《公主找了个女驸马》 第1章 [gl百合] 《公主找了个女驸马gl》作者:澹台扶风【完结】 文案 女扮男装的越国公世子高睦,意外被舞阳公主发现了女儿身。她本以为大祸临头,结果,舞阳公主竟然对她……逼婚??! * 高睦本以为被迫当驸马是一件倒霉透顶的事,后来她发现,与舞阳公主相遇,是她一生中最幸运的事。 驸马攻x公主受 [传统古代背景,同性不可婚] [两个女主都不是天然弯,日久生情,感情线步步推进,偏慢热] [两个女主都不沾男、不爱男,且没有前任]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乔装改扮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词:主角:高睦 ┃ 配角:舞阳公主 ┃ 其它:公主驸马文 一句话简介:被迫当驸马后——真香! 立意:反抗不公,打破枷锁 ========== 第1章 “孩儿叩请母亲大人万安。” “嗯,上车吧。” “喏。” 京郊离亭人来车往,每一日都是数不尽的悲欢离合,一对母子的重逢,游离在这些欢声泪语之外,显得异常冷静,甚至有些……冷漠。 宽大的马车很快驶向了京城,离亭的路人中不乏眼明心细的官眷,认出车厢的徽记,免不得勾出了一场议论。 “那是……越国公高家的马车?” “我瞧着也像是国公府的规制。” “那只怕是我眼花了。” “也是。瞧那马车的品格,总得国公夫人才受用得起。越国夫人……唉!” “堂堂的国公夫人,又是威忠武公独女,竟然钳制不住妾氏。自个幽居也就罢了,唯一的孩儿也送出京外多年,亏得她能忍。” “越国公的心都偏到咯吱窝了,王夫人虽是忠武公独女,却是未及笄就父兄早亡,她没有娘家依靠,不忍又能如何呢。好在她的独子封了世子,只要平平安安把他拉扯大,今后总有好日子。” “姐姐说的也是,还是孩子最要紧。越国公世子,养得不容易呢。我听说他出生那会儿,就险些……坏事。” “何止。老越国公在世时,还能看顾他们母子,老公爷一走,千日防贼,总有错眼的时候,小世子几次都险些夭了。王夫人能护住他,想必也是有几分手腕的。” “眼睁睁纵容妾氏残害嫡子,竟是比人家的后爹还不如。听说越国公庶长子这两年正急着寻摸亲事,也不瞧瞧门风,谁家敢把女儿填进去。” “别说庶子了,算起来,越国公世子受他们带累,只怕将来婚事也不容易。” “哪里是将来。我记得越国公世子出身时我正怀着老三,听说了他家的乌糟事,唬得我又把府里筛了一遍。算起来,越国公世子便该有十六七了。我还记得,世子名讳一个‘睦’字,委实是好笑。越国公若真想家宅和睦,早日打杀了搅家精才是正经。” …… 高睦也觉得自己的名讳是个笑话。出生在一片腥风血雨中的她,哪里有什么和睦? 没错,她。 越国公世子高睦,是不择不扣的女儿身。 高睦幼时就与母亲不甚亲密,三年分别,更是多了陌生。她随越国公夫人王氏登车后,看着母亲冷淡的眉眼,满腔别情无处诉说,只好干巴巴地问候道:“孩儿多年不在母亲膝前尽孝,母亲在京安好吗?” “越国公府情形,皆如信中所言。” 王夫人作为越国公府的当家主母,提及“越国公府”,不说“家中”,也不说“府中”,反而像在说一个不相干的地名,高睦却见怪不怪。 王夫人所说的“信”,是她们母女间的家信。三年前,高睦进入修山书院读书,母女分隔两地,王夫人每个季度会派家人给高睦送当季的衣饰器物,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封家信。 说是家信,王夫人的信中却从来没有思子之情,只是对高睦通报越国公府的情况。是以,高睦虽然远在修山书院,对府中的光景,其实一清二楚。 此外,越国公宠妾灭妻的名声,已经传到了京外,哪怕修山书院是清净的求学之地,也对此有所耳闻。就算没有家信,高睦也不难知道母亲的艰难。她问候母亲,只是不想冷场罢了。 王夫人的回答,让高睦想寒暄都无处着手。她料想母亲不愿与自己交谈,在心中苦笑一下后,打算揭开窗帘装作看风景,却听王夫人说道:“你祖父母亡故后,你父亲无人约束,朱氏行事也越发大胆。你回越国公府居住后,万事小心。今科得中,早日外放,才是正理。” “朱氏”是高睦的庶长兄高广宗之母,也是越国公最宠爱的姬妾。高睦幼时几次险些遇害,背后都是这位朱姨娘的手笔,越国公明知此事,却总是回护朱姨娘。如果不是有祖父母护着高睦母子,高睦甚至怀疑,她的父亲会亲手让“他”夭折,好为高广宗腾出世子之位。 王夫人之所以安排高睦进入修山书院,也是因为,老越国公夫妇仙逝后,越国公府对高睦来说越发危险。不然,高睦女扮男装的身份,进入书院那种男子聚居之地,委实不方便,若只为求学,大可不必。 高睦此次回京,是为了参加科举。登科之后,外放为官,就可以远远地摆脱越国公府。在这之前,她身为人子,又是世子,在京外求学也就罢了,回京之后,哪怕明知越国公府是狼窝,她也只能住进去。 第2章 “孩儿明白。”高睦明白越国公府的危险,也明白,只有外放为官,才能名正言顺地远离越国公府,只是…… 王夫人看出了高睦的犹豫,皱眉道:“你今科没有把握中榜?” “不是。孩儿在修山书院,学问长进了不少。山长说,孩儿今科忝列榜尾,不成问题。”高睦摇头道,“只是,孩儿一旦入仕,就回不了头了。” “你想回什么头?恢复女儿身吗?”王夫人狐疑地看了高睦一眼,声音压得极低。 “孩儿只是怕连累母亲。” 高睦初知男女之别时,母亲就告诉她,天下间无论是多光鲜的女子,都只是笼中鸟雀,只有做男子,才能真正是个人。小时候的高睦不懂这个道理,如今的她,却有些明白了。 别的不说,就说母亲。外祖父威忠武公是当今皇上的开国功臣,在武将中勋功第一。母亲身为外祖父的孩子,若是个男儿,在舅舅战死沙场后,便该是母亲继承威国公的爵位;哪怕不能袭爵,母亲手握威国公府的家财,最不济也能做个富贵闲人,总不至于嫁入越国公府,在父亲的屋檐下受尽委屈。 “你的路,是我选的。你不怨我连累你,就够了。”王夫人合上眼皮,摆出了闭目养神的姿态。 高睦知道,母亲这回,是真的不打算与她多言了。但她还是说道:“孩儿感激母亲。” 她感激母亲生下她,也感激母亲为她营造了男儿身份。她不确定天下的女子都是笼中鸟雀,但她确定,自己不愿在后宅消耗终身。幼时读书习武确实是母亲所逼,但在将诗书读进肚子里后,她确实想发挥这些学识的价值。 至于怨不怨母亲? 高睦看了看母亲疏远的姿态,又摸了摸空荡荡的胸口,心中明白,她大约还是有些怨的。但是,母亲虽然与她从来都不亲近,却给了她更广阔的人生。所以,她不该怨。 高睦掀开车帘,用广阔的世界填满了自己的眼睛。 此时马车已经进入了京城。 高睦三年前才去修山书院求学,但在这之前,越国公府先是老越国夫人逝世,后又逢老越国公升仙,越国公府为两位老人守孝,在老家舞阳生活了五年。算起来,高睦上一次在京,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本朝开国不过二十余年,新生的帝国如同蓬勃生长的少年,每一年都是不同的变化。京城之中,尤其如此。八年不见的京城,对高睦来说,几乎是一座陌生的城市。 王夫人身边的女管事曹氏,跟随在车窗下。她见高睦目露好奇,便主动介绍起了街边景物。 高睦不愿打扰王夫人的假寐,摆手制止了曹管事的介绍,直到路过天街时,看到一人在御道上打马而过,高睦才忍不住问道:“怎么有人在御道上纵马?” 纵马远去的背影,体态娇小,分明是个姑娘。 姑娘家骑马已经是当世罕见了,又是在皇帝专用的御道上飞驰,由不得高睦不惊奇。 曹管事作为高门仆妇,跟车之时目不斜视,并未看到御道上一闪而过的骑手。她却想都没想,就很肯定地回道:“想必是舞阳公主。” “舞阳公主……” 曹管事将高睦的呢喃当成了疑惑,解释道:“舞阳公主是皇上的幼女,最是受宠,一出生就封了公主,还是封的皇上的龙兴之地。她时常在御道上骑马,皇上特许了的。” 越国公府的老家就是舞阳,高睦当然知道舞阳公主。只是,在她生活的这个国度,女子发笑都要掩嘴,她从未见过如此鲜活的姑娘。 骑马的少女早已消失在御道尽头,高睦心中却全身她灵动的身影。她不禁怀疑:如此鲜活的女子,也是笼中鸟雀吗? “舞阳公主即将及笄,该议婚了。”王夫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她似乎读懂了高睦心中的疑惑,吐出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曹管事在车外笑道:“夫人说得是。也不知将来哪家有福,能迎娶舞阳公主。” 高睦一看清王夫人的眼神,就知道自己没有多心。母亲那句淡漠的话,仿佛在说:舞阳公主即将成为笼中鸟雀。 曹管事的“有福”响起在耳边,高睦真心希望舞阳公主能有福。 虽然母亲帮她挣脱了女儿家的命运轨迹,但她还是希望,世间女子,并不都是笼中鸟雀。 哪怕只有一个人也好。 第2章 王夫人所料不错,舞阳公主的婚事确实提上了议程。 “锦衣,朕听说你今日又在御道上跑马了?”皇帝年逾古稀,嗓音却铿锵有力。 “锦衣”是舞阳公主的小名。 舞阳公主听父皇发问,很快点了点头:“是呀。儿臣还带了宫外的糕点回来,与宫中风味不同,父皇尝尝吗?” 嘴上问着“父皇尝尝”,舞阳公主的手已将糕点递到了皇帝嘴边。 “锦衣——”责怪的呼唤,来自于舞阳公主的生母刘贤妃。 舞阳公主转头瞧了瞧母妃,很快看懂了母妃的意思。她将皇帝嘴边的糕点收了回来,掰下一半塞入嘴中,这才重新将剩下的一半糕点递回皇帝面前。 “父皇放心吃。儿臣已经吃了许多了,没毒。”刚刚咽下食物的舞阳公主,声音有些含糊,却越发突显了少女的天真可爱。 皇帝对刘贤妃摆了摆手,果真接过了舞阳公主的半块糕点,咬了一小口。放下糕点后,皇帝才捡起之前没说完的话题,交代道:“锦衣,你将要及笄了,不可再招摇过市。下次不能再走御道了,记住了吗?” 第3章 “不是父皇说,只要儿臣不出城,京中任儿臣跑马吗?”舞阳公主不满地噘嘴。 “你想出京玩,等朕给你找个好驸马,让驸马陪你去。”皇帝哈哈大笑。 舞阳公主面色一僵,她很快缠上了皇帝的胳膊,撒娇道:“父皇,儿臣不要驸马,儿臣要一直陪着父皇。” “朕把你的住所留着,你出降之后,也能时常回宫居住,也是一样陪着父皇。” “那怎么一样!儿臣要天天陪着父皇!” “好好好,天天陪着父皇。朕给你修的公主府,你看了吗?若有不中意的地方,早日告诉朕,朕让人给你改。” “公主府”是公主婚后的居所。舞阳公主一听到“公主府”,就明白了父皇的敷衍,却不好再纠缠父皇。 舞阳公主垂头丧气地告退后,皇帝不复慈父情态,对刘贤妃吩咐道:“下个月南乐府上办花会,务必让锦衣出席。” 皇帝嘴上的“南乐”,是南乐公主。南乐公主是皇帝的第十女,她素来喜欢热闹,每年春天都会遍邀贵家,在府上举办花会。花会之际,各家夫人往往会携子女出席,成就了不少姻缘。数年下来,南乐公主的花会,实际上已经成了京城权贵圈中有名的相亲会。 “臣妾遵命。”刘贤妃言行恭敬,与舞阳公主简直不像一对母女。 皇帝当晚歇在了刘贤妃宫中,舞阳公主一晚上都不能与母妃说话,第二天一早,皇帝才走,她就奔到了刘贤妃身边。 “母妃,我真的不能不要驸马吗?” 从皇帝昨晚的态度中,舞阳公主已经看出了父皇的心意已决,只是她尤自不肯放弃希望。 “你长大了,是该相看驸马了。”刘贤妃爱怜地摸了摸女儿的额发。 “我真的不想成婚。”舞阳公主想起寿张郡主的惨死,泫然欲泣。 寿张郡主是太子的长女,却比舞阳公主年长三岁,她与舞阳公主名为姑侄,实同姐妹。前年,寿张郡主出嫁,很快传出了有孕的喜讯,不曾想,竟于生产之时难产而死,一尸两命。 刘贤妃了解女儿的恐惧,她将舞阳公主搂在怀中,温柔地哄劝道:“锦衣乖,不怕,只是先挑一个驸马,成婚还远着呢。就算成婚了,你若害怕,就让紫荆服侍驸马,阿柔之事,就不会决计发生在你身上了。不怕。” 寿张郡主小字“阿柔”,而“紫荆”则是舞阳公主身边的大宫女。刘贤妃的意思是,女儿若是害怕怀孕,就让紫荆替她承担夫妻义务,这样,舞阳公主不会妊娠,也就不用担心像寿张郡主那样难产早逝了。 在世人看来,生儿育女,是女子的本分,哪怕难产死了,那也只是时运不济,更有甚者,甚至会谴责难产而死的产妇“无用”。刘贤妃一番话,本质上是在鼓励女子逃避生育的“本分”,在这个时代,几乎算是大逆不道,要是传出去了,皇帝第一个就饶不了刘贤妃。刘贤妃也知道自己在犯忌讳,所以,语至最后,几乎成了耳语。 “我不想死,也不想要紫荆替我死。”舞阳公主年纪尚幼,其实还不懂夫妻之事。只是,寿张郡主之死,让舞阳公主觉得,谁有了丈夫,就是谁踏入了鬼门关。让紫荆替她接近驸马,那就是让紫荆替她赴死,她不忍。 “不是的,锦衣,你想岔了。你看,母妃生了你,如今不也好好的吗?成婚生子,不一定会死人的。” “我打听过了,很多人生孩子时死了。还有人平安生下了孩子,隔了两天又死了。”舞阳公主说话间抱紧了刘贤妃,似乎是在为母亲后怕,“阿柔如果没成婚,她现在一定还活得好好的。母妃,我不明白,既然成婚会死人,为何一定要成婚呢?” 刘贤妃原是民间小户人家的女儿,她曾听过一句俗语,说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但是,她的女儿,贵为公主,根本无需嫁人,就可以一生衣食无忧,那为何一定要成婚呢?如果刘贤妃能做主,她一定把女儿留在身边,只要她终身康乐就好。 可是,做主的人,是皇帝。 想到皇帝的态度,刘贤妃只好说道:“锦衣,人都是要成婚的。我们能做的,只是挑一个顺眼的驸马。你父皇让你下个月去你十姐姐府上参加花会,听话,你去瞧瞧,看看有没有中意的人。你若不去,你父皇就会直接赐婚了。届时,若是个丑人,你见着他,连桃花糕都吃不下,再后悔就晚了。” 本朝战乱初歇,正是需要增长人口的时候,男满二十,女满十五,还未婚配,就会被官方罚款。贵族子弟不愁交不起罚金,却也是普遍早婚。舞阳公主将自己认识的人全回忆了一遍,确实想不到不婚的人。她再不情愿,也只能认清现实。 如果必须要成婚,舞阳公主觉得,自己确实需要挑个好看的驸马,不然,若是像阿柔的郡马那样,她真的要吃不下桃花糕了。阿柔明明不喜欢那个丑郡马,还得嫁给他,最后还死在了那场婚事上,全怪皇长兄!父皇要是像皇长兄那样对她,那她还不如现在就死了! 想到这,舞阳公主兴冲冲地跳到了地上:“我要去找父皇,他得让我自己选驸马!不然我死都不成婚!” 刘贤妃没有阻拦舞阳公主,她目送女儿风风火火的背影,反而偷偷松了口气。皇帝已经七十岁了,说一句大不敬的话,说不定哪天一闭眼,就再也睁不开了。太子虽然友爱弟妹,但是开口礼义,闭口教化,他给寿张郡主挑的夫婿,就是其貌不扬。既然女儿注定要成婚,那还是趁着皇帝健在,挑一个好人选,不然,若是沦到太子给女儿挑驸马,那就真的没指望了。 第4章 若真能由女儿自己挑人,那女儿将来的婚后生活才更可能如意,刘贤妃当然是希望的。她想,皇帝既然肯让女儿去花会上相看,想必女儿闹着自己选婿,皇帝也不会过于怪罪。那么,去试试也好。 * 舞阳公主为婚事缠磨皇帝时,高睦已在越国公府安顿了下来。 与母亲面谈后,高睦卸下了最后的顾虑,全心全意地投入了备考。她除了晨昏定省,每日都在自己的院中温书,送到她手上的饭食,也是再三验毒。如此平平安安地过了半个月,直到修山书院的山长入京,高睦登门拜访,才算是第一次踏出了家门。 修山书院的山长姚文度,是当世有名的大儒。高睦在修山书院求学时,多蒙姚文度指教,与姚文度实有师徒之谊。就连高睦的表字,也是姚文度取的。 高睦知道姚文度从不收受学生的礼物,她敲开姚文度的家门时,只带着近期的课业。 姚文度此次进京,是为了操办次女的婚事,但他素来以提携后进为己任,适逢科考将近,他有意对修山书院参加科考的学生再指点一二,这才发出了请帖。 高睦五官标致,再加上女扮男装的缘故,与寻常男子比起来,是令人过目不忘的俊美。姚文度家中的老仆认识高睦,不等高睦递出请帖,就将高睦引到了姚文度的书房。 “高师弟。” “王师兄。” 在姚文度的书房门口,高睦遇到了一位修山书院的同学。 见到姚文度后,高睦注意到姚文度频频饮茶,她想起刚刚离去的王师兄,料想姚文度今日定是指导了很多人,她不愿再让口干舌燥的姚文度费心,便没有掏出袖中的策论。 姚文度与高睦寒暄几句后,却是主动问道:“公行,近日可曾作文?” “公行”是高睦的表字。 姚文度不问也就罢了,既然问了,高睦也不愿对师长撒谎。她很快掏出了自己的策论,双手奉到姚文度面前,恭敬道:“叨扰山长了。” “老夫既为山长,传道受业,本就是分内之事,谈何叨扰。”姚文度笑着摆了摆手,心中却欣赏高睦的体贴。有人说,他对高睦青眼有加,是巴结“越国公世子”这个权贵,殊不知,他看中的,是高睦的才德。 况且,越国公世子这个身份,只给高睦带来了性命之忧,何曾有过权势? 第3章 姚文度就着高睦的策论,帮高睦细细梳理了一遍科考的要点,让高睦受益匪浅。 高睦眼中思索的光芒消散后,姚文度才建议道:“公行,你年龄尚小,若能再学习三年,或可抡元夺魁。” 在科举考试中取得第一名的成绩,是为“抡元”。姚文度的意思是,高睦如果能放弃今年的科考,三年后参与下一届科考的角逐,也许能成为状元。 高睦也知道自己的学识还有很多进步空间,但是她等不起了。而且她志在外放,真要是名列前茅,要是像上一科的三鼎甲一样,留在京中成了观政进士,反而是麻烦。 这层心思,高睦无法直言,只好摇头道:“山长过誉了。学生胸无大志,平生心愿,只求以自身才学谋求官身,造福一方百姓,不负山长赐字美意。” 姚文度想起越国公府的状况,不难理解高睦的迫切。当今皇帝禁止武臣插手民事,以高睦功臣子弟的身份,就算成为状元,将来也很难拜相。只要高睦看得开,科举的名次,对高睦而言,确实意义不大。 念头转至此处,姚文度越发觉得越国公世子的身份,耽误了高睦。不过,年轻人热血沸腾,好高骛远之辈常见,像高睦这样,年纪轻轻就能放下功利心者,实属难得。仅凭这一点,姚文度就觉得,高睦的心性,无愧儒者本色。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姚文度为高睦取字“公行”,是勉励高睦不要独睦其亲,而要修睦天下。京官辅助皇帝、综理万几,是修睦天下;外官牧守一方,教化百姓,也是修睦天下。想通这一点后,姚文度很快笑道:“学有所成,早日为天下效力,也是践行大道。老夫以茶代酒,预祝公行金榜题名。” “谢山长吉言。” 此时已经接近饭点,高睦不便久留,与姚文度再闲话了两句,就提出了告辞。 姚文度也不与高睦客套,他点头应道:“老夫府中诸事繁杂,访客也多,今日就不留你用饭了。回吧。”念及越国公府的凶险,姚文度又补了一句,“保重身体。” “谢山长。”高睦想到,今日一别后,等她外放为官,不知身在何方,与姚文度恐怕很难再相见,她犹豫片刻后,又请求道:“听说山长家中的二师姐即将成亲,学生久蒙山长关照,想为二师姐添妆,聊表祝贺。还望山长俯允。” 高睦身为“外男”,不知道姚家次女的闺名,即便她知道,也不能直呼。若称“姚二小姐”,又过于见外。高睦曾经见过姚文度的幼女,当时姚文度要高睦称其为“师妹”,高睦援引旧例,便将姚文度的二女儿称为了“二师姐”。 除了规定的束脩外,姚文度从不接受学生额外的礼物。高睦担心姚文度拒绝,见他沉吟,又补充道:“只是一点心意,学生不会准备过于贵重的物件。” 为新娘添妆的,一般只有女方亲眷。高睦如果是姚文度收入门下的弟子,以师徒之亲,理当为姚文度的女儿添妆,但高睦只是修山书院众多学生中的一员。 第5章 姚文度本来确实准备拒绝,听出高睦的恳切后,他不忍心打击知恩图报的少年人,又想到,高睦虽然在越国公府不受宠,却握着威国公府的遗产,些许添妆礼,不会给高睦造成财力上的负担。姚文度终是点了点头,不过他还是强调道:“务必不可过于破费。” “学生明白。”高睦喜形于色地笑了。 在进入修山书院之前,高睦对自己女扮男装的错乱身份心存迷惘,多亏姚文度给她赐字“公行”,她才在那句“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中看清人生的意义。 高睦一直想回报姚文度的指引之恩,但是,正因为她明白姚文度的操守,所以才更知道,自己没有什么东西能回报姚文度。难得这次遇到姚文度嫁女,听说姚二小姐还是高嫁,高睦添妆的物件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她以公府世子的身份为姚二小姐添妆,就是为姚家撑牌面。 尽管知道姚文度不在意这些虚名,不管怎样,高睦也算是能对姚文度的恩遇稍有回报了。所以,高睦很高兴。 姚文度看着高睦的喜色,有些遗憾地想到,如果面前这个人不是公府世子,他还真想收其为弟子。 说定添妆之事后,高睦不再耽误姚文度的时间,很快行礼告退。 一走出姚文度的书房,高睦就遇到了一个绿衣少女。少女的发式,让高睦知道,来人不是丫鬟之辈,而是待字闺中的小姐。 京中房舍昂贵,尽管姚文度家境殷实,他在京中的住宅,也不过是一座“口”字型的小院。意外撞见姚府女眷,倒也不算奇事。 高睦与少女迎面相遇,避无可避,她碍于“男女大防”,本打算装出目不斜视的样子,疾行几步,尽快与少女擦肩而过,却见少女行了个万福礼,口称:“高师兄。” 人家都主动打招呼了,高睦不好再装瞎子,只好还礼道:“是姚三师妹吗?” 高睦见过的姚府女眷,除了姚文度的夫人,就只有姚文度的幼女。姚文度的幼女排行第三,高睦上一次遇见她,还是两年前的事情。少女对高睦行礼后,就用手中的书册遮住了面颜,高睦不确定她是姚三小姐。见到少女点头,高睦才寒暄道:“许久不见,师妹长这么高了。” “闻听师兄即将应试,妾祝师兄蟾宫折桂。” “谢师妹吉言。” 高睦两年前见到姚三小姐时,她年岁尚幼,已显文静,如今再见,更觉娴雅。见姚三小姐身量已足,头上又插着玉簪,高睦知道,姚三小姐年已及笄。高睦与姚三小姐“男女有别”,不宜与她多聊,她问候两句后,就与姚三小姐拱手作别了。 离开姚府的路上,高睦想到,姚三小姐与“他”这个旧识意外相遇,都需要以书遮面,她的生活,注定只能从姚家的后院,到她将来夫家的后院。哪怕满腹诗书,也只能用来侍巾栉,这样的人生,高睦只是想想,都觉得有些绝望。 母亲竟认为,我会想恢复女儿身,还会为过不成这样的生活而埋怨她吗? 再见姚三小姐后,高睦很确信,母亲多虑了,也越发坚定了她想要有所作为的决心。 姚三小姐不知道高睦心中所想,她看着高睦的背影,走了一会儿神,回过头后,发现姚文度出现在了书房门口,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她担心被姚文度看破心思,连忙行礼道:“爹爹,女儿是来找书的。” 姚文度发出请帖后,就做好了今日招待诸位学生的准备。为了避免冲撞,他早已交代女眷留在房中,不要出门。幼女明知他在书房接待学生,怎会过来找书? “进来吧。”姚文度没有说出心中的质疑,而是让出了书房的房门。在姚三小姐翻检书架时,姚文度却说道:“竹儿,你不必找书了。依为父之见,你应温习《女诫》。” 姚三小姐脸色一白,匆匆行礼之后,一言不发地逃回了卧室。 午饭时分,姚三小姐羞惭未褪,不肯出来用饭。姚家的饭桌上,只有姚文度夫妇,以及即将出嫁的姚二小姐。 饭后,姚文度说出了高睦欲为姚二小姐添妆一事,姚夫人与姚二小姐俱觉欢喜。姚夫人本来对高睦的印象就不错,此时更是忍不住夸道:“从前在书院看着,高世子就没有架子,对你也极为敬重,难为他竟有这层心思。有公府世子给兰儿添妆,传去黄家,他们也能高看兰儿一眼。也难为你这个老顽固,竟然松了这个口。” “黄家”是姚二小姐的未来夫家。 姚文度皱眉道:“黄家不是势力的人家。” 无论什么样的人家,新媳妇进门,多少都是要受气的。有高亲撑腰,人家总归会顾忌一些。姚夫人知道,姚文度不会理解这些后院的道理,便也懒得和他掰扯。 姚文度也没有揪着夫人的话头不放。他提及高睦,本就是另有目的,此刻见夫人心情上佳,他捋须说道:“既然夫人也赞赏高公行,老夫有意将竹儿许配给他,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越国公府宠妾灭妻,后宅不宁,但凡是体面人家,都不肯将女儿嫁进越国公府。你竟然想将竹儿许配给高世子?”姚家的院子只有这么大,幼女与高睦的见面,姚夫人在房中其实也瞧见了。身为过来人,姚夫人对女儿发乎情、止乎礼的小动作,原本不打算多嘴,但是她没想到,幼女糊涂,姚文度也糊涂。 正是因为知道高睦必将婚取艰难,姚文度察觉女儿的心意后,才会产生许配的念头。他道:“高公行兼资文武,品行端方,假以时日,必为名臣。况且他洁身自好,在书院三年,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女儿许给他,不会错。” 第6章 第4章 只看姚文度接受高睦添妆,姚夫人就知道,姚文度十分欣赏高睦。但是,欣赏是一回事,嫁女儿是另一回事。越国公府明摆着是个火炕,姚夫人绝不允许她的女儿栽进去! 二女儿在场,姚夫人原本准备给夫君留面子,此刻听出了姚文度的坚持,她担心姚文度一意孤行,忍不住夹枪带棒地说道:“当初将梅儿许给杨时钦时,你也说不会错,结果如何!杨家那样的小门小户,梅儿都险些没熬出头,越国公府那样的宅院,高世子自己尚且性命堪忧,你是想要竹儿送命吗!” 杨时钦是姚文度的大女婿。在姚家与杨家议亲时,姚夫人看出了杨时钦的母亲不好相与,曾经反对这门婚事,姚文度却执意将长女嫁给了杨时钦。婚后,姚大小姐难以忍受婆母的刁难,成日以泪洗面,要不是她那婆母恰巧去世了,姚大小姐都要轻生了。 姚二小姐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女子要敬顺夫君——哪怕夫君有错,妻室也不能争论。听出了姚夫人对姚文度的指责,姚二小姐脸露诧异。娘亲这是在违背女德吗? 姚文度在长女的婚事上理亏,曾经答应,以后的儿女婚事,都由夫人做主。他本以为,趁着二女儿在场,夫人不好落他脸面,这才在饭后提出了许婚高睦的意图,没想到夫人竟然翻出了旧账。瞥到二女儿的神色,姚文度面子有些挂不住,板着脸说道:“梅儿现在不是好好的吗。高公行是个有成算的人,不会一直受制于越国公府。” 梅儿现在的日子是比从前好过多了,杨时钦对她这个正妻也足够尊重。但是,一屋子姬妾庶子,真是“好好的”吗?姚夫人心中暗嗤。她看到二女儿的表情,也意识到之前话说重了,便收敛了语气,谦恭道:“父为子纲,高世子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越不过一个‘孝’字。高世子是个好孩子,妾身也希望他诸事顺遂。但是齐大非偶,竹儿的婚事,还望老爷三思。” 在姚夫人看来,高睦和越国公的父子关系,无论如何,都是打不断的。高睦就算有成算,最多也就是谋个地方官的职位,远离京城的越国公府。高睦一个男儿家,总有躲出越国公府的机会,嫁给高睦的女子,却是只能在越国公府的后院讨生活的。哪怕高睦外放为官,妻子也未必能随行,说不定要留在越国公府替高睦“尽孝”呢。 以高睦的人品,姚文度相信,他若是将幼女嫁给高睦,高睦一定会善待她,也一定会尽力护住她。在姚夫人的“诸事顺遂”中,姚文度却想到,万一不顺利呢?杨时钦当年也想护着梅儿,碍于孝道,他护不住。甚至,杨时钦越是帮梅儿说话,杨老夫人越是要为难梅儿。谁能保证高睦护得住竹儿呢? 姚文度因为长女的婚事受了夫人半辈子的埋怨,他在儿女婚事上,本就不敢再独断专行。想起长女吃苦的日子,姚文度许婚的念头已然动摇,嘴上却道:“越国公府那样的门户,就算我们有意,人家也未必有心。谈婚论嫁,从没有女方上赶着的道理,此事回头再议吧。” 姚夫人与姚文度夫妻多年,听出了姚文度的退让,她总算是松了口气。 如果按照常理,姚家想与越国公府议亲,确实算是高攀。但是越国公府现在的情况,他们家的儿子,本来就找不着门当户对的亲事。时人尊师重道,常有师徒变翁婿的美谈,姚文度虽然不是高睦的师傅,但以姚文度在士林中的名望,他要是铁了心让高睦当女婿,多半不难成事。姚夫人深知这些关窍,所以,她一定要打消姚文度的主意,才算是安心。 姚文度夫妇起口角时,姚夫人嘴上“性命堪忧”的高睦,果真遇到了危险。 姚家的宅院闹中取静,坐落在太平门附近的一条深巷中。高睦拜访姚文度时,为示恭敬,将随行的护卫留在了巷外。她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京城首善之地,竟然有人敢当众行凶—— 高睦离开姚府后,才走过半条深巷,身后就出现了四个持棍的宵小。 高睦的母亲王夫人,作为威国公府仅存的血脉,碍于女儿身的缘故,无缘官爵,却继承了威国公府的家财,以及威国公府的奴仆护卫。奴仆也就罢了,威国公府的护卫,都是随威忠武公上过战场的人,其中有一些,还是威忠武公收留的老兵。在王夫人的安排下,高睦从小就跟着护卫们习武,虽称不上武艺超群,应付四个蟊贼,还是够用的。 这伙贼人明显是冲着高睦来的,高睦担心他们还有后手,不敢恋战,夺过一条哨棒后,边打边退,想要尽快与巷外的护卫汇合。 巷外就是大街,哪怕外头没有高睦的护卫,贼人也不敢继续动手,他们哪肯让高睦退出巷外? 深巷两侧的围墙上,又跳出了几个持棍的蟊贼,堵在了高睦的退路上。其中一人,从墙上跳下时,更是手举哨棒,直接砸向了高睦的头顶。这一棍要是得手,高睦当场就会见阎王! 多亏高睦心存提防,及时察觉了上方的人影。她就地一滚,躲过了头上的致命一击,但是经此耽误,她也被贼人扎扎实实地堵在了中间。 高睦才回京城,与人无冤无仇,谁会谋她性命?不用脑子也能知道,只会是高广宗母子。 这伙贼人体格瘦小,身手也是野路子,明显不是权贵人家豢养的家将。高睦猜测,他们是高广宗母子花钱雇来的江湖客。一见形势不妙,高睦很快说道:“你们杀了我能拿到多少钱?只要你们放了我,我给你们十倍!” 第7章 财帛动人心,围攻高睦的贼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首领,手上的攻击自然而然地也就慢了。高睦趁着他们犹豫的空隙,打算夺路而逃,却有一个灰衣贼人不为所动,哨棍抢攻,牢牢地堵死了高睦的脚步。 这个灰衣贼人,就是之前险些砸中高睦头顶的人,也是这伙贼人的首领。他一边阻击高睦,一边还对同伴怒吼道:“看什么看!做我们这行生意,也是要讲道义的!不然下次还有谁敢找我们做生意!这小子狡猾,再不杀了他,他就跑了!快动手!” 在首领的催促下,贼人们很快重新启动了凶猛的围攻。 猛虎架不住群狼,高睦背上被砸了一棍,眼看陷入了下风。 高睦年纪不大,却已经是几次死里逃生的人了。如果是寻常少年,落入高睦这种绝境,恐怕会放弃希望,高睦却想到,贼人既然是为财而来,那必然舍不得性命。只要她敢拼命,反杀一两人,激发贼人的畏惧,或可有一线生机!哪怕要死,也要多拉几个贼人垫背,就当是为民除害了! “官兵大哥!前面有歹人在杀人!快快快!就在前面!” 就在高睦准备拼命的关头,她身后传来了急切的呼喊。 官兵来了?! 太平门是京城的东门,附近常有军队巡逻。要不是这单生意出价奇高,贼人们根本不想在太平门周围动手杀人。一听到“官兵”,他们就慌了神,又有“咚咚咚咚”的脚步声传来,似乎真是大队官兵在跑步赶来,吓得贼人们立马就逃了。 官兵?高睦脱险之后,用哨棒支撑身体,重重地喘了几口粗气。回头看去,哪里有什么官兵?只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 小乞丐笑嘻嘻地摇了摇手中的破碗,对高睦问道:“大哥哥,你没事吧?” “多亏小兄弟出手相救。”高睦摇了摇头,对小乞丐长揖道,“在下感激不尽。” “大哥哥不用客气,我也只是敲了敲碗。”小乞丐声音清脆,夹杂着率真的笑声,让人听了也跟着开心。他脸上满是灰痕,无法看清面貌,一双杏眼却极为灵动。 小乞丐能想到敲碗冒充官兵的脚步,惊退贼人,足见伶俐。高睦不知道这样伶俐的少年为什么会沦为乞丐,但是她想,就算只是为了报答小乞丐的救命之恩,她也不该再让他流浪街头。 高睦正想发出邀请,小乞丐却指着高睦的裤管,惊呼道:“有血!大哥哥你受伤了!” 有血? 高睦今日拜访姚文度,穿着一件儒衫,衣摆宽大。打斗之时,衣摆碍事,她便将衣摆塞入了腰带中,如此一来,便露出了衬裤。小乞丐手指之处,正是高睦的衬裤。 顺着小乞丐的手势,高睦没能看到血迹,倒是看到了仍在腰带中的衣摆。她自觉不雅,立马放下了衣摆。 高睦今日确实受伤了,但是哨棍带来的外伤,只会淤血,不会流血。那么,小乞丐看到的血迹,是什么?下腹隐隐的疼痛,让高睦想到了一个可能,她整理衣摆的左手,渐渐僵硬了起来。 小乞丐回想着血迹的位置,再看了看高睦的脸,恍然大悟地说道:“原来是姐姐!我就说呢,怎么会有生得这么好看的大哥哥!” 从贼人手中抢来的那根哨棒,此刻还在高睦手上。小乞丐的感叹,让高睦握在哨棒上的右手猛然紧缩。她的月事,一向极不准时,她真没想到,会在今天突然出现,更没想到,会被人撞见。 在联想到月事的可能后,高睦一直在祈祷,希望是自己多心。或者,就算是月事,也希望小乞丐不懂。没想到,一切还是跌入了最糟糕的境地中。 高睦不怕死,但是她不能连累母亲。所以,她的女儿身,绝对不能暴露……停在哨棒上的手越握越紧,高睦艰难地抬起头,看向了小乞丐。 第5章 小乞丐见高睦脸色难看,以为高睦被人撞见了女儿家的私事不好意思。她伸手擦掉了脸上的灰痕,低声道:“姐姐放心,我也是姑娘家。” 姑娘家? 高睦一开始听小乞丐音色清脆,是觉得像个女孩子,但是小乞丐一直大大咧咧地,不像是世间女子会有的样子,所以她没有多心,只当小乞丐年纪尚小,所以声音雌雄莫辩。此刻再看,露出了五官的小乞丐,是一身破衣烂衫也难以遮掩的俏丽,分明是个小美女。 小小年纪的姑娘家,把自己抹得灰头土脸,乞讨为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困苦。她却能保留赤子之心,对他人伸出援手。谁忍心夺走这样的生命? 好不容易握紧哨棍的高睦,再次陷入了动摇。 小乞丐许久都没有等到高睦说话,以为她还在发懵,便说道:“姐姐衣裳脏了,我去给姐姐找件新衣裳,很快就回来。”语罢,小乞丐便转身了。 “等等。”高睦没有阻止小乞丐离开。她叫停小乞丐后,掏出钱袋,塞在小乞丐手上,然后郑重地道了声,“多谢。” 小乞丐的热情,唤醒了高睦被私心蒙蔽的良知。她想起了经书中的大道,甚至想起了贼人嘴中的“道义”。 做杀人买卖的恶匪,尚且有自己坚持的“道义”,她高睦,若是为了一己私心就恩将仇报,杀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还有何面目做人?还有什么资格,去践行天下为公的大道呢? 高睦名下,有很多王夫人转给她的田庄店铺。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在女儿身暴露之前,高睦本打算带走小乞丐,根据小乞丐的喜好安排去处,算是回报小乞丐的救命之恩。如今,放弃杀人灭口的念头后,高睦绝对不能让小乞丐知道她是越国公世子,所以,她能给出的谢礼,就只有银钱了。 第8章 “只是买件衣裳罢了,姐姐不用客气。我去去就来,姐姐在这等我哦。”小乞丐以为高睦谢她帮忙跑腿买衣裳,她嫌高睦给的钱太多,只从钱袋中拿了块碎银,就将钱袋扔了回来,然后风风火火地跑了。 高睦接稳钱袋后,抬头再看,小乞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拐角处。她望着空荡荡的巷道,反而轻松地笑了。 人海茫茫,萍水相逢。她与小乞丐,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一别之后,哪怕刻意去找,也很难再重逢。她如果没有及时摆脱一念之差,真对小乞丐下了杀手,此刻必然已经后悔了。 现在好了,她真心庆幸自己没有动手。 哪怕没有救命恩情,她也真心希望,小乞丐这样鲜活的姑娘,可以安然无恙地生活在人间。 高睦举目四顾,在巷道的墙上找到了一处墙缝,将钱袋塞了进去,又将哨棒靠在了墙边,然后她也离开了。 还没走到巷子口,高睦就遇到了自己的护卫。 高睦的护卫长姓许,是一名断了右臂的老兵,高睦称他“许伯”。之前袭击高睦的贼人,逃跑的方向,正是高睦的护卫所在。许伯这种战场上摸爬滚打的人,素来警觉,他看到十来个汉子从巷子中跑出来,顿觉异常,于是带着一半的护卫提前进了巷子,打算迎一迎高睦。 高睦预料到了许伯等人的动向,与他们提前会面也不惊奇。她简单叙述了自己遇袭的事情,又自称衣衫脏污,要来了许伯的斗篷。 许伯为了遮掩断臂,哪怕是夏日,也惯常系着斗篷。他是看着高睦长大的人,知道高睦不会嫌他老头子的东西邋遢,也不矫情,利索地将斗篷让给了高睦。 有了斗篷的遮挡,短时间内,高睦不必担心月事再露馅,但是突如其来的月事,总需要处理。她又以更换衣服为由,去了名下的一间成衣铺。 高睦前往成衣铺时,从成衣铺中买完衣服的小乞丐,已经回到了她与高睦相遇的深巷中。她看着空无一人的巷道,有些失望地嘀咕道:“不是说好等我买衣裳回来吗?怎么不告而别了?” 她本以为,女扮男装的姑娘,只是说书先生在话本中编造的,没想到还能在生活中遇到。看那位姐姐的样貌,应该已经及笄了,就是不知道嫁人了没有。她女扮男装,也是为了溜出家门玩耍吗?还有之前那些歹人,也不知道为什么攻击那位姐姐…… 想起之前的打斗,小乞丐担心高睦又遇到歹人,急忙查看起了周围的环境。注意到墙边的哨棒,小乞丐顺着哨棒的方向,发现了墙缝中的钱袋。 她将钱袋握入手中,脸上重新浮起了笑容。 此时正值阳春三月,正是百花烂漫的时节。僻静的小巷中看不见花枝,空气中却不乏花香。小乞丐在花香中抬头,仰望着巷道上蔚蓝的天空,觉得今天是个极好的日子。 平安就好。 今日虽然没能混出城外,但是救了个人,也是极好的。 高睦不知道有人正为她的平安高兴,她在成衣铺将一切打理妥帖后,发现已经错过了越国公府的饭点,带着护卫们在酒楼用了午饭,这才返回越国公府。 “今日外出不顺利?” 高睦在成衣店新换的儒衫,与出门时那件一样,都是玉色。旁人见了,看不出高睦换了衣服,王夫人却一眼就看出了区别。高睦的衣饰都是王夫人安排的,量体裁制的衣裳,不会如此不合身。高睦出门在外,如果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没有无缘无故换衣服的道理,王夫人故有此问。 “回母亲,孩儿从姚家出来,与护卫汇合前,有十来个贼人袭击孩儿。似乎是雇来的江湖人。”高睦点头道。 姚文度的帖子递到高睦手中之前,经过了越国公府的门房,高广宗母子能拿到姚文度家的地址,不算离奇。但是,袭击高睦的贼人,堵在姚家门外的巷道中,似乎料定高睦会把护卫留在巷外。而且高睦出门时,宣称自己是去书店,怎么就让人精准地堵在了姚家门外?既了解高睦的习惯,又能知道高睦的真实去向,那只能说明,高睦和王夫人身边……有隐患。 “我来查。”王夫人也立马意识到了有内奸,她淡定地点了点头。 高睦即将科考,没有功夫查内奸。她不熟悉越国公府,就算有功夫,也未必查得出来。所以,明明小腹越来越痛,她还是一回府就来到了王夫人这里。无论王夫人查不查得出来,好歹先让母亲有个提防。 “那孩儿先告退了。”高睦一向痛经,好在她的月事不规律,时常数月才来一次,不然每个月都有两天痛得面无人色,该惹人起疑了。与王夫人说完急事后,高睦急着回房休息,很快提出了告辞。 王夫人瞥了一眼高睦头上的冷汗,问道:“受伤了?” “一点棍伤。贼人没有刀剑,用的哨棒。” 本朝严控兵器,就算是军功立身的公侯人家,家中的刀剑也有限。王夫人在听到“江湖客”时,就猜到了高睦的对手没有刀剑。她点头道:“嗯,回去了让郑嬷嬷给你涂点金疮药。” 郑嬷嬷是王夫人的保母,她无儿无女,也没有其他亲属牵挂,是为数不多的知道高睦女儿身的人之一。从高睦出生后,郑嬷嬷就在高睦身边伺候,是高睦身边唯一的女性仆人,也是唯一能进高睦房间的仆人。 “是。” 第9章 “说说你去姚家的事。” 高睦打算行礼告退,王夫人却以手下按,示意高睦坐下。 从高睦习武起,她的房中就不缺上好的金疮药。对于高睦身上的“一点棍伤”,王夫人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高睦许久不来月事,又正逢受伤,她痛经加棍伤,着实万分难受。此时房中只有王夫人,高睦不用顾忌,便指了小腹,低声道:“母亲,孩儿腹痛,想回房歇息。姚家的事,可以改日再说吗?” 看到高睦的动作,王夫人明白高睦在痛经,她却皱眉道:“等你当了官,遇到这样的日子,就不上衙了?” 高睦心口一寒。第一次来月事时,母亲就告诉她,越是女儿家这种特殊的日子,越不能表露出异样。她知道母亲说得在理,每逢痛经,都咬牙死撑,有时痛得脸色都白了,就自称习武受伤。今日若不是痛得实在难以忍受,她也不会对母亲示弱。她不明白,萍水相逢的小乞丐,都会关心她的伤势,为什么母亲这里,总是只有冷冰冰的道理? 冰凉的质问,冲击高睦的身心,让她感觉下腹更痛了。她几乎摇摇欲坠,还是顺从地坐到了母亲面前,逼迫自己拿出了正常的语调,回禀道:“孩儿今日去姚山长府上,没有遇到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山长……” “今日罢了。你回去歇着,明日再说。”王夫人眼看着高睦额头上的冷汗越来越多,摆手打断了她的话头。 “山长看了孩儿的策论,指点……” 高睦不肯再收口,王夫人直接起身,走向内室,消失在了屏风之后。 失去了说话对象,高睦只好闭嘴。 从座位上站起来时,高睦眼前发白,扶着桌子静站了片刻,才渐渐恢复视线。她伸手抹掉了额头的冷汗,苦笑了一下,猜测自己的脸色可能也白了,又用双手揉了揉脸,帮忙恢复一点血色,这才对着屏风行礼,转身离开。 第6章 高睦与王夫人再次说起姚家,是次日晨省时。 向母亲问安后,高睦无需王夫人再发问,就主动说起了昨天中断的回禀。将姚文度的指点复述完毕后,高睦又说起了她为姚二小姐添妆的打算。 “你们姚山长不是从不收学生的礼物吗?”王夫人眉峰微跳。 高睦不愿母亲误解姚文度的人品,说明道:“山长起初是没答应,是孩儿保证不送重礼,山长才松口。” 王夫人点头道:“姚当涂于你实有师傅之恩,你为他家添妆,应当。” 姚文度籍贯当涂,王夫人用“姚当涂”代指姚文度,是尊称。高睦松了口气,母亲之前对添妆之事不置可否,她还以为母亲反对。 高睦的名字,是老越国公取的。王夫人知道,高睦这个“睦”字,其实是在提醒她:要夫妻和睦、家宅和睦。对此,王夫人嗤之以鼻,却无法为高睦改名。字以表德,姚文度为高睦赐字“公行”,将“睦”字扩大到了修睦天下的范畴中,正中王夫人的下怀。仅凭这一点,王夫人就记姚文度的恩情。 王夫人知道,高睦从小接受男儿教育,婚嫁走礼之事,必然生疏。于是补道:“添妆之礼,我让管事替你置办。” 说是“管事”置办,实际上,就是王夫人把备礼的工作接了过去。高睦所有的财产都是母亲给的,她也不和王夫人客套,只是行礼谢道:“劳烦母亲了。” “嗯。你在姚家,除了姚文度,可曾见到旁人?” 高睦不知道王夫人为什么对她拜访姚家的情况问得这么细致,还是老实回道:“孩儿走到山长书房外时,修山书院一位王姓的师兄恰好从书房出来。孩儿与王师兄不相熟,只是行礼问了个好。从山长的书房出来时,遇到了山长的幼女,也是问了个好。此外,再无旁人了。” 确切地说,高睦不仅和王师兄“不相熟”,她和修山书院的同学都不熟。为了保守身份秘密,高睦不敢与外人走动过近,与同窗都只是点头之交。 “姚家幼女?多大年纪了?”王夫人的注意力明显不在王师兄身上。 “孩儿初入修山书院那年,瞧着是十二三岁的样子。昨日偶遇时,她以书遮面,头上又用上了玉簪。孩儿猜想,大约是及笄了吧。” 王夫人与高睦谈论姚家,不涉及秘事,原本没有屏退左右。此刻,她却突然抬手,让房中的侍从都退走了,才说道:“以后若有人问你婚配之事,你就说与你二表舅家的女儿定了亲。” 高睦的“二表舅”姓关,是王夫人的舅父之子。关家作为王夫人的母族,原本只是贫苦人家,多亏威忠武公扶持,关家才渐渐富裕。威国公府绝嗣后,关家自然而然地依附了王夫人,同时,关家也是王夫人最亲近的亲戚。 血缘和利益关系,这两层纽带,决定了:高睦如果需要一个假妻子,最合适的人选,就是关家的女儿。 但是,母亲以前从来没和我讨论过婚事,怎么突然要我假称和关家定了亲?母亲一向话少,她突然关心姚家幼女的年龄就反常,又在听说姚家幼女及笄后,要我宣称有婚约在身,莫非她以为……高睦解释道:“姚家幼女素来喜欢读书,孩儿从前在书院遇到她,就是在山长的书房,昨天巧遇她时,她手上也拿着书,想必是去山长书房找新书读。母亲不要多心。” “当今皇帝一登基就推崇女诫,如今平民百姓之家都尤重女德,士大夫之家在男女大防上更是讲究。外客来访时,女眷连声音都不该外露。姚家幼女既然已经到了婚嫁的年龄,外男来往之日,为何往书房走动?”王夫人严肃反问。 第10章 “嗜书之人,不可一日无书……”高睦有些语塞。她能为姚家幼女想到的理由,自己说着都心虚。礼教严酷,尤其女子,在男女大防上稍有差池,不仅耽误谈婚论嫁,甚至会丧命。与这种严重后果比起来,就算是书痴,也宁可晚一天再去找书吧?可是,从前看到姚家幼女时,高睦只是当着姚山长的面与她说了几句话,她真的没有看出半点苗头。 高睦去修山书院时,年纪还小,王夫人又仗着越国公府名声不好,无人敢把女儿嫁进来,所以不急于防范高睦的婚事。从姚家看到风险后,王夫人意识到了疏忽,强调道:“你如今大了,相貌也生得好。少年慕艾,以后遇到姑娘家,切记敬而远之。有人问你婚事,就说与关家表妹定了亲。” 在高睦印象中,母亲从来没有夸过她。第一次听到母亲的夸赞,尽管只是对“相貌”的肯定,尽管母亲的本心不是夸人,高睦还是感到了惊喜。此外,对外貌的肯定,也让高睦有点不好意思。隔了半响,她才说道:“孩儿但凡遇到姑娘家,都是敬而远之的。” 王夫人以为高睦还在心存侥幸,皱眉道:“不管姚家的事是不是多心,有备无患。记住我的话,只要有人问及你的婚事,不管问话之人家中是否有待字的女儿,你都要声称与关家有婚约。” 高睦知道,提前编造一个婚约,甚至是娶回一个假妻子,才能彻底杜绝婚事上的风险。但是,在这个公主都要守寡的时代,女子的一辈子都系在婚事上,她不愿拖累旁人的终身。 “越国公府恶名在外,门当户对的人家看不上高广宗,门户低的人家高广宗母子看不上,高广宗的婚事,短期之内,不会有眉目。要是真有人在婚事上对孩儿探口风,孩儿就说长幼有序,等兄长娶妻,才能考虑孩儿的婚配,行吗?”高睦道。 王夫人猜得到高睦的顾虑,她摇头道:“你二表舅的女儿生于庆丰三年,年方七岁。” 关二表舅的女儿,在堂姐妹中排行最小,高睦不记得她的具体年龄,但是知道她还是个小姑娘。 年方七岁又如何呢?世人视女子再醮为失节。一旦婚约宣扬出去,哪怕高睦立马死了,除非公布高睦的女儿身,否则,那位关家小表妹,只能为高睦守节。 王夫人见高睦不语,又说道:“关家与我们一损俱损。你的身份若守不住,关家也有灭顶之灾。有婚约傍身,此事才稳妥。” 当今皇帝极重纲常,对欺罔之事,也是绝不姑息。高睦的女儿身一旦暴露,她和王夫人必定没有活路,关家作为王夫人的近亲,也多半会受牵连。就算不被株灭,关家的生计都依靠在王夫人的产业上,还是会家破人亡。 “孩儿明白了。”高睦垂首。真到了她需要婚约时,她不拖累关家小表妹,就只能拖累整个关家。事已至此,她只能希望,无人问起她的婚事。 “女子非要嫁人,不过是这个世道,容不下不嫁人的女子。你表妹嫁给你,衣食无忧,陪你外放后,还可以做一切她想做的事,有什么不好?” 高睦眼前一亮。是呢,等关家小表妹长大了,就算如常嫁人,也不过是生活在后院。帮她冒充妻室,她可以带她见识更广阔的天地,只要小表妹愿意,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不过,小表妹会愿意吗? 世人都认为,女子最好的归宿,就是嫁个好人家。也许小表妹就是想安安稳稳地相夫教子呢? 王夫人如同会读心术一般,淡定地说道:“等你真用得上这个婚约时,我会把你表妹接过来教养。” 高睦就是在王夫人的影响下摒弃了对闺秀人生的向往,她相信,小表妹若由母亲教养,不会是寻常女子的心性,那么,她可能也愿意拥有不一样的人生吧?真到了她需要假婚姻的那天,只要小表妹也愿意,一切就是最好的情况了。 从王夫人的措辞中,高睦也听出来了,不到最后关头,母亲也不会宣扬这个婚约。说到底,母亲费心安排婚约,都是为了她。高睦打起精神来,应道:“谢母亲周全。” 为了劝服高睦,王夫人已经耐着性子多说了很多,见高睦还是心存顾虑的样子,她训斥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做好你该做的事,不要瞻前顾后!” “母亲息怒。”高睦也知道,自己在婚事的筹谋上过于踟蹰了。她大礼致歉后,又保证道:“母亲放心,孩儿是真的知道轻重了。今后,但凡有人探听孩儿的婚事,孩儿一定声称婚约在身。” 母亲说得对,车到山前必有路。小表妹才七岁,就算她真成了高睦公之于众的未婚妻,等小表妹长到嫁人的年龄,也是多年之后的事情,高睦实在不必操心过早。况且,母亲的安排,已经够周密了,她就算操心,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有什么意义呢? 高睦在太平门附近都能遇到刺杀,她知道,现在的自己,最该做好的事情就是好好科举,谋求外放。不然,人家敢在京城街道上杀人,谁知道还会做出什么事来?要是连性命都保不住,那真是什么事都不必操心了。 第7章 从高睦回京起,王夫人便给高睦安排了周密的防护,饮食之上,更是尤其小心。但凡是入口的东西,送到高睦手上时,一定是经过了层层验毒。如此严防死守,高睦总算平平安安地吃到了会试前的最后一顿晚饭。 第11章 会试就在明日,高睦觉得,上次在太平门附近遇到的刺杀,大约就是会试前最后的危险了。若不然,在京城街上买.凶.杀.人就已经够胆大包天了,他们总不能在越国公府明目张胆砍了她吧?就算真派人来,她的护卫也不是吃素的。 就在高睦有一丝松懈的时候,她遇到了一场投毒。 来给高睦投毒的人,是王夫人身边的女管事彭氏。彭氏从前是王夫人的贴身侍女,成亲后也在王夫人房中管事,算是高睦熟识的女仆妇。 “奴婢奉夫人之命,来瞧瞧世子。夫人说,明日就是大考,要世子早些安置。” 高睦此时尚在书房,正在整理明天需要的考试用品。她今日本来就准备早睡,应道:“我收拾收拾,就回房歇息。” 彭管事看着高睦手中的考篮,叹道:“世子身边只有几个军汉,连个书童都没有,书房都要自己打理,日子也过得太苦了。夫人也是的,以少爷的品格,多几个人服侍,哪里就能纨绔了去。” 高睦没有贴身侍女,也没有书童,都是为了便于保守身份秘密。王夫人对外的说法是,不让儿子养成纨绔风气。外人觉得王夫人古怪,也只当她是将门虎女,非要用军营的标准培养儿子。 高睦三年不在母亲身边,与彭管事也生疏了不少。此时听见彭管事替自己打抱不平,她知道彭管事并非真的指责母亲,只是心疼自己。想起小时候彭管事对自己的照顾,高睦心中有些温暖,她却只能摇头道:“母亲也是为了我好。人多了不清净,我也不喜欢。” “是奴婢多嘴了,世子不觉得苦就好。” 苦吗?高睦思索了一下。 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要她自己穿衣吃饭,不许她和别人距离过近。那时,是有些不习惯。倒不是需要人服侍,只是那时年纪还小,不习惯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后来,也就都习惯了。 至于整理书房这种事情,修山书院的同窗,不乏平民人家的子弟,他们本来就只能自己照料自己的生活,没有书童,实在算不得什么苦。 高睦走神时,彭管事倒了一杯茶水,试图塞到了高睦手上。高睦因为女扮男装的缘故,养成了与他人保持距离的习惯,几乎是彭管事的手指才碰到高睦的皮肤,她的手就缩了一下。幸亏彭管事这杯水倒得不满,不然该洒在书桌上了。 “世子的嘴都干了,该喝水了。”彭管事勉强笑了笑,将水杯放在了高睦身前的桌面上,告辞道,“奴婢不耽误世子的时辰了,先告退了。” “嗯,彭姑姑慢走。” 彭管事走后,高睦看着面前的水杯,觉得是有些渴了,就伸手拿起了杯子。 将水杯送到唇边时,高睦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有一年冬天,大约高睦四五岁时,母亲要她自己穿衣裳。那是高睦第一次自己穿冬天的衣裳。冬衣厚重,她年纪小,拿起衣服都费劲,半响都没能穿好。当时彭管事也在场,她心疼高睦,趁着王夫人不注意,想偷偷帮帮高睦。王夫人发现后,罚彭管事在室外跪了半个时辰。彭管事为此染上了风寒,病了很久。从那天开始,没有王夫人吩咐,王夫人身边的下人,都不敢近身服侍高睦了。 不敢近身服侍,自然更不会触碰高睦。 那么,彭姑姑方才,为什么会碰我的手? 高睦看着手中的水杯,想起了彭管事离去之前的笑容。似乎有些……惊慌? 彭管事递给高睦的这杯水,是从高睦书桌上的水壶中倒出来的。 从高睦回到越国公府开始,哪怕是验毒确认了安全的饮食,一旦脱离了高睦的视线,高睦便不会再次食用。 高睦书桌上这壶水,已经验完毒了。正是为了确保这壶水一直处于视线之中,高睦才会把它放在了书桌上。但是,彭管事倒水时,高睦在走神…… 从一个疑点想开去,高睦又想到了另一个疑点。 母亲,从我能独立生活后,就不过问我起居的小事了。她,专程派彭姑姑过来,只为催我早睡? 彭姑姑……真是母亲派来的吗? “来人。” 高睦召来护卫,将手中的水杯递了出去。 就寝时分,高睦得到了回信。彭管事倒给高睦的那杯水,确实有问题。 是砒.霜。 剧毒的砒.霜,只需饮用一小口,就必死无疑。 高睦听到这个结果时,后背渗满了冷汗。缓过劲来后,高睦又嫌弃自己过于大惊小怪。 从知道自己是女扮男装的那天起,母亲就告诉她,不能轻信任何人。只是,本以为,这个不能轻信,是为了保守身份,如今看来,还是为了保命。 越国公府,果然是个狼窝。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在越国公府经历了那么多次危险,她早就知道的,越国公府比狼窝还凶恶。 她一定要逃脱这个凶险之地! 明天的会试,不容有失! “郑嬷嬷,替我去一趟母亲那里,把彭管事对我投毒一事,悄悄告诉母亲。” 王夫人住在后宅,高睦作为“男子”,天黑之后,去不了王夫人院中。明天就要科考的她,也没有这个闲功夫。郑嬷嬷作为高睦身边唯一的女性仆人,是唯一能帮她去后宅跑腿的人。将传递消息的任务交给郑嬷嬷后,高睦就睡觉了。 也许是头一天夜里受了刺激的缘故,次日的会试上,高睦下笔如有神助。 第12章 按照姚文度的预计,高睦参加本届科考,只能勉强登科,会试揭榜时,高睦的名次却在中间。 中间也好,榜尾也罢,只要不在榜首,殿试之后,高睦就能外放为知县了。 等候殿试的日子里,高睦参加了回京以来的第一次应酬。 那是一场花会。 花会的主人南乐公主,是当今皇帝的第十女,也是王夫人的手帕交。南乐公主给王夫人下请帖时,特意强调了要她带着高睦一起出席,王夫人不好拒绝。 高睦跟随王夫人来到南乐公主面前后,本想隔着屏风参拜,南乐公主却直接走到了高睦面前。 南乐公主算是高睦的长辈,但是,按照礼教,除非是通家之好,否则,妇女几乎不会与“外男”见面。 “越国公世子高睦,拜见南乐公主。” “几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我与你娘的交情,见了你就如同见到自家子侄。还是像从前一样,叫我姨母,行家礼即可。” 高睦没想到南乐公主会从屏风后出来,她稳了稳神,才想起来继续行礼,南乐公主却派人制止了高睦的跪拜。 家礼?姨母? 高睦小时候见到南乐公主时,确实是行小礼、称姨母,但那是在私室,而且那是她幼年之际。今日花会,人多眼杂……高睦请示性地看了看王夫人,见到母亲点头,才重新唱喏道:“高睦拜见姨母。” “这就对了。”南乐公主点了点头,又扭头对王夫人笑问道,“听说前几天会试放榜,阿坚名列其中?” “阿坚”是王夫人给高睦取的小名。 看到王夫人点头,南乐公主又笑道:“不愧是咱们家的孩儿,不错,真不错。” 高睦垂手侍立在一旁,听着南乐公主与王夫人说笑,心中又想起了小时候的疑问。第一次见到南乐公主时,她就很不解:南乐公主笑不离口,母亲不苟言笑,这样性情迥异的两个人,怎么会是好友? 南乐公主今日需要招待众多女客,不宜让高睦久留,她招来了她的小儿子吕廷恩,让他带着高睦去男客那边。高睦离开前,南乐公主还以久别为名,又给高睦送了一份见面礼,又说另有登科之礼相赠,不许王夫人推辞。 今日来到南乐公主府的男客,大多像高睦一样,是随母赴宴的年轻公子。 吕廷恩的父亲,是时任黄国公。作为国公和公主之子,年近弱冠的吕廷恩,对京中的权贵子弟都十分熟悉。他将高睦带到男客那边后,为高睦细致地引见了各家公子。 近些年来,皇帝一直在鼓励武臣子弟读书学礼,但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公侯后代,不需要考进士就能有官做,谁耐烦读那些枯燥的经书?所以,即便皇帝敦促他们入学受经,勋贵子弟中的大多数人,也只是在国子监挂了个学习的名头。高睦会试登科后,皇帝拿着高睦当榜样,严令公侯府邸加强文教,让高睦的名字传遍了权贵圈层。今日来南乐公主府赴宴的各家公子们,自然是知道高睦的。 武臣子弟这头,早已将弃武从文的高睦当成了异类。他们听到高睦的名号,想起自己多出来的课业,能说出一句“幸会”,已经算友善了。还有人阴阳怪气地抱怨道:“高世子在科场上风光了,兄弟们却是要去国子监受苦了。” 南乐公主的花会,遍邀贵家,在场的公子中,也不乏文官家庭的子侄。但是,文官与勋贵,是两个泾渭分明的群体。文官子侄见到高睦,也只是多说了两句“恭喜高中”而已。 如此一来,热闹的花会上,人人三五成群,谈笑风生,唯独高睦不属于任何一个团体。若不是吕廷恩一直陪在高睦身边,高睦竟是要落单了。 第8章 在来南乐公主府之前,高睦就预见了自己的处境。对于即将远离京城的高睦而来,她本就无心交游,被人冷落了也不沮丧,还对吕廷恩微笑道:“府上事忙,吕二哥不用一直陪着我。” 吕廷恩奉南乐公主之命,今日的主要任务就是照顾高睦。他没有离开,心中却对高睦高看了一眼。 蔡国公世子韦宝义素来是个直肠子,他之前记恨高睦科举害他挨训,对高睦爱答不理,此刻见高睦宠辱不惊,觉得小兄弟是个人物,又主动给高睦敬酒,还邀请高睦一起射柳。 王夫人告诉过高睦,南乐公主的花会,也是京城贵妇挑女婿的盛会。虽然越国公府在婚嫁圈的名声已经臭了,但保不齐有个万一,高睦当然不会在花会上表现自己。她自称“射艺不精”,礼貌地拒绝了韦宝义。 高睦身量高挑,但是她本是女子,体型不如男性壮硕,放在韦宝义眼中,便是文弱。想起高睦是个考科举的秀才,韦宝义只当高睦不想献丑,也不强迫。 随皇帝一起平定天下的开国公侯们,大多已经作古,蔡国公韦百战作为开国功臣中的后起之秀,在当代武将中军功第一,韦宝义借助父亲的声势,也隐隐成为了功臣子弟的领头羊。在韦宝义对高睦示好后,武臣子弟不再排斥高睦,间或还有人与高睦搭几句话。 不过,除了吕廷恩,还是没有人与高睦坐在一起。毕竟,大家都知道,今天的花会也算是一场相亲会,他们习武之人,本来就比常人黑上一些,与小白脸坐在一起,不丑也被衬丑了,傻子才坐在高睦身边。 今日花会,男女宾客分据东西,中间以步障相隔。男客这边,大家都在花园的平地中宴饮玩乐,女客那边,却是有楼阁的。 第13章 早在韦宝义与高睦说话时,楼阁上就有夫人注意到了高睦。得知高睦是越国公世子,这位夫人,在心中道了声,“可惜。”他们这样的门户,结亲不仅是儿女婚事,更是为了合两姓之好。越国公世子不受父宠,还多次遭遇性命之忧,女儿许给他,不仅不能交好越国公府,说不定还会成为望门寡。退一步讲,越国公糊涂成那个样子,又有何交好的价值? 高睦不知道楼阁上有人在议论自己,也不知道有人在心中叫她小白脸。她一向离群索居,虽是国公府世子,却难得参加热闹的宴会。南乐公主府的花园,花木繁盛,风景优美,高睦欣赏着绚丽的春色,耳边是同龄人欢快的嬉戏,回京后一直紧绷的心情,得到了难得的放松。 就在高睦以为自己会在轻松中度过整场花会时,舞阳公主出现了。 舞阳公主其实早就来到了南乐公主府。她不想应酬花会上的贵妇、贵女,为了省事,是从南乐公主府的后门悄悄溜进来的。 但是她显然低估了自己的分量。 舞阳公主不习妇业,言行举止也是大大咧咧的,从来没有闺阁女儿的端庄,按道理,哪怕是普通的富户,也不会选择这样的儿媳妇。但是,谁叫舞阳公主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呢?太子也对舞阳公主这个幼妹疼爱有加。谁家要是娶到了舞阳公主,不说踏上青云梯,至少是得到了一张护身符吧? 一看到舞阳公主出现,家有适龄儿子的夫人们,几乎都围到了舞阳公主身边。 这些夫人们都是有身份的,面对的又是舞阳公主这个未出阁的姑娘,自然不会直接“推销”自己的儿子。总得多聊几句家长里短,再不经意地提起自己的儿子,才算是不着痕迹。 舞阳公主缠磨了皇帝许久,费劲脑筋之后,皇帝才勉强同意,让她自己挑驸马。可是,真到了相看人选的时刻,她又想起了压抑的不甘。 为什么非得成婚! 比起亲自挑个顺眼的驸马,她更想要的,是不挑驸马! 她根本就不想成婚! 舞阳公主嫌夫人小姐们的聚会无趣,从前就很少参加,今天,她本来就心情不好,一群夫人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地拉家常,更让她感到了烦躁。 高门大户后院复杂,哪怕是足不出户的女眷,也不缺察言观色的本事。坐在舞阳公主近处的几位夫人,看出了她的不耐,渐渐地收了话头。但是架不住舞阳公主是个香饽饽,一位夫人住嘴了,又有另一位夫人说话,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南乐公主有心为妹妹解围,可是今日花会本来就任人自由交游,她身为主人,总不能不让客人“闲聊”吧? 舞阳公主为了躲开身边的热闹,摆出赏花的姿态,换了几次位子,周围却总有人跟上来。最后,舞阳公主忍无可忍,冷脸说道:“本宫想自己看看风景,各位自便!” 舞阳公主平素一团孩子气,让各位夫人忘了她是个小祖宗。见到舞阳公主变脸后,她们想起面前的小姑奶奶曾在京城街头痛打恶少,再不敢烦扰她。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儿子也不愁娶不到好媳妇,惹急了舞阳公主,得不偿失。况且,舞阳公主的婚事,也不是她自己说了算的,还可以在别的方面下功夫嘛。 身边清净后,舞阳公主找了个没人的位置,无精打采地呆坐了半响。等到花会过半,舞阳公主知道,她自己不挑驸马,就是父皇挑。好不容易争取到自己挑人的机会,她不能白白错过,这才慢吞吞地来到楼阁上。 女客这边的这处楼阁,居高临下,可以将男客那边的情形尽收眼底,男客那边却看不到楼上的女客。可以说,既兼顾了男女大防,也满足了夫人们相看女婿的需要。 南乐公主没有女儿,此时站在楼上,纯粹为了待客,也是在等候舞阳公主的出现。皇帝交代过南乐公主,要她在花会上帮幼妹留意驸马人选,舞阳公主要是再不来,她就要派人去请了。 舞阳公主一上楼,南乐公主就招呼道:“十九妹,你来得正好。我记得你最喜欢吃桃花糕,你看我那株桃花,开得可好?” 南乐公主手指之处,确实有一株茂盛的桃花,同时,那个方向,也是男客聚会的所在。 看什么桃花?大家都知道,南乐公主喊舞阳公主看桃花是假,看男人才是真。 闺阁女儿看男人,若是让道学家知道了,必会骂人无耻。楼上的夫人们,却无心嘲笑舞阳公主。这一点,与舞阳公主的公主身份无关。 大家都是女儿身,深受礼教的束缚,一辈子都系在婚事上,男子的婚事不如意,他还可以纳妾,可以再娶,最不济,也还有事业可以寄托人生,女儿家的婚事要是错了,那就是终身的不幸。婚姻大事,固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她们这些过来人都知道,除非是学女德学得昏了头,否则,女儿家的婚事,还是要多些筹谋才好。 今日楼阁上的夫人,大多疼爱女儿,才会登楼相看女婿,有些夫人甚至带着女儿一起上了楼。将心比心,她们哪里能嘲笑舞阳公主? “十姐姐。”舞阳公主对南乐公主打了个招呼,就闷闷不乐地趴在了她旁边的栏杆上。 南乐公主那棵桃花树确实开得好,如果是平时,舞阳公主可能都嚷嚷着要现做几块桃花糕了,今天她完全没有心情。 第14章 她恹恹地扫视着男客那头,试图在那群年轻公子中找出一张不那么讨厌的脸,却一无所获。直到高睦的面庞映入眼帘,舞阳公主眼前一亮。 “十九妹,你去哪?” “十姐姐不用管我。”舞阳公主头也不回地对南乐公主摆了摆手,人已经冲下了楼梯。 舞阳公主向来风风火火,南乐公主就算想管,也管不住她这个十九妹。好在今日花会,府中到处都有下人伺候,来宾也无人敢招惹舞阳公主,她倒是不用担心。 等发现舞阳公主去了男客那头,南乐公主才意识到自己的天真。 十九妹竟然去了男客那边?! 高睦也和南乐公主有着同样的吃惊。她低调地坐在花会上,完全没想到,一个少女突然跑到了她面前,还抓住了她的手臂! 女扮男装的高睦,与他人保持距离的意识,几乎是她的本能。她第一时间就想抽手,却见少女满脸惊喜地说道:“真的是你!” 高睦注意到少女的相貌,也觉得有点眼熟,一时间又没有头绪,抽手的动作受此打扰,也慢了一拍。 此时,周围的公子们陆续看到了高睦身前的变故,纷纷喊道:“舞阳公主?!” “小姨,你认识越国公世子吗?”吕延恩坐在高睦身边,又是算今日花会的主人,他反应过来后,连忙起身站在了舞阳公主和高睦中间。他说话时压低了声音,又特地点明了高睦的身份,还为难地看着舞阳公主留在高睦衣袖上的手,明显在提醒她快放手。 越国公世子?舞阳公主看着高睦,眼中喜意更盛。感觉高睦在抽手,她不仅没有松手,反而抓得更紧了。 “跟我走。”舞阳公主试图带走高睦。 高睦完全不认识舞阳公主,她当然不会跟着舞阳公主走。从周围的呼喊中听出了舞阳公主的身份,高睦不好动粗,没能抽出自己的手臂。她不知道舞阳公主为什么抓着她不放,却知道,舞阳公主抓着她的时间越久,影响就会越大。为了尽快解除窘境,也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无辜,高睦只好说道:“公主,有话好说,请先松开在下。” “你不认识我了?”舞阳公主想起自己和高睦见面时的情景,很快了然。为了唤醒高睦的记忆,她做了一个摇碗的动作,笑道:“太平门附近,巷道中,大哥哥。” 高睦听着熟悉的“大哥哥”,看着舞阳公主摇碗的动作,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舞阳公主面善了。 是在姚家外面遇刺时,帮她惊走贼人的小乞丐! 明明是和暖的春天,高睦却感到一股凉气从头顶钻到了脚心。 舞阳公主,是那天那个小乞丐?! 那个,发现了我女儿身的……小乞丐! 第9章 在这个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一个少女抓着外男不松手,还语焉不详地提及了隐秘的地名,常人听了,多半会联想到男女私情上头。当这个少女是舞阳公主时,在场的贵胄公子们,想到的却是,舞阳公主当街痛打恶少的战绩。 皇帝年逾古稀还龙体康健,陪他打天下的功臣却多半都已逝世,爵位传给了第二代。因此,今日来到南乐公主府赴宴的公侯子弟,大多是高睦这样的功臣三代。三代富贵后,这些勋贵公子,多多少少沾染了骄奢淫逸的恶习,甚至有横行不法之徒。 看到高睦被舞阳公主抓着不放,在场的公子们,没有想到奸情,而是在猜测:看着人模人样的高世子,难不成也是为非作歹之辈? 等到高睦被舞阳公主牵走后,众人的想法又产生了动摇。舞阳公主当街就能打人,她要想惩治高世子,在这动手就是了,也无需把人带走。而且她看着高世子的样子,也不像是想打人的样子。那,莫非,真是……私情?也不对啊,就算真有私情,哪有姑娘家当众拉走大男人的……不过舞阳公主不能以常理来论之。 吕廷恩暗自着急,但是舞阳公主明摆着是要找高睦单独说话,他也不敢贸然跟上去,只能派了个童子,去给南乐公主报信。高公行真是的,之前看着挺端稳的一个人,怎么就跟着小姨走了!他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小姨无法无天惯了的,高公行怎么也跟着犯糊涂! 高睦正是因为不糊涂,才会任凭舞阳公主拉走自己。 在认出舞阳公主是小乞丐后,高睦强行保持着镇定,意识到,舞阳公主没有当众说出她的女儿身,说明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性命攸关,她不敢违抗舞阳公主的意志,也需要空间争取舞阳公主的高抬贵手,这才跟着舞阳公主走了。 舞阳公主走到一片空旷的平地上才止步,高睦张望了一下,确定四周无人,正准备开口请罪,舞阳公主已经率先说道:“你给我当驸马吧。” “什么?”高睦全神贯注地关注着舞阳公主的一举一动,仍然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给我当驸马吧。”舞阳公主又说了一遍,还解释道,“我不想成婚,想找一个假驸马。” 每一个字都能听懂,高睦还是觉得很离谱。舞阳公主知道了我的女儿身,没有当众点破,是为了让我给她冒充驸马? 舞阳公主知道,南乐公主不会让她和高睦这个“外男”私下相处,十姐姐的人很快就会找过来,她必须抓紧时间。她看到高睦发呆,很快又说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你是越国公世子?你叫什么名字?” 第15章 既然舞阳公主打着让高睦冒充驸马的主意,那高睦倒是不用担心被她拆穿女儿身了。眼看舞阳公主自说自话,拍板了这场冒充,她连忙摇头道:“公主既然知道在下的身份,就该知道,在下当不了公主的驸马。公主还是找别人吧。” “十九妹!” 高睦的话才说完,远处就传来了南乐公主的喊声。南乐公主看到舞阳公主无所顾忌地去了男客那边,不指望其他人能带回舞阳公主,连忙派人取了幂篱遮挡面孔,亲自来找幼妹。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十九妹竟然拽走了一个外男! 十姐姐竟然亲自来找我了?! “就是知道你的身份,你才最合适!我上哪找别人!”舞阳公主听到南乐公主的声音,越发着急了起来。 世上的男人,应该是没有人会愿意假结婚的。高睦也不知道舞阳公主能去哪里找别人,但是找她也不合适呀! “公主……”高睦听不出南乐公主的声音,也看到有人赶来了,她想在其他人走近之前,求舞阳公主放过自己。 舞阳公主本来都准备在婚事上妥协了,却意外发现了高睦这个女扮男装的世子,她简直觉得是老天爷在帮她。眼看南乐公主越走越近,舞阳公主没有时间再与高睦啰嗦,直接霸道地催促道:“快说,你叫什么名字!再不说我就把你的事说出去了!” 被舞阳公主威胁后,高睦才想起,自己的死穴捏在舞阳公主手上。她没有资格挑战舞阳公主的耐心,只能说道:“在下高睦。” “越国公世子?高睦?” “嗯。” 确定了高睦的家门和名字,舞阳公主才好找父皇赐婚。她满意地笑道:“那我们就说定了,你以后就是我的驸马了。” 哪里说定了?不都是你定的吗……这算什么事?逼婚吗?高睦满腹无奈。可是,比起被当场拆穿女儿身,目前的情况,已经算是万幸了。 南乐公主就是怕舞阳公主乱说话,才会远远地就急着喊了她一声。好不容易赶到近前了,却听舞阳公主在说什么驸马,她差点眼前一黑。十九妹这也太大胆了,这要是传出去,不是私定终身吗! “十九妹,你在胡说些什么呢?!” 南乐公主看似是在指责,其实是提醒舞阳公主,不要再继续“胡说”了。 “十姐姐。”舞阳公主满不在乎地挽上了南乐公主的胳膊,“我没有胡说呀。父皇不是让我来选驸马吗?高睦就是我选中的驸马。” 高睦听到了舞阳公主的“十姐姐”,才知道面前戴着幂篱的女子是南乐公主。舞阳公主口口声声说着驸马,她要是此时喊一声“姨母”,就像是故意拆台,只好选择闭口不言,深深行礼。 南乐公主之前只知道舞阳公主拽走了一个外男,走得近了,才发现十九妹拽走的外男是高睦。 高睦连“姨母”都不喊了,南乐公主还以为高睦也对舞阳公主有意。她想到,以父皇对十九妹的宠爱,如果肯为她和高睦赐婚,今天这场风波,倒也算不得什么。 南乐公主嘴上却告诫道:“十九妹,你的婚事,父皇赐婚了才算数,不要胡说。”又转身对自己的侍从冷声吩咐道:“舞阳公主刚才的话,要是传出去一个字,你们都不用活了!” “奴婢们什么都没听见。” 看到南乐公主的随从战战兢兢跪了一地,舞阳公主不愿累及无辜,总算不再提“驸马”二字。 “高世子,你先回去吧。”南乐公主拿王夫人的孩子当自己的子侄看待,为示亲厚,原本是喊高睦的小名的。如今既然高睦有可能成为她的妹夫,那她就只好改称呼了。 此地毕竟是划出来招待男客的地界,打发走高睦后,南乐公主也不久留,立刻带走了舞阳公主。 带着舞阳公主穿过充当分界线的步障,走回到女客的地界,南乐公主摘下幂篱,才算是松了口气。直到此时,南乐公主才想到,她前不久还在劝王夫人,哪怕只是为了儿子的婚事,也得拿出本事来弹压妾室,不然,阿坚恐怕只能娶村姑了。 这才过去多久呀,阿坚就赢得了十九妹的青睐。十九妹来了半天都闷闷不乐的,也不知怎么就看中了阿坚,就像是被灌了迷魂汤似的。 南乐公主此前带着幂篱,看不清高睦的表情,只能看到高睦垂首而立的谦恭。她回忆着高睦的姿态,又看了一眼喜气洋洋的舞阳公主,觉得自己想反了:不是高睦给舞阳公主灌了迷魂汤,倒是舞阳公主,像个强抢民男的恶霸似的。 等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我这个姨母不是亲的,阿坚固然可以不喊,但是他的亲舅母,是四姐吧?还有二嫂,似乎是阿坚的姑母? 南乐公主头痛不已。 虽然是父皇让十九妹来她府上的,但是十九妹和高睦的婚事要是成不了,又传出了风言风语,到时候父皇免不得要怪她没有照看好十九妹。本是想让开宁的儿子出来露露脸,如此一来,岂不也害了阿坚?早知道会有这一出,就不让开宁带儿子来了。 高睦也后悔今天来了南乐公主府。事已至此,她后悔也晚了。 一回到越国公府,高睦就跟到了王夫人房里,屏退下人后,她原原本本地将舞阳公主的事说了一遍。 在回府之前,王夫人就听南乐公主说了,舞阳公主看中了高睦。她不知道高睦为什么不用婚约搪塞舞阳公主,原本悬着担心,得知舞阳公主知道高睦的女儿身,王夫人反而放心了下来。 第16章 等高睦说完后,王夫人没有急着分析舞阳公主,而是问道:“你被人发现了身份,怎么不告诉我?” “孩儿以为与小乞丐不会再见,她也不知我是越国公世子,便不想烦扰母亲。”高睦跪地叩首道,“没想到竟是舞阳公主,都怪孩儿思虑不周。” 王夫人没有阻止高睦的大礼请罪,她盯着高睦的后脑勺,平淡地问道:“你怕我怪你没有杀了小乞丐?” 高睦身体一僵。扪心自问,她隐瞒身份泄露之事,确实也是怕王夫人怪她优柔寡断。毕竟,母亲一向不许她软弱。此外,她也怕母亲想把小乞丐找出来斩草除根,虽然人海茫茫很难找到,但是万一找到了呢? 第10章 “我给你男儿身份,是想让你自立于人间,堂堂正正做人。你若是能对救命恩人痛下杀手,那你根本不配为人,无需其他人揭发,我就会亲口公布你的女儿身。” 仰望着王夫人严肃的面庞,高睦意识到自己误解了母亲的人品,顿觉愧疚,她也羞愧于自己曾经动过的杀心,又将脑门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孩儿受教了,谢母亲教诲。” “嗯,起来。”王夫人等高睦重新坐定后,才说道,“你欠舞阳公主一条命,既然她需要你当她的驸马,那就当报恩了。” 早在被舞阳公主威胁着自报家门时,高睦就知道,她只能静观其变了。母亲轻描淡写的“报恩”,越发增进了高睦的镇定。既然被舞阳公主抓住了身份的把柄,她若是不顺着舞阳公主的意思,只会死得更快。至于一逃了之?当今天下,没有路引,寸步难行,她要想带着母亲一起隐姓埋名,无异于痴人说梦。 高睦从前年纪还小,未曾考虑过女儿身暴露后的对策,与舞阳公主分别后,她却思考了很多。她借机说道:“母亲,孩儿想过了,都怪孩儿大意,才有了今日后患。万一身份泄露,孩儿就声称自己是假冒的高睦,欺瞒了母亲。皇上看在外祖父的份上,或许……” “我早就说过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做好你该做的事,不要瞻前顾后!” 高睦的一番计较,明显是想独自承担欺君的罪责,尽力保全王夫人。王夫人却不等高睦说完,就一脸不耐地打断了高睦。 高睦有些沮丧。她只是不愿连累母亲,所以打算未雨绸缪一番,也算瞻前顾后吗? “你舅母是皇四女成安公主,你姑母是皇次子周王之妃,舞阳公主与你辈分不称。”王夫人道。 在高睦出生之前,成安公主就已经薨逝了,周王妃又远在周王的藩地,高睦才回家不久,王夫人不提,她还真忘了,按照姻亲关系来算,舞阳公主与她辈分不同! 当今皇帝极重教化,异辈通婚于礼不合,那么,就算舞阳公主受宠,皇上也应该不会赐婚吧?高睦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王夫人又道:“就算真成了驸马,也自有舞阳公主帮你遮掩。” 高睦听懂了。母亲是在告诉她,不管她会不会沦为舞阳公主的驸马,都不必过于忧心。高睦已经想好了保全母亲的办法,她心中再无焦虑,安安心心地道了声:“孩儿明白了。” “儿臣不明白!” 高睦与王夫人说话时,远在皇宫中的乾清宫里,传出了不满的嘶吼。遍观整个天下,敢在皇帝的乾清宫大呼小叫的人,也就只有舞阳公主了。 舞阳公主回宫后,喜滋滋地告诉皇帝,她挑到了中意的驸马。皇帝没想到爱女这么快就能相中合适的女婿,原本还很高兴,一听说是越国公世子高睦,皇帝又立马否定了。 会试发榜没几天,皇帝还拿高睦做文章,训诫了功臣子弟,他当然还记得高睦。也因此,皇帝立马想起了高睦的家世——越武敬公高凯之孙、威忠武公王昂的外孙。 高凯也就罢了,外人本来就说,朕的江山,一半都是王昂打下来的,要是把锦衣嫁给王昂的外孙,朕岂不是平白比王昂低了一辈? “高睦不行。”皇帝断然道。 “为什么不行?父皇你不是答应过吗,只要是官宦之后,儿臣都可以选。” 皇帝御宇多年,大权独揽,不再需要用儿女婚事拉拢臣子。皇帝也希望他最宠爱的幼女婚姻美满,所以基本算是同意了让舞阳公主自主选婿,只是担心女儿年幼无知,看中的人选过于卑贱,才加上了“官宦之后”这个要求。 高睦贵为国公世子,自然在官宦之后的范畴里。严格来说,皇帝否决高睦,算是食言了。他又不好说出自己的真实顾忌,只能说道:“你二哥是高睦的姑父,你四姐是高睦的舅母,你是高睦的长辈。” 皇帝有三十多个皇子皇女,并且通过儿女婚事联姻从龙功臣,组成了复杂的姻亲网络。舞阳公主连兄姐的封号都记不全,更别说记清嫂子、姐夫们的家世了。 听说高睦比自己小一辈,舞阳公主愣了一下,很快跺脚说道:“什么长辈!我又不是高睦的姑母舅母!我不管!我就看中高睦了!” 情急之下,舞阳公主连自称“儿臣”都忘了。 皇帝理亏,也不与她计较,还好言好语地问道:“你看中高睦什么了?给父皇说说,父皇给你找一个更好的。” 舞阳公主总不能说,她看中高睦是个女扮男装的假男人了。 “儿臣就看中高睦了!父皇要是把儿臣许给别人,儿臣就不活了!”舞阳公主哼了一声,直接跑出了乾清宫。 第17章 皇帝没有阻止舞阳公主的离开,只是往舞阳公主身边增派了宫女,命她们盯紧舞阳公主。 皇宫虽大,只要加强对舞阳公主的看护,舞阳公主就算想寻死觅活,也决计找不到工具。而且,不过是一面之缘,皇帝根本不相信,舞阳公主会死心塌地非高睦不嫁。 皇帝的笃定,第二天就产生了动摇。 舞阳公主确实没有找到自杀工具,但是她竟然绝食了! 皇帝为爱女的绝食而惊讶时,高睦也在惊讶。 让高睦惊讶的,是她的父亲——越国公高松寿。 从高睦回到京城的第一天起,她就受到了高松寿明显的冷落。按理说,“儿子”远行归家,至少该筹备一场家宴接风吧?高松寿只是见了高睦一面,就迅速打发了高睦。 身为子女,每日都该对父母晨省昏定,高松寿却免除了高睦的定省之礼。高睦不肯让人抓住“不孝”的把柄,每日早晚都会准时出现在高松寿房前问安,高松寿却再不曾让高睦进门。是以,高睦住回越国公府一月有余,只见过高松寿一面。 这一日晨省时分,高睦照常来到了高松寿院中,她打算像之前每一天一样,在高松寿门前磕一个头,便算是完成了晨省。这一回,高松寿却将高睦召到了面前。 “敬问父亲大人,夜来安否何如?”高睦是为晨省而来,高松寿不见她也就罢了,既然见到了,高睦理当开口问安。 高松寿笑意盈盈地应道:“我安康。” 只看高松寿此时的笑容,倒像是一位慈父,高睦却感到了讽刺。她回京那天,都未曾看到高松寿的笑容。从见到高松寿开始,高睦就猜他有话要说,如今高松寿摆出亲和的姿态,让高睦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睦儿,为父公务繁忙,时常不在府中,听说你每日早晚都来磕头问安?难为你一片孝心。” 高松寿这位时任越国公,才干平平,身上只挂着一个虚职,哪里有什么公务?他其实是隐晦地表示,他经常不在家,不是故意让高睦吃闭门羹。 高睦听到“孝心”二字,想到了彭管事的供词。会试前夜给高睦下毒的彭管事,早已招认,她是受朱姨娘指使。高睦拜访姚文度的那次,也是彭管事,将高睦的行程透露给了朱姨娘。 高松寿突然示好,又提及孝心,让高睦怀疑,他知道了彭管事的供词,又来庇护朱姨娘和高广宗那对母子了。高睦嘴上应道:“都是儿子的本分。” 高睦幼年时,有一次,她曾被人推入水中,险些丧命。当时,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朱姨娘,高睦的爷爷越武敬公高凯,逼令朱姨娘自裁,高松寿却挡在了朱姨娘身前,与朱姨娘同吃同睡,拼命保住了朱姨娘。从那一天起,在高睦心中,高松寿就不是她的父亲了。 只是,在这个父为子纲的世道上,就算父亲不慈不义,为人子女者,也无法断绝亲子关系。如果不是孝道的“本分”束缚着高睦,高睦巴不得与高松寿永不相见,更别说前来问安了。 “你此番名登黄榜,着实给我们越国公府长脸了。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今后在官场上与人来往,需得早取表字为好。为父今日就为你命字‘孝和’,如何?” 高松寿不假思索地提出了“孝和”,显然事先考虑了高睦的表字,他唯一没考虑到的是,高睦已经有字了。 一个父亲,连“儿子”的表字都不知道,足见忽视。高睦眉毛都没有动一下,貌似恭顺地说道:“回父亲大人,修山书院姚山长,已为儿子赐字‘公行’。父亲大人赐字,儿子原不该辞,只是,从前的表字,已经用了三年,殿试将近,改字恐有不便。” 高松寿本义是拿取字的由头套个近乎,结果只套到满地尴尬。他喝了口茶,才道:“‘公行’也很好,不必改。” 事实上,高松寿肚子里的墨水十分有限,他连“公行”是哪两个字都不知道。 “谢父亲大人体谅。”高睦暗自松了口气。又是“孝”,又是“和”,放在越国公府里,分明是个天大的讽刺,高睦根本就不想改字。如果高松寿执意要改掉高睦的表字,高睦无法反抗,所以她才故意提及殿试,想让高松寿心存顾忌。 面对高睦,高松寿已经没有合适的话题寒暄了,他索性单刀直入地问道:“睦儿,听说你与舞阳公主相熟?” 高睦顿悟。 高松寿突然示好,不是为了朱姨娘母子,而是因为舞阳公主! 也是,人家已经是越国公了,他要是想袒护朱姨娘,完全不需要再拐弯抹角。 第11章 “儿子确实认识舞阳公主。” 高松寿追问道:“你回京以来,很少出府,如何结识了舞阳公主?” 昨日南乐公主府的花会上,高睦与舞阳公主分开后,很多公子都找高睦打听她和舞阳公主的关系,让高睦充分领悟了舞阳公主的分量。高松寿揪着舞阳公主的话题不放,高睦听了,越发肯定了高松寿的心思。高睦心中冷笑,面上规矩地回复道:“儿子在京中遇到歹徒袭击,幸有舞阳公主相救。” “什么?!”高松寿脸色大变。他就算不用脑子,也不难想到,谁会对高睦行凶。在京城动手就已经是鲁莽了,竟然还波及了舞阳公主。以皇上对舞阳公主的宠爱,但凡伤了舞阳公主一根头发丝,整个越国公府都得陪葬! 第18章 “儿子无恙,父亲大人不必担忧。”高睦借机告辞道,“父亲大人若无吩咐,儿子就告退了。” “去吧。” 高睦即将退出门外时,高松寿才想起,他还没问完想问的事。他又把高睦召了回来,一脸气愤地说道:“竟然敢对你行凶,真是岂有此理!为父一定知会应天府,定要抓住那些歹人!”话锋一转,高松寿又笑道:“不过,睦儿也算因祸得福,结识了舞阳公主。我听说,昨日在南乐公主府,舞阳公主对你颇为亲厚?” 高松寿此时的笑容,是一种男人们都能意会的暧昧。修山书院的同窗谈论姬妾妓女时,也曾露出过这种暧昧的微笑。高睦在男性的圈子里长大,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猥琐的暧昧了,她却依然感到了不适。 “谢父亲大人。”高睦只当听不懂高松寿的暗示,装聋作哑地行了一礼。 这小子,被他娘像练兵一样地养大,身边连个侍女都没有,别是还不懂男女之事吧?高松寿有些诧异。他灵机一动,又说道:“睦儿,你学业有成,也该为我们高家传宗接代了,为父先给你赐两个侍妾,再给你寻摸一门好亲事。” 在今天之前,高松寿连高睦的面都不肯多见,怎么就心心念念想帮高睦议婚了?高睦知道,高松寿绕来绕去,就是想打探舞阳公主对她的态度。 舞阳公主的“假驸马”计划未必能成,高睦不愿损伤舞阳公主的清誉。有舞阳公主的“假驸马”计划横在中间,高睦又不好声称自己与关家有婚约。高睦只好说道:“儿子心有所属,无心纳妾,望父亲大人体谅。” 当今天下推崇女德,驸马也是可以纳妾的。但是,驸马纳妾有蔑视皇家的嫌疑,除非驸马与公主多年无子,否则,一般是不敢明目张胆蓄妾的。 高松寿故意说道:“欸——,我们这样的人家,哪个爷们没有几房姬妾?要是担心影响议亲,先声称是侍女就是了。” “儿子倾慕之人,是舞阳公主。”高睦明知道高松寿是为了套话,此时也不得不让他如意了。不然,高松寿一副非要给儿子送姬妾的样子,按照长者赐、不可辞的规则,高松寿真要把人塞来了,她就麻烦了。 “你这小子,我问你是不是和舞阳公主亲厚,你还不说,难道是脸皮薄不成?”高松寿又露出了暧昧的笑容,还拍了拍高睦的肩膀。 “儿子倾慕公主,是儿子自己的事情。事关公主的声誉,儿子不敢孟浪。”高睦躬身行礼,避开了高松寿的手掌。 到了这一步,高睦还只是声称自己倾慕舞阳公主,的确是在尽力维护舞阳公主的声誉。她有男子身份,就算当众声称自己爱慕舞阳公主,传出去也只是一场逸闻;要是宣扬舞阳公主亲厚高睦,影响则大不相同。 在高松寿看来,男人和男人之间,聊聊女人、喝喝酒,是拉近关系的最快方法。高松寿看着自己落空的手掌,有些想不明白,不知道高睦是真古板,还是一心疏远他这个父亲。 还有,舞阳公主那个性子,会看上这个闷葫芦吗?高松寿心里着实有些犯嘀咕。 就算高睦一心疏远他,父子关系是斩不断的。高松寿想到,只要他能成为舞阳公主的公爹,借助舞阳公主的圣宠,说不定能谋到实职,扬眉吐气。本着投机心理,高松寿强笑道:“睦儿说得对。既然你想当驸马,侍妾的事就先罢了。” “谢父亲大人。” “时辰不早了,你还没用早饭吧?回去吧。” “是,儿子告退。” 高睦走出高松寿的院子后,吐了一口浊气。高松寿占着父子大义,真要是想操纵她的生活,她很难反抗。幸好,他不是真的想插手她的婚事。 想起高松寿对舞阳公主的在意,高睦心中又浮起了一丝讽刺。她想,在舞阳公主的婚事落定前,她在越国公府的安全,算是有着落了。 高睦所料不错,在她离开之后,高松寿很快招来了朱姨娘。 朱姨娘年近四十,早已不复年轻时的美貌,她却依然是高松寿最宠爱的妾室。她的生存法则是,全心全意依附高松寿——至少在高松寿眼中是这样。 高松寿一问起高睦遇刺的事情,朱姨娘就承认了是她和高广宗的手笔,不过,高松寿毕竟是高睦的亲爹,朱姨娘表示,她没想杀死高睦,只是想让高睦受伤,无法参加会试。 “糊涂!在府里小打小闹也就罢了,怎么能在京城里买凶呢!”高松寿训斥道。 “奴家就是见不得王氏怠慢公爷!她对公爷连个笑脸都没有,她的儿子却要继承公爷的爵位,凭什么!奴家就是想着,要是王氏的儿子考中进士,她越发不会把公爷放在眼里了!” 高松寿想起王夫人冷淡的面庞,眼神有些阴郁,他嘴上却说道:“高睦毕竟是我的儿子。” 朱姨娘心里一紧。这是她第一次听到高松寿维护高睦,莫非是高睦考中了会试,他见高睦有出息,舍不得这个儿子了? “都怪奴家出生卑贱,做不了公爷的嫡妻,不然公爷也不用受这个委屈。”朱姨娘声泪俱下。 “这怎么能怪你呢?”高松寿听到爱妾为自己打抱不平,连忙哄劝。朱姨娘眼泪收歇后,高松寿才叹道:“我知道,你一心为我着想。我何尝想让王氏的儿子做我的世子?无奈国法森严,嫡庶有别。等我死的那天,把家产都分给我们的儿子,只给高睦留个空头爵位,也是一样的。高睦是个有造化的人,舞阳公主看上他了,你务必告诉宗儿他们,不可再与高睦为难了。” 第19章 当今皇帝严禁以庶夺嫡,在立嗣的问题上规定,上至亲王,下至伯府,但凡是拥有世袭爵位的人家,嫡长子年满十岁就封为世子。正因为这个规定,高松寿继承越国公的爵位时,高睦才得以成为世子。 嫡庶有别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高松寿以前一直默许他们谋害高睦,怎么今天就不许了?朱姨娘知道,问题出在舞阳公主身上。 “什么死呀活的,公爷快别胡说!呸呸呸!公爷长命百岁!” 朱姨娘着急的样子,引得高松寿心动不已。他就知道,他这个爱妾呀,心心念念全是他。为儿子争世子之位,也是为他委屈。 “公爷……” 朱姨娘在越国公府无主母之名,却握着当家主母的实权,再加上儿女双全,若是再与高松寿白日宣淫,传出去是会让人笑话的。她心中暗恨,为了消除高松寿的戒心,又只能曲意迎合。 陪高松寿胡闹一番后,朱姨娘才有空发问:“公爷,大姑奶奶是舞阳公主的二嫂,世子也能做舞阳公主的驸马吗?” 朱姨娘嘴上的“大姑奶奶”是指周王妃。 周王妃是高松寿的长姐,高松寿当然记得姐夫是皇子。得知南乐公主府的情形后,高松寿就替高睦考虑了辈分问题,此时他躺在床上,眼皮都没有动一下,不以为意地说道:“我们公侯人家,不是娶了公主,就是嫁了王妃,与宫中多多少少都是亲戚。舞阳公主年纪小,辈分却大,她不在睦儿这辈挑驸马,就找不着显贵的夫家了。” “唉,奴家就是怕,要是舞阳公主成了王氏的儿媳,王氏借着公主的势,钳制公爷。” “放心。国朝以孝治国,我爹在世时,周王见了我爹,也是要见礼的。皇子都要礼敬岳父,公主又怎能不敬公爹?况且,公主单独有府邸,不会住进我们府中。” 朱姨娘挑唆无果,情知高松寿期待舞阳公主当儿媳,只得叹道:“公爷无碍,奴家就安心了。只是可怜宗儿他们,早知道世子会成为驸马,当初奴家就不该得罪世子。” 高松寿担心朱姨娘再对高睦下手,连忙说道:“宗儿是高睦的兄长,就算高睦当上驸马,也不能拿他怎么样。记住我的话,不可再为难高睦。舞阳公主是个能当街打人的主,她既然看上了高睦,要是高睦出了事,舞阳公主能拆了我们越国公府。皇上追查下来,府上也担待不起。” 高睦会试中榜后,已经是在御前挂了名的人了,朱姨娘本来就不敢再贸然出手。她应道:“公爷放心,奴家知道轻重。只求公爷,要是奴家死了,等公爷千秋万年时,一定让奴家陪着。奴家知道,只有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才能与公爷合葬,那就把奴家的尸身烧成灰,只求公爷带上一小撮就好。” 高松寿一心想沾舞阳公主的光,舞阳公主如果真的想帮高睦报仇,高松寿就算保得住朱姨娘母子,也不会保。他听到爱妾心存死意,也只是记挂着希望与他合葬,心中有些过意不去,加上不想损伤自己在朱姨娘心中的高大形象,便道:“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放心,有我在,谁都不能伤了你,还有宗儿、业儿他们。” 第12章 高松寿从高睦嘴中证实舞阳公主与高睦确有渊源后,满心以为,以舞阳公主的圣宠,她看上了高睦,高睦定能成为驸马。 结果,舞阳公主绝食了整整三日,也没能让皇帝松口。 这三天里,皇帝命御膳房换着花样做美食,流水一样地送到舞阳公主面前,舞阳公主却不为所动。 第四天时,刘贤妃亲自端着粥碗,坐到了舞阳公主床前。 “锦衣,你父皇说,你要是再不进食,整个长乐宫上下,都不许再传膳。” 长乐宫是刘贤妃的居处。皇帝的意思是,舞阳公主如果继续绝食,那么,整个长乐宫,包括刘贤妃在内,都陪着舞阳公主饿死。 舞阳公主从出生起就是皇帝的掌上明珠,哪怕她犯错,皇帝也舍不得惩戒,最多让刘贤妃替她受罚。舞阳公主一听“长乐宫”就知道,父皇这次不会让她遂愿了。她看着母妃憔悴的面貌,闷闷地应了声:“我吃。” 床畔伺候的宫人,听见舞阳公主松口,纷纷喜上眉梢。她们殷勤地扶起了舞阳公主,帮她调整成了半坐的姿态,方便刘贤妃喂食。 唯有刘贤妃,完全高兴不起来。她唯一的宝贝女儿,有生以来,从来不曾如此消沉。如果饿死就能让女儿如意,她宁愿自己饿死。 刘贤妃对女儿心疼不已,她却只能将粥水送到女儿嘴边。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吹掉热气,确保粥水不烫嘴罢了。 多日不曾进食,清粥都格外甘甜。甜味占据舌尖时,舞阳公主却没忍住眼泪。 她越想越委屈。 从小到大,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想吃什么就不吃。母妃不许她偏食,父皇都不许母妃强迫她。她不明白,连饮食之上都舍不得强迫她的父皇,为什么非要她成婚!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高睦可以充当驸马,父皇还是不许! 舞阳公主发现高睦是越国公世子的时刻有多欢喜,此刻就有多委屈! 眼泪越流越多,演变成了嚎啕大哭。 若是平日,刘贤妃会纵容女儿发泄情绪,此刻,她深知,女儿三天水米未进,承受不起大哭,连忙哄道:“锦衣,你现在身子虚,不能哭……” 第20章 怕什么就来什么。刘贤妃话音未落,舞阳公主已经晕厥了过去。 “锦衣?锦衣!锦衣!” 刘贤妃方寸大乱,两眼也化成了泪泉。幸好管事女官可靠,及时提醒刘贤妃传太医。长乐宫上下一片忙乱,直到太医赶来,宣称舞阳公主没有大碍,才算恢复平静。 太医还没走,皇帝又匆匆赶来了。 “公主怎么样?”皇帝关心舞阳公主的病情,不等太医行完礼,就急着发问。 “回皇上,公主身体虚弱,兼之悲伤过度,才会一时昏厥。微臣为公主用一剂汤药,公主就能转醒,只是公主还需静养几日。”宫禁森严,太医虽然在宫中当差,却不知道舞阳公主绝食的事情。素来康健的舞阳公主忽然如此体虚,其实让太医很疑惑。还有,整个京城都知道,舞阳公主是最无忧无虑的人,什么事情能让她大悲? 皇帝听到“悲伤过度”,愤怒地踹了刘贤妃一脚,斥责道:“不是要你好好和锦衣说吗!你怎么办事的!竟让锦衣伤心得厥了过去!” “臣妾知罪。”刘贤妃被皇帝踹得身体一歪,又很快跪直,伏地请罪。若非皇帝年事已高,他盛怒的一脚,只怕已经让刘贤妃重伤了。 太医暗自心惊。不是说,刘贤妃生了舞阳公主,颇受圣宠吗? 深谙宫中生存之道的太医,不敢探究皇家的事情,默默压低身体,缩小了自己的存在感。 “速去配药。” 皇帝遣走太医后,没有离开,而是守在了舞阳公主床边。他一直没让刘贤妃平身,直到舞阳公主即将转醒时,才让刘贤妃重新站起来。 “父皇……”舞阳公主初醒,看到皇帝,本能地露出了孺慕。想起晕厥之前的情形,她眼中的光彩又很快消失,眼皮也垂了下来。 “怎么?生父皇的气了?” “儿臣不敢。”舞阳公主晕厥期间,被人喂了汤药,也喂了稀粥。她身体恢复了一些力气,说话间撑起了身体,打算对皇帝行礼。 “别动,躺着。太医说了,你得多静养几天。”皇帝不让舞阳公主起身,还亲自为她掖紧了被子,“有没有什么想吃的?父皇让御膳房准备。” 舞阳公主摇了摇头,想说自己没有胃口。余光划过刘贤妃,她记起了母妃之前转述的圣谕,又改口说道:“儿臣都吃。” 皇帝对床外抬了一下手,御前太监丁处忠领会圣意,请走了刘贤妃,也带走了房内的所有侍从。 刘贤妃长跪之后膝盖发麻,离开时脚步有些蹒跚。皇帝的身影挡在面前,舞阳公主没有察觉母妃的异样。 周围没有外人后,皇帝才叹道:“锦衣,你非想要高睦吗?” 舞阳公主从皇帝的口气中听出了希望,又不敢再抱太多希望,只是说了声:“想。” “你只见了高睦一面,他很好吗?你就那么中意他?” 父皇不让我选高睦,是怕她不好吗?舞阳公主心中的希望疯狂反扑,她连忙说道:“我以前就见过高睦,她很好。” “哦?去你十姐府上之前,你就见过高睦?在哪见的?” “在京中。我扮成小乞丐,她也不嫌我脏,还给了我一大袋银钱。”与高睦的初识涉及到高睦的女儿身,舞阳公主怕自己说多了穿帮,选择了掐头去尾。她想起高睦那天真诚的感谢,还有留在墙缝中的钱袋,是真的觉得高睦人好,所以说起话来也不心虚。 “小乞丐?”皇帝眉头微皱。堂堂公主,装扮成丐儿,成何体统? 舞阳公主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不等皇帝责怪,就抢先说道:“父皇,你不是在问高睦吗?” 爱女晕厥之后才转醒,皇帝本来就无心责怪。又想到她即将成婚,也没有多少日子可以继续胡闹了,便宠溺地应道:“好好好,说高睦。” 皇帝本以为高睦只见了舞阳公主一面,就勾走了舞阳公主的心神。他担心高睦利用了舞阳公主的单纯,耍手段勾引了舞阳公主。如今得知高睦能善待乞丐,皇帝倒是放下了一点疑心。他笑道:“那父皇就看看高睦是否真有你说得这么好。他要是真的好,就让他做你的驸马。” “真的吗?”舞阳公主双眼放光,人也坐了起来。 “父皇何时骗过你。”皇帝看到舞阳公主瞬间精神了不少,倒是有些不是滋味。他让舞阳公主去参加花会,本心里也是想让爱女相到中意的驸马,可是,真有一个男人挤进舞阳公主心里时,他那颗做父亲的心,又有些吃味。 皇帝本来答应了舞阳公主,只要是官宦之后,都随她选。舞阳公主选中高睦后,皇帝又断然拒绝。严格算来,皇帝是才骗了舞阳公主一次。 这种时候,舞阳公主当然不会揭皇帝的短。她兴奋地抱住了皇帝的胳膊,赞叹道:“父皇最好了!” 高睦是“很好”,父皇是“最好”……嗯,皇帝觉得心理平衡了。他捋须问道:“锦衣,你现在还无心用膳吗?” 心情恢复后,肠胃也似乎跟着恢复了兴奋。肚腹饥饿的“咕噜”声,是舞阳公主的回答。 舞阳公主像报菜名一样,点了很多美食。饿了几天的人,不能一下吃太多,皇帝只是让人送来了几道清淡的菜品。 两天后,皇帝以怀念功臣为名,登上了麒麟阁。 麒麟阁中悬挂着开国功臣的画像,本来就是为了表彰元勋而特意修建的。威忠武公王昂作为建国第一名将,他的画像,在麒麟阁中最显眼的位置。 第21章 皇帝与侍臣追念建国的艰难,自然而然地将话题说到了王昂头上。他指着王昂的画像,感慨道:“德充从朕起兵,安定天下,立功最高,理应福泽子孙,世受爵禄,与国同久,可惜壮年早逝,独子阵殁,竟致无后国除,朕每每想起此事,便为德充痛心不已。” “德充”是王昂的表字。 陪皇帝登上麒麟阁的侍臣们,听见皇帝像称呼老友一样提及王昂,又一副真情流露的姿态,纷纷赞颂皇帝顾念旧情。又说王昂死后极尽哀荣,威名永存,足以含笑九泉,劝皇帝节哀。 “朕坐拥四海,有心报赏德充的功劳,却无处施为,实为毕生憾事。”皇帝不仅没节哀,反而越说越伤心。 侍臣面面相觑。王昂生封公爵,位列佐命元勋之冠;死后陪祀太庙,皇帝还专门为他立了祠庙,令有司岁时致祭。还要怎样报功,皇帝才不遗憾? 有人想起王昂还有一个女儿,建议道:“越国夫人是王氏血脉,皇上既然追念威忠武公王昂,不如厚赐其女。” 皇帝摇头道:“当年威国公府绝嗣时,朕将德充的公田家产都赐给了他这个独女,再赐财帛,不过是锦上添花,不足以酬赏功臣之后。” 王昂只有一个女儿在世,她又贵为国公夫人,已经是外命妇能得到的最高诰命了,不赐礼物,还能如何酬赏?总不能让她当国公吧…… 第13章 “皇上宝爱功臣之心,远迈前王……” “王昂在天有灵,得知皇上追念,必会感激涕零……” 在场的侍臣实在想不出还能如何追赏王昂,只好先说几句歌功颂德的套话。 又有人劝道:“越国公世子高睦会试登科,年少有为,又蒙皇上圣旨褒赞。王昂得知外孙出众,想必足慰英灵。” 皇帝听到高睦的名字,心中得逞,面上不动声色地赞道:“恩,武臣子弟往往以习文为苦,殊不知,读书知礼,方可守身。难得高睦好学,未及弱冠就能扬名科场,朕听说,他也未曾荒废家学,文武兼修,堪称英杰。” 能充当皇帝侍臣的,都是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的家眷,大部分都参加了南乐公主府的花会,自然听说了花会上的风波。原本事涉舞阳公主的清誉,他们已命家眷缄口,此刻听到皇帝盛赞高睦,他们很快想起了前几天的花会。 善体圣心的侍臣提议道:“高睦虽只是王氏外孙,却是王昂唯一的后裔。依臣愚见,皇上欲对王昂尽报功之心,莫如让高睦结姻帝室,永沐皇恩。王昂泉下有知,定感快慰。” “哦?朕当年将第四女成安公主嫁给德充的儿子,就是想让两家永序骨肉之情,可惜成安不争气,未能给王氏留下血脉。若能在高睦身上延续姻亲之好,也算是了却了一桩憾事。”皇帝沉吟了片刻,似乎在思考人选,不久之后,他又摇头叹道,“只是,朕待字的孙女都还年幼,与高睦年岁相当的,只有朕的幼女舞阳公主。朕若让舞阳出降高睦,那就是姐妹嫁甥舅,兄妹变姑侄,有伤名教,不妥。” 其实,太子的次女年满十二了,与高睦的年龄差不算太大。皇帝如果真想给高睦配个孙女,不是没有人选。 皇后崩逝多年,皇帝不曾再册立新后,太子正妃作为皇家的冢妇,接手了很多内廷事务。舞阳公主绝食了整整三天,又曾发生晕厥,还传召了太医看诊,主管内廷的太子妃,又不是个聋子,自然是听到了风声的。外臣不知道舞阳公主绝食寻死之事,太子通过太子妃,却对此有所耳闻。他还知道,幼妹绝食,就是为了高睦。 因此,太子侍立在皇帝身侧,一听皇帝提及“高睦”,就猜到了父皇的意图。他欲言又止地看了皇帝一眼,顾忌外臣在侧,最终没有张嘴。 皇帝如果真的觉得“有伤名教”,提都不该提舞阳公主。侍臣们不清楚皇孙女们的年龄,却听明白了皇帝的心意,他们之中不乏熟知历代典故的饱学之士,早已说道:“先秦列国,世代为婚,互称甥舅,屡见姐妹嫁叔侄、兄弟娶姨甥之例。古人未以此为非,故前史不讥。舞阳公主与高睦血脉不同,本非尊属。帝女下降,妙择勋贤之门,此古今通典。臣以为,高睦与舞阳公主年德相称,尚主无有不妥。” 又有侍臣援引前朝的事例,充分证明了高睦与舞阳公主的辈分差别不足挂齿。 附和声中,仿佛舞阳公主不嫁给高睦,才是伤了名教。 “朕与德充,名为君臣,实同兄弟。朕的女儿嫁给德充的孙辈,还是欠妥。” 哦,原来皇上既想将舞阳公主许配给高睦,又不想因为这桩婚事自贬辈分啊……作为皇帝的顾问之臣,为皇帝分忧解难,本来就是侍臣的责任。也不知是哪位侍臣敏捷,迅速想到了宋代旧例。 “皇上,宋代制度,公主出降,驸马升行,避舅姑之礼,彰公主之尊。” 所谓“升行”,是指提升驸马的行辈,让驸马以父为兄,名义上成为祖父母的儿子。如此一来,原本的公公婆婆,变成了公主的兄嫂,公主就不用屈尊侍奉公婆了。 事实上,“驸马升行”并非贯穿宋代的典制,只是特殊背景下的权宜之计。不过,侍臣提及此事,本来就是为了给皇帝找一个抬辈分的借口,所以他口称“制度”,仿佛宋代一直如此。 舞阳公主铁了心要嫁给高睦,皇帝心疼女儿,又不想矮王昂一头,那就只能提升高睦的辈分。他本来就等着臣子替他提出这个办法,没想到还有前代的旧例做支撑,顿觉惊喜。 第22章 万事俱备,就只看高睦配不配当这个驸马了! “父皇,孝为治国之本,驸马升行,乱父子之道,深碍纲常,还望父皇三思。” 移驾便殿后,周围没有了起居注官员,也没有了侍臣,太子立马吐出嘴边的劝谏。 “你十九妹三天不肯吃喝,你不知道?” “儿臣知道。”太子犹豫了一下,提议道:“四妹仙逝多年,二弟与弟妇远在周地,与十九妹也难得一见。依儿臣之见,直接让十九妹嫁给高睦,也无伤大雅。十九妹与高睦,见到二弟夫妇后,各论各的称呼,就够了。” 远的不说,就说七弟素好女色,他的姬妾中,就有一对亲姑侄。所以,比起用“驸马升行”的办法混乱父子伦常,太子真心觉得,父皇要想成全十九妹,不如就让高睦直接尚主。等他们与二弟夫妇私下相见时,十九妹与二弟该论兄妹的论兄妹,高睦与二弟妇该论姑侄就论姑侄;至于人前相遇,则有国礼。 “那我们皇家岂不比威国公府、越国公府低了一辈。”皇帝瞥了太子一眼。 纲常礼教可以帮皇帝教化百姓,皇帝和太子一样重视。但是,在皇帝心中,最大的纲常,就是皇权至上。 君是君,臣是臣。就算帝女嫁给功臣的孙辈,天下人也不敢因此小觑皇室。是以,太子不觉得这是问题。但见皇帝在意,他便说道:“那父皇还是为十九妹另选良配吧?十九妹若是喜欢文士,儿臣也认识不少青年俊彦。” “前日,你十九妹哭得人都厥了半响。若能另选,朕何须为高睦费心。朕已经答应锦衣了,只要高睦德行尚可,就让锦衣如愿。”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为人子女,婚姻大事,也向来是唯遵父母之命。十九妹日前的举动,有违孝道,也有伤女德,父皇不宜姑息。”太子师从名儒,性情仁厚,素来友爱手足。弟、妹犯错时,太子几乎总是会帮忙求情,但是,这一次,舞阳公主利用父皇的宠爱,以自身性命逼迫父皇妥协,他真的觉得大错特错。哪怕不提绝食之事,私定终身,也是大大的背礼呀! 对一个女子来说,无论是不孝,还是女德有亏,都是大罪。 怎么?太子的意思是,朕“姑息”锦衣,害得锦衣有违孝道?有伤女德?大错特错? 皇帝以为太子在指责自己,冷言冷语地说道:“你的女儿你不在意,朕的女儿朕在意。锦衣的婚事,朕就是要给她一个如意郎君。此事朕意已决,不要多言。” 太子脸色一白。他听出来了,皇帝意有所指,指向了他早亡的长女——寿张郡主阿柔。 他不在意阿柔吗?那是他的嫡长女,是他最爱重的女儿!他为她选择夫婿时,也是精挑细选呀! 郡主的夫婿,民间俗称郡马,官方称号是“仪宾”。太子为寿张郡主选定的仪宾,出自书香世家,精通经学,为人淳厚,只是相貌有些寝陋。 在太子心中,无论娶妻还是选婿,都应重德不重色,他真的不明白,寿张郡主婚后为何会郁郁寡欢。即便寿张郡主已经英年早逝,太子还是觉得,如果让他重选一次,他还是会为女儿选择原来的仪宾。 只不过,乍然想到早亡的长女,又听出了皇帝言外的讥讽,太子难免伤心。隔了半响,他才行礼应道:“是,儿臣遵旨。” 二十年前,皇帝就已经开始让太子辅理朝政了。太子政务繁忙,留下来本是为了劝皇帝放弃“驸马升行”,如今既然注定无果,他也不再浪费时间,顺势提出了告辞。 “嗯,殿试之后,你替朕会会高睦,瞧瞧他是否配得上锦衣。”皇帝点头允许太子离开,却将考察高睦的任务交给了太子。 太子:…… 父皇不是说,十九妹的婚事,不让我“多言”吗?却让我经办? “去吧。”皇帝笑着遣走了太子。 无论国事还是家事,每当太子与皇帝意见不合时,总是会等到人后,才会委婉地说出自己的见解。只此一点,便足见太子的分寸。皇帝对他这个太子,是极满意的。他此前一时恼怒,才会戳中太子的痛脚,一见太子落寞,皇帝就后悔了。 皇帝不愿意因为一件小事与太子产生隔阂,让太子去考察高睦,算是委婉地安抚了太子。 太子既然反对驸马升行,为了合理地阻断高睦与舞阳公主的婚事,必会仔细试探高睦的人品。届时,皇帝躲在暗处,与太子一明一暗,也能更全面地审视高睦。 此外,皇帝也知道自己年事已高。即便他如今身子骨还算硬朗,天下也早晚会传到太子的手上。为了锦衣好,锦衣的驸马,也必得让太子看得过眼,将来的日子才会更好过。 第14章 殿试不再黜落考生,对于会试中榜的高睦而言,她实际上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新科进士了。高睦一心外放,殿试时也不求冲击更高的名次,一篇策论洋洋洒洒,最后竟然挤入了二甲之列。 名次高于预期,也算是多年苦学得到了认可,高睦自然是高兴的。就连王夫人,得知高睦名列二甲,眉目之间也多出了一丝愉悦。 越国公高松寿自从上次晨省找高睦说话开始,就对高睦摆出了一副慈父姿态。高睦的喜报上门时,高松寿大方犒赏了报喜的官差,越国公府的下人也是人人有赏。 越国公府有头有脸的管事,前几天就隐隐察觉了府中的风向变化,至此,越国公府中,哪怕是刚当差的也知道:世子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不受公爷待见的世子了。 第23章 借着谢赏的由头,越国公府中的奴仆,纷纷殷勤地给高睦道喜,就连高广宗也对高睦连连称贺。冷眼瞧着,越国公府竟是一片其乐融融的热闹。 高睦置身其中,很清楚这些虚假的欢笑源自何方,她心中反胃,却还要言不由衷地感谢高松寿的养育与栽培。 幸好,新科进士虽然没有立刻授官,一系列庆典却颇费功夫。高睦留在越国公府的时间不多,不需要一直陪高松寿扮演“父慈子孝”。 为了展示朝廷对人才的重视,每年传胪大典后,皇帝都会在宫中宴请新科进士。近几年的赐宴,常常是太子主持,本次也不例外。 皇家赐宴,听着光荣,其实,宴席上,不是在祝酒,就是在谢恩,根本吃不上两口菜。好在高睦出生公府,王夫人不缺宫宴经验,提前让高睦垫了点心。否则,宴会结束时,说不得是饥肠辘辘了。 有些新科进士满心期待宫宴,还特意留出了肚子,宫宴上一番跪拜下来,简直头晕眼花。好不容易熬到结束了,他们口称“圣恩浩荡”,心里想的却是,出宫就要就近找家饭馆。 高睦虽然没有同年那么狼狈,但顾忌宫中如厕不便,她入宫之前,垫肚子也没敢多吃,其实也是需要加餐的。只是没等她起身,就有一个小太监来到高睦身边,口称:“皇太子宣召世子。” 在皇帝下旨褒扬高睦后,新科进士中,哪怕是毫无根基的寒士,也知道了高睦的世子身份。皇帝禁止武臣参与民政,公侯子弟入仕,都只在武官序列中转迁,新科进士们都知道,以高睦的出生,高睦的仕途,注定不同于普通进士。 高睦的名次没有猫腻,就已经是朝廷的公正了。太子单独召见越国公世子,实在不值得侧目。 与高睦坐得近的几位同年,如常地说了声“先行一步。”高睦也笑着与他们告了别,她的心却微微一沉。 南乐公主花会后,舞阳公主便再没有了消息。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如今东宫要单独见她,会和舞阳公主有关吗? 有关不有关,见到太子就知道了。高睦强压下揣测之心,随小太监来到了一处偏殿。 殿中坐着一位面白微须的中年男子,神态温和,身上那袭织金赤袍却极衬威仪。 方才的宴会中,新科进士都是按名次排座位。高睦的坐席不足以看清太子的相貌,却看到了太子赤色的常礼服。 一见到中年男子的服色,高睦就确定,此人必是太子。 “臣高睦参见太子殿下。” 数年之前,皇帝曾经特意下旨,让群臣对太子称“臣”。 “高睦,过来坐。”太子没有阻止高睦行礼,开口之时,却是与面貌一致的温和,还指了指自己下手的座椅。 太子辅政多年,如今朝中很多庶务,都是太子全权处理。说是储君,实际上早已是实实在在的君主了。高睦既不是高龄老臣,也不是太子师保,何德何能让太子赐座?她没有挪腿,拱手恭敬地问道:“不知太子召见微臣,有何令旨?” “宫中与你们公侯人家,都是儿女姻亲。一家子亲戚,便殿相见,不必如此拘束,坐吧。” 高睦耐不过太子的坚持,只得落座,同时,也坐碎了心底的侥幸。 来到这间偏殿后,领路的小太监默默留在殿外。高睦入殿后,不敢东张西望,却不难注意到,太子身边没有侍从,似乎是要与她单独说话的样子。她与太子之间,能有什么私密,需要屏退侍从再说话?高睦能想到的,只有舞阳公主。再加上太子口称“亲戚”,高睦更觉得,舞阳公主,只怕真的讨到了赐婚圣旨。 “难得咱们武将家的孩子,竟出了你这么个二甲进士,父皇与我见了,都很欢喜。” “谢陛下与太子殿下抬爱。”高睦不知道太子今天是来相人的,还是来通气的,但是她想,舞阳公主是个张扬的性子,她表现得唯唯诺诺一点,也许还有转机? “我与你说说闲话,不要动不动就谢恩。”太子伸手拦住了高睦起身行礼的动作,笑道,“我见登科录上写着,你今年才十七?不知越国公给你议亲了吗?” 高睦女扮男装,一旦暴露,就是欺君之罪。她本该能离皇帝多远就躲多远,要是“娶”了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岂不是相当于把自己挂在了皇帝眼皮底下?此外,公主身边必然有伺候的宫女太监,高睦和舞阳公主“成婚”后,就算有舞阳公主帮忙,想在人多眼杂的环境里保守身份,也是十足的麻烦。 高睦一点都不希望沾上“驸马”这个字眼,此刻,她却只能摇头:“回殿下,臣尚未议亲。” “也该议亲了。本宫有一个爱女,知书达理,许配给你,如何?” 见到高睦以来,太子一直亲切地用着“我”字,此刻他却故意用“本宫”强调自己的太子身份。 太子是皇帝的嫡长子,皇帝登基不久就将他册立为了太子。辅理政务以来,太子的表现,也可圈可点。更难得的是,太子在赢得朝野人心的同时,也没有引起皇帝的猜忌,地位稳如泰山。可以说,就连太子那些最该觊觎龙椅的亲王弟弟们,也十分确定,太子一定是将来的皇帝。 据太子所知,高睦与舞阳公主,只在花会上见了一面。他不知道高睦何以让舞阳公主对他死心塌地,但是他想,如果高睦是有心勾搭一位公主,那他这个准皇帝的爱女,对高睦而言,应该也有着同样的吸引力。 第24章 高睦回忆着舞阳公主的威胁,本来都准备点头了。听清太子的“爱女”后,又直接愣在了原地。 太子的女儿?!太子不是帮舞阳公主说亲?! 为了便于观察高睦的神情,太子才坚持让高睦落座。他把高睦思索的表情当成了意动,笑道:“本宫知道,婚姻大事,你不可自行做主。改日我与你爹商议。” 在太子看来,男人有点攀龙附凤的野心,不算缺点。高睦才貌双全,拿来做女婿也不亏。十九妹的性子,既然是高睦自己愿意另娶,她想必不会寻死觅活了。父皇,也就不会坚持“驸马升行”了……想到这,太子高兴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屏风。 “晤……” 屏风后隐约响起了一声闷哼。 恰在闷哼响起的同时,高睦回过神来,跪在了太子脚边。她与太子,都没有注意到屏风后的异样。 “太子殿下恕罪!微臣虽无婚约,心中已有所属,配不上郡主!”高睦伏在地上,肠子都要悔青了。早知道太子不是为舞阳公主而来,她一开始就咬死自己有婚约了! “哦?你有心仪之人?谁家女儿?” “臣倾慕此人,是臣自己孟浪,事关姑娘家的名节,臣不能说。太子殿下恕罪。” 如果高睦张口就报出女子的家门,太子还真会嫌弃高睦孟浪。高睦不肯说,太子反而觉得,高睦品德可靠。他循循善诱地说道:“此地没有旁人。你说出来,必不至折损姑娘家的名节。若是般配,本宫为你们赐婚。” “臣不能说,太子殿下恕罪。” 太子诱导了很久,高睦就是咬死不说。他索性作色道:“放肆!你连个名字都说不出来,分明是搪塞本宫!本宫的女儿,还配不上你吗!” 太子素来仁德,总不能因为高睦不肯说一个名字,就打死她吧?高睦大着胆子,伏地不肯妥协,口称:“是臣配不上郡主。臣有罪。” “你回去,等着做本宫的女婿。回去告诉越国公,明日来东宫议婚。”太子确实不能打死高睦,但是他要是连高睦的嘴都撬不开,这么多年的太子,也就白当了。 对于高松寿来说,只要能沾光,舞阳公主也好,东宫的郡主也好,高睦娶哪一个都好。高睦甚至猜测,太子的爱女,在高松寿眼中,更有投资价值。毕竟,皇帝已经老了,而太子,是国家的未来。她哪能让高松寿去东宫? 高睦以为太子铁了心要她当女婿,无可奈何,闭眼说道:“太子殿下,臣倾慕之人,是舞阳公主。” 第15章 “周王殿下是臣的姑父,成安公主是臣的舅母。臣知道,臣与舞阳公主辈分有别,不该生此妄念。臣有此妄念,着实有罪,也着实配不上郡主。” 在高睦看来,太子既然会帮他女儿议亲,说明舞阳公主没拿到赐婚圣旨。高睦为了推拒太子家的郡主,只能搬出舞阳公主这尊大佛,她又怕自己口口声声声称倾慕舞阳公主,传到皇帝耳中,反而会促成舞阳公主与她的婚事。所以高睦立马强调了她和舞阳公主的辈分差异。 太子眼神微闪。难得高睦与舞阳公主情投意合,又门当户对,如果不是皇帝打定了“驸马升行”的主意,他都想成全两人了。 “你知道是妄念就好。现在回心转意,还来得及。” 高睦以为太子还想嫁女儿,连忙说道:“臣早已在心中发誓,此生,只愿与舞阳公主婚配。”她都这样说了,太子总不能非要和妹妹抢人吧? 太子果然不再劝高睦移情别恋,而是叹道:“你也说了,你与我十九妹辈分有别。我十九妹嫁给你,总不能委屈她比兄、姐矮一辈,那就只能抬一抬你的行辈。如此一来,你就成了越国公的弟弟。你的世子之位,也得让出来。你愿意?” 高睦感觉有些不太对。太子只是舞阳公主的长兄,听他这意思,怎么好像能决定舞阳公主的婚事?皇帝还在世呢。 “臣不敢痴心妄想。臣今日这些话,事关舞阳公主的清誉,微臣斗胆,请殿下帮臣守密。”高睦猜不透太子的意图,只得含糊其辞。 “不敢痴心妄想?那就是不愿意哦?也罢,你一个公府世子,能刻苦读书,想必也是胸有抱负的人。男子汉大丈夫,本就该以前程为重。若因为区区一桩婚事,就丢了世子之位,你心里不痛快,与我十九妹也不能和美。”太子看似在与高睦说话,其实也是说给了屏风之后的人。 高睦突然想到,“驸马升行”这种涉及伦常的主意,不是太子张嘴就能来的。太子话里话外,好似,只要她舍得世子之位,就能娶到舞阳公主?莫非……舞阳公主已经说动了皇帝,太子是皇帝派来试探她的? 若是这样,那,要是舞阳公主怪高睦搞砸了婚事,恼怒起来,捅破高睦的女儿身,高睦就完蛋了。 高睦赌不起这个万一。她只是纠结了片刻,就叩首道:“臣愿意。臣不敢对舞阳公主痴心妄想,但在臣心中,世子之位,与公主相比,不值一提。” 太子诧异低头。由于高睦跪在地上,太子无法看到高睦的表情,却不难听出话音中的坚定。 他想提醒高睦,一旦“驸马升行”,父母变兄嫂,相当于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孝道。这也愿意吗? “好!” 没等太子再度开口,屏风后已经传出了畅快的笑声。 第25章 “父皇。”太子发现皇帝从屏风后出来了,连忙起身相迎。 皇上也在这里?! “臣高睦参见皇上。”高睦心惊,好在她本来就跪在地上,行礼倒是方便。 “高睦,记住你今天的话。你尚主之后,若让舞阳公主受了半点委屈,朕饶不了你。” 与公主成亲,是为“尚主”。皇帝之言,等于是定下了高睦与舞阳公主的婚事。高睦不知道该不该庆幸自己猜对了,她俯首应道:“臣不敢。” “嗯……” “父皇,你还不让高睦平身吗?” 皇帝打算多敲打高睦几句,却被人插嘴打断了。 十九妹怎么也在?太子顺着声音偏头,诧异地发现,站在皇帝身侧的小太监,竟然是舞阳公主。 既然高睦已经是舞阳公主的准驸马了,皇帝倒觉得,舞阳公主在高睦身上护短,也不算坏事。他也不怪舞阳公主插嘴,笑呵呵地应道:“好好好,让他平身。高睦,你起来吧。” “谢皇上。”高睦也隐约认出了舞阳公主的声音,又不够肯定。她借着起身的动作,偷偷往皇帝身边看了一眼。一身小太监的装束,却掩不住笑容灿烂,果真是舞阳公主。 在高睦看来,皇帝派太子来试探她,又亲自带着舞阳公主躲在暗处观察,可见一片拳拳爱女之心。有这样的圣宠,舞阳公主想要什么样的驸马都不难,何必让她冒充?舞阳公主知不知道,国朝视妇女再醮为失节,就算是公主,也无法二婚。 舞阳公主天真的笑容回荡在高睦脑海,哪怕只是为了舞阳公主,高睦也希望她能三思。不然,等到赐婚的圣旨公告天下,她再想反悔,就晚了。 高睦为了舞阳公主甘愿舍弃世子之位,让皇帝十分满意,他发现高睦偷看舞阳公主,只当高睦心系舞阳公主,竟不嫌弃高睦轻浮。只不过,毕竟尚未成婚,皇帝不愿放纵高睦与舞阳公主眉来眼去,下令道:“丁处忠,派个人送高睦出宫。” 御前总管丁处忠正想领命,舞阳公主已经抢先说道:“父皇,儿臣送她。” 高睦暗喜。要是舞阳公主送她出宫,她就能趁机对舞阳公主分说利害了。舞阳公主大约是不谙世事,才会决定找个“女驸马”,说不定能说通呢? “锦衣,随朕回内廷。”皇帝责备地看向了舞阳公主。 今日赐宴进士,是在外庭的地界内。在皇帝心中,这本就不是女子该来的地方。舞阳公主假扮成小太监,溜到外庭,皇帝已有不悦。舞阳公主若是送高睦出宫,要是被人认出来了,外头的群臣岂不都知道他的女儿非要嫁给高睦了?成何体统! 舞阳公主许久没有收到父皇下旨赐婚,催了他几次,皇帝一直让她等。她担心父皇是在糊弄自己,又知道高睦是新科进士,便想溜到进士宴上,让高睦帮她想办法。结果,才进外庭,就被皇帝逮住了。皇帝怕她乱跑,索性带她一起来到了偏殿。本来说好了不许舞阳公主出声,太子试探高睦时,舞阳公主担心太子真把女儿许给高睦,立刻就想阻止,却被皇帝派人捂住了口鼻,无法出声。 不过,幸好舞阳公主没能打断太子,皇帝才算印证了高睦的可靠,确定了赐婚计划。 舞阳公主想找高睦,本来就是为了想办法要到赐婚圣旨,今日听到了皇帝对高睦说“尚主”,她知道了父皇不是在糊弄自己,也就没有了非要见高睦的理由。 “好吧。”舞阳公主顺从地答应了皇帝,注意到高睦看着自己,她又对高睦摆了摆手,“回见。” 皇帝简直没眼看。她这个宝贝女儿呀,真是被她惯坏了,面对未婚夫婿,竟然也不知羞。瞧瞧人家高睦多矜持,想看你都只能偷瞄几眼,这才是未婚夫妻该有的分寸呀。 返回内廷的路上,皇帝将舞阳公主的雀跃收入眼中,心中想到,为了皇室颜面着想,在舞阳公主与高睦完婚之前,他再不能把舞阳公主放出宫了。否则,瞧爱女的样子,只怕前脚出宫,后脚就会钻到高睦面前,该沦为天下人的笑柄了。 “锦衣,朕过几日就会给你和高睦赐婚。你与高睦婚前不能再见面,出嫁之前就不要出宫了。” 未婚夫妇婚前不能见面的规矩,舞阳公主知道。她苦着脸抗议道:“父皇,儿臣不去见高睦不就行了吗?儿臣要出宫玩呀。” “成婚了就是大人了,哪里还能贪玩?” 父皇以前还说,找个驸马带我出京玩,怎么又变成了成婚后不许贪玩了? 舞阳公主嘴唇一扁,就要撒娇,皇帝却直接说道:“不愿意?那看来你也不是很想要高睦当驸马。正好,高睦与你身份不称,赐婚不便,朕再给你另选……” “别别别!父皇!儿臣就要高睦!不出宫就不出宫!”舞阳公主生怕皇帝反悔,立即改了口风。 皇帝眼中闪过了一抹得意,又交代道:“以后也不能再去前朝了。你马上就是要出嫁的人了,需得恪守男女之防,不然高睦会被人笑话。” “儿臣知道了。”舞阳公主决定,与高睦结婚之前,父皇说什么就是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舞阳公主果真老实留在了内宫中,就连皇帝派女官来教授她为妇之道,她也没有逃课。不过,那些以贞洁、卑弱、敬慎为要义的女德,她究竟听进去了几分,只有周公知道。 第26章 皇帝这回,也言而有信,挑了个合适的时机,颁下了赐婚圣旨。朝中的臣子,也认为“驸马升行”混淆长幼、悖离人伦,不过,皇帝大权独揽,又驭下严厉,到底是无人敢范颜直谏。 舞阳公主被拘在宫廷中,完全不知道前朝的波澜,她得知高睦成了自己的准驸马,高兴得一蹦三尺高。为了早日摆脱无聊的深宫生活,她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望早点成亲。不过,天子嫁女,自有章程,即便舞阳公主的府邸早已建成,亲迎之日也定在了半年之后。 就这,还是因为舞阳公主催着早日成婚,不然,皇帝本打算留她一两年再正式出降。多亏皇帝儿女多,活到成人的公主也有数十个,不是第一次嫁女儿的皇帝,早已消化了老父亲的醋意。否则的话,舞阳公主一门心思急着嫁给高睦,皇帝该记恨高睦了。 不过,有了高睦这个新软肋,舞阳公主真做到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课都不逃了,皇帝还是极满意的。 舞阳公主完全不知道,在皇帝心中,高睦是她的新软肋。 说起来,赐婚圣旨下达后,舞阳公主还老老实实地留在宫中听课,其实是她天真。她但凡了解世情,就会知道,有了圣旨,她和高睦的婚约已经成了定局,皇帝不可能再反悔。 本朝大力旌表贞女节妇,在公主的婚事上,皇帝也坚定践行着“从一而终”的阴礼。别的不说,就说高睦的亲舅母——皇四女成安公主,在高睦的舅舅去世后,成安公主就一直在守寡,直到死亡。 在这种“妇无二适”的社会大环境里,皇帝如果替舞阳公主悔婚,除非是一辈子都不想让爱女结婚了。 要是可以不嫁人,舞阳公主求之不得。所以说,皇帝已经无法用婚事拿捏她了。她就算走不出宫门,也完全可以逃课了。 第16章 不明白关窍的舞阳公主,在枯燥的女德课中苦苦煎熬,好不容易才熬到婚期临近,整个人都像一只振翅欲飞的小鸟。 平时连发饰都不肯多戴的人,试妆之时,既不嫌婚服繁琐,也不嫌凤冠沉重,只要能早点成婚,让她早点恢复从前自由的生活,舞阳公主什么都愿意配合。 刘贤妃想到女儿即将出嫁,原本心有不舍,看到舞阳公主迫不及待的样子,她简直哭笑不得。 锦衣之前不愿成婚,为了高睦却要死要活,又如此期盼,想必婚后的日子能圆满吧? 虽然刘贤妃贵为皇妃,说到底,终究还是妾室。她既没有资格考察女婿,也没有资格送女儿出嫁,直到舞阳公主出降的当天,刘贤妃都不知道高睦的高矮胖瘦。舞阳公主对成亲的渴望,倒是让她宽心了许多。 不过,当公主出降的礼乐远远传来时,刘贤妃还是默默流下了眼泪。 “娘娘,公主中意驸马,今日出降,是大喜呀!” “娘娘快别哭了……” 长乐宫中的宫人发现刘贤妃落泪,不知道她是伤心女儿出嫁,还是为不能送女儿出嫁难过,只能用几句套话相劝。 “是大喜……”刘贤妃口中认可着“喜”字,眼泪却越流越多。 刘贤妃在长乐宫泪如雨下时,乾清宫中,舞阳公主受醮诫礼毕,在皇太子的亲自护送下,辞别了皇宫。 所谓醮诫礼,是子女成亲之日,父女为子女斟酒、致诫词,训诫他们勿忘夫妇之道。 高睦父母双全,“娶妇”之前,原本也该受醮诫。但是,“驸马升行”后,高睦名义上已经成了高松寿的弟弟,而她的祖父越武敬公高凯,才是她名义上的父亲。高凯夫妇都已经作古,无法醮诫高睦,所以,高睦只需祭拜祠堂,就能直接去皇宫迎亲了。 皇帝让太子送亲,足见他对舞阳公主的偏爱。高睦接到舞阳公主的车驾后,一路鼓乐喧天,道路两旁也是处处张灯结彩。舞阳公主府中的贺客,更是几乎囊括了整个京城官场。 置身于通天彻地的喜气中,按理来说,高睦娶到了最受宠的公主,本该令人羡慕,婚礼上的贺客,却几乎都对高睦满心同情。无他,只因高睦与高松寿平辈后,失去了越国公世子的爵位。 本朝驸马,可与国公抗礼。高睦由世子变成驸马,乍一看,似乎是提高了政治待遇,但是,国公之位可以子子孙孙世代相传,驸马却是没有爵位传家的。高睦丢了世子之位,就等于是错失了触手可及的国公世爵。就算借着舞阳公主的圣宠可以仕途得意,那也是亏本! 今夜婚礼上的贺客,不乏其他国公府的世子,他们将自己代入到高睦的处境里,都替高睦亏得慌。 有些刻薄之辈,看到高睦面含微笑,甚至猜测:高驸马只怕心头在滴血。他要是高睦,打死舞阳公主的心都有了。 太子在座,不管贺客心中怎么想,他们对高睦敬酒时,都是殷勤地口称“恭喜”。 有太子在场,无人敢对高睦灌酒。但是婚宴上的贺客太多,高睦就算不用干杯,等她酬谢完所有的客人,也该喝醉了。好在太子发话,命高睦以斟酒五行为限,将所有的贺客一道酬谢。 太子要回护妹婿,其他人又怎会不给面子? 五杯薄酒后,高睦谢别太子,便该去舞阳公主的卧室了。 “昺儿,你小姑父酒量浅,送送你姑父。”太子道。 太子指派的“昺儿”,是他的嫡次子——临川王,孙文昺。同时,临川王孙文昺也是太子现存的最年长的儿子。今日,自太子以下,皇室中在京的男子,差不多都来送亲了,孙文昺自然也不例外。 第27章 “是。”一听到太子的吩咐,孙文昺就走到了高睦身边。 高睦确实酒量不佳,但是,区区五杯淡酒,她何至于需要人专程相送?她推辞道:“臣无碍,不敢劳烦临川王。” “姑父请。”孙文昺只比高睦小一岁,喊起姑父来却半点也不别扭,还对高睦拱手作揖,一副只论亲戚的做派。 临川王都摆出引路的姿态了,高睦也不好再推拒,只得迈步。 孙文昺与舞阳公主年岁相当,从小一起长大,说是姑侄,其实情同兄妹。舞阳公主府建成后,孙文昺不指望他那个小姑姑对府邸上心,曾经主动帮舞阳公主验收府邸,还提出了不少改进意见。所以,比起初来乍到的高睦,孙文昺算是十分熟悉舞阳公主府,说是送高睦,还真给高睦引了路。 作为太子之子,孙文昺自幼就师从名儒。高睦与他闲聊几句学问,一路行来,倒也不至于冷场。 直到接近内寝地界时,孙文昺止步,也挥手让侍从退到了远处。 太子与高睦不熟,根本不知道高睦的酒量。在太子以酒量为借口,安排儿子来送她时,高睦就猜,太子有话,要孙文昺转告。一见孙文昺屏蔽下人,高睦就识趣地拱手问道:“王爷有何令旨?” “不是令旨。”孙文昺与高睦同行半响,都是一派从容的皇孙气度,此刻,他却显示出了一些少年模样。他清了清嗓子,才补充道:“女子妊娠过早,孩子不易养活,生产时也更易遇险。我皇爷爷和我爹的意思是,我小姑姑身量未足,近两年……不宜有孕。” 婚姻之义,上承宗庙,下继后世,孙文昺觉得,高睦成了舞阳公主的驸马,不仅换了爹娘,还失去了世子之位,已经是他们皇家对高睦不厚道了,如今还要限制高睦生孩子,人家当这个驸马图什么? 成婚之夜,女方家属有话交代新婿,想想也知道,多半是希望女婿善待新娘。但是高睦没想到,他们竟然是希望舞阳公主晚些生子。而且,不仅是太子的意思,竟然也是皇帝的意思。 要知道,皇帝立国以来,一直强调婚配以时,推崇早婚早育;而太子,素来仁义守礼,阻止“夫妻”要孩子,可是违背礼义的。为了舞阳公主,皇帝和太子,竟然同时打破了原则? “高睦明白了。”高睦愣了片刻,才想起来拱手应允。 皇帝的意思,就算不是圣旨,谁又敢违逆?孙文昺以为高睦在勉强,他不希望影响高睦与舞阳公主的夫妻关系,解释道:“我胞姐就是因生产而早逝,一尸两命。我皇爷爷和我爹,有此提议,也是怕小姑姑步我长姐的后尘。” 孙文昺与寿张郡主一母同胞,姐弟情深。想起寿张郡主的惨死,他难免伤心,话一说完,就叹了口气。 高睦不知道孙文昺的胞姐是谁,也无法对孙文昺给出合适的安慰。她知道,孙文昺提及胞姐之死,不是需要安慰,点头应承道:“子嗣之事不急,公主的身子要紧。女人生孩子,往往九死一生,就算王爷不说这些话,高睦也舍不得让公主犯险。” 女扮男装的高睦,本来就不可能和舞阳公主有孩子。她说起“不急”时,半点都不委屈,落在孙文昺眼中,就是言辞恳挚。 孙文昺虽然尚未娶妻,但已经是有侍妾的人了。与同龄男子谈论房中之事,不至于让他尴尬,他之前的不自在,纯粹是觉得,皇爷爷和爹爹限制高睦早诞后嗣,对高睦太过分了。发现高睦真的不介意晚点要孩子,孙文昺迅速恢复了从容,笑赞道:“你能这么想就好。” 早在半年前,孙文昺就听说了,舞阳公主与高睦这场婚姻,是情投意合。如今亲眼看到高睦对舞阳公主的情真意切,孙文昺由衷地为舞阳公主高兴,他又温和地说道:“我字‘彦明’。小姑父不必客气,今后私下相见,唤我彦明就好。” 如果是寻常人家,姑父面对年岁相当的妻侄,以字相称,自无不妥。但是,皇室不是寻常人家,高睦也不是孙文昺的真姑父,她怎会打蛇随棍上?高睦含笑拱手,算是谢过了孙文昺的抬举。 孙文昺只是对高睦表表亲近,本就不指望高睦真的称他表字。他抬手招来了自己的随从,从他手中拿过了一个木匣,亲自塞到了高睦手中:“这是皇爷爷赐给小姑父的,小姑父今夜就寝前,一定要打开看看。小姑父该去合卺了,前面就是内寝,我就不远送了。” 木匣上挂着一把小铜锁,孙文昺将木匣递给高睦时,也将钥匙放在了高睦手中。 今夜就寝前,一定要看看?木匣中是什么东西?高睦看着手中的钥匙,有些不解。孙文昺走后,高睦独留原地,索性直接打开了木匣。 大婚之夜的舞阳公主府,灯火通明,高睦所在的这条通往内寝的通道,灯光尤其明亮。高睦开锁之后,不难看清木匣中的物品。 盒中之物,白里透黄,形状古怪,高睦完全不认识。幸好,匣中还附着一张纸,想必是对这些物品的介绍。 皇室坐拥四海,拥有一些外人没见过的物件,着实不值得惊奇。高睦也不嫌自己孤陋寡闻,不以为意地打开了匣中的纸页。看清纸上的文字后,她不复淡定,手中的木匣,险些摔到地上。 这! 这! 这! 匣中这些形状古怪的东西,竟然是套在男子阳.具上的避孕之物! 第28章 高睦脸都要绿透了。 第17章 舞阳公主府不缺下人,孙文昺告别高睦后,自有公主府的领路太监,赶到了高睦附近。 领路太监静候半响,也不见高睦抬腿,只好催促地喊了声:“驸马这边请。” 高睦听到人声,立马盖上了木匣,手中的纸页也被她攥成一团,藏入了手心。 皇帝赐的东西,就算高睦嫌烫手,也无法丢弃。她初次来到舞阳公主府,还没有自己的私人领域,也找不到地方掩藏木匣。高睦无可奈何,只得强忍不适,一手拿着木匣,一手握着纸团,在领路太监的引导下,来到了舞阳公主的卧室外。 舞阳公主的卧室里,除了公主本人,还有她的侍女,以及宫中派来赞礼的女官。 公主大婚的礼服、凤冠,不惜工本,珠宝如云,是世间许多女子都艳羡的奢华。殊不知,这些金玉珠宝构建出来的华美,其实十分沉重。舞阳公主一向衣饰轻便,尤其不习惯这种沉重,凤冠戴在头上时,她感觉脖子都要压断了。 一进入卧室,舞阳公主就嚷嚷着脖子痛,让侍女帮她摘了凤冠。 赞礼女官们也知道凤冠的重量,没有阻止舞阳公主摘凤冠。她们婚礼经验多,知道舞阳公主折腾了一天,一定饿了,还帮她安排了小块的糕点——这种一口就能吃完的小点心,既能充饥,也不会破坏妆面。 礼服繁琐,穿脱不便,为了避免中途需要出恭,舞阳公主今天连水都没能多喝两口,哪里愿意吃干巴巴的点心?她想脱掉礼服,先痛痛快快喝三杯水解渴,再传些正经饭菜填肚子。 真要让舞阳公主脱掉礼服,再胡吃海塞毁坏了妆容,想重新装扮起来,可不是一时片刻的功夫。那等会儿如何行合卺礼?女官们当然不许。 她们强调着合卺礼的意义,又搬出了皇帝,好说歹说,总算阻止了舞阳公主。 其实,舞阳公主是怕赞礼女官们不好交差,才没有坚持任性。她都已经和高睦举办婚礼了,父皇不可能再取消高睦的驸马身份,她才不怕父皇不高兴呢。 “高睦!” 高睦踏入舞阳公主的卧室时,舞阳公主刚刚重新戴好凤冠。凤冠和礼服一起,压得舞阳公主喘气都费劲,看到高睦进门,她还是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做妻室的,怎么能直呼夫君的名讳呢? 能被选来充当赞礼的女官,每一个都精通礼法。她们觉得舞阳公主的称呼不妥,又想到,公主与驸马,除了是夫妻,也是君臣,便没有多嘴。 “公主。”高睦放下木匣,对舞阳公主拱手行礼,算是回应了她的呼喊。 “恭请公主、驸马行合卺礼。” 合卺礼未行,两人还不算正式夫妻。赞礼女官们不好纵容高睦与舞阳公主闲聊,她们分成两拨,将高睦和舞阳公主分别引到了预先设置好的拜位上。 在赞礼女官的引导下,高睦与舞阳公主对拜了两次,随后就坐。 两位女官捧来了一对葫芦盏,呈给了高睦和舞阳公主。 所谓葫芦盏,就是将一个葫芦剖成两半,充当酒器,象征夫妇“合体”。 葫芦盏中的酒液沾染了葫芦的苦味,有一些发苦,高睦只是浅浅地饮了一口。反观舞阳公主,她实在是太渴了,将酒水大口大口地送到了肚子里,完全不觉得酒苦。 按照本朝的公主婚仪,葫芦盏中的合卺酒,是要分三次饮尽的。眼看舞阳公主快把酒喝完了,她身边的女官,不得不伸手阻止。 再让公主喝下去,都没办法完成合卺礼了! 高睦就坐在舞阳公主对面,将对面的插曲收入眼中,她有些忍俊不禁。她真的,从来没见过如此大方的姑娘,就连饮酒,也自带一股豪气。 舞阳公主发现高睦偷笑,也不尴尬,只是悄声解释道:“今天一天,他们都不许我多喝水。我口渴。” 等完成合卺礼,就是正式的夫妻了,小两口有什么话,礼毕之后再说不行吗?赞礼女官拿舞阳公主这个小姑奶奶没办法,看在舞阳公主还知道悄声的份上,她们纷纷当自己是聋子。 负责进馔的女官,奉上了一碗黍饭。高睦和舞阳公主举起筷子,象征性地吃了一口黍饭。 接下来是再次饮合卺酒。 舞阳公主葫芦盏中的酒液已经不多了,她身边的赞礼女官生怕舞阳公主会提前把酒喝完,眼看舞阳公主只是抿了一小口,她才算放心。 三饮、三饭后,高睦和舞阳公主再次对拜了两下。 接下来,公主和驸马,在对方侍女的服侍下,脱掉礼衣,就礼毕了。为了确保整个典礼的井然有序,充当高睦和舞阳公主侍女的,也是宫中尚仪局的女官。 在场的赞礼女官们都觉得,仪式进行到这一步,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幺蛾子了。没想到,在女官要为高睦宽衣时,舞阳公主冲到了高睦面前。 “我来我来!我来帮她脱!你们都退下!” 舞阳公主没忘记,高睦是个女驸马。 公主这是,不让别的女人碰驸马? 别说赞礼女官了,就连紫荆都惊奇舞阳公主的表现。紫荆从小就在舞阳公主跟前服侍,她认识的舞阳公主,素来慷慨,她这还是第一次在舞阳公主身上发现独占欲。 舞阳公主急着赶到高睦身前,忘了衣冠的分量。冲到高睦面前时,她膝盖一软,险些摔跤。 第29章 众人见舞阳公主身形不稳,顾不得惊讶,人人都急着来扶她。还是高睦离得近,托住了舞阳公主的身体。 高睦习惯了男子身份,一扶稳舞阳公主,就想后撤。看到舞阳公主喜庆的礼服,她想起自己是舞阳公主的“驸马”,又生生止步。 落在旁人眼中,高睦与舞阳公主,就像亲密地依偎在了一起。房中侍女脸皮薄,自紫荆以下,全都压低了脑门。 女官们见多识广,领头的赞礼女官更是职责在身,她假咳了一声,沉稳地说道:“请公主归位。” 说话间,领头的赞礼女官还使了个眼色。负责给舞阳公主更衣的两位女官,心领神会,她们来到了舞阳公主身边,想要把她扶走。 舞阳公主差点摔跤,有些惊魂未定。被女官搀住胳膊后,她才想起之前的打算。为了顺利赶人,她故作不耐地说道:“本宫说了,我来给高睦宽衣,你们都出去!” 领头的赞礼女官,能成为今日合卺礼的主事之人,婚礼经验十分丰富。她参与了无数次皇室婚礼,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大胆的新娘。她被舞阳公主闹了个面红耳赤,半响都没能说出话来。 舞阳公主打算趁热打铁,将旁人都赶走,高睦却说道:“公主,我们还是遵从仪注吧。” 在高睦确定会成为驸马后,王夫人就为高睦安排了侍女小厮,以便高睦提前习惯奴仆环绕的生活,免得在公主府穿帮。经过半年的演习,高睦有自信,只要不被人扒掉内衫,不至于暴露身份。 她猜测,舞阳公主也是为了帮她保守身份,才不让女官帮她脱衣,于是出言调解。 果然,高睦一发话,舞阳公主就应道:“那好吧。” 如果无人帮忙,舞阳公主自己这身繁琐的衣冠,脱起来注定是十足的艰难。既然高睦这头没问题,舞阳公主当然愿意让人帮忙宽衣。 合卺礼的最后步骤得以顺利进行,女官们全都松了口气。退出舞阳公主的卧房后,她们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宫中的流言。 皇帝严禁内廷与外朝串通消息,一经发现,无论是何身份,格杀勿论。无人敢拿脑袋冒险,所以,就算是内宫人人皆知的新闻,也几乎传不到外朝。 舞阳公主半年多前的绝食之举,就是内宫中悄然流传的新闻。 女官们结合合卺礼上的见闻,深感宫中的流言不虚。舞阳公主果真是极其中意高驸马,看来,公主半年前绝食寻死,真是为了高驸马。高驸马确实是一表人才,就是高驸马瞧着对公主不很热切。不过,高驸马是读书人,斯文些也是应该的。他之前扶住公主后,半响不撒手,看着也是对公主有情义的。听说,高驸马非公主不娶,皇上才成全…… 高睦和舞阳公主不知道自己沦为了女官们的八卦对象。她们在女官的帮助下脱掉礼服后,已经换上了轻便的家常衣裳,预先筹备的饭菜,也及时送入了房中。两人正在对坐用餐。 舞阳公主性格活泼,餐桌上却贯彻着“食不言”的古训。她又渴又饿地熬了半天,好不容易可以大快朵颐了,就算此刻有人拉着她说话,她也没工夫。不过,舞阳公主注意到高睦很少动筷子,还是很有主人翁意识地招呼了一句:“高睦,别客气,多吃点。” “高睦不饿,公主不必关照高睦。”高睦出门接亲前就垫过肚子,婚宴上也用了一些酒菜,是真不饿。 “你不饿就别吃了,不用陪我。” “好。”高睦确实是在陪舞阳公主用餐,既然舞阳公主不需要,她拿着筷子要吃不吃,没得败坏了舞阳公主的胃口,还真从善如流地放下了筷子。 舞阳公主吃饱之后,看着桌上残留的食物,想到高睦以后会一直住在她的公主府里,她还真该关照高睦的生活。便问道:“高睦,你喜欢吃什么?我让人给你准备。” 第18章 公主竟然会关心别人的起居了? 房中的侍女,都是舞阳公主在宫中用惯了的旧人,她们听到舞阳公主的问题后,暗自称奇。 高睦也有些意外,甚至有点……触动。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关心她喜欢吃什么。 舞阳公主以为高睦一时想不起来,又指了紫荆说道:“这是紫荆。以后,你想吃什么,不想吃什么,告诉紫荆就好。” 被点名的紫荆,适时地走到了高睦身前,恭敬地行了礼。 高睦对紫荆点了点头,却对舞阳公主说道:“饮食之上,高睦没有偏好。多谢公主。” 舞阳公主有很多喜欢吃的食物,也有很多讨厌的食物。就连父皇,饮食上也是有喜恶的。她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没有偏好。 没有就没有吧。 舞阳公主没有在原地纠结,而是笑嘻嘻地说道:“不必客气。你是我的驸马呀,在我这里还客气什么。” 舞阳公主其实是想告诉高睦,住在她的公主府里,就像住在自己家一样,不必拘束。只是,当着侍女的面,她不好说出这些话。 房中的侍女们,再度为自家公主感到了脸热。 紫荆作为舞阳公主身边管事的大宫女,深感自己这群侍从碍了公主的事。她指挥属下,迅速收拾了桌上的残羹冷炙,又伺候了盥洗,就带走了房中所有的侍女。 房中只剩自己与高睦后,舞阳公主当即说道:“高睦,谢谢你帮我当……” 第30章 高睦深知隔墙有耳的道理,一听舞阳公主话头不对,就摆手制止了。 “谢谢你帮我当驸马。”舞阳公主不觉得会有人偷听她讲话,见高睦谨慎,她还是跟着调低了声音,“今后,你把我这当自己家就好,不用客气。” 为防暴露女儿身,若无万分必要,高睦绝不会谈及身份相关的话题。即便舞阳公主压低了声音,高睦还是希望尽快结束“女驸马”的话题,所以她爽快地应了声:“好。” 舞阳公主没有就此住嘴,又说道:“你在越国公府里有用惯的下人吗?也可以让他们搬过来。” 高睦的侍女小厮,都只用了半年,称不上什么“用惯”。不过,她住在舞阳公主府上,能有点自己的人手,想与母亲传话时,总能方便点。高睦又应了声:“好。” “上次在十姐府上,我时间紧,对你说话凶了些,还逼着你当我的驸马,你是不是对我生气了呀?” “公主救过高睦的命,又没有拆穿高睦的身份,高睦应该感激公主。” 半年前,被舞阳公主威胁着自报家门时,高睦大约是有一点生气的。但是,比起人头落地,如今的境遇,已经算幸运了。既然女驸马之事已成定局,就像母亲说的,便当是报恩了。高睦对舞阳公主,真的谈不上生气。 今后需要与舞阳公主共处良久,她住在舞阳公主府上,女儿身总有不方便的时候,也需要舞阳公主帮忙守护身份秘密。高睦不愿让舞阳公主误会,又解释道:“高睦素来话少,不是生气了。” 舞阳公主确实是因为高睦寡言少语,才担心高睦生气了。一见高睦摇头,舞阳公主立马重新高兴了起来:“不生气就好。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 好人? 高睦有些无地自容。眼前这个单纯的姑娘,如果知道她对她动过杀心,就不会说出这些话了。 “公主过奖了。”高睦难以承受舞阳公主的笑容,她应付一句后,起身走到了一根红烛前,摊开拳心的纸团,点燃。 “你在烧什么呀?”舞阳公主好奇地跟到高睦身侧。 高睦烧掉的这张纸,是木匣中那张“说明书”。她之前急着盖上木匣,没把说明书塞回匣中,就将木匣落锁了。说明书被她揉成了一团,一直藏在手中,如今房中只剩舞阳公主了,正好烧掉。 纸上都是些“阳.具”、“行房”之类的字眼,高睦如何能说给舞阳公主?她手腕轻转,让手中的纸页更快地燃成了灰烬,在纸灰落地后,才应付道:“没什么。” “哦。”舞阳公主是个好奇宝宝的性格,其实也不是非要知道纸上写着什么。见高睦不想说,她也不勉强。本来好奇高睦为什么要女扮男装,她也不问了。 高睦心弦微松。如果舞阳公主非要追问,她会很为难,如今看来,面前这位小公主,虽然性格大大咧咧的,其实也挺善解人意?难怪宫中宠爱。 解决说明书后,皇帝让孙文昺赐给高睦的……木匣,也需要安置。高睦在舞阳公主的房中,不好自己找地方,便指了木匣问道:“高睦此物,需要收藏,不知放在哪里合适?” 在高睦进门时,舞阳公主就注意到了高睦拿来的木匣。她见木匣有锁,也不多问,笑道:“我不是说了吗,把这当自己家,不用客气。你想放哪里就放哪里。” “多谢公主。” “以后都是。你想放什么就放什么,想放哪里都可以,不必问我。”舞阳公主已经和高睦说了很多次“不用客气”了,高睦还是左一个“多谢”,右一个“多谢”,她只当高睦就是这么个彬彬有礼的性子,她也懒得再说“不客气”了,只是摆了摆手。 高睦想到匣中的物品,其实觉得,这个木匣,放在舞阳公主房中,哪里都不合适。她犹豫了一下,道:“公主如果方便的话,可否帮高睦安排一间书房。” “我忘记了,你是读书人!你去挑,想要哪间房当书房都行!”舞阳公主一有机会就出门玩耍,房间对她来说,只是个吃饭睡觉的地方,高睦不提,她真想不到,人家需要书房。想到高睦斯斯文文的,多半和皇长兄一样,总是在室内起居,她觉得一间书房不够高睦使用,又说道:“你多挑几间房,挑个院子也好。想挑几间挑几间,要是不喜欢,自己盖也行。” “多谢公主。”同样的感谢,高睦这一回,语中含笑。她与舞阳公主只见过几面,却觉得,与舞阳公主相处,分外轻松。 舞阳公主听出了高睦话中的笑意,也跟着咧了咧嘴。她不知道高睦为什么要女扮男装,但是高睦都当官了,看起来是不会恢复女儿身的样子,她如今又找她要书房,那就是,能一直帮她装驸马吧? 今晚夜色已深,明日又要去越国公府会亲,高睦暂时没有时间去挑书房。她在舞阳公主房中找了个不起眼的小柜子,将木匣暂时放了进去,回来发现舞阳公主在打哈欠,提议道:“时辰不早了,公主安置吧。” “好,你不睡吗?”舞阳公主被礼服压了一天,确实很困倦了。 “睡。” 高睦跟着舞阳公主来到床边,抱了一床被子,打算去睡罗汉床。舞阳公主见她转身,不解道:“你去哪?” “高睦去罗汉床上睡。” “怎么能睡罗汉床呢?你就睡这呀。”舞阳公主更不解了。罗汉床又窄又短,怎么能睡人呢。而且都是姑娘家,可以一起睡床上呀。 第31章 “高睦担心挤到公主。”其实是高睦不习惯。从高睦有记忆开始,就是独自睡觉了。她一直是女扮男装,从没想过,会和同龄女性睡在一起。当然呢,男子更不行。 “床够宽,不挤。罗汉床太小了,也冷,你就睡这。”舞阳公主抢走了高睦手中的被子,扔回了床上。 如今是十月上旬,位处江南的京城,尚未过于寒凉。不过,等到了深冬,睡在罗汉床上,真的该冷了。高睦这种身份,不方便寻医问药,届时,为了避免着凉,她还是得与舞阳公主同床共眠。高睦觉得,早点适应适应也好。她不再坚持,果真躺到了床上。 放下床帐后,床褥之间,仿佛隔绝了成了一方独立的小天地。喜烛的光芒透过帐幔,洒照在鸳鸯被上,将小天地的光线,晕染成了温柔的浅红。高睦在这种喜庆的光线中,凝望着床顶的彩凤,耳边是陌生的呼吸声,她以为自己会很难入睡,却不知不觉阖紧了眼帘。 “高睦。” 就在高睦模模糊糊即将入睡的时刻,枕边传来了一声轻语。 高睦为了保守身份秘密,自幼就睡眠极浅,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转醒。她本来就没有完全入睡,又对自己的名字敏感,立即恢复了清醒。 意识到是舞阳公主在喊自己,她转身看向了舞阳公主,发现舞阳公主正看着她。高睦疑惑道:“公主睡不着吗?” “嗯。” 舞阳公主之前就打哈欠了,怎么会睡不着呢?高睦以为舞阳公主也和她一样,不习惯睡觉时有灯光,便提议道:“高睦去吹灯,再将花烛移去外间,可好?” 新婚夫妇洞房中的喜烛,越亮越好。不过,既然公主睡不着,高睦觉得,保留那对绝不能熄灭的龙凤花烛,就够对外交代了。 说话间,高睦打算起身,舞阳公主却伸手压住了高睦的被子:“不用吹灯。我第一次睡在宫外,睡不着,想和你睡在一起。” “公主不是正和高睦睡在一起吗?”高睦不懂。 舞阳公主虽然经常出宫玩耍,却总是回宫睡觉。她一直住在刘贤妃的长乐宫中,就算长成大姑娘了,也时常与母妃同睡。今夜,她第一次离家居住,有些不习惯。碍于高睦是个女驸马,舞阳公主又不方便让紫荆进来陪她,便只好找上了高睦。 若非高睦一直客套疏离,舞阳公主早就钻进她的被窝了。如今见高睦没有表露抗拒,舞阳公主索性用行动做了回答。她揭开高睦的被子,直接挤到高睦身边,抱紧了高睦的身体。 第19章 高睦:…… 原来舞阳公主说的“睡在一起”,是盖同一床被子,还要抱着? 高睦为了掩饰身份,习惯与人保持距离。如果是站立状态,她绝不会让人如此贴近自己。但是,她缺少躺着躲人的经验,加上舞阳公主知道高睦的身份,高睦在她面前少了警惕。都被舞阳公主抱紧了,脑子才反应过来。 舞阳公主抱都抱了,高睦也不好推开她。她只得努力放松身体,重新酝酿睡意。 两个人的体温叠加在一处,很快就将整个被窝催发得暖意融融。早冬之际不是最严寒的时节,但是谁不喜欢温暖呢?放松身体后,高睦竟然觉得,与舞阳公主睡在一起,算得上……不错。 高睦觉得不错,舞阳公主却觉得不够。她在被子里找到高睦的手臂,将它搁到了自己身上,试图将自己整个人都缩入高睦怀中。 高睦感觉舞阳公主有点不对劲。她没有排斥舞阳公主的牵拉,却睁眼看向了舞阳公主。 帐外众多的喜烛,足以照亮视野。高睦看到,舞阳公主已经闭上了眼睛,但是,这个一向笑意盈盈的姑娘,眉心之中,竟然皱成了“川”字。 舞阳公主……是在想家吗? 想到舞阳公主说她“第一次睡在宫外”,高睦突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离家的时候。 那是她去修山书院求学时。 入住修山书院,是高睦第一次远离母亲。尽管母亲对她从不亲近,她还是很想念母亲。第一次收到母亲的家信时,她贪婪地希望,母亲信中也有对她的思念,可是,母亲信中,通报了越国公府的一切近况,就是没有情感。 有一次,在书院脚下的小镇中,高睦看到了一对母女。年幼的女儿,躺在母亲怀中,母亲轻拍女儿的背脊,哼着不知名的曲调,哄她入睡。这不过是人世间再平凡不过的情景,高睦却羡慕地看了很久。那天返回书院后,高睦在写给母亲的家信中,第一次直白地诉说了自己的思母之情,而母亲的回信中,批评了她的软弱…… 由于舞阳公主与高睦距离极近,高睦为了看清舞阳公主的神情,不得不后仰身体,拉开间隙。舞阳公主感觉到空隙,往高睦身前挪了挪,打断了高睦的回忆。 高睦推测着舞阳公主的需要,手臂回缩,将舞阳公主紧紧地揽入了怀中。又如同,揽紧了初次离家的自己。 小时候,舞阳公主与刘贤妃睡在一起时,母妃总是会用体温裹紧她,免得她踢被子着凉。高睦的回拥,帮舞阳公主找到了一些熟悉的感觉,她眉间的皱缩渐渐放松,总算沉入了梦乡。 * 按照礼制,成婚次日,新娘应当拜见公婆,公主也不例外。不过,公主身份贵重,即便驸马之父贵为公侯,也往往不敢端坐受礼。高松寿如今只是高睦的“兄长”了,又有心攀附舞阳公主,自然更不敢托大。 第32章 婚礼次日,高睦与舞阳公主来到越国公府后,主持典礼的赞礼女官,请高松寿于正堂东首就坐,高松寿坚持推辞,只肯站着。 高松寿兄弟四人,他排行第二。高睦与舞阳公主并立在高松寿对面,对高松寿口称“二哥”,行再拜礼。依照仪注,高松寿无需还礼,他却还是答了两拜。 舞阳公主习惯了被人参拜,她又没有关注过仪注,根本没有意识到高松寿的谦卑。高睦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俯身,她心底却产生了一种阴暗的畅快。 外人都认为,高睦“驸马升行”,失去了越国公世子的位号,十分倒霉,高睦却觉得,与舞阳公主的这场假婚姻,最大的好处就是,斩断了她与高松寿的亲子关系。 高松寿的大哥早夭,在高松寿后,就轮到他的两个弟弟与公主、驸马见礼了。 高睦与越国公府的亲戚都不亲密,对着两个叔父改称“三哥”、“四哥”,也不觉得别扭。唯有面对王夫人时,高睦才感到了不适。但是,宫中派来的赞礼女官就在旁边,高睦必须对母亲喊出一声“二嫂”。 高睦的姑母均已远嫁,她与舞阳公主见过“嫂嫂”们后,便该轮到高广宗这一辈的兄弟姐妹们拜见公主、驸马了。 驸马升行后,高广宗从高睦的“大哥”,变成了高睦的大侄子。他得带着同辈的兄弟姐妹,前往舞阳公主府,参拜高睦与舞阳公主,并且,需要行四拜礼。 四拜礼,是卑幼见尊长的大礼。子女见父母,也不过是久别之后,才需要四拜。 舞阳公主与高睦的车驾离开越国公府后,朱姨娘想到,她的儿子,今后都得对高睦行四拜礼,心气不顺。她瞟了王夫人一眼,笑道:“咱们府上的世子爷,真是好福气,竟能娶到舞阳公主……瞧奴家这张笨嘴,该改称‘五爷’了才是。” 朱姨娘假模假样地拍了自己一嘴巴,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分明是故意刺激王夫人。 “是该打。都记清楚了,今后见了五爷,别喊错了。”高松寿不缺儿子,他不介意高睦变成自己的弟弟,想到王夫人失去了唯一的儿子,想到王夫人的儿子无法再继承他的爵位,他更觉得很解气。 此时越国公府刚送走舞阳公主,大门才合拢,府中连主子带奴仆还没来得及分散,足足有上百人聚在前院。高松寿看似指责了朱姨娘,实际一唱一和,也在挤兑王夫人。为了讨好高松寿与朱姨娘,立马有奴仆响应道:“小的们都记住了,定不会叫错了五爷。” 高松寿赞许地看向那个几个应声的奴才,笑道:“那就好。” 二嫂毕竟是二哥的正妻。二哥当着这么多人,一点脸面都不给二嫂留,连奴婢都敢踩到二嫂头上了,也太不成体统了吧?高三爷与高四爷觉得高松寿这个二哥言行欠妥,但是高松寿如今是越国公府的家主,他们两个身为庶弟,需要仰仗二哥,只好跟着陪笑。 高广宗则是真心诚意地笑了。本以舞阳公主看中了高睦,世子之位彻底没指望了,没想到峰回路转,高睦驸马升行,直接给他腾出了越国公世子的名位。他这个嫡母,与爹一向不和,如今没了儿子,今后在府中,越发没有立锥之地…… “掌嘴。”王夫人的声音打断了高广宗的思路。 彭管事投毒事件后,王夫人将手下的人都梳理了一遍,如今留在王夫人身边的,俱是忠仆。王夫人一下令,她身后的女健仆就冲到了朱姨娘身前,抽起了耳光。 霎时间,整个前院,鸦雀无声,只剩下了“啪!啪!啪!”的掌嘴声。 高睦几次遇险,王夫人都忍气吞声,高松寿继位为越国公府后,王夫人更是深居简出,放弃了当家主母的权力。人人都以为,没有娘家依靠的王夫人,接受了宠妾灭妻的现实,一心退让。谁都没想到,王夫人突然如此强势,竟然派人当众掌掴朱姨娘。 “住手!快放开我娘!”高广宗见朱姨娘挨打,顾不得多想,就护到了生母面前,推开了负责掌掴的健仆。 高松寿反应过来后,也愤怒地看向了王夫人,质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夫人头都没偏,纹风不动地说道:“高睦尚主,朱氏妄用‘娶’字,对舞阳公主不敬,该罚。” “娶”通“取”,是获取女子之意。公主贵为帝王之女,谁敢将她像货物一样“取”来?朱姨娘用在舞阳公主身上的那个“娶”字,如果要较真,不仅是对舞阳公主不敬,甚至称得上大不敬之罪。 高松寿听见王夫人占理,顿觉语塞,索性拂袖而去。 “继续打。”王夫人看向了负责掌掴朱姨娘的健仆,明显是要继续惩罚朱姨娘。 尚未走远的高松寿,回头制止道:“够了!她一个无知妇人,不过一时说错话了,何必得理不饶人!打也打过了,此事就罢了!” “无知妇人?”王夫人终于看向了高松寿,眼神却不是妻子看夫君时应有的柔顺,而是满满的犀利,“我竟不知,哪家的无知妇人,胆敢在京中买凶杀人,又敢对府中的少主人投毒。” 人群低哗,就连高三爷和高四爷都满心吃惊。二嫂这话是什么意思,朱氏竟然对高睦投毒?还在京中买凶杀人?!也是刺杀高睦吗……从前老爷子在世时,朱氏就敢将高睦推入水中,如今二哥袭爵了,朱氏肆无忌惮地谋害高睦,也不是不可能呢。 第33章 “你胡说什么!”高松寿三步并作两步,走回了王夫人身前,试图制止王夫人。 “是胡说吗?我这有几份口供,不知道是该请国公做主,还是该送去应天府?”王夫人从袖中抽出了一叠文卷,递到了高松寿面前。 高睦遇刺的事都已经过去大半年了,这个贱妇,早不提,晚不提,偏偏今日当众抖落出来!如此猖狂,是仗着高睦成了驸马,要和我鱼死网破吗? 如果不是顾忌高睦的驸马身份,高松寿简直想生吞了王夫人。可是众目睽睽,晚辈和奴仆都在场,他要是退让了,岂不是颜面扫地了? 高松寿进退两难,也不好接过王夫人递出的口供,一时间僵持在了原地。 第20章 高三爷与高四爷对视一眼,连忙上前,扶住了高松寿。一人低声劝道:“二哥,家丑不外扬。”一人给高松寿搬来了台阶,高声道:“二嫂是当家主母,管教仆妇,也是为二哥分忧。咱们男子汉大丈夫,理会这些后宅小事做什么。” 老越国公夫妇去世后,高三爷、高四爷已经与高松寿分家,两房的人丁也已经搬出了越国公府,单独立了门户。他们原本不想干涉二哥的家事,但是同气连枝,休戚与共,真要让二嫂把府中的丑事捅到了官府去,他们两家也会大受影响,由不得他们袖手旁观了。 瞧二嫂的样子,恐怕抓住了实证。高睦如今名分上不是二哥的儿子了,就算直接控告朱氏,也不必担心背上不孝的罪名。有舞阳公主在,二嫂也不必顾虑高睦的前程……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可不能让二哥把二嫂逼急了。 高松寿也想到了,王夫人敢于当众发难,只怕真的手握证据。他舍不得朱姨娘这个爱妾,也舍不得朱姨娘生的两个儿子。真要是“家丑”外扬了,里子面子都得丢,与其如此,还不如退一步,先安抚住王夫人。他借坡下驴,应道:“四弟说得对,朱氏言语不谨,合该夫人管教。” “那就继续掌嘴。”王夫人果断下令。 高松寿三兄弟,纷纷松了口气。既然王夫人只是坚持掌掴朱姨娘,看来一心为了出气,不是非要把事情闹大。 就连朱姨娘本人,也是心弦一松。高睦不是世子了,她犯不着再与王夫人母子为难,今日的口舌之快,确实是她得意忘形了。只要不报官,多挨几巴掌,也是值得的。 朱姨娘摆正受罚心态后,轻轻拍了拍高广宗的后背,想要儿子让开。 “爹——”高广宗误解了朱姨娘的意思,委屈地看向了高松寿。 高松寿想通利弊后,只求尽快安抚王夫人。他怕高广宗再度激怒王夫人,吩咐道:“宗儿,你领着弟弟妹妹,该去舞阳公主府见礼了。” “喏。”高广宗看出了高松寿的严肃,不敢再多话。他行礼之后,打算离开。 “高广宗。”王夫人突然问道,“你方才称谁为‘娘’?” 被点名的高广宗,脚步一顿,连整个身体都僵硬了起来。按照礼制,王夫人这个嫡母,才是他的“娘”,而他面对生母,只能称“姨娘”。如果王夫人非要计较,他喊朱姨娘为“娘”,可以扣上不孝的罪名。 “这么大的人了,舌头都捋不直,连声‘姨娘’都能喊得不清不楚,还不快给你母亲赔礼!”高松寿看似是在训斥高广宗,其实是在护短。他的意思是,高广宗没有喊朱姨娘为“娘”,只是口齿不清,“姨娘”两个字没说清楚,让王夫人听错了。 “母亲恕罪。”高广宗顺着高松寿的话音,乖觉地对王夫人行了大礼。 “嗯。”王夫人点头放过了高广宗。 高广宗领着一群弟妹,又对着长辈们行了辞别之礼。面对王夫人时,高家这群少爷小姐,口称“母亲(伯母)”,尤其不敢含糊。 早在高睦初封驸马时,高三爷与高四爷,就交代了子女,今后见到高睦,务必把高睦当真正的叔父一样敬重。至于高松寿的子女,刚刚亲眼见识王夫人的威风,又哪里敢放肆?包括高广宗,来到舞阳公主府后,也是毕恭毕敬。 “侄儿高广宗拜见五婶。” 在同辈的兄弟姐妹中,高广宗居长,见礼之时,自然是他打头。在赞礼的指引下,高广宗先拜见了舞阳公主。 四拜舞阳公主时,高广宗有些幸灾乐祸。寻常夫妻都是夫为妻纲,驸马与公主之间,却是丈夫位卑。这一点,只看见礼之时,需要先拜公主,后拜驸马,便可知晓。高睦成了驸马又如何呢?说难听点,几乎算是赘婿了,王夫人有什么好威风的。 “侄儿高广宗恭贺五叔新婚之喜。”高广宗对舞阳公主行完四拜礼后,紧接着又该拜见高睦了。 高广宗觊觎越国公世子的位置,从小就视高睦为眼中钉,如今需要四拜高睦,他多多少少都有点不甘心。不过,在俯身参拜高睦时,他其实也有些高兴。 高睦母子太谨慎了,他与娘几次谋害高睦,不惜在京城买凶,都没能得手。本以为高睦成了驸马,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当世子、当国公了,没想到皇上突发奇想,竟然拔高了高睦的辈分,空出了越国公府的世子之位!他那位嫡母,与他爹之间,如同水火,料想是不可能再生一个嫡子的,如此一来,他身为长子,将来岂不是能顺理成章地继承越国公府的爵位了? 哈哈哈,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与唾手可得的爵位相比,四拜礼又算得了什么!说起来,他真该好好恭贺“五婶”与“五叔”的新婚大喜!哈哈哈! 第34章 高睦虽然没有读心术,却看出了高广宗眉目间的喜悦。她大致猜得出高广宗的喜意,却只是平淡地抬了抬手:“请起。” 赞礼女官暗自点头。高驸马被皇上抬升了行辈,在家族中地位尴尬。他若是推拒兄长的四拜礼,那就是不满圣旨;若真在兄长面前以“五叔”自居,又有失友睦之道。如今端坐受礼,却口称“请起”,两头都周全了,无疑是极妥当的。 高松寿兄弟三人,都喜蓄姬妾。与姬妾的数目相比,活下来的子女数目,却不算太多。刨除高睦后,三兄弟加在一起,不过十二个子女而已。 皇家礼仪繁琐,等十二人都见完礼,已是午膳时分。 高睦名义上的父母已经去世了,所以,舞阳公主明日无需行盥馈公婆之礼,她的身边已经用不上赞礼女官了。高广宗兄妹十二人告退后,赞礼女官们完成了使命,也提出了回宫复命。 舞阳公主一看到这些礼官就头痛,巴不得她们早点走,当即就想点头,还是紫荆提醒道:“公主,女官们为公主的婚事忙碌了许久。如今礼成,又逢用膳时分,理当赐饭。” 是啊,都到吃饭的时候了,怎么能让人空着肚子走呢!舞阳公主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粗糙。她将赐饭之事交给了紫荆,拽着高睦,离开了正殿。 远离赞礼女官后,舞阳公主将侍从屏到了远处,歉意道:“高睦,我没有自己待过客,忘了留你的兄弟姐妹们吃饭。” “无妨。”高睦根本不想与高广宗吃饭,与其他兄弟姐妹们也不熟。不仅不熟,在老越国公高凯去世后、高睦前往修山书院求学前,高睦那些同姓的“兄弟姐妹”们,还见风使舵,多多少少都排挤过高睦。 高睦犹豫了一下,又说道:“公主,他们现在是高睦的侄儿、侄女了。” 舞阳公主歉意更浓,道:“对不起啊,高睦,我不知道父皇会改你的辈分,让你成了你爹娘的弟弟。不过,你不用说‘侄儿、侄女’这种话,私下里只管用原来的称呼,我父皇不会怪罪的。” 高睦不希望舞阳公主因为她的缘故厚待越国公府,她回望了身后的宫女,确认近处没有旁人,才低声说道:“公主,高睦与越国公府关系不亲密,不在意驸马升行之事。公主也不必在意。” 如果不是受制于人伦礼教,高睦与越国公府的情分,连陌生人都不如。这种“不孝不睦”的心思,一旦宣之于口,就是天大的罪名。所以,即便眼前只有舞阳公主,她也只能用“不亲密”这种字眼,隐晦地表露自己的立场。 高松寿宠妾灭妻的事迹,在官员圈层中广为流传,还引起了很多贵妇、贵女们的不平。舞阳公主很少参与贵女们的聚会,不过,她经常混迹市井,也听到过关于高睦的流言。 权贵的八卦流传到民间,往往以讹传讹,越传越离谱。越国公纵容妾室谋害嫡子,这种离谱的民间谣言,舞阳公主原本一个字都不信。此时,她却产生了动摇。舞阳公主疑惑道:“我听说,你幼时,庶母曾几次谋害你,险些得手。后来事情败露了,你爷爷要打杀你那位庶母,你爹却不许?” 何止幼时?高睦相信,要不是自己成了驸马,要不是她已经不再是越国公世子,高广宗母子,一定还会继续下黑手。 子不言父过。高睦转移话题,说道:“公主,该用午膳了。” 高睦既然没有否认,那此事就是真的? 在舞阳公主眼中,父母都深爱子女,她真的不敢相信,世间居然有如此恐怖的父亲,竟然纵容他人谋害自己的孩子。她追问道:“他们还说,你离京求学,是因为你爹袭爵了,你在越国公府的处境更凶险,需要外出避祸?” “公主,不知道府上在哪用午膳?”高睦嘴上顾左右而言他,心中却有点不解。她与舞阳公主虽然相处不多,却知她为人机灵,瞧着也不是刁蛮的性子,怎么突然追问起这些?这不是逼着她非议自己的父亲吗…… 高睦连续两次避而不答,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舞阳公主真的不明白,天下怎会有不爱子女的父亲。她的父皇子女众多,却极重亲情,她磕破一块皮,父皇都心疼不已,高睦的父亲,怎么能漠视她的性命? 第21章 “好,我们去用膳。” 继续追问,只是为难高睦。舞阳公主顺着高睦的意思,真带着她坐上了饭桌。 宫女上菜时,舞阳公主突然想起,她第一次遇到高睦时,高睦正被人围攻。那些人,不会也是她家里人派来杀她的吧? 舞阳公主是个急性子,为了尽快验证猜想,菜品一上齐,她就遣散了房中的侍从。 侍从们领命告退,心中却均觉惊奇。昨夜洞房,公主毕竟是女儿家,若觉害羞,不愿旁人在侧,也是寻常。可是,今天这青天白日,公主也两度屏退侍从了,却是为何?公主以前,可是从来不曾如此的。莫不是,只想与驸马独处? “高睦,我们初次相见时,那些攻击你的歹人,也是你庶母派来的吗?” 舞阳公主怎么又想起这一茬了?高睦有些无奈,叹道:“公主,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可以不提了吗?” 高睦在府外都险些被人乱棍打死,在越国公府中,又该过的什么日子?这也太欺负人了! 舞阳公主曾经当街痛打恶少,本就是嫉恶如仇的个性。她气愤道:“你那个庶母是谁?我今天有见到她吗?我帮你教训她!” 第35章 高睦一怔。舞阳公主问来问去,是为我打抱不平?还想帮我教训朱姨娘吗……从来没有人如此直白的维护高睦。一股陌生的情绪涌遍全身,让高睦心口都有些发热。 朱姨娘几次三番谋害高睦,高睦又不是一个泥人,当然是有气的。如果放纵舞阳公主教训朱姨娘,高睦确实可以出气,但是,投桃报李,哪怕只是冲着舞阳公主这句维护,高睦也不肯让舞阳公主吃亏。她摇头道:“公主的好意,高睦心领了。” 昨夜入睡时,高睦无声的回拥,让舞阳公主认定,高睦是个外冷内热的大好人。她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就是心太软了,才会被人欺负。到底是谁?你告诉我呀。不然她再对你下手怎么办?” 心软?高睦这辈子最讨厌别人骂她软弱,可是,舞阳公主的娇嗔太亲热了,让她完全生不起气来。为了劝服舞阳公主,她转而问道:“宫中的妃嫔娘娘们,如果欺负公主,公主会动手教训她们吗?” 舞阳公主从呱呱坠地开始,就是皇帝的掌上明珠。宫中的妃嫔,无论地位高低,见到舞阳公主,都是十足的亲切,哪里有人欺负她?假如真有不开眼的妃嫔欺负她,她告诉父皇,父皇自然会为她做主。毕竟,妃嫔都是父皇的枕边人,她不好自己动手,不然就是打父皇的脸……舞阳公主想到这,抬头看向高睦,猛然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高睦不能反制庶母,不是心软,而是孝道不容许。 在等候婚礼的这半年里,宫中的女德课,都快在舞阳公主耳边念出茧子了。她虽然一直在打瞌睡,多多少少还是听到了几句“夫为妻纲”的鬼话。舞阳公主不明白,她贵为公主,为什么要给自己找一个“夫纲”,但是她知道,从高睦成为她的驸马起,在外人眼中,她与高睦就是一体的。所以,她要是动手教训高睦的庶母,等同于高睦动手——都会让高睦陷入不孝的境地。 舞阳公主脑筋一转,笑道:“你现在是越国公的弟弟了。不过是你哥哥的一房小妾,我教训她,算不上不孝。” 高睦第一次见到舞阳公主时,就喜欢“小乞丐”率真的笑容,当舞阳公主的笑容中承载着对高睦的维护之心时,高睦更觉得顺眼了。她却依然摇了摇头,道:“废韩王欺压百姓、横行不法,皇上已经将他从玉牒中除名。他如今不是公主的哥哥,只是庶人了。高睦如今贵为公主的驸马,若是去教训废韩王,想必不算罪过?” “玉牒”是皇帝家的族谱。废韩王是皇帝的第九子,他在封地胡作非为,皇帝屡次下旨申诫,尤不知悔改,去年竟激起了民变,被皇帝废为了庶人,圈禁在京中。 舞阳公主从小就不喜欢她那位为人凶暴的九哥,得知他被废,无法再祸害百姓,舞阳公主还暗自高兴了一场。是以,她瞬间就意识到了,“废韩王”是她九哥。 听说高睦想要对付废韩王,舞阳公主吓了一跳。她跳到高睦面前,伸手捂紧了高睦的嘴唇,紧张地告诫道:“我父皇重视天伦之情,尤其心系子孙。九哥的名字虽然不在玉牒上了,但他总是父皇的儿子,你可千万别把他真当庶民!你方才的话要是传出去了,我都保不住你!” 舞阳公主语气严厉,却全然是殷切的关怀,高睦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如何听不出?在高睦的人生中,这种直白的关心,实在是太难得了。她有些舍不得躲开这份关心,又想到,舞阳公主清楚她的女儿身,她无需躲避她的靠近,最终,高睦任凭舞阳公主捂嘴,只在她掌心轻轻点了点头。 舞阳公主看到高睦点头,心情就放松了。她松开了高睦,想到自己之前口气太凶了,又悄声说了一句:“其实我也不喜欢九哥。” “九皇子名义上只是庶人了,但是在皇上心中,他永远是他的儿子。我是想说,我与九皇子一样,名义是名义,事实是事实。我名义上是越国公的弟弟了,世人却不会忘记,他是我父亲。” 本朝的皇子,成年之后,一律受封为王,无论是政治待遇还是经济待遇,都十分优厚。仅看这一点,就不难知道,皇帝重视子孙亲情。废韩王如果不是皇子,以他的罪名,长十个脑袋都不够砍。而如今,废韩王不仅活着,还活得好好的——衣食供应,样样不缺,听说还新添了两个儿子。高睦提及废韩王,就是想让舞阳公主明白,她与高松寿的亲子关系,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事实。她要是借着驸马升行,真在高松寿面前以弟弟自居,只怕皇帝都饶不了她。 舞阳公主话里话外,分明将高睦视为自己人。高睦大约是受了舞阳公主的影响,开口解释时,竟然用了“我”字。话都说完了,高睦才意识到疏忽。 舞阳公主没有注意到高睦的自称变化,她听懂高睦的用意后,情知自己无法替高睦出头,不满地叹道:“那就只能看着你庶母谋害你吗?” 早在修山书院求学时,高睦就翻遍了本朝律令,想要找到反击朱姨娘的法律依据。可是,把律法都翻烂了,也没有任何一条,支持子女控告庶母。况且,说到底,是高松寿有意宠妾灭妻,才助长了高广宗母子的取代之心。就算没有朱姨娘,没有高广宗,也会有其他姨娘、兄弟,对高睦下手。如果没有成为舞阳公主的驸马,高睦确实只能任凭谋害。所以,她与王夫人此前的规划,都是远离越国公府。 第36章 “公主放心,高睦不是越国公世子了,他们不会继续谋害。”高睦对舞阳公主安抚一笑。 “对哦!他们想害你,是为了当世子!你都不是世子了,他们就不用下手了!”舞阳公主听说高睦没危险了,又重新高兴了起来。没等笑容完全绽放,她想起了另一层考量,歉意问道:“你的身份,你爹不知道吧?你娘让你做男子,是为了当世子吗?对不住啊,我害你当不成世子了。” 王夫人从来没将越国公世子之位放在心上,她让高睦冒充男儿身,只是觉得,这个世道,不允许女子安身立命,唯有男子,才能拥有自己的人生。 这个理由,高睦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就算说清楚了,也多半会被世人指责为离经叛道。舞阳公主给自己找了个女驸马充数,的确算是与众不同,却也未必能理解王夫人的想法,高睦便只含糊说道:“母亲不是为了让我当世子,只是觉得,当男人更好。” “我也觉得,当男人更好!我要是男人,父皇就不会禁止我出京了!文昺他们都能出京玩!”舞阳公主深以为然。 高睦哑然失笑。 “你笑什么?” 高睦总不能说她笑舞阳公主稚子童心,只是附和道:“公主说得是。公主若是皇子,早就能出京玩耍了。” 舞阳公主眼前一亮。近年来,时常有人劝她不要贪玩,就连母妃,也劝她放下出京游玩的心思,高睦是唯一一个完全认同她的人。舞阳公主眉眼弯弯,真心诚意地赞叹道:“高睦,你人真好!” 高睦不习惯舞阳公主直白的夸奖,指了桌面,催促道:“菜该凉了,公主,用膳吧。” “好呀,吃饭!”舞阳公主不习惯穿礼服,加上又被赞礼女官们摆弄了半天,确实有些饿了。想问的问题都问得差不多了,她当即提起了筷子。 用餐之时,高睦想起,舞阳公主昨晚就说她是“好人”。 高睦与舞阳公主相处有限,也没为舞阳公主做过什么,不知道舞阳公主何以得出这个结论。她倒是觉得,舞阳公主是个极好的人。 面对舞阳公主的逼婚,高睦没有暗存怨气,本以为是因为舞阳公主的救命之恩。如今的高睦却觉得,大约是因为舞阳公主的性情——无论是谁,面对这样一个天真无邪的姑娘,也很难产生恶感吧?至少高睦如此。 第22章 舞阳公主自己不愿意离开父母单独居住,她将心比心,便觉得,害高睦搬出越国公府,有些过意不去。得知高睦在越国公府性命堪忧的过往后,舞阳公主又觉得,高睦的东西,应该早点搬过来。 当天下午,舞阳公主就拽着高睦,在府中挑起了书房,她还热心地指派了男仆,说要帮高睦去越国公府搬东西。 至此,舞阳公主府中,几乎人人都认为,公主对驸马十分中意。要不然,能这么急着让驸马搬家吗?成婚还不到一天呢,就心心念念要霸占驸马,好像生怕驸马会住回越国公府。 高睦从来没把越国公府当“家”,她从修山书院回京时,带回来的私人物品,大多放入了王夫人给她的私宅中。越国公府,除了书籍,其实没有什么高睦割舍不下的旧物。 舞阳公主府的奴仆,都是宫中派来的,高睦不愿自己的私宅暴露在他们眼中,她声称东西不多,谢绝了舞阳公主的人手。 舞阳公主见高睦是个光杆司令,又知道她在越国公府不受宠,担心她没有人手搬家,才想派人帮忙。得知高睦的人够用,她也不嫌高睦见外,自是不再坚持。 皇帝子女众多,公主府的营造,早已形成了固定的形制。只不过,舞阳公主格外受宠,她的公主府又有孙文昺那个太子嫡嗣亲自关注,所以,与其他公主府相比,修建得格外精巧而已。 既然公主府的营造有完整的官方形制,该有的东西自然都不缺。舞阳公主府中,其实是预留了外书房的。高睦不是多事之人,她直接选择了这处外书房。 舞阳公主从来不操心生活琐事,她根本看不出这是预留的外书房,还以为是高睦挑中了这处院子。 高睦一直客客气气的,如今能这么快挑好书房,舞阳公主只当高睦不再和自己见外。她私心里想着,高睦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又不嫌她贪玩,等她和高睦熟稔起来,她就能多一个好朋友了。为此,舞阳公主还高兴了一场。 天色已晚,不便再出府玩耍。舞阳公主兴致不减,索性与高睦一起,将公主府转了一圈,算是带高睦熟悉一下将来的生活环境。 紫荆暗暗称奇。他们家这位公主,向来瞧不上人工园林,从前连御花园都不爱去,如今竟然陪驸马游逛府邸,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高睦不了解舞阳公主的习性,却不难感觉到舞阳公主的友好。在舞阳公主的照顾下,她还真产生了几分宾至如归之感。 舞阳公主在宫中拘了半年,早就想出门放风了。次日用完早饭,舞阳公主就打算出京游玩,她也没忘了高睦,问道:“你今日有何打算?” 高睦习惯了舞阳公主的地主之谊,以为她又在关心自己的生活,微笑道:“高睦打算整理书房。” “哦,那我就自己出去玩了。” 出去玩?新婚第二天,舞阳公主就打算出门玩耍吗? 除了不得不为生活奔波的穷苦人家,时下的姑娘,都会尽量避免抛头露面。大户人家的成年女子,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出门玩耍的新娘子,实是闻所未闻。 第37章 “公主需要高睦陪着去吗?”高睦不支持把女子关在后宅,迫于现状,又担心对舞阳公主影响不好。她犹豫了一下,想到,舞阳公主既然想出去玩,她作为“驸马”,陪着一起去,想必能让人少嚼点舌根。 “不用,你忙你的,我自己去玩就行。”舞阳公主大大方方地摆了摆手。她怕高睦留在公主府中无聊,本来是打算邀请高睦一起出门的,既然高睦有自己的安排,那就算了。 “那高睦送公主。”高睦以为舞阳公主不想要她跟着,也不好再坚持。 “不用送。我还要换身衣裳才会出门呢,你不用理会我。库房钥匙在紫荆手中,你书房若是缺东西,就找紫荆。” “好,那高睦就去书房了。” 通往书房的路上,高睦想到,舞阳公主是能在京中跑马的姑娘,想来不在意外人的眼光。只要皇帝不介意,就算别人想非议舞阳公主,也不能拿舞阳公主怎么样。她只是一个充数的女驸马,实在无需操心过多。 想到这,高睦彻底放开心怀,迈入了外书房。 本朝驸马若是外放为官,公主也会随行。以舞阳公主的受宠程度,高睦早就不指望外放了。身为驸马,她在舞阳公主府,无法拥有单独的卧室,只能与舞阳公主睡在一起。这意味着,这处书房,就是她能拥有的唯一的私人领域。她也许会在舞阳公主府生活很久,的确需要好好打理这个外书房。 高睦心安理得地整理书房时,紫荆正在苦口婆心地劝告舞阳公主,希望她能打消出门的念头。听到舞阳公主准备换上骑装,紫荆更是眼前发黑。 女子不能抛头露面的道理,紫荆已经说臭了,舞阳公主就是不为所动。为了劝服舞阳公主,她不得不另寻策略,道:“公主成婚了,真的不宜再出府。就算出去玩,咱也不能骑马,不然,面貌让外男见了去,驸马会不高兴的。” 在紫荆看来,公主既然与驸马恩爱,大约会顾忌驸马的看法。 “高睦不会。”舞阳公主想都不想就摇了摇头。要说女子不能见外男,高睦女扮男装,天天都在见外男。况且,就算高睦反对,又如何?从前阿柔劝她不要出宫玩耍,她也照去不误。要是高睦真会因此事嫌她丢人,那她就不能把高睦引为朋友了。 哪里不会?公主说出门时,驸马分明脸色不好。谁家丈夫乐意妻子招摇过市?这要是寻常人家,为此休妻,也是不稀罕的。 紫荆的心里话,有挑拨夫妻关系的嫌疑。如果驸马与公主感情不和,这些话,她说了也就说了。而今,本着疏不间亲的心思,紫荆只能把这些反驳吞进肚子里。 黔驴技穷的紫荆,眼看舞阳公主换好了骑装,只得送她出门。明天就是公主与驸马三日回门的日子,她随同入宫,届时,只希望皇上不要迁怒他们这些下人才好。好在公主素来敢作敢当,否则,她真是不用活了。 心中都是无奈,该干的活,紫荆一点也不耽误。她送走舞阳公主后,直接来到了外书房,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敬问驸马爷,可有差遣交代奴婢?外书房可需添置人手器具?” 说是来帮忙的,紫荆却没有贸然进入外书房,只是在阶下询问高睦。时下有些读书人,认为女子生而卑微,不配触碰圣人经典。她不知道高睦是否有这种观点,不便贸然进入高睦的书房。此外,她一个年轻女子,与驸马瓜田李下,还是远着些才好。 高睦知道,紫荆是因为舞阳公主那句随口的吩咐,才会特意前来问候。人家行事周全,她也没有托大的道理,客气地回绝道:“紫荆姑娘有心了。我这什么都不缺,若有需要,自会派人去寻姑娘。” 昨日下午,高睦的物品,就已经运到了舞阳公主府,奴仆护卫也跟着一起来了。高睦是真的什么都不缺。 紫荆作为舞阳公主身边的管事大宫女,也算是整个公主府的总管。她知道高睦的人手器物都来了,只不过,明知驸马在安顿书房,又有公主那句“缺东西,就找紫荆”,她不好不闻不问。 “奴婢只是公主与驸马的家仆,当不起驸马爷的‘姑娘’。”紫荆行礼告罪了一声,又恭顺地提议道:“奴婢日常多在内宅当差,担心耽误驸马爷的差遣,想让外院的管事太监来给驸马爷请个安,不知驸马爷这里是否方便?” 外院与内宅界限分明,哪家男主人会成日差遣女管事?舞阳公主不通庶务,她自己凡事都让紫荆打理,便觉得高睦也找紫荆就行。紫荆深知不妥,她来见高睦,其实主要就是想把外院的管事引见给高睦。 女仆在内院当差,男仆在外院当差,内外有别,泾渭分明。高门大户,都是这样的规矩。高睦好歹出自公府,如何不明白?她确实需要与公主府的管事太监认个脸,点头道:“我方便,让他来吧。” 舞阳公主府的管事太监名唤鲍义。紫荆猜到了高睦会同意接见鲍太监,但是,没有主人的允许,她不好擅自做主,所以没有提前通知鲍太监。高睦点头后,她才派人叫来了鲍太监。 整个舞阳公主府都认为,自家公主,与新婚驸马,十分恩爱。鲍太监见了高睦,便也是十足的恭敬。 引见完毕后,紫荆不再耽误高睦的时间,很快提出了告辞。 刚走出外书房所在的院落,紫荆和鲍太监就遇到了舞阳公主。 第38章 “公主怎么就回来了?”紫荆大为吃惊。她还以为,公主最早也要晚膳时分才回府。 “城门的守军还是不让我出京!”舞阳公主气冲冲地抱怨了一句,人已经冲进了外书房。 敢情公主不是要出府玩耍,是打算出京啊! 紫荆目瞪口呆。 第23章 “高睦,你能不能改日再整理书房!先陪我出京!” 舞阳公主一看到高睦,就拽住了她的胳膊。 出京?高睦一头雾水。她一边屏退房中侍从,一边安抚道:“公主别急,慢慢说。公主出京干什么?” “我想出京玩,城门的守军还是不让我出去!你陪我去吧!” “皇上不是一直不许公主出京吗?”高睦更糊涂了。舞阳公主昨天提及禁止出京的事,还不见怒气,今天怎么突然这么大的反应了? “可是父皇说过,我成婚之后就可以出京玩了!” 高睦不敢相信地反问道:“皇上说,公主成亲后,可以出京玩?” 礼教的束缚,在已婚妇女身上,只会更加严苛。就说高睦的母亲王夫人,她嫁入越国公府后,除了随越国公府返乡时,唯一一次出京,就是上次去京郊离亭接高睦。就这,王夫人也是一直坐在车厢内,连随行的男仆、护卫都没看到王夫人的脸。 舞阳公主未及笄时,皇帝都不让她出京,成婚之后,反而支持她满世界玩耍?这真的很可疑。 “父皇说,等我有了驸马,让驸马陪我出京玩。那不就是说,成婚之后就能出京玩吗?”舞阳公主看出了高睦的质疑,将皇帝的原话转述了一遍。 舞阳公主给自己找个假驸马,不会就是为了出京玩吧?高睦怀疑舞阳公主被皇帝忽悠了。她长这么大,就没见过几对同游的夫妻,偶有夫妻一起出行,妻子不是藏在车内,就是幂篱遮面——连外间的景物都看不清,谈何游玩?贫苦人家,倒是有一起忙生计的夫妻,那也是与“玩”字不相干的。 高睦不好妄议皇帝,含糊道:“高睦陪公主去,只怕城门卫也不会放行……” “怎么不会放行?父皇亲口说的,让驸马陪我出京玩。你是驸马,你陪我去,他们就得让我出去,不然我就去找父皇评理!求你了,高睦,你陪我去试试吧!我从没出过京,闷都闷死了!听说城外和城内很不一样,我真的很想瞧瞧!求你了,陪我去吧!陪我去吧……”舞阳公主在宫中闷了半年,好不容易兴冲冲地出门了,又被人堵了回来,她真的很崩溃。要不是觉得高睦这个“驸马”是出京的希望,她只怕已经回宫找皇帝诉苦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缠着高睦撒娇,高睦有些抵挡不住。又听说舞阳公主想找皇帝评理,不会善罢甘休的样子,她只好应道:“高睦陪公主去试试就是了。” “太好了!我就知道,高睦你最好了!”舞阳公主习惯了找父母兄姐撒娇,夸人的话张嘴就来。 高睦被舞阳公主抱着胳膊,本来就不适应,至此,她更觉得不自在了。她不好推开舞阳公主,只能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松手。 “我们走吧!”舞阳公主不仅没松手,还迫不及待地拽了拽高睦的胳膊。 舞阳公主手中拿着马鞭,显然是骑马出行。高睦要是就这么陪她出去,八成是白走一遭。也不知被舞阳公主触动了哪根心肠,高睦望着舞阳公主亮晶晶的眼眸,竟然有些不忍心让她失望。她制止道:“先等一等。公主若想顺利出京,需要让人备车。” “为什么要备车?你不会骑马吗?” “高睦会骑马,是公主需要坐车。” 舞阳公主扬了扬手中的马鞭,得意道:“我不需要坐车,我也会骑马。” “公主只有坐车,城门卫才有可能放行。若是骑马,就算高睦随行,公主也决计出不去。” “为什么?”舞阳公主不懂。都是她要出京,坐车与骑马,有什么区别。 按照礼法,女子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婿想带妻室外出,天经地义。只是,舞阳公主的“父”,是皇帝。高睦这个“夫”,要想利用“夫权”迫使城门卫放行,必须牢牢地抓住礼法的大旗,才有可能成功。舞阳公主要是骑马出行,自己就摆明了不尊女德,那高睦还与人谈什么礼法? 房中没有旁人,高睦不用顾忌,她低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舞阳公主向来不耐烦听那些女德、礼教之类的鬼话,如今得知高睦要利用礼法帮她出京,拍掌笑道:“好呀,我这就让紫荆备车。” 紫荆看到舞阳公主回来了,也跟来外书房。她见高睦的侍从都退出来了,不便进门,于是也等在了阶下。听到舞阳公主叫车,紫荆以为高睦哄着舞阳公主接受了男女大防,喜道:“奴婢这就去帮公主备车。” 在紫荆看来,高睦竟能让他们家公主姑奶奶心甘情愿地坐车出门,简直是功德无量。 功德无量的高睦,陪舞阳公主出门时,还点了十来个护卫。紫荆见了,越发觉得高睦靠谱。 紫荆没有听到高睦与舞阳公主的对话,不知道两人要去哪里。不过,驸马既能让公主接受马车,又能让公主带着护卫出行,看来管得住公主。既然驸马可靠,左右有驸马同行,她也就不必多思多虑了。 离舞阳公主府最近的京城城门,是安泰门。舞阳公主之前铩羽而归,就是在安泰门。 第39章 安泰门今日当值的守将,是汝宁侯之子范从膺。 范从膺在南乐公主的花会上见过高睦,一看到高睦身后的马车,他就感到了头疼。 舞阳公主怎么又来了?就算改成坐车了,咱也不能放你出京呀……皇命在身,范从膺没有办法。他将高睦的牙牌推了回去,抱拳道:“高驸马要出京,下官自不敢拦。只是,皇上有圣旨,舞阳公主不能离京。” “什么圣旨?” 范从膺以为高睦不知情,解释道:“三年前,皇上就让中官往京城十二门传了口谕,严禁舞阳公主出京。” 高睦为了帮舞阳公主出京,早已问清了出城禁令的来龙去脉。她笑道:“皇上三年前不让公主出京,定是公主年纪尚幼,皇上担心公主的安危。如今公主已与下官结为夫妻,下官要将京郊的田庄交给公主打理,需要带着公主去认认田庄。还请范兄放行。” 京中人人皆知,舞阳公主成日贪玩,连根绣花针都没摸过。舞阳公主要是会打理田庄,范从膺敢把自己的名字倒着写。 范从膺本以为高睦是被舞阳公主诓来的,一听“田庄”,就知道高睦是有备而来。为了让高睦知难而退,他软硬兼施地说道:“若非皇命难违,卑职怎敢阻拦公主的凤驾?还望高驸马莫要为难下官。” “依本官之见,分明是范将军为难本官。”高睦冷笑道,“天下间竟有夫婿带不走妻室的道理,本官今日,算是开眼了!” 夫为妻纲,是古今不变的通理,范从膺无法反驳,只能咬死了:“皇命难违!” “你既说是皇命,圣旨在哪里?公主与本官完婚后,皇上曾下旨,禁止公主与本官出京?只要范将军拿出圣旨,公主与本官,绝不再涉足城门!” 舞阳公主又不是罪犯,皇上若是下达明旨,限制舞阳公主出行,岂不是让天下人看笑话?范从膺既拿不出圣旨,也不可能去请旨。别说去请旨了,他与高睦交涉时,都不敢高声大嗓,就怕引起路人的注目。 这个高睦,不愧是考了进士的读书人,比舞阳公主难缠多了!范从膺真是不明白了,高睦才与舞阳公主成婚两天,怎么就陪着她来胡闹了?也不知舞阳公主给高睦灌了什么迷魂汤! 高睦堵住范从膺的话头后,缓和了口气,循循善诱地说道:“下官与公主是夫妻,公主的安危,自有下官担待。范将军既然拿不出圣旨,那就请让路。” 范从膺灵光乍现。是呢,反正是高睦非要带舞阳公主出京,皇上要怪罪,也只能先怪高睦。他之前已经把舞阳公主拦回去一次了,算得上尽职尽责了。而且高睦明摆着不肯罢休,他也不能强行赶人,再这么僵持下去,事情闹大了,不仅把舞阳公主府得罪透了,皇上那里,也讨不到好。要不然就……放行? 高睦看出了范从膺的意动,试探性地踢了踢马肚子。 马蹄前行,范从膺后退。 高睦会意,抬手召唤马车启程,范从膺半推半就地让出了门洞。 京城城墙厚实,门洞也格外深邃。穿过幽深的门洞后,宽广的田野在眼前寂然展开,顿生阔朗之感。 舞阳公主不知何时揭开了车帘,整个脑袋都探出了车窗外。她望着京城外豁然开朗的天地,不可置信地笑道:“我真的出来了吗?” “是,出来了。”高睦驱马来到舞阳公主窗外,笑着附和了她一句。又低声劝道:“公主,刚出城门,路上也许有人认识公主。公主先坐好,等到了京郊,再出来骑马,可好?” 高睦帮舞阳公主实现了三年都没能达成的梦想,舞阳公主再看高睦,简直堪比亲人。她觉得高睦说什么都好,很快答应了一声,将脑袋缩回了车厢里。 第24章 初冬的京郊,完成了秋收的农田,徒留荒凉,就连远方的常青树,也不复春日的风采。 本该是令人失望的景致,舞阳公主却不改惊喜。她策马狂奔,银铃般的笑声随风飘扬,将每一寸空气都渲染成了欢快。 高睦受此影响,眉目间也挂上了笑意。 她原本只将骑马当成一种出行方式,与舞阳公主一起,才发现,原来跑马也可以是一种乐趣。 高睦突然想起,她从修山书院回京的那天,就看到了舞阳公主在御道上打马而过。 京中人烟稠密,也只有在御道上纵马奔腾,才无虞误伤路人。舞阳公主既然喜欢跑马,也难怪她心心念念想出京。 与房屋林立的京城相比,辽阔的城外世界,在舞阳公主眼中,几乎是一片崭新的天地。舞阳公主除了尽情驰骋,也对京外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就连田地中的稻茬,她都能问出个一二三来,还兴致勃勃地蹬了半天水车。 “公主,我们该回城了。” 入冬之后,昼短夜长,为了赶在城门落锁之前回京,日影西斜时,高睦需要带着舞阳公主踏上归程。 “我再玩一会儿。”舞阳公主意犹未尽,舍不得从水车上下来。 约莫一盏茶功夫后,还不见舞阳公主停歇,高睦不得不伸手,强行终止了水车的运转:“公主,路远,真的该回京了。否则,天都要黑了。” “好吧。”舞阳公主看出高睦的坚持后,情知时间确实紧张了,怏怏地从水车上跳了下来。 今日能够出京,多亏高睦,舞阳公主不知道自己今后是否还有机会出城游玩,如果不是明天清早就得进宫,她真想住在城外。 第40章 上马之后,舞阳公主回望新鲜的城外世界,半响都没舍得催马,还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高睦认识舞阳公主以来,第一次听到她叹气。她见舞阳公主依依不舍,忍不住安慰道:“公主若是喜欢,高睦下次再陪公主出京玩。” 舞阳公主猛然偏头,满眼惊喜地问道:“还能有下次吗?” 皇上连御道都能拿给舞阳公主跑马,有驸马相伴的话,只要不给人留话柄,应该会让舞阳公主出京……吧?高睦与皇帝接触有限,舞阳公主不可置信的样子,让她有些拿不准心中的猜想。她不愿舞阳公主的惊喜落空,点头道:“应该能的。” 高睦今日前往外书房时,孙文昺转交给高睦的那盒避孕物品,已经被她塞到了外书房的隐蔽角落。皇帝与太子对舞阳公主的那份超脱了礼义的父兄之爱,让高睦觉得,舞阳公主应该能如愿。大不了,她以后努力争取外放,届时,舞阳公主随她赴任,总能再出城玩耍的……想到此处,高睦的点头越发没了迟疑。 “那就太好了!”舞阳公主喜笑颜开,要不是坐在马上,只怕会兴奋地抱住高睦。 高睦也跟着笑了。 舞阳公主恢复心情后,重新唤起了骑马的兴致,还与高睦赛了一场马,倒是比预计的时间更早地回到了京城。只不过,接近京城前,高睦将舞阳公主从马鞍上请了下来,劝她再次坐入了车中。 紫荆见舞阳公主乘车而回,以为自家公主成婚后学会了淑女风范,喜上眉梢。舞阳公主下车后,她看到公主沾满灰土的衣衫,才知道自己想岔了。 “公主与驸马,今日去了哪里?”紫荆抱着最后一丝期望,问出了心中的犹疑。 “京外呀。”舞阳公主正想与人分享喜悦。紫荆一问,她就竹筒倒豆子似地说起了今日的城外见闻。 紫荆是从民间选入宫中的宫女,在她看来,宫里除了规矩大一些,处处都是神仙般的日子,她真的不明白,公主为什么非喜欢往外跑。本以为驸马是个稳重人,没想到,也陪着公主乱来。哪怕是乡下,新媳妇也不会四处乱逛呀! 碍于高睦在场,紫荆不好张嘴,带着一众侍女,有条不紊地服侍两人更衣用饭。 当天晚上,疯玩了一天的舞阳公主,入睡极早,睡得还格外香甜。两夜下来,高睦逐渐习惯了枕边的姑娘,也是一夜安睡。 次日是回门的日子,高睦与舞阳公主,清早就来到了皇宫。 “父皇!”舞阳公主一看到皇帝,就欢喜地扑到了他怀中。她从来没有与父皇分开过这么久,真的很想念父皇。 “锦衣,”皇帝将舞阳公主好一阵打量,“让父皇看看。在宫外过得好不好?父皇给你建的公主府,可还喜欢?高睦没有欺负你吧?” 高睦望着舞阳公主面前那位满脸慈爱的老人,几乎不相信他是当今皇帝。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父女情深的场面,一时有些怔愣,直到听见自己的名字,高睦才想起来下跪:“臣高睦参见皇上。” “高睦没有欺负儿臣。儿臣参见父皇。”舞阳公主看到高睦下跪,想起自己两日没见父皇,也应该行大礼,于是也跪了下来。 皇帝见舞阳公主如此,以为她夫唱妇随,笑赞道:“好,好。成婚之后,果然是懂事了,快起来。高睦也平身。”皇帝亲自扶起了舞阳公主,又对高睦抬了抬手。 今日回门,高睦应该依次拜见皇室成员,舞阳公主一上来就抱住了皇帝,算是乱了规矩。高睦起身后,拿不准是该继续参拜太子,还是等候引礼内官的指引。幸好,太子及时走到了皇帝身边,低声提醒道:“儿臣知道父皇惦记十九妹,有许多话想与十九妹说。高睦新婿登门,还是先让他见过诸亲,父皇再与十九妹慢慢叙话吧。” “说得是。”皇帝想起正礼,总算暂时放开了舞阳公主,“锦衣,你先去后殿见你母妃她们。” 除了太子以外,皇帝的其他儿子,都远在藩地,女儿女婿却大多在京。高睦见完太子、驸马等人,才会去拜见皇妃、公主这些妻族女眷,皇帝让舞阳公主先去后殿,实际上算是让舞阳公主先去休息。 舞阳公主确实急着见母妃,又觉得不该撇下高睦,踌躇了片刻,拒绝道:“儿臣等高睦一起去。” “他一个大男人,还能在宫里丢了不成?你等他做什么。”皇帝有些好笑。他算是看出来了,高睦这个驸马,是真的很让锦衣上心。 男人? 内外有别,即便是宫中家宴,男女也是分开宴饮的。舞阳公主想起高睦的男子身份,知道自己今天早晚得与高睦分开,这才先去了后殿。 舞阳公主走后,回门礼正式开始,高睦在引礼内官的指引下,对皇帝以下的皇室亲属一一见礼。由于人数众多,饶是家礼相见,也耗费了半天的功夫。这还是多亏各位藩王不在京,否则,高睦的腰都要弯废了。 礼毕之后,是归宁宴。 距开席还有大半个时辰的功夫,大家聚在一起喝茶,少不得说几句闲话。女眷那头,不是母女,就是姐妹,闲聊起来,自然是满堂热闹。男客这边,皇帝和太子处理政务去了,驸马们与高睦都不相熟,又不好撇开这个新女婿,只好围绕着高睦的功名尬聊。 皇帝的十七、十八公主早夭,十六公主的驸马与高睦座位相邻,不好一言不发。他是个头脑简单的武夫,一看书就头晕,实在不想说那些文官的事情,便拿着昨天听到的消息凑趣,笑道:“听说妹夫昨天与舞阳公主出京了,新婚没两天就夫妻同游,真是恩爱。” 第41章 十六驸马忘了舞阳公主身上的出京禁令,其他驸马可没忘。大家神情一滞,气氛瞬间就凝固了。 很显然,在场的驸马,还有太子的儿子们,都知道了昨日安泰门的事情。 皇帝的驸马们几乎都在军中任职,能听到城门卫的风声,着实是太正常了。高睦也不奇怪他们消息灵通,她搬出了预先准备的借口,应道:“不算游玩,是高睦要倚仗公主打理家务,带公主去认认田庄。” 高睦与舞阳公主昨天的午饭,就是在高睦的田庄中吃的。舞阳公主踩水车玩,也是在田庄的范畴内。高睦这句托辞,就算在皇帝的面前说出来,也不能算是欺君。 舞阳公主会打理家务吗?十六驸马没有问出心中的疑惑。他只是读书不多,不太懂政治上的弯弯绕绕,却不是痴聋,自然感受到了气氛变化。 临川王孙文昺接嘴笑道:“小姑父新婚燕尔,就急着让小姑姑当内助,出京了不带着小姑姑玩赏一番,竟然去看田庄,未免煞风景了些。” 临川王常伴帝侧,深受皇上喜爱,他说这些话,是皇上不怪罪高睦?还是说,临川王与舞阳公主交好,有意帮衬高睦?驸马们有些摸不准形势。 高睦带舞阳公主出京的事情,如果皇帝较真,就是抗旨不尊的罪名,各位驸马不敢掺和,空气依然僵硬。 “说起京外,东山上的桃花是一绝。”孙文昺神色自若,“我小姑姑最喜欢吃桃花糕,可惜如今是冬天了,不然小姑父真该带她去看看。” 话题转到风景上之后,驸马们的心神都轻松了许多,他们纷纷说起了京外的景物,总算打破了冷场的局面。 第25章 宫中不缺皇帝的耳目,驸马这头的情况,自有内侍告知皇帝。归宁宴上,皇帝当众笑道:“高睦,锦衣是个坐不住的性子,朕答应过锦衣,让驸马多陪她去京外转转,你可不要忘了。” 皇帝这句话,等于要求高睦带舞阳公主出京,昨日强行出京的事情,自然也就算不上抗旨不遵了。 “臣不敢忘。”高睦心弦一松。 昨天,远离京城之后,高睦才让舞阳公主下车,出入京城时,又让舞阳公主一直坐在车中,连脸都没外露。高睦料想,无论皇帝是顾虑舞阳公主的安全,还是顾虑舞阳公主的名声,既然都没有出纰漏,以皇帝对舞阳公主的宠爱,应该不会计较出京之事。现在看来,她猜对了。 有了皇帝这句话,今后,舞阳公主出京,不再是问题,她昨天说给舞阳公主的那个“下次”,也不愁不能实现了。高睦为舞阳公主感到了高兴。 宫禁森严,不便留宿外男,即便“驸马”是皇帝的女婿,也不例外。按照旧例,公主、驸马新婚回门时,归宁宴后,便该出宫回府,皇帝却特意留下了舞阳公主夫妇,还让刘贤妃安排晚宴。 舞阳公主在宫外睡了三天,有点想家,正想在宫中多呆一会儿呢,自然是喜滋滋地与刘贤妃回到了长乐宫。她没忘记高睦,本打算喊高睦一起去长乐宫,高睦却被皇帝单独留下了。 “此番婚事,害你失了世子之位,委屈你了。”皇帝对高睦说道。 “能与舞阳公主喜结连理,是臣的福分。” 面对皇帝的客套话,高睦当然是要推辞的。不然的话,当了驸马都嫌委屈,岂不是轻视皇室?况且,与舞阳公主“成婚”以来,高睦确实没受什么委屈。 “你能这么想就好。”皇帝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好好与锦衣相处,朕这个做岳父的,不会让你吃亏。” 皇帝话里的意思,似乎会把高睦的爵位补回来,高睦都已经与越国公平辈了,还能“兄死弟继”不成? 无论是王夫人还是高睦本人,都瞧不上越国公世子的位置,可是,皇帝定下的嫡长子袭爵制度,注定了高睦这个“嫡长子”没有让位的余地。因缘际会,借助舞阳公主这场假婚姻,高睦好不容易才摆脱越国公府这个烂泥坑,完全不想再掉回去。如果不是王夫人还在越国公府,高睦这辈子都不想再踏入越国公府的大门,她又怎会希望皇帝再多事? 为了阻断皇帝的意图,高睦表示:“臣有公主,心满意足,不觉得吃亏。皇上放心,臣此生愿倾尽所有,善待公主。” 皇帝记得,他派太子试探高睦那次,高睦就说“世子之位,与舞阳公主相比,不值一提”。作为父亲,女婿愿对女儿“倾尽所有”,固然值得欣慰;作为皇帝,他却想到,高睦一颗心全在儿女私情上,恐怕难堪大任。 不过,皇帝不缺臣子,就让高睦安安心心地给锦衣做个好夫婿,也挺好。皇帝笑道:“又不是上朝,怎么还叫‘皇上’?” “父皇。”高睦改口,拿出了舞阳公主对皇帝的称呼。 “嗯。”皇帝满意点头,“你心系锦衣,是好事,不过也不能凡事都由着她的性子。女贵贞静,无故不出内宅,成妇之后,更应如此。从前锦衣年幼,还是个孩子,朕才特许她出宫玩乐,你不要学朕。” 皇帝的意思是,舞阳公主结婚之后,应该老实待在宅院内,高睦昨日不该带舞阳公主出京。 如果是个胆怯之人,听出皇帝隐晦的批评后,都该跪地告罪了,高睦却想起了王夫人那句“笼中鸟雀”。 可以在御道跑马的舞阳公主,成婚之后,也注定被关入囚笼中吗? 第42章 舞阳公主策马扬鞭的欢悦浮现在高睦脑海,高睦完全无法想象舞阳公主困锁在后院的样子。她咬了咬牙,叩首道:“公主喜欢游乐,臣不忍委屈公主。” 皇帝虽然要求公主恪守妇道,却不愿他的女儿真被外人压一头,哪怕这个人是女儿的夫婿,也不行。是以,皇帝其实根本不指望高睦管束舞阳公主,只是提醒高睦注意分寸,不该做的事,不要陪舞阳公主乱来。 不过,昨日锦衣本来是骑马出门的,有高睦一起,就改成了乘车,可见高睦是个懂分寸的人。皇帝对高睦,还是放心的。 锦衣的性子,真要是整日拘在公主府,没准会闷出病来。皇帝也不愿打击新女婿的爱妻之心,他虚扶了高睦一把,笑道:“都说了不是上朝,翁婿之间,动不动就下跪做什么。你与锦衣新婚燕尔,偶尔出府同游,自是夫妻佳话。只是锦衣身为公主,理应垂范天下,做天下妇人的表率,万不可有失体统。你可明白?” “臣明白。多谢父皇。”高睦听懂了,皇帝允许舞阳公主出游,但是必须有她这个“驸马”陪同,而且不能损伤皇室的名誉。 皇帝有些好笑。高睦口称“父皇”,明显是以女婿的身份,替舞阳公主“多谢”。高睦对锦衣如此死心塌地,倒不枉费锦衣当初那场绝食。朕的掌上明珠,果真的有福气的……不过,锦衣看上高睦,是因为高睦对小乞丐心善?高睦痴情于锦衣,又是为何呢? “朕听锦衣说,你与锦衣在民间就相识了?” 高睦与舞阳公主的初识,涉及到越国公府对高睦的谋害。高睦不知道皇帝怎么突然问起了此事,她没与舞阳公主通过气,也不知道舞阳公主是如何描述她们的初见的,只好照实应道:“回父皇,公主救过臣的命。” 锦衣救过高睦? 皇帝阅美无数,对女儿的样貌心中有数。他的锦衣,杏眼琼鼻,固然是美貌的,但,以男人的眼光来看,锦衣的美貌,缺少让男人神魂颠倒的风致。高睦瞧着是个端方的品格,既然锦衣对高睦有救命之恩,高睦对锦衣死心塌地,也就好理解了。 高睦忽然想到,“他”与舞阳公主民间相识,似乎有私定终身的嫌疑。高睦又立即补充了一句:“臣当时不知道救命恩人是公主,也不知道是女子。” “朕知道,锦衣当时扮成了小乞丐,是吧?咱们翁婿闲聊,你不用慌张。”皇帝含笑看了高睦一眼,安抚一番后,问出了心中的疑点,“锦衣救你,是在京城之内吧?你在京中,如何能遇到性命之忧?” “臣被数十个歹人持棍围攻,已然受伤。多亏公主机慧,谎称官兵将至,才助臣死里逃生。” “京城之中,数十人持械围攻你,险些害了你的性命?”皇帝眉头发皱,“后来抓住这些歹人了吗?” “未曾抓住。”高睦不能控告庶母、兄长,哪怕手握高广宗母子买凶的证据,也只能摇头。 “皇城脚下,群凶横行不法,围殴朝廷命官,竟能逃脱法网?应天府真是出息了。”皇帝怒极反笑。 “父皇息怒,此事与应天府无关,是臣自觉此事不光彩,没有报官。此事发生在会试之前,臣当时也不是朝廷命官。” 京城之中,能出现成群结队的歹徒,就已经是应天府的失职了。会试之前,高睦不是新科进士,不是驸马,那也是朝廷册封的国公世子,这样的身份都险些在京城中遇难,平民百姓又能有何安定?皇帝懒得和高睦分说利害,却打定了主意,要仔细整治应天府。他摆手问道:“你遇险那日,是在何时何地?可还记得?” 高睦没有回答,反而说道:“臣观歹徒那日的身手,都是些野路子,想必只是京中的泼皮。是臣学武不精,才受了些小伤。此事都过去了,臣斗胆,请父皇不要深究此事。” 刚才还是“死里逃生”,一听到朕对应天府不满,就变成了“小伤”,莫非高睦与应天府尹有故? 在皇帝决定让高睦当女婿前,他已经将高睦查了个底朝天。皇帝回忆了一下,确定高睦与应天府尹非亲非故,又想到,高睦要真是与应天府尹关系密切,应天府早就该替高睦查出凶徒了。 皇帝暂时放下了自己的多疑,只是追问道:“你只需告诉朕,你遇险那日,是在何时何地。”念着高睦新女婿的身份,皇帝又故作玩笑地说道:“泼皮在京中生事,险些害了朕的女婿,该觉得不光彩的,是朕这个岳父才是。你一个小儿家,书读得好,武艺还能从数十个凶徒棍下逃出命来,还有何不光彩的?说吧。” 面对皇帝的打趣,高睦勉强陪笑了两下,张口之时,却道:“事情过去了大半年,臣不记得是在何时何地了。” 险些丧命的情形,记不清具体时间也就罢了,还能忘了地点?就算是个普通人,也会铭记终生吧。高睦可是能考上进士的人,何至于如此健忘? 皇帝认定高睦在故意遮掩,又一时猜不透高睦的意图。他问锦衣,也能问出当初的地点,高睦又何必在这种小事上欺君?皇帝忽然想起了越国公府以庶灭嫡的传闻。 如果高睦遇险一事,是越国公府的家丑,那高睦的表现,倒是说得通了……皇帝不动声色,只是收起了笑容,质疑道:“高睦,你果真连遇袭地点都记不得了?” “皇上恕罪。”高睦跪地叩首。 第43章 从“父皇”变成“皇上”,明显是君臣之间的请罪。皇帝看着高睦伏地的背影,只当高睦是不敢再继续欺君。 宁愿请罪,也不肯说出遇险的地点,想必真是亲亲相隐吧?皇帝心中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高松寿对他这个儿子不慈,若高睦遇险之事真是家丑,高睦能对不慈之父坚守孝道、坚守兄弟友睦之心,那将来也定是极可靠的忠臣。 哪怕只是为了验证女婿的人品,皇帝也要将高睦遇险之事一查到底。他嘴上却笑道:“不记得就罢了,怎么又忘了该喊‘父皇’?快起来。走,咱们也该去长乐宫了,不然锦衣该等急了。” 这一次,皇帝不再是虚扶,而是实实在在地伸手扯了高睦一把。高睦顺着皇帝的拉力起身,心中闪过了一抹窃喜。 就算她有铁证,她也不能控告高广宗母子买凶害命,但是,若是皇帝自己查出来的,那就不是她不孝不睦了。 第26章 高睦随皇帝来到长乐宫后,意外发现,舞阳公主竟然闷闷不乐。 公主之前随刘贤妃回宫时,还兴高采烈,难得能与母妃私下相处良久,怎么反而不见笑容了?高睦着实不解。 高睦之前拜见诸位皇妃时,舞阳公主正赖在刘贤妃怀中说笑,高睦当时亲眼看到了舞阳公主与刘贤妃之间的亲密,不然,她该以为舞阳公主与她一样,也和母亲感情生疏了。 晚膳上桌时,高睦突然想到,这顿长乐宫中的小宴,是皇帝对舞阳公主的宠爱。要不然,她与舞阳公主,午宴之后就该出宫了。 那么,公主忽然愁眉不展,是因为舍不得出宫吗? 高睦想起了“新婚之夜”时挤入她怀中睡觉的舞阳公主,想起了舞阳公主那句“我第一次睡在宫外”。 膳桌之上,几乎全是舞阳公主喜爱的菜品。 有皇帝在场,刘贤妃定不会只按舞阳公主的口味安排膳食。高睦不用脑子也能猜到,这桌菜品,必是皇帝的意思。 皇帝还亲自对舞阳公主劝菜,若不是厅中宫官林立,真像是一场寻常人家的家宴。不,就算是寻常人家,也很难看到这样的父女情深……高睦想到了世情。 生男为弄璋,生女为弄瓦,自古以来,就是男贵女贱。世人普遍重男不重女,疼女儿的父亲少有,像皇帝这样,与女儿如此亲密的父亲,就更少见了。 贤妃娘娘的眼睛,也几乎黏在公主身上。有这样的父母,难怪公主想家…… “高睦,你也多吃点。” 刘贤妃的招呼打断了高睦的思绪,也提醒了舞阳公主。 “母妃说得对,高睦,你多吃点,不要客气,就当这是我们府里。”舞阳公主不仅口头附会着刘贤妃,还找宫女要了双布菜的长筷子,把每样菜肴都夹了一筷子,全塞到了高睦碗里。高睦吃饭本来就斯文,又与父皇同桌,要不给她多夹点菜,还不知道能吃几口。 皇帝哑然失笑。锦衣要高睦把宫中当“我们府里”?看来,她与高睦,在公主府,定然是夫妻恩爱。 刘贤妃也暗自高兴。无心之语最能反应一个人的真实心境,锦衣张嘴就把高睦说成了一家人,想必与高睦真的相处极好。 眼看舞阳公主把高睦的饭碗塞满了菜品,皇帝也不阻止,还笑赞道:“锦衣都会给夫婿布菜了,果真有贤妇风范,不愧是朕的女儿。” “贤妇”二字让舞阳公主手腕一僵。刚好高睦的碗差不多被塞满了,舞阳公主顺势放下了手中的公筷,垂首应道:“父皇过奖了。” “怎么?夸了你一句,还害羞了不成?”皇帝似乎没看出舞阳公主的异样,哈哈大笑地打趣道,“还是说,朕的锦衣,出阁之后,就只记得驸马了?你就只给高睦布菜呀?” “父皇也多吃点。”舞阳公主时常与皇帝用餐,记得皇帝的饮食喜好。她不假思索地给皇帝夹了一块驴肉,又给刘贤妃布了一筷子菜。 皇帝见舞阳公主记得他爱吃驴肉,笑纹更深了。 刘贤妃含笑接受着舞阳公主的布菜,心底却在叹气。当“贤妇”有什么好处?锦衣的姐姐中,就不乏人人称赞的贤妇,她就没见过真心快活的贤妇。可是,这个世道,只允许女子生活在后宅,锦衣从前那些游逛京城的自在日子,都是皇帝特别的恩典。当皇帝想终止这个恩典时,她只能劝锦衣接受,否则,只会让锦衣吃更多苦头。 高睦从前性命堪忧,除了王夫人,其他人就算给她布菜,她也不敢吃。而王夫人,根本没有给高睦布菜的心思。算起来,这一次,几乎算是第一次有人给高睦布菜。 高睦默默吃完了舞阳公主夹来的菜肴,家宴结束后,她感受着舞阳公主的沉闷,掏出了请求的语气,对皇帝说道:“公主这几天一直很想念父皇和母妃,臣冒昧,想求父皇,让公主留宿宫中。” “你想让锦衣今晚歇在宫中,你一个人回公主府?”哪怕是皇帝的儿子,就藩之后,也是不可能在内宫居住的。高睦除非想找死,否则的话,不可能主动要求留宿宫中。皇帝相信,高睦的意思是,只让舞阳公主单独留宿,他却依然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高睦点头称是。 “傻小子,天下间哪有新婚夫妇分开宿歇的道理?”皇帝笑骂道,“你也不怕被人笑话。” 第44章 “臣不怕被人笑话。”高睦道。 刘贤妃眼前一亮。 今日回门,是刘贤妃第一次与高睦相见。一看到高睦俊秀的面貌,刘贤妃就对女婿有了三分满意。此刻,这份满意,更是涨到了九分。 世上的女人只许有一个男人,世上的男人却可以有许多女人。在很多男人眼中,女人只是一件随时可以更换的衣服。刘贤妃看来,高睦能将舞阳公主放在自身颜面之前,就超越了世间大部分夫婿了。所以,一听到高睦这句“不怕被人笑话”,她立马对高睦有了九分满意。 至于剩下的一分……新婚夫妻,不乏恩爱之辈;能恩爱到老的,却没有几对。人心易变,等高睦走到人生的终点时,如果还能保持对舞阳公主的珍视,刘贤妃才敢给出十分满意。 高睦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女子必须出嫁,必须住进丈夫的屋檐下。成婚以后的姑娘,哪怕只是回娘家的次数多了些,也会被人说三道四。 在高睦幼时,她就曾经想过:母亲不缺田产,也不缺银钱,要是母亲能带着她搬出越国公府居住,她就能安全了。 若不是舞阳公主的“娘家”是皇宫,高睦愿意让舞阳公主一直住在“娘家”。在这件事情上,她是真的不怕被人笑话。 可是,她不怕,皇帝怕……高睦忆及皇帝那句“垂范天下”,又补充道:“臣可以明日来宫门外接公主回府。” 高睦来迎接舞阳公主,足以对外界宣示恩爱,明眼人都能知道,只是因为宫禁,才“夫妻”暂别。如此一来,让舞阳公主在宫中小住一夜,皇上也不是不能考虑吧? 如果皇帝没有将高睦“升行”,没有拿掉高睦的越国公世子头衔,他确实会考虑高睦的提议。 可是,“驸马升行”这个挑战伦常的做法,让高睦与舞阳公主的婚事陷入了公众的焦点中,已经引起很多非议了。真要让高睦明天来宫门口接锦衣,外头更该觉得朕欺负高睦了……皇帝摇头道:“皇子女出阁后,一律不得留宿宫中。” “高睦,我们走!”舞阳公主原本心怀期待,一看到皇帝摇头,她就气呼呼地拽起了高睦。 “欸,公主,慢点。”高睦见舞阳公主打算不告而别,连忙定住了脚跟,还伸手制止了舞阳公主。且不说高睦不敢对皇帝不恭,就冲着舞阳公主思念父母,下一次入宫还不知是何时候,真要让舞阳公主就这么负气走了,回头该后悔了。 舞阳公主果真停下了脚步,却不是因为高睦的制止,而是想起了刘贤妃的告诫。她转身,行礼告辞道:“父皇、母妃,儿臣与高睦出宫了。” “都是成了亲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一眨眼就生气了?锦衣,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父皇留你和高睦在长乐宫用晚饭,已经是特恩了。要是留你住在宫中,你哥哥姐姐们都该怨朕偏心了。听话,来日方长,你以后时常入宫来请安,也是一样的。” 子女对父母不告而别,放在普通人家,也是不敬父母的罪名。皇帝面对舞阳公主不告而别的赌气,不仅不生气,反而还好言好语的解释?难怪都说舞阳公主是皇上的掌上明珠……高睦暗自惊叹。 舞阳公主听到的,则是皇帝的责备。 父皇见我生气了,也不留我,还怪我像个孩子,看来,真像母妃说的那样,成婚之后,父皇就不许我不守规矩了……舞阳公主有些绝望。她听完刘贤妃那些私房话后,本来就心情沉闷,至此,更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锦衣乖,成婚了就是大人了,不哭。”皇帝亲自给舞阳公主递上了手帕,“朕知道你舍不得父皇母妃,只是不能留宿宫中,又不是再也见不到父皇母妃了。听话,不哭了。” 舞阳公主听到“大人”二字,眼泪掉得更快了。她忍不住伏到了皇帝怀中,哭诉道:“父皇,儿臣不想做大人!” 为什么成婚之后就必须做大人呢?她不想做大人,不想成婚!她想像从前一样,永远做父皇宠爱的孩子,不用当贤妇,不用懂事,不用守各种各样的“妇道”,不用与父皇母妃分开,也不用把自己闷在公主府中! “说什么傻话呢!人长大了就是长大了呀。快别哭了,不然眼睛都哭肿了,外人该以为你和高睦感情不和了。你看,高睦都被你吓着了。” 高睦确实有点懵。她为了照顾舞阳公主的思家之情,才提出了让舞阳公主留宿宫中,早知道会勾出舞阳公主的眼泪,她就不多嘴了。 舞阳公主不觉得眼泪会吓着高睦,她却怕连累高睦。听到高睦的名字,舞阳公主试图控制眼泪,却仍在抽噎个不停。 “贤妃,来,哄哄锦衣,带她去净个面。”皇帝似乎是拿女儿的眼泪没办法了,抬手招来了贤妃。 第27章 舞阳公主随刘贤妃返回皇帝面前时,已经洗净了泪痕,只有舞阳公主眼眶的微肿,宣示着之前那场眼泪。 皇帝笑道:“锦衣,只有家人时,你在父皇面前哭一哭,也就罢了,今后在外面,万不可再有这种小儿女姿态,不然,高睦都跟着你一起遭人笑话。” “儿臣不会在外面哭。”舞阳公主乖巧地摇了摇头。 “不哭了就好。”皇帝扫了一眼时牌,叹道,“时辰不早了,锦衣,你与高睦,出宫去吧。” “儿臣告退。” 有了皇帝发话,这一回,高睦跟着舞阳公主,一起行礼告辞。 第45章 皇帝与刘贤妃亲自将舞阳公主送到了长乐宫外,皇帝还依依不舍地说道:“若我们是寻常人家,父皇定要留你和高睦多住几天。罢了,不说了,锦衣,你与高睦,在公主府好好过日子。去吧,天快黑了,路上让车夫当心些。” 出降那天,舞阳公主满心都是对自由生活的期待,启程离宫时也不伤心。今日,无法再留在宫中居住,她才意识到,“成婚”以后的她,永远无法再回家了。 想到自己再也无法与父皇母妃生活在一起,舞阳公主也不舍地说道:“父皇与母妃也多保重。” 舞阳公主一步三回头地走向了宫外,每一次回头,都能看到皇帝在对她摆手,刘贤妃也眼都不眨地目送着女儿。 高睦随着舞阳公主的动作,也跟着回头。身后那对依依惜别的父母,让高睦想到了自己离开母亲时的情景。 王夫人送高睦去修山书院时,高睦也曾留念地回望母亲,却只看到了母亲远去的车驾……高睦忽然有些羡慕舞阳公主。 此外,高睦知道,母亲永远不会这样目送她,但她还是突然有些想念母亲。 皇帝与刘贤妃不知道自己勾出了高睦的艳羡之心,在舞阳公主的背影远去后,皇帝头也不回地对刘贤妃问道:“该给锦衣说的话,你都说了吗?” “臣妾都说了。” “你怎么和锦衣说的,让锦衣如此不快,竟还哭了!” “都怪臣妾愚笨。” 皇帝拂袖离开长乐宫时,舞阳公主已经蔫蔫地趴在了马车内。 高睦本来就没有多少安慰人的经验,想了半天,也只能干巴巴地挤出一句:“公主别太难过了。” 舞阳公主才从皇宫中搬出来三天,不至于非想留宿宫中。如果只有留宿不成的事情,舞阳公主不至于太难过,但是,刘贤妃说给舞阳公主的那些私房话,让舞阳公主知道,她不仅现在难过,今后的日子,也会很难过。 想到今后都得闷在公主府过日子,舞阳公主实在提不起精神来,无精打采地应道:“高睦,我没事,你不用理会我。” 高睦不想逼舞阳公主强颜欢笑,见她无心说话,她也沉默地保持了安静。 直到梳洗完毕后,高睦还不见舞阳公主恢复心情,她想起舞阳公主昨日在京外玩乐时的生龙活虎,提议道:“公主还想不想出京?高睦明日也可以陪公主去。” 高睦满心以为,一提到京外,舞阳公主就会重新高兴起来,舞阳公主却俏脸一垮,摇头道:“不想去了。” 公主怎么脸色更差了?高睦心下纳闷。 “高睦,你还敢带我去京外?”舞阳公主突然问道,“我父皇今天没有骂你吗?” “公主不想出京玩了,是怕皇上责怪高睦吗?”高睦有些明白舞阳公主的脸色了,她笑道,“公主放心,皇上今天没有责骂高睦。” “父皇真的没有骂你?” “真的没有。” “那就好。” “那公主还想出京玩吗?皇上说,让高睦陪公主多出京转转。只要公主想去,高睦随时奉陪。” “我父皇是个骗子,他从前还说过,把我的住所留着,等我成婚之后,也能时常回宫居住。你看他今天又是怎么说的?母妃告诉我,昨天父皇得知你带我出京,可生气了。” 敢说皇帝是骗子?也就只有舞阳公主了吧。高睦有些哭笑不得。 如果皇帝真的非常生气,高睦当然不敢捋虎须,但是她听皇帝今天的意思,只要守好舞阳公主的名誉,偶尔“夫妻同游”,皇帝是支持的。 高睦想把皇帝的态度细说给舞阳公主,好让舞阳公主放心。她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口说道:“昨日高睦与公主出京游玩之事,皇上之前提及时,是真的没有怒色。皇上只是提醒高睦,要注意分寸,不能让外人议论公主。皇上还说,新婚夫妻,偶尔同游,是佳话。高睦想,只要公主像昨天那样,与高睦同行,乘车出游,就算出京,也是无妨的。” “真的吗?”舞阳公主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只能闷在公主府了,听说还能出游,顿觉喜出望外。哪怕只能坐车出门,总好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真的。”高睦好不容易重新看到舞阳公主的笑容,忍不住跟着笑了。她点头道:“公主若是不信,明日高睦就可以陪公主去城门口试试。只要公主与高睦一起出行,京城各处城门的守军,应该都不会阻拦公主的车驾了。” 舞阳公主听高睦说得肯定,脸上的笑容越发璀璨。她却摇头道:“不急不急,既然父皇说是偶尔,那我们过几天再去,免得父皇罚你。而且,只能乘车出游,我也不知道能玩什么,我得再想想。” 如果舞阳公主出游时真能从始至终都老实乘车,外人就算想传闲话,也无处着手。这对需要保证舞阳公主闺誉的高睦而言,其实是最方便的情况;但对喜欢骑马的舞阳公主而言,这样不见天日的出游,有什么趣味? 高睦不愿舞阳公主失望,她张望了一下四周,确认房中没有旁人后,低声道:“公主只需在人多的地方乘车。远离京城之后,只要别让外人认出公主,公主想骑马也是可以的。就像昨天那样。” “高睦!幸亏我找了你当驸马!”舞阳公主双手一圈,开心地抱紧了高睦。她甚至觉得,找高睦冒充驸马,是她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不然的话,换了其他驸马,可不会像高睦这样支持她贪玩。父皇非要她成亲,成亲之后又口口声声说什么贤妇风范,她本以为,这辈子都要像姐姐们那样,规规矩矩地活在宅院中了。 第46章 大约是数日的相处让高睦习惯了舞阳公主的亲近,被舞阳公主抱紧后,高睦竟然未觉不适,反而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昨日高睦帮助舞阳公主出京后,舞阳公主心理上已经把高睦当做自己人了。今夜过后,她更觉得高睦可亲可爱。睡觉之时,舞阳公主不再客气,很自然地挤到了高睦被窝里。 高睦以为舞阳公主是回门之后又想家了,任凭舞阳公主抢被子。她甚至像“新婚”那夜一样,伸手揽住了舞阳公主的后背。 舞阳公主感受着高睦的手臂,笑嘻嘻地问道:“高睦,你也把我当自家人了吗?” 自家人? 高睦身体微僵。 为了保守身份,高睦从小到大,连个亲近的朋友都没有。唯一的家人,只有母亲王夫人,可是母亲待她,从不亲热。至于越国公府的其他人,不提也罢。 对于高睦而言,“自家人”这个词,太陌生了。陌生到,让高睦感到了刺痛。 隔了半响,高睦才反问道:“公主怎么会这么问?” 舞阳公主在被窝中拍了拍高睦的手臂,笑道:“前几天睡觉时,我想让你抱着我,都把你的手放到我后背了,你还隔了许久,才抱紧我。今天你却自个伸手抱我了,我就想,你定是也将我当做自家人了。你说是不是呀?” 高睦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将舞阳公主当成了自家人,放在舞阳公主身上的手臂,也有些无所适从,本能地想要抽手。 舞阳公主伸手压住了高睦的手臂,不让高睦抽身。她只当高睦不好意思,体贴地笑道:“好了好了,我不问了。我要睡了,高睦。” 语罢,舞阳公主往高睦身边蹭了蹭,也伸手抱住了高睦的身体,随后,再不言语。 放弃追问的舞阳公主,让高睦松了口气。 同床共枕不过短短三日,高睦似乎已经习惯了舞阳公主的气息。她聆听着舞阳公主平顺的呼吸,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比睡意先来的,是灵光一闪。高睦忽然想起,舞阳公主问她是不是把她当“自家人”时,似乎用了“也”字。 难道说,舞阳公主已经视我为自家人了吗? 高睦仔仔细细地将舞阳公主的语句回顾了一遍,惊喜地确定,舞阳公主之前,确实用了“也”字。而且用了两次。 可惜舞阳公主已经睡了,不然,高睦真的想问问她:是不是把我当自家人? 转念一想,高睦又觉得,就算舞阳公主没睡,这个问题,她也问不出口。 不过,在为舞阳公主的“也”字高兴时,高睦就想清楚了自己的心思。 高睦依然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将舞阳公主视为了自家人,但她想,她必是想将舞阳公主视为家人的。 她已经孤单了太久,难得遇到一个人,可以放心相处。而且这个人的性情……十分可喜。 只要身份不泄露,我就会和公主一直生活在一起,天长日久,也许,除了母亲之外,我还能多出一个家人吧? 高睦想象着多一个家人的可能,含笑沉入了梦乡。 第28章 第二天早上,高睦确认舞阳公主没有出游的计划,便去了越国公府。 整个越国公府,从下到上,都对高睦毕恭毕敬,就连高松寿,也殷勤地接待了高睦,让高睦在越国公府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礼遇。 这种礼遇,无形之中,把高睦划入了贵客的范围中,若是深究,未免有些见外。 不过,高睦本来就不把自己当越国公府的人,很乐意看到这种见外。 成为驸马后,高睦是第一次独自见到高松寿。王夫人还生活在越国公府中,高睦就算只是为了母亲,也不好一上来就在高松寿面前以弟弟自居。她强忍着厌恶,恭敬道:“父亲大人恕罪,儿子如今的处境,不便对父亲大人行大礼。” “快别这么说。”高松寿连忙摆手,“五弟,你喊错了,我是你二哥。五弟能成为舞阳公主的驸马,是皇上的恩典,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处境。” 高松寿以为高睦的在对“升行”之事口出怨言,把高睦的“父亲大人”堵回去后,为了和高睦的“怨言”划清界限,还口称“恩典”,报拳拜了拜皇宫的方位。 高睦见了高松寿的姿态,知道自己人前人后都不用再喊“父亲大人”了,心中暗喜,嘴上附和道:“二哥说得是,都是皇上的恩典。” “昨日是五弟与舞阳公主回门的日子吧?在宫中,一切都顺利吗?” “顺利。” “我想也是。舞阳公主是皇上的爱女,五弟随公主入宫,定然圆满。” “二哥明见。” 高松寿与高睦本来就无话可说,父子变兄弟后,更是多出了尴尬。如果舞阳公主也在,就算座椅上全是钉子,高松寿也只能奉陪到底,既然只有高睦独自前来,高松寿也就犯不着为难自己了。他借着回门的话题,与高睦寒暄两句后,很快说道:“长嫂如母,五弟你去拜见你二嫂吧。” 高睦本来就是为了王夫人才来越国公府的,只是不好撇开高松寿。而且,王夫人在后院,高睦作为“五弟”,没有高松寿发话,不宜直接去“二哥”的后院。 王夫人院中都是信得过的下人,她们对高睦行礼后,无需王夫人吩咐,就自觉退到了院中。 房内只剩母亲后,高睦当即行起了四拜礼,问安道:“多日不见母亲,母亲近日安康吗?” 第47章 王夫人没有阻止高睦的四拜,却无情地说道:“你我之间,已经没有母子名分了,我对你,无需再履行母亲的责任;你对我,不能再叫母亲,也不要再行这样的大礼。” 无需再履行母亲的责任?不能再叫母亲? 高睦脸色发白,不敢相信地问道:“母亲对孩儿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了,不要再叫我母亲。”王夫人有些厌恶地瞥了高睦一眼,“我与高松寿相看两厌,见了你们高家的人,就厌烦。从前你年幼,又因我的缘故不受父宠,看在母子一场的份上,我不好不管你的死活。如今你已经能自立了,我能给你的也都给了,你不要再来烦扰我。” 王夫人对高睦从来都不亲热,高睦小时候就曾怀疑过,母亲不喜欢她。读书明理后,高睦又觉得,母亲护她安危,助她成才,还将自己的大半私产都转给了她,她不该质疑母亲的舐犊之情。 可母亲现在,不仅亲口说出了“厌烦”,还嫌她烦扰,仿佛听她多叫一声“母亲”都是折磨。 原来,母亲给我男儿身份,敦促我学文学武,又给我财产,只是为了让我自立,好早日摆脱我吗? 高睦脸上几乎褪尽了血色,她还是强忍了心痛,确认道:“母亲是……不想要孩儿了吗?” “十七年前查出身孕时,我就想堕胎。可惜发现之时,已经月份大了,强行堕胎,我也会命丧黄泉。”王夫人平淡的语气,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坚定。 那个十七年前“可惜”没能堕胎的胎儿,正是高睦。王夫人分明是在说,她从来就不想要高睦。 高睦彻底死心了。 * “五叔!” 高睦魂不守舍,不知如何离开了王夫人的院落,直到一个少年出现在高睦面前,高睦才勉强回神。 来人是高广业。 高广业是高松寿的第四子,也是高广宗的同母弟。他走近高睦后,唱了个肥喏,亲昵地说道:“原来五叔在这呀,是从母亲大人那边来的吗?侄儿听说五叔回府了,正想来给五叔请安呢。” “有事?”高睦一听“母亲”这个词就觉得刺痛,她实在没有心思应付高广业。 高广业微微一愣。二哥一向礼数周到,哪怕娘几次谋他性命,二哥见了娘,也从没摆过脸色。今天是怎么了? “无事我就走了。”高睦不等高广业重新张嘴,就从他身侧绕了过去。 高广业回过神来时,只能看到高睦的背影了。他连忙追上高睦的脚步,笑道:“侄儿无事,只是来给五叔请安的。五叔这是急着去哪呀?” “我有事,要走了。” “走?”高广业看出了高睦的行进方向,不解道,“五叔这是要出府吗?” “嗯。” “五叔才回来,怎么就要走了?不在府中用午饭吗?” 在越国公府吃午饭?吃什么?吃一肚子伤心吗? 失去母亲之后,越国公府对高睦而言,只剩下伤痛,高睦片刻都待不下去了。高睦嫌高广业聒噪,总算扭头看向了他,驱逐道:“你若无事,就不要跟着我。” “侄儿只是想送送五叔。那侄儿就在此恭送五叔了,五叔慢走。”面对高睦不留情面的逐客令,高广业依然做到了笑脸相迎。 高睦今日在越国公府已经遇到了很多热情的恭敬,她只当高广业的殷勤也是因为她的驸马身份。摆脱高广业的纠缠后,高睦头也不回地迈向了越国公府的大门。 高广业的心腹小厮凑到了高广业身边,他望着高睦远去的身影,不满道:“公子,世子……五爷对公子连个称呼都没有,也太无礼了吧。” “二哥现在是我‘五叔’了,不好再喊我‘四弟’。” “那五爷说话也太难听了些,硬得像个石头似的。” “我娘那么谋害他,他成了舞阳公主的驸马,还愿意搭理我,已经不错了。” “那公子还想要夫人把你记为嫡子?” “大哥可是和娘一起谋害过二哥的,夫人选我,总好过便宜大哥袭爵吧?” “那还有三公子呢?” “我爹也不喜欢三哥,夫人要是选三哥,爹肯定不会答应。” “奴才就是担心,公子与大公子相争,万一没争到世子的位置,又被大公子记恨上了,将来日子不好过。” “怕什么,有娘在,他就算袭爵了,还能杀了我不成?不争一争怎么知道争不到。再说了,二哥现在可是舞阳公主的驸马,我交好他,总是不会错的。” 高广业在高睦身上打着如意算盘时,高睦已经离开了越国公府。 高睦的心很乱,急需找到一处独属于自己的空间,好慢慢消化她的满腔伤心。等跑出越国公府后,她却茫然地发现,不知道能去哪里。 京城之中,高睦拥有多处房产店铺,按理来说,偌大的京城,不缺高睦的容身之地。可是,这些房产店铺,都是王夫人转给高睦的。这些与王夫人有关的地方,只能让高睦痛上加痛。 最终,高睦回到了舞阳公主府,把自己关进了外书房。 多亏舞阳公主把这间外书房划给了高睦,不然,高睦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 这一关就是大半天。 舞阳公主远在后院,根本不知道高睦已经回府。她以为高睦会在越国公府用完午饭再回来,直到晚膳时分,还不见高睦的人影,她才忍不住关心道:“高睦还没回来?” 第48章 高睦回府时脸色不好,又遣退了外书房的仆从,不吃不喝地独处了一整天,舞阳公主府的总管太监鲍义察觉了驸马的异常,早已将情况通报给了紫荆。紫荆听舞阳公主问起高睦,当即应道:“回公主,驸马上午就回府了,人在外书房。” “上午就回来了?那她怎么还不来吃饭?” “听鲍义说,驸马回府后就进了外书房,午饭都没用,也不让下人送茶水点心。” 高睦住进舞阳公主府的第一天就开口申请书房,舞阳公主只当高睦那个读书人喜欢在书房消磨时间,听说她在书房也不奇怪,此刻得知高睦不思饮食,舞阳公主才想起来多心。 “紫荆,你是说,从上午到现在,高睦一直没有吃饭喝水?”舞阳公主皱眉道,“高睦上午什么时候回来的?” “约莫巳初时分。” 巳初就回来了?! 高睦这么快从越国公府回来,又不吃不喝,别是在越国公府又受欺负了吧?! “我去找高睦!”舞阳公主从座椅上跳了起来,二话不说就赶往了外书房。 “诶,公主……”紫荆想劝舞阳公主少去前院,才张嘴,舞阳公主已经跑远了。 娘娘不是劝公主守礼吗?公主怎么就忘了!早知道公主会亲自去前院找驸马,就不说这么多了! 第29章 外书房房门紧闭,黑灯瞎火。舞阳公主一看到外书房的情形,就确定了高睦的反常。她拍门喊道:“高睦,开门,你怎么了?是你爹和你庶母他们又欺负你了吗?” 舞阳公主府的外院总管鲍义鲍太监,为示尽责,在得知高睦的异样时,就已经亲自守到了外书房附近。舞阳公主的喊话传入鲍太监耳中,他一听到事涉驸马家的纷争,就乖觉地带走了院中的所有下人。 舞阳公主的话,若是传出去,有非议夫家尊长的嫌疑。鲍太监带着属下远离外书房后,还特意下了禁令,不许在场之人乱嚼舌根。 “高睦?高睦?你听到了吗?” 高睦抱膝枯坐在书房的角落中,听到舞阳公主的呼喊,才意识到暮色的降临。她勉力定神,起身走到了门边,却没有拉开门栓,只是低声应道:“公主,无人欺负高睦。只是高睦今日心绪不佳,想在书房静静心,公主请回吧。” 昨夜高睦还在妄想,也许能多出一个家人,今晨她就失去了母亲这个唯一的家人。在得知母亲根本不想生她后,高睦甚至怀疑起了自己出生的意义,要不是“阿坚”这个名字已经刻入骨髓,高睦可能已经崩溃了。现在的她,真的没有精力应付外界,也不想面对外界。 “越国公府真的没人欺负你?那你为何心绪不佳?”舞阳公主听出了高睦的低沉,心中更担心了。她前两天与高睦聊起越国公府,说到了她父亲的无情,说到了她庶母的狠毒,高睦都不曾有过半分落寞,今天这是怎么了?高睦出门时还好好的呀…… 母亲不过是说出了心底话,不过是不想再见厌烦之人,如何算是欺负我呢?高睦无力地滑坐在了地上,背靠房门,才能勉强支撑着身体。隔了半响,她才稳住嗓子,应道:“高睦改日再与公主解释。天黑了,公主回去吧。” 门外没有回音,高睦以为舞阳公主已经走了,无声地苦笑了一下。 高睦今日把自己锁在外书房后,赶走了试图给她送茶送饭的侍从,舞阳公主,不过是高睦赶走的众多来人中的一个。但是,这一次,恢复安静的世界,没有让高睦感到如意,反而滋生了一丝失落。 连母亲都不要你了,你还在贪求温情吗?意识到自己的失落后,高睦自嘲地审视自己的内心,重新抱紧了膝盖。 母亲冷漠的姿态重现在脑海,过往的记忆蜂拥而至,高睦看着记忆中那个孤独的稚童,觉得自己早该明白,她从来都是孤零零一个…… “吱——” 窗扇开启的声响打断了高睦的思绪,紧随其后的,是物体落地的轻响。 高睦顺声抬头,望向了那个洞开的窗口。 屋檐下高悬的灯笼,将光线斜洒在洞开的窗口,映照出了一个娇小的身影。 是舞阳公主。 此时夕阳已经完全沉入了西山,室外都已经上灯,门窗紧闭的书房内,则几乎是一处黑地。 跳窗而入的舞阳公主,从光亮之中来到黑暗的书房,眯眼适应了一下光线,顺着方位,摸索着来到门后,找到了抱膝而坐的高睦。 “公主怎么进来了?” “高睦,我只是想进来看看你。你怎么坐在地上?方才我听到了响声,你是撞到门了吗?没受伤吧?” 高睦试图掩饰自己的狼狈,舞阳公主却在高睦起身之前,蹲到了高睦面前,关心地握住了她的胳膊。 面对舞阳公主露骨的关怀,高睦不知道如何反应。 “你真受伤了?是撞到了吗?还是其他不适?”舞阳公主没有等到高睦的否认,还以为高睦真的身体有恙。她在门外听到了高睦滑坐时的异响,又见高睦坐在地上,难免多想。 高睦不愿舞阳公主白担心,连忙回道:“我没受伤。” “没受伤就好。”舞阳公主明显松了口气。高睦这种端庄的人,竟然会坐在地上,既然不是身体不适,那定然是心中有事。高睦不想说,舞阳公主也不多问,她甚至没有提出点灯,而是征询道:“我听说你半天没吃东西了,你不饿吗?我给你拿点吃的进来,好不好?” 第49章 高睦摇了摇头。想起环境昏暗,她才张嘴补道:“我不饿。” “那我让人给你在门口放一个点心盒子,你饿了再吃。我不扰你清净,先出去了。”舞阳公主难过时,喜欢有人相陪,但是她记得,阿柔难过时,偏爱独处。高睦言语简洁,舞阳公主便觉得,高睦应该是后一类人。她安慰性地抱了抱高睦的肩膀,便打算起身离开。 “公主没有扰我清净。”在舞阳公主抽手之前,高睦伸手抓住了舞阳公主的手臂。 舞阳公主在高睦即将万念俱灰的时刻跳窗而入,就像是黑夜之中的一点微光。她想抓紧这唯一的光源,又怕自己一伸手就会扑灭这点光亮。对于刚刚失去母亲的高睦而言,她已经经受不起任何打击了。直到舞阳公主即将离开时,她才像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一样,押上了自己最后的奢望。 “那我就不走了!”舞阳公主没让高睦失望,一感受到高睦的挽留,她就毫不迟疑地坐到了高睦旁边。 “地上凉,公主别坐。”高睦自己在地上坐了大半天,舞阳公主一陪她席地而坐,她倒是想起了地凉。 “我衣裙厚,不凉。” “公主稍等,我去点灯。” “别去,真的不凉。”舞阳公主挽住了高睦的胳膊,不让她起身,“高睦,我是来陪你的,你不用照顾我。” 陪? 对于从小就要与他人保持距离的高睦而言,陪伴这个东西,十分奢侈。被母亲舍弃后,还能得到舞阳公主理所当然的陪伴,让高睦有些受宠若惊。她忍不住问道:“公主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不过是一起坐在地上,就叫“这么好”吗?舞阳公主有些不解。她没有反驳,而是问道:“你今天怎么了,愿意和我说说吗?” 高睦不知道怎么说。 在高睦组织语言时,舞阳公主已经体贴地说道:“你不想说,就不用说。”舞阳公主询问高睦反常的缘由,只是为了更好的安慰高睦。不知道缘由,也有不知道缘由时的安慰法。她学着刘贤妃的样子,搂住了高睦的肩膀,轻声道:“我母妃和我说,她小时候,天下尚未平定,人人朝不保夕,她的父母就是死在了乱兵中。与死亡相比,活着的人,无论有何烦恼,都不算大事。高睦,我不知道你今天经历了什么,但是,只要我们还活着,事情总会好起来的。” “好不了了。” 舞阳公主的母妃会和她说她小时候的事情,会安慰舞阳公主,生死之外无大事,而高睦的母亲,永远不要她了。高睦想象着舞阳公主与刘贤妃私下相处时的温馨,再想到自己的处境,越发认清了残酷的现实。 “怎么会好不了呢?你看我,父皇非要逼我成婚,我不就遇到了你吗?”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舞阳公主不明白高睦为什么如此消沉。面对无可抵抗的皇命,她都能逃过一劫,越国公府能有什么好不了的事情?大不了她去找父皇告状,一定帮高睦讨回公道! 舞阳公主正想开口,高睦已然说道:“我母亲不要我了。” “什么?”舞阳公主脑子里全是帮高睦讨公道的念头,一时间没听清。 高睦以为舞阳公主不可置信,详细说道:“我母亲说,她与我没有母子名分了,无需再对我尽母亲的责任,让我不要再去烦扰她。” “是因为我逼你当驸马,害你得喊你母亲‘二嫂’,你母亲生气了吗?” 高睦听出了舞阳公主的歉意,摇头道:“与公主无关,我母亲本来就不喜欢我。” “怎么会与我无关呢?你要是不帮我当驸马,父皇不会抬升你的行辈,就不会扰乱你和你母亲的名分了。只是父皇的圣旨早就公告天下了,无法再收回来。这样吧,明天我们一起去越国公府,我去对你母亲请罪……” “真的与公主无关。”高睦打断道。就算此事真与舞阳公主有关,高睦也不敢让舞阳公主去给王夫人请罪。毕竟,哪怕是公主的真婆婆,也没人敢受公主的礼。 舞阳公主以为高睦顾虑她的公主身份,摆手道:“没事,我会私下对你母亲请罪,不让外人看见。你就别当我是公主,只当我是你朋友。” 朋友吗? 在高睦内心深处,一直很羡慕那些拥有众多亲朋好友的人,没想到,在失去唯一的家人后,她竟能获得一位朋友。这一刻,高睦无比庆幸,她伸手留下了舞阳公主。 舞阳公主以为高睦默许了自己的提议,她拍着胸脯说道:“你放心,我一定让你母亲消气。” “我母亲与我父亲一直不和,她从来都不想生下高家的孩子。只是查出身孕时月份大了,不宜再打胎,才生了我。所以,我母亲从来都不想要我,此事真是与公主无关。”这些非议父母关系的话,高睦本不该对任何人说起,但是,舞阳公主贵为帝女,为了她愿意屈尊请罪,她高睦,又如何还能继续遮遮掩掩呢?为了打消舞阳公主的自责,高睦说出了全部。 舞阳公主本以为高睦只是不受父宠,如今得知高睦实是爹不疼、娘不爱,她觉得高睦实在是太可怜了! 难怪只是陪高睦席地而坐,她就觉得她“这么好”! 舞阳公主心疼地抱紧了高睦,在她耳边说道:“别伤心,高睦,以后我做你的家人!” 第30章 家人这个词,对高睦而言,实在是太厚重了,她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能让舞阳公主将她引为家人。 第50章 高睦再次问道:“公主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没有什么为什么,我就是想对你好。高睦,只要你愿意,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家人,我会对你很好的。还有我母妃,我也会让她对你好的!你就拿我这里当家,别想越国公府了,好不好?” 舞阳公主从小在父母的无私关爱中长大,觉得对一个人好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她是真的愿意给高睦一个家,要不是她的父皇是皇帝,她无法替父皇许下承诺,她会让她所有的家人都成为高睦的家人。反正高睦是她的驸马,在大家眼里,她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公主已经对我很好了。” 高睦觉得,从进入舞阳公主府的第一天起,舞阳公主就对她照顾有加。 舞阳公主,会关心她的饮食喜好,会带她熟悉公主府,会为她打抱不平,甚至想帮她出头……还有今天,舞阳公主不惜翻窗,也要进来关心她。她甚至愿意做她的家人,愿意给她一个家……高睦真心认为,舞阳公主已经对她很好很好了。 “我以后会对你更好的。”舞阳公主不觉得自己有对高睦特别好,至少尚未达到家人的程度。不过,从高睦冒着抗旨的风险带她出京开始,她就已经将高睦放在心上了,这也是为什么,她能脱口而出地将高睦纳为家人。 在表明自己的决心后,舞阳公主又一锤定音地说道:“既然你不反对,那我们就说定了。你比我年长,以后我就是你妹妹了,我家就是你家,可好?” 从舞阳公主跳窗而入的那刻起,舞阳公主就踏碎了高睦的心防。高睦潜意识里不愿用谦恭的自称疏远舞阳公主,所以,从不在礼节上给人留把柄的高睦,今夜,竟然在舞阳公主面前用了“我”字。 难得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愿意做她的家人,也能做她的家人,又怎会不好呢? 但是高睦说不出口。 三年前,远在修山书院的高睦,在家信中诉说了对王夫人的想念,换来了王夫人毫不留情的批评。从那天开始,高睦就不敢直白地表露情感了。她踌躇良久,也说不出那个“好”字,只能应道:“多谢公主。” 话一出口,高睦又想到,干巴巴的道谢,像在婉拒。她又连忙补道:“高睦此生,愿倾尽所有,善待公主。” 一天之前,高睦在皇帝面前,也曾说过这句话。那时,这不过是一句应付皇帝的托辞,如今,却是字字句句都出于真心。 在感情的领域里,高睦已经一无所有,就冲着舞阳公主的“家人”二字,她此生此世,愿意掏心掏肺地好好对待舞阳公主。 “你愿意就好。我的姐姐们,都比我大十岁有余,其实我一直想要一个年岁相仿的姐姐。”舞阳公主听出了高睦的认真,靠着高睦的肩膀,惬意地笑了。 舞阳公主的笑声缝合了高睦支离破碎的心房,她无需再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寻求自我保护,也完全舍不得舞阳公主再陪她坐在冰凉的地砖上。 高睦打算喊舞阳公主起身,却听舞阳公主叹道:“高睦,你对我,才是已经很好了。我都听母妃说了,前天你带我出京时,把抗旨的罪名揽到了自己头上,城门卫才放我出京。” 高睦渴望家人,却不愿舞阳公主对她的亲善建立在误解之上。她解释道:“我是公主的驸马,又与公主新婚,皇上宠爱公主,不会让公主守寡。我带公主出京,其实没冒多少风险。” “那也是冒险呀。”舞阳公主摇头道,“文昺是父皇最喜爱的孙子,又与我一起长大,连他都不敢带我出京玩。还有,母妃都说,我应该老实呆在公主府里,不许再出门玩,只有你,还肯陪我贪玩。” “昨日在宫中用晚膳时,公主瞧着不太开心,就是因为贤妃娘娘要公主闭门不出吗?” “你看出来了呀。”舞阳公主有些惊讶。昨日刘贤妃不仅告诉舞阳公主需要深居简出,还告诉她,如果她继续违背妇道行事,父皇舍不得罚她,却会重罚她与高睦。舞阳公主怕父皇迁怒母妃与高睦,饭桌上,也不敢对皇帝耍性子,她还以为自己已经掩饰了情绪。 “嗯。”高睦点了点头。 “咕——” 舞阳公主无心隐瞒高睦,打算细说刘贤妃的告诫,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她也不尴尬,捂着肚子说道:“我没吃晚饭,饿了。我先出去让人拿些点心过来,再来陪你说话吧。” 公主为了陪我,连晚饭都没吃吗?高睦心中,感动蔓延。她提议道:“我陪公主去用晚膳吧。” “你不呆在书房了吗?”舞阳公主还记得,高睦说她今晚都想在书房静心。 舞阳公主已经帮高睦撑住了崩塌的世界,高睦还在书房自怜自伤干什么?她扶着舞阳公主的胳膊,带着她一起站了起来,还拔掉了书房的门栓,用行动做出了回答。 房门打开后,走廊上的灯光洒在了两人身上。舞阳公主在温暖的光芒中笑道:“你没事了就好,那我们去吃饭吧。” “好。”高睦的笑容沾染了烛火的温度,也是前所未有的柔软。 “嘶——”舞阳公主轻快地跨过了门槛,却在左脚落地的瞬间,发出了一声痛呼。 高睦落后舞阳公主一步,注意到了她脚下的异常,关心道:“公主的左脚怎么了?” “不小心崴了一脚。” 第51章 舞阳公主一整天都在府里,好好的怎么会崴脚?舞阳公主没有说出缘由,高睦却知道,只会是翻窗所致。 屋檐下摇曳的烛火,似乎撞入了高睦心间。高睦说不清波荡的心潮是什么,人却已经蹲到了舞阳公主脚边:“我来给公主看看吧。” “不用看,只是扭伤,过几天就好了。”舞阳公主缩脚,避开了高睦的手掌。为了证明自己,她还忍痛转了转脚腕。 高睦想起,女子的肢体,不允许暴露在私室之外,她见舞阳公主的样子,确实不像伤了骨头,便不再坚持查看,转而提议道:“那我背公主回去吧。” 舞阳公主拍了拍高睦的肩膀,示意她站起来,指了院外说道:“鲍义他们在外面,让人传腰舆来就好。” “公主不是饿了吗?等腰舆太耽误功夫了。公主放心,我学过武,不会摔到公主。”高睦今晚,很想为舞阳公主做一点事情。而且,若是传腰舆,她与舞阳公主,一个在腰舆上、一个在腰舆下,就不能站在一起了。高睦不愿与舞阳公主分开,至少今晚,很不愿意。 舞阳公主与高睦相处不久,却已经信任了高睦的可靠。她本来是怕累着高睦,听高睦说得肯定,她迅速抛开了犹豫,趴在了高睦背上。 舞阳公主出生之时,皇帝已是年近花甲的老人,刘贤妃身姿柔弱,又受限于女子身份,也不能背着舞阳公主玩乐。算起来,这还是舞阳公主第一次被人背在背上。新奇的经历,让舞阳公主有些想笑,不知不觉发出了笑声。 “公主笑什么?”高睦有些不解。 “我曾在街市上看到有人背着孩子玩耍,可惜父皇年纪大了,背不动我。我想让宫里的太监背我玩一玩,他们也不敢,没想到你竟然背得动我。真有趣,难怪那些孩子那么开心。” “公主也开心吗?” “是呀,我小时候就想要人背着我玩。你方才一说背我,我就觉得开心,只是看你瘦弱,怕压坏你,没想到你背着我还能走得这么稳。” 舞阳公主理所当然的笑声,落在了高睦耳中,又像是落在了高睦心口。她想都没想,就颠了颠舞阳公主的身体,换回了舞阳公主更大的欢笑。 高睦……是在逗我玩吗? 没等舞阳公主发问,高睦已经背着舞阳公主跑了起来。 随着高睦的奔跑,路边的灯火,掠过舞阳公主的视线,幻化成了斑驳的光影,月光下的草木楼阁,也演变成了光怪陆离的虚影,将她带回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开心。 实现了童年时未能如愿的诉求,舞阳公主只觉得开心。 直到高睦放慢脚步,舞阳公主脸上还是满溢的欢喜。她已无需多问,就已十分确定,高睦就是在逗她开心。她趴在高睦耳边,笑嘻嘻地赞道:“高睦,你对我真好!谢谢你,我真的很开心!” 高睦默默摇了摇头,也在心中说了声:“多谢。” 她很感谢背上这个姑娘,愿意做她的家人。 真的,很感谢。 “高睦,你好厉害呀。背我玩了这么久,还能走得这么稳,你武艺一定也很好。等我脚好了,你能陪我切磋吗?” “公主也曾习武?” “是呀,父皇教我的。就是宫里的侍卫都不敢陪我练武,我都不知道父皇教我的武艺厉不厉害。你陪我练练吧,好不好?” “好。” 此时已经接近了舞阳公主的卧房,越往前走,灯火越是稠密。高睦背着舞阳公主,一步一步地走入光明之中,仿佛踏入了崭新的未来。 妹妹? 高睦回味着这个陌生又亲密的称谓,私心里觉得,只要背上这个姑娘开心,什么都好。 第31章 舞阳公主的脚伤,的确只是扭伤。但是她身份贵重,又是皇帝的心尖子,紫荆等人生怕她变成瘸子,求着她将养了半个月,才肯放她下地行走。 此时高睦的婚假早已结束,恢复了点卯上班的生活。舞阳公主在二门内转悠了半天,才等到高睦散衙回府。一见到高睦,她就蹦蹦跳跳地蹿到了高睦面前。 “高睦!” 舞阳公主欢喜的呼喊,迅速勾出了高睦的笑容。她注意到了舞阳公主的脚步,又低头打量着她的左脚,问道:“公主的脚伤,都养好了吗?” “早就好了!就是紫荆他们不放心,非要让我多养养。” 高睦有些好笑。若是其他姑娘,小小扭伤,自是无需休养半月。但是舞阳公主活泼好动,若不重视一些,万一把小伤弄成了老疾,那就麻烦了。所以,高睦其实不觉得紫荆是小题大做。 “你笑什么?” 高睦不愿意打击舞阳公主的活泼心性,她摇了摇头,举着手中的书册,笑道:“我在想,公主既然能下地行走了,这些话本,许是用不上了。” “话本看多了,都是一个样。高睦,你以后不用帮我买话本了。” 舞阳公主不喜欢才子佳人的故事,有趣的志怪传奇,也早就被她看完了。时下文艺不昌,新出的话本,都是些换汤不换药的老套路,她早就看腻了。 高睦从前没有接触过话本,最近跟着舞阳公主翻阅了一番,也发现了话本的大同小异。只是舞阳公主养伤无趣,也没有别的东西能打发时间,她这才坚持购买。 “好,不买了。”高睦点头答应了一声,又提议道,“我可以给公主写话本,公主想看吗?” 第52章 “你还会写话本?”舞阳公主满眼惊喜。 “我可以试着写。”高睦从前的时间都用去读书习武了,哪里有闲心写话本?不过,史册中新奇有趣的故事就不少,高睦觉得,舞阳公主应该会喜欢。前两天发现市面上的话本雷同时,高睦就在考虑,可以试着动笔。正好,她现在只是一个观政进士,时间富裕。 “你有空写吗?” 高睦每天天不亮就要去上朝,傍晚才会回府,在舞阳公主看来,不像是有闲暇的样子。 “我晚间无事,就当是练字了。”高睦笑着点了点头。观政期间,主要任务是熟悉治体,积累当官的经验,根本无需处理具体公务。对于高睦而言,这种“观政”生活,相当于仍在进学,只不过,学习的内容,从经史古籍变成了公文政务,还没有科举的压力。再加上高睦的驸马身份,在六部衙门里,哪怕遇到了尚书,人家也对她客气有加,她要是愿意,白天在官署里也大可写话本,着实算是“无事”。 “好呀!那我等着看!” 舞阳公主说好了要与高睦做家人,近半个月以来,已经与高睦极为亲善了。她也不和高睦客气,一确定她有空,就干脆地答应了下来。高睦话少,竟然还能写话本,也不知写出来是什么样子,舞阳公主其实也有点好奇。 “不过不着急,你慢慢写。”舞阳公主话风一转,摇着高睦的袖子说道,“你上回答应陪我练武的。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今天就试试吧?” 高睦知道舞阳公主无聊,也不拂她兴致,应道:“好,我换掉官服,就陪公主切磋。” “那走吧!”舞阳公主二话不说,拽着高睦就往房内走。她养伤闷了半个月,是真的很想活动活动,又碍于母妃严肃的告诫,不敢出门找乐子,只能眼巴巴地盼着高睦快回来。 天都没黑透,晚膳也没用,公主就拉着驸马去内室干什么?! 紫荆站在远处,没有听清舞阳公主与高睦的对话,她见人家“夫妻”举止亲昵地往房中走,自然而然地想歪了。有心提醒两人注意时间,又碍于未婚之身,不便直言,踌躇了半天,眼看舞阳公主要关门了,才强忍了脸热,问道:“公主与驸马,今日何时用晚膳?” “对哦!高睦,你饿不饿?我们吃饭了再去吧?”舞阳公主在家闲了一天,她倒是不饿,但是她想起了高睦是才散衙的人,说不定已经饿了。 “我不饿。”舞阳公主府没有校场,天黑之后不便比武,高睦要是先吃饭,今晚只怕切磋不成了。好在她“观政”不费体力,确实还不饿。 “那就半个时辰后传晚膳。”舞阳公主估算着时间,扭头看向了紫荆,“对了,让浴房备水,我和高睦稍后要用。” 备水……稍后要用……紫荆脸都被堵红了,半响才嗫嚅着应了一声。 高睦注意到了紫荆的脸色,大约猜到了其中的误会。她有些哭笑不得,从舞阳公主手中抽出了袖子,说道:“我更衣很快,公主稍坐,等我片刻。” “哦,好。”舞阳公主陪高睦来更衣,一是迫不及待,二是想替高睦守门,好方便高睦更衣。内室的侍女都已经被她喊出来了,她守在门外,也是一样的。 紫荆见舞阳公主留在门外,意识到自己误解了公主与驸马,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更觉得尴尬了。舞阳公主一回头就看到了紫荆的异样,还关心了她几句,紫荆只好推说身体不适。 “那你就去歇着吧。”舞阳公主大方地给紫荆放了假。 紫荆推拒不了舞阳公主的好意,只得谢恩告退。 说是告退,紫荆吩咐属下,将舞阳公主房内房外的事情全都安排妥当了,才安心离开。 高睦更衣出来时,紫荆刚走到院子门口。听到身后的动静后,紫荆回头,发现高睦换了一身窄袖袍,而不是平素的燕居服饰。 驸马穿成这样干什么? 紫荆突然想起,她忘了询问公主,既然不是白日宣淫,与驸马相约了何事? 舞阳公主与高睦分立院中,摆出了对垒的架势,让紫荆很快看懂了答案。 别的夫妻举案齐眉,咱们家的公主,要与驸马舞枪弄棒?这……这还不如白日宣淫吧……驸马也是,未免太顺从公主了。公主不是不听劝的人,以驸马和公主的恩爱,驸马但凡规劝几句,公主也不会非要胡闹吧。 舞阳公主的武艺是皇帝亲自教授的,陪舞阳公主“胡闹”的人又是她的驸马,紫荆虽觉不妥,又深感自己不宜多嘴。转念一想,公主今天脚好了,也没有出府玩耍,已经算是进步了。真要是一朝就变成娴雅的淑女,她反而该担心公主闷出病来了……紫荆眼一闭,只当看不见院中的情形,扭头走了。 除了紫荆这个行事周全的总管,舞阳公主身边的侍女,大多是与舞阳公主心性相仿的少女。紫荆在场时,她们不敢顽皮,紫荆一走,她们就期待地看起了热闹。 舞阳公主也不介意她们围观,对高睦招呼了一声,就兴冲冲地摆开了拳脚。 “高睦,我动手了哦!” 高睦不知道舞阳公主的深浅,接招之时,没敢使出全力。事实证明,高睦的谨慎不算多事。交手之后,她很快发现,舞阳公主的武艺,只是一些花拳绣腿——处处都是破绽,根本没有实战价值。 为免伤到舞阳公主,高睦只当没有看到那些破绽,改成了给舞阳公主喂招。 第53章 放在不通武艺的侍女眼中,舞阳公主与高睦打得有来有往,十分热闹,还激起了她们的叫好。舞阳公主却不满地喊道:“高睦,你别让我!” 高睦低声解释道:“侍女们都看着,若是伤着了,有伤公主颜面。”拳脚无眼,高睦放水,既是怕误伤舞阳公主,也是碍于围观的侍女,不愿损伤舞阳公主的面子。 “什么颜面不颜面,我不在意这些!” 舞阳公主都这么说了,高睦也不好再喂招。但是,当着众人的面,她要真把舞阳公主击倒在地,就算舞阳公主不介意,传到宫中,也该不好听了。 斟酌之后,高睦接住了舞阳公主的粉拳,顺势将舞阳公主拉到了身前,禁锢于怀中,体面地终结了这场“切磋”。 舞阳公主没想到自己会如此轻易地被高睦制服。她挣扎了两下,没能摆脱高睦的钳制,意识到自己不是高睦的对手,索性靠着高睦喘起了粗气,还笑道:“是你的武艺太高强了?还是父皇教我的武艺太不中用了?” 高睦此时与舞阳公主胸背相贴,舞阳公主的笑声透过衣裳,传到了高睦身上,让高睦几乎感到了共振。她也跟着舞阳公主笑了,却没有回答舞阳公主的问题。 在王夫人的安排下,高睦从开蒙开始,就在习武。她习武的天资不错,不过,为了摆脱越国公府的束缚,她必须以文入仕,所以,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举业上。是以,高睦的武艺,放在文官中,或是数一数二,若与武将相比,则很难称得上“太高强”。 这句话若是说出来,等于承认皇帝教给舞阳公主的武艺不中用。毕竟,皇帝打天下之初,也曾亲自提刀上阵,他如果真心想教导舞阳公主武艺,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疏不间亲,哪怕高睦与舞阳公主是亲姐妹,她也不该挑拨舞阳公主与皇帝的父女关系,所以她闭口不言。 高睦不说,舞阳公主却自己想到了。她转身面向了高睦,凑到高睦耳边,抱怨道:“我小时候求了父皇很久,父皇才教我习武。这些年虽然无人敢陪我切磋,可我一直在勤加练习,没想到一下就被你擒住了。可见父皇就是在糊弄我!” 第32章 多年的努力都是白费,这种难受的滋味,高睦太明白了。她有心安慰舞阳公主,绞尽了脑汁,也无法为皇帝想出辩解,只能说道:“就当是强身健体了,公主别难过。” “我不难过呀,但是我是真的很想习武,要不高睦你教我吧?” “好。”高睦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她不知道舞阳公主为什么想习武,不过,只要舞阳公主喜欢,就够了。 舞阳公主当初缠着皇帝撒娇了许久,皇帝才松口教她习武,她还准备多求高睦几声,没想到高睦这么痛快就答应了。舞阳公主大喜过望,兴奋地抱紧了高睦,赞道:“高睦你最好了!” 在舞阳公主口中,高睦已经不是第一次“最好”了。高睦从小到大很少受到夸奖,原本十分不习惯,如今早已适应了舞阳公主嘴上抹蜜的风格。她只是笑着拍了拍舞阳公主的手臂,示意舞阳公主放手。 围观的侍女们,以为驸马与公主借着比武的机会打情骂俏,早在高睦将舞阳公主锁在怀中时,她们就害臊地压低了脑袋。舞阳公主要是再不松开高睦,她那些侍女,都该将脑门埋进地里了。 皇帝教给舞阳公主的武艺虽然只是些花架子,倒也算是给舞阳公主打下了习武的基础。有了高睦的指导,再加上舞阳公主用心,她的习武之路,总算步入了正轨。 高睦原本抱着陪玩的心态教导舞阳公主,见她刻苦,便也拿出了十分的认真。如此一来,舞阳公主白天自己训练,晚上就盼着高睦的指教,日子过得分外充实,竟将出游之心都抛到了脑后。还是高睦拿出了张弛有度的道理,休沐之日时,主动邀请舞阳公主去京外玩耍。 “真的没人拦我们?看来还是你说得对,父皇真的许我出京玩了。那我们上回出京,母妃怎么说父皇很生气呢?母妃不会骗我的。” 舞阳公主脚伤康复后也足不出户,除了一心练武,也是顾虑刘贤妃的告诫。顺利出京后,舞阳公主回望着身后的安泰门,联想起回门那日母妃郑重的告诫,又有些不解。 与舞阳公主同车而坐的高睦,自然听到了舞阳公主的嘀咕。 高睦曾亲耳听到皇帝说“女贵贞静”,她相信,既然刘贤妃说皇帝曾“生气”,那大约不是空穴来风。她大致能猜到皇帝生气的原因,又有些不忍心告诉舞阳公主。转念一想,如果不和舞阳公主说清楚,万一舞阳公主踩到皇帝的底线,挨骂挨罚,只会更难过。 斟酌一番后,高睦说道:“上回高睦陪公主出京前,公主曾自己骑马来安泰门。本朝士女无故不出中门,出门则须遮掩面庞,否则便视为失礼。皇上注重皇室颜面,贤妃娘娘既然说皇上生气,恐怕是为了此事。” “是这样吗?”舞阳公主叹道,“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女子就不能上街,上街也得把脸遮住。从前父皇明明许我在御道上跑马的。” 从前的舞阳公主,尚未成婚,在皇帝心里,可以享受“孩子”的待遇,所以能多出一点自由,如今,她却是“成妇”了。皇帝对公主的要求,是做天下妇人的表率。 这种微妙的差别,高睦心知肚明。她猜测,曾向皇帝哭诉“儿臣不想做大人!”的舞阳公主,也隐约感受到了“成婚”带来的变化。高睦不愿招出舞阳公主的眼泪,对她哄道:“远离京城后,谁都不认识公主,公主想怎么骑马就怎么骑马。京外宽敞,比在御道上骑马痛快多了。” 第54章 “这倒是。”舞阳公主相当好哄,她深以为然地点头道,“京外骑马好玩多了!” 高睦看着舞阳公主灿烂的笑容,庆幸自己为她争取了出京游乐的机会。 “不过今天太冷了,不适合跑马。”舞阳公主话锋一转,兴致勃勃地问道,“高睦,我们今天去哪玩呀?” 越国公府的老家舞阳地处北方,冬日不乏大雪坚冰。高睦在舞阳度过了五年少年时光,曾经不无羡慕地看着高广宗他们呼朋引伴地玩雪玩冰。可惜京城位于江南,即便深冬,冰雪也属罕见,不然,若是带舞阳公主玩冰嬉,她一定欢喜。 没有冰雪的冬季郊野,对于一般的游人而言,没有多少娱乐价值。但是舞阳公主偏爱野趣,对城外的一切都充满好奇,高睦倒是不愁舞阳公主失望。她从北国冬景中抽回神思,应道:“公主喜欢登山吗?我听说东山风景优美,还可俯瞰琴湖。或去琴湖划船钓鱼,也……” “东山?东山人不多吗?”舞阳公主虽然只是第二次出京,却对京外的著名景点耳熟能详。据她所知,东山上的寺庙香火鼎盛,就连京中的官眷也时常上山还愿,她要是去了,恐怕会被人认出来。 高睦离京多年,对京城内外的风物都比较陌生,为了陪舞阳公主尽兴,她特意打听了京城附近的名胜,自然知道东山的名气。被舞阳公主截断了话头,高睦也不生气,她笃定地笑道:“天寒地冻,并非登山的好时节,想必东山之上游人不多。况且冬至将近,官宦之家,都需筹备祭礼,公主不必担心遇见旧识。” “那我们就去东山吧!”舞阳公主拍手道,“我早就想去爬山了!宫里的山都太矮了,一点意思都没有,我一直想去真正的高山上看看!” 高睦所料不错。东山之上,果然游客稀少,偶尔遇到行人,也不过是附近的山民。 忽略宫中的人造小山,舞阳公主算是第一次爬山,哪怕边走边玩,等到山顶时,也免不得气喘吁吁了。 “原来爬山这么累呀。” 嘴上喊累,舞阳公主脸上却全是笑容。注意到山下渺小的城镇,她不确定地问道:“高睦,那边是房屋吗?” “嗯。”高睦顺着舞阳公主的手指,认出了城池的轮廓,笑道,“是京城的房屋。” “京城竟然这么小!”舞阳公主啧啧称奇。那么大的京城,她骑马横穿都要跑半天,如今瞧着,一个巴掌就能遮住。 舞阳公主的感慨,与经书中那句“登泰山而小天下”有异曲同工之妙,触动了高睦的笑点。她见舞阳公主对京城感兴趣,还顺着方位,给舞阳公主指出了京城的各个地标建筑。 “高睦,你好厉害呀,你不是年初才回京吗,怎么什么都知道。” 高睦看得出来,舞阳公主这一次的夸奖,不是习惯性的嘴甜,而是由衷的赞赏。她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是书上看到的。” “什么书?书上还会写这些吗?”舞阳公主的启蒙课本是《女诫》、《列女传》之类的闺训,她自己喜欢的志怪话本,也不会涉及方舆地理,她还真不知道书中会介绍京城。 “我朝京城是前朝旧都,前朝国史地理志第一卷 中,就详细记录了京城规制。”高睦自己是以男子的身份接受教育的,她却知道,时下的女子,大多只能学一些女教之书,甚至,有些书香门第将“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种糊涂话奉为圭臬,根本不教女儿认字。舞阳公主在书籍上孤陋寡闻,实在不值得奇怪。高睦停顿了一下,又问道:“公主想看吗?我书房就有前朝国史,公主若是想看,回府之后,我拿给公主。” 舞阳公主一听到妇德妇礼就头痛,偏偏这些东西就是她的蒙学课程,害得她从小就讨厌读书,差点沦为文盲。后来还是为了看话本,她才多学了几个字。 一听说看书,舞阳公主连忙摆手:“我不想看,我最怕读书了。”前朝的国史嘛,是父皇最喜欢看的一本书,她是知道的。前几年,她见父皇都快把前朝国史翻烂了,觉得那套书一定很好看,还想拿过来瞧瞧。结果父皇说,这不是姑娘家该看的书。后来,她背着父皇,偷偷翻了翻,都是些绕口的之乎者也,也没什么意思。 舞阳公主紧张的样子让高睦有些忍俊不禁,笑毕,她又在心中叹了口气。她小时候也不喜欢读书,明理之后又觉得,学习之路就像脚下这座山峰,攀登之时固然辛苦,却能一路饱览胜景,登顶之后,更是耳目一新。 但是,高睦觉得读书好,是因为她拥有男子身份。高睦扪心自问,如果她没有女扮男装,如果她像普通姑娘一样,注定过相夫教子、老死后宅的生活,她还会觉得那些辛苦是值得的吗?怀才不遇的痛苦,恐怕会让人遗憾终身吧。 舞阳公主就算博古通今,也毫无用武之地,她何必喊她看史书?高睦定了定神,望向了简单而快乐的舞阳公主,温和地征询道:“公主饿了吗,我们下山用饭吧?” “我还想在山顶上坐坐,天还早,我们晚点再下山吧。”舞阳公主果断地摇了摇头。 “那就先吃点点心吧。”高睦猜到了舞阳公主舍不得下山的可能,随行带了些糕点,一见舞阳公主不走,她就对护卫招了招手。 军队中出来的护卫,都是野外生存的好手,他们很快布置出了一处简易的营地。 第55章 第33章 山中风云多变,不知不觉间,云雾遮盖了山脚,就连半山上的寺观,也只剩隐约的轮廓。 舞阳公主俯瞰云雾缭绕的山峦,突然失笑,嘴中的糕点都险些掉了。 高睦担心舞阳公主呛到气管,连忙给她递上了水壶。 舞阳公主确实有些噎着了,她饮水吞掉了口中残存的点心,帮食道恢复通畅后,人却是越笑越开心。 “公主笑什么?” 高睦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刚才一直坐在舞阳公主对面,两人正在用点心垫肚子,舞阳公主无缘无故就笑出了声来,她实在不知道舞阳公主为何忽然如此开心。 舞阳公主笑意未褪,遥指山岚之后的缥缈庙宇,眉开眼笑地说道:“我方才在想,难怪话本中的神仙都住在山里,你看那边的寺庙,像不像神仙居所。” 神仙吗? 子不语怪力乱神。高睦不知道神仙是否居住在云山之中,她倒是觉得,与舞阳公主共处的时光,像神仙一样的日子。 修山书院坐落于名山之中,高睦曾经目睹山花争艳的繁丽,曾经领略层林尽染的壮美,曾经体验踏雪寻梅的雅致……与那些多姿多彩的山景相比,今日的东山,谈不上惊艳。高睦却觉得,这是她有生以来,最快乐的登山之旅。 她陪舞阳公主出游,是想成全舞阳公主的开心,又何尝不是成全自己的开心呢。 与舞阳公主一起,仿佛世间只剩下欢乐。如果没有舞阳公主,没有亲友、也没有娱乐爱好的高睦,只能单调地度过休沐之日。 京城落锁之前,高睦与舞阳公主讨论着下一个假日的游玩计划,有说有笑地回到了公主府。 马车直接驶入了二门内,紫荆见高睦与舞阳公主一起下车,趁着高睦在场,回禀道:“今日越国公派人来给公主、驸马请安,说是过几日冬至,恭请公主驸马过府……” 一听到“越国公”,高睦眉眼间的笑意就凝固了。舞阳公主留心着高睦的脸色,不等紫荆说完,摆手打断道:“不去不去。” 紫荆冷眼瞧着,高睦成为驸马后,只去越国公府晨省了一次,就那一次,也是匆匆返回,神色反常,还连累公主扭伤了脚。紫荆深通人情,用脚指头也能猜到,高睦与越国公府不和。 越国公宠妾灭妻的事迹人尽皆知,紫荆也觉得越国公对高睦这个儿子过于狠心,可是不管怎么说,父子纲常,不容忤逆。冬至是大节,又是祭祖的日子,驸马要是连冬至都不回本家,几乎算是大逆不道了。就连公主,也会跟着背上骂名。 “公主,越国公府是驸马的父兄家,冬至家祭,公主身为越国公府的媳妇,该与驸马同去的。”紫荆看似是在劝说舞阳公主,其实是在提醒高睦。 舞阳公主不谙世事,没有听懂紫荆的言外之意。为了帮高睦躲开伤心之地,她搬出了父皇那座大佛,摇头道:“派个人告诉越国公,高睦冬至要陪我入宫拜节,去不了越国公府。” 国朝以孝治天下,就连皇帝都背不起不孝之罪。高睦知道,她不可能一辈子都不去越国公府。高睦轻轻拉了拉舞阳公主的衣袖,低声道:“公主,紫荆说得没错。劳烦公主冬至陪我回一趟越国公府。” 碍于外人在场,高睦提及越国公时,不得不用上了“回”字。 回越国公府?高睦还舍不得越国公府那个家吗?舞阳公主诧异地望向高睦,犹豫地点了点头。 点头之间,舞阳公主想到,有她一起,谅越国公府不敢再欺负高睦。她又坚定地说道:“以后你去越国公府,我都陪你同去!” 时隔二十余日,再次想起母亲的厌弃,高睦依然感觉痛心。幸好还有舞阳公主,愿意“陪”她。高睦凝望着舞阳公主的面颜,由衷地说了声:“多谢公主。” 舞阳公主以为高睦谢她陪她去公主府,她早已习惯了高睦开口“劳烦”,闭口“多谢”的礼貌作风,也不怪高睦客套,只是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 冬至当日,入宫朝贺后,高睦与舞阳公主如约来到了越国公府。在舞阳公主面前,越国公高松寿完全不敢以尊长自居,他带着全府老少,隆重地迎接了舞阳公主。 祭祖之时,本应按照行辈长幼排序。高松寿这个主祭,不敢贸然站在舞阳公主前面,又将舞阳公主往首位上让,还是高睦替舞阳公主推辞了一番,高松寿这才上前。 礼毕之后,高松寿表示,越国公府中,已经为舞阳公主夫妇备好了房舍,恭请舞阳公主在越国公府过宿。 如果高睦与父母亲人感情深厚,舞阳公主为了高睦,不介意在越国公府住一晚,甚至长住也无妨。如今嘛,自然是不住的。 舞阳公主也不找借口婉拒,直接摇头道:“本宫累了,要回去歇息了。” 按照“三从”的规范,女子出嫁从夫,夫家才是女子真正的家。舞阳公主的“回去”二字,明摆着不把越国公府当自家人,紫荆侍立在舞阳公主身侧,有心替她找补一二,还没开口,高睦已经说道:“祭祖之际,诸事繁杂,公主与高睦,不便给兄嫂添乱。高睦陪公主先行一步,改日再过府问安。” 高松寿本就不指望舞阳公主留宿,只不过,他这个名义上的“二哥”,毕竟是舞阳公主的公爹,面对这个公主儿媳妇,要是连个挽留都没有,那就是对皇室失了礼敬。 第56章 不过,舞阳公主要走也就罢了,高睦话里话外,竟然也打算与舞阳公主一起离去,让高松寿深感吃惊。他这个儿子,一向处处守礼,从前他见高睦年幼,有心从高睦身上找茬,好借此打压王夫人,竟没能挑到毛病。如今倒好,高睦这个做儿子的,已经多日不来定省,好不容易来了,却不留下来拜节?莫非是做了驸马,腰杆子硬了…… 高松寿心中对高睦不满至极,嘴上却笑道:“五弟言重了。公主光临,是我们阖府的荣幸,怎会是添乱。今日佳节,家宴均已备齐。公主既然累了,请五弟陪公主去上房稍歇,用饭之后再走,可好?” 高松寿身为风月老手,从高睦与舞阳公主的举止之间,早已看出了两人的亲密。他见舞阳公主不好说话,留饭之时,为免再次被拒,索性把高睦拉了进来。 高睦这个做子女的,确实不好拒绝高松寿的“家宴”。可是,今日来到越国公府后,王夫人除了喊了她一声“五弟”,就再未看过她一眼……面对母亲的决绝,高睦真的不愿应付这顿家宴。 正当高睦为难之时,王夫人已对高松寿说道:“祭礼劳累,改日家宴,也是一样的。公主与驸马想要回府歇息了,国公何必强留。” 高睦刚刚与舞阳公主一起拒绝了高松寿的留宿邀请,一时半会,想不出合适的理由拒绝留饭,王夫人的帮腔,本该算是帮高睦解了围,高睦却感觉像是被砸了一闷棍。而且这根闷棍,砸在了心口。 母亲果然……巴不得我快点走吗…… 一只玉手扶住了高睦的胳膊,帮高睦勉强维持着镇定。 是舞阳公主。 舞阳公主知道,偌大一个越国公府,高睦唯一在意的亲人,只有王夫人。她来到越国公府后,亲眼看到了王夫人对高睦的冷漠,早已替高睦积攒了一肚子的委屈,此时哪里还能再忍?她握着高睦的胳膊,半扶半拽,立马就要离开。 “高睦,走,我们回家!” 回家? 高睦心潮渐平,感激地握了握舞阳公主的胳膊,脚跟却定在了原地。她转身告辞道:“二嫂说得是,公主累了,高睦侍奉公主回府,今日就不叨扰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高松寿生怕舞阳公主发怒,也不好再继续留人。他只得带着全家老少,毕恭毕敬地将舞阳公主送出了大门。 大门一关,高松寿就怒气冲冲地看向了王夫人。舞阳公主连顿饭都不赏脸,他还怎么沾光!都怪这个疯婆子!她这不是赶客吗!舞阳公主都被她气走了,她就不怕舞阳公主见怪吗! “公主既然走了,我也回去了。”王夫人无视了高松寿的愤怒,敷衍地行了一礼,扭头就走。 “站住!”高松寿气得伸手就想把王夫人抓回来。 王夫人出自将门,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闺秀,她与高松寿婚后不久就打过一场架,结果高松寿惨败。高松寿手伸到一半时,记起自己不是王夫人的对手,怕闹起来更丢面子,已经想要收手了,没想到王夫人真的站住了,还淡定地反问道:“国公有事?” 高松寿当然有事。自从高睦成为舞阳公主的驸马后,这个贱人越来越不把他放在眼里了,要不是顾虑高睦的驸马身份,要不是皇上才训斥他治家无方,他一定让她知道什么叫夫为妻纲! 高睦成为驸马后,高三爷和高四爷也想和高睦修复亲情。他们看到高松寿与王夫人对峙,一左一右地围在了高松寿身边,圆场道:“二哥不是说家宴备好了吗?咱们去喝酒吧。” 高松寿投鼠忌器,不敢和王夫人翻脸,他强忍了怒气,点头道:“是该开席了。” “开席?”王夫人指着高广宗说道,“你的爱妾才死,儿子们身上都带着孝,摆什么家宴。” 第34章 “朱氏没了?!” 高三爷和高四爷不可置信,高三夫人、高四夫人以及两房的其他人丁,也纷纷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嗯。”高松寿没想到王夫人会提及朱姨娘的死讯,被三房和四房盯着,他只得应了一声,心中恨透了王夫人。 朱姨娘为高松寿生了高广宗和高广业两个儿子,又在高松寿的支持下把持着越国公府的内院。这样一个人死了,不该悄无声息。况且,三房、四房虽然与越国公府分了家,到底是同根而生,怎会如此消息闭塞?高三爷心机较深,直觉有异,他不好打听二哥的妾室,便对夫人打了个眼色。 高三夫人心领神会,对王夫人问道:“好好一个人,怎么就没了?前几天不是还在吗?” 朱姨娘的死因背后连着皇帝的训斥,高松寿生怕王夫人拆台,不等她张口,就自行说道:“被我惯坏了,前几天与我拌了两句嘴,吞金死了。”语罢,高松寿又拽了两个弟弟一把,招呼道:“节庆喜日,说一个死人做什么。走走走,喝酒去。” “毕竟是一条人命,我无心宴饮,失陪。”王夫人转身。 时下的富贵人家,即便是家宴,也是男女分开,严别内外。王夫人要是不赴宴,女席这边,便缺了主人。高松寿正担心王夫人乱说话呢,见她走了,正中下怀,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四丫头,好生招待你婶母姊妹。” “四丫头”高茜,是高松寿最年长的在室女。高茜生母不受宠,她在越国公府也一直是个小透明,高松寿连这个女儿的名字都记不住,冷不丁把招待两房女眷的任务扔给她,她如何敢答应?幸而高三爷与高四爷已经在推辞宴饮了。 第57章 “二哥,朱氏为咱们高家传宗接代,是有功之人。咱们一家子骨肉,宴饮的机会多了,既然她新丧,今日就罢了吧。” 高三爷和高四爷都认为,高广宗很可能是将来的第三任越国公。此前不知道朱姨娘的死讯也就罢了,如今既然知道高广宗的生母死了,他们也不缺那一口酒菜,便不想平白开罪高广宗。 高广宗却道:“姨娘自尽而亡,已是辜负了爹的恩宠,不该再耽搁爹与三叔、四叔的酒兴。三叔、四叔不必挂怀,若是不嫌晦气,侄儿愿为三叔、四叔把盏。” 高三夫人与高四夫人暗自惊心。朱氏为了她这个大儿子,不惜冒死谋害高睦,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机,狠毒归狠毒,也终究是舐犊情深。可朱氏这个儿子,说的这是人话吗?这也未免太……丧良心了。依她们看来,朱姨娘生了这么个儿子,真真是十足的晦气。 高松寿不嫌晦气,还满意地看了高广宗一眼。 高三爷和高四爷也觉得高广宗很懂事。他们都是内宠无数的人,本来也不把朱姨娘一个妾室放在眼里,只是她原是高松寿的宠妾,又是高广宗的生母,才不得不另眼相待。既然高松寿和高广宗都不在意朱姨娘的丧期,在高三爷和高四爷心中,那就和死了一个奴才是一样的,确实是不该影响酒兴。 “大哥怎么能怎么说呢!姨娘就算有错,也是咱们的生母!爹、三叔、四叔,恕业儿孝期在身,不能侍宴!”高广宗的同母弟高广业,突然哭诉了起来。 高松寿本来正打算对两位弟弟再次发出家宴邀请,至此,他被彻底扰乱了兴致,烦躁地打发了三房、四房。这场冬至的家宴,终究是白准备了。 从前高松寿心烦时,还有朱姨娘那朵解语花,如今他只能自己喝起了闷酒。 闷酒喝到一半时,高松寿忽然眼神一凝。 宗儿和他娘买凶谋杀高睦的事,已经过去很久了,怎么高睦才成为驸马,皇上就知道了?莫非是高睦对舞阳公主吹了枕边风?还有王开宁那个贱人,今日的事,她明摆着得罪舞阳公主,也不见忧色,别是和高睦商量好了,母子两一唱一和,想撇开我吧? * 高松寿猜测纷纷时,高睦和舞阳公主还在回府的马车上。 舞阳公主为高睦深感不平,一上马车就气呼呼地说道:“高睦,咱们以后再也不来越国公府了!” “谢谢公主帮我。”舞阳公主的存在,让高睦好受了许多,她真心感激舞阳公主。见舞阳公主余怒未消,高睦停顿了一下,又致歉道:“今日都是高睦连累了公主,我母亲决计没有怠慢公主的意思,望公主海涵。” 舞阳公主听到高睦替王夫人道歉,更替她觉得委屈了,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地说道:“你还帮你母亲说话?她眼里根本就没有你!” 高睦眼神一黯。是的,母亲从来都不喜欢她。这么明显的事实,与母亲只有两面之缘的舞阳公主都看出来了,是她自欺欺人,才会认不清现实。 舞阳公主话一出口就后悔了,看清高睦的神色后,更是深感懊恼。高睦已经很难过了,我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高睦,对不起,我不是想数落你,也不是想非议你母亲,我只是……我只是……”舞阳公主说不清自己的意图,忍不住拍了自己一嘴巴。 “我知道,公主只是关心我。”高睦拉过舞阳公主的手掌,制止了她的懊恼。 “唉!”舞阳公主松了一口气,又为高睦叹了一口气。她真的不明白,高睦这么好的人,怎么会不得父母欢心。她今天亲眼看到了,高睦在越国公府,就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客人。要不是婚帖上明明白白地写着高睦的家世,她都要怀疑进错门了。 高睦觉得,比起叹息,舞阳公主更适合欢笑。为了扭转舞阳公主的情绪,她征询道:“冬至放假三日,公主上次说,想在山中住一晚,还想去吗?或者明日我们去逛庙会?” 若无其事的高睦,让舞阳公主更感到难过了。她没有回答高睦的问题,而是提议道:“高睦,你要不要大哭一场?” “大哭?”高睦不太明白。在高睦的人生中,“哭”这个字,实在是太陌生了,以至于她一时间根本想不起这个字眼。 舞阳公主揽着高睦的腰背,将额头枕在了高睦肩上,低声道:“难受的时候,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心里能松快很多。高睦,你别硬撑着,想哭就哭,我不看你,你就当车上没有我这个人。要不回府之后,你去书房静心,我保证这回无人打扰你,你想待多久就多久。” 舞阳公主不喜欢繁杂的装扮,家常闲居时,连首饰都不肯多插两根,时常素着头。今日来越国公府,虽然无需按照公主的品级大妆,到底是祭礼,好歹装扮了一番。 习惯了素面朝天的舞阳公主,显然忘了自己头饰,她将脑门埋在高睦肩上,本意是避开高睦的脸庞,好让高睦放弃“硬撑”,如此一来,倒像是将头饰扎在了高睦颈畔。 镶嵌着宝石的黄金头面,冰冷而坚硬,高睦却满心柔软。她知道舞阳公主不会责怪她的贪婪,所以放心而大胆地摄取着她的安慰。 相拥良久,就在舞阳公主以为高睦在默默垂泪时,高睦却说道:“谢谢公主。不过,我从小就不会哭,已经很多年不曾哭过了。” 舞阳公主迷惑地抬头,看到了高睦平静的微笑,更觉得迷惑了。舞阳公主也很少流泪,可是如果是她的母妃不要她了,她自忖,就算把自己哭晕了,只怕也很难放下伤心。高睦到现在都还肯帮她母亲请罪,可见她对她母亲的感情是极深的,真的不想哭吗? 第58章 高睦看出了舞阳公主的疑惑,解释道:“我母亲是一言九鼎的人,她说她不想要我,必然是真的。我今日,只是更确定了这一点。所以,并不十分难受,也真的不想哭。” 在王夫人眼中,哭泣不过是一种极致的软弱。高睦不肯让王夫人失望,早就不会流泪了。王夫人亲口表明的厌弃,对高睦来说,几乎是一场天崩地裂的剧变,高睦毫无准备地遇上了这场打击,也不过是独自躲入外书房,才算是暴露了些许软弱。就连这种软弱,都只是无声的枯坐——没有眼泪,更没有痛哭。 初次得知母亲的厌弃时,高睦尚且不曾流泪,如今又怎会哭泣呢?她是真的不想哭,也……不会哭。 “不难受就好。”舞阳公主这辈子最伤心的时刻,就是得知寿张郡主阿柔的死讯时。那时,她在母妃怀中痛哭失声,才算宣泄了悲情,及至现在,阿柔薨逝近三年,每每想起阿柔,舞阳公主还是免不得掉几滴眼泪。正因为经历了这场悲痛,舞阳公主才明白,无论多伤心的事情,总有放下的时候。所以,哭不哭都是次要的,只要高睦放得下就好。 “嗯。”高睦凝望着舞阳公主关切的眉眼,笃定地点了点头。就算她泪如泉涌,也无法冲刷母亲的厌恶,好在,不幸中的万幸,即便失去了母亲,她也不是孤零零一个人。 所以,她真的不想哭。 第35章 为了帮高睦散心,舞阳公主决定带着高睦往热闹的地方钻,冬至假日的第二天,她选中了京中最火热的庙会。 高睦早已默默将自己的假期时间许给了舞阳公主,自然没有二话。不过,京中不比京郊,又是人山人海的庙会,舞阳公主身为“有妇之夫”,游玩起来,免不得需要戴上幂篱。高睦担心幂篱妨碍舞阳公主的游兴,少不得提醒舞阳公主一嘴。 舞阳公主兴致不改,早早地要紫荆备好了幂篱,只等用完早饭就出发。 高松寿打乱了舞阳公主的计划。他派出了越国公府的管家,说是昨日祭礼没顾得上细叙骨肉亲情,今日特意派来车马,接高睦夫妇过府再聚。 舞阳公主一听到越国公府的名号就晦气,她还是屏退了侍从,问道:“高睦,你还想去越国公府吗?若是不想去,我就让人回绝,就说我不许你去。” 高睦本心里确实不想再去越国公府那个伤心地了,但是她还需要再私下见王夫人一面。择日不如撞日,也算了却一桩心事。高睦斟酌之后,对舞阳公主露出了歉意的笑容:“公主,我正好有事,需要去越国公府处理,明日再陪公主逛庙会,可好?” “庙会不急。”京中的各大庙会,舞阳公主通通去过,要不是想用热闹化解高睦残存的郁气,她更愿意去京外转悠。听说高睦还是要去越国公府,舞阳公主大方地摆了摆手,还说道:“那你等等我,我得重新梳妆换衣裳。” 舞阳公主一身轻便的家常衣裳,去民间游玩无妨,出门见客则过于简陋了。她有心帮高睦撑腰,本着人靠衣装马靠鞍的宗旨,自然要盛装打扮,拉出公主的架势。 高睦听出了舞阳公主的意图,问道:“公主要陪我一起去吗?” “对呀。”舞阳公主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我不是说过吗,以后你去越国公府,我都同去。”想起昨日的气愤,她又吐舌说道:“我昨天说‘再也不去越国公府了’,只是气话,你别当真。” 与舞阳公主不相干的事情,舞阳公主气什么呢?高睦知道,她是为她气愤。正是因为眼前这个人,高睦才有勇气去做决断。 高睦忍不住摸了摸舞阳公主的脸。 难得高睦动作如此亲昵,舞阳公主一愣之后,笑意更浓。 舞阳公主脸颊细腻,仿佛世间最精细的丝绸。高睦感受到指尖的触感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舞阳公主毫不介意的笑容,轻而易举地勾出了高睦的快乐。 高睦想,她应该真的把舞阳公主当做妹妹了。否则,在这个即将彻底失去母亲的日子里,如何还能感到快乐呢。 舞阳公主笑完之后,打算喊回侍女,好帮她重新装扮起来。高睦阻止道:“公主不必麻烦,我今日自己去越国公府就好。” “你不想要我去?” 高睦不愿舞阳公主误解,犹豫了一瞬后,很快解释道:“我母亲从前将很多私产转到了我名下,我想,既然如今母亲不想认我这个孩子了,我也不该再占着母亲的私产,所以想私下将这些东西还给母亲。公主若是与我同去越国公府,女眷都会来陪公主,届时,我恐怕很难单独见到母亲。” “那你去吧。” 昨日有舞阳公主一起,高睦都吃到了王夫人的逐客令,今日单独前去,舞阳公主真不知高睦还会受到什么委屈。哪怕高睦“并不十分难受”,那也总归是难受,不是吗?可是高睦有事要办,又顾虑得在理,舞阳公主只得让她独自去了。 高睦来到越国公府时,高松寿已经等在了酒桌前。高睦一进门,高松寿就热情地把住了高睦的臂膀,不由分说地把高睦按到了酒桌上。 在高睦还是个孩童时,高松寿这个做父亲的,都不曾如此亲密地牵拉高睦。四周都是眼睛,高睦不便挣扎,为了避免高松寿进一步的拉拉扯扯,她只好顺从地坐了下来。 酒桌上,只有高睦与高松寿两人。高睦一坐定,高松寿就开始斟酒,显然,这桌酒席,是特意为高睦准备的。 第59章 越国公要和我喝酒? 高睦不知道高松寿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她心中有事,只想尽快去见王夫人,无论高松寿想卖什么药,她都无心奉陪。 高松寿给高睦斟酒时,高睦直接站了起来,拱手道:“高睦没有与大人对饮的道理。” 高睦连“母亲”都喊不成了,哪怕是想用子女的身份摆脱高松寿的酒席,她也不愿再称“父亲大人”,所以,单单用了“大人”二字。 父子对饮确实有伤尊卑之道,但是皇上抬升了高睦的行辈,高睦已经是高松寿的“五弟”了。若非如此,高松寿凭着父亲的身份,根本不愁拿捏不住高睦,也就犯不着拉下面子摆这桌酒了。 高松寿强忍着心中的憋屈,笑着把酒杯塞到了高睦手里:“兄弟对饮,再应当不过了。”又低声道:“朱氏死了,这桌酒,是我给你赔罪的。” 朱氏死了?哪个朱氏?朱姨娘吗?高睦惊讶得忘了推拒酒杯。 高松寿料想高睦不会急着走了,这才挥手遣散了侍从。房中只剩他和高睦后,他与高睦手中的酒杯碰了个杯,一口饮尽了自己杯中的酒水,叹气道:“我前些日子才知道,你年初在京中遇刺的事情,竟然是朱氏干的。让你受惊了,这杯酒,我给你赔罪。” “朱氏怎么死的?”高睦随舞阳公主回门时,在皇帝面前耍了一点小心机,透露了自己在京中遇刺的事情。只是后来宫内宫外一直没有动静,高睦还以为自己的手段没有奏效,没想到朱氏已经死了。是皇上派人处死了朱氏吗?难怪越国公对我越来越客气了。 高松寿倒是觉得,高睦对他越来越倨傲了。就算没了父子名分,我也是你爹,怎么,我给你敬酒赔罪,你竟然连个推辞都没有,而且不陪饮? 高睦越是“无礼”,高松寿越觉得皇帝的训斥是高睦的手笔。他将不满默默吞进了肚子里,继续示好道:“提起那个蛇蝎毒妇我就来气!你二嫂身子不好,后院缺人管事,我才抬举她协理内院,不想竟养大了她的心,胆敢买凶害你!我一得知此事,就逼令她自裁谢罪了!” 越国公逼令朱姨娘自裁谢罪?! 高睦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高松寿后院里还另有一位朱氏,可是“协理内院”的朱氏,只会是高广宗和高广业的生母朱姨娘。那位朱姨娘,不是越国公的心尖宠吗?当年爷爷逼令朱姨娘自裁,他都拼命阻拦了,他怎会让朱姨娘自裁?又怎会称她“蛇蝎毒妇”? “哪个朱氏?”高睦不敢肯定“朱氏”的身份,需要再确认一次。 高松寿以为高睦明知故问,妄图深究。他叹道:“我知道,让朱氏自己了断,太便宜她了。但是咱们公侯人家,最忌讳私动刀兵。朱氏毕竟是我们府里的人,她在京城买凶的事,万一闹大了,被小人扣个造反的罪名,府中上下都要遭殃。为了图个清净,也只好便宜她自裁了。她那尸首扔去别庄了,你要是不解气,我即刻派人,将她挫骨扬灰。” 高睦毛骨悚然。 她已经听明白了,死的人就是朱姨娘。 依照本朝律法,凡是谋杀人命,无论是否成功,一律死罪。朱姨娘数次谋害高睦,死有余辜,高睦自然不会为她惋惜,但是她真的没想到,会是高松寿了断了朱姨娘的性命,还口口声声要将她挫骨扬灰。 从前,高松寿一心一意偏帮朱姨娘,高睦见了,除了放弃了对父亲的幻想,也勉强算是敬佩高松寿敢爱敢恨。如今又算什么呢? 别说皇上没有下旨问罪。就算皇上下旨问罪,高松寿也是手握丹书铁券的国公!朱姨娘又不是真的造反,只要高松寿铁了心想保朱姨娘,他未必保不住!他倒好,急着拿朱姨娘的性命换“清净”,还急着撇清自己,来对我卖好?不,应该说,是对舞阳公主的驸马卖好! 高睦突然发现,面前这个她喊了十七年“父亲大人”的人,是一个彻头彻尾、毫无情义的卑鄙小人。 她的体内,有一半的骨血,来自于这个小人!难怪母亲根本不想生她!难怪母亲见了她就厌烦! 别说母亲厌烦了,就连高睦自己,也厌烦! “五弟?”高松寿看到高睦脸色难看,有些看不懂高睦的反应。 高睦如同醒神一般,往后退了三步,远远地避开了高松寿。 高松寿脸上的笑弧都要挂不住了。高睦这是什么意思?皇上只是私下训斥,我就让朱氏自尽谢罪了,这小子还不满意? 高睦心中厌恶,本能地远离了高松寿,定神之后,意识到了不妥,又实在不愿凑近高松寿,索性放下了酒杯,行礼道:“我忽然想起,有事要去禀告二嫂,先告辞了。” 高松寿不知道高睦是否真的有事找王夫人,也不关心,他见高睦不好亲近,借机点头道:“正好,我也有事找你二嫂,我们一起去。” 高松寿与王夫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十几年都没去过王夫人院中了,这一次当然也不是真心要去。他其实是在提醒高睦:就算你翅膀硬了,你母亲还在府内。哪怕他动不了王夫人这个正妻,妨碍高睦母子相聚,总是不难的。 第36章 在今天之前,高睦面对高松寿时,虽称不上诚心诚意地敬重,到底不曾产生过对抗的念头。这一次,听出高松寿的为难之意后,她却反制道:“朱氏毕竟是广宗和广业的生母,她因罪自裁,不知可会影响广宗兄弟的前途。” 第60章 高睦还想报复宗儿、业儿?! 高松寿无法再维持假笑,眉头都皱了起来。他不悦道:“那些糊涂事,都是朱氏做的,与宗儿、业儿有何干系。” 在高松寿心中,女人就像是物件,随时都能再买;儿子呢,他却只有三个了,尤其高广宗与高广业兄弟俩,是他最喜欢的儿子,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他肯定是舍不得的。他之所以迅速处死朱姨娘,除了向皇帝表忠心外,也是想帮高广宗掩饰罪行。 高睦只当了一个月的驸马,高松寿就收到了皇上的训斥,高松寿还真怕高睦对付高广宗兄弟。他很快又说道:“俗话说,兄弟至亲,打断骨头都连着筋。林辅乾与他三弟早已断绝来往,当年他三弟家也一起被判了满门抄斩,就是因为这个道理。” 林辅乾是皇帝的开国宰相,因为谋反罪而被灭族,唯有一子拖赖驸马身份,逃过了死罪,却也被流放京外,彻底失去了前程。高松寿用林辅乾的三弟当例子,明显是暗示,高睦与越国公府休戚与共——就算与高广宗兄弟俩有旧怨,为了自己的前程,也不宜寻仇。 为了成全王夫人,除了逢年过节必要的露脸,高睦今后不会再轻易来越国公府了。王夫人身为越国公府的主母,注定终身生活在越国公府,高睦考虑王夫人的处境,也没打算与高松寿彻底闹僵,她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应道:“广宗、广业无碍就好。” 高松寿偷偷松了口气。高睦越来越强硬,半点没有儿子的姿态,不愧是王开宁那个贱人的儿子,偏偏皇上是个护犊子的人,对女婿也优厚,他要是真把高睦惹急了,还不知道会有什么麻烦。早知道皇帝会给高睦抬辈分,他不仅沾不到光,还要被高睦反咬,他倒不如当初随便给高睦结个亲,掐断高睦当驸马的机会。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好在高睦不像是要与宗儿寻仇的样子,还是不要招惹他了。 想到此处,高松寿张口道:“你不是要去见你二嫂吗?去吧。 高睦看出了高松寿的让步,明知故问道:“二哥不是说一起去吗,二哥先请。” “我还有事,你先去。” 从高松寿的退让里,高睦越发认清了他欺软怕硬的本质,也越发厌恶自己的半身骨血,面上却只是平静地行礼辞别了高松寿。 如果有可能,高睦想像辞别高松寿一样,辞掉半身源自小人的血脉,现实却是,她只能来到王夫人面前,与母亲做永远的告别。 母亲从来不想要高松寿的孩子。 她这个小人血脉,也的确不该再给母亲添堵。 唯有断绝纠缠,才是对母亲真正的爱戴。 “高睦拜见大人。”高睦闭目长揖,即便王夫人屏退了侍从,她也没有再称母亲,没有行四拜礼。 “你又来作甚?”王夫人皱眉道,“上回的话,没听懂吗?我说了,不要再来烦扰我。” “高睦不敢再烦扰大人,今日是为了将大人的财物奉还。无功不受禄,高睦不该再享有大人的私产。”说话间,高睦从怀中掏出了一大摞地契、房契之类的财务文书,恭敬地放在了王夫人手边的桌案上。 王夫人扫了这摞文书一眼,又满脸讽刺地看向了高睦:“怎么?我不认你这个子嗣了,你就想给我添堵?你想把这些财物还给我,将来好让我留给高松寿?看来,我从前小瞧了你,竟不知你有睚眦必报的本事。” 尽管事先做足了心理准备,真看到王夫人厌恶的表情时,高睦还是心口一紧,王夫人“睚眦必报”四字,更是震得高睦身躯微颤。高睦咬牙定神,垂首道:“高睦绝无此意。” “我给出的东西,从来不会收回来。你若是真的不想要,就把它们散给穷苦小民,或者索性送给舞阳公主好了。”王夫人说完,人已经起身走入了内室,毫无留恋地消失在了高睦的视线之外。 在高睦成为驸马时,王夫人几乎将自己名下所有的资产都转给了高睦。高睦本以为,这些庞大的资产,都是王夫人未曾宣之于口的母爱,如今方知,王夫人纯粹是不愿便宜越国公府。所以,她宁愿把这些惊人的财富分给素不相识的小民,宁愿转赠给素无来往的舞阳公主,也不愿意收回来。高睦明白,她若是执意还回财物,那就真成了给王夫人添堵了。 意识到这点后,高睦苦笑着把那摞财物文书又收回了怀中,无声地退出了王夫人的院落。 今日虽然没能还回王夫人的私产,但是高睦知道,她与母亲的关联,已是彻底断绝了。 从此以后,她彻底没有母亲了。 认清了高松寿的卑劣面目,又断绝了对母亲的念想,跨出越国公府大门后,高睦一时间有些茫然。 “五爷还有吩咐吗?”门房见高睦半响不上马,以为高睦还有事,连忙殷勤相问。 还能有什么事呢?高睦心知,她与越国公府之间,永远都无事了。 “高睦——高睦——” 高睦正想摆手上马,忽然听到了热情的呼喊。她顺着喊声偏头,看到了一架精巧的马车,以及马车上挥手的少女。 是舞阳公主。 “公主。”高睦本能地奔到了舞阳公主车前。 在孤苦伶仃的时刻看到舞阳公主,高睦想通过肢体接触寻求宽慰,手都要伸出来了,她才想起人前不该过于亲密,又仓促地停在了车下。 第61章 “你还好吗?”舞阳公主才不管这么多,她直接跳下马车,关切地握住了高睦的胳膊。 “还好。” “那就好。” 舞阳公主的马车就停在越国公府门口,明显在等待高睦。高睦犹豫了一下,问道:“公主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呀。” 舞阳公主理所当然的语气,像一股暖流,射中了高睦的心口。高睦每一寸肌骨都感到了惊喜,又不知该如何回馈舞阳公主理所当然的关切,隔了半响,她才说道:“多谢公主。” “你要是真的想谢我,那就陪我去逛庙会吧。”舞阳公主想邀功是假,想带高睦散心才是真。她在越国公府门前等了许久,看到了高睦的落寞。 高睦以为舞阳公主急着玩耍,她见天色尚早,自然是点头应了。 在修山书院求学时,高睦也曾去过附近的庙会。但是她没有密友,走马观花地独行在热闹之中,根本体验不到多少趣味。与舞阳公主一起逛庙会,感受则完全不同。 舞阳公主拽着高睦,哪里人多就往哪钻。她见高睦对民间的游艺活动都十分陌生,还兴致勃勃地给她买了不少小物件。 第一个塞到高睦手中的小物件,是一个翠鸟造型的泥哨。高睦疑惑地看了看掌心的翠鸟,又不解地望向了舞阳公主:“公主……” 周围都是游人,舞阳公主不想被人发现身份,连忙伸手捂住了高睦的嘴唇。 男女授受不亲,即便是夫妻之间,也不宜在床榻之外举止过密。也就是庙会上游人如织,为免走散,夫妻间的牵手同行才不算出格。舞阳公主将手伸到高睦脸上,惊得周围的路人纷纷侧目。 高睦也立马意识到了不妥,她不想疏远舞阳公主的亲密,只好抬手抓住了舞阳公主的手掌,将它一起遮入了袖中。 舞阳公主注意到路人的目光,更担心身份暴露了。她生怕高睦又喊公主,想要凑到高睦耳边,低声提醒她换称呼。 第一次戴幂篱出行的舞阳公主,显然忽略了幂篱的宽度,她踮脚抬头时,幂篱的竹边,刚好撞到了高睦眉骨上。 “呀!”舞阳公主脑袋一震,把自己吓了一跳。 高睦顾不上路人的眼光,关心地扶住了舞阳公主:“没事吧?” “我没事,你呢?我撞到你了,没受伤吧?”舞阳公主只是发髻有点歪了,她想起自己撞到了高睦,又碍于幂篱的轻纱模糊了视线,有些看不清高睦的伤处。 “我也没事。”高睦这才意识到眉骨的疼痛。幸亏舞阳公主的幂篱工艺精细,竹制的帽缘光滑平整,否则,高睦恐怕会见血。 “那就好。”舞阳公主不满地打了打幂篱的轻纱。都怪幂篱碍事,不然她也不会撞到高睦。 高睦看到舞阳公主孩子气的动作,好笑地弯了弯唇。 附近的路人,也有人善意地笑了。感情这么好,想必是新婚夫妇吧。 又有几个未出阁的少女,恰好看到了高睦与舞阳公主之间的小插曲,反而羞涩地压低了眼睛。这个公子,对妻室真好呀,险些被她撞伤眼睛了,也不生气,还急着担心对方。而且,他长得也……出众。我将来若是也能有这样的……就好了。 第37章 高睦不愿意停在路人的关注之中,早已与舞阳公主重新启程。她将舞阳公主带到了避人的小巷中,主动低头,将耳朵送到了舞阳公主嘴边,低声问道:“公主之前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别喊公主了,喊我锦衣吧。”舞阳公主本来还纳闷高睦为什么走到了偏僻之处,听高睦发问,她才想起此前没来得及出口的提醒。 高睦也知道,为了以防万一,出游之时不宜喊出舞阳公主的身份,所以,她非必要不会喊“公主”,非要喊时,也会将嗓音压得极低。如果能给舞阳公主换一个代称,能方便许多。可是,“锦衣”是舞阳公主的乳名,她真的可以喊吗?就算不考虑舞阳公主的帝女之尊,同辈之间贸然称呼小字,也是不敬。 “你之前喊我又是想和我说什么呢?”舞阳公主想起了她捂断了高睦的话头。 “我想问……”高睦觉得自己不宜喊“锦衣”,索性含糊了称呼。她将掌心的翠鸟摊到了舞阳公主眼前,问道:“为何给我此物?” “这是泥哨。你不是说你小时候很少有玩具吗?买给你玩的。” 高睦哭笑不得。她自幼苦读,除了书籍之外,唯一能称得上玩具的东西,也是刀剑弓马这类习武用具,确实没有玩过这些儿童玩具。可是,她都已经这么大了,哪里还能玩这些儿童的东西? “你会不会玩?”舞阳公主见高睦连泥哨的名字都不知道,觉得她可能不会玩,又热情地将哨嘴推到了高睦嘴边,教导道,“把尾巴放进嘴里吹气,翠鸟就会叫了。”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高睦以前在修山附近的庙会上看到过这种泥哨,也看到过儿童吹泥哨,自然知道鸟尾巴是哨嘴。 面对舞阳公主的期待,高睦不愿让她失望,顺从地将哨嘴含在了唇间,吹了数声。 “呜——” “呜——” “对对对,就是这样吹的。”舞阳公主拍掌笑道,“好玩吗?” 泥哨发出的,只是一种单调的单音。高睦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笑应道:“好玩。” 第62章 高睦年幼之时,曾经很羡慕高广宗的玩具,那次让她几乎丧命的落水,就是她被高广宗的风筝迷住了,才会被朱姨娘设计。如果童年的高睦能够得到这样一只翠鸟泥哨,一定会爱不释手,如今嘛……与其说高睦认为吹泥哨好玩,不如说,舞阳公主的笑容让她开心。 隔着幂篱的轻纱,高睦其实有些看不清舞阳公主的眉眼,但是她不难想象舞阳公主眉开眼笑的模样。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舞阳公主音色中全是笑意。 “公主为何认为我会喜欢泥哨?”高睦有些迷惑。要说小时候没玩过的玩具,庙会上的儿童玩具多了去了,高睦几乎都没玩过。 “你看了好几眼呀!”舞阳公主简单解释一句后,又强调道:“锦衣,记着喊我锦衣呀,高睦!” 京城中的泥哨,比高睦以前看到的泥哨,要精美许多。路过泥哨摊时,高睦不知道那些栩栩如生的小动物是什么,多看了几眼,才确定是泥哨。 原来,我只是多看了两眼泥哨摊,舞阳公主就注意到了吗!高睦心潮难平。 舞阳公主见高睦静立不语,以为高睦不敢称呼她的小名,她又转口建议道:“你要是不想喊‘锦衣’,那就喊我‘妹妹’?” 眼前这个姑娘,自从许诺做她的家人后,是真的在用心给她当至亲。那么,以至亲的称谓相称呼,又有何妨呢?高睦摇头道:“没有不想喊,锦衣。” “这就对了!”舞阳公主喜笑颜开。她本来还在想,要是高睦连“妹妹”都喊不出口,她就只能让高睦喊“小姐”了,现在好了,还是“锦衣”听着亲切! “锦衣,我们继续逛庙会吧。” “好呀!” 解决称呼问题后,挤在人堆里也不用担心暴露身份,舞阳公主兴高采烈地表示,要带高睦玩遍整个庙会。 京中庙会规模宏大,年关之际又正是庙会火热的时节,区区半日,自然不够玩遍庙会。舞阳公主与高睦说好了,第二天还要继续去庙会,临出门时,却被中使请入了宫中。 “父皇。”舞阳公主只是简单行了个家礼,就热情地奔到了皇帝身前,挽住了皇帝的胳膊。她“成婚”之后无法再留宿宫中,虽然白日经常回宫,还是觉得很想念父母,每每入宫,都像归巢的乳燕一样,热情十足。 “臣参见父皇。”高睦则是跪地叩首,毕恭毕敬。 皇帝这回没有乐呵呵地迎接舞阳公主的娇憨,而是问道:“锦衣,你昨日去了越国公府?” “没有呀。”舞阳公主只是在越国公府门口等待高睦,在她心中,这根本不算去越国公府。她摇头之间,注意到高睦还跪在地上,又催促道:“父皇,你还没让高睦平身呢。” “没有?”皇帝并未让高睦起身,而是对舞阳公主追问道,“那朕怎么听说,高睦昨日与一个女子在越国公府门前拉拉扯扯。” 舞阳公主看出来了,皇帝是故意让高睦罚跪。她以为父皇误会了高睦,连忙解释道:“那是儿臣。父皇,高睦没有与旁人拉拉扯扯,是儿臣拉高睦上车。” “你不是说你没去越国公府吗?” “儿臣是没去越国公府呀,只是在门口等高睦出来。父皇,高睦都跪了半天了,你让她起来吧。” 皇帝作色道:“胡闹!你已嫁为人妇,怎可抛头露面,还在青天白日之下与高睦拉拉扯扯,传出去岂不是叫人耻笑!还有,越国公府是你的夫家,怎可过门不入!” 面对皇帝的训斥,一般人早该惶恐请罪了。舞阳公主却摇着皇帝的胳膊,撒娇道:“儿臣知错了。” “锦衣,你真的知错了吗?” “儿臣……”舞阳公主从小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也不是第一次看到皇帝吹胡子瞪眼了,直到此时辨出皇帝的严肃,她才意识到皇帝的认真。她不知不觉松开了皇帝的胳膊,表情也露出了一丝迟疑。 高睦不熟悉皇帝与舞阳公主的相处模式,原本不敢贸然插嘴,此时见势不妙,立即请罪道:“父皇,昨日之事,皆是臣的罪过。公主并非有意过门不入,是臣愚钝,想着公主冬至当日已经与臣过府祭祖了,若是昨日又陪臣回本家,兄嫂迎候公主,难免再度劳累。千错万错,皆是臣的过错,与公主无关,臣甘愿领罚。” “你是该罚。”皇帝对高睦数落道,“锦衣年幼无知,不知轻重也就罢了,你一个新科进士,难道不知道妇德?越国公府是你父兄家,锦衣不去也就罢了,既然到了门口,你为何不劝她礼见尊长?为夫之道,毋宠毋慢,大庭广众之下,尤其应当相敬如宾,为何不劝锦衣恪守礼法?” 高睦正准备再度认罪,舞阳公主却跪到了皇帝膝前,抢先说道:“父皇,高睦根本不知道儿臣会去越国公府门口,你别错怪她,要罚就罚儿臣吧!” “罚你?你连女诫都背不下来,朕罚你有什么用。高睦是你的驸马,本就应当规劝你,你的错,就是高睦的错。他该罚!”皇帝扶了舞阳公主一把,示意她起身,一副铁了心要让高睦受罚的架势。 按照皇帝的说法,他的女儿犯了错,全找女婿算账,未免有些蛮不讲理。高睦看着身前娇小的背影,却心甘情愿地叩首道:“父皇说得是,臣知罪,听凭父皇处置。” 舞阳公主下跪之时,特意挡在了高睦身前,就是怕高睦受罚。听见高睦再度认罪,她着急起来,一边扭头打眼色,一边制止道:“高睦,你不要替我认罪!”又仰头乞求道:“父皇,儿臣真的知错了,再也不敢违背女诫了,父皇就宽恕儿臣一次吧。要罚也罚儿臣一个人,不要连累高睦。” 第63章 “连累?你与高睦是夫妻,本就应当同甘共苦,谈何连累。你自己问问高睦,他因你受罚,是无辜受累吗?” 舞阳公主才不问高睦呢。高睦一开始就在替她开脱,她要是问高睦,父皇的处罚就真的落在高睦头上了! “高睦,你教妻无方,朕这个岳父,罚你在此跪上一日,小惩大诫,你可觉冤屈?”舞阳公主不问,皇帝却直接找上了高睦。 驸马与公主之间地位有别,根本不可能“教妻”。如果与高睦绑在一起的不是舞阳公主,高睦这个充数的女驸马,一定深感憋屈。此刻,她却诚心诚意地摇了摇头,叩首道:“谢父皇开恩,臣不冤屈。” 皇上既然要罚,锦衣脚伤才好,她替锦衣罚跪,总比皇上罚跪锦衣要好。 此外,皇上上次就强调了“女贵贞静”,高睦生怕皇帝借题发挥,将舞阳公主彻底禁足于内宅之中。那,锦衣恐怕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快活了……与舞阳公主的笑容相比,高睦觉得,她只是罚跪一日,真的不算什么。 第38章 “儿臣陪高睦一起跪!” 舞阳公主不觉得自己昨日犯了多大的错误,不明白父皇为什么非要惩罚,更不明白父皇为什么要罚高睦。为了迫使父皇收回成命,她膝行后退,跪到了高睦身边。 她已经想好了,高睦跪多久,她就跪多久,她就不信父皇舍得让她跪一天! “公主……”高睦担心舞阳公主激怒皇帝,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角。 皇帝眼底闪过了一抹笑意,嘴上却严肃地命令道:“锦衣,起来。你要是不起来,朕就让高睦跪到殿外去了。” 冬至之后的京城,虽称不上滴水成冰,也已经是严寒时节了。高睦真要是在室外跪一天,就算不跪出毛病,也该冻出病来了。舞阳公主没有办法,只得重新站了起来。她耐不住心中的不甘,又跺脚道:“父皇,儿臣都说了,再也不违背女诫了,父皇就不能饶了高睦一回吗?” “你连女诫都不记得,如何做到不违背?” 舞阳公主从前不是在女德课上打瞌睡,就是在逃课,她确实不记得女诫。 皇帝见舞阳公主语塞,循循善诱地说道:“这样吧,锦衣,你将女诫背诵下来,朕就饶了高睦。” “儿臣背完女诫,父皇就不罚高睦了?” “嗯,君无戏言。” “好!儿臣背!”舞阳公主干脆地点了点头,还立马要来了一本女诫。 临川王孙文昺今日也在现场,他侍立在皇帝身侧,看着舞阳公主火急火燎地讨要女诫,偷偷抿紧了嘴唇。皇爷爷舍不得惩戒小姑姑,为了让小姑姑学会遵守妇礼,竟然拿高睦作筏子……小姑姑也是关心则乱,女师教了她那么多年,她都没记住几条闺范,短时间内,哪能把女诫背下来?再说了,高睦一个大男人,跪一天也死不了,何必着急。 连“书”字都听不得的舞阳公主,为了高睦,竟然愿意背书,高睦十分感动。 感动之余,高睦也看出来了,皇帝今日,惩戒她“教妻无方”是假,想要舞阳公主背诵女诫才是真。 高睦不希望“女诫”摧残舞阳公主的鲜活个性,也完全舍不得舞阳公主为难自己,可是,没有人能够违背皇帝的意志。眼看着舞阳公主落入皇帝的算计中,高睦却只能说道:“背书伤神,公主别着急,慢慢背。” 小姑姑这个驸马,从一开始就抢着替小姑姑认罪,明知道小姑姑背完女诫他就能免罚,他还劝小姑姑慢慢来,看来,果真对小姑姑上心……孙文昺赞赏地看了高睦一眼,斟酌片刻后,他拿出了疑问的语气,对舞阳公主问道:“小姑父昨日在越国公府?没去城隍庙?我昨日在会昌楼,看见一对夫妇同游庙会,还以为是小姑姑与姑父呢。” 会昌楼是城隍庙附近的一处酒楼,可以俯瞰城隍庙庙会,舞阳公主和高睦,昨日正是在城隍庙庙会上玩耍。 舞阳公主忙着背书,没空搭理孙文昺,敷衍地应了一句:“去了。” “去了?小姑姑是说,小姑父昨天去了城隍庙?那我昨日看见的男子,想必就是小姑父。小姑父身边戴幂篱的女子是谁,不是小姑姑吗?” “是我,我和高睦一起去的庙会。” “真是小姑姑呀。我就说呢,看身形就像是小姑姑。不过,小姑姑竟然戴幂篱出门,真是难得!” 舞阳公主嫌孙文昺碍事,不耐烦地瞥了自己的大侄子一眼:“文昺,我在诵书,你别和我说话!” 高睦不宜直视临川王孙文昺,她跪在地上,将孙文昺与舞阳公主的对答收入耳中,心思却为之一动。皇上不满锦衣抛头露面,临川王却在此时提及锦衣戴幂篱出游的事,似乎是在……解围? 果然,皇帝注意到了“幂篱”这个字眼,笑问道:“锦衣,你昨日在庙会上,一直戴着幂篱吗?” “嗯,一直戴着。”舞阳公主有些憋气,对皇帝都有点爱答不理。 “好!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知道戴幂外出了,锦衣真是长进了!” 舞阳公主听到皇帝的称赞,讶异地抬起了脑袋。她眼珠一转,又嚷嚷道:“父皇,是高睦要儿臣戴的!她说姑娘家出门必须把脸遮住,不然就不陪儿臣出去玩。戴上幂篱,连路都看不清,要不是高睦,儿臣才不戴呢!” 第64章 皇帝对自己的幼女格外心软,本来就舍不得把爱女逼得太紧。他想到,幼女成婚之后,改成了乘车出行,不像从前那样招摇过市了,偶尔一次失礼,没必要揪住不放,便遂了她的心思,附和道:“这么说来,高睦倒是有心引导你守礼?” “是呀是呀,高睦天天提醒儿臣守礼。昨天是儿臣急着拉高睦去庙会,忘了高睦的话。”舞阳公主见皇帝面色缓和,试探道,“所以,父皇能不能先让高睦起来?儿臣一定把女诫背完。” “那就起来吧。”皇帝对高睦抬了抬手。 “谢父皇。” 久跪的高睦,起身之时,动作难免迟缓。舞阳公主蹿到高睦身边,想搀扶高睦,皇帝见此,假意咳嗽了一声,提醒道:“才说会背好女诫,怎么又拉拉扯扯?朕和文昺都在呢。” 皇帝乐见爱女婚姻美满,但是在他心中,闺房私意只能出现在闺房之中。这也就是舞阳公主了,要是换成其他女子,胆敢当着长辈与晚辈的面与夫婿举止过密,一定会被皇帝斥责为“淫邪”。 舞阳公主怕皇帝又让高睦跪回去,老实地收回了双手,眼看高睦站稳了,她又挽住了皇帝的胳膊,赔笑道:“谢谢父皇,父皇最好了。” “你能真这么想就好了。”皇帝半是无奈,半是宠溺地说道,“俗话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锦衣,朕要你恪守妇礼,也是为了你和高睦好。” “嗯嗯嗯。” 皇帝听出了舞阳公主的敷衍,有意让舞阳公主长点记性,遂道:“那就回去背书吧。女诫背完之前,不许再出府了。” “父皇不留儿臣用饭吗?”饭点将至,皇帝却将舞阳公主往外赶,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 皇帝好笑地点了点舞阳公主的脑门:“朕没有重罚你和高睦,已经是开恩了,还想要朕赐宴?” “好吧,那儿臣和高睦就告退了。”舞阳公主担心高睦的膝盖,本来就没有多想在宫中吃饭。宫里规矩大,她每每进宫都是尽量单独前来,以免高睦受罪。 皇帝没想到舞阳公主如此好说话,他犹豫了一下,又借机说道:“成了亲的妇人,没有天天回娘家的道理。锦衣,你已经是高家的人了,份属外命妇,于公于私都不宜频频回宫,今后,除了年节,父皇不召你,你就不要入宫了。” “儿臣知道了。”舞阳公主乖巧地点了点头。 “锦衣懂事了,不愧是成了家的人。”皇帝不动声色地打量舞阳公主的神色,确定她没有异样,笑着赞叹了一句,又对高睦笑道:“你如今是锦衣的夫主了,可得好生教导锦衣,她的女诫要是记不住,朕可还是要罚你的。” 皇帝语气和蔼,仿佛是在玩笑,高睦却心神一凛。她倒不是怕受罚,而是替舞阳公主感到了压力——从皇上的种种言行来看,他只怕是铁了心迫使舞阳公主谨守妇礼。 “夫主”这个词,更是让高睦感到了不适。舞阳公主贵为皇帝的爱女,只是成了个婚,就多出了一个主人吗?高睦突然觉得,她似乎知道锦衣为什么要找个假驸马了。 高睦心绪万端,面上却只能配合地应道:“公主冰雪聪明,臣不敢称‘教导’,一定用心襄助公主。” 皇帝满意高睦的谦卑,嘴上却训斥道:“不要推脱。夫为妻纲,你务必坚守夫道,用心教导锦衣。锦衣若再有失礼之举,朕唯你是问。”语罢,皇帝又换上了笑脸,殷切地与舞阳公主道了几句别语,还命临川王孙文昺相送。 临川王孙文昺秉持长幼之道,送舞阳公主出宫时,一直落后半步,保持着子侄应有的姿态。他张嘴说话时,语气却是显而易见的亲切。 “小姑姑,方才若不是我,小姑父还不知要罚跪多久,小姑姑如何谢我呀?” 面对孙文昺的邀功,舞阳公主也不客套,头也不偏地应道:“谢你,谢你,多谢你。” 事涉高睦,高睦不好装聋作哑,她对孙文昺作揖道:“多谢王爷解围。” “小姑父,我与小姑姑年岁相当,从小最是要好,帮你都是应当的,不必多礼。” “对!高睦,你不用和文昺客气!”舞阳公主认可地点了点头,还抬手按下了高睦拱手的动作。 皇帝才强调了“相敬如宾”,高睦深知,她与舞阳公主,人前不宜肢体接触。舞阳公主手都伸过来了,高睦也不好躲避,她只能顺着舞阳公主的姿势压低手掌,不动声色地收回双手,力求避免引起旁人的注意。 孙文昺眼尖,还是留意到了舞阳公主对高睦下意识的亲密。他遣散了周围的随从,对舞阳公主苦口婆心地提醒道:“小姑姑,皇爷爷让小姑姑学女诫,也是为了小姑姑好。今时不同往日,小姑姑成婚了,已然不是孩提之时,切记规范言行,不能让皇爷爷蒙羞呀……” “我知道了,文昺!这些话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别唠叨了!”舞阳公主不耐烦地打断道。 第39章 “我也不想唠叨,还不是小姑姑太不长教训了。你看看,大庭广众之下,又对小姑父动手动脚,成何体统?皇爷爷已经罚你禁足了,再这样下去,万一皇爷爷动了大怒,小姑姑你就麻烦了。” 舞阳公主的注意力明显长偏了,她诧异道:“父皇何时罚我禁足了?” 孙文昺喉头一噎。感情小姑姑没听出自己受罚了?难怪还在鲁莽! 第65章 “皇爷爷刚才说,小姑姑背完女诫之前,不许再出府了。小姑姑忘了?”在孙文昺看来,舞阳公主十几年都没能学会的女诫,如今要她背完才能出府,可不就是变相的禁足吗。 “你说这个呀,这算什么禁足?我把女诫背完,不就能出府了吗。”舞阳公主不以为意地收回了视线。 “小姑姑如此自信?”孙文昺揶揄道,“可别过年都出不了门,到时候,我可是不帮你求情的。” “才不会呢!你才过年都出不了门!” 临川王孙文昺身为太子的嫡次子,在他的胞兄早夭后,已然成了皇帝的嫡皇孙。他自幼就学业繁忙,如今年岁渐长,又开始跟着父祖接触政务了,更是日无暇晷。年关之际,万国来朝,朝中多事,他还真没时间出宫。 “说起来,我上一次出宫,还是小姑姑成婚那日。” 舞阳公主小时候就同情孙文昺课业繁重,听出孙文昺的感慨后,她安慰道:“父皇过年都要歇两天呢,你肯定能出宫的。大不了来我府上呀,来给我拜年嘛。” “是呢,小姑姑成了一府主母了,第一次独自操持年节,侄儿定是要亲自登门,给小姑姑和小姑父拜年。就怕小姑姑一直禁足在家,侄儿想进门拜年都进不去。所以,小姑姑你这回可得把女诫记牢了,时时遵守,免得再受罚。”孙文昺不想和舞阳公主谈及政务,很快把话题拉了回来。 舞阳公主急着给高睦的验伤,要不是宫里人多眼杂,一走出乾清宫,她就会查看高睦的膝盖。听到孙文昺的车轱辘话,她索性不再搭理,只管迈步出宫。 孙文昺看着舞阳公主毫无淑女气度的走路姿势,更觉得操心了。 在孙文昺看来,皇帝禁足舞阳公主,又命舞阳公主非召不得入宫,明显是危险的信号。如果舞阳公主不能引以为戒,下一次的敲打,只怕就不会这么温和了。 舞阳公主与孙文昺一起长大,是孙文昺心中最重要的亲人之一,在他的胞姐寿张郡主阿柔薨逝后,他更将同胞之情寄托在了舞阳公主身上。以皇爷爷的刚健作风,小姑姑要是一直违逆圣意,天长地久,哪怕小姑姑是皇爷爷最宠爱的女儿,也是会失宠的……孙文昺真的不想看到这一天。 在舞阳公主登车之前,孙文昺趁着近处无人,再次叮嘱道:“安守女教,是妇人立身的根本。小姑姑,这回你一定得听我的,万万不能再违背女诫行事了。就算你自己不怕名声不好听,也为小姑父想想,为贤妃娘娘想想。” 孙文昺的郑重,让舞阳公主想起了母妃上回严肃的告诫。她眉眼微沉,却没有再出言打断,而是耐心地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得到正面回应后,孙文昺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就知道,小姑姑看似顽劣,却不是不分轻重人,也不枉他不厌其烦地啰嗦了这么久。 “公主——” “高睦——” 孙文昺心满意足地将舞阳公主夫妇送上了马车。高睦当着孙文昺的面不好说话,车门合拢后,她立马张嘴,打算关心舞阳公主,没想到舞阳公主也同时看向了她。 两人相顾讶然,还是高睦先反应了过来,询问道:“公主想说什么?” “我是想问你,膝盖痛不痛?”舞阳公主也不和高睦客套,她不仅率先抛出了嘴边的语句,还伸手触向了高睦的膝盖。 高睦与舞阳公主交心以来,与舞阳公主日渐亲密,为了迁就舞阳公主的偏好,就连睡觉都是一个被窝。她不知不觉间已经习惯了舞阳公主的亲密举止,在车厢这种私密的场合里,完全生不起回避的心思。 舞阳公主的掌心覆盖高睦的膝头时,高睦不仅没有缩腿躲避,反而眉眼一软。面前这个姑娘,明明比她年幼,也不是擅长嘘寒问暖的玲珑心肠,她却在她身上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拥有家人的滋味。 说一句不孝的话,有舞阳公主这个“妹妹”相伴,高睦甚至觉得,面对彻底断绝的母女之情,也并不十分痛苦。 “不痛。” 高睦真心诚意。 “让我看看。”舞阳公主扒拉着高睦的衣摆,试图亲眼瞧瞧高睦的膝盖。 “公主,真的没事。”高睦哭笑不得地抓住了舞阳公主的双手。就算是亲姐妹,也没有扒人裤子的道理吧? “让我看看嘛。父皇让你跪了那么久,地砖又那么硬,看看是不是青了。”舞阳公主还是想捋开高睦的裤腿。 “冬衣厚重,我跪得也不算久,真的不痛。”高睦膝盖上有旧伤,不想让舞阳公主看见。此外,要是把衣裳弄乱了,下车时该惹人误会了。为了证明自己,她握着舞阳公主的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膝盖,道:“你看,真的没事。” “没事就好。”舞阳公主见高睦拍击膝盖也面不改色,这才彻底安心,嘴上却反驳道,“见到父皇后,父皇一直没让你平身,少说都跪了半个时辰了,哪里不算久?”她想起高睦帮忙领罪的情形,又交代道:“高睦,你以后别替我认罚了。父皇心疼我,无论何事,都不会重罚我的。下回要是再遇到这样的事,你千万别说话。” 皇帝心疼舞阳公主,无论何事,都不会重罚舞阳公主吗?陪舞阳公主回门时,高睦一眼看到了舞阳公主与皇帝之间的父女情深,那时的高睦,也许会有这种天真的想法;与皇帝接触多次后,高睦却产生了质疑。 第66章 就说今日,皇帝软硬兼施,逼迫舞阳公主牢记女诫……女诫这种训诲女子贞顺敬专的所谓女教之书,每一个字句里都透露着卑微。舞阳公主真要是学会了这种卑微,她就再也不是那个策马扬鞭的鲜活姑娘了。如此一来,虽生犹死。 一个试图在精神上杀死女儿的父亲,会是一个舍不得重罚爱女的慈父吗? 高睦没有否认舞阳公主的笃定,只是摇头说道:“如果不是我,公主不会去越国公府,皇上今日也不会问罪于公主。公主,我没有替你受罚,要罚本就该罚我。” “怎么能这么算呢。你明明要我留在府里,是我自己擅自去越国公府寻你的,又跳下车拉了你的手。父皇是怪我抛头露面,拉拉扯扯,才会害你受罚呀。” “公主去寻我,是关心我,下车拉我,也是因我神色有异。今日皇上问罪之事,总归皆是因我而起,公主只是受我牵连。” 舞阳公主低声反驳道:“才不是。要这么说的话,那全怪我逼你给我当驸马,不然的话,你我只是外人,父皇今天也就不会罚你久跪了。” 尽管舞阳公主的声音极低,高睦还是警惕地指了指车窗,又对舞阳公主摆了摆手。 “好啦,高睦,我们不说这些了。” 舞阳公主点了点头,不再吐露假驸马相关的语句,只是再次强调道,“总之你听我的,以后父皇要是对我问罪,就算与你有关,你也别替我认罚。” 高睦摇头道:“皇上责罚公主时,我若无动于衷,皇上必会怪我对公主过于无情。届时,皇上只会罚我更重。” 舞阳公主表情一愣。她想起父皇那句“你的错,就是高睦的错”,意识到高睦说得在理,苦恼道:“那我岂不是只能一直连累你了?” 为了安慰舞阳公主,高睦暂时放下了隔墙有耳的防备,低声说道:“公主不是说视高睦为家人吗?兄姊替弟妹受罚,是分内之事,谈不上连累,公主不必介怀。” 舞阳公主转忧为喜,笑嘻嘻地勾住了高睦的脖子。 “公主……”高睦满头雾水,她不明白舞阳公主为何突然如此高兴。正值马车颠簸,高睦担心舞阳公主摔倒,脑子还在疑惑,双手已经本能地扶住了舞阳公主的腰身。 舞阳公主为了稳住身体,索性顺势趴在了高睦肩上。她凑到高睦耳边,满含笑色地耳语道:“高睦,你这是承认我这个妹妹了吗?” 一个“是”字徘徊在嘴边,高睦就是羞于启齿。 好在舞阳公主并不需要高睦回应,她倚在高睦颈畔,自顾乐了半响。 笑声带来的鼻息扑打在高睦颈边,高睦也跟着笑了。 锦衣。 高睦默念舞阳公主的小字,无声地拥紧了舞阳公主的身躯。 少女的芬芳充盈胸腔,又似乎是填满了空虚的脏腑,高睦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当初被舞阳公主撞破女儿身时,高睦曾经无比懊悔。 如今的她,只觉得庆幸。 她甚至觉得,有幸认识眼前这个姑娘,是她此生最大的福分。 第40章 感受到高睦无声的亲近后,舞阳公主笑得更欢了。笑完之后,她又拍着胸脯说道:“不过,我舍不得你替我受罚。你放心,高睦,我一定好生记住女诫,再不让你受罚了。” 简简单单的“舍不得”三个字,几乎让高睦产生了泪意。连母亲都舍下她了,她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得到这三个字。 高睦定了定神,摇头道:“我不怕受罚,公主不必为我拘束自己。” “如今也就只有你会对我说这句话了。”舞阳公主有些感慨。从小到大,她喜欢爬树,喜欢骑马,喜欢习武,喜欢出宫游逛……可是宫里的娘娘们、皇长兄、皇长嫂、甚至陪她一起长大的阿柔、文昺,都和她说,这不是女孩子该做的事情,唯有父皇和母妃,愿意成全她的兴趣。及笄之后,就连母妃都对她说,“成婚了不能再任性”,父皇也开始用《女诫》约束她了,她就算想不“拘束”自己,又如何做得到呢? 皇帝明摆着打算强迫舞阳公主驯服于女诫,高睦深知,没有人能够违逆皇上的圣意——无论舞阳公主是否甘愿,她都必须背诵女诫,甚至需要将之牢记。但是,牢记是一回事,打心眼里的信奉,又是另一回事。 事涉圣意,阳奉阴违的计划过于敏感,高睦还没想好怎么开口,舞阳公主已经伸手揉开了高睦的眉头。 “好了,高睦,你别替我发愁了。”舞阳公主以为高睦在为她忧心,打起精神拉出了笑脸,开解道,“文昺刚才说的话你也听到了,我不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母妃,为了我自己。我也怕父皇罚我呢。” “我不是发愁……”高睦摇了摇头,打算细说自己的策略,马车却刚好抵达了舞阳公主府。 “没发愁就好。走呀,我们去吃饭吧。”舞阳公主不愿为无解之事烦心,一见马车停下来,她就打算下车。在宫中折腾了半天,又是下跪,又是求情,她还真有些饿了。 高睦听到了车门外的恭候之声,知道人多眼杂,顺从地收回了嘴边的语句,也跟着走下了马车。 午饭之后,舞阳公抱着一鼓作气的心思,立马重新捧起了《女诫》。 紫荆见此,大喜过望。她生怕舞阳公主反悔,将舞阳公主好一顿夸赞,还吩咐房中伺候的侍女轻手轻脚,力求给舞阳公主营造一个安静的背书环境。 第67章 当着外人的面,高睦不好阻止舞阳公主背书。贸然屏退侍女,又怕引出“白日宣淫”的误会。为了找到与舞阳公主单独说话的机会,高睦只好违心地说道:“公主,明了书意,背书才能事半功倍。高睦愿为公主讲解《女诫》。” 紫荆有些好笑。驸马挨了罚,总算不敢陪公主胡闹了吧。就是嘛,驸马一个读书人,早该好好给公主讲讲女诫了。 “不用,不用,从前女师教过我,我能看懂,我自己背就行。”舞阳公主被迫背诵女诫已经很痛苦了,她宁愿死记硬背,也不想再上一遍女德课。她担心高睦无聊,又提议道:“高睦,你不用陪着我。父皇只是不让我出府,你可以出去的。你自己去庙会上玩吧,遇到好玩的东西,给我带一份就行。” 昨日与舞阳公主同游庙会,是高睦第一次在庙会上体验到乐趣。对高睦而言,没有舞阳公主同行,无论多繁华的庙会,都只是他人的热闹。她,无心独行。 按照内外之别,男子日间不该逗留于内院。舞阳公主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高睦不便再留在私室中,只好去了外书房。 等高睦有机会与舞阳公主私下独处时,已是就寝时分。 舞阳公主背了一下午的女诫,整个人都犯恶心,她梳洗之后,蔫头耷脑地躺在床上,还无意识地叹了口气。 “公主为何叹气?”高睦坐在床沿上,没有灭灯,也没有急着躺下。 “我叹气了吗?”舞阳公主意外地反问了一句,又很快笑道,“应该是背书累了。” 高睦深深地看了舞阳公主一眼,低声道:“我给公主讲一个故事吧。” “你又给我写了新话本吗?好呀,好呀,你讲吧。”舞阳公主惊喜地坐直了身体。自从高睦决定给舞阳公主写话本后,她就从史书中精心挑选了一些有趣的故事,前几天已经写完了一卷。舞阳公主读后,大呼精彩,她今晚满脑子都是女诫中的鬼话,正愁睡不着呢,正好用新话本洗洗脑子。 “不是新话本,是我幼时的旧事。”高睦说话间挽起了亵裤的裤腿,露出了双膝的淤青。 “呀!怎么这么青!上午跪伤的吗?你不是说没事吗?” 高睦没想到舞阳公主的反应这么大,有心提醒舞阳公主噤声,已然晚了。 门外守夜的侍女,听见房中的动静,以为主人有所差遣,在房外问道:“公主有何吩咐?” “这些是旧伤,公主,让侍女退下吧。” “是旧伤吗?我还是先让她们拿点伤药来吧……” “真的是旧伤。”高睦牵着舞阳公主的手,按压双膝的淤青,证明道,“你看,只是看着唬人,真的不痛。” 舞阳公主半信半疑地打发走了门外的守夜侍女,又追问道:“何时的旧伤?怎么会这么严重呢?” “是我六岁那年的事。公主上回问我,我庶母谋害于我,险些令我早夭,我父亲却维护庶母,是不是真的?是真的。”高睦将自己幼时落水遇险之事细细讲述了一遍,指着膝上的淤青说道,“我那时年纪还小,得知我父亲死保庶母,心中十分气愤。伤愈后,再次见到我父亲时,也因心中不平,而不愿行礼问安。他以不恭之罪,罚我去祠堂思过。我大病初愈,只在祠堂跪了一日,就晕了过去,这些淤痕,也是那时留下的。” “你父亲怎么可以这样!”舞阳公主小时候,偶尔有个头疼脑热,皇帝都关切不已,还会以伺候不周之罪责罚舞阳公主身边当值的侍从。高睦的父亲倒好,高睦都要被她庶母淹死了,他不仅不帮高睦报仇,还惩罚高睦!高睦才六岁,又刚从鬼门关回来,越国公却罚她跪祠堂,就不怕高睦丢命吗! 高睦担心舞阳公主反应过大,早已预先有了提防,一见舞阳公主动怒,她就伸手捂住了舞阳公主的嘴唇。 舞阳公主以为高睦还在愚孝,越发觉得愤懑,她拉掉了高睦的手掌,脱口而出地骂道:“越国公太可恶了,他根本不配当你的父亲!” 高睦见舞阳公主的音量还算可控,没有急着再提醒她噤声,反而笑了。 “你笑什么?”舞阳公主满头雾水。高睦被她母亲抛弃了,都会帮她母亲说话,可见她是极孝顺的人,莫非她听不得我指责越国公?那也不该笑吧…… “公主说得对,我也认为,越国公根本不配当我的父亲。”高睦握紧了舞阳公主的手掌,就像是握紧了对抗世道的勇气。 世人都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父亲就算把子女打死了,子女也不能心存怨恨,更别说否认亲子关系了。高睦这句“越国公根本不配当我的父亲”一旦泄露出去,她必会被盖上大逆不道的罪名,永无翻身之日。所以,哪怕在母亲面前,高睦也从来没有说出这句话;今天,在舞阳公主面前,高睦却毫无顾忌地暴露了自己的“不孝”之心。 “我要是能早点认识你就好了。”舞阳公主心疼地轻抚高睦的淤青。她真希望自己能认识六岁那年的高睦,这样,她就能用公主的身份维护高睦,不让任何人欺负高睦。哪怕这些人是高睦的亲爹,是高睦的庶母,她也能让他们付出代价。而如今,她名义上已是越国公府的儿媳妇,只是在越国公府门前过门不入,父皇都怪她失礼,还为此罚高睦长跪……如今的她,面子上不能对越国公有任何不敬,已经没办法替高睦出头了。 第68章 高睦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与公主成婚后,我行辈抬升,无需再喊越国公‘父亲’,对我而言,已是意外之喜。”高睦没有说出口的是,面前这个满眼疼惜的人,是她更大的意外之喜。 “那个谋害你的庶母是谁?可以告诉我吗?我拿越国公没办法了,却可以让越国公处置你那个心狠手辣的庶母。”舞阳公主突然想起,她上次去越国公府时,越国公对她极其恭敬。她虽然无法直接对越国公府出手,却可以施压给越国公,迫使越国公惩戒那个谋害高睦的毒妇,也算是给高睦报仇了。 “是高广宗和高广业的生母,朱姨娘。她已经死了。都是一些过去的小事,公主不必在意。”就算朱姨娘没死,高睦也不愿让舞阳公主脏手。她简单解释了一句,就想带过话题,舞阳公主却瞪眼道:“她差点害死你了,怎么能算小事呢!” 舞阳公主理所当然的不满,毫不掩饰地撞入高睦眼中,撞得高睦微微一怔。 回过神后,她一颗心已是又甜又酸。 她的性命,在母亲嘴中,都只是可惜没能如愿的“堕胎”,也就只有锦衣,会认为不算小事吧! 第41章 半响之后,高睦才想起自己的初衷,她定神说道:“那次在祠堂罚跪晕倒后,我母亲拿了一本《孝经》给我。母亲告诉我,父为子纲,就算父亲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为人子女者,也必须保持孝顺,否则将在天地之间无处容身。我对越国公不恭,越国公就算杀了我,世人也只会骂我这个不孝之人罪有应得。从那天起,我就记住了《孝经》,并且,面对越国公时,处处都按《孝经》行事,以礼法自守。此后,越国公就算想罚我,也找不到由头。” 舞阳公主初识高睦时,觉得高睦规行矩步,严守礼教,简直到了死板的地步。就说她和高睦之间,明明已经很相熟了,高睦与她私下相处时,还是一口一个恭恭敬敬的“公主”。 如今舞阳公主方知,原来高睦也并非天生的端庄守礼,而是为了自保。 舞阳公主虽然读书不多,但是就算只看话本,她也不难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的世间通则,她又怎会不理解高睦的谨慎呢?高睦要是没有学会这套守礼的做派,摊上越国公这个能罚大病初愈的幼子久跪的父亲,只怕跪碎膝盖都算轻的吧! “高睦,别想这些不开心的事了。”舞阳公主安慰性地拍了拍高睦的肩膀,还信誓旦旦地说道,“你放心,有我在,越国公再也不能罚你了。还有父皇那边,我已经把《女诫》背下来了,父皇也不会再罚你了。” “公主已经把《女诫》背下来了?”高睦很意外。上午临川王孙文昺打趣舞阳公主,揶揄她过年都背不完《女诫》,高睦在一旁听了,还以为舞阳公主不擅长背书。如今不过半日功夫,舞阳公主一个平素根本不碰书本的人,竟然就把《女诫》记下来了,虽称不上过目成诵,也着实是聪明强记了。 “还有一点生疏,我明天再多读两遍,定能把《女诫》记牢。”舞阳公主肯定地点了点头。 “公主真聪明。”高睦满脸赞叹,毫不吝惜地拿出了心中的夸奖。她一直渴望母亲的认可,幼时读书习武,每每取得成果时,总希望能得到王夫人的夸赞,却从来不曾遂愿。她不知道临川王为何会小觑舞阳公主的记忆力,却不愿让她的锦衣体验这种遗憾。 感受着高睦的赞赏,舞阳公主心头踌躇了片刻,余光扫向高睦膝头的淤青,她又很快眼神一定,仰头提议道:“高睦,你下午不是说要给我讲解《女诫》吗?明天讲吧。” 高睦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舞阳公主的反常,她回忆了一下方才的交谈,很快想清楚了中间的误会。 “公主,我和公主说起这些旧伤,不是想敦促公主诵记《女诫》。”高睦指着膝上的淤青,认真地说道,“我是想告诉公主,不要为《女诫》苦恼。我知道,公主讨厌《女诫》,就如同我讨厌《孝经》。可是,我若不记住《孝经》,恐怕早就被越国公磋磨死了;公主若不记住《女诫》,在皇上那里也不好交代。我看似谨守《孝经》,其实内心早已不再视越国公为父;公主也一样,摆出遵守《女诫》的样子就够了,无需改变自己心中的想法。” 舞阳公主眼前一亮。 对呀!我只要像高睦一样,表面上牢记女诫,不落人口实,就不会触怒父皇,不会连累母妃和高睦了!就像成婚之事,父皇非要给我选驸马,我找了高睦充当驸马,不也就应付过去了吗! 顺着高睦的思路,舞阳公主走出了思维死角,越想越兴奋。她乐呵呵地一把抱紧了高睦,激动地表示:“高睦,能与你相识,真是太好了!杂剧里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三生有幸!我真是三生有幸,竟能遇到你这样的妙人!” 高睦此时刚刚放下裤腿,将双膝的旧伤重新掩入了裤管之中。她没想到舞阳公主会突然扑过来,措手不及之下,被舞阳公主压歪了身体。 舞阳公主从小就在女德课上打瞌睡,皇帝却只是一笑置之,算起来,今日罚背《女诫》,几乎是舞阳公主第一次面对父皇的惩罚。再加上母妃预先的告诫,孙文昺苦口婆心的提醒,还有父皇放在高睦头上的“唯你是问”……各方压力汇聚在舞阳公主身上,让她以为自己必须开始贤良淑德。她只能安慰自己,比起守着女诫长大的姐姐们,她如今才需要背女诫,还有高睦能带着她出京游玩,她该知足了。可是,只是诵记《女诫》的语句,舞阳公主就感到了痛苦,以至于,素来乐观的她,竟然学会了叹气。 第69章 现在好了,高睦的策略,仿佛一只无形的巨手,帮舞阳公主拨开了头顶密密层层的乌云,舞阳公主实在是太开心了!她压歪了高睦也不撒手,与高睦一起倒在了床上,还在高睦颈边蹭了蹭。 对于从小就与他人保持距离的高睦而言,舞阳公主这个动作,实在是过于亲密了,哪怕高睦每日与舞阳公主同床共枕,她的心还是随之一跳。舞阳公主的发丝摩擦在高睦颈边,就像是缠绕在了她的心尖上,让她的心跳都静止了。 “公主可有吩咐?” 帮高睦找回心跳的,是守夜侍女。 两名守夜侍女频频听到房中的人语,为免失职,一直树着耳朵,这次也不例外。一听到舞阳公主的声音,她们就发出了询问。舞阳公主此时正在大笑,根本听不到外界的声响,高睦的注意力也全在舞阳公主身上,没能及时回应房外的请示。 直到守夜侍女闯到床边来,高睦才意识到,她和舞阳公主的动静惊动了外人。身着寝衣的高睦,本能地掩饰身体,一瞥到侍女,她就不假思索地抱紧了舞阳公主。 两名守夜侍女都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两人满脸通红,又碍于职守,不便撤退,只好不约而同地压低了脑门。 “咦?你们怎么进来了?”舞阳公主习惯于奴仆环绕的生活,看到守夜侍女不请自来,以为她们有事禀报。 两个守夜侍女以为打扰了公主和驸马的好事,心虚之下,把舞阳公主的疑问当成了质问,她们强压羞臊,跪地叩首,口称:“奴婢蠢笨,求公主恕罪!” 舞阳公主不明白两人为何会突然请罪,不解道:“你们何处蠢笨?恕什么罪?” 人家夫妻俩正在床榻上……嬉戏,她们却冒冒失失地跑进门听差,撞到了如此……羞人的场面,可不就是蠢笨吗? 两个守夜侍女以为舞阳公主在故意发难,心中后悔不已。幸亏她们都是舞阳公主身边伺候了多年的老人,知道自家公主素来心善,不然吓都要吓死了。 高睦入住舞阳公主府后,为了谨慎起见,哪怕是睡觉之时,也不曾解开束胸。她想起这点后,轻轻推开舞阳公主,不动声色地整理寝衣,坐直了身体。 舞阳公主顺着高睦的推力,也跟着坐了起来。她见两个侍女还跪在地上,催促道:“你们怎么还不说话?要我恕什么罪,说给我听听呀。” “奴婢……” 高睦刚从舞阳公主身下起来,再看两个张口结舌的侍女,哪里还不明白?她替两人说道:“公主,想必是我们方才说话的声音大了些,惊动了她们,她们以为公主有召,这才进来。如今发现公主并未传召,故而为擅闯之过请罪。” “是这样吗?”舞阳公主贵为金枝玉叶,虽然没有骄奢淫逸的爱好,生活上却免不了沾染一些贵族习性。就说守夜侍女的存在,本来就是为了伺候舞阳公主起夜,舞阳公主出阁之前,她睡觉之时稍有动静,守夜侍女就会进门查看,根本谈不上擅闯之罪……舞阳公主有些不明白,她这还没开始睡觉呢,又不是被侍女吵醒了,她们请哪门子罪? 两个守夜侍女以为高睦在替她们说话,连不迭点头称是。 “你们今晚值夜,听到我这有动静,进来看看不是应该的吗?有什么好恕罪的。快起来吧。” “谢公主。” 侍女起身后,舞阳公主又交代道:“我方才与高睦说话,一时太开心了,动静才大了些。你们安心歇着吧,若是有事,我会喊你们的。” 一时太开心了?动静大了些? 两个略通人事的守夜侍女,把舞阳公主的话语误解成了虎狼之词,险些没能绷住脸色。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后,她们以为舞阳公主在提醒她们不要再贸然入内,连不迭应道:“是是是,奴婢们这就告退,今后没有公主的召唤,奴婢们再也不敢擅闯了。” 高睦眼看着舞阳公主加深了侍女的误解,有心帮舞阳公主找补,又怕越描越黑,只好无奈扶额。转念一想,她与舞阳公主名为夫妻,传出暧昧的误解,不算什么大事,也就罢了。此外,借着这个契机,若是能让府中的侍女们都不敢擅自接近舞阳公主的卧床,对高睦这个女扮男装的冒牌驸马而言,其实是件好事。 第42章 高睦心思转折时,两个守夜侍女早已退出了门外。 舞阳公主感觉两个侍女都有点反常,在她们告退后,她越想越纳闷,忍不住问道:“高睦,你觉不觉得,丹霞和彤云都有些奇怪?” 高睦看透了两个守夜侍女的心思,当然知道她们为何奇怪,但是,舞阳公主明显不通男女之事,高睦无法对她解释这种奇怪。在舞阳公主的注视下,高睦又不好一言不发,于是故意问道:“方才那两位姑娘,叫丹霞、彤云?” 哎呀!高睦与丹霞她们相处有限,连脸都认不出来,怎会知道她们奇怪不奇怪呢!舞阳公主好笑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说明道:“嗯,高的是丹霞,矮的是彤云。” 为了转移舞阳公主的注意力,高睦顺着话题问道:“丹霞彤云,是指傍晚时分的云霞吗?” “对呀。”舞阳公主乐呵呵地应道,“丹霞和彤云是同一天来到我宫中的。我第一次看到她们时,正是夕阳落山的时候,那天的晚霞特别好看,整个西边的云都是红的。父皇让我给她们赐名,我就想到了‘红云’、‘红霞’……”说到这,舞阳公主捂嘴笑了半响,才勉强忍住笑意,补充道:“父皇说不够雅致,给她们改了一个字,这才成了彤云、丹霞。等我长大了才知道,父皇是嫌我取名太俗气了,后来再分来我身边的宫人,都是父皇赐名,再不让我取名了。” 第70章 皇帝给舞阳公主提供的教育,只是《女诫》那种规训女子的文字,他却嫌女儿不够风雅?高睦听了,本能地感到了不适。她不能非议皇帝,也不想让舞阳公主扫兴,便只好隐晦地反驳道:“公主当时年纪小,想不到丹霞、彤云这样的词,也是应该的。谈不上俗气。” “高睦你不用为我说好话,我读书少,取名就是不好听,文昺都比我强多了。”舞阳公主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还举例道,“仓庚的名字就是文昺小时候取的,是不是比我取的名字好听多了?” “仓庚”是黄莺的别称。高睦不知道舞阳公主嘴中的“仓庚”是谁,不过,结合语意不难猜到,大约是临川王孙文昺身边的宫人。 在高睦看来,舞阳公主区区半日就能背下女诫,足见聪敏强记。她不愿舞阳公主妄自菲薄,摇头道:“《诗经》是蒙学的入门之书,其中就有‘仓庚于飞,熠燿其羽’的诗句。公主幼时若也能以《诗经》开蒙,定然不难想到‘仓庚’这样的名字。” “真的吗?”舞阳公主双眼放光。 “当然。”高睦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以公主的聪明,诵记《诗经》不是难事。公主若是不信,我明日将《诗经》拿给公主,公主试试,就知道了。” 高睦初遇舞阳公主时,舞阳公主巧妙地帮高睦吓走了恶匪,仅凭这份急智,就不难看出慧捷。以舞阳公主的资质,高睦坚信,她若能自幼接受与临川王一样的教育,学识必不输临川王。取几个文雅的人名,自然不在话下。 从高睦第一次带舞阳公主出京游玩的那天开始,舞阳公主就信服于高睦的谋略。被高睦这样的人认可为“聪明”,舞阳公主极为开心,她高兴地笑了半响,才摆手推拒道:“可惜我不喜欢读书。今天诵记《女诫》,就已经很头疼了,《诗经》还是算了。” 高睦为舞阳公主写的话本,全都取材于史书,舞阳公主读得津津有味,这怎能说是“不喜欢读书”呢?与其说舞阳公主不喜欢读书,不如说她是不喜欢读女教之书。 别说舞阳公主了,就是高睦自己,若是以《女诫》开蒙,只怕也会厌学……想到此处,高睦越发庆幸母亲将她冒充男儿养大。若不然的话,她也会像舞阳公主一样,想学武,求教无门;想学文,只能学到那些教女子低人一等的女教之书。 仅凭这一点,高睦就感激母亲。她感激母亲冒险帮她女扮男装,给了她男儿身份,给了她自立的能力,哪怕母亲此举是为了摆脱她,她也依然感激。所以,即便母亲已经不认她了,她也无法怨怪母亲。 舞阳公主注意到了高睦的走神,关心道:“高睦你怎么不说话了?不高兴吗?” “不是,只是说到开蒙之事,让我想起了我母亲。”高睦生怕舞阳公主误会,连忙摇了摇头。 “哎呀!怪我,怪我,不该和你说读书的事!”舞阳公主惩罚性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她怕高睦想起母亲伤心,又凑到高睦面前,撒娇道:“你别想不开心的事了,想我呀!” 高睦配合地应道:“好,不想不开心的事,只想公主。” 舞阳公主自己喜欢游玩,就觉得出游之事最能让人开心。她想让高睦淡忘伤心之事,一时之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便没话找话地说道:“嗯,那我们想想下回去哪里玩吧?” 高睦忍俊不禁地弯了弯眼,为免舞阳公主为话题伤脑筋,她主动问道:“今日听公主说,公主与临川王极为要好?” “是呀,我和文昺一起长大的。我虽然是文昺的姑姑,但是文昺比我大一岁,小时候都是文昺带着我一起玩的……”舞阳公主以为高睦对临川王孙文昺感兴趣,打开话匣子,说了很多她与孙文昺的童年趣事。 事实上,高睦是对舞阳公主的童年感兴趣。 不仅童年,高睦其实对舞阳公主的一切过往都感兴趣。 在高睦的引导下,舞阳公主从孙文昺说起,讲述了很多旧时趣事。直到舞阳公主打起了哈欠,高睦才意犹未尽地终止了夜谈。 难为舞阳公主还记得自己的初衷,她确定高睦面无忧色后,才安心地闭上眼睛。 睡意将至时,舞阳公主想起自己说掉了一件事情,她又在高睦身边睁开了眼睛:“高睦,你明天给我讲解《女诫》吧?” “公主不是会背《女诫》了吗?”高睦记得,舞阳公主白天拒绝了她的讲解。而且明了书意是为了帮助记忆,锦衣都已经会背了,怎么突然又想听讲解了? “我只是记住了字句,但是有些地方还看不懂。我想弄清楚《女诫》上面的每一句话,这样,以后才好像你那样,表面上处处都是依妇礼行事。” 高睦此时方知,原来舞阳公主是靠死记硬背,生生记住了《女诫》中的字句!而且她举一反三,无需高睦提点,就自己想到了——要想执行高睦那套“阳奉阴违”的计划,必须彻底理解《女诫》的内容,才能确保效果。 越是与舞阳公主相处,高睦越是惊讶于舞阳公主的才智。这一刻,高睦甚至有些可惜。可惜这块璞玉,就因为女儿身,所以注定没有用武之地。 高睦强吞下了心中的叹息,轻声回道:“我明晚为公主讲解,可好?” “明晚?你白日有事吗?” “公主忘了吗?冬至放假三日,明天我该去上衙了。” 第71章 舞阳公主确实忘了。被高睦提醒后,她才想起高睦假期有限,沮丧地应道:“那我又要等你散衙才能看到你了呀。” 舞阳公主身边不缺与她年龄相仿的侍女,但是侍女们因为身份有别的缘故,难以成为舞阳公主的理想玩伴。偌大一个公主府,只有高睦,可以陪她尽情玩乐,也愿意陪她尽情玩乐。没有高睦相伴,她一个人在府里,想想就无聊。 此时房中已经灭灯,帐内伸手不见五指,高睦却仿佛看到了舞阳公主脸上的不舍。 从小到大,高睦从来不是一个爱吃糖的人,听出舞阳公主的不舍之意后,她的脏腑之间却瞬间填满了美妙的甜意。 高睦一个初入官场的新人,不好无缘无故告假;就算能告假,她白日才被皇帝罚跪,第二天就告假,时间点也过于敏感了一些。最终,高睦只能温声提议道:“我可以中午回来,陪公主一起用膳。” “不用,不用。你中午回来,吃了饭又得回衙门,太累了。”舞阳公主府临近皇宫,与各大中央官署相距不算太远,但是衙门的午休时间有限,舞阳公主不想折腾高睦。 舞阳公主睡觉喜欢温暖,与高睦熟识后,就与高睦睡在了一个被窝。高睦不用费劲,就感受到了舞阳公主摇头的动作。 如果舞阳公主需要,高睦倒是不嫌折腾,不过,她中午一来一回,也只够陪舞阳公主用个膳,确实意义不大。 接收到舞阳公主的抗拒后,高睦不再坚持,只道:“那我散衙后早些回来。” 舞阳公主依然摇头:“也不用。天冷了,骑马本来就冷,你别急呀,慢慢骑,我等你呀。” 等我吗? 高睦突然想起了舞阳公主那句“三生有幸”。 哪里是锦衣三生有幸,分明是她三生有幸。 终于有人等她回家了。 或者说,她终于有家了。 高睦轻轻拥紧了舞阳公主,她娇小的身躯,却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安心。 第43章 高睦在舞阳公主身上找到归属感时,舞阳公主却渐渐发现,自己陷入了无家可归的境地。 为防皇帝加码,在高睦的建议下,舞阳公主背熟《女诫》后,又拖了十来天,才将此事上报宫中。皇帝对爱女的学习成果十分满意,当即解除了舞阳公主的禁足令,后来,他见舞阳公主安分守己,真像是把《女诫》记进了心里,还将舞阳公主大肆赏赐了一番。 经此赏赐,舞阳公主确定了高睦的策略有效,每每出门都摆足了淑女姿态,四野无人才恢复本色。果然,皇帝虽然笑话舞阳公主贪玩,却再也不曾批评舞阳公主,甚至还夸赞高睦“教妻有方”。不过,皇帝见舞阳公主还在隔三差五往宫里钻,为了点醒舞阳公主,重申了“非诏不得入宫”的口谕,将舞阳公主拦在了宫门之外。 按照传统习俗,女子成婚之后,父母之家就成了外家。舞阳公主通晓《女诫》后,已经隐约知道了这件事,但是,直到被拦在宫门之外时,她才明白其中的残酷。 宫门之内,那些属于父皇的宫室,那座母妃居住的长乐宫,她的出生之地、成长之地,再也不是她的家了。 她,没有家了。 此时正逢腊月,年关将至的京城,一日更比一日热闹,舞阳公主却完全失去了吃喝玩乐的兴致。 舞阳公主再次入宫时,已是大年三十。确切地说,是皇帝召集皇室宗亲,举办了一场家宴,公主与驸马也位列其中。 皇帝子孙众多,同宗亲属也不少,再加上后宫妃嫔……说是家宴,却足足有数百人。为了防隔内外,女席被安排在了偏殿。 舞阳公主坐在女席上,连皇帝的面都看不到,就连母妃刘贤妃,也与她隔着数十个坐席。 身为皇室公主,舞阳公主并非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宫中家宴,却是第一次单列一席。从前坐在母妃身边,她只觉得这样的宴会十分热闹,如今却感到了深深地孤寂。 这是舞阳公主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孤寂。 那是一种无家可归、孤独无依的惶恐。 从前,她经常独自溜出宫玩耍,甚至试图偷偷出京,却从来不曾害怕,因为她知道,她随时都可以回家。而今,她就坐在皇宫之中,却成了永远的客人。 直到宴会散场,辞别之时,舞阳公主才有机会走到刘贤妃身边。 “锦衣,怎么脸色这么差?”多日不见,刘贤妃一眼就看出来了,女儿不仅脸色不好,还瘦了。 舞阳公主摇了摇头,不想要母妃担心,她又说道:“我只是舍不得母妃。” 宫宴已经结束,没有皇帝的特旨,舞阳公主与其他赴宴的宗亲一样,都得即刻离宫。刘贤妃当然知道女儿这句“舍不得”从何而来。 今夜是除夕,刘贤妃只有舞阳公主这一个女儿,她却不能与她一起守岁,她又何尝舍得呢? 刘贤妃强压思念,抚了抚舞阳公主的肩膀,安慰道:“锦衣,你好好在宫外过日子,不要多想。只要你和高睦过得好,母妃就放心了。母妃在宫里一切都好,不必挂念。” 舞阳公主也知道,她的心事,不是母妃能解决的。她以后都难得再见母妃一次,不想母妃陪着她难过,乖巧地点了点头。 刘贤妃见其他公主都走得差不多了,不得不催促道:“天不早了,锦衣,你该出宫了,不然高睦该久等了。” 第72章 舞阳公主也不想让高睦久等,她提前送上了除夕的祝福,就想告别刘贤妃,却有一个御前的小太监恰好来传召舞阳公主。 听说皇帝要见舞阳公主,刘贤妃犹豫了一下,又对舞阳公主交代道:“锦衣,今日过年,是大喜的日子,见了父皇,记得要高兴些。” 后宫中人,最懂何时该笑,何时该哭。到了该笑的日子,就算想哭,也不能扫了皇上的兴。舞阳公主从前无忧无虑,刘贤妃不用教她这些强颜欢笑的道理,也舍不得教她,如今,却不得不教她了。 当着御前太监的面,刘贤妃不好说得太直白,不过,经过刘贤妃的提醒后,舞阳公主也意识到了,她不该在年节哭丧着脸。抵达皇帝面前时,舞阳公主好歹露出了几分笑容。 高睦此时也已经被皇帝召到了御前,她一见到舞阳公主,就看出了舞阳公主的强颜欢笑,却碍于御驾,无法表露关心。 皇帝似乎没有察觉舞阳公主的异常,他将舞阳公主召到了身边,关心了她最近地生活情况,又表功地笑道:“方才宴会上吃好了吗?父皇交代尚食局,女席那边,全是安排的你喜欢的菜品。” 舞阳公主食不知味,根本没有注意菜色,此时听父皇问起,她回忆了片刻,才隐约记起,今日的席面,确实都是她偏爱的菜色。她鼻头一酸,终于忍不住说道:“父皇,儿臣可以不出宫吗?儿臣想和父皇一起过年!” “怎么会这么说?”皇帝讶异道,“是高睦让你受委屈了吗?高睦要是欺负你了,你告诉父皇,父皇饶不了他。”语至最后,皇帝已经严厉地看向了高睦,仿佛一个盲目护短的父亲。 此情此景,由不得高睦无动于衷。她跪地叩首,口称:“臣不敢。” “高睦没有欺负儿臣!”舞阳公主也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连忙拦在了高睦身前,阻断了皇帝锐利的视线。 “你与高睦新婚燕尔,竟然不愿意随他去高家过年,不是与高睦不和,还能是如何?” 高睦自己都不愿意回越国公府那个“高家”,舞阳公主又为何要去?这句心里话不能说,舞阳公主只好解释道:“除夕是团圆的日子,儿臣只是想陪侍父皇、母妃。” “傻孩子,你已经出嫁了,是高家的人了,除夕该去越国公府过年,也是没有法子的事。”皇帝好笑地看了舞阳公主一眼,又对高睦抬了抬手。 舞阳公主想说,她从来不想出嫁,是父皇非要她成婚,她才迫不得已找上了高睦。可是,高睦刚刚从地上爬起来,她要是真把这句“不想出嫁”说出来,父皇只怕又要问罪高睦了。 最终,舞阳公主只是不甘心地问道:“父皇是天下之主,也没法子吗?” “锦衣,你忘了你新背的女诫了吗?”皇帝摇头道,“人伦纲常,是天地至理,无人可以违逆。锦衣,你贵为公主,受天下人供养,更应该做天下妇人的表率,知道吗?” “可是……”舞阳公主不明白,她只是想和父母一起过年,怎么就成了天理不容的事情。 “锦衣,朕知道你一片孝心,明日早些进宫拜年,也是一样的。听话,出宫去吧,不然越国公府该等急了。”皇帝一锤定音,不再给舞阳公主开口的机会。 舞阳公主不得不告退。 既然注定要去越国公府过年,舞阳公主也懒得再折腾,她与高睦出宫之后,直接去了越国公府。 越国公府早已备好了合欢宴,各房人丁也均已到齐。 为了给高睦撑腰,舞阳公主几次来越国公府,都是摆足了公主架子,连个笑脸都没露。今天,她更是完全没有说笑的心情。 高松寿作为越国公府的主人,有心找话题暖场,也不好瞥开舞阳公主。好在他早有准备,提前预备了戏班——戏台上锣鼓热闹,好歹掩盖了宴上的冷清。 高睦知道舞阳公主不喜欢才子佳人的故事,替她点了一出武戏。 紫荆见此情景,凑到舞阳公主耳边,借机劝慰道:“公主,驸马点了公主最喜欢的《英豪传》。奴婢知道,公主初次在宫外过年,心绪不佳。公主不为自己,也为驸马想想,多少用点吃食,不然驸马该担心了。” 时下讲究身份的人家,即便是家宴,也是男女分席,越国公府就是如此。越国公府除夕这个合欢宴,男东女西,相向而坐,中间隔着整个厅堂的宽度。舞阳公主顺着紫荆的话音,举目望去,果然看到了高睦关切的视线。 说好给高睦做妹妹的,除夕这种日子,高睦在越国公府,不知道心中多难受,我怎么还能让她为我操心呢? 舞阳公主自责于自己的自私,朝高睦挤出了一个笑脸,又从善如流地提起了筷子。 高睦心口一纠。她从来没见过舞阳公主如此勉强的笑容。 高松寿则是松了口气。舞阳公主第一次在夫家过年,竟然敢在年夜饭上甩冷脸,也不怕传出去毁名声,不愧是皇上最钟爱的公主。现在好了,舞阳公主好歹露了个笑脸,看来高睦也知道一损俱损的道理,想必不会追究以前那些小事了。 高三爷和高四爷看到了舞阳公主与高睦的互动,则是认准了两人夫妻情深,殷勤地对高睦举起了酒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与高睦叔侄情深……哦,不对,高睦如今与他们名为“兄弟”,该说手足情深才是。 第73章 第44章 越国公府作为开国功臣的子孙,自越国公高松寿以下,成年男丁均是官身,正室夫人也都是诰命。元日朝贺,百官命妇天不亮就得进宫,高三爷与高四爷虽然有心与高睦套近乎,也不敢在除夕多饮。 为了留存体力应对次日的朝贺,越国公府还放弃了围炉守夜的习俗,饮过屠苏酒后,三房和四房就如同往年一样,打算返回自家府邸了。 高三爷和高四爷辞别高松寿时,高睦也趁机来到了舞阳公主身边,低声提议道:“公主,我们也回去吧。” “回我们府上吗?” 高睦肯定地应了一声。对于如今的高睦而言,只有去舞阳公主府,才是“回去”了。也只有舞阳公主,会对她说“我们府上”。 “我们不在越国公府过夜吗?”舞阳公主有些犹疑。听父皇之前的意思,她必须与高睦一起在越国公府过年,如今来都来了,年夜没过完,就急着离开,父皇知道了,又会怪罪高睦吧? “不用留宿。”高睦大约猜到了舞阳公主的顾虑,解释道,“明晨元旦朝贺,五鼓之前,我就得进宫,公主也需要去东宫朝贺太子妃。按品大妆,颇费功夫,还是回公主府更方便。三哥与四哥也是因此,所以都回府了。” 周围有人,有些话,高睦不好说得太直白。皇帝金口玉言,将高睦抬到了高松寿的兄弟辈上,那么,她礼节上只需要与高三爷、高四爷看齐,就不算失礼了。既然“三哥”“四哥”都能连夜回家,她这个“五爷”,自然也不用留宿。 而且,高睦有必须离开的理由……舞阳公主不能与父母一起过年,本来就闷闷不乐,留在越国公府这个陌生的地方过夜,只能让她更憋闷。 舞阳公主本来就不想来越国公府,既然高睦说得在理,她当然是愿意离开的。 高松寿处死朱姨娘后,为了向高睦示好,特意摆了一桌酒赔罪,却没能成功。他以为高睦仗着驸马身份翅膀硬了,不敢再指望沾舞阳公主的光,只求相安无事。听说高睦与舞阳公主要走,他也没有过多挽留,恭敬地将舞阳公主送出了大门,权当是送菩萨了。 舞阳公主虽然不管事,手下却不缺靠谱的管事。主人半夜回府,府中的奴仆却有条不紊,将舞阳公主的车驾喜喜庆庆地接进了门。 舞阳公主不想让高睦担心,应景地笑了两声,还对高睦征询道:“我们是去歇息?还是继续守岁呢?” “公主,我们放花爆吧。”早在高睦进门时,她就已经派人去搬烟花了,此刻刚好来了。 “好。”舞阳公主过年最喜欢的就是放花爆,此刻见高睦有兴致,拿不出反对的道理。 “你们都退下吧,花爆放着就好。”高睦从搬烟花的小太监手上接过了点火用的线香,就想遣退他们。 紫荆见高睦打算自己放烟花,连忙劝阻道:“驸马,他们都是专门伺候花爆的,还是让他们来点火吧,当心伤着。” “无妨,我不会伤着。” 花爆炮竹又不识尊卑,万一炸伤驸马了,如何得了?紫荆顾虑高睦的颜面,不好说出心中的反驳。 没等紫荆再次开口,高睦已经果断地遣退了送花爆的小太监,还以体恤奴仆的名义安排了一桌膳食,把紫荆以下的侍女全打发走了。 院中只剩高睦与舞阳公主后,高睦点燃线香,递到了舞阳公主面前:“公主,去放花爆吧。” “让我来点火吗?” “公主不想试试吗?别怕,线香这么长,花爆的引线也不短,公主点燃引线后就回来,不会有危险的。” “我不怕!”舞阳公主眼前一亮,兴致勃勃地接过了线香。 要不是父皇一直不许,她小时候就想自己放花爆了!她会怕?笑话! “砰——” 随着烟花的绽放,舞阳公主惆怅的心绪似乎也随之升到了天空,暂时被抛在了九霄云外。她忍不住感慨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自己放花爆呢,真好玩。” “我知道。” “你知道?知道什么?”舞阳公主不解。 “公主上回说过,想自己点花爆,皇上却一直不肯。我知道公主是第一次自己放花爆。” “高睦,你支开紫荆她们,是为了能让我自己放花爆吗?” “我是想告诉公主,在宫外生活,能做很多从前做不了的事情。”高睦凝望着舞阳公主的脸庞,第一次露骨地表达关切。 宫外比宫内自由,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舞阳公主不明白,高睦怎么会没头没脑地说一句废话。 高睦眼看着舞阳公主面露迷惑,犹豫了一下,直白地解释道:“我知道,宫中是公主的家,公主想回家过年。我想和公主说的是,比起回宫,在宫外生活,公主可以想骑马就骑马,想出游就出游,想自己放花爆就放花爆。所以,希望公主不要太难过……” 舞阳公主心神大恸。她扔掉手中的线香,一把抱紧了高睦,痛哭道:“高睦,我没有家了!” 自幼离群索居的高睦,本来就不擅长安慰。面对嚎啕大哭的舞阳公主,她立时慌了手脚,笨拙地认错道:“是不是我说错话了?怪我嘴笨!公主大人大量,不要和我计较,快别哭了。或者公主罚我吧,只要公主不哭,怎么罚我都行……” 舞阳公主听着高睦的迁就,越发找到了情感寄托。她的眼泪越哭越多,却摇头否道:“你没有说错话。幸好还有你,能陪我一起过年。” 第74章 如果没有高睦,舞阳公主现在想哭都不知道找谁哭。她真的很庆幸自己身边还有高睦。 幸好还有我吗? 舞阳公主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让高睦的三魂七魄都感到了触动。她动情地回拥舞阳公主的身躯,轻柔又坚定地应道:“公主放心,只要你愿意,我会永远陪伴你。” 舞阳公主正处在人生中最孤独的时刻,正是在高睦身上感受到了安全感,她才会在高睦面前放肆痛哭。高睦的表态,正中舞阳公主的下怀,她想都没想,就连哭带笑地应了声好。 自幼就渴求亲情而不得的高睦,太理解无家可归的无助了。她不再急于擦干舞阳公主的眼泪,而是一寸寸地收紧了双手,将身前这个姑娘抱了个满怀,好用行动告诉她:她会一直陪伴她。 哭也好,笑也好,她都陪她一起。 舞阳公主本来就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在高睦身上找到安慰后,她很快哭尽了愁肠。 擦干眼泪后,舞阳公主才真正拥有了过年的兴致。她重新点燃了一根线香,还命人搬来了府中所有的烟花。 皇帝知道舞阳公主喜欢烟花,又觉得今年是舞阳公主婚后的第一个新年,所以特意将贡品中的精品烟花赐给了舞阳公主。 这些贡品烟花在舞阳公主的操弄下争相绽放,仿佛照亮了整个公主府的天空。舞阳公主与高睦在烟火的光芒下笑成一团,也将她对宫廷的依恋彻底抛到了烟花照不到的黑暗中。 趁着高睦的新正假期,舞阳公主还与高睦去京外转了一圈,实现了她留宿京外的愿望。 到得开春时节,皇帝见舞阳公主习惯了出嫁女的身份,又重新对她开放了宫门——时常派人来召舞阳公主入宫。如此一来,舞阳公主隔三差五就能见到父皇母妃,彻底消化了离家别居的落差感,恢复了从前的无忧无虑。 不对,确切地说,舞阳公主比从前更快乐了。 高睦说得没错,生活在宫外,可以做很多从前在宫中做不到的事情。她想骑马,高睦陪她出城;她想习武,高睦陪她对练;她想登山,高睦陪她徒步;她想放花爆,高睦陪她点火……高睦从来不会说,这不是女孩子该做的事情。无论她想玩什么,高睦都会陪她一起。 从前只能一个人偷偷“胡闹”,如今却有人陪她一起尽情游戏,让人如何不快乐呢?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高睦的假期太少了。舞阳公主感觉自己每天都在盼望高睦休沐。 幸亏还有高睦写给舞阳公主的话本,陪她打发无聊的后院时光,不然舞阳公主更觉得度日如年了。 落在紫荆等人眼中,舞阳公主不是在数着时辰盼望驸马,就是捧着驸马的手迹傻乐,一看到驸马回府就双眼放光,偶尔出行还非要与驸马出双入对,竟是个情比金坚的模样。 不知不觉间,就连府外也听说了舞阳公主夫妇恩爱。如此一来,皇帝当初“驸马升行”这个挑战伦常的作法,也从仗势欺人的强势,变成了妙点鸳鸯谱的圣明。 皇帝见舞阳公主成婚之后学会了遵从《女诫》,本来就十分满意,闻知此事,更是龙心大悦。 既然小夫妻给皇帝长脸,皇帝也不小气,抛出了心中早已计划好的嫁妆—— 趁着清明将近,皇帝再次摆出了追念威忠武公王昂的姿态,命高睦奉祀王昂,承继威国公府的爵位。 第45章 按照时下的宗法观念,外孙没有资格祭祀外祖父,更没有资格继承外祖父的爵位。而且高睦如今名分上只是王夫人的小叔子,连王昂外孙都称不上,奉祀威国公府,更加名不正言不顺了。 不过,明眼人都知道,与其说皇帝是把威国公这个世袭的国公爵位送给了高睦,不如说是送给了舞阳公主将来的子孙。皇帝是杀伐决断的开国雄主,只是偏疼幼女一些,文官们犯不着提着脑袋给皇帝添堵,识趣地保持了沉默。 反而是一些勋贵人家,眼热高睦的好运,在朝堂上提出了反对。他们原本不看好舞阳公主的婚姻,暗暗讥笑高睦捡了芝麻丢西瓜,错失了世子之位,谁能想到,高睦摇身一变,直接要当威国公了。如此一来,高家岂不拥有了两个世袭国公爵?要知道,满朝上下,也不过十个世袭公府!早知道皇上对幼女这么大方,他们家也有适龄的儿孙,也可以求娶舞阳公主呀! 丹阳侯郑普,反对得尤其激烈。 当年皇帝大封功臣时,郑普在侯爵中排名第一,他一直认为自己距离国公只有半步之遥,朝廷不再新封国公也就罢了,既然封,凭什么便宜高睦那个文弱小子!高家那个小子,是个读书的秀才,只怕连刀都不会拿,更别说战功了!要说娶公主,他家的三儿媳也是公主呢,怎么没见他家三小子当国公!皇上这也忒偏心了! 如果是建国初年,皇帝面对众多公侯的反对,必将退避三舍;如今嘛,他只是淡定地瞥了领头的郑普一眼,甩出一句:“良甫老弟,若将来你家绝嗣,朕也抬举你的外孙继承丹阳侯爵位。” 皇帝以表字称呼郑普,口气甚至有一些亲切,郑普却吓出了满身白毛汗。他口称不敢与王昂比肩,唯唯告退,再不敢对皇帝说出半个“不”字。 郑普偃旗息鼓后,其他勋贵也不敢再挑战皇帝的权威,朝中的争议就此平息,一个国公头衔算是板上钉钉地落到了高睦头上。不过,皇帝为了表现纳谏的气度,最终将高睦改封了纪国公。 第75章 高睦女扮男装,跻身官场,又机缘巧合成了舞阳公主的驸马,此生注定不会有子嗣,她是真的不需要爵位传家,顶着个国公头衔,只是白白地招来多余的嫉恨。尤其“威国公”这个爵号,原本是外祖父的,母亲本来就厌烦她,她若是窃据威国公之名,母亲听了,岂不是更糟心?无奈皇帝的好意,不容高睦推拒。 因为这层顾虑,听说改封“纪国公”时,高睦倒是松了口气。 正值清明,新出炉的纪国公高睦,既然名义上是因王昂而得爵,免不得需要祭祀王昂。 舞阳公主觉得连累高睦丢失世子之位,有些过意不去,看到高睦当上国公,她原本还挺高兴。等到发现高睦的清明假期全要拿去祭祀时,她又很快高兴不起来了。 春暖花开,本是最适合出游的日子,舞阳公主好不容易盼到高睦连休,早已与高睦约好,清明假期去远郊踏青。谁承想,眼巴巴盼望着的踏青计划,竟然泡汤了。舞阳公主实在是失望,清明节后见到皇帝时,都忍不住噘嘴。 皇帝看到舞阳公主嘴上能挂油瓶,倒是喜欢她不贪名利的天真,为了成全舞阳公主,他还大手一挥,给高睦赐了三天假。 舞阳公主大喜过望,将皇帝好一番夸赞,当天她就拽着高睦奔出了京城。 春回大地,每一寸田野都充斥着勃勃生机。舞阳公主骑上爱驹后,时而追一追休憩的野鸟,时而采一朵不知名的野花,轻而易举地就感受到了万物复苏的快乐。 碍于深冬严寒,舞阳公主已经很久没有正经跑马了。她兴之所至,突然想在马背上放风筝。 春天正是适合放风筝的时候,高睦是专程陪舞阳公主出门游玩的,风筝这种几乎是踏青必备物品的东西,自然是早有准备。 不过,手拿去放风筝了,如何控马? 高睦顾虑风险,又不愿让舞阳公主扫兴,斟酌片刻后,提议道:“放风筝时不便控马,公主,让我来为公主牵马,可好?” 牵马执蹬,可是奴仆的活计,少主人的身份,怎能做这种卑贱的差事?高睦的护卫长许伯,欲言又止地看了高睦一眼。 许伯倒是想替自家少主人代劳,无奈他与公主男女有别,此行又没有带侍女,许伯想来想去,还真只有高睦能为舞阳公主牵马。 舞阳公主骑术不错,却也知道单手控马有些冒险。她欣然接受了高睦的好意,拍了拍马鞍笑道:“那你过来帮我骑马好了,这样我就可以用两只手放风筝了。” 过去?锦衣的意思是,要我和她同乘一马?高睦迟疑了片刻,才明白舞阳公主的意思。 舞阳公主以为高睦心存顾忌,催促道:“周围都没人,高睦你过来嘛。你放心,我这匹马脚力很好,两人共骑无妨的。牵马走起来太慢了,风筝放不起来呀。” 高睦是确定四野无人后,才让舞阳公主下车骑马的,她当然知道周围没人,用不着“相敬如宾”。她也知道舞阳公主的坐骑是匹好马……只是她从来不曾与人同骑,所以有些反应不过来。 眼见舞阳公主招手,高睦哪里肯让舞阳公主败兴?她很快坐到了舞阳公主身后。 借着牵拉马缰的动作,高睦理所当然地把舞阳公主圈到了怀中,如此一来,她再也不用担心舞阳公主摔下马背了,倒是正好。 许伯军汉出身,从军之前也只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家子,他不理解士绅之家那套相敬如宾的夫妻之道,也不觉得夫妻之间在外人面前的些许亲密就是淫邪。不过,在公府服务多年,他多多少少学会了一些进退之道。早在舞阳公主邀请高睦共马时,许伯就已经带着护卫识趣地散到了四周。如今见高睦与舞阳公主准备好了,他又指派了一个稳当的属下,及时奉上了风筝。 驱马将行时,高睦才突然想到,舞阳公主这个共马的方案,其实不是她唯一的选择。要是担心牵马慢走放不高风筝,她完全可以牵着马奔跑,这样也能既确保舞阳公主的安全,又让风筝飞起来。或者,为何一定要在马上放风筝呢?先把风筝放上天,再递给锦衣,也是一样的吧? “高睦,开始呀!” 看着跃跃欲试的舞阳公主,高睦好笑地甩掉了自己迟钝的思绪。她不再多想,一夹马腹,马蹄飞扬。 事实证明,高睦的提议不算多余。饶是两只手操作,舞阳公主也花费了许久,才将风筝顺利送上天空。要是真让舞阳公主一个人骑马放风筝,还真怕她的心力都系在风筝上,忘了身在马背。 风筝在空中飞稳当后,高睦放慢马速,与舞阳公主聊起了她从前放风筝的情形,才明白:原来,皇帝认为女子奔跑不雅,宫中放风筝,都是由小太监代劳,把风筝送上半空、无须再助跑时,再交到各位妃主手中。算起来,这相当于舞阳公主第一次独自放风筝,难怪半天都不得要领。 时下的放风筝,也叫“放晦气”,需要剪断风筝线,让“晦气”随风筝飞走,借以祈福。 高睦将预备的小剪刀递到了舞阳公主面前,舞阳公主一手握着剪刀、一手拽着风筝线,有些怀念地笑道:“从前在宫里放风筝,我总舍不得剪线,心里想着,我要是能和风筝一起飞这么高就好了,就能去很多很多好玩的地方。” “公主舍不得,那就不剪。只要公主不忌讳,我帮公主收回来。”高睦饱读圣贤之书,从不信怪力乱神之事。说话间,她伸出手来,打算收走舞阳公主的剪刀,还打算接过风筝线。 第76章 在高睦看来,一个风筝的去留,根本不涉及运势。倒是风筝线已经被风吹紧了,收风筝时,若不小心,还真会遇到晦气——高睦怕风筝线割伤舞阳公主的手掌,所以想要代劳。 “咔嚓——” 在高睦碰到剪刀前,舞阳公主手腕一转,已经毫不犹豫地将风筝线剪断了。她目送风筝随风远去,笑道:“我现在舍得了!” 高睦顺着舞阳公主的动作抬头,也看向了那只即将一去不返的风筝。她有些不解地问道:“为何舍得了?” 高睦与舞阳公主出游时,遇见过几处寺庙。她记得,无论是道观,还是佛寺,舞阳公主全都意兴索然,从来没有上香的打算。既然锦衣不信神佛,对“放晦气”一说,想必也不会十分在意,那么,既然舍不得风筝,为何要放走呢? “因为有你呀!你上次带我去的东山,比风筝飞得高多了!”舞阳公主理所当然地看向了高睦,飞扬的眉眼之间,全是灿烂的笑容。 近在咫尺,舞阳公主灿烂的笑容毫无间隔地撞入高睦眼帘,又像是撞到了高睦心坎上。 高睦突然想起了舞阳公主的本名。 孙绚。 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姑娘,人如其名,是比春光还要绚烂的美丽。 第46章 “高睦,你发什么呆?” 舞阳公主见高睦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疑惑地推了推她的肩膀。 高睦的家教不允许她对女子的容貌评头论足,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了视线,就着之前的话题,岔话道:“公主喜欢高山?排云山离此不远,堪称应天府境内第一高山。公主若是喜欢,我们转道去排云山,还来得及。” “只要能出京,哪里我都喜欢。”舞阳公主摇头道,“我们这次不是说好了去松平码头吗?我还是想去码头看大船。” 松平码头与江南富庶之地水泽交汇,是本朝最繁盛的码头之一,舞阳公主一直想去凑热闹,又苦于高睦的假期有限。难得这次高睦有三天赐假,舞阳公主想都没想,就选择了奔赴松平。 作为京师附近的大码头,松平免不得官船来往。高睦考虑到,去了松平码头,说不准有人认识舞阳公主,为了保险起见,舞阳公主届时又需要戴上幂篱,游玩起来,只怕不能尽兴。不过,既然舞阳公主坚持想去松平,高睦当然是依她的。 高睦陪舞阳公主边玩边走,抵达松平时,已是次日下午。 松平码头上人来车往,百货骈阗,天南地北的江客各有乡音,哪怕都说官话,口音也大不相同。这些五花八门的语调与琳琅满目的商货一起,交织成了一种新奇的热闹,让舞阳公主仿佛置身异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市井乐趣。她乐不思蜀,连晚饭都舍不得去吃,还是高睦强调了假期还长,又搬出了松平特色美食,才把舞阳公主拉进饭庄。 临水而建的饭庄,窗外就是舳舻千里的风光,舞阳公主还注意到,在停泊的大船之间,还有小船在来往穿梭,似乎是在兜售饭食。舞阳公主被水上集市勾出了兴致,又想到,坐在船上游玩,就无需再戴幂篱,便忍不住说道:“高睦,我也想坐船。” 高睦误解了舞阳公主的意思,有些为难地应道:“官船上需要查验路引。我们若登船,传回京城,皇上恐怕会怪我们离京太远。公主要是想坐船回京,我让人赁一艘小船,行吗?” “还可以坐船回京吗?!”舞阳公主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她从来没出过远门,偶尔坐船,也只是在宫苑中游湖,听高睦说到租船,她才突然意识到,可以乘船远行。 高睦以为舞阳公主不了解水路,解释道:“松平与京城之间,前些年新修了运河,水路已通。只是,这个时节,从京城到松平,逆水又逆风,乘船太慢了,所以我带公主走了陆路。” “好呀!好呀!那我们就坐船回京吧!”舞阳公主分不清什么顺水逆水,但是她听出来了,真的可以乘船远航!也对!那些大船可以把远方的货物驮来松平,她怎么就不能坐船回京城呢!京城还不远呢! 高睦看着舞阳公主兴奋的模样,意识到自己误解了舞阳公主之前的意思,她不得不说明道:“公主,小船不如大船平稳,行船途中也许会格外颠簸……” 皇帝认为舞阳公主活泼好动,乘船容易遇险,所以,哪怕是宫中小湖里的游船,也不许舞阳公主擅自乘坐。舞阳公主以为高睦和父皇一样,不放心她坐船,她不等高睦说完,就拽着高睦的袖子,撒娇道:“没事,小船就小船,高睦,我们就坐船回京嘛。好不好?” “好。”高睦毫无抵抗之力,很快就点头应了。反正小船随时可以靠岸,锦衣要真是晕船,弃舟登岸就是了。 高睦一行十数人,又有马匹、马车随行,想要改走水路,需要提前安排。用完晚膳,高睦就叫来了许伯,将租船之事交代了下去。 少主人不是畏水,从来不肯坐船吗?去年从修山书院回京,明明走水路更方便,少主人也宁愿骑马呢……许伯想劝高睦不要勉强自己,抬头看到高睦坚定的表情,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这才领命而去。 次日一早,许伯就找到了合适的船只。 舞阳公主乘船体验了水上集市,感觉窄小的船身构成了一个别有风味的水上世界。从船家口中得知他们以船为家,舞阳公主顿生效仿之心,提出了想在船上过夜。 第77章 江面湿寒,再加上小船不够隔潮,实在不宜留宿。高睦建议舞阳公主,若实在想在船上过夜,不如等盛夏时节再来试试。舞阳公主却觉得,高睦夏天根本没有长假,她不想错过这次的机会,好求歹求,总算让高睦松了口。 高睦拿舞阳公主没办法,只好在成衣铺买了许多冬衣被褥,想着将船舱铺暖和点,以免舞阳公主染上风寒。 转念一想,高睦又觉得,舞阳公主只是一时的新鲜感,等到坐船坐倦了,也许就放弃了夜宿船舱的打算。于是,她趁着舞阳公主游兴正浓,索性拔锚起航,带她去寻访湖景。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舞阳公主第一次在野外行船,又正逢阳春三月,只觉一步一景,令人目不暇接。她读书不多,本不是风雅之人,也不难感受其中的诗情画意。 晚餐的主菜是船老大现捞的河鱼,舞阳公主见捞鱼有趣,借来了船老大的渔网,也想自己捞几条活鱼。结果,连片鱼鳞都没捞着,还打湿了鞋袜。 高睦担心舞阳公主落水,从舞阳公主站上甲板开始,她就不错眼地盯着舞阳公主,舞阳公主捞鱼时,她更是寸步不离,还帮着舞阳公主一起拉渔网。舞阳公主都被渔网打湿了,可想而知,高睦也不能幸免。而且,为了保护舞阳公主,高睦将渔网拉到了自己这边,衣襟都湿透了。 舞阳公主从来没见高睦如此狼狈,乐得哈哈大笑。想着衣衫已经湿了,她干脆放下渔网,找高睦打起了水仗。 此时温暖的春晖尚在天边,被河水淋湿了也不至于过于寒凉,高睦不肯让舞阳公主扫兴,还真陪她有来有往地打起了水仗。而且,为了赶在太阳落山之前结束战斗,好早点带舞阳公主去换衣服,高睦打起水仗来,还格外投入。就连许伯到来,高睦都没有察觉。 许伯原本与船老大一起坐在船尾,听到甲板上的嬉戏,才前来查看情况。 甲板上的情形,让许伯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他给高睦做了十几年的护卫,算是看着高睦长大的人,在他的印象里,高睦少年老成,自幼就不苟言笑。他真的没想到,有一天能看到高睦放声大笑。 就算他老眼昏花,少主人的笑声却做不得假! 甲板上那个快活的少年,真的是少主人! 震撼的许伯,顺着高睦的笑眼,再看到舞阳公主时,心情已完全不同。他原本为高睦暗暗委屈,认为舞阳公主太过折腾人,害得高睦连假期都不得休憩,如今却觉得,公主府那些马屁精说得没错,高睦与舞阳公主,果然十分登对。 船老大听到甲板传来的嬉笑,也觉得雇主夫妇是对璧人。他在船上讨生活,见过的夫妻不在少数,却很少遇到如此恩爱的。而且这对雇主有这么多精干的护卫随行,一看就是贵人,从前也有贵人包他的船出游,他却还是第一次遇到贵人带着妻房同游。不过,听说贵人家的夫人小姐,上了船也将船舱挡得严严实实,连个声音都不外露,今日这个小夫人,笑声这么大,还来找我借渔网,有这样的贵夫人吗?别是外室吧…… 船老大能被许伯从众多船家中挑出来,看中的就是他的老实本分。他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偷偷瞥了周围的护卫一眼,生怕别人发现他的念头,连忙收起了心中的胡思乱想。 舞阳公主不知道自己被人当成了高睦的“外室”,她与高睦打完水仗,此时已尽兴而归,回到了船舱内,打算换衣裳了。 没有侍女随行,高睦自觉承担起了照顾舞阳公主起居的责任,为舞阳公主找出了一套干爽的新衣。 出门在外,衣裳都在行李里,找起来费了些功夫,等高睦捧着衣服回到舞阳公主身边时,舞阳公主已经脱掉了湿衣服,正在擦拭身上的水痕。 高睦第一次看到舞阳公主裸露肌肤,也是平生第一次看到女子的裸体,感觉万分尴尬。要不是舞阳公主背对着高睦,高睦几乎不敢再迈步。饶是只看到了舞阳公主的裸背,高睦也是踌躇了半响,才继续抬腿。 将衣物放在舞阳公主手边后,高睦头也不抬地就想撤退。舞阳公主完全无法感受到高睦的尴尬,她见到高睦,高兴地把手巾塞到了高睦手里,笑道:“高睦,你来得正好,帮我擦后背。手巾太短了,我擦不到。” 高睦:…… 同为女子,高睦觉得自己不该太扭怩;为了舞阳公主的健康,也不宜浪费时间扭怩。她顺从地接过了手巾,擦掉了舞阳公主后背残留的水痕,却无法摆脱心头的不适,以至于手指都有些僵硬。 第47章 好在舞阳公主已经不是第一次自己穿衣服了,她没有留在原地等着高睦伺候,而是自己穿起了肚兜。 高睦见了,偷偷松了口气。 没等一口气松完,舞阳公主又已经喊道:“高睦,帮我系肚兜。” 高睦认命地拿起了肚兜的系带,打结之时,她一直保持着距离,避免误触舞阳公主的肌肤。 “高睦,你是不是不会系衣带呀?”舞阳公主把高睦的小心当成了生疏。作为金枝玉叶,舞阳公主沐浴穿衣一直有专人伺候,后来,还是她溜出宫玩耍,想要换成低调的庶人服饰,才学会了自己穿衣。她记得自己第一次亲自系衣带时就笨手笨脚的,还以为高睦与她一样。 “我会。”为了尽快掩饰尴尬,高睦本着送佛送到西的精神,在系好肚兜后,又为舞阳公主披上了亵衣。 第78章 舞阳公主被人伺候惯了,无需高睦提醒,就配合地抬起了双臂。 高睦本来只打算把亵衣披在舞阳公主肩上,见舞阳公主手都抬起来了,她只好帮她穿起了衣袖。感受着舞阳公主配合的动作,高睦忍不住提议道:“锦衣,下次出游,带上侍女吧。挑一个口风紧的侍女随行,想来无妨。” “高睦,你是不是嫌我太麻烦了?我是见你正好在我身后,才要你帮我系肚兜的……” 舞阳公主情急之下,声音大了些,高睦担心船舱的隔音效果,连忙捂住了她的嘴。又解释道:“我不是嫌你麻烦,只是觉得,在外过夜,没有侍女伺候,委屈锦衣了。“ 若只在京城内外一日游,没有侍女随行也就罢了,在外过夜的旅途,高睦是真的觉得,舞阳公主需要侍女。别的不说,就说更衣这件事,舞阳公主明显不习惯自己打理,连衣囊都需要高睦帮着整理。高睦虽然愿意照顾舞阳公主,到底不如侍女专业,而且,她与舞阳公主名为夫妻,做丈夫的伺候妻子起居,传出去不好听,也容易引人注目。 “我不委屈,不需要侍女,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舞阳公主为了证明自己,说话间拂开了高睦的双手,自行系紧了亵衣。又扁嘴强调道:“高睦,紫荆、丹霞她们都太唠叨了,要是跟着出来,肯定处处劝我守规矩,那我就玩不好了。我不想要她们来。你看,我自己穿衣裳,比你穿得还快呢。” 高睦听到自己被贴上了穿衣太慢的标签,简直哭笑不得。她想到舞阳公主的近身侍女都是宫里出来的,平素就开口体统、闭口规矩,带出来确实会打扰舞阳公主的游兴。既然舞阳公主执意自力更生,高睦也不再坚持,点头应道:“好吧,不想带侍女就不带。” “太好了!”舞阳公主听到高睦松口,高兴得想往高睦身上扑。 高睦身上还穿着湿衣服,要是被舞阳公主扑中,舞阳公主的亵衣就白换了。高睦哪里肯依?她想都没想,就伸手隔开了舞阳公主。 抬手阻隔时,高睦的视线不可避免地下移,余光划过了舞阳公主光洁的双腿,又狼狈仰头。她想到,要不是自己及时阻挡了锦衣,就会被锦衣以如此……如此不雅的姿态抱紧,一时间竟被堵红了脸。 好在此时已是黄昏,没有点灯的船舱内,光线不够明晰,否则,要是被舞阳公主看清了脸色,高睦还不知何等窘迫。 舞阳公主没有注意到高睦的脸红,倒是注意到了她的湿衣服。高睦一身玄色衣袍,沾水之后也不显眼,就算在光亮处也很难瞧出来,舞阳公主还是碰到了高睦的湿袖子,才知道她还没换衣服。她惊讶地催促道:“高睦,你怎么还穿着湿衣!快更衣呀!” “不急。”船舱简陋,连个屏风都没有,高睦想等舞阳公主离开后再脱衣服。 “怎么不急!会着凉的!我的衣裳我自己会穿,你别管我了,快把湿衣裳脱了!” “好,我这就更衣,锦衣你也快把衣裳穿好,当心风寒!” 舞阳公主都快动手帮高睦宽衣解带了,高睦没有办法,只好当着舞阳公主的面,脱起了衣服。幸好舞阳公主忙着自己穿衣去了,没有一直盯着高睦。 高睦安慰自己,如果没有女扮男装,她也会和舞阳公主一样,习惯侍女的服侍,同为女子,被人看到身子,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她应该学会锦衣的坦荡,不然,倒像是刻意疏远锦衣。 如此想着,高睦总算强迫自己放下了尴尬之心。 高睦从小就独自起居,在修山书院学习时,为了缩小风险,每每沐浴更衣,更是能快则快。所以,高睦自己穿衣的速度,其实是极快的。她调整好心态后,脱衣,擦水,穿衣,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很快把自己重新收拾齐整了。 “高睦,你收拾得好快呀,难怪你觉得我需要侍女伺候!”舞阳公主穿完衣服后,本想帮高睦擦背,发现高睦已经穿戴得差不多了,大大地惊叹了一把。 “锦衣饿不饿?”高睦虽说已经调整心态了,到底不想在宽衣解带这种私密的事情上多聊,她把话题掰到了饮食上,打算把换下来的衣服收好,就带着舞阳公主去吃晚饭。 舞阳公主为了证明自己不需要侍女伺候,觉得自己应该向高睦学习,她见高睦收拾衣服,不等高睦动手,就把自己换下的旧衣服捡了起来。 高睦记得舞阳公主那句“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不难猜到舞阳公主的小心思。在高睦的计划里,锦衣喜欢出京,她就会尽量多陪她出京。今后免不得还会在外过夜,既然锦衣坚持不想要侍女随行,那么,学会照顾自己的起居,也不算坏事。至少,锦衣要是能自己管理衣囊,她就不用帮她找衣服了。别的衣服也就罢了,天知道,她第一次帮锦衣拿肚兜时,纠结了半响才伸手。 如此想着,高睦任凭舞阳公主帮忙,还将舞阳公主的衣囊指给了她。 舞阳公主是个万事不操心的性子,出门在外,高睦替她安排起居,她安之若素;亲自收拾行李,她也不嫌屈尊,还兴致勃勃地辨认了自己的衣囊。生活的琐事,也似乎成了趣事。 前来送饭的护卫,隐约听见舱内笑语,竟然不敢打扰。想着鲜鱼需要趁热吃,他才鼓起勇气,扬声通报。 打完水仗后,虽然换上了干衣服,不至于觉得寒冷,身上却残留了些许潮意。高睦看到舞阳公主捧着鱼汤暖手,觉得舞阳公主需要沐浴驱寒,再次提出了上岸投宿的建议。 第79章 舞阳公主不为所动,坚称自己不冷,还催着高睦快吃饭,好早点去甲板上看夕阳。要不是甲板上风大,她恨不得在甲板上用饭。 高睦见舞阳公主铁了心在船上过夜,只好劝她多喝了两碗鱼汤,驱驱脏腑的寒气。在前往甲板之前,又给她加了件厚斗篷。 同样的夕阳,洒照在葱葱春山和泱泱春水之间,是与京城暮色迥异的妩媚。 舞阳公主酒足饭饱,置身于妩媚的暮色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耳畔是自由的鸟鸣,身下是江舟摇曳,她不知不觉合上了眼帘。 高睦发现舞阳公主睡着了,好笑地摇了摇头。急着来看夕阳,这么快就睡着了,幸好添了斗篷。 高睦自己是个睡眠浅的人,便不想打搅旁人的好觉。想着舞阳公主穿得够暖和,她只是给舞阳公主加了一床盖被,就轻手轻脚地坐到了上风口,充当人肉屏风。 本以为舞阳公主只是打盹,没想到夜深了还没醒。随着夜色的加重,水面上寒气上浮,分明是春夜,竟透着一些冬意。高睦想喊舞阳公主回船舱安睡,嘴唇才张,又想到,舞阳公主体态娇小,说不定可以抱回船舱。这样,就不用叫醒锦衣了。 从甲板到前舱,只有高睦和舞阳公主“夫妻”两人。护卫以及船家,都在后半条船上,无事不会上前打扰。高睦回望船尾,确定近处无人后,正打算试着抱起舞阳公主,刚掀开被子,舞阳公主就自己醒了。 “高睦——” 一觉醒来,眼前站着个人影,舞阳公主却不慌乱,她用久睡初醒的糯软嗓音唤了高睦一声,见高睦抓着盖被,以为高睦冷,大方地把盖被分给了高睦,还为她腾出了半个座椅。 高睦心头一跳,竟然忘了推拒,糊里糊涂地就被舞阳公主拉到了座位上,裹进了同一个被子里。 “好圆的月亮啊!” 等高睦回过神来后,再想喊舞阳公主去睡觉,舞阳公主已经彻底醒了,还注意到了天边的月亮。 高睦见舞阳公主短时间内没有再睡觉的意思,打算坐回自己的座椅上。舞阳公主感受到高睦起身的动作,也觉得座椅太挤,她没有阻止高睦换位置,却将自己的座椅移到了高睦旁边,与高睦并肩而坐,还执着地非要分高睦半床被子。 高睦不冷,一直渴求家庭温暖而不得的她,却舍不得拒绝这份温暖。 此时船只停泊在一个不知名的大湖边。一轮圆月孤悬在湖心,粼粼的湖光与月光连成一体,天地之间一片清寂,仿佛只剩下一叶孤舟。 孤舟江月,本是无数诗篇中的寂寥景象,舞阳公主却抱住了高睦的胳膊,感怀道:“我真是做梦都想不到,此生能在江上过夜,能看到这样美妙的夜景呢!” 高睦自从幼年险些溺水而亡后,一度十分恐水,后来王夫人强逼着她学会了泅水,她对河湖水域依然残留了抵触。但是,今夜的高睦却觉得,舞阳公主说得没错,此刻的湖光月色,是她平生仅遇的美妙。 第48章 阳春三月,南风和畅,从松平通往京城的水路顺风顺水,无需半日就可直抵京城脚下。 不过,京师水关严密,为了低调起见,高睦与舞阳公主还是从陆路回城为好。正好高睦名下有一个临水的京郊别庄,在临水别庄弃舟登岸,还能修整一二,再从容回京。 计划赶不上变化。途径上元县境内时,岸边挖春笋的儿童勾走了舞阳公主的注意力,舞阳公主摩拳擦掌,也想亲自挖几颗春笋送给母妃。 舞阳公主的母妃刘贤妃,喜欢吃竹笋。 岸边的春笋,都快长成竹子了,瞧着就不好吃的样子。高睦觉得,刘贤妃大约不会喜欢。 刘贤妃喜不喜欢老掉牙的春笋两说,舞阳公主觉得挖春笋好玩,倒是显而易见的。 反正时间充裕,就算挖上半天竹笋,也不耽误返京,高睦陪舞阳公主提前上了岸,只留下两个护卫跟船,将船上的行李送去临水别庄。 万万想不到,这个行程的小变动,竟然引出了一桩乌糟事。 挖春笋这个活计,看似轻巧,其实是个体力活,若是换做深居简出的娇小姐,别说挖春笋了,仅仅爬上竹山,只怕就会气喘吁吁。舞阳公主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静女,如今又在坚持练武,她倒不至于喘息,但是,几根春笋挖下来,也免不得冒出了一头薄汗。 忙得热火朝天的舞阳公主,顾不上细节,下意识地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等听到高睦的笑声,她才发现,自己的手背也是脏的——竟将自己抹成了花脸。 高睦笑完之后,没有袖手旁观,她从袖中掏出了一条干净的汗巾,递到了舞阳公主面前。 舞阳公主望着高睦脸上残留的笑意,顿生淘气,她没有理会高睦的汗巾,而是伸手探向了高睦的脸颊,试图将高睦也抹成花脸。 高睦看出了舞阳公主的意图,本能地躲了一下。后来,想起竹山坎坷,又有竹节碍脚,为免舞阳公主失足,她不敢再十分躲避,到底让舞阳公主得手了。 一时间,两人小灰人笑成了一团,直到高睦感觉到注视,仰头看向了山道。 山道上的确有人。一行七八人都作家丁打扮,拥簇着一乘山轿,山轿上坐着一个华冠丽服的少年男子,正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舞阳公主。 高睦带舞阳公主出京游玩了多次,虽然每次都只在人烟稀少之地才让舞阳公主走出车厢,偶尔也还是遇见过路人的。路上的平民百姓,见了高睦一行的富户打扮,远远地就会低头避让;偶有乡绅撞见了舞阳公主的玉颜,哪怕误以为是姬妾丫鬟之流,也不至于往人家女眷的脸上多瞧。华服少年那种肆无忌惮的打量,高睦还是第一次遇见…… 第80章 不对,这种放肆的目光,高睦其实见过。 本朝严禁官员狎妓,讽刺的是,为朝廷选拔预备官员的贡院,与京城最大的一片烟花之地,隔河相望。高睦第一次前往贡院时,就注意到了对岸青楼中花枝招展的妓女,以及落在妓女身上的放肆目光。 华服少年肆无忌惮的打量,与青楼嫖客的放肆目光,如出一辙。 意识到这点后,高睦立即横跨一步,挡在了舞阳公主面前。 华服少年高坐在山轿上,又身在山道高处,居高临下,高睦的体格,不足以彻底掩蔽舞阳公主的身影。为了逼退华服少年的目光,高睦怒目而视,直视华服少年的双眼。 华服少年明显没将高睦放在眼里,他无视了高睦的怒意,仍在打量舞阳公主。 “高睦,那些是什么人?看着好讨厌呀。”舞阳公主察觉高睦的变化后,也注意到了山轿上的华服少年。她没有看懂华服少年眼中的恶意,却直觉讨厌他的视线,说话间,还不甘示弱地瞪了华服少年一眼。 “真有意思!”华服少年被舞阳公主瞪了一眼后,不仅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他这辈子,年纪不大,见过的女子却不少。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见了外男,纷纷急于躲避,哪怕是个妓家,也要象征性地装个羞怯,像这样张牙舞爪的女子,真是闻所未闻。 这么有意思的小丫头,怎么能错过呢? 跟在山轿近侧的,是华服少年的心腹小厮,他无需主人开口,就心领神会地拍胸脯说道:“少爷放心,奴才一定将那丫头买来!” “嗯。”华服少年满意地应了一声,闲闲地收回了视线。山轿随之启程,继续往山下行去。 “主人可有吩咐?”高睦的护卫分散在竹山中休息,却一直关注着此间的动静,早在华服少年发笑时,离高睦最近的两个护卫就已经赶了过来,此时刚好到了高睦近处。他们搞不清状况,却看出了高睦的严肃,纷纷警惕地按住了袖中的匕首,还顺着高睦的视线,望向了华服少年的背影。 高睦因为距离的缘故,没能听清华服少年的主仆对答,她见华服少年一行人不再停留,总不能因为人家多看了锦衣几眼,就将其暴揍一顿。想着锦衣出汗之后仪容不够齐整,不宜让护卫留在近处,她很快摆手道:“无妨,你们暂且退下。” “喏。”两个护卫根本没敢往舞阳公主身上瞧,不过,就算高睦不提,他们也知道,人家小夫妻玩乐,他们不该在近处打扰。既然暂无危险,自然是该退下的。 告退之时,放下了戒备之心的两个护卫,后知后觉地发现了高睦的花脸,年轻的那个护卫一时没忍住,当着高睦的面,都险些失笑了。 能陪高睦出行的护卫,都是守护了高睦多年的心腹家将。向来庄重的少主人,竟然被抹成了泥脸,别说年轻的护卫忍俊不禁,就连年长的那位,转身之后,也偷偷笑了。 高睦注意到护卫的偷笑,才想起自己的花脸。本是丢人的事情,她却完全生不起气来,还好脾气地拿起汗巾,先给舞阳公主这个“罪魁祸首”擦掉了脸上的灰痕。 帮人擦脸这个举动,实在是过于亲密。哪怕是夫妻,青天白日之下,行此举动,也会引人非议。高睦原本是想让舞阳公主自己擦拭的,如今她身上只剩一条干净的汗巾了,要是再弄脏了,那大家都不用擦了,罢了,还是她帮锦衣擦干净好了。 舞阳公主倒是不嫌亲密,她还配合地闭眼仰脸,方便高睦帮她擦拭。嘴上问道:“高睦,方才那些人,为何盯着我们?” 高睦凝望舞阳公主单纯的面庞,再想起那道恶意的打量,不禁握紧了手中的汗巾,又很快平淡地应道:“宵小之辈,锦衣不必记挂。” “好。”舞阳公主也觉得那群人不像好人,尤其坐山轿的那个。她只是随口问问,本来就没把他们放在心上。 舞阳公主挖完春笋,双手原本灰土不少,与高睦一番嬉闹,全抹到了高睦脸上。反正舞阳公主还要继续挖春笋,既然双手还算干净,暂时也就不用擦了。 高睦没有多余的汗巾了,给舞阳公主擦完脸后,她将汗巾翻了个面,凑合着也给自己擦了擦脸。 在舞阳公主的印象里,高睦是一个纤尘不染的人。哪怕她与高睦嬉戏之时,曾数次将高睦弄得灰头土脸,她还是觉得高睦是个纤尘不染的干净人。这样的干净人,竟然不嫌她用过的汗巾脏,舞阳公主见了,觉得高睦越来越拿她当自己人了,愉快得笑弯了一双杏眼。 “锦衣笑什么?”高睦擦完脸后,看到舞阳公主盯着自己笑,还以为自己哪里没有擦干净。 “那些人又来了。”舞阳公主正想答话,突然注意到了高睦背后的来人,不满地撇了撇嘴。 那些人? 舞阳公主初入竹林时,本想跟着挖春笋的儿童学习一二,他们却远远地就躲开了。除了那些躲得飞快的儿童,高睦与舞阳公主登上竹山后,唯一打过照面的,就只有华服少年那行人。 高睦转头望去,果然又看到了那个高坐在山轿上的华服少年。 华服少年的山轿停驻在与高睦平行的山道上,看起来完全没有继续下山的意思,更分出了三个家丁,正向高睦走来。 三个家丁中,中间那一个,个头最矮,却明显是领头之人。他边走边笑道:“小兄弟,你家这丫头,我家少爷看上了,劳你割爱。” 第81章 粗略听来,领头这个家丁,说话似乎还算客气。但是,别说舞阳公主不是任人买卖的婢妾,就算是婢妾,一不问人是否肯卖,二不与人商量价格,上来就让人“割爱”,哪里有这样做买卖的道理? 高睦还留意到,他们三人的走位,隐隐有将她和舞阳公主包抄的意思。而且,这三个家丁,全都膀大腰圆…… 舞阳公主也隐约察觉了对方的来者不善,她戳了戳高睦的后背,偷偷提醒道:“高睦,他们好像真是坏人。” 高睦反手握住舞阳公主的手腕,安慰地握了握,嘴上喊道:“站住!” 三人不仅没有站住,反而越走越快。领头的家丁还摇了摇手中的钱袋,势在必得地笑道:“小兄弟别急着回绝嘛,价钱好商量。” 看到这副强买强卖的架势,高睦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分明是遇到了强抢民女的戏码! 第49章 当今世道,对女子极为苛酷。一个女子遭到男子觊觎,无论是何原由,人们都会首先指责女子,指责她不守妇道,抛头露面,被人瞧见面貌,才会招引祸端。 高睦此前之所以放任华服少年离开,也是因为深知这一点,所以不愿主动挑起事端。 如今既然事端找上门来了,那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来人。” 三个家丁已经走到了高睦近处,看到高睦叫人,领头家丁觉得高睦已经成了瓮中之鳖,无需再遮掩嘴脸,嘲笑道:“小子,你那两个小厮,不是爷爷们的对手。今日这个丫头,你是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劝你别找死,快些滚开……” 舞阳公主随高睦出游时,因为露面出行,让人觉得不像大家闺秀,再加上她不喜欢装饰,经常素头素面,被人误会成丫鬟,也是常有的事情。因为这层缘故,舞阳公主听到领头家丁口口声声要买她这个“丫头”,也不觉得冒犯,此时听领头家丁对高睦出言不逊,她倒是忍不住怒道:“住嘴!你才该死!” “动手。”领头家丁觉得舞阳公主是自家少爷看中的女人,倒是不敢对她回嘴,他想在高睦的“小厮”赶来之前抢走舞阳公主,当即招呼同伴,直接扑了过来。 他们三人十分默契,无需商议,就直接分成了两组,一人直扑舞阳公主,想要绑了人就撤回少爷身边;两人冲向高睦,试图暴打高睦,给少爷添个乐子。 在三个家丁看来,高睦一个弱小子,舞阳公主一个弱女子,两个人加在一起,也打不过他们一只手,要不是在竹山上,怕两人借着竹林的掩护逃跑,他们根本用不着三个人出马。 本以为手到擒来的差事,没想到,几乎是三个家丁才抬腿,膝盖就齐齐一软。 没等三人搞清楚情况,他们身后又传来了惊呼声。他们讶然回望,竟是自家少爷遇到了袭击! 袭击华服少年的,是高睦的护卫。 高睦从小在死亡线上挣扎,养成了事事谨慎的性格,哪怕睡觉都不敢太沉。从第一眼看到华服少年,辨出他眼中的觊觎开始,高睦就心存戒备,后来,哪怕眼看着华服少年一行转身下山了,高睦也不敢完全放下防备。所以,她屏退护卫时,只说了“暂且退下”,还暗暗打出了一个军中手势,命护卫关注华服少年的动向。 敌在明,我在暗。高睦的护卫以有备攻无备,护主的护主,擒贼的擒贼,迅速控制了局面。 直到被高睦的护卫捆住手脚,三个家丁才搞清楚,之前击中他们膝弯的暗器,竟然是弹弓。 华服少年不久之后也被擒获了。他见高睦的护卫用弹弓这种小儿的玩意儿充当远程武器,越发认定了高睦只是普通的富户,傲慢地对高睦说道:“我是丹阳侯的孙儿,你这个贱民,要是不想死,就赶紧给本少爷松绑,再给本少爷磕十个响头……” “砰!” 一根春笋砸在了华服少年头顶,打断了他的傲慢。 出手的是舞阳公主。 趁着之前的混战,舞阳公主捡起了一根春笋当武器,验证了自己的身手。她在高睦的配合下,打趴了两个家丁,觉得高睦教给自己的功夫好用,心里正高兴呢,就听到了华服少年侮辱高睦。正好春笋还在手里,她想都没想,就一棍子敲了出去。 华服少年是丹阳侯之孙,郑宗懋。他没想到自己自报家门后还能挨打,当场就被打懵了。 舞阳公主想到,之前骂高睦找死的家伙,也是郑宗懋派去的,她多打他几棍,也算是冤有头、债有主了。而且郑宗懋张嘴就是十个响头,她也想打他至少十棍。 高睦见舞阳公主还要动手,连忙抢走了她的春笋。 “高……”舞阳公主以为高睦顾虑丹阳侯,她想告诉高睦,丹阳侯的孙儿不算什么,父皇要是知道他欺负她,一定会砍了他的头。 高睦不等舞阳公主喊出她的名字,就捂住了舞阳公主的嘴唇。她将舞阳公主带到了一边,仔细交代道:“锦衣,丹阳侯的孙儿,也许知道我的名字。当着他的面,你不要喊‘高睦’,否则,要是让他猜到了我们的身份,对我们不利。” 她们的身份,又不是见不得人,为什么被人猜到了就会不利呢?舞阳公主面露不解,高睦见了,正想进一步解释,舞阳公主就已经自己恍悟道:“我知道了!丹阳侯的孙子要是把今天的事说出去,父皇就会知道,我在京外游玩,连幂篱都不戴,到时候父皇就不会让我出京玩了!是不是?” 第82章 在这个苛求女子贞洁的世道里,一个女子的名声,几乎就是生命。以舞阳公主的身份,也许不至于被名声逼死,但是,郑宗懋试图掳掠舞阳公主之事一旦泄露出去,舞阳公主可能这辈子都跨不出府门了。 高睦不忍心对舞阳公主点穿这个残酷的世界,只是点头应道:“是的。所以,我们不能让丹阳侯的孙子察觉身份,今天的事,也不能让其他人知道。锦衣,记住了吗?” “记住了。”舞阳公主乖巧地点了点头。父皇要是知道她违背女诫,不仅不会让她出京,还会害高睦受罚,那当然是不行的。 舞阳公主想起高睦之前的阻止,又疑惑道:“他骂你骂得那么难听,你方才为何不让我打他?” 高睦一怔。眼前这个傻姑娘,被人侮辱了也不生气,却在为她出头吗? 隔了半响,高睦才平复心绪,回答道:“丹阳侯祖籍就在上元县。方才他那边有两个家丁逃下山了,恐怕会去搬救兵,我们既然不能暴露身份,强龙不压地头蛇,说不定得利用丹阳侯这个孙子,才能离开此地。而且,这种小人,不值得你脏手。”说话之间,高睦已经用衣襟擦掉了舞阳公主手上的灰痕。 郑宗懋那两个成功逃脱的家丁,之前埋伏在高睦与舞阳公主身后,原本是用来堵住她们退路的,后来发现自家少爷被擒,两个家丁连忙逃下山报信了,等高睦发现时,再想派人拦截,已然晚了。 舞阳公主想起之前逃走的两个家丁,觉得高睦顾虑得在理,这才答应暂时不打郑宗懋。不过,她哼哼唧唧地表示:“我不嫌脏手。他说要你磕十个响头,放了他之前,至少得打他十棍。” “好,你想打几棍就几棍。” 从郑宗懋下手掳掠锦衣开始,高睦心中就怒火暴涌,她根本就没打算放过郑宗懋。先打几棍,就当是收利息了。 “丹阳侯,我是丹阳侯的孙子。你们知道丹阳侯吗?皇上的开国功臣,开国第一侯爵那个丹阳侯。”郑宗懋看到高睦和舞阳公主回来,生怕再挨打,倒是不敢嚣张了。不过,他担心面前这两个贱民没有听清楚自己的家世,或者过于孤陋寡闻,所以又强调了一遍。 高睦嫌郑宗懋聒噪,直接让人堵住了他的嘴,又将郑宗懋的家丁都绑在了树上,随后再不耽搁,立即踏上了下山的路程。 郑宗懋见高睦完全不将他的身份放在眼里,以为遇到了山匪之类的法外之徒,浑身瑟瑟发抖。高睦的护卫押他下山时,他得知自己暂无性命之忧,简直如蒙大赦,走起路来要多配合有多配合。 高睦一行的马匹都在山下的树林中,郑宗懋见要上马,也不敢反抗,却磨磨蹭蹭地想要拖延时间。高睦直接让人把他打晕了,扔上了马背。 高睦的护卫不是退伍老兵就是军中遗孤,他们平素操练也是参照军营,不太理解高睦这种土匪作风,就连许伯也提出了质疑。不过,一走出山林,他们就全明白了。 山外已经赶来了几十号人手,他们拿着铁锄、镰刀之类的农具,瞧着似乎是附近的乡民,却吵嚷着要去救“十三少爷”,领头之人还是丹阳侯府的家丁打扮。 远处还有乡民在陆续赶来,一眼瞧去,竟似惊动了整个村落。 原来,这片竹山不远处就是丹阳侯府的一个大田庄,郑宗懋的家丁弄丢了少爷,不敢回府搬救兵,就近动员了田庄。丹阳侯府向来霸道,庄客们怕受牵连,不敢不来救援,这才迅速积攒了一群人手。 高睦的护卫若是摆出军阵,想从一群乌合之众之间杀出一条血路,自然是不难的。但是,都是一些面黄肌瘦的乡民,让人如何下得去手?就算真能下手,事情也必将闹大,那还不如宣布身份,再光明正大地离去。 好在有郑宗懋在手。高睦以郑宗懋为人质,逼迫他们让路,才兵不血刃地走出这片是非之地。 打晕郑宗懋之后,高睦担心郑家的援兵认识她和舞阳公主,不仅让舞阳公主戴上了幂篱,高睦自己也戴了一顶。 确定身后没有追兵后,高睦与舞阳公主双双摘下幂篱,才命护卫拍醒郑宗懋。 第50章 郑宗懋双手反剪,难以保持平衡,下山之时一路跌跌撞撞,华服被竹枝刮花了,早已不复光鲜;后来又像沙袋一样被横在马上,颠簸了一路,又多出了几处撞伤,连发冠都不知掉在了哪里。 舞阳公主见郑宗懋蓬头垢面,觉得他已经受到了教训,也懒得再打他了。 高睦便对护卫挥了挥手,打算直接放了郑宗懋。 郑宗懋恢复清醒后,发现自己身在陌生的野外,头上的金冠都没保住,还以为高睦一行真是悍匪。 护卫拿着匕首向郑宗懋走近,打算割开郑宗懋身上的绳索,郑宗懋却以为是来杀他的。他只当自己必死无疑,绝望之下,对舞阳公主破口大骂道:“你这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婊子,爷爷做鬼也不放过你!我咒你世世代代当营妓……” 在郑宗懋看来,要不是舞阳公主招摇过市,勾引了他的兴趣,他根本不会陷入死地。而且他这辈子从来没被女人打过,心中视之为奇耻大辱,本来就记恨舞阳公主。以为生命到了最后时刻,他恐惧加愤恨,融合成了他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詈骂,全都倾注在了舞阳公主身上。 高睦脸色大变。她翻身下马,一脚踹翻了郑宗懋,抬拳就打。 第83章 高睦的成长经历注定了她不是一个脾气火爆的人,否则,越国公府里那些明枪暗箭的日子,她不被人害死,也该把自己气死了。许伯从来没见过高睦如此愤怒,都快被高睦吓呆了,反应过来后,他担心高睦真把丹阳侯府的少爷打死,连忙想要阻止,却没能成功。还是舞阳公主出马,才将高睦拉开。 “好了好了,高睦,别生气了。你不是说不值得脏手吗?他之前骂你你都没生气呢。”舞阳公主不懂周公之礼,也没听过“婊子”、“营妓”这些词语,还是看到了高睦的反应,才明白郑宗懋在辱骂她。她贵为皇帝最宠爱的幼女,这辈子连重话都没听过两句,被人辱骂了,当然是生气的。不过,看到高睦比她还生气,她又好像没那么生气了。 高睦看着舞阳公主单纯的面庞,越发觉得郑宗懋可恨,要不是残存着最后一丝理智,她真的恨不得当场砍了郑宗懋。 可是,为了维护锦衣的清誉,她不仅不能杀郑宗懋,还必须得把郑宗懋放回去,否则就会前功尽弃……想到这一点,高睦全身都有些发抖。 “手痛吗?”舞阳公主见高睦发抖,又发现高睦拳头有些发红,以为高睦手痛,连忙捧起高睦的拳头,吹了吹气,想帮她吹走疼痛。 “不痛。”高睦回握舞阳公主的双手,借以平复心绪,心中却已经决定,她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郑宗懋绳之以法。 郑宗懋下三滥的辱骂张嘴就来,他的家丁也前堵后截十分娴熟,一看就不是第一次“强抢民女”……高睦相信,只要她肯用心,将来定能找到郑宗懋的罪证。 想通这一点后,高睦才再次释放郑宗懋。 为了掩人耳目,高睦一行离开竹山时,选择了背离京城的方向;释放郑宗懋后,高睦又布置了两路疑兵,才与舞阳公主绕路抵达临水别庄。 由于绕路耽误了时间,抵达临水别庄后,无暇再慢慢休息,高睦与舞阳公主只是简单梳洗了一番,就再次踏上了归程,这才赶在城门落锁之前入京。 好在舞阳公主精力充沛,她觉得高睦布置疑兵、绕路、换装一系列安排十分新奇,不仅不嫌疲累,还觉得好玩。 高睦见舞阳公主的情绪没被郑宗懋影响,也安心了不少。 舞阳公主府迎回了几日不见的主人,请安磕头、掸尘摆饭,又是一场欢欢喜喜的热闹。直到躺上睡床,高睦才有空思索:调查郑宗懋的罪证,应从何处着手。 舞阳公主凑到高睦身边,打断了高睦的思路。 高睦与舞阳公主同床共枕将近半年,早已知道,舞阳公主睡觉喜欢被人抱着。她以为今夜也是如此,原本准备回拥,却听舞阳公主问道:“高睦,‘千人骑、万人压’是什么意思呀?” 高睦:…… 高睦突然明白,为什么舞阳公主对郑宗懋那么宽容了。连如此直白的混账话都没听懂,锦衣大约根本不知道郑家那个恶少打算……强占她吧。 舞阳公主许久没有听见高睦的回答,猜测高睦睡着了,悄声确认道:“高睦?你睡着了吗?” 高睦觉得装睡是个好办法,便打算保持沉默。转念一想,舞阳公主是个好奇的性格,她要是把这个问题拿去问别人,旁人一听,就知道舞阳公主不懂夫妻之事,届时,只怕会惹来大麻烦。 考虑到这一层后,高睦只好开口应道:“这是骂人的话。公主,此话粗俗,以后千万不能对旁人提起。” “高睦你没睡着呀。”舞阳公主惊喜地支起了胳膊,“我知道这是骂人的话,不然你也不会气得打他了。我就是没想明白,他这是骂我什么?是说要派很多人打我吗?” 高睦:…… 高睦不愿意对舞阳公主撒谎,又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解答舞阳公主这个尴尬的问题,最终含糊应道:“算是吧。” “算是?‘算是’是什么意思?那到底是不是嘛?”舞阳公主对高睦的回答不太满意,追问道,“那‘婊子’和‘营妓’又是什么意思呢?” 高睦有些后悔了。早知道舞阳公主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她真的应该装睡的。可是,如果不说清楚利害,又如何让锦衣守口如瓶? 熄了灯的帐内伸手不见五指,舞阳公主却从高睦频繁的沉默中看穿了她的纠结。她眼珠一转,嘀咕道:“算了,我下次去问母妃好了。” “公主,你要是拿这些话去问贤妃娘娘,贤妃娘娘就会知道我们不是夫妻了。”高睦深感无奈,明知舞阳公主是在以退为进,也只能就犯。 郑十三骂人的话,关她和高睦什么事?怎么就会暴露她们不是夫妻呢?舞阳公主更好奇了。她趁热打铁,抱着高睦的胳膊,撒娇道:“那你告诉我呀。高睦,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吗?别人骂我我都听不懂,多丢人呀。” 高睦一直以男人的面目长大,她不知道姐妹之间是否真是无话不谈,但是舞阳公主话中那份不分彼此的亲密,她无法拒绝。她斟酌词句后,以问为答地说道:“公主知道‘妓.女’吗?” “知道。就是青楼里的姑娘。” 青楼里的姑娘不一定都是妓.女,高睦没有去过青楼,搞不清其中的区别,便觉得舞阳公主的认知大差不差,应道:“嗯,‘婊子’也是指妓.女。而‘营妓’,是军营里的妓.女。” “哦——”舞阳公主恍然大悟。她第一次听说“妓.女”这个词时,曾经问过母妃,吓得母妃紧紧捂住了她的嘴,告诉她,这是个腌臜的词语,让她再不许提起。连说起来都嫌肮脏的词语,郑宗懋却拿来骂她,难怪高睦之前那么生气。不过……舞阳公主不解道:“那郑家那个孙子,为何骂我‘婊子’?我长得像妓.女吗?” 第84章 “锦衣你怎么会这么想!”高睦大惊失色,连忙摇头道,“世上的无德之人,谩骂女子之时,往往称之为‘妓.女’。郑家那个小人,骂你‘婊子’,就像是他骂我‘贱民’,都是他出言恶毒的罪过,绝不是你有何不妥!你千万不要将此事放在心上!” 高睦不知不觉已经从被子里坐起来了,舞阳公主感受到高睦的急切,也跟着坐直了身体。她在黑暗中找到高睦的腰背,安慰地抱了抱,笑道:“高睦,你放心,我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那就好。”高睦听见舞阳公主音色如常,一颗情急之心,才重新落回胸腔。 舞阳公主拽着高睦重新躺回了被窝里。暖意回升时,高睦的心境也重新平复了下来,她打算再交代舞阳公主几句,却听舞阳公主说道:“高睦,有一件事情,我不太明白。” “什么事?”高睦生怕今日之事给舞阳公主带来心结,立马重新打起了精神。 “我十四哥在世时,就喜欢去青楼留宿。后来父皇知道了此事,极其生气,打死了十四哥跟前的好几个太监。我一直不明白,父皇当年为何那么生气。父皇自己还给十四哥赐了很多侍妾呢,多几个青楼女子,有何不妥吗?” 十四皇子流连青楼之事事发后,不仅陪他出宫的太监都被打死了,宫里伺候十四皇子的人,也几乎都受到了牵连。此事在后宫传得沸沸扬扬,舞阳公主当时年纪还小,也听到了只言片语。也正是那时,舞阳公主听到了“妓.女”这个词,否则的话,谁敢把淫.秽之事说给未出阁的公主?嫌宫里死的人不够多吗? 坊间对十四皇子偷入青楼之事也有所传闻,不过,高睦当年根本不在京城,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件逸闻。 娼妓迎来送往,被世人视为不节之人,时下的诗礼之家,大多严禁子弟寻花问柳。高睦师从名儒,很清楚这个社会现实,她很快回道:“青楼女子与良家女子不同,寻常百姓之家,娶青楼女子进门,也会被视为污辱门楣。况且,朝廷明令禁止官员狎妓,你十四哥与青楼女子来往,传出去影响不好,皇上当然是会生气的。公主也是,‘青楼女子’、‘妓.女’这些不雅之语,不能和任何人提起,否则若是传入皇上耳中,皇上也会生气的。” “我知道,母妃以前告诫过我。这些话,我和母妃都没说过了,只和你说。” 第51章 高睦听说舞阳公主把她和刘贤妃比肩,顿感欢心。 没等高睦的欢悦完全绽放,又听舞阳公主问道:“青楼女子和良家女子为何不同?因为她们会和很多男人一起睡觉,所以脏吗?” 不通周公之礼的舞阳公主,突然如此语出惊人,高睦听了,意外之下,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了。可是,舞阳公主“只和你说”的信任,让高睦不愿辜负。她压下咳嗽后,勉力应道:“公主说得是。世人都认为青楼女子污秽,所以她们和你十四哥的侍妾不同。” “可是十四哥有那么多侍妾,还有王妃。十四哥也和很多女人一起睡觉了,父皇怎么不觉得十四哥污秽呢?” 舞阳公主声音不大,甚至透着许多迷惑,高睦却觉振聋发聩。同样是与许多人睡觉,人们提到妓.女都嫌脏嘴,姬妾成群的嫖客,怎么就无人鄙夷呢?没有人敢把十四皇子绑进青楼。去青楼寻欢作乐的嫖客,一定是自愿的;在青楼里出卖皮肉的女子,却大多都身不由己。那么,为什么招人唾弃的只有妓.女呢? 答案很简单,因为嫖客是男人。 答案又很不简单。同样的事情,为什么男人做了,就是买笑追欢的风流;女人做了,就是人尽可夫的无耻呢? 高睦忽然想起了母亲说过的一句话。 母亲说,只有做男子,才能真正是个人。 高睦原本觉得,母亲这句话,有些失于偏激,这一刻,她却似乎全明白了。 母亲还说,天下间无论多光鲜的女子,都只是笼中鸟雀。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就说锦衣,作为皇上最宠爱的公主,她算得上世间最光鲜的女子吧。可是,锦衣只是想在野外自由自在地骑骑马,只是想尽情踏青,只是想看看码头的热闹,只是想乘船,只是想挖竹笋……天下间任何一个男子都可以轻易做到的事情,锦衣贵为公主,却无法独自做到。 在她这个假驸马的配合下,锦衣看似拥有了寻常女子难以享有的自由,看似可以走出后院那个牢笼,可是,还是有一个无形的笼子,笼罩在锦衣头顶。 正因为这个无形的笼子,高睦今日才不得不暂时放过郑宗懋。 若锦衣是男子,就凭郑家那个“十三少爷”冒犯皇子的罪名,哪怕当场打死了他,也不算什么大事。她又何须带着锦衣藏头露尾,生怕被人察觉身份? 舞阳公主毕竟是才背完《女诫》的人,她隐约知道,自己的问题,有些离经叛道。许久没听见高睦吱声,舞阳公主想起高睦也是个知书达理的读书人,以为高睦不悦,她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高睦的胳膊,轻声问道:“高睦,你是不是不喜欢我说这些糊涂话呀?” “嗯?”高睦刚刚回神,没听清舞阳公主的问题,只是下意识地应了她一声。 舞阳公主以为高睦默认了,立马说道:“高睦你别生气,我以后再也不说这些糊涂话了。” “没有!我没有生气,公主说的也不是糊涂话。公主说得对,京中的青楼女子,大多都是被父兄牵连,才会被罚为官妓,只是些身不由己的可怜人。我不该说她们污秽,要说污秽,也该是那些强迫她们卖笑的人污秽。”高睦不愿舞阳公主自我否定,连忙摇了摇头。语至最后,她还忍不住抱紧了舞阳公主的肩膀,笃定道:“公主很好,哪里都很好。” 第85章 高睦记得,去年回京的第一天,她就看到了舞阳公主。从看到舞阳公主的第一眼开始,高睦就知道,她是世间罕见的鲜活姑娘。在认清世间无所不在的牢笼后,再看舞阳公主,高睦真心觉得,她身上那份想常人所不能想、做常人所不能做的鲜活,弥足珍贵。 珍贵到,她生怕这份鲜活迷失在这个残酷的世道中。 她真心觉得,身旁这个姑娘,哪里都好。 身为皇帝爱女,舞阳公主听过的好话,足够填满整个乾清宫。即便如此,高睦直白的夸奖,还是让她感到了由衷的欣喜。她笑嘻嘻地抱紧了高睦,也认真地说了一句:“高睦你也哪里都好。” 如果自己真的哪里都好,母亲怎么会对她毫无留恋呢?高睦一直知道,自己不是十全十美的人,但是,与舞阳公主一起生活后,她确实觉得,哪里都好。 有舞阳公主在,她每日观政之余,忙着陪舞阳公主吃饭,陪舞阳公主习武,为舞阳公主写话本,就连休沐之日也往往填满了各种游玩计划,日子仿佛永远不会空虚。有时什么都不做,甚至独处,她的内心也是前所未有的充实。 不过,郑宗懋事件后,短期之内,高睦不宜带舞阳公主出京游玩了。 在郑宗懋事件的风头过去后,高睦也没有急着出京,而是往上元县派出了人手,查探丹阳侯郑家的消息。 事实证明,高睦推测得不错,郑宗懋的确不是第一次强抢民女。高睦派去秘密探查的人手发现,郑宗懋似乎十分享受强取豪夺的过程,常年以打人取乐,手下断送过不少人命。平民百姓不敢与侯府相争,往往忍气吞声,有些无耻之辈还主动献出了家中的女儿,偶有苦主想去县衙提告,不是死于非命了,就是主动撤案了。 哪里有这么多恰到好处的死于非命?高睦越查越惊心。 从郑宗懋的行事风格来看,高睦甚至怀疑,如果她真的只是一个普通富户,那天遇到郑宗懋时,不仅锦衣会被抢走,郑府家丁嘴中的“找死”也不会是一句空话。 能养出郑宗懋这样为非作歹的子孙,丹阳侯府的家风可想而知。偌大一个丹阳侯府,恶名在外的主子,不止郑宗懋一人。高睦甚至怀疑,从丹阳侯郑普往下,整个丹阳侯府都烂透了。 郑家老宅附近的十里八乡,但凡是块好地,几乎都成了丹阳侯府的田庄——原本的田主,不是丢了性命,就是沦为了郑家的庄客。 名下多出了这么多人口土地,郑普这个丹阳侯府的大家长,会清清白白、毫不知情吗?不知道郑普相不相信这个鬼话,反正高睦是不信的。 当今皇帝一向严刑治国,对勋贵却格外优容。高睦早就听说了,勋贵人家中不乏横行不法之辈,但是她真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无法无天! 要知道,上元县可是京师应天府的附郭县,与皇城不过是咫尺之隔。天子脚下的情形,尚且如此触目惊心,那些远在京外的公侯子弟,又该何等的飞扬跋扈? 高睦出仕为官,虽是为了摆脱越国公府,却也存了颗为民请命之心。丹阳侯府的恶行,高睦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她无法再置之不理。她不再针对郑宗懋一人,而是围绕整个丹阳侯府的罪行,多方收集线索,最后,直接上书控告丹阳侯府“多行不法”。 上疏次日,高睦就被皇帝召到了乾清宫。 成为舞阳公主的驸马后,高睦多次来过乾清宫,却都是在偏殿以“女婿”的身份与皇帝相处。而这一次,是以臣子的身份,跪在了乾清宫正殿。 “这是你写的?”皇帝在高睦行礼之后,没有让她平身,而是将一本奏疏扔在了高睦身前。 “是。”高睦心中一沉。她之所以公开上疏,就是怕皇上包庇郑家。如今看来,还是徒劳? “好你个高睦,朕还以为你是个忠厚人,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然如此记仇。怎么,郑普不愿你当国公,你就想让他丢爵破家?” 高睦的确记仇。就连圣人都说“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她为什么不能记仇呢?正因为记仇,所以她一入修山书院,就研究起了本朝律法,想要在越国公高松寿以及朱姨娘等人身上讨回公道;当发现律法也无法帮她报仇时,她又抓住机会,在皇帝面前捅出了朱姨娘京城买凶之事,总算让朱姨娘偿命了。 不过,高睦视国公之位为累赘,自然不会在意谁反对她当国公。皇帝不提,她都忘了,皇帝命她承继威国公府时,丹阳侯郑普曾领头反对。皇帝的“报仇”之说,更是无从谈起。 高睦听出皇帝怀疑自己的动机,反而觉得事情还有转机,她很快叩首道:“皇上明鉴,臣不敢诋毁丹阳侯府。郑家子弟恶贯满盈,以致南乡百姓闻‘郑’色变。臣深沐皇恩,不敢不上达天听,奏疏所言,句句属实。臣愿奉还纪国公爵位,以证丹心。” “哦?为了证明你不是找郑普寻仇,你愿意放弃纪国公爵位?” “是,臣于国无功,德不配位,本就不配称国公。” 皇帝册封高睦的诰书,写着“授尔纪国公之爵,永为子孙世禄”。距离册封之日,不过月余功夫,要是高睦这个纪国公的位置还没坐热乎,皇帝就把这份“子孙世禄”收回来了,圣旨岂不成了儿戏?皇帝怀疑高睦看准了他的顾虑,才在这故作大方。他冷笑道:“也好,朕本就看在锦衣的份上,才抬举你世袭显爵,你既然不识抬举,那就罢了。丁处忠,去,派人去舞阳公主府,把纪国公的丹书铁券给朕收回来。” 第86章 他倒要看看,高睦是真的宁愿舍弃国公诰券也要为国除害,还是在这沽名钓誉! 第52章 皇帝跟前的总管太监叫“丁处忠”,仅看这一点,也不难知道,皇帝对忠心的重视。 此情此景,高睦深知,就算她舍不得国公之位,也必须舍弃,才能打消皇帝的疑心。她立马应道:“回皇上,臣的丹书铁券不在舞阳公主府,在威国公府,家庙供桌之上。” “哦?”皇帝眉梢微动。 丹书铁券不仅是世袭爵位的凭证,还可以用来免除谋逆之外的死罪,是许多公侯人家求而不得的传家重宝。皇帝不愿对舞阳公主小气,想到越国公府有丹书铁券,给高睦这个原越国公世子赐国公爵时,才给高睦也补了一块。高睦倒好,别的公侯恨不得贴身保管的丹书铁券,高睦远远地搁到了威国公府,还真是视名爵为身外之物?还有,他分明已经把王昂的威国公府赐给高睦当纪国公府了,高睦却只以“威国公府”相称,这是已经做好丢爵的准备了? 皇上心思百转,面上却不动声色,对丁处忠挥手道:“那就派人去威国公府,取回纪国公铁券。” 直到丁处忠领命而去,高睦都没有半分变色,反而以“君子爱人以德”为理由,重提郑氏子孙的罪行,劝皇帝依律惩戒。 皇帝见此,疑心稍减,嘴上却问道:“其他驸马家,都有世爵世官,你自己舍得爵位,却不为将来的子孙着想,也不怕锦衣埋怨你?” 高睦根本就不会有子孙,就算有子孙,人生在世,若一心尸位素餐,与禄蠹何异?至于锦衣,高睦就更不担心了。她笃定道:“以名爵传家不如以才德传家。公主深明事理,淡泊名利,必不会为此埋怨微臣。” 锦衣深明事理?皇帝想起幼女的淘气,有些好笑,不过高睦这句“淡泊名利”,倒是说着了。皇帝赞道:“你倒是了解锦衣。” 高睦听皇帝态度缓和,还以为打消了皇帝的猜疑,却听皇帝说道:“辽东兵将骄横,常有不法之举,朕一直想派人去安抚地方,却苦于不能得人。难为你忠肝义胆,又是朕的女婿,朕打算派你去辽东当知县,为朕镇守一方,如何?” 高睦一怔。她的观政期即将结束,是该授官了,要是只有她一个人,能去天高皇帝远的辽东当知县,对她这个女扮男装的身份而言,其实不算坏事。可是,锦衣怎么办?辽东远在塞北,可是出了名的苦寒之地。 “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愿去辽东?” 一般只有三甲进士中的无权无势之人,才会被派去辽东这种偏远的边地当知县。高睦二甲及第,又拥有勋贵出生和驸马身份,任职边县,几乎算是流放。想起这一点后,高睦意识到,皇帝要么是对她极为不满,要么就是有心试探她的“忠肝义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不容人挑肥拣瘦,无奈高睦已经暴露了迟疑,再想应命已经晚了,她只好说道:“臣没有不愿意,只是担心公主远离乡土,思念父兄。” “若为锦衣顾虑,大可不必。朕年事已高,膝下离不开锦衣,你只身去辽东赴任即可。” 听说舞阳公主不必陪自己远赴辽东,高睦说不清是放心还是揪心,人却已经毫不耽搁地叩首至地,应命道:“臣但凭皇上差遣。” “甚好。去了辽东,善抚军民,不要辜负祖宗英名。” “谨遵圣训。”高睦道。 适逢小太监回来复命,已经取来了纪国公铁券。皇帝扫了这份丹书铁券一眼,命人送去焚毁,又对高睦说道:“辽东的军粮五日之后起运,你随船同行,也好有个照应。这样吧,你拿着朕的手诏,今日就去吏部注官,五日收整行装,想来也足够了。” 御前总管丁处忠,手捧皇帝手诏,走到了高睦面前。 高睦谢恩之后,双手接过了手诏。她知道自己该告退了,却忍不住再次说道:“臣奏疏中所言的郑氏罪行,皆是臣访查所得,只是丹阳侯府势大,苦主皆不敢提告侯府,臣才冒昧上疏,直达天听,望皇上救百姓于水火。” “朕查明真相后,自会处断,你只管去注官。” “是,臣告退。” 高睦见皇帝摧毁了纪国公世券,又一心催促她注官,仿佛恨不得今天就把她踢到辽东,便觉得辽东之任成了定局。 她隐隐有些后悔,却不是后悔控告丹阳侯府。 在苦主都不敢提告的情况下,高睦哪怕只是想要揭露郑宗懋一人的罪行,也只有上疏这一个途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丹阳侯府恶贯满盈,若无人站出来揭露罪恶,只会让丹阳侯府越加嚣张,只会让更多百姓遭受欺压……所以,即便皇帝怀疑高睦报复丹阳侯郑普,高睦也不后悔上疏。 那心头隐约的悔意,又是什么呢? 直到行至吏部门前,高睦依然没想通。 高睦定了定神,打算走入吏部,却被一个御前太监拦住了腿脚,口称皇上传召。 我刚从乾清宫出来,皇上又叫我进宫干什么? 眼前的这位御前太监,也是乾清宫有头脸的太监之一,高睦认识他的脸,料想他不敢假传圣旨,这才将信将疑地随他回宫。 回到乾清宫后,高睦直接被引入了偏殿。 皇帝看到高睦后,不等高睦行礼,就把高睦招到了身前赐座,还笑道:“傻小子,你舍不得锦衣陪你去辽东吃苦,舍得与锦衣千里分隔?” 第87章 伴君如伴虎,即便皇帝重新摆出了翁婿亲善的姿态,高睦也不敢大意。她用官腔应对道:“臣世受皇恩,理应为国尽忠,不敢顾私情而忘大义。” “好!从前见你,一颗心都在锦衣身上,朕还担心你儿女情长,难堪大任,此番你倒是让朕刮目相看。大丈夫立世,合该忠君济民,九死不悔!你为求公义,能舍爵舍家,正是伟丈夫本色!” “皇上过誉了,臣不敢当。”高睦口上谦逊,心里却在怀疑,皇帝之前的举动,都是试探。 “私室相处,还是称‘父皇’为好。”皇帝笑容和蔼,“今天试探之事,你不要多心。朝野皆知,郑普与你有隙,那么多公侯人家横行不法,你偏偏状告郑家,就算朕不疑你打击异己,外人也会疑你。如今既知你忠坚无畏,将来朕处置丹阳侯府,也无需为你顾虑风评。” 皇帝看似坦坦荡荡地承认了自己的试探,实际上还在问高睦:那么多公侯人家横行不法,为什么你偏偏状告丹阳侯郑普家? 好在高睦为了摘出舞阳公主,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她不假思索地答道:“臣前些时日在刑部观政,查阅往年刑案,看到了郑氏家奴殴杀人命之案,觉得存有疑点,才对丹阳侯府查探了一番。是臣糊涂,忘了丹阳侯郑普对臣封爵之事执有异议,自处嫌疑之地。” “当年朕大封功臣时,诸将为了争功,险些动了干戈。郑普阻你袭爵,你能置之脑后,可见你为人宽宏,这不算错处。不过,为人需宽,执法需严。朕观你罗列郑氏罪行,条理分明,于刑名之上颇有天分,有意命你为应天府推官,为朕整顿京畿。”皇帝说话之间,命丁处忠拿走了高睦手中的手诏,又当着高睦的面,把手诏烧成了灰烬。 推官掌理一府刑名。丹阳侯郑家所在的上元县属于应天府辖县,高睦要是出任应天府推官,就算皇帝不处理郑家,高睦也能自己对郑家问罪。如此看来,皇上已经不猜疑我了? 再加上,皇帝把那份命高睦去辽东就职的手诏都烧了,显然不会再把高睦派去辽东。高睦见了,心中暗松一口气,面上却只是平静地接受了新任命。 皇帝与高睦就着刑名的话题闲聊了几句,高睦见皇帝打了个哈欠,借机提出了告退。 “这就要走?”皇帝手边就是高睦的纪国公铁券,他轻叩铁券,揶揄道,“朕赏给你的丹书铁券,还真不要了?” 高睦一落座,就看到了皇帝手边的纪国公铁券,知道皇帝并没有将它焚毁。但是,她与皇帝坐话半响,皇帝都没有赐还铁券的意思,如今又这样发问,是什么意思? 高睦猜不透皇帝的心思,谨慎地应对道:“臣奉公守法,无需铁券护身。” 从高睦之前走出乾清宫开始,皇帝就派人盯着高睦,知道高睦老老实实地捧着注官辽东的手诏去了吏部门前。如今又见高睦毫无讨回纪国公世券的意思,皇帝才算是彻底相信:高睦的舍爵之意,全然出自真心。 皇帝对高睦这种轻私利、重公义的表现极为满意,亲自把丹书铁券递到了高睦手里,嘴上还亲热地说道:“好好拿着,你不要爵位,朕的外孙还要爵位呢。朕还指望,这个国公世爵,你和锦衣能子子孙孙,传于无穷呢。” 高睦知道,此时此刻,她应该表现出感激涕零的模样。可是,她做不到。 最终,高睦选择了跪地叩首,口称:“谢父皇隆恩。” 第53章 出宫之后,高睦先去了威国公府,将丹书铁券重新放到了外祖父王昂的神主之前。 威国公府中,只留了几个负责扫洒的老仆,家庙所在的这个院落,更是尤其寂静。 安置好丹书铁券后,高睦置身于无人窥视的家庙中,终于吐出了一口浊气。 今日面圣一波三折,着实让人有些心累。 高睦观政一年,发现很多六部堂官提及皇帝时都是十足的小心翼翼,她从前不懂,今日却似乎有些明白他们这份谨慎了。 今后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当推官,少不得还要面对皇帝的权术,一想到这一点,高睦就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回头想想,出任应天府推官,还不如去辽东当知县。毕竟,京师豪贵众多,就算她一心为民请命,也免不得受人掣肘;去边县当个父母官,好歹能为百姓做点实事。况且,仅从个人利益考虑,外放为官,天高皇帝远,她女扮男装的秘密才更加保险。那么,之前听说改任应天府推官时,她怎么就松了口气呢? 回到舞阳公主府后,高睦才想清楚答案。 确切地说,一看到舞阳公主的身影,高睦就看清了心中的理由。 她松了口气,不是因为喜欢出任应天府推官,而是因为不用远赴辽东。 因为,远赴辽东,意味着与锦衣分隔千里。 是不舍啊。 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家人,她舍不得与她分别。 从皇帝的行事风格来看,高睦猜测,她今日去吏部的路上但凡有一丝迟疑,恐怕就真的要去辽东了。 一想到自己险些与锦衣千里相隔、不知何时才能重逢,高睦就满心惶恐。她疾行数步,奔到了舞阳公主身侧。 舞阳公主周围的侍女,注意到高睦的疾行,都有些诧异驸马的反常。 要不是侍女林立,高睦真想抱一抱锦衣,好让自己彻底安心。 第88章 舞阳公主注意到了高睦的注视,有些担忧地问道:“高睦,你盯着我干什么?出什么事了吗?” “无事。”高睦摇了摇头,勉强移开了视线。 “真的无事吗?你今天看起来,与平素不太一样。”舞阳公主以为高睦顾虑侍女在场,她屏退侍从后,又再次确认了一遍。 思念、不舍,这些强烈的情感表达,在王夫人眼中,都是软弱。高睦受王夫人影响,耻于示人软弱,她又不愿让舞阳公主误解她在隐瞒,遂道:“我上疏控告了丹阳侯郑家的罪行,皇上应该很快会惩处郑家了。” 高睦查出郑家的罪行后就对舞阳公主提及过,舞阳公主对此十分义愤,听说郑家会得到惩处,她立马眼前一亮:“真的吗?” 高睦肯定地点了点头。皇帝既然打算把她放到应天府推官的位置,又对她说了“执法需严”这样的话,高睦料想,皇帝定会对丹阳侯府有所处置。 “那太好了!”舞阳公主拍了拍手掌,又追悔道,“上次那个坏家伙,早知道他那么坏,就应该多打他几棍的。” 舞阳公主自从听说郑宗懋强抢民女、草菅人命的累累罪行后,就一直后悔放过了他。要不是高睦对她分析了利害,她恨不得回到与郑宗懋相遇的那天,当场打死郑宗懋,好让他早点偿命。 好在皇帝没有让舞阳公主失望。不出高睦所料,皇帝果真处置了郑家。 皇帝对勋贵一向宽容,高睦本以为皇帝只会处置几个郑家小辈,敲打敲打丹阳侯郑普,没想到,郑普竟被夺爵软禁,身负人命债的郑家子孙,也全都被判了绞立决。 朝中许多人都以为皇帝爱屋及乌,偏心小女婿,才对丹阳侯郑家痛下狠手。一时间,勋戚大臣与高睦相遇时,纷纷客气了许多。 高睦在这份客气里,迎来了告身,正式成为了应天府推官。 常言道,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出。自古以来,平民百姓皆是畏官如畏虎,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不愿对簿公堂。应天府作为京师所在,辖地内权贵云集,哪怕看似寒酸的路人,也说不定与哪家豪门沾亲带故。有鉴于此,就连历届应天府尹,也往往谨小慎微,生怕得罪哪家贵人,应天府境内无权无势的小民,更是连说话都不敢大声,更别提与人争讼了。 在这种人人畏惧公门、不敢争讼的氛围里,即便应天府是人口最多的州府,推官衙门的诉讼量,也十分有限。高睦走马上任半个月,竟然连一张诉状都没收到。 如果高睦没有亲眼见识郑宗懋“强抢民女”的嚣张,她大约会天真地认为,京师首善之地,就是如此岁月静好。 在其位,谋其政。既然知道许多罪恶都被抹杀在了黑暗之中,高睦便不愿躺在看似清平的无讼世界里装聋作哑。她翻出了府衙里中途撤诉的旧案,顺藤摸瓜。 递到了应天府的案子,还能中途撤诉,背后既少不了对苦主的威逼利诱,也需要应天府睁只眼、闭只眼。能做到这两点的人家,背景注定不简单。 高睦顺着这些不了了之的旧案,挖出的每一个幕后黑手,都是京城里数得着的权豪之家。由于时间相去太远,这些旧案的证据大多已经湮灭了,甚至许多苦主都已经无声无息地化成了枯骨,高睦就算是青天在世,也很难重新定案。 不过,高睦重问旧案的举动,震慑了推官厅的皂吏。他们知道高睦不好糊弄,不敢再耍弄从前那些息讼的手段,好歹让高睦接到了状纸。 在复核应天府辖下诸县初审的案件时,高睦也格外仔细。尤其强买民田、殴伤人命之类的案件,背后往往有豪强的身影,高睦刨根究底,逼着各县深挖案情,不容任何人用奴仆顶罪。 一头是得罪不起的权贵,一头是高睦这个来头不小的驸马上官,应天府辖下的各县县官两头为难,索性把棘手的案子全都推到了府衙。 高睦来者不拒,无论是勋贵子弟,还是皇亲国戚,通通发下牌票,拘来问案。 这些高门大户,哪里肯听凭传唤?他们大门一关,把高睦派去的捕快挡在了门外。 捕快们本来就不敢去显贵人家索拿罪犯,他们乐得吃闭门羹,纷纷哭丧着脸,口称“无能”,空手回到了高睦面前。 在一群垂头丧气的捕快中,有一队鼻青脸肿的捕快,看起来尤其可怜。他们这一队人手,本是去拘拿鄂国公之弟鲁超的,正逢鲁超宴客,看到应天府的牌票,自觉丢了面子,竟将捕快们痛打了一顿。 高睦正需要杀鸡儆猴的机会,她让自己的护卫换上了捕快的装束,亲自带人砸开了鲁超的大门。 鲁超被人砸开大门后,勃然大怒,他点齐家丁,想对官差大打出手,认出为首的高睦,以及高睦身上的六品官服,他才知道高睦成了应天府推官。 丹阳侯郑家才垮台,鲁超哪里敢与高睦斗殴?他撇开家丁,从后门逃到了鄂国公府。 高睦早在鲁超家的后门处布置了人手,得知鲁超出逃,她不紧不慢地跟到了鄂国公府,哪怕鄂国公说情,仍将鲁超擒回了应天府大牢。 京城高官无数,应天府推官区区六品,在当朝显贵眼里,只是不值一提的芝麻官。许多高门大户,像鲁超一样,平素根本不会注意应天府属官的变动。高睦从越国公府擒走鲁超后,别说官宦之家了,就连许多平民百姓,都注意到了高睦这个硬气的推官。 第89章 高睦与鄂国公府无冤无仇,却大张旗鼓地从鄂国公府绑走了鲁超,甭管鲁超是何罪行,鄂国公府的面子,算是被踩到了地下。一些与高睦打过交道的官场老手,回忆着高睦的为人,觉得高睦不像莽撞之人。他们摸不清高睦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还是打定了铁面无私的主意,总之,先交代家人安分守己,别撞到高睦枪口上,总是没错的。 那些收到了高睦牌票的贵家,已经撞到了高睦枪口上,想静观其变都没有机会了。他们为了保全子孙,也是为了保全家族颜面,各显神通,变着法子找人搭桥牵线,想用人情财货诱使高睦高抬贵手。 无论是何人出面宴请,高睦一概婉拒,就连越国公高松寿以家宴相召,她也声称公务繁忙,无暇过府。 软刀子行不通,习惯了为非作歹的高门显贵,就该掏出硬刀子了。奈何高睦出生勋贵,又是舞阳公主的驸马。他们要是敢拿舞阳公主的安危威胁高睦,皇上第一个扒了他们的皮。拿越国公府开刀?越国公与他们这些勋贵本来是是一伙的,真要是动了越国公府,勋贵集团的内部就得先乱上一场。况且,听说高松寿对高睦这个儿子极为无情,高睦如今已经自立门户了,说不定巴不得越国公府倒霉呢。 有些阴暗之辈,甚至怀疑,高睦就是与高松寿不和,才会特意与他们这些勋贵为难。要不然,大家都是名将后代,祖上都为国家立下了赫赫功勋,侵吞几亩良田,霸占几个民女,伤杀几个贱民……算什么大事? 第54章 不管外人是什么想法,高睦拿人的牌票照发不误。 那些得到了牌票的权豪之家,既然知道高睦在鄂国公府都敢强行拿人,只好先交出家中的涉案人员。要不然的话,真等高睦打上门来,不仅保不住涉案的家人,全家都跟着丢人现眼。 应天府杖罪以上的案件,均需刑部复核。先老老实实地把人交出去,再去收买人证也好,打通关节也好,总能再有回旋的余地。最不济,还能找皇上求情呢,何必与高睦那个愣头青死磕? 高睦在查访丹阳侯郑家的的罪行时,已经见识了他们杀人灭口、摧毁证据的手段,为免夜长梦多,这些豪门出身的疑犯一到案,她就连夜提审,竟是一连几夜都没顾上回府。 忙碌的光阴走得飞快,不知不觉又到了白昼尽头。高睦手头的案卷尚未理完,想着天色已晚,索性与前几日一样,又打算在官廨过夜。 高睦在应天府的官廨里已经暂住数日了,为了打理官廨的杂务,早已调来了几个小厮。见高睦没有回舞阳公主府用饭的意思,自有小厮去安排饭食。 意外的是,与饭食一起来到高睦面前的,还有舞阳公主府的总管太监鲍义。 “公主担心驸马公事繁忙,劳累了身子,特命厨下备了些饭菜,让奴才来瞧瞧驸马。”鲍义说话之间,呈上了食盒。 食盒中的菜品,每一道都是高睦喜爱的菜色。 高睦望着菜品上依稀的热气,想起舞阳公主盼望她散衙的样子,才惊觉自己的失误。从前在越国公府,母亲根本不在意她的去留,哪怕她消失在人世间,母亲恐怕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她竟然忘了,如今已与从前不同——有人盼望她回家了! 她明明曾经答应锦衣,散衙后会“早些回来”,怎么能忘了呢? 要不是对面有人,高睦真想懊悔地敲一敲自己的额头。她很快对鲍义说道:“劳公主记挂了。替我回禀公主,明日我一定回府。” 鲍义闻听此言,连不迭殷勤应诺。一到驸马散衙的时辰,公主就眼巴巴地瞧着大门,驸马要是再不回府,大门都快被公主瞧烂了。他今日前来送菜,也是想提醒驸马回府,只是他一个做奴才的,不好妨碍主人的公事。眼看天都黑了,驸马桌上还堆着公文,显然十分繁忙,他还没想好说辞呢,驸马就自己承诺了回府,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次日一散衙,高睦就早早地返回了舞阳公主府。只不过,与她一起回来的,还有一箱公文。 舞阳公主与高睦数日不见,重逢十分兴奋,饭桌上都没忍住叽叽喳喳。 最近几日,舞阳公主一直呆在公主府里,能与高睦说起的话题,不过是一些生活琐事,高睦却一点都不觉得厌烦。高睦甚至觉得,就算听锦衣闲谈一辈子,也不会厌烦。 可惜,还有公文等着高睦。用完晚饭后,高睦又陪舞阳公主闲话了小半个时辰,才提出了要去书房办公。 “当推官也这么忙呀?”舞阳公主从小就看到父皇宵衣旰食地批阅奏疏,不难理解高睦的忙碌,只是言语间还是有些不舍。她已经好几天没见到高睦了,本来还想要高睦陪她去练武呢。 “正式为官,是不比从前观政时清闲。等忙过这一阵子,我一定再陪公主好好出京玩玩。”高睦新官上任,还没有建立起可靠的幕僚团队,跑腿的事尚可交给护卫经办,文事却往往需要亲力亲为。所以,格外忙碌。再加上,她正在查办豪族的案子,短期之内,必定是不会空闲了。 “好呀,等你忙完了,再陪我慢慢玩。”舞阳公主体贴地笑了,又催促道,“你不是要去看公文吗?快去吧。早点看完了,早点回来歇息呀。” 查办鲁超之案时,高睦发现,文吏写给刑部的呈文避重就轻,意图帮鲁超减轻罪名。高睦为此敲打了推官厅的全体文吏,却担心他们再玩猫腻,所以,凡是案件相关的文牍,都要亲自过目一遍。如此一来,案牍之劳,不可避免。也正因如此,所以高睦近几日总是忙到深夜,都没顾上回公主府。 第90章 今日回府耗费了一些时间,高睦今晚注定会睡得更晚。她不想打扰舞阳公主的睡眠,计划宿在书房,又不愿舞阳公主担心,遂道:“公主只管歇息,不必等我。” “好。”舞阳公主点头答应了高睦,到得平素就寝的时辰时,却迟迟不肯上床。 紫荆忍不住劝道:“奴婢派人去前院打听了,外书房才添了灯,驸马一时片刻只怕不会回房,公主先安置吧。” “什么时辰了?” “回公主,二更天了。” “二更天了还添灯?这么忙啊……”舞阳公主不解地嘀咕了一句,人已经站起了身来。 紫荆以为舞阳公主打算睡觉了,正准备上前服侍,却见舞阳公主走向了门口,连忙问道:“公主去哪?” “我去看看高睦。” 这么晚了,公主想去前院找驸马?! 紫荆一惊。就寝之际还去前院找驸马,知道的,说是公主关心驸马的身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公主……贪欢吧。 “驸马公事繁忙,公主还是别去打扰为好。”紫荆有心顾全舞阳公主的名声,又不好把话说得太直白,只得临时拉了个幌子。 “我就去看看,不会吵到她。” 紫荆一时半会儿想不到更多借口阻止舞阳公主,只得备好灯笼,跟上了舞阳公主的步子。 “高睦——” 舞阳公主府的外书房,被高睦纳为了私人领地,平素都不让仆役打扫。今夜为了节约时间,高睦才点了一个书童,来替她剪灯研墨。舞阳公主走近时,高睦以为是书童在走动,直到听见舞阳公主的喊声,她才讶然抬头:“公主怎么来了?这么晚了,公主怎么还没睡?” “桌上这些都是你今天带回来的吗?”舞阳公主没有回答高睦,而是打量着书桌上成堆的公文,咋舌道,“你还要忙多久呀?要把这些都看完了才能回去睡觉吗?” 高睦自幼苦学,挑灯夜读是常有的事情,在她的记忆里,哪怕幼年尚未搬出母亲院中时,母亲也只会交代一句“不要熬夜”,便会自顾就寝。高睦本以为,她与舞阳公主说了“不必等我”就够了,如今听出舞阳公主话里话外等她一起睡觉的意思,她才意识到其中的不同。 从来没有人在深夜中等高睦“回去”,高睦既感动,又自责。她搁下毛笔,绕过书桌,走到了舞阳公主跟前,歉意道:“是我不好,没有把话说清楚。我公文太多,恐怕三更才能就寝,为免打扰公主,今晚打算宿在书房。公主先睡吧,我送公主。” “不用你送。”舞阳公主没有移步,而是问道,“我要是不喊你回来,你住在应天府衙,是不是就不用忙到三更了呀?” “公主怎么会这么想呢?从应天府衙到公主府,一来一回,也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并不耽误什么。是我自己,近日公事太多了,住在哪里都需忙到半夜。” “可是,你陪我吃饭聊天,又耽误了许久。你要是住在应天府衙,少说也能多睡一个时辰呢。”舞阳公主觉得,高睦每日卯时就得上班,三更才睡,太辛苦了。 平心而论,留宿应天府衙,的确可以为高睦省出更多的休息时间,但是高睦一点都不觉得,回舞阳公主府,是耽误时辰。因为,被人惦念的滋味,是她用再多时间,都换不回的珍宝。高睦前几天已经错了,不允许自己一错再错。从看到鲍义呈上的食盒开始,高睦就决定了,从今往后,只要没有意外,她一定每天都要回到舞阳公主身边。 为了打消舞阳公主的顾虑,高睦一脸轻巧地笑道:“我就算留宿应天府衙,也得花时间吃饭,哪里能多睡一个时辰?况且,府衙的饭菜,不够可口,我喜欢回府用膳。” “那我让鲍义每天都给你送,或者让厨子跟着你去应天……” 为了打断舞阳公主的安排,高睦收敛了笑容,状似沮丧地问道:“公主不想要我回来吗?” “没有没有没有。你不在的这几天,我可想你了,要不是紫荆他们拦着,我昨天都想自己去应天府衙找你了。我一个人在府里,可无聊了,你回来了,我高兴都来不及!”舞阳公主连连摇头,为了证明自己,她还连胳膊带身体,把高睦抱了个满怀。 高兴都来不及吗? 舞阳公主的拥抱很轻,高睦却觉得心房随之一缩。她也觉得,与舞阳公主一起,心中是说不尽的高兴,却不是因为一个人“无聊”。 近几日,高睦在应天府衙里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有时间无聊,她却还是会在不经意的时刻想起身前这个姑娘。 她想对锦衣说,她也很想她。却说不出口。 高睦双手被抱,就算想回抱舞阳公主,也没有机会。但她还是忍不住抬起双手,握紧了舞阳公主的肘臂。仿佛如此,才能聊表她的心意。 第55章 早在舞阳公主说出“我可想你”时,紫荆就已经压低了脑门,此时更是识趣地退出了书房,心中却难掩惊讶。她本以为,驸马素来端方,必会拒绝公主的拥抱,没想到,竟然抬手回应了公主……难怪驸马在内院时,丹霞、彤云她们,不得召唤,都不敢轻易入房了。 舞阳公主注意到紫荆的离开,又在高睦耳边咕哝道:“你不在的时候,紫荆见我无聊,都要哄着我绣花了。” 自古以来,丝麻之事就被视为女功,也被视为妇女的四德之一。公主府不缺绣品,何需舞阳公主亲自刺绣?高睦知道,紫荆想要舞阳公主绣花是假,想要她修养妇德才是真。身边相伴多年的侍女尚且有意无意地用女德拘束锦衣,锦衣又怎会不“无聊”呢?难怪锦衣出游之时,不肯带上侍女。 第91章 高睦心疼舞阳公主的处境,许诺道:“等过几日清闲了,我一定多陪公主出去玩玩。” “好呀。” “公主回去歇息吧。”高睦再次摆出了引路的姿态。 “我自己回去就好。你忙你的,早忙完了早睡。”舞阳公主拒绝了高睦的相送,自行返回了后院。 直到躺上卧床,舞阳公主才想起自己去探访高睦的初衷。她分明想对高睦说,如果事忙,不必赶回来陪她,怎么就被高睦哄回来睡觉了呢?不过,有高睦一起,吃饭都更有滋味一些。既然高睦愿意回来,大不了她交代厨下,高睦一回来就开饭,为高睦多省一些时间就是了。 只希望高睦能早日忙完……怀揣着这样的希望,舞阳公主渐渐沉入了梦乡。 等到高睦忙完手中的急务时,已是夏末时分。 高睦记得,她曾答应舞阳公主,盛夏时节,再带她去船上过夜。她不愿对舞阳公主食言,趁着残夏尚未转凉,一有空闲,就将游船之事列上了行程。 莲花渐谢,正是江南采莲的时节。舞阳公主第一次见到尚未采摘的新鲜莲蓬,对采莲之事顿生兴趣,想去藕花深处采莲为乐。 欲在荷叶间穿行,需得换乘窄小的莲舟。高睦与舞阳公主此刻身在江上,途经了无数荷塘,每一片荷塘里都不乏采莲之人,只要花些银钱,不难从采莲人手中借来莲舟。但是,舞阳公主不通水性,这些仅可容一人乘坐的莲舟,高睦怎敢让舞阳公主这个旱鸭子独自使用?斟酌一番后,高睦派出了护卫,让他们去邻近的村落寻找足以容两人乘坐的小舟。 好在江南水乡不缺船只,护卫很快借来了合适的小舟,可供高睦与舞阳公主同乘采莲。 舞阳公主看到护卫带着小舟回来了,十分高兴,扭头就想拽着高睦换船,却发现高睦竟然睡着了。 这才多久啊,高睦就睡着了?舞阳公主觉得有些好笑。她走到高睦身边,想要将高睦拍醒,手都伸到高睦脸边了,却注意到了高睦脸上的倦色。 舞阳公主知道,如果没有高睦陪同,护卫绝对不会把小舟交给她。而且,她早就与高睦说好了,要一起去采莲。就算她能从护卫手中要来小舟,没有高睦同行,她一个人去荷塘里玩耍,只是想想,就觉得少了很多乐趣……可是,看着高睦眼周的黑青,她实在不忍心拍醒高睦。 最终,舞阳公主不仅收回了手,还轻手轻脚地走出了船舱,下达了返航的命令。 高睦醒来时,已经是午后时分。关了窗的船舱一片昏暗,让她有些不知道今夕何夕,直到感受到船身随波荡漾的节奏,她才想起来:为了陪锦衣出游,她早早派人准备了一艘结实的江船。 是在船上……不是在等莲舟吗?我怎么睡着了!不是答应了陪锦衣去采莲吗?怎么天都黑了! 高睦神智回归,猛然坐直了身体。 “高睦你醒了呀?”舞阳公主在船舱里无所事事,本来趴在高睦身边数她的睫毛,后来不知不觉也跟着睡着了。高睦一醒,舞阳公主听到动静,也揉着睡眼坐了起来。 “是我不好,竟然睡着了,耽误了采莲的时辰……”高睦一张嘴就是浓重的歉意。 舞阳公主打断道:“采莲何时都能去,你累了,就该让你好好休息。是我不好才对,明知道你忙了数月,还要你陪我出来玩,应该让你在府里歇息的。” “我不累。想必莲舟已经借来了吧?走,锦衣,我们去采莲。”高睦听出舞阳公主的歉意,更觉得不安了,她立马摇了摇头,还整了整衣冠,打算走出船舱。虽然天色看起来晚了些,先去荷塘外围尽尽兴,也是好的。她已经很久都没能陪锦衣出京游玩了,总不能让锦衣白白浪费一天。 “今天不采莲了。”舞阳公主拉住了高睦的脚步,“我让船返航了。我们回府里休息,下回再去采莲。” 返航了?回府里休息? 高睦推开船窗才发现,天色其实并未太晚,从日头来判断,时间最多在未申之间,只是船舱太深,又关闭了门窗,才显得格外昏暗。夏天太阳落山得晚,此时去探访莲池深处,时间也还算富余……可是,前方已经能望见京城的水门了。周围的水域上,全是往来京城的船只,一片荷叶都看不到了,上哪去采莲? 高睦回望舞阳公主,百感交集,一时竟不知作何言语。 舞阳公主倒是笑嘻嘻地把一盘点心塞到了高睦手里:“你午饭都没吃,饿不饿?快进京了,你先吃点心吧,等回府了,我让厨子给你做好吃的。” 高睦望着手中的点心,垂眸道:“锦衣,我真的不累。不是说好了,今日睡在船上吗?现在就回京,此次出游,岂不是一无所得?” “一无所得就一无所得嘛,日子还那么长,下次再出来就是了。而且今天出来骑了马,还坐船看了很多风景,也不算一无所得呀。” “府衙事忙,我不知何时才能再陪你出来。夏天快过去了,等下次再出京,也许莲蓬都没了。我们还是让船掉头……” “不掉头,就回京。”为了打消高睦的执着,舞阳公主抱着高睦的胳膊,撒娇道,“你不累我累,我想回府休息了。反正每年夏天都会有莲蓬,大不了明年你再陪我来呀。好啦好啦,就这样说定了,回府休息,好不好?” 高睦陪舞阳公主玩耍多次了,对舞阳公主的精力十分清楚。舞阳公主分明是疯玩数日也不觉疲乏的人,今日不过坐船骑马,何至于喊累? 第92章 高睦情不自禁,搂紧了舞阳公主的身躯。 自从出任推官后,高睦一直无暇,已经三个月没有陪舞阳公主出门游玩了。这三个月,舞阳公主闷在公主府里,素来不喜欢游逛园林的她,都快把自己的后花园踏烂了。高睦深知,舞阳公主对此次出游,已经期待了很久。可是,就是这样的舞阳公主,为了她高睦,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她期待多时的旅程。 这样的人,高睦如何能不动容呢? 在舞阳公主的印象里,高睦很少对人如此亲密。她不知道高睦为何突然如此,有些发懵地问道:“高睦,你怎么了?” 高睦摇了摇头,却有些舍不得松开舞阳公主。 舞阳公主伸手试了试高睦的额温。她都有些怀疑,高睦是不是累病了。不然怎么会突然抱着她不撒手,还不说话呢?都不像平时的高睦了。 高睦感受到了舞阳公主的疑惑,终于开口解释道:“锦衣,我没事。我只是,很感谢你关心我。” “这有什么好感谢的?你对我那么好,我关心你,不是应该的吗。”舞阳公主哑然失笑。笑完之后,舞阳公主又认真地说道:“不过,高睦,你如果真的想感谢我,就对自己好一点。你累了,就先好好休息休息,不用急着陪我出来玩。只要有你在,我还有很多机会出京玩呀,我不急的。” 高睦想说,陪锦衣出游,她心甘情愿,永远都不会觉得累。不过,她不愿反驳舞阳公主的好意,选择了点头,顺从地应了声:“好。” 为了让高睦得到充分的休养,回到舞阳公主府后,除了吃饭睡觉,舞阳公主再不肯让高睦花费一点心力。高睦提出了陪舞阳公主练武,她也推到了“改日”。 高睦从小自律,没有昼寝的习惯。为了能让高睦多补补觉,舞阳公主拽着高睦不让起床,还真让高睦多睡了半天。 出任推官后,高睦没有多余的时间,已经很久没有给舞阳公主写话本了。趁着今日还有空,她想多摘几个故事出来,拿给舞阳公主慢慢阅读,免得她无聊之下,真被紫荆等人骗去修习女红了。 舞阳公主听说高睦要去书房,以为她又要办公,咋舌道:“高睦,你又要去看公文吗?” 高睦摇头道:“闲坐无事,我去为公主再写点话本。” “不是看公文就好。”舞阳公主松了口气,“你要是连休沐都不能清闲,我真得找父皇帮你换个差事了。” 第56章 在皇帝的十几个女儿中,除了舞阳公主以外,最受宠的是皇八女隆庆公主。前几年,隆庆公主为子求官,遭到了皇帝的严厉训斥,甚至还被罚没了一处庄田。仅看这一点,高睦就不难知道,皇帝严禁女子干政,哪怕是爱女也不例外。 高睦生怕舞阳公主犯忌讳,一听舞阳公主要帮她换差事,连忙摆手道:“我手上的急务已经办完了,今后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忙了,公主不必担心。况且,我若在任上力不从心,也会自己向皇上请辞,公主千万不要为我这等小事烦扰皇上。” “你的康健,才不是小事呢。” 我的康健,不是小事吗?舞阳公主总能在不经意的时刻震荡高睦的心扉。 高睦心潮未平时,舞阳公主已经自顾笑道:“你不累就好,我不去找父皇就是了。” “嗯,我不累。”高睦回神应诺了一声,却突然很想抱一抱舞阳公主。或者,握一握她的手背也好。 仿佛如此,才能真真切切地抓住舞阳公主理所当然的在意。 可是,高睦此刻与舞阳公主隔桌而坐,无论是拥抱还是握手,都太突兀了。她强行按捺冲动,起身道:“那我去外书房了。” “别去了。”舞阳公主探身拉住了高睦的手掌。 “公主不喜欢我写的话本了吗?” “没有啊,我很喜欢!”舞阳公主解释道,“就是写话本太费神了。你累了那么多天,多休息休息嘛。” 舞阳公主说话时,双手仍然抓着高睦的手掌,还无意识地捏着高睦的掌骨玩耍了起来。 高睦本来就想要亲近舞阳公主,在此情形下,更觉心头发痒,终于忍不住翻转手腕,握紧了舞阳公主的指尖。 舞阳公主以为高睦嫌她手贱,安分地任凭高睦抓握,脸上却是狡黠的笑容。 高睦没有松手。她用舞阳公主的体温填满了掌心,心中是充盈的满足,嘴上不忘说道:“我为公主写的故事,都是从史书中摘录的。就算不写话本,我也正打算研读诸史。一举两得,不费神。” 舞阳公主虽然读书不精,却也是写过字的人。别的不说,就说那些蝇头小楷,写起来最费眼睛了,哪里不费神?从前高睦是闲散的观政进士,多得是写话本的功夫,如今眼看着高睦已经很忙了,舞阳公主哪里还肯劳烦?她拒绝道:“你看到好玩的故事,给我讲讲就行,别写话本了。” 高睦愿意天天为舞阳公主讲故事,但是她无法时刻陪在舞阳公主身边。就说明天,她一早就得去应天府衙点卯,若不给锦衣写出新话本,锦衣该如何打发漫漫长日呢?高睦心里这么顾虑,嘴上也问了出来。 没有高睦陪玩的三个月,舞阳公主无聊得都快长霉了,她确实不知道,等高睦再次上班,她该如何打发时间。别说明天了,就是今天,她在府里也没什么好玩的。要不是体贴高睦的辛苦,她早就拉着高睦去练武了。不过,既然高睦睡够了,一起说说话也是好的。这也是她不想让高睦去写话本的原因之一。 第93章 听高睦问及明日的计划,舞阳公主灵机一动,拍掌道:“高睦,你带着我一起看史书吧!你不是说你那些话本都是从史书里摘的吗?我以后自己看史书,你就不用帮我写话本了呀!” 史册浩瀚,记载着古往今来的无数事件,哪怕纯粹当成故事书来读,也足够丰富。舞阳公主要是真的养成了读史的爱好,那高睦真是再也不用担心她无聊了。不过,高睦记得,舞阳公主对读书之事,一向如避蛇蝎。她不敢相信地确认道:“公主想和我一起去看史书?” 舞阳公主小时候曾经偷偷翻过皇帝床边的前朝国史,一想起上面那些之乎者也,她就有些犯怵。转念一想,跟着高睦一起去外书房,就算史书看不进去,也可以和高睦聊天。而且,高睦为她写的话本都挺有趣的,既然那些话本读着有趣,跟着高睦看史书,应该也会有趣……吧?舞阳公主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果断地点了点头:“嗯,我和你一起去!” 高睦通读诸史,是按照时间顺序,从古至今,依次读来。考虑到古史的文辞更加晦涩,对舞阳公主这样的新手来说不够友好,她从书架上翻出了前朝吴国的正史。 高睦找书时,舞阳公主闲来无事,打量起了高睦的外书房。说起来,舞阳公主不是第一次进入这间外书房了,却是第一次仔细打量高睦的书房。 高睦的书房,就和高睦这个人一样,看起来处处都规规矩矩的,连多余的摆件都没几个,着实没有什么好看的。倒是高睦的书案上,有一个精致的小木盒,勾起了舞阳公主的好奇。她打开木盒,发现里面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翠鸟泥哨,忍不住笑道:“高睦,你很喜欢泥哨吗?” 盒中这个翠鸟泥哨,是高睦第一次陪舞阳公主逛庙会时,舞阳公主买给高睦的。它也是舞阳公主送给高睦的第一个礼物。与其说,高睦喜欢泥哨,倒不如说,高睦是珍惜这个送她礼物的人。 从舞阳公主的话中不难听出,她已经不记得这个翠鸟泥哨了,但是高睦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含糊应了声:“嗯”。 “我想起来了,有一回我们去逛庙会,就买了一个翠鸟泥哨,是不是这个?我还以为你是一时新奇呢,没想到你这么喜欢泥哨。我小时候有一个凤鸟泥哨,是父皇让御窑给我烧的,比你这个翠鸟更好看,还能吹小曲。等下回入宫,我让母妃给我找找,要是找到了,我送给你呀。” 高睦见舞阳公主差不多想起了翠鸟泥哨的来历,更觉得脸热了。她勉强道了声谢,连忙翻开了手中的书册,转移话题道:“公主,我们看书吧。” 在舞阳公主身上,高睦从来不缺耐心。她带着舞阳公主逐字品读,让舞阳公主几乎忘了时间的流逝,感觉很快就看完了一篇列传。 史书语言精炼,短短一篇列传,就是数人的人生。舞阳公主深感有趣,觉得自己猜得不错,跟着高睦看史书,果然好看。她兴致大增,才想起询问书名,听说是前朝的《吴史》,还不可置信地看了看书衣。 亲眼确认封面上的“吴史”二字后,舞阳公主不禁疑惑道:“真奇怪,我以前偷偷翻过父皇床边的《吴史》,根本看不懂。今天读起来,怎么不拗口了?” 舞阳公主缺少文言基础,乍然翻开史书,的确很难入门。至于舞阳公主为什么会缺少文言基础?宫中提供给公主的书本,全都指向了女德,根本没有给公主博览群书的机会。 以皇帝对女子干政的忌讳,高睦甚至怀疑,皇帝根本不愿意女儿看史书。否则,锦衣翻阅皇上的《吴史》,为何要“偷偷”呢? 高睦不宜质疑宫中的教育,只好应道:“史书难读,我第一次读史时,也读不懂。公主聪慧,一点就通。” “才没有,我读书最笨了,都是你教得好!”舞阳公主笑嘻嘻地揽住了高睦的胳膊,回忆道,“高睦你不知道,我从小就不喜欢去学堂,女师一说话我就闹瞌睡。要不是想要自个看话本,只怕一个字都不认识。” 高睦与舞阳公主已经“成婚”快一年了,朝夕相处,就算只看舞阳公主的日常表现,她也不难看出舞阳公主对女学的抗拒。可是,一听女学就闹瞌睡的锦衣,为了她高睦,毫不犹豫地背完了整本《女诫》,高睦怎么会不知道呢? 为了一起看书,高睦与舞阳公主并肩坐在罗汉床上,本来就离得极近。舞阳公主揽住高睦的胳膊后,几乎算是趴在了高睦胸口上。高睦心头柔软,觉得舞阳公主仿佛趴在了她的心尖。她本能地想要亲近舞阳公主,不知不觉抬起双手,将舞阳公主拥在了怀里。 舞阳公主天生擅长撒娇,高睦的拥抱,让她感觉靠起来更顺手了,她舒适地蹭了蹭高睦的胳膊,还由衷地叹了一句:“高睦,有你真好。” 高睦与舞阳公主相识以来,听过舞阳公主无数个“真好”,她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舞阳公主的“好”字,这一次闻听舞阳公主的轻叹,她却错乱了心跳。 “公主,还看《吴史》吗?”高睦不知道自己的心脏为什么会突然乱跳,她无所适从,担心被舞阳公主发现异常,下意识地扶起了舞阳公主的脑袋,隔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自从与高睦共度新年后,舞阳公主已经完完全全把高睦当家人了。虽然她从来没听到高睦的亲口认可,但是从高睦日渐亲密的言行里,舞阳公主万分笃定,高睦肯定也拿她当家人。只不过,高睦性格内敛,很多话不好意思直说罢了。 第94章 正如此刻,高睦无视了舞阳公主的“有你真好”,还推开了舞阳公主,舞阳公主也只当高睦不好意思。她好笑地捂了捂嘴,顺从地应道:“看呀!” “那我们接着看列传?” “好。” 第57章 重新打开《吴史》后,高睦的心跳渐归平静,她才想起来,她忘了否定舞阳公主的妄自菲薄。 高睦不愿舞阳公主轻看自己,偏头认真地说道:“公主,我并非是为了奉承公主,才夸公主聪慧。公主不到半日,就能在不通书意的情况下,背完整本女诫,换做是我,若不是从小苦学,也很难如此强记。如果公主这样的人都叫‘读书最笨’,那我只能算是蠢材了。” “你才不是蠢材呢。”舞阳公主想都没想,就反驳了一句。抬头看到高睦的认真,她又正经地应道:“嗯,我知道你不是奉承我。”语罢,她又抱着高睦,自顾笑了半响。 舞阳公主从来不认为自己蠢笨,只不过,她从小不爱读书,以为自己在读书相关的事情上没有天赋罢了。她在高睦的帮助下,顺利读完了一篇列传,已经彻底勾起了兴致,得到高睦的认可后,她开心之余,越发有了自信,觉得假以时日,说不定自己真能独自看史书。 正所谓,读书百遍,其意自现。文言文这种东西,读得多了,自然而然就熟悉了。舞阳公主每天晚上都和高睦读一篇《吴史》,把史书当话本来读,不过数日,就掌握了句读。等到高睦再次休沐时,舞阳公主除了个别陌生的词句需要请教高睦,已经基本上可以独立阅读了。 高睦本来已经习惯了与舞阳公主并肩读史,发现舞阳公主不需要她了,她还有一些失落。 不过,高睦很快就发现了,她不用失落。 舞阳公主学会读史书之后,与高睦之间越发多了话题,每当高睦散衙,就迫不及待地找高睦说话。从前舞阳公主讨厌读书,连带着书房也不爱去,如今却成了高睦外书房的常客,哪怕高睦在外书房处理公务,舞阳公主也总爱跟去。高睦办公,她就自个看书,有时还亲自帮高睦研墨剪灯。如此一来,高睦只要不去衙门,与舞阳公主几乎成了形影不离。 舞阳公主府中不乏宫中出来的旧人,他们都知道舞阳公主从前最讨厌读书,如今见自家公主天天跟着驸马进书房,不知惊呆了多少眼珠。 紫荆觉得,外书房属于外院,公主天天往外院的地界跑,有失体统。为此,她特意给舞阳公主收拾出了一间内书房。 内书房与舞阳公主的寝房相通,用起来的确方便。不过,她要是自个在内书房看书,遇到有趣之处,连个讨论的人都没有,那有什么意思?只要高睦在家,舞阳公主还是习惯性地跟着高睦往外书房钻。后来,还是高睦看到天气转凉了,不愿舞阳公主在寒风中奔波,主动提出了借用她的内书房。 舞阳公主噘嘴否定了高睦的“借”字,大方地表示,她的东西就是高睦的东西,不许高睦再和她客气。 高睦一直在外书房处理文墨,倒不是和舞阳公主客气。她从小以男子的身份长大,习惯了内外有别的生活,就连母亲院内的书房,她也只在幼年时去过。要不是看到了舞阳公主房中新布置的内书房,高睦根本想不起来,内院也可以另设一个书房。 再加上,高睦之前公务繁忙,若是在内寝点灯熬油,难免打扰舞阳公主休息。如今高睦这个应天府推官,已经打出了铁面无私的名声,辖区内虽称不上权豪敛迹,纨绔犯事的案子明显减少了,此外,她还招到了一位精通刑名的幕僚,一进一出,工作量减轻了不少,已经基本无需晚间加班了。如此一来,在内书房看书,倒是正好了。 舞阳公主也觉得正好。 天冷之时,舞阳公主喜欢窝在床上看书,她本来已经在考虑,要带点衣服去外书房。现在好了,内书房就在她的寝殿里,不用再搬衣物,就能躺在床上看书了。正好高睦也不忙了,她还可以拉着高睦一起躺! 舞阳公主虽然已经能看懂文言文了,还是觉得,和高睦一起看书更有趣。同样一本《吴史》,高睦就着人名、地名,还能说出更多小故事。舞阳公主枕在高睦身上,耳边是高睦信手拈来的典故,在某一个瞬间,她甚至觉得,就这样和高睦挤在一起看书,比出京跑马还要有趣。 天性活泼好动的舞阳公主,从前不理解太子,不明白她的皇长兄,为何能在书房消磨一整天,长年累月也不厌烦。而今,舞阳公主却似乎有些明白了。 话虽如此,能出京跑马时,舞阳公主也不含糊。秋高气爽,正是狩猎的好时节,舞阳公主第一次射活靶子,连硕大的野猪都射不中,也不影响她乐此不疲。整个秋天,只要高睦有空,她就拉着高睦出京狩猎,总算在入冬之前亲手斩获了一只猎物。 在追寻猎物的过程中,高睦与舞阳公主,还在一条山沟里发现了大片大片的野生桃林。虽然不是桃花盛开的季节,但只看桃林的规模,也不难想见桃花漫天的盛景。舞阳公主最喜欢吃桃花糕,当即表示,等到春暖花开,一定要来摘桃花。 要是换一个风雅之人,听说舞阳公主一心要做桃花糕,只怕会嫌她辣手摧花,大煞风景。高睦却笑着表示,届时,她愿意帮舞阳公主摇树枝。 “掉下来的花瓣不行,要现摘的桃花,做糕点才好吃。”舞阳公主一听高睦说“摇树枝”,就知道高睦没有爬树摘花的经验。她兴奋地提议到,可以教高睦爬树,还指了一棵桃树,讲起了爬树要点,恨不得当场给高睦演示一番。 第95章 山沟之中,水汽充盈,在树干上凝结成了一层薄霜。高睦怕舞阳公主滑手,又不愿让她失望,当即应承道,等春天桃花开了,她一定跟着舞阳公主好好学习爬树技巧。 近处的两个护卫,听到高睦答应爬树,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他们跟了少主人这么多年,可从来没见过少主人爬树。不过,少主人自从当上驸马后,陪着舞阳公主,做了很多从前不曾做过的事情。多一个爬树,也好像没什么值得惊奇的。 舞阳公主小时候就喜欢爬到树上看风景,她曾经邀请寿张郡主阿柔、临川王孙文昺姐弟俩上树,结果俩人不仅不肯,还说爬树有失身份,派人把她从树上逮了下来。 难得高睦愿意,舞阳公主恨不能立马进入春天。 计划赶不上变化,比春天先来的,是皇太子病逝的噩耗。 舞阳公主与兄姐的年龄差较大,在她记事之时,她的兄长,除太子之外,几乎都已经列土封王,远赴藩地。因此,太子算是舞阳公主相处最多的兄长,再加上太子为人宽仁友爱,对舞阳公主这个幼妹极为照拂,舞阳公主面对太子的死讯,当场就朦胧了泪眼。 这还是寿张郡主阿柔难产早逝,已经让舞阳公主经历了一场亲人间的永别。要不然,太子正值英年,却突然薨逝,舞阳公主还不知该何等难过。 依照太子丧仪,京城停嫁娶两月,禁止饮酒作乐。舞阳公主这个已婚公主,因是太子的姊妹,更是需要服大功九月。 大功是麻布做成的丧服。这意味着,舞阳公主九个月都不能出府嬉游。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生活还要继续。舞阳公主就算与太子兄妹情深,也不至于连续不断地悲痛九个月。幸好舞阳公主已经掌握文言文了,算是打开了典籍的大门,可以拿高睦的藏书打发时间,不然,大半年闷在房子里,与坐牢有何分别? 舞阳公主用书本消磨时间时,公主府外的世界,已是暗潮汹涌。 太子死了,意味着储君之位空了出来。远在藩地的各位皇子,闻丧之后,纷纷上表,请求赴京奔丧。至于他们真的是想为长兄尽哀,还是另有心思,那就见仁见智了。 别人怎么想的不知道,皇帝对儿子们的态度,倒是很快摆了出来。他允许诸王依次入朝,却在太子的卒哭祭后,将临川王孙文昺立为了皇太孙。 储君再立,诸王的夺嫡之心,理应消解。但是皇太孙孙文昺这位新储君,不比他那位众望所归的太子老爹。诸王得知太子死讯,以为自己有了承继大统的机会,如今又要对侄儿俯首称臣,如何能轻易甘心?储宫有主又如何,把孙文昺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从储位上拖下来就是了。 别说诸王不甘心了,就连朝中的臣子,也不是十分看好孙文昺。尤其公侯勋贵,不乏诸王的姻家,免不得心思活泛。 好巧不巧,就在这个人心浮动的关头,多年前的林辅乾谋反案,有了新的线索。皇帝将此事交给皇城司查办,牵连了数家公侯。 谋反这种重罪,向来是宁杀错不放过。对勋贵向来宽纵的皇帝,这一次,将涉案的公侯,全都诛灭了满门。 林辅乾是开国宰相,曾经显赫一时,他当道之时,与不少公侯之家都有交情。面对滚滚人头,京中勋贵生怕受到牵连,纷纷谨守门户,一时间,整个应天府的治安又好转了不少。 第58章 应天府的案子少了,高睦这个推官自然也清闲了不少,休起假来也方便了许多。 舞阳公主一除服,高睦就告了个长假,陪舞阳公主奔向了京外。 数月不出京城,舞阳公主明显发现,京郊热闹了不少。这一点,只听官道上人声鼎沸,便不难发觉。 舞阳公主本想偷偷掀开窗帘,看看官道上的情形,却突然听到了“青天大老爷”之类的呼喊,竟是高睦被路上的百姓认出来了。 高睦自从出任应天府推官以来,一直秉公执法,在民间隐约传出了“青天”之名。尤其太子薨逝后,皇帝重提林辅乾谋反案,处置了一波公侯勋贵,其中也不乏为非作歹之徒。老百姓不懂朝廷的动向,只知道,自从高睦上任后,从前那些逍遥法外的贵人,陆续受到了制裁。他们把功劳都记到了高睦头上,越发认准了高睦是为民做主的“青天大老爷”。 高睦没想到会被百姓认出来,更没想到,会有百姓对她当街磕头,称谢不止。反应过来后,她本想先让护卫扶起第一个磕头的百姓,路边的百姓听清高睦的名号后,眨眼功夫,却是跪了更多人。 除了感谢“青天”的应天府民众,官道上恰好还有几个进京告御状的外乡人,他们正愁投告无门,得知路上就有个“青天”,又迫不及待地递上了诉状。 高睦被人群围住了,一时之间难以脱身,再加上状纸都递到眼前了,虽然不是应天府境内的案子,也不好置之不理。为免波及舞阳公主,她只好让许伯护好舞阳公主的马车,先行一步。 朝中正是敏感的时候,高睦虽然感动于百姓的朴诚,却不敢享受这种“深得民心”的场面。她口称“皆是皇上圣明”,制止了为她颂德的百姓,带着呈递状纸的外乡人,迅速返回了京城。 处理完外乡人的诉状后,高睦担心出城之时又被人认出身份,改成了马车出行,还换了一个城门出京。 第96章 秋末冬初,白昼本就短暂。等高睦赶到别庄,与舞阳公主汇合时,已是傍晚时分。 一见到舞阳公主,高睦就抱歉道:“公主,我来晚了。怪我疏忽,没想到百姓认识我,耽误今日的游玩了。” “百姓认识你、感谢你,说明你是好官呀,这算什么疏忽?”舞阳公主笑道,“而且今天我也没耽误游玩呀。你看,那些都是我今天猎的,我的箭法是不是好多了?” 高睦顺着舞阳公主的手指,看到了一堆猎物。去年一整个秋天,舞阳公主都只猎到了一只野鸡,今天的猎物却能凑成一小堆了,确实进步了许多。 凝望着舞阳公主的笑容,高睦没有吝惜夸奖,认认真真地夸赞了舞阳公主的进步,她的心底,却溢起了一丝失落。 锦衣能自得其乐,分明是好事,我怎么能感到失落呢? 高睦觉得自己心中的失落甚是不该,她斟酌片刻后,对舞阳公主提议道:“公主以后想出京玩,不必特意等我休沐。我将许伯留在府里,公主想出京时,交待许伯就行了。” “没有你同行,我可以自己出京吗?父皇要是知道了,又会罚你吧。” “皇上要是问起,公主就说,来查验田庄的账目即可。放心,皇上不会罚我的。”高睦笃定地摇了摇头。皇太孙新立,根基不稳,皇上的注意力,全放到朝廷里了,估计不会关注其他小事。只要舞阳公主不闹出大动静,高睦甚至怀疑,皇帝也许根本不会发现,幼女独自出京。 “是因为皇长兄不在了,国本不稳,父皇没空管我吗?” 高睦没想到舞阳公主会说出“国本”这个字眼,转念一想,锦衣连《吴史》都看完了,她本来就聪明,能看穿国本问题,也不值得惊奇。高睦点头道:“许伯办事稳妥,他手下的护卫也是信得过的人。公主带上他们,只要不被人认出身份,应该是无妨的。这样,公主就可以想哪天出京玩就哪天出京,就不必因我而耽误日子了。” “我明白了。” 高睦满心以为,舞阳公主得知自己以后随时能出京玩耍,必会十分高兴,没想到,舞阳公主竟然叹了一口气。 锦衣不开心吗? 高睦正想发问,舞阳公主已经开口问道:“高睦,我是不是耽误你办正事了?就像今天,你要不是为了来陪我,就不用再出京了。” “我今日休沐,本来就没有什么正事。公主没有耽误我。”高睦摆手说道。 “我不是说今天。我听许伯说,你以前成日读书习武,很少出门游戏。这两年,你却陪着我,一逢休沐就出京,在府里我也总是闹腾你。你是不是不喜欢呀?” 高睦大惊失色,急忙否定道:“没有!我没有不喜欢。” 与舞阳公主共同生活以来,高睦才真正懂得快乐的滋味,谁会不喜欢快乐呢? “高睦,你不用哄我,有些人就是喜静不喜闹,我明白的。没事呀,以后我自己出京玩就好了。” “公主。”为了证明自己,高睦有些急切地握住了舞阳公主的手掌,极尽诚恳地说道,“我不是因为不想陪公主,才让公主独自出京玩。我也没有喜静不喜闹。而且,我也不觉得公主闹腾。” “嗯,我知道你不嫌我闹腾。但是,高睦,你以后别为我委屈你自己呀。以后你休沐,你就留在府里,做你想做的事情,我自己出门玩可以的。我以前也经常一个人出宫玩呀……” “我没有委屈自己。”为了打消舞阳公主的误会,高睦艰难地掏出了她难以启齿的心里话。她垂首说道:“公主说得没错,我以前成日读书习武,很少出门游戏。但是,这不是因为我喜静,而是因为我没有玩伴。小时候在越国公府,同辈之人皆以高广宗为首,我曾经想和他们一起放风筝,却被人推入了水中,险些丧命,也就不敢再和他们玩了。后来去了修山书院,我这样的身份,不便与人过从甚密,所以一直缺少友人,只能自个读书习武,消遣时日。” “能陪公主同游……高睦……深感荣幸。只是高睦公务缠身,又生性无趣,担心让公主扫兴,所以才告诉公主,可以自行出游了,不必再等高睦休沐。”高睦实在不擅长剖白心迹,语至最后,连自称都从“我”字变成了“高睦”。 舞阳公主没有留意这些细节,早在高睦提及童年时,她就已经关切地抓住了高睦的胳膊,听到高睦自嘲“无趣”,她更是忍不住勾紧了高睦的脖子,在高睦耳畔摇头道:“高睦,你一点都不无趣,也从未让我扫兴。我和你说,其实,今天狩猎时,我一射中猎物,就想喊你来着。扭头看到许伯,我才想起来,你还没有来。虽然今日我射中的猎物比去年多,我还是觉得,去年你带我狩猎时,更好玩。你不在,我才觉得无趣呢。” 锦衣喜欢我陪她一起出游,不觉得我多余吗? 高睦不可置信地确认道:“公主真的不觉得我无趣?” 舞阳公主喜欢玩乐,高睦却从来不是擅长玩乐的人。她其实一直觉得,舞阳公主是受限于“夫妻”关系,情非得已,只能找她陪玩。是以,今日看到舞阳公主没有她的陪伴,也能在京外自得其乐,她立马就觉得自己多余了。毕竟,哪怕在母亲眼里,她都是不该存在的多余之人。 “当然是真的!”舞阳公主从高睦肩头撑起了脑袋,直视着高睦的双眼,连珠炮似地说道,“我喜欢和你一起玩呀!不仅狩猎,还有踏青、划船、练武,甚至看书,我都喜欢和你一起!不然,紫荆给我布置书房了,我为什么还是喜欢去外书房缠着你!我要是觉得你无趣,府里有那么多人,我为什么就是喜欢闹腾你呢!” 第97章 “公主不闹腾。”高睦大喜过望,安心地拥紧了舞阳公主的身躯,将她抱了个满怀。她甚至想对锦衣说,就算她闹腾,她也愿意让她闹腾一辈子。 既然高睦不嫌舞阳公主碍事,舞阳公主也不再和她客气。她笑嘻嘻地说道:“那我们说好了。既然你不嫌我闹腾,你以后休沐还是得陪我玩,我不喜欢一个人出京。” “好。”高睦答应得毫不迟疑。要不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责任感压在心底,她甚至愿意辞官,把所有的时间都拿给舞阳公主。 舞阳公主还想说,她也不是非得出京玩耍。自从高睦教她读史后,就连她从前最讨厌的书房,也似乎变得有趣了。有高睦相陪,在府里也可以很好玩,比如说,为皇长兄守丧的九个月里,她也没有觉得时间难熬。还有用膳,她早就发现了,没有高睦同桌,她吃饭都没有胃口…… “公主,篝火……”在舞阳公主发声之前,许伯刚好前来传话。看清高睦与舞阳公主亲密相拥的姿态后,许伯老脸一红,嘴上的话头也随之中断了。 “篝火烧好了吗?高睦,你上次不是说带我烧肉吃吗?走呀!”舞阳公主没有注意许伯的尴尬,拽着高睦的胳膊,就风风火火地走向了门外。 许伯目送两人远去,看着舞阳公主兴奋的背影,再想起她之前拉弓都提不起精神的样子,为自家少主人感到了由衷的欣慰。 少主人这份姻缘,如今看来,还真是天作之合呢。 第59章 桃花盛开的季节,舞阳公主与高睦再次来到了那条满是桃树的山沟中。 去年春天,舞阳公主尚在为太子尽哀,没能来摘桃花,今年春天,桃花沟没有让舞阳公主失望,灼灼桃花,遮天蔽日,实为春日盛景,采下来的桃花,制成桃花糕,也格外香甜。 “公主晚饭没吃饱吗?”高睦看到舞阳公主抱着一盘桃花糕吃得津津有味,好笑地弯了弯眼。 舞阳公主点头道:“我特意留了肚子,等着桃花糕呢。” 高睦想起,舞阳公主的晚饭确实比平时吃得少。难怪一回来就催着把桃花送去厨房,原来打着拿桃花糕当晚饭的主意。 高睦的母亲王夫人,略通医药。高睦受王夫人影响,耳濡目染,也粗知一些药性。想起桃花的药性,她提醒道:“公主可知,桃花性阴,不宜多食,否则恐会腹痛。” “我知道。高睦你放心,我每年都这么吃,不会腹痛的。不信你问紫荆。” 此时的紫荆,恰巧侍立在舞阳公主身侧。 高睦根本不用问紫荆,只看紫荆安静侍立,完全没有阻拦舞阳公主的意思,高睦就知道,舞阳公主应该说得不错。 “那就好。”既然舞阳公主心中有数,高睦也就放心了。她不再多言,也没有急于离开,而是倒了杯茶水,放到了舞阳公主手边。 舞阳公主看到高睦抬手,还以为高睦也要品尝桃花糕了。发现高睦没有吃糕点的意思,她热情地将一块桃花糕递到了高睦嘴边,推荐道:“高睦你也吃呀。今天摘的桃花,就得今天吃才好吃。可好吃了,你试试。” 高睦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投喂,她不知道是该伸手接过嘴边的糕点,还是应该直接张嘴。微微踌躇之后,她选择了后者,直接就着舞阳公主的手,咬了一口桃花糕。 桃花糕一入口,高睦就后悔了。 桃花的芬芳弥漫口腔,仿佛带高睦回到了那片遮天蔽日的灼灼花海中。可是,比桃花更灼热的,是舞阳公主的视线。 高睦有些难以承受舞阳公主的注视,半垂了眼皮,才将口中的花香吞入肚腹。 舞阳公主完全没有意识到,她近在咫尺的专注视线,给高睦带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压力。她一见高睦吞咽,就期待地问道:“怎么样?好吃吗?” “好吃。”高睦借着点头的动作,微微拉开了她和舞阳公主之间的距离,又抬手拿走了舞阳公主手中缺了一角的糕点。事实上,她方才根本没有吃出味道,只记得满嘴花香。 “是吧!”舞阳公主很高兴。她就知道,她最喜欢的桃花糕,高睦也一定会喜欢! 从高睦嘴边收回视线时,舞阳公主注意到,高睦嘴角,残留了一点桃花糕的碎屑。她顺手帮高睦擦了擦嘴角,拨掉了高睦唇瓣上的碎屑,这才坐直身体,继续吃起了自己的桃花糕。 早在舞阳公主投喂高睦时,紫荆就已经讶异地动了动眉头。想着天色已黑,又是内室之中,人家夫妻俩举止亲密一些,也不算失礼,她才默默压低了眼帘。 尽管压低了眼帘,紫荆毕竟不是瞎子。舞阳公主帮高睦擦嘴的动作,落入紫荆的眼中,紫荆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当场就红了脸。要不是职责所系,她都想直接逃出去了。 虽说是内室,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主怎么能对驸马……动手呢,这未免也太……轻浮了些。 紫荆强忍了羞意,对舞阳公主行了个礼,随后悄无声息地带走了房内的所有侍女。 这些未经人事的侍女们,跟随紫荆退出房门后,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若是对灯细看,还能发现,好几个侍女脸上,都还残留着红晕。 身在局外的侍女尚且如此,置身其中的高睦,又是什么感受呢? 高睦人都傻了。 舞阳公主的指腹摩擦高睦唇角时,高睦脑海中就像划过了一道闪电,将她所有的思维都炸成了空白。 第98章 “高睦你怎么不吃了?不是说好吃吗?” “吃。” 舞阳公主的催问,让高睦勉强找回了神思。她这才举起手中的糕点,再次咬了一口。 难得看到高睦眼神呆滞,舞阳公主“噗嗤”一声,直接笑出了声音。 高睦不解地看向了舞阳公主,在看清舞阳公主的笑脸后,又有些不敢再看。想着舞阳公主正在吃糕点,她担心舞阳公主呛着,这才重新打量了她一遍。 还好,没有呛着。 高睦打量舞阳公主时,舞阳公主已经问道:“高睦,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吃饱了,吃不下桃花糕了呀?” 高睦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理智告诉她,锦衣只是帮她擦了擦嘴,她不应该大惊小怪,可是她的心还是很乱。 为了打消舞阳公主的疑虑,高睦顺着舞阳公主的话头,应道:“才用完晚饭,确实不饿,所以吃得慢一些。” “吃不下就别吃了,反正春天还长,下次再吃呀。” “好。”高睦觉得自己需要空间整理心绪,她点头答应了一声,将手中剩余的桃花糕吃完后,起身道,“公主慢慢吃,我去前院拿本书。” “嗯,你去吧。” 高睦出门时,紫荆已经遣散了多余的侍女,房外只留下了几个值夜的丫鬟。其中两个小丫鬟,正借着檐下的灯火翻花绳。她俩没想到高睦会突然出门,听到姐姐们口称“驸马”,吓了一跳,额头都撞到了一起。 反应过来后,两个小家伙顾不上揉额头,偷偷将花绳藏在了袖中,也跟着期期艾艾地喊了声“驸马”。 “嗯,你们进去侍候公主。”高睦只当没有看到两个小丫鬟的慌乱,平静地对领头的彤云吩咐了一声,心弦却为之一松。 彤云领着侍女们进门后,高睦回忆着两个小丫鬟翻花绳的情景,思索着摸了摸唇角。 那是舞阳公主之前触碰过的位置。 高睦释怀一笑,觉得自己大约还是习惯了“男女大防”,不适应女子之间的亲密,才会大惊小怪。瞧方才那两个小丫头,翻花绳时,脸都凑到一起了,也很自然呀。 人都已经出来了,还搬出了拿书的借口,高睦不方便立即返回。她去外书房取了本文集,才重新回到舞阳公主身前。 舞阳公主还在吃桃花糕,不过速度明显慢了下来,看来应该是差不多吃够了。 高睦想到,自己大惊小怪,连锦衣特意递来的桃花糕都没有吃出味道来,有些过意不去。她净手之后,重新拿起了一块桃花糕。还好,以她的口味来判断,今日的桃花糕,确实可称“好吃”,如此一来,她之前也就不算欺骗锦衣了。 舞阳公主只当高睦出门走动了一趟,重新有了胃口。她留意到高睦拿来的书册,纳闷道:“高睦,你专程去了趟外书房,只拿了这一本书吗?” 高睦总不能说,她是因为心乱,需要出门透气,才拿取书当幌子。只好应道:“春夜爽朗,宜读诗文。” 舞阳公主现在已经不止能读史书了,但是不管看什么书,她主要是为了看故事。诗文这种东西,不在她的阅读范围内,她的内书房里还真没有。不过,早知道高睦只拿一本书,她就派一个识字的……不对,高睦的书房一般不让别人进。 “高睦,咱们把你外书房的书都搬进内书房吧!这样你就不用去外院找书了,用起来方便!”舞阳公主灵机一动,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要是像今天这样休沐的日子也就罢了,平时高睦上衙,每天都只有晚上才能休息,还去外院找书,也太耽误功夫了。真笨呀,早该喊高睦把书搬进来的,反正我现在也不怕看书了! “我有时公事太多,睡得较晚,为免吵到公主,还是不搬为好。外书房也不远,我也不是每日都要拿书,无妨的,公主不必挂怀。”高睦摇了摇头,拒绝了舞阳公主的提议。虽然她最近已经很少忙到半夜了,但是保不齐有个万一。 “没事呀,我不怕吵。我睡觉很沉的,高睦你知道的呀?” 彤云见舞阳公主不吃桃花糕了,捧了手巾上来,正准备服侍舞阳公主擦手。听到舞阳公主语出惊人,她全身发僵,险些忘了动作。 舞阳公主没有察觉彤云的异常,还在自顾说道:“而且内书房在那头,就算你晚睡,也不会吵着我的。” 高睦将彤云的尴尬收入眼中,知道舞阳公主的话又引起了一场暧昧的误会。 成为舞阳公主的驸马后,这种越描越黑的误会,高睦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按理来说,她早该习惯了。可是这一次,高睦却感到了窘促。 隔了半响,直到舞阳公主已经擦净了双手,将眼波再度投到了高睦身上,高睦才想起来应声。 舞阳公主的内院里,伺候的人太多了,高睦女扮男装,总有一些不方便的事情需要处理。所以,她需要保留外书房那块专属领地。当着侍女的面,高睦不便说出这个理由,也不宜拒绝得太过直白,遂道:“我的书太多了,内书房恐怕放不下。” “那就把内书房弄大点。没事,寝殿这么多房,能放下的。”舞阳公主慷慨地挥了挥手,仿佛只要高睦需要,她能把整个寝殿都改成书房。 彤云有些想笑。这还是咱们那个最烦“书”字的公主吗?公主这是要把驸马的书都搬进来,还是要把驸马绑在身边呀…… 第99章 第60章 面对舞阳公主的搬书计划,高睦已经婉拒两次了。侍女在场,高睦要是继续拒绝,都该引发外人的猜疑了。她只好应道:“不必如此麻烦。这样吧,我将常用的书搬进内书房,就用够了。” “也好。”舞阳公主点了点头,心情却低落了起来。她之前没有注意高睦的婉拒,此刻再回想起来,高睦分明不想搬进内书房。 舞阳公主越想越不开心,她打发了侍女,扁嘴问道:“高睦,你是不是不喜欢和我同用书房呀?” 高睦知道,大约是自己之前的拒绝,造成了舞阳公主的误解,她连忙解释道:“没有。公主忘了吗?去年我们不是经常在书房看书下棋吗?我如果不喜欢和公主同用书房,怎么会和公主在书房度日呢?” 去年舞阳公主为太子守丧,大半年的时间里,除了入宫,就是足不出户。那段时间,舞阳公主和高睦一起看了很多书,还学会了下围棋。 虽然那些书有时是在床上看的,不过,舞阳公主想起,高睦就算是处理公务的时候,也没有将她从书房赶出去。她转忧为喜,笑道:“也是,你说过不嫌我闹腾的。我还以为你和父皇一样,以前父皇就不喜欢我进御书房。” 高睦也跟着舞阳公主笑了。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地说道:“我的书房,永远对公主敞开。” 舞阳公主笑得更开心了。笑完之后,她意识到了不对,又皱眉说道:“你的书房?高睦,你的意思是,你还是要去外书房吗?你既然不是不喜欢和我同用书房,为什么不愿意把你的书搬进来?外书房那么远,不如内书房方便呀。” 到了这个地步,高睦知道,她必须拿出最本质的理由了。她强忍了尴尬,凑到舞阳公主耳边,耳语道:“公主,我是女儿身,有些特殊的日子,需要去外书房这种清净的地方,才好掩饰身份。内院侍女太多,对我而言,极为不方便。所以,我必须保留外书房。” 舞阳公主从小就被侍女环绕,起居也多亏侍女打点,她不太明白,侍女多不是更方便吗?高睦怎么会说“极为不方便”呢? 高睦看出了舞阳公主眼中的疑惑,心一横,索性直接吐出了“月事”二字。 舞阳公主恍然大悟。是了,高睦要是被人撞见了月事,女儿身就暴露了! 高睦不提,舞阳公主还没有多想;高睦一提,舞阳公主立马想到:她与高睦几乎天天睡在一起,却从来不曾发现高睦的月事。月事那么麻烦,她就算有侍女服侍,也觉得折腾,高睦一个人,是怎么遮掩的呢? 舞阳公主心里迷惑,嘴上也就问了出来。 “我的……数月才来一次。”高睦简单地回答了一句,就想打发舞阳公主。 “原来还可以数月来一次啊,我还以为大家都是每个月都来呢。”舞阳公主有点羡慕高睦。她初来月事时,每个月都肚子痛,那时她还问过母妃,可不可以不来月事。现在虽然不痛了,可是每个月都折腾几天,她还是不喜欢。她也想像高睦一样,数月才来一次月事。 “公主,天不早了,我明日要去应天府,我们早点安置吧。”高睦不知道女孩子之间是否会讨论月事这种私密的话题,她反正是一点都不想和舞阳公主讨论。 高睦明显在转移话题,舞阳公主也不傻,当然看出来了。她知道很多女孩子羞于谈及月事,顺从地应了一声,当即喊回了侍女。 梳洗之时,舞阳公主才想到,就算高睦数月才来一次月事,那也是要用月事带的。高睦的月事带是哪里来的,又是如何处理的呢?外书房虽然清净,也是有人的。带血的东西,那么显眼,高睦又不能让人发现她的女儿身,那是如何做到避人耳目的呢? 舞阳公主想来想去都觉得,高睦需要帮手。但是,她依稀记得,高睦说过,只有她母亲和郑嬷嬷,知道她的女儿身。 郑嬷嬷年纪那么大了,就靠她一个人,够帮高睦遮掩吗?舞阳公主怀疑自己记错了。她趴到高睦耳边,低声问道:“高睦,逢吉她们知道你是女儿身吗?” “逢吉”是高睦带进公主府的侍女。 高睦与舞阳公主“成婚”时,带进公主府的那些侍女小厮,包括逢吉在内,都是临时挑选的,高睦当然不会将性命相关的身份秘密告知他们。 此时的高睦,半卧在床上,正在翻阅之前那本文集。舞阳公主忽然钻到高睦耳边,相当于把半个身子趴到了高睦身上,高睦心口一跳。她合上了手中的文集,将这本单薄的书册盖在了胸口,好似如此就能掩盖心头的不适。与此同时,不忘回道:“不知道。逢吉、奉礼他们,还有许伯他们,都不知道我的身份。” 高睦带进舞阳公主府的数个仆从,女仆以“逢吉”为首,男仆以“奉礼”为首。而“许伯”,是高睦的护卫长。高睦这个回答,是在告诉舞阳公主,她带进公主府的人,无论奴仆还是护卫,都不知道她的女儿身。 话一说完,高睦就想起来了,她怕舞阳公主不小心泄露她的身份,曾经对她说过这件事情。锦衣忘了吗? 高睦怕舞阳公主错把她的“陪嫁”当心腹,又强调道:“只有郑嬷嬷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公主,我的身份一旦泄露,就是死罪,你千万不能和任何人说起。” “嗯,我知道。我谁都不说。” 第100章 高睦与舞阳公主相处良久,知道舞阳公主看似大大咧咧,其实不是鲁莽之辈。她嘱咐一句后,就放心了,这才问道:“公主为何问及逢吉?” “我想着,你来月事时,需要帮手帮你遮掩。要是逢吉知道你的身份,就让逢吉住到外书房那边去好了。” 高睦没想到舞阳公主还在替她担心月事,她也不知道是该尴尬还是该无语,隔了半响,才说道:“公主不必为我操心……此事。一切皆已经安排妥当了。” 高睦在舞阳公主府已经住了两年了,月事虽然极不规律,也是来过几次的。真要是等舞阳公主来替她遮掩,她这女儿身,早就不知道暴露多少次了。而且逢吉身为女仆,一进入公主府,就住在了后院,要是舞阳公主冷不丁把逢吉送去外书房,外人只怕以为,舞阳公主在帮高睦纳妾。总之,高睦就算需要逢吉当帮手,也不能如此操作。 舞阳公主觉得,是她喊高睦当驸马,才给高睦添了风险。此前她没想到月事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高睦的不便,她就想替高睦做点什么。她眼珠一转,再次有了主意:“那我把外书房划为禁地,不许任何人擅入好了!” “公主——”高睦深感无奈,叹息道,“若是如此下令,外人听了,必会觉得外书房有古怪。届时,外书房只会更显眼。” 舞阳公主想起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故事,也想到了,自己张嘴就来的主意,确实不靠谱。但是,听见高睦叹气,她又觉得有点委屈,忍不住噘了噘嘴:“我想帮帮你嘛。” 高睦一见舞阳公主失落,心神就不自在,她想都没想,就拱起了双手,软语告罪道:“都是我不好,是我不识好歹。” “那也没有啦。本来就是我思虑不周,你不用如此让着我。”舞阳公主转忧为喜,笑盈盈地打断了高睦的拱手礼,还顺势将高睦的双手握在了手中。 高睦看着她和舞阳公主亲密交握的双手,心中一派温软。她私心里觉得,眼前这个姑娘,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就是对她最大的帮助。 再度张嘴时,高睦却只是说道:“公主把外书房留给我,就是大大地帮了我。” “好啦,我知道了。那你的书就留在外书房好了,不搬了。” “还是要搬的。” “嗯?”舞阳公主迷惑地抬起了眼皮。高睦不是说她必须保留外书房吗,那还搬什么? 高睦当着侍女的面,已经答应搬书了,要是毫无动静,人家该猜疑她疏远舞阳公主了。而且,高睦其实很喜欢与舞阳公主一起看书……舞阳公主看书时,喜欢枕在高睦身上。读书人常说,书中有万物,高睦却觉得,当她半拥着锦衣时,才像是拥有了全世界。 “明日散衙,我就去外书房整理一番,将我常用的书都搬进内书房。以后,等我需要去外书房时,我就对公主说,‘公务繁忙’。可好?” “好!” 舞阳公主听明白了,高睦分明是在说,只要没有特殊需要,她就不去外书房了。这样的话,只要高睦在家里,基本上就能一直和她待在一起了,那当然很好呀! 舞阳公主一双圆润的杏眼,生生笑成了两弯可爱的月牙。但凡不是瞎子,就不难看出舞阳公主的喜意。 高睦也跟着笑了。 她也觉得“好”。 眼前这个人,还有她的笑容,全都很好。 就连此刻的烛光,分明来自普通的灯烛,却也仿佛是世间最美好的光芒。 第61章 舞阳公主与高睦相熟以后,除了贪凉的盛夏,其余的日子,几乎都会抱着高睦入睡。 吹灯之后,舞阳公主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贴到了高睦身边。高睦也习惯性地,面朝舞阳公主,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晚上吃了许多桃花糕的缘故,高睦总感觉,身边这个人,今晚格外香。香到,她都想把鼻子凑到舞阳公主身上,仔细嗅一嗅了。 高睦觉得,自己若真把鼻子凑上去,未免有些唐突。一边又觉得,同为女子,就算凑近一些,应该也不算轻浮。 心中两道念头没能争出高低,高睦就模模糊糊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高睦已经将舞阳公主揽在了怀中,睡前让她纠结的体香,此刻就在她的鼻端。 不是桃花香。 更胜桃花香。 此时天色微明,帐内已有微光。 高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锦衣触碰她唇瓣的样子,她却突然也想触碰锦衣的唇瓣。 “驸马爷,该起身了。” 身后传来轻呼时,高睦已经抬起了手指。是值夜的彤云,见高睦未能按时起床,悄声来到了帐外。 高睦心头一慌,立马缩回了手指,还心虚地应了一声:“嗯,就起。” 幸好,舞阳公主睡意深沉,未被高睦惊醒。 彤云听见高睦醒了,为免吵醒舞阳公主,也已经默默退下了。 高睦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放开舞阳公主,无声地钻出了床帐。 通往应天府的路上,高睦忆及自己晨起时的心慌,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对劲。她最近,似乎太容易心慌了。 就算是睡觉的时候,她也严严实实地绑着束胸,而且隔着床帐,不至于被侍女撞破身份。也不是第一天睡在公主府里了,那么,听见侍女的声音,有什么好心慌的呢? 第101章 高睦有些摸不着头绪。不过,她很快就不用为此烦恼了。 说曹操曹操到。高睦的月事来了。 自从被“小乞丐”撞破女儿身后,高睦在月事的防备上就极尽周全,连平素的衣袍都几乎只穿深色了。她也不是第一次在官衙遇到月事,不至于手忙脚乱。但是,高睦这一次的痛经,来得太凶猛了。 高睦常年痛经,为免引人起疑,早已养成了远超常人的忍痛能力。这一次,她却险些疼晕了。好在,她预感到情形不对,在脸色发白之前,就已经躲入了官廨。 应天府衙不比六部官署,本来就无需每日坐班,就连应天府尹,平素也大多窝在自己的官廨中。高睦是当朝驸马,哪怕每天都不来点卯,应天府尹也不会多嘴,如今高睦只是去官廨躲清净,自然不算招眼。 高睦已经很久都没有留在府衙过夜了,官廨里连仆人都没有留,房门一关,就是一片清净的天地——她就算真的晕死过去,短时间内,也不至于惊动外人。 按照高睦的经验,实在疼得受不了时,睡一觉,撑过最疼的时段,就能缓过劲来。可是这一回,直到散衙的时辰,她的小腹依然是难以忍受的剧痛。 应天府推官厅最近十分清闲,高睦没有合理的理由留宿官廨,为免惹人注目,她拿出毅力,离开被褥,按时踏上了归程。 随着高睦的清名远扬,京城里认识高睦的百姓越来越多,好几次,高睦陪舞阳公主出游时,都被百姓认了出来。为了减轻影响,高睦早已改成了马车出行。 也多亏是坐马车,高睦今日才能顺利回到舞阳公主府。若是骑马,高睦怀疑,她可能会从马背上掉下来。 入府之后,高睦实在精力不济,索性派人往后院递了一句“公务繁忙”,直接留在了外书房。 高睦来月事了吗? 舞阳公主昨晚才与高睦说定这句“公务繁忙”的暗语,不至于今日就健忘,她立刻想到了背后的含义。 只要高睦在家,就会陪舞阳公主一起用饭。舞阳公主本以为会在晚饭之前看到高睦,没想到菜都快凉了,高睦还迟迟不来。 紫荆再三催舞阳公主动筷子,舞阳公主只好派人给高睦送饭,自己先吃了。 转念一想,高睦要是真来月事了,还是别让其他人进外书房为好。而且要真是月事,也不该耽误用饭,说不定高睦真有“公务”呢?还是去看看好了。 送饭的侍女原本都要出门了,又被舞阳公主喊了回来。舞阳公主三两口打发了自己的肚子,提着食盒就走。紫荆有心替舞阳公主拿食盒,没来得及伸手,舞阳公主就消失在了门外。 “高睦?” 外书房里,桌案附近灯火通明,桌后却没有人。 看来不是公务。 “高睦?” “公主,这里。” 天色已暗,舞阳公主看不清烛光之外的空间,左右张望了一番,也没有寻到高睦的身影。直到听见高睦的回应,才找到高睦床边。 “高睦,你是来月事了吗?” 高睦本想问舞阳公主是不是一个人进来的,听她一张嘴就问了“月事”,就知道自己不用再问了。高睦打起精神应道:“嗯,公主来得正好,我今日腹痛,脸色不好。紫荆她们都是精细人,我担心被她们瞧出端倪,今夜恐怕要睡在外书房这边了。” “腹痛?是经行腹痛吗?”舞阳公主十分吃惊。她以前从没察觉高睦的月事,完全想不到高睦有痛经的毛病。痛得脸色都不好了?那该是很痛了吧? 床畔光线模糊,舞阳公主往高睦面前凑了凑,也没能看清高睦的脸色。但是,远处的灯光,投射在高睦额头上,依稀反射出了水光。舞阳公主探手一抹,就抹到了满手水痕。原来高睦都疼出冷汗了,难怪睡在了这里! “公主,别担心。只是经痛,我睡一觉就好了。”高睦安抚地握住了舞阳公主的手,中止了她关切的触碰。 什么叫只是经痛?舞阳公主当年也曾痛经,知道其中的难受。她以前还没疼出冷汗呢,就已经疼得想哭了。 可是,高睦的身份,她也不能喊太医来治经痛,也只能让高睦睡觉了。 舞阳公主自己痛经时,是一点都不想吃饭的,她不知道高睦是不是如此,确认高睦不饿后,她才将食盒放在了一边。 在舞阳公主府里,舞阳公主所在的地方,就是众人的焦点。高睦深知,在这个自己最容易暴露女儿身的时刻,她不宜让舞阳公主留在身边。所以她一见舞阳公主放稳了食盒,就对舞阳公主说道:“我睡了,公主回内院吧。” “我不走。高睦,我帮你揉肚子好不好?我以前经痛时,母妃就帮我揉肚子。揉一揉能舒服一点。”舞阳公主不仅不走,还扶着高睦一起躺了下来,将手掌贴到了高睦下腹。 高睦不知道自己是疼得忘了躲避,还是疼痛放大了依恋,让她舍不得躲避。她竟真让舞阳公主碰到了下腹这种私密的位置,还觉得她的手又暖又软,仿佛真的帮她揉碎了疼痛。 明明疼痛减轻了,高睦却不知道为何,忽然觉得很想哭。她忍不住紧紧地抱住了舞阳公主,还轻轻地喊了一声—— “锦衣。” 舞阳公主将她的小名告知高睦后,高睦只在陪她微服出游时,才会用上“锦衣”这个称呼。这还是高睦第一次在公主府里喊出“锦衣”二字。 第102章 “怎么了?是太痛了吗?”舞阳公主听出高睦语音中的哽咽后,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揪心的滋味。她记得,她认识高睦这么久,从来没见高睦哭过。哪怕高睦的母亲不要她了,她也没有哭。而此刻,高睦竟然有了哭音,该是有多痛呀! “不是。你揉得很有用,我好多了。” “那你怎么声音都变了?真的不是太痛了吗?”舞阳公主突然想起,她十七姐就是腹痛死的。她脸色大变,又连忙追问道:“高睦,你以前经痛吗?你怎么知道今天是经痛?会不会不是经痛?” “是经痛。公主,我向来经痛,不会弄错。我也真的是好多了,别着急。” “不对,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你经痛,你就算是经痛,也不该这么痛。不行,腹痛不可大意,你得看大夫!”舞阳公主越想越不对,她生怕耽误高睦的病情,恨不得自己就是太医。她知道,高睦的身份,不可在月事期间惊动太医,哪怕找民间大夫看诊,也得仔细谋划,当即就想坐起来思考对策。 高睦收紧双臂,制止了舞阳公主起床的动作。她知道是自己的哽咽造成了误会,为了打消舞阳公主的急切,只好说道:“我的经痛,一直很严重。公主,你相信我,我没有骗你,真的只是经痛。我保证,明天我就会好起来,好吗?” 舞阳公主听高睦说得笃定,才重新安下心来。她想到自己大惊小怪,害得高睦还得忍疼来哄她,又有些不好意思,隔了半响,才轻声说道:“高睦,我不是不相信你。” “嗯,我知道公主不是不相信我。”高睦将鼻子移到了舞阳公主的颈边,安心地将她的体香嗅了个满怀。 她当然知道,她不是不相信她。 她只是太担心她了。 因为担心,所以急切。 高睦这一辈子,就连母亲都不曾对她如此急切。她内心深处,一直盼望母亲能这样为她急切一次。她又怎会不明白这份急切呢? 有一句话,埋在高睦心里,已经很久很久了。高睦本以为,这句话,她一辈子都说不出口。今夜,她却很想说。 “锦衣,我很感激你,愿意做我的家人。” 这是舞阳公主第一次听到高睦亲口承认,她们是家人。 舞阳公主一直想听到高睦这句亲口认证的家人,如今终于听到了,她却觉得鼻头发酸。她好像突然明白,高睦为何会嗓音哽咽了。 “高睦,我也很感激你,愿意做我的家人。你放心,我们永远都会是家人。”舞阳公主紧紧地回拥高睦,毫无间隙地与高睦紧贴在了一起,仿佛在用行动告诉她,她永远不会与她分开。 永远吗? 眼底泪意弥漫,高睦却没有阻止自己的软弱。她明知道自己一开口就会暴露更多软弱,还是应了一声—— “好。” 第62章 “公主?” 紫荆侯在外书房门口,见舞阳公主送个饭半天都不出来,想着公主如今也是能看书的人了,陪驸马在书房多留片刻,也不算稀奇。眼看夜深了,还不见公主回内院,紫荆才不得不来催促。 此时的舞阳公主,已经陪着高睦睡着了,还是高睦警觉,隐约听到了门外的呼喊,率先醒了。 “高睦,怎么了?”舞阳公主平素睡眠极沉,但是她今天记挂着高睦的腹痛,睡着时手都是搭在高睦肚子上的,高睦稍有动作,她就跟着醒了。 “有人在喊公主,似乎是紫荆。想必是来催公主回房就寝了。” “我不回房,就睡这里。”舞阳公主有点睡迷糊了,倒是还记得高睦的肚子,“你好些了吗?” “好多了。”高睦此时只剩一些隐约的钝痛了,却仍舍不得与舞阳公主分开。她料想自己的脸色应该恢复了,又情知舞阳公主不宜夜宿外书房,索性提出了与她一起回内寝。 舞阳公主不愿高睦忍着腹痛奔波,觉得睡都睡在外书房了,没必要再折腾。 高睦面对不通闺房之事的舞阳公主,不便把中间的顾虑说透,只好搬出一个“内寝的床更舒服”的借口,哄着舞阳公主起床。 舞阳公主没有认床的毛病,也不觉得内寝的床比外书房更舒服,但是她听见高睦的声音精神了不少,觉得高睦既然想换床,那就回内寝好了。 “公主先随紫荆回去吧,我稍后就来。” 高睦以“公务繁忙”为幌子留在外书房,为了掩人耳目,只在桌案周围布满了灯火,床榻这边,仅能借到一点微光。她与舞阳公主起床后,先将舞阳公主带到了桌边,帮她整了整衣衫,扶正了发髻,才将舞阳公主送到门前。 舞阳公主今晚也是第一次在灯下看到高睦,她将高睦仔细打量了一番,确认高睦面色康健,才安心地走出了书房。 书房外的紫荆,半响没等到回音,要不是不敢擅入外书房,她都想试着推推门了。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大门紧闭,半响都没人应声……虽说是夫妻,可这里是外书房呀!公主不懂事,驸马总不会这么不守礼吧……灯火这么亮,许是驸马处理公务太入神了吧……好不容易等到舞阳公主出来,紫荆立马终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在通往内院的路上,紫荆很快觉得,她之前可能不算乱想。 舞阳公主急着帮高睦揉肚子,连外衫都没脱就上床了,后来还迷迷糊糊跟着高睦睡着了。尽管高睦尽量帮舞阳公主平整了衣衫,衣料上还是难以避免地留下了褶皱。 第103章 紫荆服侍舞阳公主多年,很了解舞阳公主的习性,她见舞阳公主一路走一路打哈欠,就觉得自家公主好像刚睡醒,再注意到舞阳公主衣裳上的褶皱,真是想不乱想都难。 紫荆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又想到,公主打小就喜欢歪在榻上看话本,说不定是自己想多了。好歹公主没有宿在外书房,已经算是守礼了。不过,说起来,公主与驸马大婚都两年有余了,感情也好,怎么公主的肚子还没动静呢? 舞阳公主不知道有人惦记着她的肚子,她在夜风中步行片刻后,彻底吹醒了睡意,想起了高睦的肚子。她想到,高睦没吃晚饭,既然经痛缓解了,应该有胃口了,遂为高睦传了一份宵夜。 宵夜上桌时,高睦刚好回到了内院。 高睦原本觉得,自己睡觉都舍不得与舞阳公主分开,未免有些丢人。在看到这碗热气腾腾的宵夜后,高睦又觉得,她的不舍,实在是不足为奇。 舞阳公主在生活的领域里,从来不是一个细致之人,就连她自己的衣食,都完全交给了紫荆打理。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从来不在生活上细致的舞阳公主,为高睦想到了细处。 热气腾腾的何止眼前这碗宵夜呢?分明是眼前这个人。 要不是舞阳公主比高睦年少,高睦甚至怀疑,她可能把求之不得的母女之情寄托在了舞阳公主身上。否则,她为什么会越来越依恋眼前这个人呢? 是的,依恋。 哪怕会被母亲指责为软弱,高睦也得承认,她越来越依恋锦衣了。 自从高睦认清自己对舞阳公主的依恋后,她与舞阳公主相处,越发多了亲密。即便偶尔有些心乱,她也努力调整自己,不肯回避舞阳公主的靠近。 高睦想,等她对女子之间的亲密习以为常后,她就能和舞阳公主真正成为亲密无间、永不分开的家人。直到一本书册的出现,颠覆了高睦的认知。 事情得从刘贤妃的生日说起。 四月二十七日是刘贤妃的生日,皇帝恩典舞阳公主,每年刘贤妃的生日,都允许舞阳公主和高睦入宫拜寿,还会在长乐宫摆一桌家宴。今年也是如此。 从宫里回来时,天色已黑,舞阳公主却派紫荆去库房,翻找她的嫁妆箱子。 舞阳公主的嫁妆里,有不少她以前喜欢的玩物,时不时就会找几件出来把玩。高睦只当舞阳公主刚从宫里出来,想起了哪件物件,也不奇怪,只是顺嘴问了一句:“公主想找什么?”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母妃说让我找出来送给你。” “送给我?” 高睦虽然是刘贤妃的“女婿”,与刘贤妃见面的机会并不多。逢年过节入宫,宫中大宴都是男女异群,也只有像今天这样的长乐宫小宴,才会说上几句话。虽然说话不多,赐礼却常有。高睦想不通的是,她与锦衣才从宫里出来,刘贤妃有什么礼物,怎么不当面赐下?又怎么会在锦衣的嫁妆里呢? 每次面圣之后,高睦都会心生疲惫。高睦今日与皇帝相处了半天,祝寿又喝了一些酒,心累加身累,不愿意再动脑子,便想着,等见着东西了,也就知道是什么了。反正刘贤妃是锦衣的母妃,母女感情也好,总不会是什么有害的东西。 “嗯。”舞阳公主肯定地点了点头。母妃说,要她睡前再给高睦,还不能让别人看见。神神秘秘的,她肯定不会记错。也是因为好奇,所以她一回来就让紫荆去找母妃说的那个小木匣了。 高睦很少饮酒,一喝酒就有点犯困,本来想早点去睡觉的,听说长者有赐,倒是不好先上床了。还是舞阳公主看出了高睦眼神迷离,拉着她入了床帐,还要高睦只管先睡,母妃给的东西,明天再看就行。 舞阳公主大晚上都让人去翻库房了,高睦哪里猜不到她的好奇,又怎会让她等到明天呢?高睦虽然被舞阳公主推到床上了,却口称“不急”,还拿起了一本诗集。 “你睡嘛。”舞阳公主抽走了高睦手中的诗集,不由分说地把高睦塞进了被子里,还伸手盖住了高睦的眼睛。 高睦上一次被人这样哄着睡觉,是她很小很小的时候。也许是酒意催生了感性,高睦觉得此刻分外温馨,她不假思索地抬起双手,抱住了舞阳公主。 都已经把人抱紧了,高睦才想起来,房内还有侍女。转念一想,高睦又觉得,皇帝都已经开始催生了,她在床帐之中对锦衣亲密一些,也不算什么坏事。又或者,是她实在不想松手,为自己找了个借口。 舞阳公主感觉,自从高睦亲口承认她们是家人后,就对她亲热多了。她很乐意与高睦贴心,被高睦抱住了也不惊讶,还顺势扑倒在高睦身上,笑嘻嘻地蹭了蹭高睦的脸颊。 高睦早就发现了,舞阳公主开心时,会像小动物一样蹭人。高睦其实很喜欢舞阳公主这个亲昵的动作,但也许是因为第一次被舞阳公主蹭到脸颊,她的身体本能地感到了僵硬,连呼吸都似乎凝固了。 缓过神来后,高睦觉得自己僵硬得不该,她特意多抱了舞阳公主一会儿,强逼自己习惯此刻的亲密,才轻轻拍了拍舞阳公主的后背,示意她该起身了。 舞阳公主以为高睦被她压累了,她却没有起身,而是顺势翻身,躺在了高睦旁边,面颊却仍在高睦颈窝。 舞阳公主的气息毫无阻隔的扑打在高睦颈畔,高睦实在是发痒,她拉开了些许距离,偏头问道:“公主也困了吗?” 第104章 “没有,我躺躺。”舞阳公主摇头之间,已经像八爪鱼一样抱紧了高睦,还将脑袋再次挤进了高睦颈畔。 高睦见舞阳公主完全没有移开鼻子的意思,终于忍不住将手掌护在了脖子上,轻轻说了一声:“痒。” “哦。”舞阳公主觉得高睦身上很好闻,她其实不想把鼻子收回来,发现干扰高睦睡觉了,还是不情不愿地移开了脑袋。 高睦见舞阳公主盯着自己,还以为舞阳公主监督她睡觉。她笑道:“那我先小睡片刻,等紫荆回来了,公主喊我?” “小睡干什么,你直接睡嘛。母妃又不是外人,这也不是正经赐礼。等紫荆把东西拿来,我先替你看看,你就明天再看嘛。没事的,这不算失礼,你不是一喝酒就想睡吗,快睡吧。”舞阳公主了解高睦动止合礼的做派,只当高睦是不敢对刘贤妃不恭。 高睦十分喜欢舞阳公主不和她见外,听说舞阳公主会先看“东西”,她也知道自己的坚持没有必要,于是便真的打算睡了。 舞阳公主怕干扰高睦入睡,不好再凑近高睦,她又不想离开床帐,不知不觉盯着高睦的侧脸入了神。 第一次遇见高睦时,舞阳公主就觉得,这个“大哥哥”生得很好看。朝夕相处多日后,舞阳公主再看高睦,总觉得更好看了。有好几次,她看着高睦的睡脸,都偷偷地摸了摸,这一次也不例外。 舞阳公主手痒难耐,只等高睦睡着了,就想再摸摸她的脸,没想到高睦竟然睁开了眼睛。她不解道:“高睦,你怎么不睡了?” “公主,你盯着我做什么?”高睦有些无奈。她本来就是睡觉很警觉的人,被人盯着,困意都消散得差不多了。 舞阳公主被人抓包了也不尴尬,大大方方地说道:“我就是觉得你长得很好看。”说话之间,舞阳公主还伸手戳了戳高睦的脸,全当是提前解除手痒了。 长得好看? 高睦凝望着舞阳公主的面颜,突然觉得口干舌燥。 第63章 舞阳公主见高睦面色古怪,以为高睦不相信,她又真诚地补充道:“真的!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长得很好看!” “公主也生得很好看。公主稍等,我去喝水。”高睦感觉喉口的燥意弥漫到了全身,她迫切地需要解渴,勉强回应了一声,就钻出了床帐。 由于下床太急,高睦一脚踩在了地上。地砖的凉意刺激脚心,高睦才想到,房内尚未屏退侍女。她以为方才的对话被外人听了去,又连忙抬眼去看,幸好,帐外无人——侍女们不知何时已经自觉退下了。 虽然室内没有外人了,高睦仍然后知后觉地感到了脸热,哪怕连饮几口凉水,也没能彻底镇压萦绕周身的燥热。偏偏舞阳公主还不放过高睦,她从床帐中探出了脑袋,追问道:“高睦,你真的觉得我好看吗?” 高睦此时背对着舞阳公主,可是,即便她不回头,也不难想见舞阳公主绚丽的笑颜。 好看吗? 当然是好看的。 高睦一直很喜欢看到舞阳公主的笑容,今夜却连回想都不敢了,更别提回头了。隔了半天,她才放下水杯,偏头应了一声:“真的。” 舞阳公主姿容俏丽,又是皇帝爱女,从小到大,从不缺夸她美貌的人。听到高睦认可她的长相,她还是开心得笑出了声音。她也不嫌高睦回应得太慢,还以为高睦是急着喝水,笑完之后还关心道:“高睦,你平时睡前不喝水的,是今天喝多酒了口渴吗?要不要差人熬点醒酒汤呀?” “不用,我没喝醉,喝水就好。” 皇帝知道高睦不喜欢饮酒,没有逼女婿多饮的意思,高睦今日,只是为了给刘贤妃祝寿,才端了端酒杯。哪怕高睦想把自己反常的燥热推到酒水头上,也说不过去。醒酒汤,自然是不用的。 高睦从来不让自己醉酒,舞阳公主回忆了一下,记得高睦确实饮酒不多,也不执着于醒酒汤。不过,她见高睦还在慢条斯理地喝水,暂时没有回床上的意思,她也从床上坐了起来,打算坐到高睦身边。 “公主,奴婢能进来吗?公主说的木匣子,奴婢找到了。” 在舞阳公主下床之前,门外先传来了紫荆的请示。 “进来吧。”舞阳公主已经好奇半响了,听说紫荆找到了母妃嘴中那个神神秘秘的小木匣,她也不急着下床了,而是顺势坐在了床沿上,将视线投向了门口。 紫荆见内房伺候的侍女都退到了门外,以为房内有情况,她推门而入时,特意压低了脑门,摆足了目不斜视的姿态。进来发现高睦和舞阳公主一人在床下,一人在床上,紫荆还有些意外。她脚步微顿,对高睦福了一礼,才走到舞阳公主面前,呈上了木匣。 舞阳公主还记得刘贤妃的交代,一拿到木匣,就遣退了紫荆。 这么薄的一个小木匣,能放什么? 木匣到手后,舞阳公主更觉得纳闷了。紫荆一走,她就对高睦招了招手:“高睦你快来,看看,母妃这是给了你什么?” 舞阳公主早已将高睦视为了自家人,完全没有和高睦见外的意思。如果高睦睡着了,她一定会自己先打开木匣看看,不过,既然高睦还醒着,这又是母妃给高睦的东西,那还是把高睦喊过来,一起看好了。 紫荆进门复命时,高睦借着这个时间间隙,思考了片刻,觉得自己大约是以男子的身份长大,不习惯品评女子的样貌,也不习惯被女子品评样貌,才会如此反常。想通这一点后,高睦燥热消退,心安理得地走回了床边。 第105章 由于小木匣是刘贤妃所“赐”,高睦走到舞阳公主面前后,习惯性地抬起了双手,打算恭敬地接过小木匣。舞阳公主却拽着高睦的胳膊,直接拉着高睦一起坐在了床沿上,才将小木匣塞到高睦手中。 舞阳公主趴在高睦肩膀上,眼巴巴地盯着小木匣,明显十分好奇。高睦也不耽误,笑着看了舞阳公主一眼后,很快打开了木匣。 “一本书?”舞阳公主看清匣中的物品后,有些傻眼。 窄小的木匣内,的确只有一本薄薄的书册,看着确实是一本小书,封面上却没有书名。 刘贤妃出生民间,只粗略认得几个字,怎么会给女婿送书呢?高睦也心觉诧异,疑惑之间,已经翻开了书扉。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偎脸接唇的图画,画面一角还写着几行文字。 在看清那几行文字后,高睦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她早该想到的,提前放进了嫁妆里的小书册,又特意用小木匣藏得严严实实,除了用来教导新婚夫妻圆房的秘.戏图,还能是什么! 认出秘.戏图的瞬间,高睦本能地合起双手,几乎是立马合拢了书页。 舞阳公主在高睦身侧,离书页更远,本来就看得慢一些。她才看到两个紧靠在一起的小人,还没认清两人的状态,就被高睦的动作打断了。她不解道:“高睦,你把书盖上干什么?我还没看完呢。” 高睦迎着舞阳公主天真的眼波,有些艰难地说道:“公主,此书……不雅,不宜翻阅。” “不雅?这是母妃要我拿给你的呢,怎么会不雅呢?”舞阳公主更迷惑了,说话之间,她还试图从高睦手中抽走书册。 高睦手指紧捏,没有让出手中的秘.戏图。 早在今年过年时,皇帝就暗示高睦,无需继续避子,可以要孩子了。有皇帝催生在前,高睦猜测,刘贤妃拿出此物,无外乎也是隐晦地催生。高睦甚至怀疑,刘贤妃不知道皇帝曾御赐避子之物,见到女儿两年多都不曾有孕,心里着急,才会一出手就是这样的狠招。要不然,新婚之夜都没有拿出来的东西,怎么会特意要女儿找出来,还要女儿拿给“女婿”呢? 可是,高睦无法把心中的推测说给舞阳公主,她能做的,只有捏紧手中的秘.戏图,以免这些露骨的图画暴露在舞阳公主眼前。 “高睦你松手。让我看看,这书哪里不雅?”舞阳公主不知道高睦心中所想,她以为高睦忘了松手,还轻轻拍了拍高睦的手指,提醒了她一下。她实在想不出,一本书能哪里不雅,更觉得,母妃拿给她和高睦的东西,不会是不雅之物。不过,高睦不是信口开河的人,既然高睦都这么说了,她就想亲眼分辨一二。 “公主,此书你真的不宜翻阅。”高睦依旧没有松手。 舞阳公主此时才看出来,高睦不想要她看这本书。母妃要她和高睦一起看的书,高睦却不想要她看,这种奇怪的状况,让舞阳公主更好奇了。她不想让高睦为难,没有再坚持拿书,顺从地应道:“好吧,那我不看了。” 高睦暗自松了口气。 没等高睦完全放松,又听舞阳公主问道:“高睦,那你知道‘不举’是什么意思吗?” 高睦的心弦乍松还紧,手中的秘.戏图都险些摔到了地下。她稳住手中的书册后,故作镇定地问道:“公主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舞阳公主指了指高睦手中的秘.戏图,解释道:“母妃说,等我看到木匣里的东西了,就知道‘不举’是什么意思了。木匣里只有这本书,你不让我看,那我就只能问你了。而且母妃交代过我,说这是忌讳的话,要我千万不能问旁人,连父皇都不能问。” 刘贤妃交代得不错,在这个讲求女德的世道里,“不举”这种词,不宜出现在任何女子嘴中。尤其舞阳公主还找了高睦这个女驸马,她要是对旁人问及“不举”,万一让人察觉了她对男女之事的无知,高睦的身份秘密,都有暴露的风险……等等,贤妃娘娘怎么会和锦衣说到“不举”呢? 高睦心头一沉,对舞阳公主问道:“公主既然不知‘不举’何意,怎会问及此话呢?” “哦,是母妃下午与我说话时,问你是不是不举。我问母妃不举是什么意思。后来母妃就和我说了这个小木匣,说等我看到匣子里的东西,就知道不举是什么意思了。” 贤妃娘娘既然怀疑我有男子的隐疾,又为何让锦衣把秘.戏图拿给我呢?还是说,贤妃娘娘已经发现锦衣不通床帷之事了?高睦越听越觉得不对,为了确认风险,她追问道:“公主,下午公主和贤妃娘娘还说了什么?能和我说说吗?” 舞阳公主每次入宫,都多多少少会与刘贤妃说几句私房话,高睦之前却从来不曾打听过。舞阳公主见高睦连续三次不答反问,还以为高睦不愿意回答她的问题,故意转移她的注意力。她有些沮丧,恹恹地回答道:“母妃也没和说什么,就是问我,在宫外过得好不好。” “还有呢?” 舞阳公主抬头看了高睦一眼,发现高睦确实想听的样子,才开始回忆下午的情形:“后来母妃问我还怕不怕生孩子,我说我怕。她又问我愿不愿意让紫荆她们伺候你睡觉,给你生孩子。那你是不能和别人一起睡觉的,我肯定说不行嘛,母妃就笑了。” 说到这,舞阳公主想起了一个她下午就想问高睦的问题。正好高睦就在眼前,她当即问道:“高睦,除了我,你有和别人同床睡觉吗?” 第106章 刘贤妃所说的“睡觉”明显意有所指,高睦没想到舞阳公主也会突然问一个“睡觉”相关的问题。尽管知道舞阳公主所问的“睡觉”很单纯,高睦还是有些尴尬。她借着摇头的动作,从舞阳公主脸上移开了视线,才回答道:“从我记事开始,就是独自就寝,直到遇见公主。” “那就是只和我一起睡过?” “听郑嬷嬷说,我两岁之前,母亲曾带我同睡。”高睦突然发现,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提及幼年的孤单,她都不再惆怅了。 “小时候的事情不算!那你就是只和我一起睡过嘛!”舞阳公主一想到,高睦只和自己亲密地睡在一起过,她就觉得很开心。她还忍不住抱紧了高睦,仿佛如此就能证明,她是与高睦最亲密的人。 第64章 高睦感受着舞阳公主的欢喜,瞬间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再惆怅往昔了。她也伸出了双手,安心地回拥了舞阳公主。 倒是舞阳公主,想起高睦小小年纪就得独自睡觉,觉得自己高兴得不该,她又撑起脑袋,瞧了瞧高睦的脸色,发现高睦眼中含笑,她才再次放纵了自己的欢喜。 高睦没有忘记心中的疑虑,等舞阳公主笑完之后,她轻轻拍了拍舞阳公主的后背,继续问道:“公主还没说完,贤妃娘娘除了问公主怕不怕生孩子,还和公主说了什么?” 舞阳公主觉得趴在高睦身上很舒服,索性赖在了高睦怀里,只是稍微动了动脖子,找了个方便说话的姿势,回忆道:“母妃说,我要是不想让别的女人为你生孩子,就得自己生,还要我多和你同房。我说我天天和你同房。” 说到这,舞阳公主想起母妃怪异的神情,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道:“后来母妃又问我,你在床上对我好不好。我说你在哪里都对我很好。母妃非要问你在床上对我好不好,还要我说实话,不要替你隐瞒。我还以为母妃知道你是女子了,吓了一跳,又觉得母妃不像是知道的样子,就问母妃到底想问什么。母妃支支吾吾地问我,你是不是不举。我问母妃什么是不举,母妃又问我,你在床上,睡得离我近不近。我说我天天抱着你睡。再后来,母妃就和我说了这个小木匣,要我把它拿给你,还嘱咐我不要把今天的话说给别人,就没说什么了。” 听完舞阳公主的复述后,高睦很确定,刘贤妃已经知道了,她“已婚”的女儿,对周公之礼一无所知。从舞阳公主的描述中,高睦推测,刘贤妃甚至怀疑“女婿”也不懂床笫之事,所以才特意抛出了秘.戏图。 高睦与自己的母亲从来没有交心的机会,她真的没有想到,刘贤妃与舞阳公主这对母女之间,竟然如此无话不谈。早知道刘贤妃连房中之事都会细细询问锦衣,她就算再难启齿,也该提前让锦衣知道一点男女之事。事已至此,高睦能做的,就只有补救了。 正好手边就有教材,高睦倒是不用为难自己的口舌了。高睦瞥了一眼手中的书册,暗自苦笑了一下。 正当高睦打算开口之时,舞阳公主已经问道:“高睦,你问我和母妃说的话做什么?还有,你还没告诉我‘不举’是什么意思呢?” 高睦轻推舞阳公主的肩膀,将舞阳公主从自己身上扒了下来,又将手中的秘.戏图放入了舞阳公主手中,轻声说道:“公主看完这本书,就知道何为‘不举’了。” “你不是说此书不雅,不宜翻阅吗?” “是我想岔了,公主看吧。等公主看完,我再与公主说话。” 高睦不好意思陪舞阳公主看秘.戏图,也怕舞阳公主看懂之后尴尬,话一说完,就打算起身去茶桌边再坐坐。舞阳公主却抓住了高睦的手腕,委屈巴巴地控诉道:“母妃今天说话支支吾吾的,你说话怎么也说一半藏一半?高睦,我什么话都和你说,你有什么话不能和我直说吗?我不喜欢你这样。” 高睦还是第一次看到舞阳公主如此委屈,她整颗心都纠成了一团,连忙解释道:“公主不要误会,我愿与公主无话不谈。只是此书涉及的事情……极为私密,我不方便与公主细说。” “什么方便不方便,在我这里,没有你不方便说的话!高睦,你能不能不要再和我见外了!” 这也算见外吗? 高睦既没有挚友,也没有与其他女子深交过,她不太了解,女子之间,是不是连这种私密,都是闺中的寻常话题。 “好,我来和公主说!无论公主想听什么,我都和公主说!”高睦实在看不得舞阳公主伤心,见越解释越糟,脑子还没想清楚这个见外不见外的问题,就已经心一横,重新坐到了舞阳公主身边,打算亲自为舞阳公主讲解。 舞阳公主见高睦松口,反而不肯为难高睦。她松开了高睦的手腕,退让道:“高睦,你真的什么都愿意和我说吗?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公主,我真的不是和你见外,也不是不愿意和你说,只是……这样吧,我和公主说完,公主就知道我为何让公主自己看这本书了。”高睦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未免加深误解,干脆用行动作答。她拿过了舞阳公主手中的秘.戏图,直接问道:“公主知道男女之间如何才会有孩子吗?” 舞阳公主见高睦面无勉强,才重新露出笑脸。她很快回道:“我知道,女人和男人睡在一张床上,就会怀孕有孩子。” 第107章 就是因为害怕生孩子,舞阳公主才找上了高睦,她当然知道,女人和男人睡在一起,就会有孩子。话说完后,舞阳公主才想起不对,高睦怎么说到生孩子的事了? 自从舞阳公主开始看史书后,高睦为舞阳公主解答过无数疑惑。高睦既然已经开口了,便不打算再扭捏,她摆平心态,拿出了解惑模式,在舞阳公主发问之前,就已经说道:“公主说得对,女人和男人睡在一张床上,才会怀孕有孩子。但是,只是睡在一张床上,不够,需行敦伦之礼,才会有孕。而‘不举’,是男子无法完成敦伦之礼,难以让女子受孕。” 舞阳公主此时方知,“不举”这个词,与生孩子有关。但她还是没搞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舞阳公主没有不懂装懂的习惯,她追问道:“敦伦之礼是什么?什么叫‘无法完成敦伦之礼’?” 出生于宫廷的舞阳公主,即便不喜欢繁琐的礼法,也注定是见过很多礼仪的。行礼嘛,有手有脚就行了,哪怕是最麻烦的皇家大礼,最多是多跪拜几次,她实在是不明白,一个大男人为何会完不成敦伦之礼。莫非是残疾?另外,在床上跪拜?也不对吧……舞阳公主越想越迷惑。 高睦本来就不指望三言两语说清男女之事,若是手边没有秘.戏图,高睦此时大约需要为舞阳公主描述男女构造的差异,如今嘛,打开手中的秘.戏图就好。 高睦做梦都想不到,她此生会与人同看秘.戏图,还要为人讲解。在翻开手中的秘.戏图之前,她难免有些犹豫。 转念一想,不就是一点男女之事吗?贤妃娘娘都能细问锦衣,可见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高睦摒弃最后的心理障碍,毅然打开了手中的秘.戏图。 “公主请看,像图中两人这样,肌肤相亲,彼此……交接,就是敦伦之礼。”高睦从秘.戏图册中挑出了一副合适的画面,摊在了舞阳公主面前。 舞阳公主顺着高睦的手指,看清了画中人的亲密无间,又将整本秘.戏图粗略地翻了一遍,不可置信地问道:“母妃说要紫荆她们为你生孩子,是要让你和紫荆像画里的人这样,脱光衣服睡在一起吗?” 在舞阳公主翻阅秘.戏图册时,高睦将视线移到了床外的地砖上。乍然听到舞阳公主把秘.戏图联系到她头上,高睦强压下去的尴尬再度翻涌,隔了半响,高睦才低声应道:“贤妃娘娘以为我是男子,又知公主害怕生子,应该的确是想用侍女替公主行敦伦之礼。” “不行!你不能和紫荆她们这么亲近,只能和我睡在一起!”舞阳公主早在高睦说话之前,就已经蹭到了高睦身边,此时更是将高睦牢牢抱在了怀中,好像生怕有人和她抢东西。 舞阳公主刚看完秘.戏图,就能如此自然的靠近高睦,又让高睦觉得,自己的尴尬之心过于小家子气。从来没有人如此在意高睦,高睦完全不嫌舞阳公主霸道,只感到了无尽的安心与欢喜。 可惜高睦的双手都被舞阳公主圈在了怀里,她就算想紧密地回拥舞阳公主,也没有机会,只能安慰性地拍了拍舞阳公主的胳膊,笑道:“公主放心,紫荆她们都不知道我的身份,我自然不会与她们亲近,更不会与她们同榻而卧。” 舞阳公主没有放心,反而皱起了眉头,望着高睦的眼睛问道:“高睦你与我亲近,是因为我知道你的身份吗?” 高睦初入公主府时,没有回避舞阳公主的靠近,确实是因为,舞阳公主知晓她的女儿身,她可以放心地与她亲近。可是后来,她早已认定了眼前这个人,才会与她越来越亲近。而且,她已经完全舍不得失去她的亲近了,所以宁愿承担留京的风险,也不愿与她异地分隔……不过,高睦不擅长直白的表露心迹。最终,她只是摇头道:“郑嬷嬷一直知道我的女儿身,我却从未与郑嬷嬷离得如此之近。我亲近公主,是因为公主本身。并非是只能亲近公主,才勉强行之。” “那就是你喜欢与我亲近嘛!”舞阳公主听懂了高睦的回答,她总结结论后,重新抱紧了高睦。舞阳公主甚至受到了秘.戏图的启发,这一次紧拥,不仅将脸颊贴到了高睦脸边,还用嘴唇在高睦嘴上啄了一口。 高睦:!!! 第65章 嘴唇上一闪而过的柔软触感,让高睦整个灵魂都感到了震撼。她的脑子空白了片刻,才心乱地推开了舞阳公主的脸颊,试图终止这个过于亲密的姿态。 舞阳公主不肯让高睦推开,她拉开了高睦的手掌,重新将脸颊贴到了高睦的脸边,还勾着高睦的脖子,亲密地蹭了蹭高睦。 高睦怕伤到舞阳公主,不便用力,只好问道:“公主这是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我也很喜欢亲近你呀!” “可是……” 舞阳公主理所当然的语气,让高睦有点口拙。高睦不太确定,姐妹之间,这种脸贴脸、嘴亲嘴的状态,也是该有的亲近吗? “可是什么?你不喜欢与我亲近吗?”舞阳公主问道。 “不是,我喜欢与公主亲近。”高睦为了打消舞阳公主的误会,宁愿鼓起勇气为她讲解秘.戏图,当然不想再度造成误解。她听出舞阳公主的失望后,想都没想,就直接表露了自己的真心。 “那你别推我嘛。”舞阳公主意外套出高睦的心里话后,更不想对高睦撒手了。她真的觉得高睦身上很好闻,总觉得想离高睦更近一点,所以哪怕已经开始入夏了,她还是喜欢抱着高睦入睡。看完秘.戏图后,她才知道,原来人与人之间,还可以更亲密。舞阳公主从前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她真的想与高睦成为最亲密的人。 第108章 高睦也不想推开舞阳公主,可是耳边这种肌肤相亲的摩擦,让她心乱如麻,连身体都感到了燥热。 初夏的天气,远远称不上炎热,高睦本不是体热之人,她不明白,今夜的自己,为何会频繁地口干舌燥。 她隐约觉得,这种偎脸接唇的亲密,不该是姐妹之间的常态,又感觉自己很喜欢这种耳鬓厮磨的亲近。也许是因为距离极近的缘故,高睦甚至感觉,整个空气里,都是舞阳公主的体香,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又似乎是……蠢蠢欲动。 没等高睦想清楚自己的心思,已听舞阳公主说道:“高睦,我们也行敦伦之礼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 高睦突然明白,她的口干舌燥,她的心乱如麻,竟是她对舞阳公主产生了男女之情。 她竟然对锦衣产生了男女之情! 可是,同为女子,她怎么可以对锦衣产生男女之情呢?! 还有,男女之情最是脆弱。不说母亲与越国公的相看两厌,就说越国公与朱姨娘之间,明明越国公偏爱了朱姨娘那么多年,却能一夕之间毫不犹豫地舍弃朱姨娘的性命……就算她高睦是男子,她也不该对锦衣产生如此脆弱的男女之情。她怎么可以对锦衣产生男女之情呢! 意识到自己欲.望的瞬间,高睦甚至觉得自己亵渎了她与舞阳公主之间的感情。她有些强硬地拍了拍舞阳公主的手背,说道:“公主,放开我。我有话与公主说。” “说什么?”舞阳公主听出了高睦的严肃,不解地抬头看向了高睦,双手却仍然勾在高睦颈边。 “公主,敦伦之礼,是男女之间的夫妻之礼。我们不能行敦伦之礼,也不该靠得这么近。”高睦一边说话,一边从颈畔摘下了舞阳公主的双手。 “只有男女之间才能行敦伦之礼吗?” 由于本朝严禁官员狎妓,时下的风月行当,为了给官员提供服务,培养了很多“相姑”,将俊秀的年轻男子扮做女色,供官员消遣。高睦对此事有所耳闻,当然知道,床笫之欢,不仅发生在男女之间。 不过,舞阳公主以前从来没有亲过高睦,高睦怀疑舞阳公主是看了秘.戏图,才跟着照猫画虎。为免误导舞阳公主,高睦不宜在此时提及同性之间的情.事,而是点头应道:“敦伦者,延绵子嗣,敦睦人伦。夫妇之间,为求子嗣,才会像图中这样肌肤相亲。公主与我,不该如此。” “为什么只有男女之间才可以这么亲密呢?我也想与你成为最亲密的人呀。”舞阳公主有些不满。 “公主与我,不是已经很亲密了吗?”高睦轻轻握住了舞阳公主的双手,借以佐证彼此之间的亲密。 “好吧。”舞阳公主怏怏地叹了口气。比起高睦最初的疏离有礼,如今的高睦,与她之间,确实是很亲密了。可是她总觉得不够满足,总想与高睦更近一点,却苦于没有方法,好不容易从秘.戏图里看到了更亲密的姿态,却只能出现在男女之间,真是让她不甘心啊。 高睦犹豫了片刻,为了开解舞阳公主,又补充了一句:“公主早已是高睦最亲密的人了。” “真的吗?”舞阳公主眼前一亮。 “嗯。公主知道的,我的母亲早已不要我了,天地之间,唯有公主,是我至亲。” “那就好!”舞阳公主知道,虽然王夫人与高睦断绝母女情分了,高睦却依然很在意她的母亲。好不容易高睦可以淡然的提及此事了,舞阳公主却不想戳高睦的伤疤,她没有多提王夫人,而是信誓旦旦地说道:“高睦,在我心里,早就把你当成亲姐姐了。你放心,我们这辈子都会是至亲!” 转忧为喜的舞阳公主,让高睦偷偷松了口气。正因为高睦早已将舞阳公主视为了唯一的至亲,所以高睦更不能接受她们之间的情谊变成脆弱的男女之情。好在,如今看来,锦衣确实只是受到了秘.戏图的误导,高睦想,只要她控制自己的一时糊涂,她与锦衣之间,就能是永远的至亲。 话虽如此,有些东西,毕竟是不一样了。 入睡之时,舞阳公主像往常一样,钻到了高睦怀里,高睦却失去了从前的坦然。从前的高睦,其实很享受这份相拥而卧的亲密,今夜,她却迟迟不敢揽住舞阳公主的腰背。 还是舞阳公主觉得后背发空,主动拉着高睦的左手,绕到了自己腰间。 高睦努力放松肢体,想让自己恢复常态,心里却还是乱成了一团。 心都乱了,手上的动作自然不够贴合。舞阳公主与高睦近在咫尺,黑暗中的感官又格外敏锐,她很快发现了高睦的僵硬,不满地拍了拍高睦的左臂,嘟囔道:“高睦,你的手怎么这么僵啊,抱紧我呀。” 抱紧? 舞阳公主的体香近在鼻端,高睦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甚至浮现出了秘.戏图中的画面。这样的高睦,如何能抱紧舞阳公主? 高睦意识到,自己短期之内,无法心安理得地抱着舞阳公主入睡。她索性从舞阳公主腰上收回了左臂,嘴上问道:“公主不热吗?” “我不热。高睦你热吗?”舞阳公主以为高睦嫌热,虽然舍不得,还是从高睦怀里退出了些许距离。 “有一点。”高睦一点都不想对舞阳公主撒谎,但她已别无选择。她真的需要一点时间调整心态,也需要一点空间。 “好吧,那我不抱着你睡了。” 第109章 舞阳公主与高睦朝夕相处,早已发现,高睦对她十分迁就。在舞阳公主的印象里,高睦哪怕很累了,也会优先陪她出游,好像从来不曾拒绝过她。这样的高睦,竟然开口喊热了,舞阳公主便猜测,高睦恐怕不只是“有一点”热。她虽然很喜欢贴着高睦睡觉,却不想热着高睦,二话不说,就从高睦怀里完全退了出来。 高睦提及“热”字,就是想让舞阳公主主动松手,为彼此留出单独入睡的空间。在舞阳公主的体温远离高睦后,高睦却丝毫没有计谋得逞的得意,也没有解除僵硬的轻松,反而心头沉甸甸的。隔了半响,她才翻转身体,改成了仰卧。 从舞阳公主亲吻高睦开始,高睦的心湖就涌起了惊涛骇浪,直到此时独自仰卧在黑暗中,她才想起来,她忘了交代舞阳公主,刘贤妃那边,需要补救。 舞阳公主都已经睡了,高睦不好再喊她醒来说话,又想到,只要在舞阳公主下次入宫之前,把补救措施告知舞阳公主就够了,不必急于一时。高睦放下心思,打算开始酝酿睡意,却发现舞阳公主又翻回了她身边,还用双手握住了她的右臂。 “公主?”高睦怀疑舞阳公主没睡着,试探性地轻轻唤了一声。 “嗯?高睦,有事吗?”舞阳公主确实没睡着。她习惯了抱着高睦入睡,独卧毫无睡意,她觉得尚在初夏,抱着高睦一只胳膊,应该不会让高睦太热,这才重新翻滚身体,移到了高睦身边,没想到刚刚握住高睦的胳膊,高睦就喊她了。 “有一件事,忘了告诉公主。”高睦与舞阳公主同床经年,知道舞阳公主平素入睡极快,听到舞阳公主声音清醒,她只当舞阳公主还不困。事涉床帏私事这种不尴不尬的内容,既然今晚有机会一起说完,高睦便不想改日再提了。她转身面向了舞阳公主的方向,低声说道:“贤妃娘娘应该已经知道了,我与公主……未行敦伦之礼。为免贤妃娘娘起疑,公主下回与娘娘说私房话时,需得告诉娘娘,我与公主成婚两年都不曾同房,是因为公主年幼。” 舞阳公主想到秘.戏图中那些赤身裸体的男女,再想起母妃下午那些支支吾吾的问题,不难明白高睦的推测。倒是高睦想起舞阳公主应该不懂“同房”之意,又解释了一句:“贤妃娘娘问公主的‘同房’,就是指夫妻间的敦伦之礼。” 第66章 “嗯,我猜到了。” 舞阳公主应诺一声后,又疑惑道:“高睦,年幼就不能行敦伦之礼吗?” 刘贤妃那边还需要舞阳公主去补救,高睦必须得让舞阳公主了解房中常识。高睦都为舞阳公主解说过秘.戏图了,在这方面也有些麻木了,她很快回答道:“公主误会了。女子来月事后,就可以行敦伦之礼,诞育子嗣了。但是妊娠辛苦,生产之时更是凶险万分,民间对妇人生子之事,素有‘闯鬼门关’一说。女子年幼之时,身量不足,生子更易难产,所以不宜过早有孕。” 高睦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寻常夫妻,新婚当夜,就会同房。贤妃娘娘若问公主,为何我迟迟未与公主同房,公主就说,我心疼公主年幼,不愿公主过早有孕,免得贤妃娘娘以为我有男子的隐疾,惊动太医院。”高睦这个女驸马,将来也许会需要使用隐疾这种借口,但绝不是现在。 “年幼生子,更易难产吗?阿柔和我一样,都是十五成婚,成婚不久就有孕了。她若是晚几年再有孕,会不会就不会死了?”舞阳公主第一次听到“闯鬼门关”的说法,想起没能闯过鬼门关的寿张公主,顿觉心有戚戚焉。 每当舞阳公主想起难产早逝的寿张郡主阿柔,都会十分伤感。高睦早已知道,寿张公主在世时,是舞阳公主最亲密的闺中伙伴;她也知道,舞阳公主就是因为寿张郡主的难产而亡,才会产生恐婚恐孕的想法,以至于不惜拉她这个女子来冒充驸马。 “壮年有孕的妇人,也不乏难产身亡之辈,公主不要多想。逝者已矣,寿张郡主与公主交好,想必也不愿公主为她过于伤心。” 高睦突然想知道,如果不用生孩子,或者生孩子不用承担死亡风险,舞阳公主会不会想要一个真正的驸马。在安慰完舞阳公主后,她问道:“公主,如果有一位如意郎君,为了公主,宁愿终身不要子女,不让公主经历怀孕生子的凶险,公主会不会想招他为驸马呢?” 舞阳公主在看完秘.戏图之后,已经知道了,夫妻之间,需要脱光衣服睡在一起。她顺着高睦的问题,想到会有一个男人触碰自己的肌肤,立马觉得全身都冒起了鸡皮疙瘩,连不迭摇头道:“不想不想,我不想和男人睡在一起,才不要招驸马呢。” 高睦在黑暗中看不清舞阳公主的表情,却不难感受到舞阳公主的抗拒,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没等高睦笑完,舞阳公主又问道:“高睦你呢?你会不会想要恢复女儿身,会不会想要有一个如意郎君?” 高睦没想到舞阳公主会问到自己头上,一时忘了回话。舞阳公主等不及高睦的答案,摇晃着高睦的胳膊,紧张地追问道:“高睦你怎么不说话?你不会真的想要如意郎君吧?” “没有,我不想要如意郎君。”高睦见舞阳公主误会了自己的沉默,连忙矢口否定。 “真的吗?”舞阳公主虽然很少参加女眷的聚会,却也知道,当今世上,大部分女子,毕生的夙愿,就是与一个如意郎君婚配,相夫教子。她本来觉得,高睦不是寻常女子,应该不会有这么俗气的夙愿,高睦之前的沉默,又让她有点犹疑。 第110章 “当然是真的。我若是想恢复女儿身,怎会参加科举,怎会入仕为官呢?相夫教子的生活,不是我的志趣所在。” 高睦在修山书院求学时,接触过很多优秀的同龄男子,却从来不曾产生爱慕之意。相反,以男性的身份与男子相处,让高睦深刻地意识到了,哪怕是以品行著称的君子,也视女子为玩物。高睦甚至可以断言,在这个男尊女卑的世道里,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根本就不存在。高睦又不是傻子,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她怎么会期盼呢? 至于子女……高睦被母亲舍弃后,若是一直孑然一身,出于对亲情的渴望,也许她会想要一个孩子。可是她遇到了舞阳公主。 在感情的领域里,高睦从来都不贪心,也不敢贪心。有一个愿意给她当家人、给她当妹妹的锦衣,就够了。 此外,与舞阳公主成婚后,高睦亲眼看到了女子的身不由己,更珍惜自己的男子身份了。对于如今的高睦而言,相夫教子的生活,不仅不是她的志趣,确切地说,她是宁肯一死,也不愿意去相夫教子。 “你不想就好。”舞阳公主听到高睦斩钉截铁的语气后,明显松了口气,“不然我真怕你不愿意一辈子给我当驸马。” 高睦不知不觉间对舞阳公主动了男女之情,要不是认为男女之情脆弱不堪、难以久恃,她恐怕已经在争取成为舞阳公主的真驸马了,又怎会不愿意一辈子给她当驸马呢? “公主不是与我说好了,这辈子都会是至亲吗。只要公主不嫌弃,高睦此生此世,都不会离开公主。” 舞阳公主的双手一直停在高睦的右臂上,高睦置身于黑夜之中,却不难找到舞阳公主的手背。她一边说话,一边轻柔又坚定地将左手覆在了舞阳公主手背上。 “不嫌弃,不嫌弃。你这么好,我怎么可能嫌弃你呢?我最喜欢你了!”舞阳公主不同于高睦的含蓄,她笑嘻嘻地趴在高睦身上,结结实实地抱紧了高睦。 最喜欢吗? 舞阳公主父母俱全,又有众多兄姊侄甥,高睦将舞阳公主认定为家人后,也从来不敢奢望,能成为舞阳公主最喜欢的人。可是,在听到舞阳公主这句“最喜欢”后,她明知舞阳公主只是顺嘴一说,还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喜悦。 在高睦从喜悦中回过神来之前,舞阳公主又在高睦脸上亲了一口。 高睦:!!! 我不是已经和锦衣说清楚了,只有夫妻之间才可以行敦伦之礼吗,锦衣怎么还亲我呢?! 意识到不妥后,高睦才惊觉,此刻的姿态,也极为……不雅。 舞阳公主拥抱高睦时,半撑起了身体,说是拥抱,其实相当于将上半身压在了高睦身上。夏日亵衣单薄,高睦在意识到这个姿态的不雅后,几乎感觉到了舞阳公主的身体曲线…… 高睦急忙拍了拍舞阳公主的胳膊,示意她起身,还提醒道:“公主忘了吗?我不是与公主说了吗,公主不该亲我。” “你什么时候说过我不该亲你?” 舞阳公主以为高睦还热,原本顺从地从高睦身上移开了身体,打算躺回自己的位置上。听清高睦的“不该”后,她又凑到了高睦面前,语气中还满是不解。 “熄灯之前,我不是与公主说过吗,只有夫妻之间,才能行敦伦之礼。”高睦才被舞阳公主亲了一口,舞阳公主的鼻息扑打在高睦脸上,让高睦万分不自在。说话之间,高睦挪了挪躯体,试图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我没有和你行敦伦之礼呀,只是亲亲你的脸,也不行吗?”舞阳公主感受到高睦后退的动作,伸手揽住了高睦的脖子,不许高睦远离,言语间还透出了委屈,“小时候,我经常亲父皇母妃的。” 舞阳公主所说的“小时候”,是指她七岁之前。 七岁之前的舞阳公主,经常通过亲脸的形式,表达心中的欢喜;年满七岁后,皇帝告诫舞阳公主,她已经是大孩子了,亲脸不够庄重,不许她再亲任何人的脸。因为这个缘故,舞阳公主一直以为,只有稚童才可以亲人。要不然,从前有很多次,她其实早就想亲高睦了。 今晚看到秘.戏图后,舞阳公主才知道,原来成年人之间,也是可以亲亲的。人家都亲嘴了呢,她不能和高睦行敦伦之礼,那只是亲亲高睦的脸,不过分吧? 高睦从来没有亲过自己的母亲,更不可能去亲越国公高松寿,听了舞阳公主这句“小时候”,她才想起来,确实曾在街市上见过,小儿亲吻父母的场面。既然如此,家人之间亲脸,大约只是寻常的亲密? “那……”高睦怀疑自己少见多怪了,又不忍心舞阳公主委屈,迟疑着打算接受这种家人间的寻常亲密。她都已经张嘴了,才忽然想起了不对:“可是公主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不是小孩子怎么了?刚才那些画里的人,也不是小孩子,他们不是也亲亲了吗。” “画里的人……亲亲,是因为他们是夫妻。”高睦既窘促,又头痛。在今晚之前,舞阳公主从来没亲过她,她就知道,还是得怪那本秘.戏图! “夫妻都能亲,我们是姐妹,肯定也能亲啊!” 皇帝子女众多,为了维护家庭稳定,一直很强调手足之情。舞阳公主所受到的教育告诉她,兄弟姐妹,是比夫妻更亲密的关系。所以,舞阳公主理所当然地认为,夫妻能做的事情,姐妹更能做。 第111章 高睦:…… 第67章 高睦也认为,夫妻关系,并不亲密。 不提越国公府,就说高睦身为掌管刑名的推官,她接触过的案卷里,被丈夫殴打、发卖、甚至杀害的妇女,比比皆是。但是,只要是夫妻,哪怕是世上最不亲密的夫妻,他们在身体上,也必然是亲密过的……而且这种身体上的亲密程度,毫无疑问,胜过天下最亲密的姐妹。 这种至亲至疏的夫妻关系,难以用三言两语解释清楚。高睦索性换了个思路劝阻:“成人之间,亲脸不够得体。公主也说了,只是小时候经常亲你父皇、母妃,长大之后应该就已经不亲了吧?公主对我也一样,以后不宜再亲我。” “不得体就不得体。”舞阳公主反驳道,“要想得体,那高睦你根本就不该陪我出京玩。按照父皇的意思,我得守着女诫过日子,每天都窝在公主府里,那才叫得体。高睦,你陪我做的不得体的事多了,也不多这一件呀!我不管,我就是想亲你!你不是说喜欢与我亲近吗?大不了,你就当我是小孩子嘛!” 语罢,舞阳公主示威一般,又在高睦脸上亲了一口。 由于帐内没有光线,舞阳公主激动之下,没能找准位置,说是亲脸,却差点亲到了高睦的耳朵。 高睦感觉自己的耳根像炸锅了一般,瞬间就滚烫了。她无力再劝阻舞阳公主,只想尽快为自己留出降温的空间,连忙应道:“好,好,公主想亲就亲。公主,太热了,快放开我。” “高睦,这可是你说的,以后我想亲你就亲你哦?” “嗯,我说的。”高睦生怕舞阳公主再亲她一口,强行维持着镇定,催促道,“公主,天不早了,我明日要去衙门,该睡了。” “嗯,是该睡了。”舞阳公主听到高睦松口后,心满意足地松开了高睦,还打了个哈欠。她握着高睦的右臂,很快沉入了梦乡。 高睦耳根的热意似乎传到了右臂上,让她感觉,舞阳公主双手的温度,都有些烫人。 她是立志要与锦衣做一辈子至亲的人,如果被锦衣握住胳膊都嫌烫,还怎么做至亲呢? 高睦觉得自己的心态不对。 舞阳公主也许是习惯了抱着高睦睡觉,睡着之后,又滚到了高睦身边,此时刚好将胳膊搭到了高睦身上。 高睦没有拿开舞阳公主的胳膊,而是抬手将舞阳公主拥入了怀中,逼迫自己放松身体,拿出了曾经的坦然。 高睦与舞阳公主相识以来,日渐亲密,尤其舞阳公主是个擅长撒娇的性格,对高睦有过很多亲密的举止。高睦以为,只要自己能够维持曾经的坦然,多一个亲脸,她也不难面对。实在不行,她就像锦衣说的那样,拿锦衣当小孩子,被小孩子亲一口,总不会再心乱了吧? 现实不如人意。 高睦很快发现,哪怕她拿出了全部的坦然,也不够用了。 夏末的时候,皇帝将京郊一处皇家温泉赐给了舞阳公主,暑气一退,舞阳公主就提出了要去泡温泉。 高睦女扮男装,对温泉这种需要袒露身体的地方,向来敬而远之。但是,舞阳公主的温泉山庄是皇帝新赐的,高睦就算只是为了表明谢恩之心,也该去温泉山庄走上一趟。再加上高睦不想让舞阳公主扫兴,因此她没有对温泉山庄一行提出异议,直到舞阳公主邀请高睦泡温泉,她才拒绝道:“我不喜欢泡温泉,公主自己去吧。” “高睦你怎么会不喜欢泡温泉呢?”舞阳公主凑到高睦耳边,低声道,“医书上说,多泡温泉,也许能治疗经痛呢。高睦你就当是沐浴嘛,去试试吧。” 高睦一怔。 自从舞阳公主发现高睦经痛的毛病后,就格外上心。一向不喜欢参加女眷聚会的她,频繁地参加了各种后宅聚会,想要不着痕迹地寻访到擅长妇科的民间名医,好带高睦去悄悄瞧脉。不过,天子脚下,但凡数得上号的名医,都被招入了太医院,又加上当今医林皆以擅治妇人为耻,所以,舞阳公主努力了数月,也没能为高睦找到合适的大夫。 高睦不愿意舞阳公主为她白白费神,坚称自己已经习惯了经期的疼痛,劝舞阳公主放弃寻医的事情,没想到舞阳公主竟然亲自看起了医书。 还有温泉……高睦以前从未听说舞阳公主喜欢温泉,皇帝却在大夏天突然给舞阳公主赐了个温泉山庄,高睦本来就觉得此事奇怪,此时才想到了另一个可能:“皇上把这座温泉山庄赐给公主,是公主想帮我治病,向皇上讨要的吗? ” “是呀。京城附近的好温泉都在父皇手里,我想买都买不到,那只能找父皇嘛。不过,我只是找父皇借温泉,是父皇自己愿意赐给我的。”舞阳公主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期待地提议道:“高睦,你的手冬天好冷,就算泡温泉不能缓解你的经痛,也能驱寒。你去试试吧,好不好?” 皇家的温泉山庄,不比那些露天的野外温泉,每一处汤池,都覆盖在屋宇之内,高睦只要关好门窗,其实不需要担心暴露身份。这座温泉山庄,既然是舞阳公主专门为高睦要来的,高睦又怎么说得出不好呢?高睦当即点头答应了下来。 此次温泉山庄之行,既然含有谢恩之意,便不宜微服出游,是以,紫荆等侍女,皆在随行之列。 有紫荆在场,汤池那边很快就准备妥当了。 第112章 皇家建筑,皆有法度。高睦一看房屋的规模,就知道,此中汤池,应是整个山庄中最好的一处汤池。 高睦以为舞阳公主想把最好的汤池让给她,也不推拒舞阳公主的好意,只是含笑看了舞阳公主一眼,就跨过了门槛。 转身想要关门时,高睦发现舞阳公主也进门了,她才猛然意识到,舞阳公主不是要把最好的汤池让给她,而是打算……和她一起泡温泉?! 果然,舞阳公主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对紫荆吩咐道:“紫荆,我和高睦这里,不用留人伺候,你们也去泡泡温泉吧。” 温泉汤池这种场所,夫妻共浴,实在是太寻常了。就算舞阳公主不提,紫荆也知道,不该安排侍女碍事,所以,从一开始,紫荆就没在室内留下侍女。此刻得到吩咐后,紫荆面不改色地答应了一声,带着侍女们行礼之后,很快合上了房门。 舞阳公主都已经当着侍女的面流露出共沐汤池的意图了,就算这座温泉山庄里不缺汤池,高睦这个“驸马”,也不宜再换地方。她只能硬着头皮,扣紧了门栓。 高睦栓门时,舞阳公主已经绕过了门前的座屏,来到了汤池之前。她都已经准备脱衣服了,还不见高睦进来,又催促地喊了一声:“高睦——” “在。”高睦总算绕过了屏风,看到了室内的汤池。 汉白玉砌成的汤池,散发着氤氲的热气,将数步之外的舞阳公主笼罩在了白雾之中。高睦看到舞阳公主因雾气而朦胧的身影,暗自松了口气。她笑道:“公主先泡吧,我坐坐。” 说话之间,高睦出于谨慎起见,还绕着墙根走了一圈,将室内检查了一遍,亲自确认了室内再无别人。 室内烟雾弥漫,遮盖了远处的景象。假如真的有人藏身其中,还真得像高睦这样细细搜寻一圈,才算稳妥。舞阳公主习惯了高睦的谨慎,以为高睦想要确保安全之后,再宽衣解带。她没有急着下水,而是陪高睦一起在雾气中搜寻了起来。 高睦见舞阳公主完全没有先下水的意思,只好说道:“公主先去泡温泉。等公主泡完,我再泡。” 舞阳公主此时方知,高睦的“坐坐”,是想和她分开泡温泉。她摇头道:“一个人泡温泉没意思,我要和你一起。” 正好高睦已经将室内检查得差不多了,舞阳公主也不让高睦拒绝,拽着高睦的胳膊,就想去汤池边。 为了制止舞阳公主,高睦只好坦诚地说道:“公主,我不习惯与人一起……沐浴。” 整个舞阳公主府的人都知道,高睦沐浴,从来不要侍女伺候。舞阳公主知道高睦不习惯,可是她就是想要高睦习惯她的亲近。她抱着高睦的胳膊,撒娇道:“高睦,我们都是姑娘家,一起泡温泉很平常,没有什么好害羞的,走嘛。” 高睦知道,同性亲友之间,一起泡温泉是很平常的事情。别说是相熟的家人了,京城的混堂里,那些素不相识的男人,还在一个浴池里洗澡搓背呢……可是,与舞阳公主使用同一个温泉汤池,就已经是高睦的极限了,一起下水,高睦真的……做不到。 舞阳公主知道,高睦已经与她很亲近了,可她就是想与高睦更亲近。她见高睦的脚下像是长了根,干脆直接解起了高睦的衣带,心里想着,只要高睦把衣服脱了,很快就能习惯了。 第68章 高睦保守身份的意识已经成了本能,一被舞阳公主碰到衣带,她就抓住了舞阳公主的双手,中止了她的动作。 舞阳公主扁了扁嘴,沮丧道:“高睦,你抓疼我了。你就这么不想和我一起泡温泉吗?” “对不起,公主。我只是从来没被人碰过衣带,一时忘了轻重。”高睦生怕抓伤舞阳公主,连忙松开了手掌。 舞阳公主听到高睦避开了温泉的话题,忽然想起,她与高睦一起生活了这么久,还每日同床共枕,竟从未见过高睦的身体。她总觉得高睦与她之间还隔着一层,不满道:“你不是说我们是至亲吗?为什么还要和我见外,一起泡个温泉都不行。” “我不是与公主见外,只是……不习惯。”高睦说不清自己的心态,还是只能搬出不习惯的说辞。 “那你不能从现在开始习惯吗?我和阿柔以前都经常一起泡温泉呢。”舞阳公主与自己的亲姐姐年龄差太大,心里其实一直把共同长大的寿张郡主阿柔当姐姐;而高睦,在舞阳公主的心中的位置,已经不知不觉超越了寿张郡主。所以她真的不明白,阿柔都能和她一起在温泉里嬉戏,为什么高睦就是不愿意。 根据高睦的观察,舞阳公主在所有的亲人中,除了父母之外,最在意的,就是寿张郡主与皇太孙孙文昺。 听到舞阳公主把自己和寿张郡主比肩,高睦顿觉自己扭捏得不该。她认为舞阳公主说得没错,自己既然想和舞阳公主做至亲,就该适应这种亲人间的寻常亲近,遂应道:“公主说得对,我应该从此刻开始习惯。走吧,公主,我们去泡温泉。” “高睦,你真的想通了吗?”舞阳公主两眼放光。 “嗯,我想通了。” 转忧为喜的舞阳公主,勾出了高睦的笑容。 舞阳公主担心高睦反悔,一确定高睦愿意,她就拽着高睦来到了汤池边。 高睦确实以为自己想通了,可真等到要当着舞阳公主的面脱衣服时,她的手指还是有些僵硬。 第113章 好在舞阳公主没有盯着高睦。她觉得高睦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又想为高睦留出适应的空间,所以已经率先脱衣下水了,还特意走到了汤池的另一边,才坐入水中。 汤池之中,水汽浓郁,高睦隔着水雾望去,完全无法看清舞阳公主的五官,更别说水下的身体了。 高睦的手指恢复了灵动,总算宽衣解带,也将身体沉入了水中。 这是高睦成年以后,第一次泡温泉。 温暖的泉水包裹全身,仿佛在抚慰每一寸肌骨,可是,高睦只要想到,她和舞阳公主此刻正沐浴在同一池温泉中,她的身体就放松不起来。 要不是舞阳公主远在汤池的另一头,高睦感觉,她可能一入水就后悔了。 “高睦,我和你说,以前我和阿柔一泡温泉就会打水仗。阿柔平时看着斯文,连树都不让我爬,一进汤池却像个疯丫头,总将我浇成落汤鸡……”舞阳公主见高睦完全没有靠近自己的意思,知道高睦还有些不自在。为了缓解气氛,她故意说起了在温泉中嬉戏的旧事。 高睦想象着两个小姑娘在水中打闹的场景,身体总算恢复了轻松,她这才将后背靠到池壁上,真正拥有了一丝享受温泉的雅兴。 寿张郡主是端庄守礼的淑女,却能与锦衣在汤池中自由自在地打闹,可见亲友之间,“赤诚相见”不算值得尴尬的事情。高睦,你与锦衣早已亲如姐妹,只是一起泡温泉,真的应该坦荡的…… 一捧温泉落在高睦额头上,打断了高睦的思路。高睦顺势望去,撞见了一具白皙的胴体,又仓皇地收起了视线,心中坦荡的念头更是不翼而飞。 原来,舞阳公主不知不觉间来到了高睦近前,还顽皮地往高睦头上浇了一捧水,打算与高睦打一场水仗。由于舞阳公主不会游泳,她靠近高睦时,只能选择涉水步行,躯体也就暴露在了水面上,才让高睦撞见了不该看到的风景。 高睦有心拉开距离,又不愿让舞阳公主觉得见外。她借着打水仗当掩护,一边往舞阳公主身上浇水,一边游泳远离了舞阳公主,让水雾重新遮蔽了舞阳公主的身体。 水仗打完之后,高睦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 高睦以前陪舞阳公主打水仗时,总会让着舞阳公主一些,今天她一心控制距离去了,手下忘了收敛,很快将舞阳公主淋成了落汤鸡。 舞阳公主认输之后,对高睦喊道:“高睦,我眼睛睁不开了,快帮我拿手巾来擦脸!” 高睦:…… 岸边不缺手巾,但是舞阳公主眼睛都睁不开了,高睦总不能让她闭着眼睛走去岸边。高睦再不愿意拉进距离,也只能拿着手巾,游到了舞阳公主身边。 来到舞阳公主面前后,高睦才看清,水雾之后的舞阳公主,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哪里是睁不开眼的样子? 高睦脑子一懵,想都没想,就蹬水退后了数丈。 舞阳公主无奈地问道:“高睦,你还没有习惯吗?” 高睦知道舞阳公主不接受她这个“不习惯”,可是她都已经后撤这么远了,明摆着就是不习惯,又如何能狡辩呢?她索性请求道:“公主,我成人之后,从未与任何人共入温泉。请公主给我一点时间,可好?” 舞阳公主得知高睦只和她一起泡过温泉,开心不已。她带高睦来温泉山庄,本意是带高睦来治病的,也不想让高睦泡个温泉还胆战心惊,当即应道:“好嘛,我不逗你玩了。我去岸上等你,你多泡泡。” 高睦没想到舞阳公主这么好说话,却隐约看到,舞阳公主的确走向了岸边。她松了口气,转身打算找个池壁当靠背,身后却传来了舞阳公主的惊呼。 紧随其后的混乱水声,似乎是溺水的动静。 汤池中的水位,只到舞阳公主腰间,却也足以淹死旱鸭子。 高睦才被舞阳公主骗了一下,却顾不上半分猜疑,她立马游到了舞阳公主身边,想要第一时间确认她的安全。 幸好高睦来了。 舞阳公主走向岸边时,脚底打滑,摔在了水中。她虽然条件反射地发出了一声惊呼,却觉得水位不深,可以自己站起来,没想到她的身体横在水中,手脚都够不着池底,要不是高睦来得快,她就算不溺死,也该喝进不少温泉水了。 高睦自己小时候就差点淹死,她将舞阳公主从水中捞起来后,又惊又怕,为舞阳公主拍背时,指尖都在颤抖。 舞阳公主缓过神来后,倒是笑嘻嘻地抱住了高睦的身体,满意地叹道:“高睦,你看,你离我这么近,不也很习惯吗。” 高睦从后怕中回过劲来后,才迟钝地意识到,她与舞阳公主,正一丝.不挂地紧贴在一起。 咚! 咚! 咚! …… 震耳欲聋的心跳回荡在胸腔。 就连舞阳公主都听到了高睦狂乱的心跳,她不解地问道:“高睦,你的心跳声怎么这么响呀?” “公主,松手。走,我送你去岸边。”高睦被舞阳公主察觉心乱后,心跳更动荡了。她想推开舞阳公主,又顾虑舞阳公主刚刚呛水,不放心让她独自上岸,只能咬牙保持镇定。 舞阳公主不仅没有松手,反而双臂缠绕,将整个躯体都紧贴在了高睦身上。 她觉得高睦身上很舒服。 那是一种比温泉还要温软的舒服,让她完全舍不得松手。 第114章 此外,高睦虽然没有解释自己的心跳,舞阳公主却突然想到,高睦必然是紧张她的安危,才会如此心慌。 素来镇定的高睦,竟然如此在意她的安危。 这个发现,让舞阳公主心花怒放。浩荡的欢喜充盈周身,她忍不住亲了高睦一口,还感慨道:“高睦,我真的好喜欢你啊!” 她真的好喜欢高睦,总想离高睦更近一点。喜欢到,哪怕此刻与高睦毫无间隔地紧贴在一起,仍觉得不够满足,说话之间,还拉着高睦的胳膊,绕到了自己腰上,想要高睦也和她一样,亲密无间地拥紧她。 自从秘.戏图事件后,舞阳公主就喜欢用亲脸的形式表达欢喜。高睦经过几个月的调整之后,原本已经能坦然地接收这种亲密了,可是这一次,高睦坦然不起来。 舞阳公主拥紧高睦时,下颌枕在了高睦肩膀上。在亲吻高睦时,她为了省事,没有仰头去亲高睦的脸颊,而是就近在高睦的脖子上啄了一口。 明明与从前一样,都是一闪即过的轻吻,高睦却半边身子都开始发麻了。她在心中喊了无数声妹妹,甚至试图将舞阳公主想象成一个小孩子,以求唤醒自己的坦荡,却完全无济于事。 舞阳公主的体温紧贴在高睦肌肤上,是比温泉更浓烈的温暖,却让高睦仿佛陷入了一场酷刑。 高睦实在是难以忍受这种煎熬,想要强行挣脱舞阳公主的拥抱,舞阳公主那声感慨,又让高睦定在了原地。 第69章 真的好喜欢我吗? 高睦心弦一颤,突然不想再挣扎了。 其实,她也喜欢她呀。 喜欢到,不知不觉间,对她的身体都产生了贪念。 贪恋到,哪怕她努力了数月,哪怕她用尽了毅力,却依然无法摆脱这种贪念。 既然无法挣扎,那为什么不去试试呢? 就算全天下的夫妻都至亲至疏,说不定她与锦衣之间,可以只亲不疏呢? 即便结果不尽如人意,总好过一辈子都与锦衣别别扭扭地相处吧?这种想亲近又不敢亲近的处境,太难受了。 还有,在听到锦衣的“好喜欢”后,高睦清晰地意识到了,她想要成为锦衣最喜欢的人。 在感情的领域里,高睦从来没有产生过如此胆大的贪心。 高睦不知道是舞阳公主亲密的举止为她注入了底气,还是她本就如此贪婪,总之,她不想再裹足不前了。 直面自己的贪婪后,高睦才真正找回自己的坦荡。她顺着舞阳公主的意思,拥紧了她的腰身,任凭彼此的体温交融在了一起,充盈心间的,是坦荡的满足。 “高睦,你身上好舒服呀。”舞阳公主也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高睦既然对舞阳公主不再是姐妹之情了,便不想再用姐妹的名义窃取舞阳公主的亲密。为了验证舞阳公主的心意,她在舞阳公主耳边问道:“公主以前与寿张郡主一起泡温泉时,也会这样拥抱在一起吗?” “嗯?”舞阳公主不知道高睦为何问及寿张郡主,她疑惑了片刻,才回答道,“我和阿柔也会拥抱呀。不过,阿柔说勾肩搭背有失身份,长大了就很少和我拥抱了。” 高睦见舞阳公主误会了自己的问题,解释道:“我是问公主,可曾像现在这样,赤身裸体地拥抱寿张郡主。” “那肯定没有呀。阿柔穿着衣服都不怎么让我抱她呢,别说不穿衣服的时候了。再说了,不穿衣服抱在一起,那多奇怪……”舞阳公主好笑地摇了摇头,吐槽的话说到一半时,却陡然卡在了嘴边。 “不穿衣服抱在一起,很奇怪吗?”高睦明知故问地揪住了舞阳公主的话头。 在认识舞阳公主之前,高睦几乎没有和任何人有过亲密之举,但她以常理来推断,心知,哪怕母女之间,恐怕也不会赤身裸体地相拥。所以,她以寿张郡主为切入点,就是想让舞阳公主知道,她们此刻的拥抱,已经逾越了常规。 如今看来,在舞阳公主心中,寸丝不挂的拥抱,果然不是姐妹之间该有的亲密。那么,舞阳公主为何会对高睦做出这个肌肤相亲的拥抱呢? 高睦心头微喜。她虽然不确定舞阳公主的想法,却隐约觉得,她的那份贪心,不是她的一厢情愿。也正是因为这份判断,她才敢于迈出这步试探。 否则的话,同性之间的爱慕之情,毕竟是有违伦常的事情。如果神女无心,高睦就算再贪心,也只能将这份感情埋在心底。不然,要是最后连家人都做不成了,高睦肠子都会悔青。 “不奇怪!”舞阳公主觉得,高睦好不容易习惯了与她赤身相见,她生怕高睦继续回避她,连忙摇了摇头,还防范于未然地收紧了双臂,不让高睦后退。 高睦没有退离舞阳公主的拥抱,而是凝望着她的眼眸,循循善诱地追问道:“真的不奇怪吗?” 扪心自问,其实是有一些奇怪的。 舞阳公主回忆了一下,哪怕是和母妃之间,也没有赤身拥抱的记忆。只是想象自己和母妃赤身相拥,她都觉得有些奇怪,可是,和高睦一起,她为什么就不觉得呢? 这个问题,舞阳公主一时间想不清答案。她只知道,高睦身上很舒服。她不想失去这种舒服,张嘴就想咬定“不奇怪”,话都到嘴边了,又想到了不对。她气呼呼地拍了高睦一巴掌,质问道:“高睦,你是不是想说,我不该不穿衣服抱着你?你想要我松手就直说嘛,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干什么?” 第115章 说是拍,舞阳公主其实根本没有用力,只是伸手在高睦胸口轻轻扇了一下,指尖却刚巧划到了高睦的胸部。 高睦以男子的身份长大,对自己的女性部位,缺少专属的羞耻心。倒是舞阳公主,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惊讶道:“高睦,原来你的胸脯不是平的呀!” 高睦:…… 她倒是希望自己胸部平坦,以便让身份更保险,可惜,这种事情,不由人力控制。 高睦接受自己的倾慕之心后,与舞阳公主相处起来自然了很多,但总归没有一直赤身说话的道理。她也没有与人讨论身体的习惯,遂转回了最初的话题:“公主不是想上岸的吗?我送公主过去吧。” “你看!你就是想要我松手!”舞阳公主直接噘起了嘴唇。 “没有,我不是想要公主松手。”高睦真心实意地摇了摇头。她都已经贪心到想要成为锦衣最喜欢的人了,又怎会想要锦衣松手呢? 不过,高睦没有表白的经验,一时间不知从何下手,也直觉汤池之中不是理想的告白场所,便不好解释自己提问的动机,只好哄劝道:“公主要是不想上岸,那我们就坐下来继续泡温泉吧。我只是担心公主又摔着。” 舞阳公主听说高睦愿意和她坐在一起泡温泉了,心中为数不多的小脾气立马消散了。她想起了高睦那句“请公主多给我一点时间”的请求,也不想为难高睦,当即离开了汤池。 晚上睡觉时,舞阳公主照常挤进了高睦怀中,才想起来疑问:“高睦,白天在温泉里见着,你不是有胸脯的吗?怎么现在又这么平呢?” 为了确定自己的感觉,舞阳公主发问之时,还伸手在高睦胸口按了按。 高睦对自己的乳.房没有羞耻感,对舞阳公主的触碰却做不到无动于衷。她握住了舞阳公主作乱的手掌,缓了缓心神,才回答道:“我束胸了。” “束胸?”舞阳公主还是不懂。 高睦只好给她解释了束胸的过程。 “那不难受吗?”舞阳公主听说高睦每天都要用布帛把胸脯勒平,只是想象了一下过程,就觉得憋气。 “还好。” “还好?那就是有一点难受?那高睦你睡觉就不要束胸嘛,反正只有我在。” “没事,我习惯了。睡觉吧,公主。”高睦拍了拍舞阳公主的胳膊,示意她再次躺下来。 “你解开嘛,睡觉都勒着,多憋闷啊。”舞阳公主没有躺回去,反而在黑暗中摸到了高睦的衣领,将一只手伸了进去,想要帮高睦解开束胸。 舞阳公主就在高睦怀中,高睦想要阻止也来不及,都被舞阳公主碰到束胸布了,高睦才按住她的手掌。 “那么厚,多难受啊,解开了再睡多好。” 高睦想将舞阳公主的手掌抽出来,舞阳公主却不肯作罢。她虽然被高睦限制了动作,却已经摸到了束胸布的厚度,见高睦不肯配合,干脆将另一只手也伸进了高睦衣领里,非要解开高睦的束胸,好让高睦轻轻松松地睡个好觉。 高睦一点都不觉得轻松,反而再次感到了口干舌燥…… 舞阳公主从未帮别人脱过衣裳,黑暗中又看不清情况,为了找到束胸布的端口,难免需要在高睦身上摸索……高睦感觉,舞阳公主这双作乱的手,不仅弄乱她的亵衣,而且抽干了她全身的水分,让她整个人都感到了燥热。 没有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高睦在接受自己的倾慕之心后,就已经明白自己这份蠢蠢欲动的燥热了。 “公主,住手。”为了阻止舞阳公主的坚持,也是为了解救自己,高睦不得不劝阻道,“房中侍女往来,我还是束胸睡觉更稳当,免得一时来不及遮掩。我早已习惯了束胸睡觉,真的不很难受,公主不必在意这件小事。” 舞阳公主果然停手了,还从高睦的领口里抽出了双手。 高睦一边整理亵衣,一边松了口气。要是锦衣还不收手,她可能今晚就得告诉锦衣,敦伦之礼,不止能发生在男女之间……一声长叹打断了高睦的遐思。 舞阳公主从高睦身上收回双手后,懊恼地自责道:“我真是不配给你当至亲!” 语音沉闷的舞阳公主,瞬间扫清了高睦身上的燥意。高睦连忙关切发问:“公主何出此言?” “你陪我睡了这么久,我竟然才知道,你睡觉都要用布帛束胸。要不是我逼你当驸马,你也不用睡觉都这么憋闷。” “公主误会了。”高睦不愿舞阳公主闷闷不乐,一听清症结,她就安慰性地拍了拍舞阳公主的胳膊,说明道,“我在修山书院求学时,就是束胸睡觉。回到越国公府后,也是如此。并非是因为住进了公主府,才格外谨慎。” “那也是我不好。明知你不方便,早就不该让侍女进卧房了。” 要是侍女都不能进卧房,高睦是方便了不少,舞阳公主这个从小就被人伺候惯了的金枝玉叶,就要大大地不方便了。高睦不愿意耽误舞阳公主的生活质量,也担心舞阳公主冲动之下真的屏蔽侍女,阻止道:“公主的起居一直由侍女打理,若是贸然禁止侍女进卧房伺候,该引人侧目了。” 舞阳公主听见高睦处处谨慎,更觉得心疼了。 她从前不知道女扮男装的辛苦,只觉得高睦拥有男子身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比她的生活精彩多了,还能带她出京玩耍,是很好的事情。高睦的谨慎,也被她当做了一种可靠。如今得知高睦为了保守身份,连睡觉都不敢放松,她再看高睦的谨慎,才明白,这分明是一种步步为营的辛苦! 第116章 第70章 “公主?” 高睦半天不见舞阳公主吭声,为了看清舞阳公主的神情,凑到了她的近前。可惜床帐之内伸手不见五指,还是什么都看不清。 正当高睦打算起身点灯时,舞阳公主已经应道:“高睦你顾虑得对,那我就慢慢来。明天我先吩咐紫荆,不用像宫里那样值夜了,等我喊她们时,再进来伺候我起床。” 舞阳公主是个体贴下人的性格,她下令取消值夜侍女,倒是不算奇怪。高睦不再拒绝舞阳公主的好意,致谢道:“那就多谢公主了。” “高睦你不用和我这么客气。”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舞阳公主越来越不爱听高睦的“谢”字了。她也真心实意地认为,自己当不起高睦的“多谢”,又交代道:“我这个人粗心,很多事情,你不和我说,我就想不到。以后,你在府里要是有什么不方便,一定要告诉我,不要自己将就,好不好?” “好。”高睦听出了舞阳公主的认真,顺从地应了一声。但是她不愿意舞阳公主否定自己,为了驱散舞阳公主语中的愁闷,又笑着说道:“我在公主府中,是真的生活得很好。公主也答应我,不用特意为我顾虑太多,好吗?我若有不便,一定会和公主直说。上次我想保留外书房,不也和公主直说了吗?” 连睡觉都得用布帛束缚自己,就连盛夏也不例外,这也能叫很好吗?舞阳公主一想到高睦身上厚实的束胸,就觉得心口堵得慌,可是高睦只要还想保留男性身份,就离不开这些束胸,她能做的,最多是让高睦在公主府里,少束缚自己一点。 这种无可奈何的处境,让舞阳公主完全无法恢复心情,还忍不住感慨道:“高睦,你要是真是男人就好了。” 在高睦初知男女之别时,在高睦为了痛经而苦恼时,在高睦为了保守身份秘密而绞尽脑汁时,高睦也曾经想过,她如果真的是一个男人就好了。 但是,在与舞阳公主相熟之后,高睦就不这么想了。因为,正是因为她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假男人,锦衣才会逼她当驸马,她才有机会与锦衣相熟相知。 “我如果是个男人,公主还敢和我躺在一起吗?”高睦在黑暗中轻柔地拥住了舞阳公主的腰背,借以传递安慰,心中是无可动摇的坚定。 哪怕以女子之身爱上了同为女子的锦衣,让高睦陷入了违逆伦常的境地中,高睦也不后悔。夫妻也好,姐妹也罢,无论将来能否得偿所愿,高睦都坚定地相信,她永远不后悔认识锦衣。 舞阳公主当初逼迫高睦当驸马,是因为害怕怀孕生子,所以不敢和任何男人睡在一起。哪怕前些天她已经知道了,夫妻之间需行敦伦之礼,才会有孕,她还是不能接受,与一个陌生男子睡在一张床上。 要是这个男人是高睦呢? 舞阳公主想象了一下,感觉自己是能够接受的。她想起秘.戏图中那些亲密的画面,觉得高睦若是男子,她就能和高睦拥有更亲密的姿态,甚至觉得……是很好的事情。 不过,高睦如果真是男人,她当初就不会强逼高睦当驸马,如今也就不能和高睦躺在一起了。想到此处,舞阳公主庆幸地抱紧了高睦的身体,叹道:“也对,还好你不是男人。不然,我就要错过你了。” 舞阳公主语气中的庆幸,让高睦欣慰地笑了。 自从秘.戏图事件后,高睦与舞阳公主相拥而卧时,一度十分难耐。夏天的时候,还曾经以怕热为借口,回避舞阳公主的亲密。今夜的高睦,却不再有这个苦恼。她笑完之后,打算顺着舞阳公主的习惯,找一个舒服的姿势,搂着舞阳公主入睡。舞阳公主却体贴地说道:“高睦,你束胸本来就闷,不用抱着我。没事,我自己能睡着。” 说话之间,舞阳公主从高睦身上移走了胳膊,还从高睦怀里退了出去,只是轻轻握住了高睦的右臂。 高睦此时方知,舞阳公主还在为她介意束胸。 为了让舞阳公主安心,高睦想到,就算侍女进来,也在床帐之外,更不会掀她的被子……她纠结一番后,伸手松开了自己的束胸。 束胸布在高睦身上,又是高睦自己绑的,高睦对它极为熟悉,哪怕仅凭一只左手,也不难解开。不过,舞阳公主就在高睦手边,还握着高睦的右臂,还是察觉了高睦的动静。她不解地问道:“高睦你在做什么?” “我解开束胸了。”高睦想到黑暗之中看不清情况,犹豫了片刻,握着舞阳公主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肋骨上。 原本被束胸覆盖的区域,已经可以触及皮肤了。舞阳公主惊喜地问道:“高睦你不怕了吗?”不等高睦回答,她又说道:“我现在就吩咐丹霞,让她们不要值夜了。我还可以去把门栓放下来,高睦你放心睡!” 入秋之后,夜间的气温明显低了很多,就是需要去栓门,高睦也不会让舞阳公主去。高睦也不想将禁绝侍女之事做得得太露痕迹,当即阻止道:“没事,公主,今日太晚了,明天再说就好。” 舞阳公主也觉得,有床帐和被子帮高睦遮掩,不用急于在今晚遣散侍女。听说高睦不介意,她也不再坚持。 高睦见舞阳公主没有起床的意思了,这才想起,舞阳公主的手掌,还停在她的肋骨上。她将舞阳公主的手掌拿了出来,放回了自己的右臂上,招呼道:“公主,睡觉吧。” 第117章 舞阳公主觉得,高睦的皮肤,比世上最柔软的丝绸还要舒适。她想起汤池中那个亲密无间的拥抱,很想直接贴着高睦的肌肤入睡。但是高睦都把她的手拿出来了,她也不好再伸进高睦的亵衣里,只好退而求其次,重新挤进了高睦怀中。 高睦见舞阳公主恢复了常态,安心地弯起了双眼。她觉得自己承认自己的倾慕之心后,已经可以坦然地拥着舞阳公主入睡了,于是配合地搂紧了舞阳公主。 一夜之后,高睦就发现自己错了。 自从高睦的第二性征开始发育后,她就在母亲王夫人的安排下,习惯了成日束胸。高睦已经很久没有解开束胸睡觉了,她本以为自己会很难入睡,却被舞阳公主的体香迅速勾入了梦乡。 也许是睡梦之中被这份体香触发了欲.望,高睦醒来时,赫然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伸进了舞阳公主的衣襟中,毫无间隔地搂在了舞阳公主的腰背上! 确切地说,舞阳公主整个亵衣都乱了,前胸完全暴露在了高睦怀中……此情此景,要是落入第三人眼中,也难免让人浮想联翩。 高睦被自己的所作所为惊呆了,回过神来后,连忙抽回了双手。起身之时,高睦发现舞阳公主的手臂也在她的亵衣里,高睦也没顾上惊奇。她一颗心全都用去心虚了,生怕惊醒舞阳公主,又不想给舞阳公主留下不良印象,人都下床了,又悄声走回床边,小心翼翼地帮舞阳公主合拢了衣襟。 刚好丹霞推门而入,看到高睦趴在舞阳公主床头,还以为高睦在偷香窃玉。她脸色涨红,默默行了一礼,就想退出门外。步子都走了一半了,丹霞想起自己的职责,又低声提醒了一句:“驸马爷,已经卯末了。” 高睦:…… 高睦当然知道,已经卯末了,她再不去衙门就要迟到了。她本来留出了缠绕束胸的时间,特意早醒了片刻,这不是有意外情况吗? 这个意外情况,越解释越说不清。高睦没有和丹霞多说,倒是想起了舞阳公主屏退侍女的计划,她顺势对丹霞交代道:“我不会睡过时辰。以后早上,没有吩咐,不必进来喊我,在外间为我备好热水即可。” 丹霞以为驸马嫌她打扰了好事,二话不说就领了命,只是脸上仍然有些羞热。 高睦抵达应天府衙后,盯着自己的双手,也为它们感到了羞热。 同性之间的情思,有违伦常,高睦不知道如何开口,也怕贸然开口会吓到舞阳公主。再加上她觉得舞阳公主在情爱之事上没有开窍,本来想要徐徐图之的,今早的情形,却让高睦觉得,她不能慢慢来了。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高睦可以坦然地承认自己对锦衣心存欲.望,但是在锦衣不知情的情况下对她……显露情欲,未免失之猥琐了。 为了避免早上的情况再度发生,高睦觉得自己需要尽快向舞阳公主告白。为此,她还买来了很多才子佳人小说,想要从中寻找经验。 时下的才子佳人故事,大多都是穷书生的意淫。那些见色起意的故事,只让高睦看到了更大的猥琐,一点参考价值都没有。 正当高睦为才子佳人小说撇嘴时,一则“喜讯”的到来,彻底打碎了高睦的闲情逸致—— 越国公府传来消息,高广宗与蔡国公韦百战之女换了庚帖,即将结为夫妇。 第71章 越国公府宠妾灭妻、后宅不宁的臭名尽人皆知,高广宗也因为这个缘故,早些年的时候,议婚一直不顺利。 等到高睦因“驸马升行”失去越国公世子的名号后,高广宗这个越国公庶长子,成了越国公府的潜在继承人,他在婚恋市场上倒是变成了香饽饽。不过,适逢朱姨娘身亡,按照本朝礼法,高广宗与高广业兄弟俩均需为生母守孝三年,婚事这才耽搁到了现在。 高广宗已经年逾弱冠,高睦闻听他的婚讯,原不该觉得惊奇,但是千不该、万不该,与高广宗订婚之人,竟然是韦百战的女儿。 蔡国公韦百战近年来屡立战功,名声直追威忠武公王昂,已成了公认的军中第一人。但是他为人狂傲,皇帝对他已有敲打,他仍不知收敛,竟然还在军中任意地拔擢心腹。如果皇太子还在世,以太子主政多年的威望,足以驾驭任何悍将,韦百战也许还能平安终老,可如今……自从册立皇太孙后,皇帝重启林辅乾谋逆案,诛灭了不少勋贵之家。明眼人都知道,皇帝是在为皇太孙扫清隐患。这样的皇帝,恐怕不会把韦百战这样的人留给皇太孙。 再说越国公府。越国公高松寿的亲姐姐,是皇次子周王的正妃。自从太子薨世后,周王多次请求入侍,哪怕皇太孙确立后,也没有消停,只差把夺嫡之心写在脸上了。越国公府作为周王的妻党,要是不想受到周王的牵连,本该谨守门户,结果竟然与韦百战这样显眼的人物搅到了一起,真是不知死活! 高松寿不知死活不要紧,可是整个越国公府都与他一损俱损!他要是惹上了灭门之祸,母亲作为她的发妻,绝无幸免之理,那如何可以! 高睦心急如焚,闻听“喜讯”后,当天就赶到了越国公府,企图阻止这场亲事。 高松寿以为高睦不愿意高广宗得到显赫的岳家,根本不听高睦说话。 高睦这个名义上的“五叔”,没有资格改变高广宗的婚事。她没有办法,只好找到了王夫人面前。 第118章 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王夫人身为高广宗的嫡母,若是愿意插手,也许能想办法与韦家退婚。 王夫人得知高睦的来意后,冷笑道:“那个蠢货非要找死,有什么办法。你是舞阳公主的驸马,只要你安分守己,不愁保不住性命,你怕什么。” “大人毕竟是越国公府的主母,万一……” “怎么?我见了你就厌烦,你竟然如此下贱,还在担忧我的安危?” 王夫人说话算话,说与高睦断绝母女关系了,就真做到了断情绝义。在过去的两年多时间里,她见了高睦,就像见了陌生人,不得不说话时,也不过是几句冷言冷语。 高睦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母亲对她的无情,听到王夫人毫不留情的“下贱”时,她还是心口剧痛,连呼吸都有些接不上来。她勉强行了一礼,就狼狈地离开了越国公府。 “高睦,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啊?越国公府有人欺负你了吗?” 高睦一散衙就直接去了越国公府,为免耽误舞阳公主的晚饭,特意派人回来报了信。高睦回府时,舞阳公主正在院中习射,她一看到高睦,就注意到了高睦的脸色。 “没有。有公主在,他们不敢再欺负我。” 舞阳公主为了帮高睦报仇,曾经当着高松寿的面,故意找茬,逼迫高松寿惩处高广宗。她想起高松寿毕恭毕敬的样子,也觉得越国公府应该无人敢欺负高睦。 要说越国公府还有谁能左右高睦的心情,也就只有王夫人了。想起这一点后,舞阳公主想到,高睦每回见到王夫人,心情都有些低落。舞阳公主只当今日也是如此,她不再多问,转而关心道:“那高睦你吃饭了吗?” “我不饿。” 高松寿记得高睦的驸马身份,倒是没有忘记留高睦用饭,但是高睦完全没有胃口,更没有兴趣陪高松寿吃饭。 “那也得吃一点呀。正好我晚饭也没吃好,你陪我吃一点吧。” 舞阳公主本来就不指望高睦能在越国公府吃饱,她早已让厨房为高睦留了饭食,很快将高睦拽上了饭桌。 为了疏解高睦的心情,饭桌上,舞阳公主就着桌上的菜品,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闲话。高睦在她的话音里,心神恢复了平静,才重新考虑起了越国公府的处境。 平心而论,高睦的确还在担心王夫人的安危。 下贱吗? 也许是真的……下贱了。 可是,她的生命是母亲给的,本领也是母亲给的。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对母亲的安危视而不见。所以,即便下贱,高睦也只能认了。 忽略母亲那句恶语,有一句话,母亲其实说得很对。 皇太子暴卒后,朝堂暗涌密布,稍不留神,就会万劫不复。而越国公那个……蠢货,在这个节骨眼上上蹿下跳,就算不沾上蔡国公府,也早晚会惹祸上身。 她能做的,不过是在祸患临门时,豁出性命,尽力保住母亲,如此而已。 也好。母亲本来就不想生她,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就当是她高睦从来不曾降生好了。 只是,这样一来,她注定无法成为锦衣最喜欢的人了。 也幸好她还不是。 锦衣有那么多家人,少她一个也不少,届时,想必不会太难过吧? 高睦想到,太子病逝时,舞阳公主也曾伤心流泪,却没有一直沉湎于悲伤之中。她觉得自己的判断应该没错,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公主,若有一日,我死了,公主会难过吗?” “高睦,你怎么会突然说这种话?今日发生什么事了?”舞阳公主此时已经再度站在了庭中的箭靶前,正在张弓瞄准。听到高睦的问题后,她手指一滑,箭矢完全脱靶了,直接落到了空地上。她根本顾不上那根脱靶的箭矢,而是着急地转身看向了高睦。 高睦在那根落空的箭矢中,看到了舞阳公主的态度,她的心底,不由自主地浮起了一丝喜意。 这丝喜意,让高睦意识到了自己的另一重贪心——她虽然舍不得锦衣难过,却希望锦衣为她的死讯难过。 这个矛盾的念头,让高睦一时有些怔愣。 舞阳公主见高睦不说话,越发着急了起来。她直接扔掉了手中的檀弓,抓住了高睦的胳膊,催促道:“高睦,到底怎么了?你为什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越国公府的祸患,还没有发生。高睦对局势的揣测,又建立在对圣心的揣摩之上,不宜宣之于口。恰逢一阵秋风,吹落了许多树叶,高睦便指着纷飞的落叶,对舞阳公主说道:“没有发生什么。只是觉得,人生在世,就像这些落叶一样,终有一死。就突然想问问公主,若我死了,公主是否会为我难过。” “真的只是突然想问问吗?”舞阳公主觉得高睦不像是伤春悲秋的人,所以还是有些狐疑。要不是她的医术没有学到家,她都想给高睦切脉了。 “嗯,公主知道的,我若死了,我的父母都不会为我难过。我就想,若我死之后,连一个为我难过的人都没有,那我这一生,就像是一片无足重轻的落叶吧。”高睦本来只是找了一个托辞,结果越说越觉得符合自己的心态。 舞阳公主听到“父母”二字,倒是立马理解高睦的感伤了。她当即应道:“你要是……,我当然是会难过的。但是你不能……,我们得一起长命百岁!” 第119章 舞阳公主完全不想把高睦和“死”字联系起来,说话之间,特意避开了这个字眼。 时人大多讳“死”,高睦只当舞阳公主也是如此。 与舞阳公主朝夕相处近三年,高睦只见过舞阳公主三场眼泪。她忆及舞阳公主落泪的模样,心中的疼惜占据上风,又笑着强调道:“将来有一日,我若是亡故了,希望公主不要过于伤心。能像怀念寿张郡主那样,偶尔想起我,对我而言,就足够了。” 寿张郡主仙逝时,舞阳公主就和刘贤妃谈论过死亡的话题,她也接受了人终有一死的现实。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高睦提及死亡,让她格外心慌。她忍不住皱眉说道:“高睦,你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了,我们会一起,永远活得好好的。” 高睦已经无法应承这声“永远”了,她又不愿舞阳公主再担心,只好玩笑般地应道:“我比公主年长,只怕很难活得过公主。” “我不管!你就是要活得和我一样长!高睦,你不许再说这些晦气话了!”舞阳公主霸道地捂紧了高睦的嘴唇。 远处的侍女,以为两人在打情骂俏,纷纷压低了视线。其中几位怀春之辈,觉得公主与驸马的感情越来越好了,心中还有些羡慕。 “好,我不说了。”高睦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本来就想岔开话题。她借机捡起了舞阳公主的檀弓,摆出了射箭的姿态。 连续三箭,都是正中靶心。 舞阳公主见高睦箭锋稳健,不像是有心事的样子,才算是彻底放下了心中的不安。 第72章 当天夜里,舞阳公主才知道,她的不安,并未完全消散。 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舞阳公主是一个不存心事的人,平素睡眠质量极好,连做梦都很少,这一晚,她却做了一个噩梦。 噩梦的内容很简单。 她梦见高睦死了,变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 “高睦!”舞阳公主半夜惊醒,全身都布满了冷汗。 高睦睡觉向来较浅,再加上前几日醒来时发现自己弄乱了舞阳公主的亵衣,她担心自己睡梦中再有不妥之举,是以,更加多了警觉。舞阳公主才梦呓,高睦就跟着醒了。 “公主,怎么了?做噩梦了吗?”高睦听到了舞阳公主语气中的恐慌,大致猜到了原因。她立即关切地伸出了手臂,试图在黑暗中找到舞阳公主,却摸了个空。 舞阳公主从噩梦中惊醒之时,恐慌之下,直接从被窝中坐了起来。听到高睦的声音后,她像溺水之人抓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扑到高睦身上,拼命抱紧了高睦。 “别怕,公主。”高睦被舞阳公主抱得几乎有些窒息,却安抚地轻拍她的后背,维持着音色的柔软。 “高睦……” 隔着亵衣的厚度,舞阳公主不难感受到高睦的体温,她却仍觉不够安心。她将双手伸入高睦亵衣中,毫无间隙地紧贴着高睦的热度,才勉强从惶恐中缓过神来。 高睦才决定放弃自己的贪念,本不该容许舞阳公主这个过于亲密的动作。但是舞阳公主全身都在发抖,隔着亵衣,高睦都几乎摸到了她身上的冷汗,她又怎么忍心推开她呢? 只是犹豫了片刻,高睦就抬手拢紧了被子,嘴上还不忘应道:“嗯,我在。公主,别怕,没事的,只是做了个梦,别怕。” 舞阳公主也知道只是一个噩梦,可是,只要想到梦中那个冰凉的高睦,她就止不住瑟瑟发抖。她迫切地需要从高睦身上得到更多安慰,又或者是想亲身确定高睦的体温,竟然解开了自己的亵衣。 在舞阳公主将双手伸入高睦亵衣中时,高睦的亵衣就已经散乱了。舞阳公主解开亵衣后,整个前胸自然贴到了高睦肌肤上。 高睦在黑暗之中看不清舞阳公主的动作,直到女性的娇软落在高睦胸口,她才知道舞阳公主做了什么。 娇软落在胸口,更像是落在了心尖。饶是高睦一心关切舞阳公主,也难免心口一跳。 没等高睦想清楚应对,舞阳公主已经说道:“高睦,你亲亲我,好不好?” 早在今年春天,舞阳公主用桃花糕投喂高睦时,高睦就对舞阳公主的体香产生了觊觎。应该说,更早的时候,她就对舞阳公主滋生了男女之心。可是,连性命都将割舍的高睦,已经不能再贪心了。她婉拒道:“公主,我从未亲过任何人。” 说话之间,高睦还轻轻推了推舞阳公主的肩膀,试图挪开身体。 高睦与她的父亲毫无感情,与她的母亲也不亲近,舞阳公主不难猜到,高睦从来不曾用亲吻表达喜爱。正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哪怕舞阳公主早就想要高睦亲她了,她也没有强迫高睦,只是想着,等高睦习惯她的亲亲了,说不定哪天也会亲她。 不过,今夜的舞阳公主,不想再等了。 甚至,恰是因为高睦从未亲过任何人,她才更想得到高睦的亲吻。 她用双臂牢牢地圈紧了高睦,不让高睦与她分开丝毫,半是撒娇、半是质疑地说道:“高睦,我想要你亲我。我喜欢你,总是很想亲你,你难道不喜欢我吗?” 舞阳公主将亲吻当成了亲人之间的喜爱,高睦却不能自欺欺人。她顾左右而言他地说道:“公主,我亵衣乱了,你先松开我,让我整理好衣服,再与公主说话,可好?” 第120章 高睦确实需要舞阳公主松手。舞阳公主趴在高睦身上,在重力的帮助下,本来就紧贴着高睦,她圈紧双手后,高睦除非用力推开舞阳公主,不然真是想整理亵衣都没有机会。 “不好。”舞阳公主不仅没有松手,还将脸颊凑到了高睦嘴边,以退为进地催促道,“高睦,你还没说,你不亲我,是不喜欢我吗?” 高睦没有办法,直接拒绝道:“公主,姐妹之间,无需用亲吻表明喜爱。公主也不该对我……过于亲密。” “那我们就不做姐妹了。”舞阳公主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她自己先愣了。 如果是一天之前,舞阳公主这句“不做姐妹”,大约会让高睦欣喜若狂。预见了越国公府浩劫的高睦,却觉得舌根发苦。 有时候,高睦真的有些憎恨高松寿。为什么那个……又蠢又坏的小人会是她的亲生父亲?他何德何能迎娶母亲!又凭什么连累母亲!就因为他们是夫妻吗?可是,遍观天下,女子的婚姻,从来不由女子选择。高松寿那个不听人劝的蠢货,对母亲毫无情义,母亲的安危荣辱,凭什么由他左右,凭什么寄放在这场身不由已的婚姻中,凭什么与越国公府一损俱损! 高睦此生,从未如此不甘。 她既为母亲不甘,也为自己不甘。 明明幸福触手可及,她却只能无动于衷,还特意误导道:“公主是不是做噩梦吓糊涂了?你不是说早就把我当亲姐姐了吗?” 只看高睦对王夫人的念念不忘,舞阳公主就不难知道高睦对亲情的渴求。她生怕高睦失落,立马应道:“对,是我说胡话了!我当然是拿你当亲姐姐的!” 嘴上这么说着,舞阳公主心里却陷入了迷惑。 真的是噩梦把她吓糊涂了吗? 她隐约觉得,她对高睦,似乎真的不再是姐妹之情了。 就说方才的噩梦……只是梦到高睦去世,她就恐慌得万念俱灰,她甚至不敢再回忆那个冰凉的噩梦,也完全无法想象失去高睦的日子。当初阿柔忽然去世时,她也不曾如此。 还有,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她总是很喜欢靠近高睦,从温泉山庄回来后,她更是想要皮肉相贴的靠近高睦……她当年与阿柔相处时,从来不曾如此。甚至,在母妃身上,都不曾如此。 这样的自己,好像确实对高睦过于亲密了? 舞阳公主心中迷惑,双臂的缠绕也随之放松了不少。高睦感觉到舞阳公主双手的松动后,借机抽出了身体,嘴上还应了一声:“那就好。” 那就好? 与高睦做姐妹,真的“好”吗?舞阳公主原本很肯定这个答案,如今却不确定了。 高睦重新系紧亵衣后,为了转移舞阳公主的注意力,问道:“公主做了什么噩梦?还能睡着吗?要不要起来喝点茶水?” 只是回忆噩梦的内容,都仿佛是在诅咒高睦。舞阳公主不愿提及梦中的场景,摇头道:“我不喝水,我们继续睡觉吧。” 舞阳公主也不确定自己能否睡着,但是高睦是卯时就要早起的人,她不愿再折腾高睦。 高睦第一次见到舞阳公主做噩梦,对噩梦的内容其实有些好奇。不过,舞阳公主既然不想说,她也没有坚持相问。她担心舞阳公主还在为恶梦而后怕,踌躇了片刻,还将手臂重新搭到了舞阳公主腰上。 滑腻的肌肤撞入掌心,高睦才想起来,她自己的亵衣已经整理好了,舞阳公主的亵衣却还散乱着! 高睦仿佛烫着了一般,连忙将手臂收了回来。收手之后,她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太打眼了,又故作镇定地提醒道:“公主,你的亵衣乱了,快系好,当心着凉。” 舞阳公主虽然一时想不清自己的心思,却很确定自己喜欢亲近高睦。她觉得高睦的皮肤比丝绸做的亵衣舒服多了,恨不得扒光衣服,直接贴着高睦入睡。可是高睦都不敢抱她了,明显不自在,她只好不情不愿地系上了亵衣,以便再次挤入高睦怀中。 “高睦,你还没有亲我呢。” 入睡之前,舞阳公主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诉求。她才不管什么姐妹不姐妹、应该不应该呢,她就是想要高睦亲她! 高睦没有回音。 舞阳公主以为高睦睡着了,不满地噘了噘嘴,才渐渐重归梦乡。 也许是诉求没有得到满足的缘故,睡眠中的舞阳公主,将高睦的双手拉入了自己的亵衣之中,也将自己的双手再次贴到了高睦的肌肤上。两人睡前才整理好的亵衣,算是白忙活了。 高睦其实根本没有睡着。 此刻这个似曾相识的暧昧状态,几乎是前几天的复刻。高睦突然想到,前几天清晨那个让她无地自容的场景,也许不是她在睡梦中对锦衣显露了情欲,而是锦衣对她……不老实。 至此,哪怕高睦在爱情上是个菜鸟,也几乎可以确认,舞阳公主对她……也有男女之心。 原本就睡不着的高睦,更睡不着了。 从小就缺乏亲密关系的高睦,在感情的领域里,根本就没有经验。如果锦衣对她是姐妹之间的亲近,只要她守好自己的心,就能心安理得地以家人的身份继续与锦衣相处。可是如今的情形,她面对锦衣的亲密时,该如何自处呢? 高睦不知道。 她回顾自己的人生经验,甚至将自己学过的知识全都搜寻了一遍,也依然找不到答案。 第121章 第73章 高睦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舞阳公主的亲密,舞阳公主却对高睦越发亲密了起来。 她有事没事都喜欢亲高睦一口,还特别喜欢与高睦肢体接触,就连看书时,都要握着高睦的手掌。 高睦不想让舞阳公主越陷越深,也不能让自己越陷越深,只好躲着舞阳公主一些。 除了去衙门的时间,高睦其他的生活轨迹,几乎与舞阳公主完全重叠,想要避开舞阳公主,谈何容易? 如果是夏天,高睦还可以在凉亭这种无法避人耳目的地方多坐坐——有外人在场时,舞阳公主会摆出遵守女诫的姿态,不会对高睦举止过密。 偏偏秋意渐浓,窗户都已经糊上了厚实的油纸,舞阳公主为了方便高睦解开束胸,在室内起居时,还养成了随时随地屏退侍女的习惯。这意味着,只要高睦在公主府,大部分时候,都在与舞阳公主独处。 而且,舞阳公主不再满足于自己亲高睦,总想要高睦亲她,哪怕高睦一而再地搬出“姐妹之间不需要用亲脸表达亲密”的道理,她也坚持撒娇。 此外,为了帮高睦调理身体,高睦一休沐,舞阳公主就想拉她去温泉山庄,连游玩的闲心都抛到了一边。 高睦哪里还敢与舞阳公主同赴温泉?为此,她简直都不敢休沐了。 这些年,为了陪舞阳公主四处玩耍,高睦总是按时休沐,有时还会请个长假。从来按时休假的人,竟然不再休假,总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高睦没有办法,索性翻出了历年的案卷,拿出了修书的架势。 自从高睦出任推官,她就发现,平民百姓大多目不识丁,对律法更是一无所知,因此,常有小民因无知而误入法网,遭受刑狱之苦。高睦早已有心,整理出一些典型案例,用来警醒世人,以免他们因无知而犯法。只不过,这种以案释法的修书工作,随时需要查阅案卷,高睦从前的休息时间,都用去陪伴舞阳公主了,没空滞留于府衙,这才一直没有动笔。 自古立德、立功、立言,号称三不朽。古往今来的读书人,几乎人人都想著书立说,传于后世,只不过大多数人都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高睦年纪尚轻,不过她在刑名之上已有美名,又只是汇编案卷,倒不至于被人嘲笑为不自量力。 皇帝听说高睦修书,以为高睦终于有了事业心,还将高睦好一顿夸赞,更让高睦多去东宫走动,也为皇太孙讲讲法条。 皇太孙孙文昺与舞阳公主交好,对高睦这个“小姑父”也一直较为亲善。但是,两人之间,从前不过是亲戚间的相处,几乎没有单独说过话。此番通过讨论律法,孙文昺发现自己与高睦政见相和,才算是与高睦本人投契了。 为了方便高睦在东宫走动,孙文昺还替高睦要来了一个东宫的兼官。 高睦奔波于应天府和东宫之间,就算想去泡温泉也没有时间,倒是不用为温泉山庄犯愁了。 再加上高睦修书之事得到了皇帝和皇太孙的双重关注,他们爷孙两时不时就追问进度,高睦的修书工作变相地成为了一种官方任务,不再有拖沓的空间。一时间,高睦还真的繁忙了起来,经常半夜才回府。 为免吵醒舞阳公主,半夜回府的高睦,选择了直接睡在外书房。舞阳公主得知此事后,坚称自己不怕吵,非要高睦回内寝睡觉,高睦只好依她。 “高睦——” 这一日,高睦回到公主府时,舞阳公主房中已经熄灯。高睦梳洗完毕后,提了一盏灯笼小心翼翼地走入内房,没想到,才坐上床沿,就听到了舞阳公主糯软的呼唤。 高睦见舞阳公主正睡意朦胧地揉眼睛,歉意道:“是我吵醒公主了吗?” 说话间,为免灯光刺碎舞阳公主残存的睡意,高睦揭开了灯笼罩,打算吹灭烛火。 “别吹灯。”舞阳公主制止了高睦的动作。 “公主想起来吗?”高睦以为舞阳公主要起夜,将灯笼插到了床畔的灯架上,还为舞阳公主取来了起夜穿的厚斗篷。 舞阳确实从被窝里坐起来了,却探手将高睦重新拉到了床上,将高睦的面庞细看了半响,还揽着高睦的腰叹道:“高睦,我好想你啊。” 高睦不是第一次听到舞阳公主说想她,但是,也许是因为舞阳公主的打量太认真了,竟然让高睦有些心慌。她滚了滚喉咙,试图重新将舞阳公主塞入被子里,嘴上催促道:“天气凉,公主快躺下,盖好被子。天不早了,既然公主不起夜,那我就吹灯了。” “别吹灯,我想看看你,和你说说话。高睦,我感觉好久没有看到你了。” 高睦最近回来得晚,回府时,舞阳公主不是已经睡着了,就是说不了几句话就该睡觉了,还有两天歇在了外书房,舞阳公主连高睦的面都没见着。 算起来,好像几乎每晚都睡在一张床上,舞阳公主却总觉得很久没有看到高睦了。她真的很想高睦,以至于,从来沾枕头就睡的人,竟然连睡觉都开始不安稳了。正因如此,高睦提灯上床时,舞阳公主才会转醒。 醒了也好,正好有灯,可以好好看看高睦。要不然,高睦卯时出门时,她还没睡醒,那就又见不着高睦了。 舞阳公主如此想着,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高睦的眉眼,专注的视线,更仿佛将高睦刻在了眸心。 高睦在舞阳公主的眼眸中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她心慌更甚,不敢再维持对视,嘴上胡乱地应道:“我最近太忙了,很久没有陪公主出去玩了,公主是不是在府中太无趣了?公主有想去的地方吗?我可以安排许伯他们,先陪公主出京玩一玩。” 第122章 “我不想出京玩,我只想和你在一起。”舞阳公主曾经说过,只要能出京,哪里她都喜欢。可是她渐渐发现,她最喜欢的地方,不知不觉,变成了高睦身边。为了能离高睦更近一点,说话之间,她还跨坐在了高睦腿上,将整个身体都趴在了高睦怀中。 高睦以为,舞阳公主在说,想要等她一起出京玩耍。她歉意道:“我初入东宫,又忙于修书,短期之内,恐怕是不能陪公主出京了。” “修书需要很久吧?你每天都得回来这么晚吗?不能慢慢修吗?温泉山庄那边,你才去了一次呢。我本来还想着,这个秋天,要和你搬去温泉山庄居住的。”舞阳公主与皇太孙孙文昺交好,东宫那边,不愁高睦请不到假。倒是高睦这个修书工作,离不开应天府的案卷,有些愁人。 她记得,父皇让人修书,都常常需要一年半载。要真是这样,她本想要高睦多泡温泉调养身体的,今年岂不是去不成了?总这样忙到半夜,也伤身呀。 还有,她知道自己不该耽误高睦的正事,可是,她真的很想高睦,不想与高睦一直这样聚少离多……忆及最近这些孤枕难眠的滋味,舞阳公主的双手又揽紧了高睦一些。要是可以任性,她都想把高睦藏起来了。 皇帝和皇太孙虽然催问高睦的修书进度,却不会时刻盯着高睦监工。高睦如果愿意,其实是可以抽出休息时间的。正是舞阳公主嘴上的“温泉山庄”,让高睦不忙也必须装忙。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合理的幌子,可以帮高睦避开温泉之旅,她必须牢牢抓紧。 “我汇编公案,是想警醒百姓,以免他们误触法网。难得得到了皇上和皇太孙殿下的赏识,早日修成此书,也好借着朝廷的支持,推广之。所以,此书越早修成越好。”好在高睦所言也是事实,说起来倒是不用心虚。这种注解律令的书籍,向来容易犯忌讳,如果没有皇帝的认可,高睦恐怕不敢大肆推广。 舞阳公主也知道,高睦这本书,实是高睦的一片益国利民之心,她不该阻拦。可是,见不到高睦的日子,实在是太难熬了。要不是应天府的案卷太多,她都想帮高睦把案卷都搬到府里来了,这样,就算高睦忙于修书,她也至少能随时看到高睦……舞阳公主灵机一动,抬头问道:“高睦,我们一起搬进应天府衙居住吧?你不是有官廨吗?这样,你不用来回奔波,我也可以天天看到你了。” 高睦早已看清了舞阳公主的心意,无需询问舞阳公主:为什么想天天看到我? 确切地说,高睦不仅自己看清了舞阳公主的心意,还不希望舞阳公主明白自己的情爱之心,所以,她根本不会追问舞阳公主,反而还摇头说道:“官廨太小了,公主住进去,不符合身份。外人会笑话。” “我不怕人笑话。”舞阳公主眼神发亮。她都已经想好了,等搬进应天府的官廨,她虽然修书帮不上忙,好歹能帮高睦研墨。这样,既不耽误高睦的正事,也能和高睦待在一起,多好啊! 对对对,早就该搬去官廨的!从前怎么就没想到呢?真是太笨了! 第74章 本朝的驸马,若是外放为官,公主通常都要随行。但是,若是驸马出任京官,公主绝不会搬入官廨。不然的话,一副夫妻片刻都分不开的样子,外人的舌根都能嚼烂了。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舞阳公主想去应天府衙看望高睦时,紫荆等人执意阻止。 舞阳公主的情爱之心,正处于将懂未懂之时。为了避免启发舞阳公主,高睦没有提及这些闺房私意相关的理由,而是搬出了皇帝那座大佛,劝阻道:“如果让外人看了笑话,皇上恐会怪罪。” 皇帝曾经说过,舞阳公主的错,就是高睦的错。舞阳公主自己不怕父皇怪罪,却不想让高睦再替自己受罚。她立马泄了气,沮丧地应道:“好吧,那我不去官廨了。” 如果纯粹体贴高睦的辛苦,舞阳公主此刻应该建议高睦独自搬入官廨居住,等修书的事忙得差不多了,再搬回公主府也不迟。可是,她实在是每天都想见到高睦,一想到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高睦都没空陪她,她就满心眷恋。她将整个脑袋都埋在了高睦脖子上,用脸颊摩挲着高睦颈畔的肌肤,恨不得将自己与高睦融为一体才好。 舞阳公主明显的不舍,让高睦心甜又心涩。 如果她的父亲不是高松寿那个不知死活的蠢货,如果母亲无需与高松寿命运相连,她又何尝舍得锦衣呢? 高睦不知道自己是为了安抚舞阳公主,还是一时没能压住贪心,她不知不觉地抬起双手,顺抚着舞阳公主的背脊。 隔着斗篷的抚摸,不足以安抚舞阳公主的依恋。她亲了亲高睦的侧脸,撒娇道:“高睦,你也亲亲我。” 高睦曾经在街市上见到,孩童跨坐在父母膝上撒娇的情景,还曾经对此满心羡慕。在舞阳公主这一吻之后,她才想起来,舞阳公主已经不是孩童了,而她也不是舞阳公主的父母,即使她对舞阳公主没有男女之心,此刻的姿态,也过于亲密了。 意识到这点后,高睦顿觉腿根发烫。她拍了拍舞阳公主的后背,示意她躺回床上,舞阳公主却不肯配合,还将脸颊凑到了高睦嘴边。 “我不是和公主说过吗?姐妹之间,无需用亲脸表达亲密,公主也不该对我过于亲密。”高睦没有办法,只好搬出了一贯的理由。拒绝之时,她不仅伸手隔开了舞阳公主的脸颊,还翻身侧躺,带着舞阳公主一起躺回了被窝里,强行终止了跨坐的亲密。 第123章 “那我们就不做姐妹了。”舞阳公主被高睦放回床上了也不肯松手,坚持将脸颊凑到了高睦脸边,非要高睦亲她。 这是高睦第二次听到舞阳公主的“不做姐妹”。有前一次的经验打底,高睦不至于慌乱,她镇定地应道:“公主是不是没睡醒,又说胡话了?正好我也困了,我们睡觉吧。” 舞阳公主最近经常想要高睦亲她,每次都要缠着高睦撒娇很久才肯作罢,高睦以为,她搬出犯困的说法,可以打消舞阳公主索吻的执着,舞阳公主却摇头说道:“高睦,我没有说胡话。我不想和你做姐妹了,我要和你做夫妻。既然你说姐妹之间不需要亲脸,那夫妻之间总可以亲吧。你亲我一下,我们就睡觉,好不好?” 与上一次的迷惘不同,舞阳公主这一次,是十足的肯定。 自从上次做噩梦后,她就很想要高睦亲她,她本以为,是越得不到的东西越想要,直到这几天与高睦聚少离多,她才在孤枕难眠的寂寞中,看清楚自己的心思。 天性开朗的舞阳公主,平生第一次感觉到寂寞。 这样的感觉,与阿柔死别时,不曾有过;与父母生离时,也不是这种寂寞。 唯有高睦。 明明高睦还好好地活在世上,明明她与高睦仅有两天不曾见面,她对高睦的思念,还是发酵到了极致。 这样的不同,让舞阳公主清晰地看到了,她对高睦,已经不再是姐妹、家人之间的情感。 那是什么情感呢? 她总想亲近高睦,总想要高睦亲她,甚至,总想与高睦皮肉紧贴……这样亲密的姿态,舞阳公主只在母妃给的那本秘.戏图中看到过。 高睦说,秘.戏图中那些亲密无间的画面,是夫妻之间的敦伦之礼。 那么,想与高睦拥有那种亲密的她,对高睦,也是夫妻之情吧? 没错,如果姐妹之间连亲脸都过于亲密,那她就是不想和高睦做姐妹了! 舞阳公主很肯定,她想与高睦做夫妻!想与高睦肆意亲密!想成为高睦最亲密的人! 高睦没想到,舞阳公主已经自己勘破了朦胧的情思。她猝不及防,当场愣在了原地,隔了半响,才面红耳赤地否定道:“公主,只有男女之间,才可以做夫妻,你不要乱说话。来,松手,让我去吹灯。天很晚了,我们真的该睡觉了。” “凭什么只有男女之间才可以做夫妻?我不管,我喜欢你,喜欢亲近你,我就是想和你做夫妻。”为了宣示自己的决心,舞阳公主直接在高睦嘴上啄了一口。 如果有可能,高睦真的不想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可是,事已至此,已然避无可避,她只能坚守着冷静,劝解道:“自古以来,只有男女结为夫妇,才是人伦正理。我与公主同为女子,做不了夫妻。公主不是小孩子了,以后不可再亲我了,好吗?” 舞阳公主只见过男女夫妇,她也知道,只有一男一女,才会婚配成亲。可是,她就是想与高睦做夫妻。哪怕古往今来从来不曾有女子结为夫妻,大不了,她和高睦做第一对。 再说了,自古以来的事情,就一定是对的吗?凭什么男女夫妇,才是人伦正理呢? “不好。”舞阳公主反驳道,“自古以来,还只有男子才能为官呢,可是高睦,你做官不是做得很好吗。那么多百姓夸你,你做官,比很多男人做官都要好呀。我们做夫妻的事情,也是一样的。我喜欢亲近你,你也喜欢亲近我,只要我们愿意做夫妻,就算不是人伦正理,我们也可以是很好的夫妻。” 高睦以女扮男装的身份存活在世间,她的存在,本身就在违逆男尊女卑的伦常。她如果真的是一个恪守伦常的人,根本不会出仕为官,也不会对高松寿产生不孝之心。 五伦之亲,父子为首。高睦对自己的亲生父亲都可以心存鄙弃,又怎会在夫妻之事上迂腐于男女之别呢? 舞阳公主所说的道理,高睦一直明白。她却只能垂首说道:“公主,我们真的不可以做夫妻。” “为什么不可以?”舞阳公主有些看不懂高睦的拒绝了。 她以前想要高睦亲她,高睦说姐妹之间不该过于亲密,那现在她不和高睦做姐妹了,夫妻之间总可以亲密了吧,为什么高睦还是说不可以呢?高睦敢陪她违逆女诫,敢陪她偷偷违逆父皇的圣意,可见不是胆小怕事之人。所谓的人伦正理,连她都不怕,高睦会怕吗?莫非……高睦就是不想和她过于亲密? 舞阳公主脸色一变,迟疑地问道:“高睦你……是不是不想和我做夫妻?” 高睦不想亲口说出言不由衷的答案,选择了掰开舞阳公主的手掌,用行动做出了回答。 最近这段时间,舞阳公主经常抱着高睦不撒手,高睦想掰开她的手掌都掰不开。这一次,却是出人意料的轻松——高睦几乎没用力气,就轻而易举地脱离了舞阳公主的禁锢。 是舞阳公主主动松手了。 “高睦你真的不愿意和我做夫妻,不愿意和我亲密无间吗?”舞阳公主看懂了高睦无声的答案,却还是想确定一次。 面对坚持相问的舞阳公主,高睦只好应道:“公主不是说,永远拿我当亲姐姐吗?” 舞阳公主记得自己曾经说过,早就拿高睦当亲姐姐了。她也记得自己对高睦说过,永远会是家人。唯有这句“永远拿我当亲姐姐”,她似乎从未说过。 第124章 不过,她说没说过这句话,已经不重要了。 永远当亲姐姐,意味着永远都不会是夫妻。高睦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是了,高睦经常要她松手,是她非要缠着高睦,让高睦想推她都推不开。她早就该知道,高睦不喜欢与她亲密无间,怎么能一厢情愿地认为,高睦也愿意和她做夫妻呢? “我知道了。高睦你放心,以后我不会再亲你了。” 一向神采奕奕的舞阳公主,整个脸色都灰败了起来。高睦见了心疼,忍不住安慰道:“世上貌合神离的夫妻不计其数,姐妹之情往往比夫妻之情坚固得多。做姐妹,比做夫妻好。望公主,不要为此事难过。” 舞阳公主生在皇家,长在皇家,她的兄姊侄甥的婚姻,几乎全是政治联姻,能做到相敬如宾,就已经是众口交赞的佳话了。除了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传说,在现实生活里,舞阳公主从未见过情投意合的夫妻。在爱上高睦之前,在看到秘.戏图之前,她也从不认为,夫妻之情比姐妹亲密。 即便是现在,她也觉得高睦说得没错,无话不谈的闺中姐妹,胜过相敬如宾的夫妻。她知道,以高睦的性情,愿意与她做交心的姐妹,已经是很难得了。可是她还是很难过。 舞阳公主从小就是一个笑不离口的孩子,哪怕襁褓之中,也很少哭泣。成年以后,除了亲友的丧葬之事,几乎从不落泪。这一次,她却难过得想哭。 她怕自己的眼泪掉出来,转身把自己包进了被子里,只勉强应了一句:“嗯,吹灯睡觉吧。” 第75章 生命中缺乏亲密关系的高睦,从来不是一个擅于安慰的人。她见舞阳公主背对自己,以为舞阳公主不想和她说话了,依言吹灭了灯笼。 公主府的盖被足够宽大,即便舞阳公主卷紧了被子,余下的宽度,也足够高睦使用。 高睦躺入被窝后,踌躇了片刻,隔着被子,将左臂轻轻搭在了舞阳公主身上。 隔着锦被的厚度,舞阳公主完全感受不到高睦的体温。她想到高睦对她的亲密,永远都会像此刻这样,隔着一层阻碍,想到高睦永远都不愿意亲吻她,永远不愿意与她亲密无间,她的眼泪,终于掉出了眼眶。 舞阳公主与高睦相熟以来,高睦对舞阳公主的需求,几乎有求必应。过往的经验告诉舞阳公主,如果高睦发现她在落泪,也许会对她让步。她不愿意用眼泪换取高睦的亲密,默默咬紧被角,将泪水吞进了肚子里。 泪意吞尽后,舞阳公主才想起来,高睦的胳膊一直在被褥之外,秋夜清寒,恐怕会着凉。她又默默伸手,将高睦的左臂放进了被窝里。 高睦初入舞阳公主府之时,舞阳公主都不曾背对高睦睡觉。如今舞阳公主不仅远远地背朝高睦,还将高睦搭在她身上的手臂挪开了,高睦便以为,舞阳公主是对她生气了,于是征询道:“公主需要我走开吗?” “走开这么晚了,你要去哪?”舞阳公主发现高睦还没睡着,就已经很惊讶了,高睦的“走”字,更让她不解。 “我可以去睡罗汉床。”高睦认为,人在生气的时候,远离生气的源头,更利于恢复心情。只不过,她都已经进内房了,要是再睡去外书房,难免引人侧目。如此一来,房中还能睡人的地方,就只剩罗汉床了。虽然罗汉床也在内房中,好歹隔着座屏,可以把整个床帐的空间都留给锦衣,也免得她缩在床角…… 高睦思索之间,正打算起身,舞阳公主已经率先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她以为高睦迫不及待地远离自己,又气又委屈地质问道:“我知道你不喜欢亲近我,我都说了我以后再也不亲你了,还不行吗?怎么,你连和我睡在一张床上都不愿意了?!” 与舞阳公主相识数年,这还是高睦第一次遇到舞阳公主发脾气。听出中间的误会后,高睦连忙解释道:“没有没有,我没有不喜欢亲近公主。我只是以为公主生我的气了,不想见到我。” “我没有……”舞阳公主想说自己没有生气,意识到此刻的自己确实有些生气,她语音一顿,转口说道:“我没有不想见到你。” “公主不生我的气就好。那我不去罗汉床了,来,公主,天气凉,有什么话,我们盖好被子再说,好吗?” 黑暗之中,高睦看不清舞阳公主的动作,不过,灌入被窝中的寒风,让高睦不难知道,舞阳公主已经坐起来了。三更半夜,正是寒气最重的时候,高睦担心舞阳公主着凉,本来就想把舞阳公主拉进被子里,听说舞阳公主不排斥她,她放下顾忌,将舞阳公主连哄带劝地揽回了被窝中。 舞阳公主见高睦还愿意搂着她,心底的委屈平复了不少,为了确定高睦的态度,她重新躺下后,还像往常一样,挤进了高睦怀中,发现高睦没有推开她的意思,才算是安心。 虚惊一场后,舞阳公主觉得,还能抱着高睦睡觉,已经很好了。她打定主意,要好好与高睦继续做姐妹。 想通这一点后,舞阳公主困意回涌,很快在高睦怀中沉入了梦乡。 恢复常态的舞阳公主,让高睦也跟着松了口气。她闻听着舞阳公主平顺的呼吸,也渐渐陷入了睡眠。 一切都似乎回到了和谐的原点。 舞阳公主向来拿的起放得下,她以为自己只要打定主意,就能放下多余的心思,和谐地与高睦做永远的姐妹。 第125章 很快她就发现自己错了。 她还是很想要高睦亲她,也总想亲高睦。尤其与高睦躺在一起时,高睦的体香源源不断的传入鼻端,总会将她不知不觉地勾到高睦颈边。好几次,她都要亲到高睦了,才想起来,她已经许诺高睦,再也不亲她了。 身为皇帝爱女,舞阳公主从小到大,一直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还是第一次这样求而不得。 可是,高睦又不是个物件。高睦不愿意与她过于亲密,就是不愿意,她就算逼着高睦亲近自己,也没什么意思。舞阳公主不愿对高睦出尔反尔,只好刻意压抑自己的亲近之心。 习惯于随心所欲的舞阳公主,置身于这种不得不压制本心的处境中,处处都是说不出的难受,就连和高睦睡在同一个被窝,都不再是一种享受。 正好高睦修书离不开衙门,舞阳公主干脆以奔波辛苦为理由,让高睦搬去官廨,不必每天回府。她想试一试,与高睦分开一段时间,是不是就不会这么想要缠着高睦了。 就像小时候,她初次与母妃分床睡觉时,也总想缠着母妃,后来不也习惯了吗? 舞阳公主不再向高睦索吻后,高睦觉得,不必再担心温泉问题,本来还打算抽时间休沐,陪舞阳公主出京玩一玩。结果,没等她安排出时间,舞阳公主倒是把公主府的厨子都塞进官廨了,一副体贴她的架势,非要她暂住官廨。 在外人眼里,舞阳公主此举,大有贤妇风范。 高睦很想每天都看到舞阳公主,一点都不觉得回府是奔波。可是,大家都知道舞阳公主支持她睡在官廨、支持她修书了,她要是顺着舞阳公主的安排留宿官廨,一切还好说;如果执意返回公主府,人家估计以为她被舞阳公主扫地出门了。 没有办法,高睦只得在官廨先住几天。 既然都已经住在官廨了,高睦想早日完成修书工作,也好早日去陪舞阳公主玩耍。她努力将思念忘到了脑后,日以继夜地投入到了修书工作中。 令高睦万万想不到的是,将她召回舞阳公主府的,竟是舞阳公主的病讯。 舞阳公主生病的消息传入高睦耳中时,正是高睦去东宫应差的日子。 听说舞阳公主在发热,高睦二话不说就向东宫告了假,立即赶回了舞阳公主府。 高睦赶回府中时,太医已经到场。 舞阳公主府紧邻皇宫,与太医院的距离也极近。高睦发现太医赶在了自己前头,原本不以为奇,听太医介绍舞阳公主的病情后,高睦才知道,舞阳公主不是今天才发病,而是病了三天了。 都三天了,我怎么才接到消息?! 及至走到舞阳公主病床前,看清舞阳公主因高热而潮红的睡脸时,高睦终于忍不住责问道:“公主病得这么重,怎么没人早日告诉我病讯!” “奴婢知错。”紫荆身为舞阳公主府的内院总管,早在舞阳公主起病之初,她就亲自守在了舞阳公主左右,此时恰在床畔。听出高睦的责怪之意后,紫荆温驯地跪地请罪,心里却有一点委屈。 公主平素身体极好,一年到头,连个咳嗽都听不到,她也没想到,公主这场风寒,竟会越来越严重。而且,公主一发病,她就想派人请驸马回府的,是公主不许……她想着,公主好不容易贤惠一次,肯支持驸马的事业,确实无需用小病耽误驸马的正事,前两天才没有坚持通知驸马。谁能想到,太医用着药,公主还能突发高热呢 高睦没有傲上矜下的习惯,平素对待自己的仆从,都不会颐指气使。紫荆等人,都是从宫里出来的,高睦就算凭借驸马身份,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她们的半个主人。高睦从前面对紫荆等人时,一向极为客气,今日也是一时情急,才会脱口责问。 一看到紫荆下跪,高睦就抬了抬手,让其他侍女扶起了紫荆。但是她担心再遇到今日的情况,还是强调了一句:“以后若是公主有恙,务必立刻告知我。” “驸马爷错怪紫荆姐姐了,是公主不许……” 心直口快的彤云,有心为紫荆打抱不平,紫荆却摆手拦住了她的解释。 高睦此时已经坐到了舞阳公主床边,亲手摸到了舞阳公主滚烫的额温。她一心盼望降温的汤药能尽快熬好,尽管从彤云的话音中听出了别有隐情,也暂时没有精力追问了。 降温的汤药送到床前时,高睦想着自己没有照顾病人的经验,为免碍事,有心将床边的位置让给侍女。也不知是不是巧合,高睦刚从床边站起来,舞阳公主就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高睦……” 舞阳公主声音很小,又极其含糊,高睦其实没有听清内容。她听见舞阳公主吱声,以为舞阳公主醒了,惊喜地低头去看,失望地发现,舞阳公主仍在昏睡。 高睦试探着喊了舞阳公主几声,舞阳公主虽然眉梢微动,却依然是睁不开眼的样子。 既然舞阳公主醒不来,喝药之事,自然只能由人喂饮。 舞阳公主的几个近身侍女,都是宫中调教出来的好手,也不是第一次喂昏睡之人喝药。本以为手到擒来的事情,却没能成功。几个侍女轮番上阵,连紫荆都出马了,喂进舞阳公主嘴中的药液,却寥寥无几。好不容易喂进一勺,还从嘴角流了出来。 在这个医药不昌的时代,即便是请得到太医的高门大户,也不缺发热丧命的孩童。舞阳公主虽然不是孩童了,高热不退,也是会要命的! 第126章 看着舞阳公主嘴角的药液,饶是紫荆素来端稳,额头也冒出了细汗。几个资历较浅的侍女,眼中更是露出了惶急。要不是高睦在场,她们只怕已经开始商量对策了。 高睦早就从太医嘴中知道了这碗退烧药的重要性。在侍女们第一次喂饮失败时,高睦就已经心急如焚,如今见侍女们动作都乱了,她实在等不下去了,心一横,开口说道:“你们先退下,我来喂公主。” 第76章 驸马想亲自喂公主喝药? 紫荆暗自吃惊。 驸马一个大男人,怎会做这些伺候人的活计?咱们都喂不进去,驸马又如何能行呢? 作为舞阳公主身边的总管,舞阳公主要是有所闪失,紫荆第一个就得遭殃。她生怕高睦耽误舞阳公主的病情,想要委婉地劝阻高睦,还没想好措辞,高睦就已经从她手中拿走了药碗,还将药碗中的汤匙撇开了一边。 连汤匙都不要,驸马怎么喂公主? 紫荆捧着高睦舍弃的汤匙,再想起高睦那句“你们先退下”,突然明白了高睦的打算。她顿觉汤匙烫手,脸红地带走了房中的侍女,离开之前,还特意放下了床帐。 高睦被人猜中了计划,也已经顾不上窘迫了。在侍女退走后,她没有给自己留下一丝犹豫的空间,立马含了一口药液,凑到了舞阳公主唇边。 最初两口汤药,还是高睦强行渡入舞阳公主嘴中的。后来,也许是舞阳公主习惯了药味,竟然像久旱的禾苗一样,几乎才唇瓣相贴,就主动吸走了药液。 喂药工作顺利推进,高睦焦虑的心绪才算有所缓解。 眼看汤药即将见底,正当高睦的心神有些放松时,她赫然发现,舞阳公主竟然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的刹那,高睦的心跳都停止了,嘴中喂了一半的汤药也几乎掉进了肚子里。 幸好,舞阳公主只是摸了摸高睦的脸,就再次闭上了眼皮,不像是转醒的样子。 确定舞阳公主还在沉睡后,高睦才将碗中的汤药喂完。 早在舞阳公主发热时,皇帝就已经把自己御用的太医派到了舞阳公主府。舞阳公主这碗汤药,就是御医的手笔。 及时喝完退烧药后,舞阳公主的体温总算下降了,及至晚间,也没有复升。 紫荆见舞阳公主的病情稳住了,担心高睦过上病气,劝高睦别房安置。 舞阳公主一直在沉睡,高睦就算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可她就是不想离开。 这么晚了,驸马还不走,难道打算衣不解带地为公主侍疾? 妻妾在夫婿床前侍疾,不足为奇;为妻室侍疾的丈夫,简直闻所未闻。 紫荆苦口婆心地劝阻高睦,连礼法都搬出来了,高睦就是不肯移步。正值秋雨霖霖,总不能让驸马像他们这些奴婢一样,在床边坐着守一晚吧?紫荆无可奈何,只好建议高睦去床上躺着。 侍女们职责在身,在舞阳公主彻底康复前,必会日夜不停地守在房中。高睦当着她们的面,原本不想登床,但看舞阳公主出汗之后有些踢被子,她担心舞阳公主再受凉,还是依言躺在了舞阳公主身边。 好在包括紫荆在内的近身侍女,皆是未经人事的年轻姑娘。她们平时都不会往高睦脸上多瞧,如今见高睦与舞阳公主一起躺在床上,更是恨不得把眼珠埋进地缝里。再加上床帐也放下来了,高睦其实也无需顾虑过多。 舞阳公主退烧之时出了很多汗,全身都有些黏糊,高睦却一点都不介意。她从背后搂紧了舞阳公主,不给她踢被子的机会,才介意地发现—— 只是几日不见,舞阳公主竟然瘦了一圈。 是因为这场疾病吗? 明明是舞阳公主强行把高睦塞到了应天府居住,高睦却忍不住埋怨起了自己:怎么不知道早点回来看看呢?至少前两天起风时,就该先回来看看锦衣的! 舞阳公主翻身面朝高睦,打断了高睦的自责。 高睦凝望着舞阳公主因清瘦而褪去了婴儿肥的睡脸,也不知是出自疼惜还是思念,竟不知不觉地伸手,触上了她的面颊。 近几日连夜修书,高睦睡眠极少,本该是极困倦的。她却望着舞阳公主的容颜入了神,仿佛怎么都看不够。也不知隔了多久,才陷入浅眠。 舞阳公主转醒时,已是天明时分。她一睁眼就看到了高睦,还以为自己尚在梦中,她蹭到了高睦颈畔,眷恋地倚在了高睦脸边,自语道:“高睦,我还是很想亲你,做梦都是你用嘴喂我……” 高睦记挂舞阳公主,本来就没有深睡,舞阳公主才有动静,她就跟着醒了。高睦没有忘记帐外的侍女,听清舞阳公主的低语后,怕舞阳公主说出不该说的话,顾不上脸热,就先捂住了舞阳公主的嘴唇,提醒道:“公主病了,不仅我在,紫荆她们也在房中侍疾。” “公主醒了吗?” 果然,高睦话音才落,紫荆听到帐中的声音,已经惊喜地挑开了床帐。 看清帐中的情形后,紫荆脸色一红,下意识地松开了床帐。隔着帐幔的遮挡,紫荆勉强压下了羞意,又想到,公主病中初醒,不宜与驸马……胡闹,她这才鼓起勇气说道:“公主高热,睡了一整天,可算是醒了。公主好些了吗?饿不饿?厨下备着热粥,公主用一些吧?” “我渴了,想先喝水。”舞阳公主听到紫荆的征询,才想起自己生病的情景。她最近这段时间都胃口不好,不觉得饥饿,倒是出了一身热汗,唇舌极为干燥。 第127章 高睦得知舞阳公主隐约记得“喂药”之事,本来就不自在。趁着舞阳公主说话,她默默脱离了被褥,打算下床。 “别走。”舞阳公主见高睦起床,本能地想要阻拦。都已经抓住高睦的手腕了,她才注意到天色,又松手道:“你又要去衙门了吗?” “我不去衙门。”高睦低声解释道,“御医在前院候着,我想让御医再来给公主请个脉,不宜再留在床上。” 御医与舞阳公主男女有别,进来内寝给舞阳公主看诊时,需要隔着帐帘。届时,高睦若与舞阳公主同在床内,不仅不雅,也不方便与御医沟通病情。所以,高睦贵为驸马,虽然无需迎候御医,也确实需要在御医到来前下床。 舞阳公主想说她只想要高睦,就算需要问脉,也希望能推迟一二。不过,听说御医都在府中候着,她心知自己的病情已经惊动了宫中,又见高睦没有出门的意思,也就不急于挽留高睦了。 紫荆端着温水走回床边时,看到高睦从床帐中出来了,倒是偷偷松了一口气。驸马要是不下床,她都不敢擅自掀开床帐了……难怪公主房中,如今都不让人守夜了。 饮水之时,舞阳公主想起模糊的记忆,心中有一些迷惑。她扫了一眼高睦的唇瓣,有些怀疑,记忆中亲密,不仅是梦境。就像方才,她也以为是在梦中见到了高睦,可是一睁开眼,高睦真的在她的身边呢。 更重要的是,无论是不是梦境,舞阳公主都希望,那个用世间最亲密的形式喂她喝药的高睦,是真的。 病过一场后,舞阳公主已经发现了,她见到了高睦难受,见不到高睦更难受,唯有让高睦心甘情愿地与她亲密无间,她才能不难受。 可惜侍女在场,舞阳公主无法对高睦说出自己的心思。她试图遣散紫荆等侍疾的侍女,紫荆却被舞阳公主的病势吓着了,哪怕御医说舞阳公主已经脱离危险了,紫荆也不敢让高睦与舞阳公主单独相处,就怕两人情不自禁地……胡闹,以至公主病情反复。 等舞阳公主有机会与高睦单独说话时,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高睦记挂舞阳公主的病况,去了衙门也无心修书,这三天都留在了府中。 舞阳公主见高睦寸步不离地守着自己,越发认清了高睦对她的在意。她亲密地倚靠在了高睦身上,单刀直入地问道:“高睦,我听紫荆说,我高热那天,她们喂我喝药都喂不进去,是你喂进去的?紫荆她们都喂我不好,你是怎么喂我喝药的呀?” 高睦为了给病床上的舞阳公主解闷,这几天时常给她讲故事,今日也是如此。舞阳公主这几天格外粘人,只要高睦在床边,必会将高睦拉上床,还总喜欢枕在高睦身上。高睦只当舞阳公主是因为生病的缘故才异常依赖于她,见舞阳公主靠过来,她配合地帮舞阳公主掖紧了被子,就打算继续翻书。 舞阳公主的问题,打了高睦一个措手不及。高睦完全没想到,“喂药”的事情都已经过去几天了,舞阳公主竟然还会问起。高睦的身体都僵硬了片刻,她借着翻书的动作,掩饰情绪波动,不答反问地说道:“说起紫荆,公主病了,为何不许她派人告知我?我那日还错怪了紫荆,该给紫荆赔个礼才好。公主帮我想想,该给紫荆赐什么物件才合适?” 高睦与紫荆“男女有别”,也主仆有别,真要是对着紫荆施礼道歉,反而会让紫荆为难。以赐礼的形式表达歉意,倒是个合适的形式。 舞阳公主完全没有上当。她靠在高睦身上,察觉了高睦的僵硬,再看高睦转移话题,越发肯定自己记忆中的场景,就是真实的发生过的现实。 她不满地捏了捏高睦的唇角,催促道:“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喂我喝药的?” 第77章 自从舞阳公主许诺不再亲吻高睦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凑近高睦嘴边了,更别说动手触碰高睦的唇瓣。 高睦整个头皮都有些发麻,也不知是被舞阳公主亲昵的动作惊到了,还是被舞阳公主执着的问题惊着了。 从舞阳公主的言行里,高睦不难知道,舞阳公主多半已经知道了她的喂药方式。她不知道舞阳公主是自己有记忆,还是从紫荆嘴中推测到的,却明白事情已经遮掩不住了,只好强充淡定地回答道:“公主高热昏睡,需要及时服药,我见紫荆她们无计可施,只好行此下策,冒犯公主。” “怎么能叫冒犯呢?我喜欢你亲我呀!”舞阳公主为了证明自己,不假思索地在高睦嘴上亲了一口,双眼放光地说道,“高睦,你愿意亲我,我真的很高兴!” “公主,我不是想亲你。只是,喂药。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姐妹之间,不该亲……脸。”高睦好不容易才与舞阳公主回到了姐妹的距离里,不想功亏一篑。她将头颅后仰,避开了舞阳公主的脸颊,双手也合上了书本,打算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舞阳公主在高睦抬手之前,就已经抱住了高睦的脖子。她直视着高睦的双眼,逼问道:“高茜要是病了,你会嘴亲嘴喂她喝药吗?” 高茜是越国公高松寿的女儿,以血缘关系来论,算是高睦同父异母的亲妹妹。 高睦与高茜接触有限,连她的名字都不熟悉,反应了片刻,才想起高茜是谁。她要是说自己会用嘴给高茜喂药,别说舞阳公主不信,连高睦自己都不信。她摇头道:“我与高茜不熟,没有姐妹情分。” 第128章 “你与我有姐妹情分,就可以用嘴喂我喝药?那在你心里,姐妹不仅可以亲脸,还可以亲嘴嘛。那你多亲亲我,我喜欢你亲我。”舞阳公主狡黠一笑,直接将樱唇凑到了高睦嘴边。她隐约记得,高睦喂她喝药时,嘴中很甜。既然高睦不讨厌和她亲密无间,那她一定要再试试。 “不是……”高睦意识到自己被舞阳公主绕进去了,一时之间又想不到其他说辞,只好先伸手拦在了她和舞阳公主的口唇之间。 舞阳公主根本不容高睦拖延时间,她见高睦不肯配合,干脆拉开了高睦的手掌,主动吻上了高睦的嘴唇。 而且,这一次亲吻,舞阳公主受到了“喂药”的启发,完全不同于从前那些蜻蜓点水的轻吻,而是长驱直入…… 舞阳公主的舌尖闯入高睦唇缝时,仿佛撞晕了高睦的理智。高睦完全忘了推拒,都快回应舞阳公主了,才想起自己不该如此。 “皇上!公主是皇上的爱女,若是有所闪失,皇上一定不会宽恕高睦!高睦深知姐妹之间不该用嘴喂药,为求公主平安,才不得不行此权宜之计!并非是认为姐妹之间可以……亲嘴。” 为了稳住自己岌岌可危的定力,高睦急中生智,总算找到了一个借口。也是多亏舞阳公主吻技生疏,高睦才找到了说话的空隙。 “你是说,你怕父皇罚你,才用嘴喂我喝药?”舞阳公主刚从高睦嘴里尝到甜头,就听到了高睦无情的否定,心口一刺,眼眶都红了。 高睦曾经直面王夫人的绝情,不难明白恶语伤人六月寒的道理。她一看到舞阳公主的眼神就后悔了,又摇头解释道:“我早已将公主视为至亲,自然也关心公主的病体。只是姐妹之间,真的不该亲脸,更不能……亲嘴。公主不也说过,再也不亲我了吗?那天喂药的事,是我不对,不该冒犯公主。公主别哭,我给公主赔罪可好?” 虽然高睦很少直白地表露心迹,舞阳公主却早已确定了高睦对她的在意。高睦亲口承认自己对舞阳公主的关心后,舞阳公主很快从牛角尖里钻了出来,还敏锐地发现了高睦的破绽:“你如果真的觉得亲嘴是冒犯,那我方才亲你,你为什么不推开我?” 在舞阳公主想来,除了高睦之外,要是有其他人敢把舌头伸进她嘴里,她当场就会把对方的舌头咬断。高睦虽然口口声声说着“冒犯”,可她都那样亲高睦了,高睦却一点怒色都没有,仅凭这一点,她就不信高睦的“冒犯”。 “公主病体初愈,我怕伤到公主。”高睦确实怕伤到舞阳公主,不仅怕伤她的人,也怕伤她的心。正如此刻,才与舞阳公主唇舌相交的高睦,觉得舞阳公主离她太近了,近得让她心乱,她也没有急于逃离床榻。 “等我病好了,我要是再像方才那样亲你,你就会推开我?” 舞阳公主眼眶还红着,高睦要是点头,真怕舞阳公主的眼泪会掉出来;可要是说“不推开”,舞阳公主都已经进展到与她唇舌相交的地步了,要是再来一次,高睦真的不一定抵挡得住…… “公主,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永远做姐妹吗。亲脸和……亲嘴,这些过于亲密的举止,真的不该出现在姐妹之间。我喂公主喝药,是我不对,我给公主道歉,公主忘了此事可好?” 舞阳公主已经确定高睦不排斥她的亲密无间了,她摒弃了最后的犹豫,心安理得地说道:“不好,我和你做不了姐妹了。我就是想亲你,也想要你亲我。” “公主前一段时间,答应不亲我了,我们不也相处得很好吗?” “一点都不好。自从上次答应不亲你后,我就很难受。我本来想着要好好和你做姐妹的,可是一靠近你,我就想亲你,也很想要你亲我,害得我都不敢离你太近,也不敢和你睡在一起了。我以为见不到你,就不会总是想要亲近你了,就不会那么难受,可是你住去应天府后,我更难受了。”舞阳公主想起之前那些难受的日子,越说越委屈。早知道高睦愿意用嘴喂她喝药,不讨厌和她亲密无间,她就不为难自己了。她这辈子,都没有那么难受过。 舞阳公主兴趣爱好广泛,喜欢的东西既多且杂,高睦本以为,只要严守姐妹之间的距离,舞阳公主对她的男女之心,就会有所淡化。前段时间,舞阳公主不仅不亲高睦了,还让高睦住去了应天府,高睦还以为,舞阳公主已经放下了对她的亲密之意,此时她才知道,她竟然已经害得舞阳公主卧不安席了。 高睦突然想起了,御医为舞阳公主诊脉时,曾经说过,舞阳公主此次风寒难愈,是因为“心气郁结”的缘故。她本以为,是很久没陪舞阳公主出去玩了,舞阳公主一直闷在府里,才会心情郁闷。如今看来,竟是因为她那日的拒绝吗? 高睦之所以不愿意与舞阳公主更进一步,就是怕自己一朝身陨,会让舞阳公主过于难过。可是,如果她坚持姐妹的距离,就已经让锦衣很难过了,那她的坚持拒绝,真的对锦衣好吗? 不再断言推拒的高睦,让舞阳公主喜笑颜开。她以为高睦不好意思亲口应承这份亲密无间,喜滋滋地趴在了高睦肩膀上,一锤定音地说道:“高睦你不说话,那我就当你同意了。我们以后不是姐妹,是夫妻了。我想亲你就能亲你,你也得亲亲我。” 越国公府的祸患,不知何日才会发生;舞阳公主的笑声,却近在耳边。高睦不忍心再让舞阳公主失望,迟疑地抬起了双手。 第129章 “驸马爷,应天府有公差来了,说是有急信要面呈驸马爷。” 正当高睦即将拥紧舞阳公主时,门外的通禀打断了高睦的动作。 高睦最近这几天都告假在家,但是她的推官工作关系人命,若有急事,不容耽搁,所以,她虽然休假了,还是会处理一些紧急公文。但急信,是第一次收到。 整个应天府都知道高睦在给舞阳公主侍疾,无事不会打扰高睦,能有何事,需要递来急信呢?高睦顿感惊异。 皇帝虽然对舞阳公主宠爱有加,却从不允许舞阳公主影响他的正事。舞阳公主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不可耽误父皇的正事,以至于行成了条件反射。一听说有公差急着求见高睦,舞阳公主就松开了高睦。不过,在松手之前,她又在高睦脸边啄了一口,确定高睦毫无反对的意思后,她笑得更安心了。 高睦看着舞阳公主的笑脸,觉得自己也该礼尚往来一次,但是仓促之间,她还真做不到舞阳公主如此自然的亲吻,最终只是说了一句:“公主好好休息,我去去就回。” 看清急信的内容后,高睦立马意识到自己要食言了。她不仅无法去去就回,还必须立马出府,甚至短时间内都回不到舞阳公主府了。 信上写着—— 高广业亲赴江平县衙,控告胞兄高广宗不孝不友,谋害高睦。 江平县是应天府的附郭县,而高广宗、高广业是高睦的“侄儿”,无论于公还是于私,此案都与高睦有关。江平知县接到此案后头痛不已,又想与高睦这个上官事先通个气,所以,一接到状纸,他就给高睦报了个信。 第78章 高广宗与高广业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都是朱姨娘的儿子。他们俩要是在越国公府大打出手,哪怕打出了人命,高睦也乐得看热闹。可是闹到了公堂上,事情就大不一样了。 高广业以弟告兄,无论他对高广宗的控告是否成立,他都会背上不悌的罪名。而高睦坐在应天府推官的位置上,又被高广业拖入案子中当了苦主,她要是对这件案子毫无反应,旁人恐怕以为,是她指使高广业控告胞兄。 高睦驸马升行后,名义上已经是高广宗的“五叔”了,她就算背上了这个黑锅,也最多就是个道德污点,倒也不算什么要命的事情。 最关键的问题是,时间不对。 皇太孙入主东宫后,皇帝把林辅乾的旧案都翻出来了,明显想对勋贵开刀,正愁找不着把柄呢,越国公府就把不孝不悌这种大罪塞到了皇帝刀口下,嫌命长吗 尤其高广宗背后还连着蔡国公府,万一皇帝想借机收拾蔡国公韦百战,那整个越国公府的下场……高睦真是不敢设想。 为了母亲的平安,高睦不敢赌这个万一。她赶到了江平县衙,想劝高广业撤诉,却发现高广业人证物证样样齐全,竟已让此案变成了证据确凿的铁案。 高睦也是此时方知,原来她在京中遇刺,以及彭氏投毒之事,背后都有高广宗参与。 如果高睦只是案件中的苦主,只要她摆出一副孝子贤弟的模样,表示不忍追究高广宗的责任,倒是不难撤销这桩谋杀未遂案。偏偏高睦是应天府的推官,而江平县作为应天府的辖县,是高睦的下级衙门。面对这桩证据确凿的铁案,高睦要是示意江平县撤案,那就是以权谋私。 事涉当朝驸马,又是伦纪攸关的案件,高睦一旦表现出以权谋私的苗头,案子只会闹得更大。 事已至此,高睦只能暗自祈祷,祈祷皇帝千万不要借题发挥。 怕什么就来什么。 案子还在江平县,皇帝就得知了此事。皇帝以事涉高睦,高睦理应回避为理由,将此案发给了皇城司审理。 皇城司下设诏狱,掌缉捕、刑狱之事,常常奉旨查办大案。当年查办林辅乾案,以及去年重启林辅乾谋反案,都是皇城司的手笔。 高广宗谋害高睦时,高睦还只是高广宗的弟弟,而不是“五叔”。哪怕按照谋害叔父的罪名来定案,最多不过是凌迟高广宗而已。案件并不复杂,又不是什么牵连甚广的大案,即便需要避开高睦所在的应天府,交给刑部来审判即可,何必动用皇城司 高睦心觉不妙,为了试探圣意,一听说高广宗案被提到了皇城司,她就找到了皇帝面前。她以不忍尊长丧子为由,帮高广宗求情,以求测探皇帝对越国公府的态度。 皇帝听清高睦的来意后,不仅痛骂高广宗该死,还对高睦说道:“常言道,虎毒不食子。你那个爹,几次纵容庶孽贱妾谋害于你,简直是灭伦害理的畜生。你为人纯孝固然应当,但也不可一味纵恶。他们在朕的眼皮子底下都敢买凶杀你,要不是你成了锦衣的驸马,你的性命,只怕早就保不住了。依朕之见,高松寿连给你当兄长都不配。你不要再惦记这等不慈不义之人,就当你和越国公府分宗了,只管好生与锦衣过日子。越国公府的事,你就不要再过问了。听太医说,锦衣前些日子心气郁结,才会招致风寒是不是你忙于修书,很久没有好好陪锦衣了?正好,锦衣不是找朕讨了一个温泉山庄吗,你陪锦衣去养养身体,高广宗案结案之前,你不许回京。” 高广宗谋害高睦之事,都已经在皇帝嘴中成了定案了,为何还不能结案呢?结合皇帝对高松寿的贬损,高睦越发为越国公府感到了危险。无奈皇帝都已经命高睦离京了,高睦只能遵旨。 第130章 舞阳公主一直想要高睦多去泡泡温泉,苦于高睦没有时间,如今能借着皇命长留京外,她十分高兴,当天就把高睦拽到了温泉山庄。 高睦实在没有泡温泉的心情,人虽然来到温泉山庄的,却派人时时留意着皇城司的消息。 按照时下的道德观念,父兄遭受牢狱之灾时,为人子弟者,没有资格寻欢作乐。舞阳公主见高睦愁眉不展,还拒绝泡温泉,以为高睦是因为高广宗案的缘故,需要表现出忧心忡忡的模样。碍于侍女在侧,舞阳公主不好多说。等到有机会和高睦独处时,舞阳公主第一时间就凑到了高睦面前。她伸手揉开了高睦紧锁的眉头,笑道:“高睦,高广宗谋害你,你都帮他求情,已经算很顾念亲情了,我们不用再想他的事了吧。再说了,是父皇要我们来温泉山庄的呀,别人也不能说我们不孝不悌吧。你多去泡泡温泉嘛,我也不想一个人泡温泉呢。” 高松寿得知两个爱子对簿公堂,气极攻心,小病了一场。高睦为免落人口实,这几天都住在了越国公府,与舞阳公主见面的时间有限。要不是皇帝命高睦陪舞阳公主出京,还说出了“分宗”二字,高睦就算不需要继续住在越国公府“侍疾”,也势必得与舞阳公主分房而卧。 舞阳公主大病初愈,又才与高睦约好了做夫妻,对高睦的依赖,正处于最浓郁的时候,却偏偏遇到了这种不得不分居的局面。她格外想念高睦,说话之间,不知不觉就坐到了高睦腿上,语至最后,她整个人都已经趴在了高睦怀里,简直像是长在了高睦身上。 高睦面对舞阳公主这份非同一般的亲密,才想起来,她原本已经打算与舞阳公主做夫妻了。 可是,她还有这份福气吗? “高睦?”舞阳公主许久不见高睦说话,不解地抬了抬头,恰好迎上了高睦的注视。 咫尺之隔,舞阳公主清晰地看到了高睦眼中的自己,她觉得此刻的情景分外勾人,让她还想离高睦更近一点。哪怕她与高睦已经靠得很近了,她还是想与高睦凑得更近。又或者,是她想让高睦凑近她。所以她在高睦嘴上亲了一口,还蹭着高睦的脖子撒娇道:“高睦,你不是答应和我做夫妻了吗?那你什么时候才能亲亲我呀。” 高睦记得,在她决定与锦衣做夫妻的那天,恰在她即将拥紧锦衣的时刻,她第一次接到了高广宗案的消息。 正是这个消息,打断了她对锦衣的回应。 敢于以女扮男装的身份出仕为官的高睦,从来不是认命的人。这一刻,她却不得不怀疑,那份恰被打断的回应,是否是命运对她的警告。警告她,不可耽误锦衣。 如果能放纵自己的私心,她真的想不管不顾地拥紧怀中的锦衣,哪怕明天越国公府就要满门抄斩,明天的烦恼,留给明天去面对。但是,比起这份自私,她更不能接受的,是锦衣的眼泪。 锦衣只是初识情爱的滋味,就能因爱而不得郁结致病,如果真的让她得到之后又失去,又该何等痛苦呢?长痛不如短痛。如果注定会失去,还不如从来不曾得到。就像她和母亲之间,如果母亲也像高松寿一样,从一开始就对她漠不关心,她当初也就不会为母亲的绝情难过了。 而且,她出尔反尔拒绝锦衣,锦衣一怒之下,也许连姐妹都不想和她做了,这样,等到她为母乞命的那天,就算真的人头落地,也无需担心锦衣难过了。这样,锦衣还能是世间最快活的姑娘,不也很好吗? “公主可知……夫妻之间,并不只是亲脸和……亲嘴,那么简单。”高睦想清楚利弊后,终于逼自己开了口。 “我知道呀!你不是带我看过秘.戏图吗?我知道夫妻还得脱光衣服睡在一起!”舞阳公主听到高睦语音艰涩,还以为高睦不好意思,她笑嘻嘻地说道,“高睦你要是愿意的话,我们今天睡觉就可以不穿衣服。但是你还是得亲亲我。”语罢,舞阳公主又将脸颊凑到了高睦的嘴边。 高睦想到,自己嘴中的话说完后,也许会彻底失去舞阳公主的情谊。哪怕舞阳公主语出惊人,她也顾不上脸热,还放纵了最后的贪心,拥紧了舞阳公主的腰身。 舞阳公主感受到高睦的拥抱,以为高睦终于肯亲她了,她满意地勾起了嘴唇,为了照顾高睦的脸皮,还体贴地闭上了双眼。 高睦趁着舞阳公主闭眼的机会,用视线将她的容颜细细描绘了一遍,然后顶着千难万难,撑开了唇关的千钧重担。 她说:“可是我不愿意与公主做夫妻。” “高睦你说什么?”舞阳公主震惊地睁眼。 “我说,我不愿意与公主做夫妻。”高睦拍了拍舞阳公主的肩膀,又指了指身边的座椅。 舞阳公主看懂了高睦的意思,却没有离开高睦的怀抱,而是不可置信地说道:“那天我说,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和我做夫妻了。你一直没有说话拒绝我,不就是同意了吗?这几天,我亲你,你也没有再说不可以呀。” “那是因为公主病体未愈,我怕公主难过。” 舞阳公主空欢喜了好几天,感觉像被高睦戏弄了一场。她又愤怒,又难过,却还是忍住了情绪,确认道:“高睦,你真的不愿意与我做夫妻吗?你不是说过,喜欢亲近我吗?我只是想和你更亲近一点,你为什么总是要推脱呢?”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如果不能让舞阳公主彻底死心,那就是白白地伤人。高睦狠心说道:“我自幼女扮男装,与母亲的关系也不亲近,哪怕是童稚之时,也几乎不曾与人肌肤相亲。所以,我不习惯与任何人举止过密,望公主,不要强人所难。” 第131章 第79章 “强人所难”这个词汇,无情地捅破了舞阳公主最后的心理防线。她觉得这些日子一厢情愿亲近高睦的自己,就像戏台上的丑角。她一言不发地脱离了高睦的怀抱,转身奔出了门外。 高睦见此,下意识地跟着站了起来。她都已经要追上去了,才想起此行随从众多,紫荆也在场,必不会让舞阳公主落单,这才生生止步。 “公主这是急着去哪?” 果不其然,舞阳公主一出门就遇到了紫荆。 舞阳公主无助之际,本能地想要寻求父母的安慰。她想说自己要进宫,话都到嘴边了,她又想到,高睦什么都没做,父皇就能因为她的缘故罚高睦长跪,要是父皇以为高睦欺负她了,只怕高睦的腿都保不住……她又改口说道:“我要去泡温泉!” 躲入浴殿后,舞阳公主终于忍不住了,崩溃的眼泪,争先恐后地涌出了眼眶。 舞阳公主上一次哭得这么难过,还是在寿张郡主阿柔仙逝时。 与上一次不一样的是,阿柔去世时,她抱着母妃号啕痛哭,难过归难过,总归是宣泄了悲伤。而这一次,她是越哭越伤心。 “公主这是怎么了?是驸马欺负公主了吗?”紫荆之前就觉得舞阳公主脸色不好,再加上不放心舞阳公主一个人下水,所以以送衣服为由头,跟进了浴殿中。进门发现舞阳公主正在痛哭,她简直惊呆了。公主从京城出来时还好好的,以公主的性子,好端端的,怎会哭得这么伤心?她唯一能想到的缘故,也只有高睦了。 “没有。高睦没有欺负我。”舞阳公主不想给高睦找麻烦,她用衣袖胡乱抹干了眼泪,试图终止哭泣,却有些压不住哭嗝。 要真是与驸马无关的话,公主想哭,抱着驸马哭就是了,何必一个人躲出来? 紫荆没有说出心中的质疑,而是试探性地请示道:“那奴婢去将驸马请来陪陪公主?” “不用。” 把高睦请来做什么呢?让她看在她难过的份上,继续让高睦“强人所难”吗?舞阳公主一想到高睦就心里发苦,她感觉紫荆已经看出端倪了,干脆直接说道:“不要让高睦知道我哭了,也不许让宫里知道。” 驸马与公主成婚三年,从未与公主红过脸。今日虽然不知驸马如何惹哭了公主,但看公主生怕此事传入宫中,哭得这么伤心了也不忘维护驸马,料想很快就能和好。紫荆何苦在中间做恶人?她当即保证了守口如瓶。 舞阳公主一时片刻不知道如何面对高睦,也不确定自己与高睦睡在同一张床上,会不会又想往高睦身上凑。她干脆以高睦需要尽孝为借口,在温泉山庄里,为自己另找了一间卧房。 高睦得知分房之事,以为舞阳公主果然连姐妹都不想和她做了,表态道,理应舞阳公主睡在正房。 紫荆见两人闹别扭了还不忘谦让正房,觉得有些好笑,等到发现公主与驸马好几天了都还是王不见王的状态时,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宫廷保命准则,紫荆本不愿掺和他们夫妻俩的事情,可是公主才病过一场,如今成天闷闷不乐,睡觉醒来枕头都是湿的,要是又病了,就算有驸马这个罪魁祸首在前面顶着,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也没有好果子吃。 紫荆斟酌一番后,找到了高睦门前,准备委婉地劝驸马几句。 没等紫荆进门,高睦先出来了,而且换下了家常的衣袄,一副将要出行的模样。 “紫荆你来得正好,我有急事要先回京一趟,麻烦你帮我转告公主。”高睦道。 皇上不是不让驸马回京吗,难道说,高广宗的案子,已经了结了?紫荆心中疑惑之际,高睦已经匆匆走远了。 高广宗的案子,的确有了了结,但不是结案了,而是,高睦最担心的情况,真的发生了—— 皇城司声称,在审查高广宗买凶案时,意外发现了蔡国公韦百战谋反的证据! 越国公府,陷入了谋反案的泥沼中,成了韦百战谋反的同谋! 皇城司办案,向来秘而不宣。高睦虽然派人时刻关注着皇城司的消息,也是等到韦百战入狱,才知道皇帝真的拿着高广宗掀起了大案。 再加上消息传去温泉山庄,高睦从温泉山庄赶回京城,中间都需要耗费时间。饶是高睦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往京城赶,等高睦进京时,还是晚了一步——整个越国公府,都已经被投入了皇城司的大牢。 当年林辅乾谋反案爆发时,高睦年纪还小,不记得具体情形;去年重启林辅乾谋反案时,高睦却看得很清楚,涉案的勋贵人家,无论男女老少,全都被诛灭了性命。他们中的很多人,甚至等不到满门抄斩的判决,就已经瘐毙在了皇城司的监狱里。 王夫人素来体健,又心性坚毅,高睦短时间之内,不至于担心母亲瘐毙,但是,当越国公府与谋反案绑在一起时,身为越国公府主母的王夫人,已经实实在在地被死神握住了脚脖子。 以高松寿的胆量,高睦就算借给他一百个胆子,也谅他不敢谋反。 可是,事已至此,高松寿到底有没有和韦百战一起谋反,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皇帝需要这个谋反案。 蔡国公韦百战,手握丹书铁券,可免谋反之外的任何死罪。只有谋反案,才能让皇帝名正言顺地除掉韦百战,以及……其他障碍。 第132章 高睦不确定越国公府是不是皇帝必须扫除的障碍,但是她很清楚,既然皇帝是以越国公府为切入点挑起谋反案,那越国公府就注定撕不掉谋反的罪名了。就算高睦有办法证明越国公府没有谋反,也只是不识时务的找死。 况且,人在皇城司手里,大刑一上,想要多少证词就能有多少证词,高睦又如何能证明越国公府的无辜呢? 好在,高睦根本不想证明越国公府的无辜,她只是想保全母亲一人的性命而已。 早在初次为母亲预见到凶险时,高睦就准备好了这一天。她当机立断,赶到了宫门之前。 皇帝以为高睦是来为越国公府求情的,原本不肯让高睦入宫,得知高睦只是想为母乞命,他才让宫门放行。 “皇上,臣父辜负国恩,犯下谋反大罪,臣不敢为他求情。但臣母只是深闺妇人,素来不涉外事,求皇上网开一面。臣身担理刑之任,不敢求陛下屈法,愿代母服刑,万望皇上成全!” 皇帝听到高睦一张嘴就承认了高松寿的谋反罪,眼神微亮,却训斥道:“朕早就抬升了你的行辈,你还一口一个‘臣父’‘臣母’,是对朕不满吗?朕早就说了,让你不要再管越国公府的闲事,要不是看在锦衣的份上,你们高家犯下了灭九族的重罪,你也该进死牢。你不感念朕的恩德,还来和朕说这些子代母死的蠢话?好大的笑话!” 按照诛九族来计算,高睦就算从高松寿的儿子变成了“五弟”,也仍在死罪之列。 高睦知道,自己确实是托了舞阳公主的福,如今才能身在监牢之外。正因为清楚这一点,所以高睦知道自己为母求情天然缺失底气,才特意一上来就摆出了愿代母死的姿态,以求以孝心为依托,提高求情的成功率—— 皇帝登基以来,一直大力旌表孝子节妇。在本朝的历史上,曾经有几个孝子,求代父死,得到了朝廷的旌表。虽然不是每一个愿代父死的孝子都得到了皇帝的成全,但毕竟有过成功的先例。高睦只是把“子代父死”改成了“子代母死”,总比空口求情的把握大一些。 而且皇帝是个多疑的人,高睦也担心,自己如果不能早早地表明愿代母死的孝心,皇帝要是怀疑她的诚意,本来能成功的“子代母死”,也可能要失败了。 如今已经表明了愿替母死的孝心,高睦也不再一口一个“臣母”,而是顺着皇帝的意思,改口道:“皇上将爱女许配给微臣,又对臣处处提携,对臣恩深似海,臣对皇上绝无丝毫怨尤。只是臣的一身骨血,毕竟是王氏十月怀胎而来,虽无母子名分,臣也不敢忘却母恩。今父兄身陷大恶,臣不能劝谏父兄,其罪该死,已无贪生之理,唯愿皇上慈悲,看在王氏妇人无知的份上,给她一个活命的机会。” 高睦说话时,御前太监丁处忠悄悄来到了皇帝身边,耳语道:“奴婢打听清楚了,高驸马是一个人回京的,公主还在温泉山庄。” 皇帝得知高睦完全没有拖着舞阳公主一起来求情的意思,对高睦以命换命的孝心,才算是有些相信了。他叹息道:“朕知道你是一个孝顺的孩子,但是天下人都知道,你自幼不得父宠,高广宗又巴不得要了你的命,他们做下那些犯上作乱的事时,必不会对你透口风,你又如何谈得上‘贪生’?况且,听说王氏对你也无多少慈母心肠,你何必以命相替?想想锦衣,你不是答应过朕,会倾尽所有,善待锦衣吗?要是性命都没了,你还谈何善待锦衣?” 第80章 皇帝话里话外,似乎可以接受高睦以子替母,高睦又怎会在此时退缩? 她立即叩首道:“公主蕙质兰心,孝性天成,必会体谅臣的孝心。家事至此,臣绝无独生之理,求皇上成全!” 皇帝总不能说,他的女儿不支持夫婿孝顺。他摆手道:“你先回去与锦衣商量商量再说。就算你真的要替母赴死,夫妻一场,你总得与锦衣告个别吧,不然锦衣都该埋怨朕了。” “臣已经将原委告知公主了。公主必不会为臣的死讯错怪皇上,求皇上开恩。”高睦好不容易看到了机会,担心夜长梦多。她甚至担心,皇帝为了摆脱她的求情,会让王夫人直接“瘐毙”。所以,她今日今地,誓要求个结果。 “哦?锦衣支持你替母赴死?” 高睦这几天都很少见到舞阳公主,见到了,舞阳公主也几乎不曾与高睦说话。但是高睦料定,就算舞阳公主不再视她为亲友,她那样嫉恶如仇的人,也不会支持任何人无辜丧命。 “臣入宫之前,在亲信手中留了一封书信,写明了事情的原委。只要臣伏法,这封信就会交到公主手里。届时,公主自会明白,是臣求死,与父皇无关。” 如果有可能,高睦希望,舞阳公主不要见到她的尸身。但是,高睦与舞阳公主名为夫妻,只要她的身份不暴露,她的尸身,一定会被送到舞阳公主手中。而高睦求死,是想换回母亲的性命,她的女儿身要是泄露了,皇帝只会让她和王夫人死得更快。因此,为了避免弄巧成拙,高睦一旦求得子代母死的“恩典”,就必须保证死亡之后的身份安全。这件事,高睦唯一能托付的,只有舞阳公主。这也是高睦为舞阳公主留下书信的真正缘由。 话说到这个地步,皇帝不难看出,高睦入宫之前,就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在替母赴死这件事上,显然有着十足的诚心。 第133章 不过,皇帝手上从来没有沾过女婿的血,他怀疑高睦认定他不杀女婿,才会如此视死如归。 皇帝叹道:“你如此诚心,朕要是不成全你,倒像是朕不近人情了。也罢,朕成全你的孝心,就让你子命换母命。你是朕的女婿,朕总得让你吃顿饱饭再上路,这样吧,你随丁处忠去用膳,等你吃饱了,再给你上一杯鸩酒,也好给锦衣留个全尸。” “谢皇上恩典。”高睦从今日踏入宫门起,就没打算活着出去。如今总算达成了诉求,她的整个身体都放松了些许。 皇帝将高睦的反应收入眼中,对高睦的疑心稍减,却只对丁处忠摆了摆手。 丁处忠适时上前,将高睦引入了一处小殿中。 此时并非饭点,又是临时赐膳,难免需要等待。与其说高睦是在等待膳食,倒不如说是在等待鸩酒的到来。 此前一心谋划为母乞命之事,高睦无暇多想,如今只需静待毒酒了,高睦才想到了自己的遗憾。 高睦这一生虽然不长,却曾经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她本以为自己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可以淡然地走向这个以命换命的结局,直到生命开始倒计时,她才发现,她还是有些贪恋人间。 高睦记得,她初入舞阳公主府时,与今日一样,也是早冬时节。早冬的京郊一片荒芜,却总能让锦衣流连忘返,她骑行在锦衣身侧,也开始觉得,哪怕是寂寥的冬季,也别有欢乐。她还曾经想过,如果有机会,要带锦衣去领略北方的雪国风光。京城一场小雪,都能让锦衣雀跃不已,如能在漫天冰雪中嬉戏,锦衣不知会何等欣悦……可惜,这样的机会,此生都不会有了。 还有,今年错过了出猎,锦衣去年的弓马就大有长进,还说要亲自给她猎一袭裘衣。还有,她与锦衣约好了,等到开春时,还要去桃花沟采花吃。还有……高睦想起了很多关于舞阳公主的细碎过往,说到底,她对人间的所有贪念,都是因为,人间有锦衣。 不过,锦衣连话都不和我多说了,就算我还活着,她也不会要我陪她出游了吧……高睦担心这些遗憾的情绪勾出自己贪生怕死的念头,强行收拢了思绪。 她将记忆刻意导向了灰暗的区域,只允许自己回忆越国公府里的明枪暗箭,回忆父亲的无情,回忆母亲的冷漠,回忆在认识锦衣之前孤寂的人生,以便让自己坦然地等待死亡。可是,当断头饭上桌时,她却猝然发现,她吃进嘴中的,都是锦衣喜欢的菜品。仿佛她的身体,都在无声地传达留恋。 留恋归留恋,在鸩酒进门时,高睦还是第一时间端起了酒杯。 喝完这一杯酒,我就再也不欠母亲了。 高睦不知道自己是为了稳住勇气,还是仍对求而不得的母爱心存不甘,在握紧酒杯后,她感到了一种解脱之意。 “高睦,你手中这杯毒酒,饮之立死,没有解药。一旦喝下去,就是人死不能复生。妇人出嫁从夫,王氏受高松寿牵连,身陷死牢,是她的命。你身为帝婿,蒙受锦衣的福泽,得以免受高松寿的牵连,保全性命,也是你的命。你想清楚,现在放下这杯毒酒,回舞阳公主府去,安生与锦衣过日子,还来得及。朕可以当你今日不曾求替母死。” 听到皇帝的声音,高睦才发现,不知何时,皇帝亲自出现在了门口。 “谢皇上抬爱。臣心意已决,只求皇上,在臣死之后,一定给王氏一个活命的机会。” 自从高睦做好了以命换命的最坏计划后,她就研究过从前那些子代父死的案例。曾经有人求代父死,却在前往刑场的过程中后悔了,皇帝认为此人沽名钓誉,将他们父子二人的脑袋都砍了。 高睦曾经面对过皇帝的试探,她不知道皇帝这一回,是真心想挽留“女婿”的生命,还是另一场试探。她唯一肯定的是,自己不能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是以,她下跪行礼时,连酒杯都没有放下来,不肯让皇帝误解出丝毫犹豫。 “锦衣,你听清楚了吗?不是父皇想要高睦的命,是高睦想要父皇成全他的孝心。”皇帝扭头说道。 高睦行礼之后,就打算起身饮药,“锦衣”二字,让她动作一顿。 锦衣也入宫了?! 高睦所在的位置,看不到门外两侧的情景,皇帝招手后,两个健硕的宫女一左一右地搀扶着舞阳公主的胳膊,来到了皇帝身侧,高睦才得见舞阳公主的身影。 “高睦愿替母死,是天下至孝,父皇也不好不成全。你身为人妻,也该成全他的美德。来和高睦告个别吧。” 舞阳公主右手边的宫女,原本捂紧了舞阳公主的嘴唇,在皇帝发话后,宫女才收回了手掌。高睦看清这个情景后,才知道,原来这两个健硕的宫女,不是搀扶着舞阳公主,而是限制着她的自由。 “高睦,你别喝毒酒!你母亲的事,我帮你慢慢找父皇求情!”舞阳公主一获得唇舌自由,就急切地嘶吼了一声,她还试图挣脱两侧的宫女,想要冲进房中,打翻高睦手中的毒酒。 皇帝看出了舞阳公主的意图,对宫女吩咐道:“抓紧公主!不许让她碰到毒酒!” 两个健硕的宫女担心伤到舞阳公主,双手原本都有些松动了,听到皇帝的命令后,又连忙添了力气。周围的其他宫女,也七手八脚地上前帮忙,生怕舞阳公主被毒酒波及。皇上都说了,那是一喝立死的毒酒,要是让公主闯进去沾上一星半点,大家都不用活了。 第134章 锦衣生我的气,这几天和我连见面都很少,见我赴死,竟然还会如此急切吗?高睦说不清心中是惊讶,还是惊喜。 在看到舞阳公主之前,高睦本已举起了酒杯。舞阳公主的出现,已经让高睦饮酒的动作中断了半响。高睦担心皇帝把她这份中断解读为沽名钓誉,也担心被舞阳公主碰到毒酒,所以,尽管她完全不想让舞阳公主看到她饮药的场面,还是立马将毒酒送到了嘴边。 高睦唯一能为舞阳公主做的,只是在仰头之前,简短地留下了一句:“请公主,不要为高睦过于伤心。” 语罢,毒酒入喉,一饮而尽。 “不——!” 皇帝见高睦在喝毒酒,本来派人捂住了舞阳公主的双眼,还命人关紧房门。舞阳公主却像发疯了一般,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挣脱了七八个宫女的齐齐阻拦。 几个正在关门的太监,不敢触碰舞阳公主的玉体,纷纷加快了关门速度,以求将舞阳公主阻在门外。被舞阳公主甩在身后的宫女,也争先恐后地上前帮忙,很快再度拽紧了舞阳公主的胳膊。 自从皇帝逼迫舞阳公主背诵女诫后,舞阳公主在高睦的启发下,学会了阳奉阴违的模式,在皇帝面前摆足了淑静守礼的姿态。这一刻,她却什么都顾不上了,直接大打出手,生生从宫女太监的层层阻拦中闯出了一条道路! 第81章 “高睦,你快将毒酒吐出来!吐出来!” 舞阳公主一闯到高睦面前,就打翻了高睦手中的酒杯。发现酒杯早已空了,她的双手又迫不及待地探向了高睦的口唇,仿佛想把毒酒从高睦嘴中挖出来。 高睦嘴中的酒液,早就入腹了,但是饮酒之时,嘴上难免残留水渍。她担心舞阳公主触碰到这些没有解药的剧毒,反应过来后,连忙抓紧了舞阳公主的双手。 “人生在世,终有一死,公主不必为我伤心。” 高睦初次预见到越国公府的祸患时,就曾经对舞阳公主说过,她要是死了,舞阳公主如果能像怀念寿张郡主那样,偶尔怀念她,她就知足了。但是此刻,一看到悲痛欲绝的舞阳公主,高睦就知道,自己错了。 她既不惊喜,也不知足,而是由衷地希望,锦衣能够继续做一个快活的姑娘。 她不想要锦衣怀念她了。 她希望锦衣不要有一丝一毫的伤心,永远像从前那样无忧无虑。哪怕锦衣会永远地遗忘她,她也甘愿。 她甚至希望,锦衣此时此刻,就能将她彻底遗忘,不要为她的死亡难过分毫。 “你不能死!高睦,你要是真的不想让我伤心,就快把毒酒吐出来!” 舞阳公主分明亲耳听到了皇帝的“饮之立死”,也亲眼看到了高睦饮尽的酒杯,却不肯放弃最后的希望。 皇帝只教过舞阳公主一些花拳绣腿,他没想到舞阳公主能够凭借武艺突出重围,意外之下,忘了及时增派侍卫,才让舞阳公主闯入了房中。要不是情况特殊,就凭舞阳公主在大庭广众之下动粗这一点,皇帝就得罚舞阳公主抄一百遍女诫。 如今舞阳公主都闯到高睦身边了,皇帝不宜让侍卫触碰舞阳公主,也不指望宫女能将舞阳公主拉出房门,索性亲自出马,走到了舞阳公主身边,对舞阳公主半是命令、半是哄劝地说道:“锦衣,高睦毒发之时,会口吐毒血,你要是不想让高睦死得不安宁,就别闹了,赶紧随朕出来。听话,高睦也不想让你看到他临死的狼狈。君子死而冠不免,让太监们关门,也是给高睦留个体面。” “皇上说得对,公主出去吧。”高睦确实不想让舞阳公主看到她毒发的情景。得知会吐毒血,她更是生怕吐到舞阳公主身上,也怕舞阳公主违背圣旨会触怒皇帝。 “我不出去!高睦你不会死的!我不许你死!父皇,你的毒酒真的没有解药吗!儿臣求你了!救救高睦!儿臣不能没有高睦!高睦要是死了,儿臣也活不了了!” 与其说舞阳公主是在质疑皇帝,不如说是不肯放弃任何一丝希望。 皇帝没有与舞阳公主计较,反而目露悲悯地劝道:“锦衣,父皇没有骗你,毒酒没有解药。高睦诚心代母而死,你就算救得了他一时,他终归还是会死,你要体谅高睦的孝心。听话,没了高睦,你还有父皇,还有你母妃,不要说这些傻话,不然高睦死了都不安心。来,随父皇出去。” 语至最后,皇帝的话音虽然还算柔和,双手却已经不容拒绝地抓住了舞阳公主的肩膀,试图带她离开。 “不!我不走!”舞阳公主不敢对皇帝出手,却死死地抓紧了高睦的胳膊,不肯与高睦分开。她一点也不想体谅高睦的孝心,只想要高睦好好活着!她总觉得,只要她不撒手,高睦就还有救。即便高睦真的必死无疑,她也宁愿陪高睦一起死,都不要与高睦分开! 从出生就不受期待的高睦,做梦都想不到,她的死会如此令人肝肠寸断。她不知道是舞阳公主撕心裂肺的模样撞痛了她的脏腑,还是毒酒在起效,摧枯拉朽的剧痛也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 舞阳公主越是悲恸,高睦越不敢让她看见她吐血而亡的场面。她担心自己没有时间了,强忍着心痛的滋味,将舞阳公主打横抱起,抱着她走向了门口。又或者,是她想在永别之前,再亲近舞阳公主一次。 第135章 皇帝看出了高睦的意图,提前跨出了门槛,也让宫女太监在门口做好了接应的准备。只等高睦把舞阳公主送出门,宫女们就会抓住舞阳公主,而太监们则会第一时间帮高睦把门关紧。 舞阳公主因失重而有些恍神,抓在高睦胳膊上的双手也随之松懈了,等到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被高睦放在了门槛之外,宫女也趁着她恍神的机会,再次围紧了她。 当着皇帝的面,高睦很多话都不好出口。第一次走向死亡的高睦,也不知道怎样的语句才能安抚舞阳公主的伤心。在宫女接过舞阳公主后,无暇斟酌词句的高睦,只能再次强调了一句:“公主千万保重自己,不要为我过于悲伤。”就强忍不舍,掰开了舞阳公主的双手。 眼看高睦抽身,舞阳公主才意识到,高睦也和父皇一样,一心让她离开。难道说,高睦不愿意和她做夫妻,就连临死,都不忘推开她吗? 高睦就是个骗子! 就算做不成夫妻,她们也约好过,要做一辈子的至亲,她怎么可以推开她! 明知这一撒手就是永别,她怎么可以掰开她的手! 锥心刺骨的疼痛,无情地碾碎了舞阳公主的神志,在房门掩没高睦身影的瞬间,舞阳公主眼前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公主!” “锦衣!” 宫女们生怕舞阳公主再度闯门,早已牢牢地抓紧了舞阳公主,也幸亏如此,舞阳公主才没有直接摔到地上。饶是如此,看到舞阳公主晕倒,在场的宫人们还是吓了一跳,连皇帝都变了脸色。 仅仅一门之隔,高睦不难听到门外的惊呼。得知舞阳公主晕倒,高睦死死地咬紧牙关,才克制住转身的冲动,她的唇齿之间却喷出了一口鲜血。 鲜艳的血红,仿佛是死神的颜色。 高睦凝望着这抹鲜红,觉得大限已至的自己出门也只能添乱,她苦笑了一下,这才强逼自己坐在了原地。 在她落座之际,有冰凉的水珠,从她的眼角滑落,与脚边的血色融成了一体。 多年不曾落泪的高睦,思考了很久,才想起来,这些冰凉的水珠,原来是眼泪。 舞阳公主的身影占据着高睦的脑海,高睦生平第一次,放纵了自己的软弱,没有制止泪水下落。 * 皇帝年事已高,平素瞧着还算身体硬朗,也难免有个头痛脑热。是以,他的身边,常年有御医值守。舞阳公主一晕倒,皇帝就招来了自己的御医。得知舞阳公主只是悲伤过度,才会一时晕厥,皇帝放下心来,派人将舞阳公主送去了刘贤妃的长乐宫照顾,才有心查验高睦的死活。 皇太孙孙文昺成为储君后,为了便于皇太孙学习政务,皇帝在乾清宫给孙文昺安排了一间书房,让孙文昺几乎成了乾清宫的第二个主人。早在舞阳公主晕倒时,孙文昺就已经赶到了现场,如今见皇帝要派人打开高睦的房门,他劝阻道:“孙儿听说,死于鸩酒之人,七窍流血,形容可怖。孙儿担心高睦的死状冲撞皇爷爷,皇爷爷还是回宫歇息吧,此处交给孙儿就好。” “朕当年在战场上,什么样的死状没见过?无妨,只管开门就是了。高睦毕竟是朕的女婿,朕总得派人把他的毒血擦干净了,才好把他的尸身还给你小姑姑。” “皇爷爷已有春秋,又才为小姑姑悬心了一场,实在不宜再受死者冲撞。皇爷爷放心,孙儿定会妥善安置小姑父,皇爷爷还是将此事交给孙儿吧。”孙文昺执意劝说皇帝,好像生怕他派人开门。 “文昺,你不会有事瞒着朕吧?”皇帝狐疑地看了孙文昺一眼,直接招了招手。 御前总管丁处忠心领神会,立即对门前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命他们打开房门。 太监们推门没推开,大家才知道,原来房门已经被高睦从内部栓紧了。丁处忠请示地看了皇帝一眼,又示意门前的小太监们直接砸开房门。 小太监们动手砸门之时,孙文昺“扑通!”一声,直接跪在了皇帝身前。他叩首至地,请罪道:“皇爷爷恕罪!小姑姑与小姑父鹣鲽情深,孙儿实在不忍心小姑姑丧偶,派人偷偷换下了小姑父的鸩酒!孙儿想着,先保下小姑父的性命,待得皇爷爷龙心大悦时,再替小姑父乞命!孙儿欺瞒皇爷爷,罪该万死!” 孙文昺话音未落,小太监们已经砸开了房门,看到了高睦的身影。 几个负责砸门的小太监,一心砸门去了,没能听清孙文昺的请罪。他们砸开房门后,本做好了看到死人的心理准备,却发现高睦还好端端地坐在桌前,反而吓了一跳。要不是记得身在御前,只怕早就惊呼出声了。 高睦也大为吃惊。她方才似乎听到,皇太孙说,他换掉了皇帝给她的毒酒?可是,她明明吐血了……不过,皇帝说,那杯毒酒,饮之立死,她却到现在都还活着…… 究竟怎么回事? 第82章 高睦不清楚自己喝的到底是不是毒酒,但是她还指望皇帝放过王夫人的性命,不管是不是毒酒,既然她还没死,见到了皇帝,自然是要行礼的。 她打起精神来,跨过门槛,跪到了皇帝面前。 高睦早已擦掉了嘴边的血迹,但她吐血之时,衣襟上难免沾到血污。 皇帝注意到高睦衣襟上的血痕,瞳孔一缩,不着痕迹地扫了丁处忠一眼。 第136章 丁处忠指挥小太监砸门,站立的位置本来就离高睦更近,早在皇帝之前,丁处忠就留意到了高睦身上的血印。他心中本来就在打鼓,察觉皇帝不满的视线后,丁处忠更觉头皮发紧。之前端给高驸马的,分明只是一杯寻常的烈酒,高驸马怎么还是吐血了?别是出什么差错了吧…… 皇帝对孙文昺问道:“你说你把朕赐给高睦的鸩酒,换成了无毒的酒水?” 孙文昺跪在皇帝面前,没能看到高睦衣衫上的血污。他应道:“是,孙儿违背了皇爷爷的旨意,罪无可恕,愿受一切惩处。只求皇爷爷,看在小姑姑的份上,看在小姑父至孝之心的份上,留下小姑父的性命,也给王氏一条生路……” “去给高睦瞧瞧脉,看看他究竟有没有中毒。”皇帝打断孙文昺的求情,派出了自己的御医。正好御医刚给舞阳公主把过脉,还没能离开现场,皇帝用起来倒是方便。要是高睦已经活不成了,那接下来的戏也就不用唱了。 御医见多识广,在高睦身上探得女脉后,也没有表露出丝毫吃惊,只是暗自咋舌。男得女脉为不足,难怪高驸马与舞阳公主成婚数年,公主的肚子一直没有喜讯。 深谙宫中生存之道的御医,完全没有多嘴的意思。既然皇上不是要为舞阳公主求子,他便绝口不提高睦的“不足”,只道:“回皇上,高驸马不曾中毒。” “那他何故吐血?” “回皇上,高驸马悲伤过度,气血上涌,故而口吐鲜血。”御医说到这,想起舞阳公主相似的脉像,心中倒是有些感慨。难得皇室之中,竟有如此恩爱的夫妻,要不是他身上系着掉脑袋的干系,他倒真想提醒高驸马,需得早日调养,才好延绵子嗣。不过,高驸马的毒酒虽然被太孙殿下换下来了,他这条命却也未必还能保住,说不定他这辈子都不用操心子嗣之事了吧。 皇帝听说高睦和舞阳公主一样,都是“悲伤过度”,眼神微闪。他挥手遣退了御医,盯着高睦衣襟上的血迹,叹道:“文昺说得不错,高睦,你和锦衣,真称得上鹣鲽情深了。” 高睦本来就记挂舞阳公主,如今既然脉像已经暴露了她的在意,她犹豫了一下,便想问问舞阳公主的情况。 没等高睦开口,孙文昺已经抓住了皇帝的叹息,劝道:“孙儿知道,皇爷爷也心疼小姑姑。方才小姑姑的情形,皇爷爷也看到了。小姑姑只是看到小姑父喝毒酒,就已经悲伤得厥了过去,要是小姑父真的不在了,孙儿真担心小姑姑也活不成了。求皇爷爷,为了小姑姑,一定留小姑父一命。高松寿与他的正妻王氏不和,此事天下皆知,高松寿谋反,王氏定不知情,皇爷爷就直接宽恕王氏吧,不要让小姑父以子命换母命了,可好? ” “王氏是威忠武公王昂仅存的血脉,朕看在王昂的份上,也想保住他这个独女。只是王氏毕竟是高松寿的正妻,高松寿犯下谋反这样的重罪,朕若是屈法,直接宽恕王氏,天下奸徒必生侥幸之心。将来若是人人都有样学样,置国法于何地?你小姑父身在法司,也是深知屈法之弊,才会提出子替母死之策,以求情、法两全。不信你自己问高睦。” 孙文昺没有询问高睦,而是对皇帝提议道:“孙儿这,也有一个两全之策。小姑父是皇爷爷敕封的纪国公,有丹书铁券,可免一死。皇爷爷让小姑父以子命换母命,宽恕王氏性命;再收回小姑父的丹书铁券,抵偿小姑父的性命。如此一来,既可成全小姑父的孝心,也可绝奸人的望幸之心,可算妥当?” “这……” 孙文昺似乎是看出了皇帝的意动之意,这才转向高睦,询问道:“小姑父可愿舍弃你的纪国公的爵位?舍弃你的国公铁券?” 林辅乾谋反案中族灭的勋贵,几乎家家都有丹书铁券。甚至,正因为他们有丹书铁券,他们才会被谋反罪波及。高睦正是因为深知这一点,故而,在为王夫人乞命时,不敢提丹书铁券半个字。 不过,高睦虽然不能窥探龙颜,却也听出了皇帝口风中的松动之意。她本非一心求死之人,如果有可能,能和王夫人一起,双双保全性命,自然是最理想的情况。所以,高睦顺着孙文昺的提议,谨慎地应道:“臣于国无功,本来就不配位列国公,也不敢享有丹书铁券的庇护。太孙殿下的好意,臣心领了,皇上能允许臣替母赴死,已经是对臣的恩典了,殿下不必再帮臣……” “我听明白了,小姑父的意思是,你舍得下爵位和铁券。”孙文昺打断了高睦的推辞,转而对皇帝说道:“孙儿观小姑姑今日的情形,只要能保住小姑父的性命,小姑姑想必也愿意割舍公主的名位。若是纪国公的爵位和丹书铁券都不足以堵住屈法的嫌疑,再加上小姑姑的公主宝册,总该是够了的。若是还不够,孙儿的皇太孙宝册,也愿意拿出来……” “住嘴!”皇帝呵斥道,“储位是国本所在,怎可口无遮拦!” 高睦一直知道,孙文昺与舞阳公主交好,但她真没想到,孙文昺为了帮舞阳公主保住“小姑父”,竟然不惜压上储位。虽然说皇帝不可能轻易废储,但若是真激怒皇帝了,一场责罚总是免不了的,再加上孙文昺替换毒酒,已经算是抗旨一次了,两项罪责叠加起来,即便他是皇太孙,只怕也吃不消。 孙文昺是舞阳公主看重的亲人,高睦就算只是为了舞阳公主,也不愿连累孙文昺。闻听皇帝发怒,高睦只当没有转机了,当即叩首说道:“太孙殿下关护微臣的性命,说到底,都是殿下对公主的一片孝心,求皇上千万不要怪罪太孙殿下!臣已苟活多时,斗胆求皇上赐臣刀兵,臣愿立即自刎!” 第137章 宫中除了当值的禁卫,没有人可以私自携带武器。高睦的意思是,她愿意当场自刎,以求抹除孙文昺的抗旨之罪,也好解除他和皇帝之间的争端。 皇帝看着高睦伏地的背影,心底升起了一丝赞赏,嘴上却叹道:“罢了,文昺都知道心疼他小姑姑,朕也不能不心疼女儿。文昺说得也有些道理,拿走你纪国公的名头,也够维系国法的颜面了。就照文昺的主意,让你用爵位和铁券换命,起来吧。文昺也起来。” 皇帝对皇太孙都发怒了,如今又态度急转,让高睦有些反应不过来。她没有急着起身,而是迟疑问道:“那王氏……” “你一心替母赴死,朕想替锦衣留住你的命,自然得替你留住王氏的命。怎么?还不起身,是怕朕对你食言吗?” “臣不敢。”高睦再度叩首,“臣谢皇上隆恩。” “别谢朕。要谢就谢锦衣,谢文昺。” 舞阳公主不在现场,皇太孙孙文昺却近在眼前。高睦知道,皇帝说得没错,要不是孙文昺换掉毒酒,她的尸体只怕都已经凉透了;要是没有孙文昺不遗余力的求情,她也得不到皇帝的“隆恩”。 高睦转向了孙文昺,谢恩道:“太孙殿下的再造之恩,臣铭感五内,没齿不忘。” “小姑父言重了,快起来吧。” 皇帝在高睦起身后,对高睦吩咐道:“朕不放心锦衣一个人,本是要把她留在长乐宫将养的。既然你还活着,你就把锦衣接回府中吧。朕会派太医过去,给锦衣调理身子。应天府那边,你不再必去了,留在府中,好生照料锦衣。” 高睦在生死未卜之际,觉得自己就算看到了舞阳公主,也只是为舞阳公主再添一场悲伤。一旦脱险,她勉强压制的牵挂立刻翻涌,恨不得立马见到舞阳公主。 就算皇帝不提,高睦也想打听舞阳公主的动向,如今既然有皇帝首肯,高睦很快行礼告辞。素来端稳的人,转身之后,脚步竟不知不觉间匆忙了三分。 皇帝望着高睦迫不及待的背影,眼底闪过了一抹笑意,嘴上却对孙文昺数落道:“你这个孩子,真是将你爹的仁孝友爱学了个十足。” 孙文昺诧异地看了皇帝一眼,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到高睦的背影,他只是憨厚地赔笑了数声。 此时高睦尚未走远,不难听到皇帝的数落。她脚步为之微顿,心中想到,皇帝突然松口,是在太孙殿下身上看到了先太子的影子吗? 不过,皇帝的语气,与其说是数落,不如说是一种亲昵。高睦今日,算是在皇太孙那里欠下了一份天大的恩情,如今既然皇帝对皇太孙毫无芥蒂的样子,高睦也算是可以为皇太孙放下担心了。 诸王虎视眈眈,皇太孙孙文昺最大的倚仗,就是皇帝的扶持。储君这个只可进不可退的位置上,一旦失败,几乎必死无疑。高睦就算不考虑孙文昺今日的恩情,只为孙文昺是舞阳公主最亲近的亲人之一,高睦也不希望孙文昺身败名裂。 第83章 高睦默默记下皇太孙孙文昺的恩情时,孙文昺扶着皇帝,已经回到了乾清宫的御书房中。 御书房中只剩他们爷孙两人后,孙文昺不复之前的憨厚情态,而是不解地问道:“皇爷爷不是说高睦忠正廉能,可为股肱,才让他兼任孙儿的东宫官吗?那为何今日还要如此……试探他。” 孙文昺想到皇帝今日的种种安排,其实想说“算计”,又觉得此话不敬,才改用了“试探”一词。 “高睦为人,不群不党,宜掌军政。正好,此番韦百战谋反,在军中牵连甚广,高睦是王昂的外孙,又是高凯的孙子,朕有意让高睦提督京营,以安抚军心。” “皇爷爷是想让高睦改授武职?还是临时差遣?”孙文昺有些吃惊。王、高两家国公府,在军中故旧无数,高睦作为王、高两府的血脉,从军具有天然的优势,但是本朝一向文武分途,而高睦以科举入仕,如今是地地道道的文臣,按理来说,不该执掌军政。 “自然是改授武职。”皇帝看了孙文昺一眼,郑重地告诫道,“文昺,你记住了,文武互制,方是长治久安之道,无论何时何地,不可让任何人出将入相。” “孙儿明白。” 开国宰相林辅乾,当年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说到底,就是因为他与开国宿将走得太近了,让皇帝感受到了威胁。林辅乾丧命后,别说军中大将不敢与宰辅交好,就连朝中的普通小官,也牢牢记住了“文官、武将不可来往过密”这条不成文的铁律。孙文昺正是明白这一点,听说皇帝想要高睦“提督京营”,才会立马感到吃惊。 “不过,皇爷爷威加海内,如今天下承平,四海宾服,已无武将用武之地。孙儿看,高睦精通刑名,心系万民,在文治之上也颇有见地,若是改授武职,是否有些可惜?”孙文昺与高睦谈史论政后,对高睦已有惜才之心,他是真的有些替高睦可惜。在孙文昺看来,高睦受限于勋贵出生和外戚身份,此生注定不能入阁拜相,已经是埋没了,要是改任武臣,那这辈子只能去练兵演武,也太浪费才华了。 “天下文才,如过江之鲫,不计其数,忠勤可用的统兵大将,却是可遇而不可求。高睦出生将门,和你小姑姑夫妻情深,今日又在你这欠下了救命恩情,实是最适合替你执掌兵柄之人。” 第138章 孙文昺本以为,皇帝安排他替高睦求情,是试探完高睦后,需要人搬台阶,此时他方知,皇帝是在帮他示恩于高睦,以便获取高睦的“忠勤”。可是,圣人云“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像皇爷爷这样,对女婿都处处算计,未免有失为君之道吧? 孙文昺认为,高睦为官清正,一心为民,已可见君子品性。而他这个皇太孙,坐在储君的位置上,手握君臣大义,且素无失德之处,高睦这样的正人君子,没有理由背弃他这个储君。此外,高睦虽然是他那个周王二叔的妻侄,但高睦与周王妃素无往来,而他这个皇太孙与舞阳公主亲情深厚,对高睦这个“小姑父”也向来亲善有加,高睦就算仅从个人利益考虑,也理当支持他这个皇太孙。所以,孙文昺觉得,就算不考虑为君之道,皇帝对高睦的算计,也有些多余。 不过,皇帝算计高睦,说到底,是在帮孙文昺铺桥搭路。孙文昺虽然不认同皇帝的作法,面对皇帝这份不遗余力的扶持,总不能不识抬举,因此,他默默吞下了心中的质疑,感激涕零地说道:“都怪孙儿不争气,才需要皇爷爷为孙儿费心谋划。” “此事不能怪你,要怪也只能怪你爹走得太早。你年轻,又是初登储位,根基不足,也是没有法子的事。”皇帝提及自己猝然离世的长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韦百战为人虽然骄横了一些,领兵打仗却是一把好手,皇帝原本是想将韦百战留给太子当长城的。可太子突然病逝,二皇子周王身为皇帝的嫡次子,又是个胡作非为的性子,皇帝考虑再三,认为周王不足以承担大任,才选择了册封孙文昺为皇太孙。如此一来,韦百战这种不易驾驭的骄悍将领,对将来的年轻新君来说,就成了明摆着的后患,不得不除掉了……还有那些盘根错节的勋贵势力,皇帝担心他们在孙文昺手下尾大不掉,也必须加以清除。 朝中数得着的武将,几乎都出自勋贵,皇帝要清理勋贵集团,武将这头,便难免青黄不接。皇帝想帮孙文昺维持文武互制的格局,必须帮孙文昺选定几个靠得住的武臣,这才将主意打到高睦头上。 高睦从未领兵,皇帝也不知道高睦是否有军事才能,不过,京营这种位置,行军布阵的能力是次要的,最要紧的是得有一颗忠心。高睦在官场上独来独往,与家族的关系也不亲密,落在皇帝眼中,原本就是最令人放心的纯臣做派,再加上高睦今日,明明眷恋舞阳公主,却依然坚定不移地选择了替母赴死,让皇帝更加确信了高睦的品德。 退一万步想,即便高睦将来不能移孝为忠,只要文昺握住高睦之母,甚至……握住锦衣,就是握住了高睦的软肋。把军权交给高睦,想来是可以放心的。 念头转至此处,皇帝对孙文昺说道:“王氏毕竟是高松寿的发妻,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等到高家谋反的案子了结时,朕会将王氏发往东宫为奴。你记着交代你的太孙妃,妥善安置王氏。” 如果真的只是给东宫增添一个奴婢,哪里需要太孙妃亲自操心呢?皇帝其实是在提醒孙文昺,别让东宫妃嫔真把王夫人当奴婢使唤。 皇帝明显想将高睦纳为孙文昺的心腹,就算皇帝不提,孙文昺也知道,不能真将王夫人当作奴婢。他应诺道:“王氏是威忠武公王昂仅存的骨血,孙儿不忍见忠臣骨血为奴,想将王氏送往王昂的功臣庙打扫供桌,皇爷爷以为如何?” 女儿去父亲的祠庙中扫洒,虽然挂着奴仆的名义,却也是最大限度地保全王夫人的自尊了。而保全王夫人的自尊,就是保全高睦的颜面。孙文昺对高睦印象不错,就算不是为了笼络高睦,也愿意给高睦这个体面。只不过,毕竟是“谋逆罪臣”的正妻,孙文昺不敢擅自做主,才有了这个请示。 自从高睦上疏控告丹阳侯郑家后,皇帝就注意到了高睦的才德,及至高睦在应天府推官任上打出了铁面无私的名声,皇帝更对高睦产生了重用的心思,还对越国公府加大了关注力度。想起高松寿与王夫人水火不容的事迹,皇帝认为,高松寿宠妾灭妻固然不该,却也怪王夫人有失柔顺。而且,据皇城司的暗探回报,高广宗与高广业这对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失和,是因为高广业想被王氏记为嫡子,两人之间这场以弟告兄的闹剧,说不准背后有王氏推波助澜……要是把王氏放入东宫,没得带坏了东宫的妃嫔。让王氏去王昂的功臣庙里,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也算是受罚了。 于是皇帝点头道:“既然发去你的东宫当奴婢,自然任你做主。” “孙儿明白了。”孙文昺明白,皇帝不仅同意了他的提议,而且又给了他一个示好高睦的机会。说起来,皇爷爷日理万机,竟然还亲自出手帮我拉拢高睦,似乎也很看好高睦呢…… “高睦这样的人,就算不是将才,治军必是能胜任的。只要能确保他的忠心,就算他在武官中不算出彩,你将来也得找个合适的机会,把国公爵位还给他。”皇帝的交代,恰巧响应了孙文昺的推测。 孙文昺视舞阳公主为至亲,就算不为笼络高睦,为了他的“小姑姑”,为了他将来的表弟,他承继大统后,也是准备恢复高睦的爵位的。他毫不迟疑地躬身应道:“是,孙儿谨遵皇爷爷圣训。” 皇帝看着孙文昺的背脊,眼底浮起了一丝笑意。文昺这个孩子,与锦衣从小要好,又恰与高睦君臣相宜,只要高睦能保持今日的忠孝本色,锦衣这辈子的荣华,想必是不用愁了。 第139章 说起来,今日之事,倒是可怜锦衣了。真没想到,锦衣看到高睦饮药,竟会如此急切。御医说,锦衣只是悲伤过度,才会一时晕厥,想必锦衣已经醒了吧? 皇帝想到舞阳公主时,舞阳公主并未转醒。 早在皇帝把舞阳公主送去长乐宫时,就往长乐宫派了太医。 太医原本笃定舞阳公主很快就能好转,只给舞阳公主呈上了一颗养血安神的丸药,等发现舞阳公主迟迟没有转醒的意思时,他想起医书上那些悲痛欲绝、长睡不醒的病例,原本确定舞阳公主没有大碍的太医,也难免忐忑了起来。 事关皇帝爱女,太医不敢轻忽。正当太医打算召集同僚会诊时,高睦来了。 太医在探问舞阳公主的病因时,就已经得知,舞阳公主是因为高睦身亡,才会悲不自胜。印象中的死人突然出现在眼前,本就在为舞阳公主的病情悬心的太医,差点没吓掉半条命。 缓过神来后,太医倒是卸下了担心。他搬出了“心病还须心药医”的道理,建议高睦多与舞阳公主说说话。 锦衣晕厥了这么久,太医用了药都不见好,高睦说说话,锦衣就能醒吗? 刘贤妃对太医的新医嘱将信将疑,抱着尝试的心态,还是遣散了房中的侍从。为了给高睦留出说话的空间,刘贤妃本人也退出了舞阳公主的闺房。 第84章 高睦当着刘贤妃的面,确实不好靠近舞阳公主。刘贤妃一走,心焦如焚的高睦,立马凑到了舞阳公主床边。 说来神奇的是,舞阳公主听到高睦的呼喊后,眉宇微缩,竟然真的渐渐转醒了。 舞阳公主睁眼后,以为自己又做了一场噩梦,她一把抱紧了高睦,恸哭道:“高睦,你不要死!” “公主放心,我没有死。皇太孙殿下把皇上赐给我的毒酒换成了普通酒水,我喝下去的那杯,不是毒酒。” 舞阳公主听到高睦提及“毒酒”,才知道自己不是做梦。她的脸色瞬间白透了,却急着从高睦怀中撑起了身体,将高睦仔细打量了一遍。 “公主身子还好吗?可有哪里不适?太医在外面,先让太医给公主请个脉吧。”高睦注意到舞阳公主惨白的脸色,也再度担心了起来。虽然太医说过,只要锦衣能醒,身体就没有大碍,可锦衣的脸色,比之前更白了,还是得再让太医诊诊脉才放心。 说话之间,高睦试图扶舞阳公主躺下,舞阳公主却不肯配合,而是死死地握住了高睦的胳膊,紧张地追问道:“那你还会喝毒酒吗?你母亲怎么样了?你还要替你母亲赴死吗?” 自从舞阳公主“出阁”后,皇帝便再不曾让舞阳公主留宿宫中,却保留了舞阳公主在长乐宫中的闺房。舞阳公主晕厥后,被皇帝派人送来了长乐宫,刘贤妃没有给女儿另找房间的道理,自然是将舞阳公主安置在了她原先的闺房中。 舞阳公主对自己住了多年的这间闺房十分熟悉,只是扫了一眼,就意识到了自己与高睦尚在宫中。她真的很害怕,害怕高睦只是来和她道别的,害怕父皇还会给高睦再备毒酒……而且父皇说得没错,高睦要是一心代母而死,就算父皇不给高睦毒酒,高睦也可以自尽。 正因为想到了这一层,舞阳公主才很快问到了王夫人头上。 如果是平时,高睦一定会惊赏于舞阳公主的聪慧,此刻的高睦,一颗心却已然是又酸又痛。她既感动于舞阳公主的紧张,也痛惜于舞阳公主的紧张。为了打消舞阳公主的紧张,她早已摇头解释道:“公主放心,我不会再喝毒酒,也不会死了。有皇太孙殿下帮我说情,皇上已经答应,会留下我母亲的性命,只需收走我的纪国公爵位即可。” “那就好。” 听说王夫人的性命已经保住了,舞阳公主才算松了一口气。不然,就凭高睦这份“愿代母死”的孝心,舞阳公主甚至担心,哪怕高睦不能一命换一命,也会陪她母亲一起赴死。 嘴中说着“那就好”,舞阳公主的眼泪却越流越多。 要不是文昺帮忙换掉了毒酒,高睦现在已经死了! 她险些永远都见不到高睦了! 面对舞阳公主的眼泪,高睦既揪心又自责:“都怪我不好,让公主担心了。公主快别哭了……” 舞阳公主也觉得高睦不好。 就算高睦不愿意与她做夫妻,她们也约好了,永远是至亲的家人,高睦怎么可以一声不吭就喝下毒酒! 就算高睦是为了帮母亲乞命,她也可以帮高睦一起求情!高睦怎么可以撇开她,一语不发就独自入宫呢! 要不是父皇召她入宫,要不是文昺换掉了高睦的毒酒,她甚至见不到高睦最后一面,就永远失去高睦了啊! 舞阳公主想起高睦饮药的场面,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后怕。 越流越多的眼泪,最终演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舞阳公主这一场痛哭,比她第一次在宫外过年的那个除夕之夜还要哭得凶猛。高睦心疼舞阳公主的眼泪,也担心舞阳公主晕厥过后的身体承受不起这样的大哭,她见安慰无效,便想先把太医喊进来把脉,舞阳公主却紧紧地抱着高睦,完全不肯撒手。 刘贤妃关心舞阳公主的身体,本就不想离开女儿的病床,她虽然退出房间了,却一直等在门口,也是因此,所以第一时间就听到了舞阳公主的痛哭。 第140章 初听舞阳公主的哭声,刘贤妃先是一喜,觉得舞阳公主的声音中气十足,想必真的像太医说的那样,既然能醒,就没有大碍。 等听到舞阳公主哭了半响,还越哭越难过时,刘贤妃免不得也和高睦产生了同样的忧心——刘贤妃也觉得,舞阳公主晕厥初醒的身体,不宜如此痛哭。 考虑到高睦与舞阳公主险些死别,刘贤妃原本是想为女儿、“女婿”多留一点独处空间的。发现舞阳公主的哭声毫无停歇的意思,刘贤妃觉得高睦一个大男人不擅长安慰,她一颗为母之心实在按捺不住了,又连忙返回了房中。 事实证明,刘贤妃确实擅长安慰,至少比高睦擅长得多。由于舞阳公主抱着高睦不撒手,刘贤妃不宜走近,她却只用了一句话,就制止了舞阳公主的眼泪。 刘贤妃说:“锦衣,别哭了,高睦这不是没事了吗?你要是哭出个好歹,你父皇该责怪高睦了。” 在舞阳公主看来,即便皇帝是为了成全高睦的孝心,高睦终归是险些死在了皇帝的毒酒之下。高睦刚刚捡回一条命,舞阳公主根本不敢让高睦承受皇帝的“责怪”。是以,即便有些压不住哭嗝,舞阳公主还是强行憋住了眼泪。 为了保险起见,舞阳公主还立马提出了出宫。虚惊一场后,她总觉得宫里对高睦来说不安全,想把高睦尽快带出皇宫。 刘贤妃也觉得,皇帝能给高睦一杯毒酒,就能给高睦第二杯,为防有变,是得让高睦早点出宫才好。不然,高睦真要是有个好歹,她的宝贝女儿哭都该把自己哭死了。 此外,没有皇帝的旨意,舞阳公主根本没有资格留宿宫中——刘贤妃就算想将女儿留在身边照顾也做不到。 刘贤妃招来了门外的太医,确定舞阳公主身体无碍后,就顺着舞阳公主的意思,将舞阳公主和高睦一起,早早送出了宫门。即便心中牵挂难舍,她也只能安慰自己,女婿对女儿情真意切,又是个可靠的性子,必会妥善照顾锦衣。再加上太医也会跟去舞阳公主府,为锦衣调理身子,她这个做母亲的,该安心了。 就是锦衣素来不愿喝那些苦药汤子,也不知这一次,肯不肯配合太医? 舞阳公主这一次,对太医极为配合。 整个越国公府都入狱了,高睦身为越国公府的一员,即便她名义上只是高松寿和王夫人的“五弟”了,她也需要与舞阳公主分开宿歇,才算是符合孝义。尤其高睦是以孝心为名力保王夫人的性命,在王夫人平安出狱之前,高睦不敢大意。她确定舞阳公主无恙后,就想暂时搬到外院居住,舞阳公主却拽着高睦,非要高睦为她侍候汤药。 太医开给舞阳公主的,只是一些调养身体的补药,哪里需要人侍疾? 舞阳公主只是想找个借口,把高睦绑在眼皮底下。虽然父皇答应释放高睦的母亲了,可是,只要王夫人一天未出狱,她就生怕高睦再有闪失。 高睦险些与舞阳公主永别,她其实也舍不得离开舞阳公主。既然有侍疾当借口,高睦也乐得留在舞阳公主身边,只不过,为了避免落人口实,她睡觉都是在舞阳公主床前打地铺,摆足了侍疾该有的姿态。 饶是高睦近在床边,舞阳公主还是有些不安。她一闭眼就是高睦自尽的情形,总想睁眼确定高睦的位置,以至于一向沾枕头就睡的人,竟然迟迟不能入眠。 “公主睡不着吗?”高睦睡觉警觉,隐约感受到了注视,很快注意到了舞阳公主的频频睁眼。 “没事,我能睡着。”舞阳公主确实有些睡不着,但是高睦才死里逃生了一场,她不想打扰高睦休息。 舞阳公主摇头之后,就强逼自己闭紧了双眼,却听紫荆对高睦说道:“冬夜寒凉,驸马爷睡在地上,当心着凉。睡在床上,侍疾也方便,驸马爷还是别睡在地上了吧?” 如今才刚刚入冬,睡在地铺上其实不至于寒冷。而且这个地铺,明明是紫荆帮高睦布置的,紫荆要是真觉得“冬夜寒凉”,之前怎么不说呢? 紫荆原本觉得,舞阳公主在公婆入狱之际拽着夫婿不撒手,礼法上说不过去。为公主的名节着想,让驸马在公主床前打地铺,既可成全公主的眷恋之心,也不损伤驸马的孝道,勉强算是两全。不过,在发现舞阳公主难以入睡后,紫荆想起舞阳公主是才晕厥了一场的人,她担心舞阳公主再染上大病,这才隐晦地建议高睦陪舞阳公主一起睡在床上。 不然的话,公主真要是病了,大家都承担不起。反正,以驸马的守礼,总不会在这个关头与公主……传出喜讯。而且,驸马的爹娘还没死,只要不折腾出孩子,与公主同寝,其实也不算大不孝。 第85章 在发现舞阳公主的难以入眠后,就算紫荆不提,高睦其实也打算睡去舞阳公主身边了。她顺着紫荆的话术,应和一声后,很快躺到床上,搂紧了舞阳公主的身体。 高睦的气息充盈周身,舞阳公主安心了不少,闭眼之后很快涌起了睡意。在舞阳公主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梦乡时,她突然想起了高睦数日之前那句“勉为其难”。 今日大惊大悲,舞阳公主险些忘了,高睦曾明确拒绝她的亲密,拒绝与她做夫妻。 时隔数日忆及高睦的拒绝,舞阳公主依旧有些心痛,她却平静地退出了高睦的怀抱,还体贴地说道:“高睦,你不是说你不习惯与任何人举止过密吗?我自己能睡着,你不用勉强自己抱着我,也不用勉强自己亲近我。” 第141章 早在高睦登床之时,紫荆就已经识趣地退出了门外,也带走了房中所有的“侍疾”侍女。高睦说起话来不用顾忌,她想起自己言不由衷的狠话,歉意奔涌,立马解释道:“不勉强。公主,前几天在温泉山庄,我说的那些混账话,都不是真心话。我从未觉得,与公主亲近是勉强。” “高睦,你是不是见我称病,以为我真的病了,又来哄我开心?我真的没事。不做夫妻就不做夫妻,我们永远做姐妹,也很好呀。”为了打消高睦的歉意,舞阳公主特意掏出了轻快的语气。心中残留的痛意,又让舞阳公主不愿多谈此事,所以她一锤定音,将她和高睦的关系定义为“姐妹”后,很快催促道:“好了,我困了,不说了,我们快睡觉吧。” 舞阳公主明显不相信高睦的解释,高睦知道,此时此刻,她应该直接声明,她很乐意与舞阳公主做夫妻,才有可能打消舞阳公主的误解。但是,这种几乎是求欢的言辞,高睦实在说不出口。 高睦踌躇良久,才张嘴说道:“公主,皇上将高广宗发往皇城司时,我就预感到了越国公府的祸患。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不愿拖累公主,才对公主说了那些言不由衷的混账话。其实,我是真的……喜欢亲近公主。” 语至最后,耻于表露情感的高睦,语音难免艰涩。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愿意亲近舞阳公主,高睦还是鼓足勇气,在黑暗中找到了舞阳公主的脸颊,落下了一个轻吻。 舞阳公主在高睦身上经历了一场空欢喜,不敢再自做多情。她将高睦语音中的艰涩当成了勉强,即便终于得到了高睦的亲吻,她也只当高睦是和上次一样,又在“勉为其难”。 倒是高睦话中“必死无疑”,引起了舞阳公主的重视,她想起高睦饮药时的果断,忍不住抓紧了高睦的胳膊,强调道:“高睦,就算做不成夫妻,我们也是姐妹,是至亲的家人。家人之间,谈不上‘拖累’,你不要和我见外,以后要是入宫求情,一定要告诉我。无论是何事,我都可以帮你向父皇求情。我是父皇的女儿,我去求情,比你去好。你答应我,千万不要像今天这样,拿命去求情了,好不好?” 方才那个亲吻,已经用尽了高睦最大的勇气。高睦能说的解释也已经说完了,她实在不知道,还能如何表明心迹,只好就着“见外”一词,否定道:“公主,我独自入宫求情,不是和你见外。只是皇上严禁女子干政,我母亲是受谋反案牵连入狱,事涉朝政,公主不宜帮我求情。” “没事的,高睦。在父皇眼中,你是我的驸马,你的母亲就是我的婆母。我帮你母亲求情,只是家事,不是国事,父皇不会怪罪我,我可以帮她求情的。” 当年隆庆公主为子求官,遭到皇帝的惩戒时,皇帝为了警醒自己的其他女儿,曾将隆庆公主拉作反面典型,特意将隆庆公主受罚一事通告了各位公主。舞阳公主一直知道,她的父皇不允许公主干政,在学会看史书后,她就更懂这个忌讳了。嘴中说着“家事”,舞阳公主心里想的却是,大不了她拿命求情。就像今天的事,要是她去替高睦的母亲乞命,父皇总不会给她赐毒酒,总比高睦一个人去要好。 如果只是寻常的谋反案,舞阳公主扯着“家事”的旗帜去帮“婆母”求情,也许皇帝还会夸赞舞阳公主的妇德。但是“韦百战谋反案”不是寻常的谋反案,高睦深知,即便舞阳公主是皇帝爱女,也绝对不宜掺和这种影响朝局的微妙大案。好在皇帝已经答应放过王夫人的性命了,高睦没有其他的事情需要舞阳公主帮忙求情,她不用为难,很快应道:“好,以后若是我还需向皇上求情,一定请公主帮忙。” “那就好。我们睡觉吧,高睦。” “好。” 高睦犹豫了一下,抬起左臂,再次拥住了舞阳公主。 舞阳公主与高睦险些永别,本来就想挨着高睦入睡,她想到自己与高睦“成婚”以来,经常挤入高睦怀中睡觉,高睦从未对此表露抗拒,那高睦应该是真的不觉得这是“举止过密”吧?如此想着,舞阳公主这才心安理得地回拥高睦。 感受着舞阳公主的回拥,高睦暗暗松了口气。在数次拒绝锦衣后,在几乎与锦衣死别后,还能与锦衣相拥而眠,高睦觉得,自己已经很幸运了。 尤其想到,等到高松寿丧命后,她需要守孝三年,很长时间都得与锦衣分开居住,高睦越发珍惜此刻相拥而眠的时光了。 在估摸舞阳公主睡着后,高睦忍不住将鼻子凑到了舞阳公主颈畔,将她的体香填满了鼻端。 * 高睦所料不错,身陷“韦百战谋反案”的高松寿,很快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高松寿对高睦而言,连个陌生人都不如。得知高松寿身首异处,高睦一点伤心的感觉都没有,却受制于礼教,不得不表现出痛哭流涕的样子。 为了展示“孝子”风范,高睦收到高松寿的死讯后,还打算立马赶往皇宫,请求皇帝允许她为高松寿收尸。 自从越国公府因谋反案而阖族入狱后,高睦受其牵连,失去了所有的职务,一直赋闲在家。这还是高睦上次从皇宫回来后,第一次走出舞阳公主府。 舞阳公主没有忘记高睦饮用毒酒的情景,得知高睦又要进宫,难免有些担心。她想陪高睦一起入宫收尸,高睦却不愿舞阳公主沾染这些晦气的事情,力劝她留在府中。 第142章 舞阳公主知道,高睦并非真心想为高松寿收尸,只是身为人子,必须表现出“应有的孝道”。王夫人都已经平安出狱了,高睦此次入宫,想来不会再有性命危险,舞阳公主想通这点后,才勉强答应了高睦。送高睦出门时,她却还是忍不住强调道:“高睦,你答应我,一定要珍重自己的性命。我是公主,无论何事,我都可以想办法帮你。” 在高睦饮下皇帝御赐的鸩酒时,高睦就觉得,自己已经偿还了母亲的恩情。虽然后来发现,她喝下的那杯酒并非有毒的鸩酒,不管怎么说,王夫人的生命,也算是高睦保下的。如今王夫人已经被皇太孙孙文昺送去威忠武公王昂的功臣庙了,高睦私心里认为,自己后半辈子,唯一还能让她豁出性命救护的人,就只剩眼前这个姑娘了。不过,眼前这个在意她性命的姑娘,身为帝女,料想这一辈子都不会有性命之忧……是以,高睦不用犹豫,很快应诺道:“公主放心,高睦此生此世,绝不会再轻弃性命。” “那就好。那你去吧,我等你回来。” 越国公府的人已经死完了,王夫人也已经平安了,其实舞阳公主也觉得,高睦没有了舍命的理由。只不过,也许是高睦果断饮药的场面太让她记忆犹新了,不听到高睦的承诺,她总有些不放心。 历朝历代,处置谋反这种重罪时,即便已经将罪人正法了,也往往会将其曝尸荒野。高松寿此次,就是这个下场。 高睦必须求得皇帝的恩典,才有资格为曝尸荒野的高松寿收尸。而且,此次“韦百战谋反案”的涉案公侯,与韦百战这个“主谋”一样,都是被皇城司秘密处决的——皇帝不开口,高睦就算想自己去寻找高松寿的尸体,也决计找不到。 皇帝的女婿,几乎都出自勋贵之家,此次家族受到处决的驸马,并非只有高睦一人;入宫请求为家人收尸的,却只有高睦一个。 皇帝得知高睦的来意后,对高睦极为满意,面上却将高睦训斥了一顿,不仅不许高睦为高松寿收尸,还严禁高睦为“谋反罪人”披麻戴孝。 高睦本来就不想为高松寿庐墓守丧,她表面上垂头丧气地领受了圣训,心里想的却是,等回府后摆出心丧的姿态,她这出“孝子”的戏码就差不多完成了。 令高睦万万想不到的是,皇帝以“将功折罪”为由,命高睦去京营效力。 这是?对勋贵株连太广,想用我这个勋贵之后,去安抚军心吗? 高睦当年要是以国公世子的身份踏上仕途,起家就是高阶武官,根本不用辛辛苦苦地在科场上打拼。如今被塞回武将的序列中,相当于多年苦学换来的进士功名报废了。而且本朝严禁武臣插手民事,如果能够选择,高睦还是更愿意留在文官的位置上,为百姓做点实事。 可是,皇帝的“将功折罪”,没有给高睦留下选择的余地。高睦试探着推让一句后,见皇帝心意已决,只好应命。 第86章 高睦去京营报到时,正值军中冬训。高睦初来乍到,又缺乏统兵经验,冬训期间,难免忙碌。如此一来,她就算想为高松寿摆出心丧的姿态,也根本没有时间,倒算是省事了。 高睦甚至怀疑,皇帝就是不想容她为高松寿“尽孝”,才特意把她塞入军中。 一年之后,高睦就不这么想了。 高睦初入京军时,只是一个中阶武官,短短一年时间,就连升数级,成了一营主将。 本朝京军是国家的精锐所在,军中的每一个职务都含金量十足,京营主将的位置拢共只有五个,更是公侯都要抢破头的职位。这也就是“韦百战谋反案”才将勋贵势力清扫了一遍,剩下的几家勋贵也都成了惊弓之鸟,要不然,即便高睦是皇帝的“女婿”,也绝对摸不到京营主将的椅子。 各位皇子对高睦的态度变化,也充分反映了京营营将的含金量。 身为藩王的各位皇子,平素远在藩地,每隔数年才能入京朝贺一次。今年来朝的,是二皇子周王、六皇子赵王以及十三皇子曹王。这三位王爷上次见到高睦时,虽谈不上无视,却也是十足的皇子气派;今年三王再见高睦,则是不约而同地喊起了“妹夫”。 尤其周王,更是亲热地表示,他与高睦有两层亲戚关系,非要邀请高睦去他的京邸赴宴。 皇帝一向严禁藩王结交朝臣,诸王朝觐时,即便正逢皇帝会宴群臣,也不为诸王设席,而是在便殿安排家宴。 高睦之所以会遇到周王,就因为宫中的家宴。 周王既是高睦的“妇兄”,也是高睦的姑父。高睦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文臣,去周王的府邸赴个宴,就当是走亲戚了,倒也算说得过去。问题是,高睦如今是手握京营兵马的武将,私下与藩王来往,是嫌自己的命太长吗? 话说回来,高睦要是个普通的文臣,周王也不会邀约高睦了。 周王妃素来讨厌王夫人,连带着对高睦这个“侄儿”也不待见。高睦与她那个远在周地的姑母,都没有半点亲戚情谊,就更谈不上和周王“走亲戚”了。 无论从哪一个角度考虑,高睦都没有理由亲近周王,面对周王的宴请,自然是拒绝的。 周王锲而不舍,宫宴结束后,又派出了几波侍臣给高睦递请帖,高睦为了躲开周王,索性窝在了京营中。 本以为躲进京营就万事大吉了,周王倒好,竟然直接堵在了京营门口! 第143章 高睦对周王无法无天的名声有所耳闻,如今眼见周王连京营的大门都敢堵,她对周王恶名才算是有了真切的认识。她算是知道,为什么皇太子薨逝后,皇帝坚定不移地选择了册立皇太孙了! 以周王这个为所欲为的架势,高睦真怕他强闯京营。为了避免事态进一步恶化,高睦没有办法,只好出来面见周王。 “公行啊,我上一次进京时,是来为我大哥奔丧的,都没顾上贺你新婚,是不是让你见怪了?我是你亲姑父,怎么喊你喝顿酒都不肯赏光?还要本王亲自来请你?” “王爷言重了。高睦孝期未尽,不能宴饮。王爷的厚意,高睦只能心领了。”高睦驸马升行后,就算正常为高松寿服丧,也仅需齐衰不杖期——孝期仅有一年。不过,既然周王自称高睦的“姑父”,明显无视了高睦的新辈分,高睦正好以三年父孝为借口,婉拒周王。 “老爷子抬了你的行辈,你和你爹只是兄弟了,孝期早就过去了。而且你爹是伏法而死,你本来就不能为他守制。你心里有孝心就行了,不用讲这些虚礼。走走走,随本王去喝酒。你姑母很惦记你,还为你带了礼物呢。”周王一边说“爹”、一边说“兄弟”,也不嫌自己前后矛盾。语至最后,他已经不由分说地拉住了高睦的胳膊。 高睦常年习武,从军之后,武艺更是有所精进,想要强行挣脱周王的牵拉,其实是不难的。问题是,周王是皇子,众目睽睽之下,高睦要是一点颜面都不给周王留,事情只会更难收场。而且别看周王话说得亲热,他身后可是带着被甲执兵的护卫军。高睦怀疑,她要是不顺着周王的步子,周王能直接派护卫军把她绑走。 眼见周王难以拒绝,高睦放弃了“营务繁忙”之类的常规借口,转而说道:“王爷远来是客,又是尊长,没有让王爷宴请高睦的道理。理应由公主与高睦在舞阳公主府设宴,宴请三位王爷才对。” 高睦提及“三位王爷”,其实是在撇清她和周王的关系。她的意思是,她与周王、赵王以及曹王,亲疏一致,都是同样的“郎舅”关系,无意与周王单独会宴。 “本王的筵席都备好了,今日先去本王的京邸,改日本王再去舞阳公主府赴宴不迟。”周王没有注意高睦话中的“三位王爷”,他见高睦半推半就地顺从了自己的牵拉,还以为高睦终于识趣了,说话之间,已经将高睦推上了马车。 周王要是个可以讲道理的人,根本不会带着他的护卫军来京营门前耀武扬威。高睦的说辞,本来就不是说给周王的,而是说给皇帝听的。情知今日摆不脱周王,高睦不再做无谓的挣扎,只道:“既然是王爷的家宴,理应由公主与高睦一起赴宴。还请王爷容高睦先回府迎候公主,再拜访王爷的京邸。” “十九妹那边,本王再派人去请就是了,你只管随本王回府。”周王不耐烦地甩了甩袖子,看高睦老实留在了车上,才算是勉强压下了脾性。 周王京邸之中,确实已经备好了酒宴。 周王回到自己的地盘后,很快丢掉了最后的顾忌,对高睦直截了当地说道:“你与我十九妹成婚都四五年了,十九妹的肚子一直没动静,也不为你纳妾,委实是太不贤良了。孙文昺那小子与十九妹一个鼻孔出气,将来他登基了,定不会为你主持公道,我看照这样下去,你这辈子非得绝后不可。” 高睦知道,周王嘴上数落舞阳公主,实是剑指皇太孙孙文昺。她不给周王拉拢的机会,摆出了维护孙文昺的姿态,谨慎地反驳道:“王爷慎言。皇太孙殿下是当朝储君,王爷直称殿下名讳,又以‘小子’相呼,未免有失恭敬。” “本王是文昺的亲叔叔,就是当着他的面,本王也这么喊他,什么恭敬不恭敬。这也就是老爷子偏心,不然大哥死了,本王居长,该本王当太子才是。可怜你们高家,只剩你一个男丁了,要是本王是太子,将来能做主了,定要好生约束十九妹,让你广纳姬妾,开枝散叶。还有你的爵位,你爹那个人,本王是知道的,他只是一个虚衔将军,手下连个兵都没有,能陪韦百战造什么反?等本王能做主了,定要为你家平反,把两个国公爵都还给你们高家的。” 周王又许姬妾,又许爵位,只差直接喊高睦帮他抢皇位了。周王是皇子,他口无遮拦不怕死,高睦的脑袋却不是铁打的。为了避免周王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高睦索性掏出了诚惶诚恐的语气,叩首道:“高氏谋反,证据确凿,罪有应得,下官身为高氏子孙,还能健在人世,全赖皇恩浩荡。王爷之言,有非议皇上的嫌疑,下官身为人臣,不敢闻听,还请王爷容下官先行告退。” 语罢,高睦行了一礼,退向了门外。 周王好不容易逮住高睦,怎会轻易放高睦离开?殿外有他的亲信守门,他也不怕高睦开溜,只是招呼道:“我是你亲姑父,亲戚之间说几句闲话,你怕什么?行了,算本王说错话了,你回来,陪本王多喝几杯,就当是本王给你赔罪了。” 高睦本来就不指望周王主动放她离开,请辞其实是拖延时间,以便熬到救兵到来——她随周王登车之前,数次提及舞阳公主,其实是暗示亲信,速去请舞阳公主。不然的话,高睦一个女扮男装的“驸马”,就算周王真是单纯地请高睦宴饮,高睦万一喝醉了,也是天大的风险。她怎敢单独前来? 第144章 周王不知道高睦抱着等救兵的心思,他只当高睦是胆小怕事,心里想着,大不了把高睦灌醉了,写下效忠的血书,也不愁拿捏不住高睦。 怀揣着身份秘密的高睦,此生从不曾放肆饮酒,酒量也较为有限。周王不清楚高睦的酒量,而且他自负皇子身份,即便知道高睦酒量浅,也不屑于亲自灌醉高睦。 周王只陪高睦饮了三杯酒,就拍了拍手,召来了舞女乐姬。 与舞女乐姬一起出场的,还有数位花容月貌的少女,袅袅娜娜地围在了高睦身边。 本朝严禁官员狎妓,王公贵族之家却从不缺佐酒的“家妓”。远的不说,就说高松寿素好酒色,他身死族灭之前,府中就养着不少家妓。高睦身为驸马,偶与同僚会宴时,也不会有人往皇帝“女婿”的席上布置这些红粉阵仗,她却不难认出如今的场面。 第87章 周王可是锦衣的哥哥,他一个做“舅兄”的人,怎么可以往“妹婿”身边安排女色呢?! 高睦顾不得惊讶,立马起身推辞道:“女色佐酒,有伤朝廷体统,请王爷遣散众女。” “这些女子,不过是本王的家婢,伤什么体统。你不敢让她们佐酒,莫不是怕此事传入十九妹耳中?放心,本王府中的事情,传不到十九妹那里,你只管安心喝酒。” 自古以来,忌妒就是“七出”之一。本朝尤重女德,向来将妒妇之名视为女子莫大的失德。驸马不能寻花问柳、不宜蓄妾,这一人尽皆知的规则,其实只是为了尊重皇室而行成的潜规则,真要是摆上台面,皇帝只怕会第一个否认这条潜规则。要不然,那就成了皇家女儿带头“忌妒”、带头“失德”,那皇帝还怎么号召天下妇女谨守女德呢? 高睦要是承认周王嘴中的“不敢”,相当于替舞阳公主揽上了忌妒的罪名,高睦自然是不肯的。她只咬死了“女色伤德”借口,坚请周王遣散他所谓的“家婢”。 周王还指望这些软玉娇香帮他灌醉高睦呢,哪里肯让高睦一直推辞。他见高睦坚持不松口,懒得与高睦啰嗦了,索性作色道:“公行不肯入席,定是这些贱婢容貌丑陋,败坏了公行的酒兴。来人呀,把这些贱婢拖下去,乱棍打死。” 场中姬妾花容失色,纷纷求饶不止。看到周王的侍卫应声进殿,更有几个机灵之辈,求到了高睦面前。 高睦自从被舞阳公主点醒后,就对身不由己的风尘女子心怀同情。她无力救赎她们也就罢了,怎么忍心这些无辜之人因她丧命呢?周王素无仁善之名,高睦不敢拿这么多人命打赌,明知周王是在逼她顺从,她也只能就范。好在高睦自幼束胸,只要不被人扒开衣服,倒也不惧这种欢场场面。 周王见高睦重新就坐,满意地饮了一口美酒,这才遣退入殿听命的侍卫。他不信天下有坐怀不乱的男人,也不信哪个男人愿意坐视自己绝嗣,心中觉得,等高睦尝到了他这些美人的好处,说不定不用灌醉高睦,高睦就自己改变主意了。 围绕在高睦身边的姑娘,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确实都是些美人。高睦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美人的好处,只觉得她们人数太多—— 这些美人在周王的示意下,依次向高睦祝酒。高睦不难猜到,周王想用这些姑娘向她灌酒。高睦固然可以巧言拒酒,可是周王一言不合就要将人杖毙,万一她拒绝谁的酒,周王就要将谁杖毙呢?幸而,以时间来推算,锦衣应该快来了。她只需在锦衣到来前保持清醒就够了,倒是不用为难。 考虑到自己酒量不佳,高睦为了保险起见,每面对一位祝酒美人,都会与对方闲聊几句,以便拖延时间。 周王见高睦如此,还以为美人计对高睦有效,自然乐见其成。他就说嘛,十九妹美则美矣,却缺少女儿家的柔媚,怎么可能让高睦这小子死心塌地。等高睦想明白,追随本王才能摆脱驸马身份的限制,定然不难拉拢…… 一个侍从悄声来到周王身边,打断了周王的设想。 周王听清侍从的耳语后,惊讶道:“她怎么来了?” 高睦隔着距离,没能听清周王的自语,却注意到了周王的讶色。她猜测应该是舞阳公主到了,心中暗自松了口气。 确实是舞阳公主来了。 周王根本就没请舞阳公主赴宴,想不通舞阳公主为什么会突然到来。不过,来了就来了,再赶走就是了。他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吩咐道:“就说本王不在,别让她进来。” 舞阳公主天性伶俐,读史之后,更补全了政治触觉。她知道高睦身为京军将领,不宜与周王私下来往,又是特意来救援高睦的,怎会止步于周王门外?眼见周王的门房不肯放行,舞阳公主干脆强行闯开了周王府的大门。 人人皆知舞阳公主是皇帝爱女,周王敢不给舞阳公主面子,周王的家仆甚至护卫军,却不敢动舞阳公主半根汗毛。舞阳公主强行进门后,循着乐声,很快找到了高睦所在的院落。 周王没想到舞阳公主敢直接不请自入,他顿觉大失颜面,加上恼怒舞阳公主打断了他的计划,勃然大怒地呵斥道:“十九妹!你怎可如此无礼,竟然强闯本王的府邸!” 高睦也没想到周王会将舞阳公主拒之门外,她见周王盛怒,深知舞阳公主作为妹妹,强闯兄长府邸已然理亏,不宜再与周王发生直接冲突,立时打算圆场。 第145章 没等高睦开口,舞阳公主已经说道:“不是二哥请我和高睦一起赴宴的吗?我来都来了,二哥你的家奴竟然不让我进门,好生无礼!我一时气不过,伤了二哥的奴才,二哥勿怪,我给二哥赔罪了!” 舞阳公主一番说辞,将自己强闯周王京邸一事,变成了兄长的家奴阻她赴宴,巧妙地扭转了自己理亏的局面。语至最后,她已然端起了酒杯,不等周王说话,就饮尽了杯中酒水,一副以酒赔罪的模样。 周王作为兄长,总不能说自己只想请妹婿喝酒,不欢迎妹妹上门。妹妹不过教训了他“无礼”的奴才,又一张嘴就赔罪了,他要是不喝妹妹的赔罪酒,倒成了他斤斤计较了。 眼看舞阳公主先干为敬,周王有气发不出,只能将怒火撒在了护卫头上。他当着舞阳公主的面,痛骂护卫们“无能”,才算是勉强解气。 舞阳公主知道,周王其实是在痛骂她。她只当听不懂周王的含沙射影,还帮着周王数落了他的护卫几句,让周王更觉得憋气了。 高睦原本担心舞阳公主应付不了周王的怒火,见舞阳公主让周王吃瘪,她心中好笑,眼底也闪过了一丝笑意。 此时舞阳公主已经对周王敬完了“赔罪酒”,正走向高睦,打算就坐。周王行事不讲章法,高睦为了避免触怒周王,特意压抑了笑意,舞阳公主却一眼就注意到了高睦转瞬即逝的笑容。 不是说不喜欢与任何人举止过密的吗怎么和这些姑娘坐得这么近,还笑得这么开心 舞阳公主进门之时就注意到了高睦周围的众多美人,她本来就心有不快,捕捉到高睦的笑容后,舞阳公主整个人都透出了明显的冷意。 围坐在高睦身边的祝酒美人,在得知舞阳公主的身份后,就已经如坐针毡了,此刻见了舞阳公主的冷脸,更是本能地远离了高睦。今日这位高驸马,愿意怜惜她们的性命,人也是难得的俊俏,她们这些身如飘蓬之人,其实是乐意侍奉的。可是舞阳公主连周王府都敢强闯,一看就不好惹,王爷能随时取走她们的性命,公主不能吗?要不是周王没发话,各位祝酒美人恨不能原地消失。 高睦因为“男女有别”的缘故,七岁之后就很少与女性接触,今日面对众多姑娘的投怀送抱,着实是万分不自在。她不知道舞阳公主被人视为了活阎罗,早已借机起身,迎上了舞阳公主。 舞阳公主见高睦对身边的美人毫无留念之意,才想到,高睦怀揣着性命攸关的身份秘密,哪怕只是为了遮掩自己的女儿身,也不会愿意与旁人亲近,必是在二哥的筵席上身不由己吧。毕竟,就连她自己,也因为长幼之别,必须敬着二哥。高睦面对二哥时,只会更难,要不然也不会特意喊她来了……如此想着,舞阳公主才勉强压下心中的不快。 高睦迎接舞阳公主的场景,落到周王眼中,就成了高睦顾忌舞阳公主,立马收起了色心色胆。周王越发觉得美人计对高睦有用,只恨舞阳公主在座,他不能再往高睦身上塞女人。 入京朝觐的周王,没能带王妃同行。如果周王妃在京,周王还能以男女分席为由,让周王妃把舞阳公主带去内院另行招待;如今嘛,周王纵有千万种手段对付高睦,当着舞阳公主的面,也施展不开了,最终只能草草地结束了这场宴席。 直到顺利坐上舞阳公主的马车,高睦才真正放松心神。 高睦今日虽然巧妙地拖延了时间,饮酒量依然不少,算起来,应该是她有生以来喝酒最多的一次。当着周王的面时还不觉得,神经一旦放松,酒意似乎就冲到了头顶,让高睦有些头晕,她还不忘对舞阳公主致谢道:“今日多亏有公主。劳烦公主匆忙赶来,辛苦公主了。” “你愿意喊我帮你,我很高兴。”舞阳公主很快摇了摇头。她没记错的话,这还是高睦第一次主动请她帮忙。高睦有事,能想到找她,她真的很高兴。 马车晃荡的节奏,似乎加剧了高睦体内的酒气,高睦感觉眼前的光影有些恍惚,下意识地捏了捏眉心。 “高睦你喝酒了不舒服吗?”舞阳公主坐在高睦对面,又正与高睦说话,自然注意到了高睦的动作。她嘴上虽然是问句,人却已经关切地坐到了高睦身边,伸手帮高睦按摩额头。 这两年,舞阳公主一直在自学医术,虽然还没能帮高睦根治痛经,基础的医学知识早已记得滚瓜烂熟。是以,舞阳公主虽然没有伺候人的经验,但她取穴准确,帮人按摩,其实是极舒服的。 高睦也觉得舒服,又觉得有些不舒服。 自从高松寿丧命后,高睦就搬到了外院居住,已经很久都没有与舞阳公主单独相处了。舞阳公主帮高睦按摩时,她袖端的体香依稀涌入高睦鼻端,让高睦分外怀念。 也许是太久没有闻到这份体香了,又或者是酒意把高睦熏糊涂了,她竟然对这份体香,怀念得……心痒难耐。 第88章 “公主,我自己来就好。” 为了遏制心头的痒意,高睦不得不伸手,拿开了舞阳公主的双手。 舞阳公主看着自己落空的双手,此前勉强压下去的不快再度翻涌,她终于忍不住嘟嘴说道:“你和那些姑娘之前坐得那么近都没躲开,我不过是帮你揉揉头,你怎么就不乐意了?” “我不是不乐意。” 即便隔开了舞阳公主的体香,高睦依然很想凑近舞阳公主。这样的她,怎么可能不乐意亲近舞阳公主呢?她分明是……太乐意亲近锦衣了。 第146章 “你都把我的手撇开了,不是不乐意是什么?” “我……”高睦试图从舞阳公主脸上移开视线,又感觉根本移不开。她不知道自己的脑子怎么了,甚至想起了自己给锦衣“喂药”的情景…… 舞阳公主以为高睦语塞,沮丧地叹道:“好了,我不为难你了。你不喜欢我靠近你,那你就自己揉吧。”语罢,舞阳公主便打算坐回对面。 “锦衣,别走!”酒意催发了高睦最本能的念头,眼看舞阳公主起身,高睦想都没想,就抱紧了舞阳公主,还脱口而出地剖白道:“锦衣,我真的喜欢亲近你。我只是不知道,你是否还愿意与我做夫妻。” “高睦你……是不是喝醉了”明明高睦的声音近在耳边,舞阳公主却有些怀疑自己的耳力。 高睦也觉得,自己大约是醉糊涂了,否则的话,如此难为情的心里话,她怎么就说出口了呢。 醉了也好,清醒也罢,既然已经说出口了,高睦便不打算退缩了。她在舞阳公主颈畔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坦诚地说道:“锦衣,我没有说胡话,我是真的倾慕于你。很早之前,我对你,就已经不是姐妹之情了,而是男女之间的倾慕之情。” “真的吗?”惊喜来得太突然,舞阳公主有些反应不过来,语气中却透出了明显的喜意。 高睦听出这份喜意后,放心而大胆地舍弃了自己岌岌可危的定力。她顺从着内心的欲望,低头找到了舞阳公主的唇瓣,轻柔又坚定地叩开了舞阳公主的唇关,用行动给出了最直接的回答。 舞阳公主从高睦的表现中确定了高睦的心意,她欣喜若狂,抱着高睦,傻乐了很久。 高睦揽着舞阳公主,心中也是止不住的高兴。 事实证明,高睦确实有些醉了。她明明高兴得抱着舞阳公主不想撒手,却不知不觉间眼帘低垂,竟然在舞阳公主肩头陷入了沉睡。 “高睦?” 舞阳公主感受到肩头的沉重后,才发现高睦睡着了。 高睦的脑袋枕在舞阳公主肩上,其实并没有很重,舞阳公主雀跃的心情却随之一滞。 她与高睦朝夕相处数年,知道高睦一喝酒就有些犯困,但像这样直接沉入梦乡的高睦,舞阳公主还是第一次见到。 高睦平时睡觉那么轻,今天却喊都喊不醒,恐怕真的是喝醉了。那高睦方才那些话,还有高睦主动的亲吻……真的不是高睦醉糊涂了吗? 周王京邸与舞阳公主府同在皇宫东门附近,相互之间距离极近。舞阳公主还没想清楚心中的疑问,马车就抵达了公主府。 高睦都已经醉倒了,无论如何,舞阳公主都不放心留高睦单独居住。高睦已然被周王拖去喝酒了,再摆心丧的姿态也没意义了,舞阳公主倒是不用纠结。她果断让马车驶入了二门,直接把高睦带回了内寝。 为了保护高睦的身份秘密,舞阳公主还拒绝了侍女的帮忙,选择了亲自照料高睦。 舞阳公主连自己的日常起居都懒得操心,却愿意照料醉酒的高睦,紫荆等侍女见了,也只当她是因为夫妻情深的缘故。 在紫荆看来,公主与驸马是夫妻,亲自照料驸马,也算不上纡尊降贵。不过,考虑到舞阳公主从来没有伺候旁人的经历,紫荆担心醉酒的高睦有所闪失,还是出言提醒了舞阳公主几句,才行礼告退。 紫荆不提,舞阳公主还真不知道,醉酒之人需要谨防窒息。 高睦睡颜安宁,瞧着不像是会呕吐的样子。为了保险起见,舞阳公主还是坐在床边守了高睦很久。 无所事事之际,难免再次想起心中的疑虑。 舞阳公主凝望着高睦的睡脸,还是有些不确定,不确定高睦的告白,是否只是一场醉后糊涂。毕竟,她曾多次提出,想与高睦做夫妻,高睦都拒绝了。 而且,在走出最初的惊喜后,再回顾马车上的情形,舞阳公主越想越觉得,高睦的告白,来得太突然了。 突然得仿佛一场迷梦,让人完全看不清真相……舞阳公主轻触高睦的唇瓣,苦恼地叹了口气。 转念一想,等高睦睡醒了,她亲口问问高睦,就能知道答案了,何必在这苦思呢?舞阳公主收拾心情,躺在高睦身边,强逼自己放空了头脑。 乐观开朗的舞阳公主,从来不是患得患失的人。这一夜,她的梦中,却全都是患得患失。 梦中,有时是高睦马车上那个缠绵的亲吻,有时又是高睦那句无情的“强人所难”。 心里挂着事,舞阳公主第二天醒得极早,高睦则是午后时分才渐渐转醒。 高睦受制于礼教,最近这一年不得不搬去外院起居,内心却一直牵挂着舞阳公主,怀念着与舞阳公主同床共枕的日子。与舞阳公主有关的一切,在高睦的记忆中分外清晰,就连舞阳公主床顶的彩凤,也似乎印在了高睦的脑海里。 睁眼看到床顶的彩凤后,高睦立马意识到了,自己是在舞阳公主的寝房中。只不过,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回府的马车中,实在记不清自己如何上床就寝的,所以一时间有点发懵。 “高睦,你睡醒了吗?”舞阳公主就坐在高睦床头,她见高睦睁眼后半天没动静,不确定高睦是否还需要继续睡觉。 “嗯,睡醒了。”高睦答应了一声,才想起来起身。有舞阳公主在身边,高睦虽然断片了,却也不担心自己的身份秘密。不过,在发现自己只穿着中衣后,为了确定自己的判断,她还是询问了一句:“昨晚,是公主帮我宽衣的吗?” 第147章 “是我。你放心,我没让别人碰到你。”舞阳公主显然明白高睦的顾虑,说话之间,她还及时为高睦递上了换用的衣物。 “那就好。昨晚我醉倒了,定是给公主添了很多麻烦,辛苦公主了。” 冬日寒凉,舞阳公主本想等高睦穿好衣服了再问出心中的疑惑,如今听高睦言辞客气,她实在按捺不下去了,当即问道:“高睦,你还记得你昨晚说的话吗?” “什么话?”高睦宿醉初醒,躺着时不觉得,坐直身体后,才发现头脑有些发沉。她一时间没听懂舞阳公主的问题,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 “没什么。”舞阳公主眼神一黯。高睦对她说话还这么客气,她其实不用问就该知道的,就是高睦喝醉了。 向来有话就说的舞阳公主,何曾有过如此闪烁其词的时候?高睦察觉舞阳公主的反常后,顾不上头部沉重,极力回想,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公主是说,我昨晚在马车上……说的话吗?” 被高睦拒绝过多次的舞阳公主,本来就不敢怀揣太多希望。即便如此,再次得到失望的答案后,她依旧有些胸口发闷。她不想再谈论昨晚的事情了,也想出门透口气,索性起身道:“你睡了这么久,应该饿了吧,我去为你传些吃食。” “锦衣!”高睦见舞阳公主起身,顿生情急。她见舞阳公主避而不答,直觉自己的猜测没错,想都没想就握住了舞阳公主的手腕,再次掏出了昨晚的告白:“我是真的,倾慕于你!” “好了,高睦,你不用说这些话哄我,我们能做姐妹就很好了。”舞阳公主见高睦披在肩上的裘袍都歪了,担心高睦着凉,倒是不急着走了。她帮高睦重新把裘袍拽到了肩头,催促道:“你快把衣裳穿好,当心风寒。” 高睦知道,都怪自己,让锦衣失望了太多次,才会让锦衣说出这句“能做姐妹就很好”。她不知道还要如何言语,才能证明自己的真心,只好掏出自己最隐秘的眷恋。 舞阳公主见高睦从怀中掏出一只锦囊,心觉不解。她与高睦同床共枕了那么久,以前从未发现,高睦有贴身佩戴锦囊的习惯。而且高睦突然拿出这个锦囊干什么? 高睦记得,自己昨晚亲吻锦衣,得到了锦衣的回应。既然锦衣还愿意与她做夫妻,那她无论如何,都不想再让锦衣失望了。 她毅然决然地打开了手中的锦囊,将囊内的物件倒在了掌心—— 一只斑驳的翠鸟泥哨,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了高睦掌心之中,如同高睦赤诚的真心。 “锦衣,这个翠鸟泥哨,是四年前我们第一次逛庙会时,你送给我的,也是你送给我的第一件礼物。你记不记得,你曾经问过我,是不是很喜欢泥哨。其实,我不是喜欢泥哨,而是喜欢送我泥哨的你。最近这一年,我身处孝期,不能与你时常见面,又常需暂居京营,对你……思念不已,才会将此物随身携带。我是真的,在你之前,就已经倾慕于你了。只是,女子之间的倾慕之情,毕竟有违伦常,我不知该如何对你开口。后来,越国公府与韦家定亲,我预料到了越国公府会有灭门之祸,打定了舍命救母的主意,才会多次违心拒绝与你……成为夫妻。” 第89章 语至最后,高睦从掌心的翠鸟泥哨身上移开了视线,转而抬头迎上了舞阳公主的注视,一字一顿地说道:“锦衣,我方才所言,字字句句都是出自真心,若有半分虚言,便让我万箭穿心,死无……” 舞阳公主俯身,用唇瓣阻断了高睦的毒誓。 高睦讶异睁眼,旋即,欣喜若狂。她生怕舞阳公主再度误解,立即抬手拥紧了舞阳公主,主动加深了她的轻吻。 舞阳公主昨夜被惊喜冲晕了头脑,没有来得及品味高睦的亲吻,今日她才确定,高睦嘴中,是真的很甜。甜到她呼吸都不够用了,才依依不舍地与高睦分开。 她在高睦怀中喘息了很久,才想起高睦的毒誓,又仰头强调道:“高睦,你要和我一起长命百岁,不许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了!” “好,我以后再也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了。那公主……相信我说的话了吗?” 舞阳公主整个人都坐在了高睦怀里,侧脸还枕在高睦肩上,与高睦之间明显不再是姐妹姿态。但高睦不想让舞阳公主再有一丝一毫的失望,所以还是想亲口求证一次。 “嗯,我信了。”舞阳公主曾在外书房见到高睦珍藏的这只翠鸟泥哨。当年光鲜的翠鸟,如今已色彩斑驳,明显曾被人长期把玩。舞阳公主看着高睦掌心斑驳的翠鸟泥哨,几乎可以想到高睦摩挲它的样子,又怎会继续怀疑高睦的真心呢? 她蹭着高睦的脖子,半是歉意、半是解释地撒娇道:“高睦,你昨晚说倾慕我,我其实也不是不相信。只是你那么快就睡着了,醒来对我说话又那么客套,我就觉得,你可能是喝醉了说胡话。你愿意亲近我,愿意与做夫妻,我真的,很高兴!” “我之前对公主说话,太客套了吗?” “对呀,你一醒来就说给我添麻烦了。还有,你怎么不喊我锦衣了?我不喜欢你称我公主,听着太生分了。” “我不是想与公主客套,只是习惯了守礼。尊称公主,也是因为公主府中人多嘴杂,不宜直呼公主的小字,并非是有意与公主生分。”高睦已经习惯了用守礼的姿态保护自己,舞阳公主不提,她真的意识不到自己对舞阳公主过于客气。就连此前直呼“锦衣”,也是因为一时情急。 第148章 “那没有旁人在侧的时候,你就不要喊我‘公主’了嘛。” 舞阳公主记得,高睦曾经说过,高松寿曾以“不恭”之罪罚年幼的高睦长跪,后来,高睦就学会了“以礼法自守”。自从皇帝逼迫舞阳公主背诵女诫后,舞阳公主自己都不得不学会对《女诫》阳奉阴违,她自然不难理解高睦的“守礼”。她也明白,高睦的确不宜在人前喊她乳名,可是,即便知道高睦不是与她生分,她也不想听高睦一直称她公主。 “好,锦衣。”高睦顺从于舞阳公主的意愿,很快改了口。 从善如流的高睦,让舞阳公主开心不已。她勾着高睦的脖子,笑了半响,还忍不住再次感慨道:“高睦,你愿意和我做夫妻,我真的好高兴呀。” “锦衣,我拒绝了你那么多次,你还愿意……接受我的倾慕,我也真的……很高兴。 高睦依然不习惯诉说衷肠,但是,为了让舞阳公主进一步安心,或者,纯粹是为了换取舞阳公主进一步的欢心,她只是犹豫了片刻,就吐露了自己的心声。 舞阳公主意外于高睦的率直,微愣之后,更紧密地抱紧了高睦。要不是记得高睦尚未进食,她都不想让高睦起床了,恨不能永远与高睦独处才好。 陪高睦用餐时,舞阳公主将高睦从前的表现回忆了一遍,试图找到高睦对她动心的节点,却没能成功。她很好奇,想等高睦用完饭后,亲口问问高睦,何时产生的倾慕之情。 不巧的是,在高睦放筷子之前,就有中使来到了舞阳公主府,传召舞阳公主进宫。 舞阳公主才与高睦心意相通,正是想与高睦寸步不离的时候。无奈父皇相召,她没有合理的理由拒绝入宫,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告别了高睦。 负责传召舞阳公主的中使,见此情状,暗自惊诧。公主与高驸马又不是新婚燕尔,何至于如此难舍难分?这简直是把高驸马当眼珠子了吧,难怪周王说公主是妒妇……瞧公主这模样,恐怕真的不会允许高驸马纳妾……这回皇上要给高驸马赐姬妾,恐怕公主又会和皇上吵闹吧…… 皇帝时不时就会召舞阳公主入宫相见,下午召见舞阳公主也不是头一遭了,高睦对此原本不以为奇。她听不到中使的心里话,直到舞阳公主气呼呼地回府,才知道皇帝给“他”赐了姬妾。 据高睦所知,皇帝的十七公主无子早薨,十七驸马在十七公主亡故后,堂而皇之地纳妾生子,皇帝虽然没有多说什么,却褫夺了他“驸马都尉”的名号,让他失去了皇亲身份。由此观之,皇帝虽然没有明令禁止驸马纳妾,对女婿纳妾之事,其实是反对的。 锦衣说,皇上给我这个“女婿”赐了姬妾? 舞阳公主身后跟着两个秀丽的少女,正是皇帝赐给高睦的姬妾。要不是人都到眼前了,高睦真的怀疑自己听错了。 从来不曾给驸马赐姬妾的皇帝,怎么突然给我赐姬妾? 高睦心中实在不解,在安抚完舞阳公主的怒气后,很快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都怪二哥,他当众骂我是妒妇,父皇说,为了绝天下人之口,我必须给你纳妾!”舞阳公主提及罪魁祸首,没能忍住恼怒,刚刚压下的怒气再度翻滚。 她迫于父皇的压力,不得不把父皇赐给高睦的两个姑娘带回府中,即便她心中清楚,女扮男装的高睦,不可能和其他姑娘有什么,可是,一想到其他姑娘名分上成了高睦的姬妾,她就很生气! 二皇子周王如果想骂舞阳公主妒妇,昨晚舞阳公主强闯周王京邸时,周王就可以开骂了。周王昨晚没发作,今天当众骂自己的妹妹是妒妇?发哪门子疯? 周王确实发疯了。 事情得从今日上午说起。 今日一早,皇帝就得知了周王强行宴请高睦之事,将周王召入宫中训斥了一顿。 周王狡辩道:“高睦既是儿臣的妹婿,又是儿臣的妻侄,儿臣好不容易回京一次,只是请亲戚喝顿酒,何至于让父皇发这么大的火气?” “你上回入京,没见对高睦多亲热;高睦一当上京营主将,你就想起他是亲戚了!你打的什么主意,打量朕是傻子吗!” “儿臣打什么主意了!高睦是儿臣那王妃的亲侄儿,他们越国公府从前人多,儿臣想亲热也亲热不过来,如今王妃娘家只剩这一个男丁了,儿臣替王妃关照高睦几句,怎么就碍了父皇的眼了!” 周王不提越国公府还好,一提越国公府,皇帝的怒气彻底压制不住了。他一脚踹到了周王肩头,指着周王的鼻子骂道:“你还敢替谋反罪人叫屈!还说要为人家平反?!朕还没死呢,你就敢非议朕!敢把手往京营里伸!等朕死了,你是不是也要来谋反!你如此胆大妄为,是想逼朕杀了你吗!” “大哥死了,父皇本来就该立我当太子!我一个当叔叔的,还要在侄儿膝前俯首称臣,羞也羞死了!反正父皇偏心,心里根本没有我这个儿子,要杀就杀好了!我死了清净!”周王记事之时,皇帝还未曾登基,比起君臣之间的分寸,周王更记得的,是把皇帝当成了父亲。他被皇帝踹了一脚,心里本来就不满,如今皇帝点穿了他的谋反之心,他竟也不觉得害怕,反而梗着脖子把皇帝控诉了一顿,连“儿臣”的自称都扔去了九霄云外。 “畜生!你竟然想死,那朕成全你!”皇帝原本打算将周王敲打一顿后就赶回藩地,见周王冥顽不灵,他担心将来同室操戈,还真想一剑捅死周王了。 第149章 皇九子废韩王当年激起了民变,皇帝也只是将其圈禁。周王将废韩王的处境看在眼里,心里暗自笃定,皇帝不会杀儿子。要不然,他也不敢把夺位之心摆上台面。 眼见皇帝举剑砍来,周王大惊失色,他跪在地上,想跑也来不及,就地一滚,才勉强躲开了皇帝的剑锋。逃过一劫后,周王不敢再冲撞皇帝,连忙告饶道:“父皇饶命!儿臣知错了!” 皇帝一听到周王服软,杀心顿减,没有再继续挥刃。 周王见皇帝还提着剑,担心皇帝真想杀了自己,又改口解释道:“儿臣拉高睦喝酒,真的没有别的心思。只是见高睦与十九妹多年无子,怕高睦绝后,想背着十九妹,给高睦赐个姬妾。九弟当年激起了民变,父皇都只是废了他的韩王爵位,儿臣只是和高睦喝了顿酒,总不能比九弟还该死吧?儿臣以后再也不找高睦喝酒了,父皇饶恕儿臣吧。” 第90章 跑到京营门口拉拢武将,只差直接召集兵马起事了,还想掩饰自己的野心?想改口也不知道找个高明的说辞,把自己的亲妹妹说成无子妒妇,很光彩吗!皇帝简直要被周王气笑了。 在皇帝看来,周王拿废韩王的罪行当挡箭牌,更是愚蠢至极。老九当年激起的民变,不过是一时一地的祸乱,他派一只大军出马,就轻松镇压了;而老二一心与文昺争皇位,他的众多儿孙若是有样学样,将来祸起萧墙,遗患无穷,他辛苦打下来的江山也许都会付诸流水……周王连这份轻重都掂量不清楚,还敢肖想皇位,他真不知自己怎么会生出这样的蠢货! 愚蠢归愚蠢,总归是亲生儿子,冷静下来后,皇帝还是舍不得杀掉周王。再加上皇帝不想留下杀子的恶名,觉得以周王的愚蠢,夺爵圈禁后就闹不出大乱子了。于是皇帝冷笑道:“历朝历代那么多贤王你不学,非要学你九弟那个祸害!那朕也将你废为庶人,陪你九弟圈禁好了! 废韩王说是圈禁,吃喝玩乐样样不缺,这几年孩子都添了七八个。周王觉得九弟那样的圈禁日子不比当藩王差多少,总比被父皇一剑刺死要好得多。本着保命优先的原则,周王老老实实地接受了圈禁的命运。 皇帝虽然觉得废周王不足为虑,却担心废周王皇嫡次子的身份被人利用,为了便于监管,他给废周王划定的圈禁场所,只是别宫中的一处小院落。 废周王来到小院后,发现自己的待遇不如九弟,很快感到了后悔。早知道父皇这么狠心,他就不顶撞父皇了。 在这种后悔情绪的驱动下,废周王难免回忆他和皇帝的冲突经过,直至此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奇怪。 昨晚为了拉拢高睦,我确实说过,要给越国公府平反,可是当时除了高睦,只有我的几个亲信在场,父皇怎么知道我说了这种话?! 与自己的亲信相比,废周王怎么想都怎么觉得,只有高睦最可疑。 必是高睦那小子给父皇通风报信了! 废周王发现自己的圈禁待遇不如九弟后,心中本来就不满,正是需要出气口的时候。将高睦认定为罪魁祸首后,他当场就想开骂,嘴都张开了,他又想到,要是骂高睦通风报信,那就把父皇一起骂进去了。 皇帝砍向废周王的那一剑,让废周王心有余悸。废周王担心皇帝真能下手杀了他这个儿子,完全不敢再触怒皇帝,想骂高睦也只能换个角度了。 废周王对高睦的了解有限,还能从哪个角度辱骂高睦呢? 他想来想去,也只想到了高睦无子之事,于是痛骂高睦:“活该断子绝孙!” 高睦是舞阳公主的“驸马”,废周王辱骂高睦断子绝孙,难免涉及舞阳公主。废周王本来就觉得,舞阳公主是皇太孙孙文昺那边的人,骂上头后,他想起舞阳公主昨晚强闯他府邸之事,旧恨添新仇,不知不觉就骂到了舞阳公主头上,“妒妇”这种词更是张嘴就来。 皇帝消气后,本是想派几个太监宫女去伺候废周王的,得知废周王辱骂舞阳公主,他决定让废周王多吃几天圈禁的苦头。 不过,废周王以“绝后”为名拉拢高睦,虽然没能成功,却也给皇帝提了个醒。 在皇帝眼中,高睦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孝子。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尤其越国公府族灭后,高家只剩高睦一根独苗了……皇帝认为,高睦这种孝子,即便只是为了孝道,也不能不在意子嗣之事。 皇帝对高睦从军以后的表现极为满意,已经确定要用高睦为皇太孙孙文昺保驾护航了。他既然想重用高睦,便不希望高睦因为一点小事与皇室产生隔阂,这才借着周王的辱骂,将舞阳公主召入宫中,给高睦赐下了两个姬妾。 高睦没能看到皇帝和废周王之间的具体情形,听完舞阳公主的转述后,她以为皇帝赐姬妾纯粹是为了洗刷舞阳公主“妒妇”的恶名,倒是不用为两名“姬妾”发愁了—— 反正两个姑娘都以姬妾的名义进入舞阳公主府了,舞阳公主的妒妇之名便不攻自破了。只要皇帝不是非要往高睦床上塞人,舞阳公主府偌大的地盘,不愁安置不了两位姑娘。 皇帝日理万机,能想起给高睦赐两个姬妾,就已经是对高睦的看重了。他当然不会逼着女婿,一定要把别的女人拉上床。 问题是,这两个御赐的姬妾进入舞阳公主府,意味着,舞阳公主府的众多侍女都知道了,皇帝不介意高睦这个驸马纳妾生子……高睦的样貌,放在男人堆里,本来就不难勾出年轻姑娘的慕艾之心,只不过,从前大家都觉得,驸马不能纳妾,无名无分地跟着高睦,不仅没前途,还恐有性命之忧。如今皇帝都支持驸马纳妾了,公主又是个不难伺候的主子,若能给驸马生个一男半女,岂不是后半辈子都有指望了?一时间,舞阳公主府中的年轻侍女们,打扮都鲜亮了许多。 第150章 高睦习惯了“男女有别”的生活,与侍女们接触从不会往她们身上多瞧,没能意识到突然到来的桃花运。舞阳公主讨厌繁琐的装扮,连自己的衣饰都不留心,就更难注意到府中侍女们的变化了。 侍女们媚眼眼抛给了瞎子,难免泄气,只当高睦就是一个不解风情的道学先生,随着春天的到来,她们衣饰上的春光,反而过早消融了。 正当这阵争妍斗艳的暗涌即将无声无息地消失时,一个高睦万万想不到的人出手了,而且一出手惊出了高睦一身冷汗,让高睦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变化。 高睦成为京军主将后,除了军中大比的日子需要留宿军营,平素只需处理完军务,就可以回府。这一日军中无事,高睦早早地回府,舞阳公主却不在。 今日是十二公主的独女及笄,将各位在京的公主都请去观礼了。高睦进入内院还不见舞阳公主露面,才知道舞阳公主还没有回来。 高睦已经习惯舞阳公主蹦蹦跳跳地迎接自己了,发现舞阳公主不在,她竟然有些怔愣,一时间竟忘了决定去向。还是紫荆提议高睦,可以去内书房看书,高睦才想起来继续抬脚。 舞阳公主一向不喜欢参加女眷聚会,今日也是抹不开她十二姐的面子,才不得不赴宴。高睦料想,舞阳公主最多午后就会回府,她觉得留在内院可以第一时间等到舞阳公主,便点头认可了紫荆的提议。 高睦读书之前有净手的习惯,紫荆办事周到,无需高睦吩咐,就捧了一盆温水来到了高睦面前。 从前那么多孤寂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如今不过是没能第一时间见到锦衣,就连路都不会走了吗?高睦想起自己之前的呆愣,觉得有些好笑,洗手时都有些心不在焉。 舞阳公主府中的侍女,侍候主人洗手时,都是依照宫中的规矩,屈膝半跪在主人面前。紫荆今日,就是如此。 紫荆平日是最稳妥的人,今天却膝头一软,手也随之打滑,竟将一盆温水洒在了高睦衣襟上。她失误之后似乎慌了神,又手忙脚乱地用双手拍打高睦的衣襟,仿佛是想帮高睦擦掉水痕。 高睦走神去了,没能第一时间躲开紫荆,反应过来时,紫荆已经碰到了高睦的衣襟。 而且这处衣襟极为特殊,是高睦的……胯间。 高睦躲开紫荆的双手后,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心虚之下,还下意识地呵斥了一句:“紫荆,怎么回事!” “奴婢……”紫荆诧异地看了高睦一眼,跪地叩首道,“奴婢头晕,一时没能站稳,惊扰驸马爷了,奴婢该死。” 高睦绑着束胸,就算被人碰到了胸部也不至于紧张,可是胯.下……春衫单薄,又被水淋湿了,高睦真的摸不准,紫荆是否对她的女儿身有所察觉。 如果紫荆只是一个普通侍女,高睦为了保险起见,一定先将紫荆偷偷控制起来,可是紫荆是舞阳公主身边最有头脸的掌事宫女,在宫中都挂着号,她要是突然消失,只会让事情更打眼。 高睦凝视着紫荆的后脑勺,感觉紫荆不像发现了端倪,为了避免弄巧成拙,她终是说道:“既然身子不适,那就去歇息。” “谢驸马爷宽宏。”紫荆起身之后,没有急着告退,而是一脸羞愧地请示道:“奴婢打湿了驸马爷的衣裳,实在是太冒失了。还请驸马爷给奴婢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容奴婢为驸马爷更衣吧?” 紫荆平时与高睦说话都至少隔着三尺,与高睦相处十分注重避嫌,高睦觉得,以紫荆平时的做派,就算失手淋湿了“他”的衣摆,也不该伸手帮“他”擦拭。正因如此,高睦才对紫荆更感疑虑。不过,听到紫荆还敢提出侍候她更衣,高睦倒是安心了不少。 “不必,我自己来就好,你退下吧。”高睦自然不肯让紫荆帮忙更衣,好在她从进入舞阳公主府的第一天起就是自行更衣沐浴,拒绝起来,倒是不用顾虑。 紫荆告退之前,为了向高睦赔罪,坚持大礼叩拜了一番。 高睦见紫荆行礼之时脚步有些踉跄,似乎真的有些头晕的样子,才强逼自己放下残留的疑心。 说是放下疑心,高睦到底还是以紫荆有恙为名,将逢吉派到了紫荆身边照料。此外,她还招来了许伯,暗中盯紧了舞阳公主府的门户。 第91章 紫荆回到房中后,一直在安心睡觉,也毫无出府的意思,的确是没有反常的样子。 高睦确定这一点后,发凉的后背才真正找回温度。 话虽如此,虚惊一场后,高睦总归是不敢与紫荆过多接触了。 在高睦成为京营主将后,高睦就隐约发现,皇帝有意让她成为皇太孙孙文昺的心腹。高睦总不能为了外放,故意去冲撞皇太孙孙文昺,是以,在孙文昺顺利继位之前,高睦基本上不能指望外任了。此外,皇帝年事已高,近两年来身子骨已经大不如前,说不定哪天就会驾鹤西去,而舞阳公主对皇帝感情极深,高睦就算只是为了舞阳公主,短期之内也注定不能离京。 既然高睦离不开京城,离不开舞阳公主府,她想与紫荆减少接触,就只能在紫荆身上想办法了。 高门大户的侍女,通常情况下,要么成为主家的侍妾,要么与男仆婚配,只有极少数幸运儿能够被放良,摆脱终身为婢妾的命运。 高睦想以放良的名义,将紫荆不着痕迹地遣出公主府。不过,舞阳公主身边的几个近身侍女,原本都是宫中的宫女,高睦不确定是否能将她们放良。舞阳公主回府后,高睦趁着独处的机会,对舞阳公主请教道:“锦衣,从前我母亲身边的侍女,年岁渐长后,都会放出去婚配。你身边的紫荆她们,年纪都不小了,不能恩典她们成亲吗?还是说,她们是宫女,不能放出去婚配?” 第151章 “紫荆她们随我出宫了,就不是宫女了,可以成亲的。”舞阳公主今天在十二公主府,才见到了自己的众多姐姐。她的姐姐们都比她年长很多,身边的侍女都换了几茬了。舞阳公主不用思索,就给出了很肯定的答案。只不过,舞阳公主依然觉得,与男人成婚生孩子,是在找死。她想起今天听到的消息,忍不住叹道:“成亲算什么‘恩典’?我今天听说,八姐姐的幼女,得产后风死了。” 高睦也觉得,女子一旦成婚,就多了一个“夫主”,还会因生儿育女多出无数死亡风险,根本算不上“恩典”。可是天下人都认为相夫教子是女子的幸福所在,大部分女子也将美好姻缘当成毕生夙愿。既然紫荆等侍女都是可以婚配的,那么,即便仅从驭下的角度考虑,高睦也得提醒舞阳公主,需要给身边人这个“恩典”。 “锦衣,我们不愿相夫教子,紫荆她们却未必不喜欢。你还是得问问紫荆她们的意愿才好。” 舞阳公主去十二公主府赴宴,不得不穿戴华服珠翠,回来后觉得脖子都是僵的。她此时正趴在软塌让高睦帮她揉脖子。其实,按摩这种事情,侍女比高睦更拿手,舞阳公主却就想要高睦帮她按。她想起自己和高睦之间的幸福,总算不觉得成亲是坏事了,点头附和道:“也是,你愿意和我做夫妻,我就很欢喜呢。说不定紫荆她们也想和谁做夫妻呢,那我明天问问紫荆她们好了。” 舞阳公主本来就嘴甜,与高睦互明心意后,告白的话更是张嘴就来。高睦不愿再让舞阳公主唱独角戏,尽管很多话羞于启齿,还是努力回应舞阳公主。几个月时间适应下来,高睦表达起情感来,已经比从前自然多了。正如此刻,她只是踌躇了片刻,就俯身亲了亲舞阳公主的额角,还打算说一句她也欢喜。 没等高睦开口,舞阳公主已经转身勾住了高睦的脖子,将高睦带到了软塌上。 亲亲抱抱半响后,舞阳公主有些犯困了,她也不嫌软塌窄小,直接赖在高睦怀里小睡了一觉。 被舞阳公主枕在身下的高睦,除了抱紧舞阳公主,什么都做不了。从小就忙于读书习武的高睦,很少有这种无所事事的时候,她却一点都不觉得浪费时间。她用视线将舞阳公主的侧脸描摹了千万遍,怎么看怎么欢喜,脑子再想不起其他。 直到夜间就寝之际,高睦才想起自己遣走紫荆的计划。高睦身为“男主人”,不宜直接插手侍女之事,考虑到舞阳公主不通庶务,她抱着提点之意问道:“锦衣,你若是打算为紫荆她们赐婚,打算怎么对她们开口呢?” “嗯?我就问她们,有没有如意郎君呀。” 高睦听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好笑地勾了勾唇,她摇头道:“婚约之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子在婚配之事上,尤其不便自己开口。锦衣,你若是如此去问紫荆她们,她们就算有中意的郎君,恐怕也是不会说的。” “啊?那我要怎么问她们呢?”舞阳公主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若是不能直说,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发问了。 “府中不缺侍候的人。紫荆她们伺候了你很多年,劳苦功高,锦衣你应该不介意免脱她们的奴籍吧?你可以对紫荆她们说,体谅她们的辛劳,为她们备了妆奁,有意将她们放良。届时,她们自会明白,你有心为她们赐婚。” “好,我到时候就这么和她们说。”舞阳公主觉得高睦考虑得有道理,点头答应了下来。她想起高睦今天已经两次过问紫荆她们的婚事了,又有些不解地问道:“高睦,你今天怎么这么关心紫荆她们的婚事?你以前好像从未问过侍女的事情。” 紫荆在舞阳公主身边服侍了多年,对舞阳公主极为了解,高睦担心,若是把今日之事说与舞阳公主,舞阳公主去对紫荆谈及放良时,会被紫荆瞧出异常。倒不如就让舞阳公主无知无觉,这样,紫荆以为舞阳公主是在对所有近身侍女施恩,也就不易起疑了。抱着这样的考虑,高睦只道:“就是突然发现,紫荆她们都年纪不小了。” “也对,今天十二姐的女儿刚及笄,就已经在议婚了。紫荆她们要是想成亲,是得早些放她们出去才好。” 舞阳公主与自己的近身侍女感情深厚,她虽然有些不舍,抱着成全她们的想法,还是第二天就将她们召集在一起,提出了放良赐婚的想法。 在各位近身侍女们看来,高睦眼里只有公主,她们留在舞阳公主府里,不能成为驸马的妾室,就只能与男仆婚配,子子孙孙世代为奴。如今公主愿意解除她们的奴籍,有公主府做靠山,也不愁日子难过,还能找个良人成婚生子,将来儿孙绕膝,岂不比孤苦伶仃、低人一等的奴仆生活要好得多?但凡是憧憬婚育生活的近身侍女,全都欢喜不已。 高睦回府后,很快发现,舞阳公主的近身侍女,几乎个个都喜气盈盈。高睦猜测,应该是舞阳公主将放良之事说出去了,她也不惊讶舞阳公主的办事效率,正准备去舞阳公主身边落座,舞阳公主却直接把高睦拽入了房中。 “锦衣,怎么了?”高睦在舞阳公主栓紧房门后才发现,舞阳公主有些不开心。她结合屋外的喜气,推测道:“是陪了你多年的侍女快要离开公主府了,舍不得吗?” “是有些舍不得。但是她们都不会离开京城,以后还能相见,就还好。” 第152章 高睦本想用“聚散有时”的道理劝慰舞阳公主,听说舞阳公主自己想明白了,她便不再多言,而是将舞阳公主拥入怀中,借以传递安慰。 “高睦,紫荆说,她想给你当侍妾。” “什么?” “紫荆说,她不愿意放良,只想给你当侍妾。她还说,公主府里,有很多人想给你当侍妾,与其让旁人爬上你的床,我不如提拔她这个亲信。” 在告别最初的惊讶后,高睦想到,既然紫荆会提出给“他”当侍妾,说明昨日她的女儿身完全没有暴露。此外,紫荆昨日反常的冒失,也好解释了…… 舞阳公主早已从高睦肩头撑起了脑袋,说话时一直注视着高睦。在发现高睦神情间的放松后,她推开了高睦的拥抱,气呼呼地质问道:“你是不是也喜欢紫荆?!” “锦衣你怎么会这么想?紫荆连我的身份都不知道,我如何会喜欢她?”舞阳公主的无稽之谈,让高睦有些哭笑不得。 “那紫荆要是知道你是姑娘家了,你就会喜欢她吗?” “不会。”高睦见舞阳公主的气恼不像作假,也开始认真了起来。她握着舞阳公主的肩膀,分析道:“锦衣,紫荆以前从未对我青眼相看,我想,应该是皇上许我纳妾生子,才让她动了给我当侍妾的心思。女子之间的倾慕之情有违伦常,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这样勇敢,紫荆若是知道我非男子,必不会心仪于我。”高睦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即便紫荆明知我是女子也心仪于我,我也只喜欢你。” “那你方才,听说紫荆想给你当侍妾,怎么看起来那么高兴。” “我不是高兴紫荆想给我当侍妾,只是高兴紫荆没有没有察觉我的身份。”高睦听清症结后,为了取信于舞阳公主,很快将昨日洗手时的插曲简要讲述了一遍。 舞阳公主在得知高睦的女儿身险些暴露后,倒是顾不上生气了,而是庆幸道:“难怪你要我放紫荆她们出府,还好紫荆没有发现。可是紫荆不愿意放良婚配,现在怎么办呢?要不然,我就说我讨厌紫荆觊觎你,把她遣去田庄那边吧。” “不行,锦衣,紫荆既然没有察觉端倪,我们就不能操之过急,否则反而可能令她起疑。而且,你也不宜坐实妒妇之名,不然,皇上要是怪你损伤皇室声誉,反而有可能强令我纳妾生子。” 是的,上回父皇就说过,只有给高睦纳妾,才能洗刷我的“妒妇”恶名。 舞阳公主想起父皇强行赐下姬妾时的训诫,觉得高睦顾虑得在理。可是,紫荆昨天都差点碰到高睦的私.处了……好吧,舞阳公主也觉得,以紫荆那种循规蹈矩的性子,若是得知了高睦的女儿身,绝对不会倾慕高睦,可是,得知有很多人想给高睦当侍妾,她还是很不高兴。 念头转至此处,舞阳公主忍不住趴在了高睦肩膀上,怏怏叹了口气。 高睦以为舞阳公主担心她的处境,安慰道:“锦衣你放心,昨日只是我一时疏忽,才会让紫荆近身,以后都不会了,你不必过于担心。” 舞阳公主觉得,高睦在保守身份的事情上,已经足够谨慎了。她摇头道:“高睦,不怪你疏忽,怪我,我如果不是公主就好了。” 高睦也知道,如果舞阳公主只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她保守起女儿身的秘密来,能容易很多。但她一点都不觉得与舞阳公主相识是麻烦。 为了打消舞阳公主的自责,高睦真心诚意地笑道:“可是锦衣如果不是公主,早在越国公府灭族时,我就……” “不许说这个!”舞阳公主伸手捂断了高睦的话头。自从高睦险死还生后,她就听不得高睦半个“死”字。 “好,不说这个,我一定会陪锦衣长命百岁的。”高睦笑着将额头枕在了舞阳公主眉心,撞碎了她紧锁的眉关。 正是因为想陪舞阳公主长命百岁,高睦昨日才会如此紧张。要不然的话,她孑然一身,母亲的恩情也已经偿还了,就算真被紫荆认出了女儿身,又有何惧呢? 第92章 入夏后的一天,皇帝毫无征兆地将高睦召到了禁苑中的御湖边,指着湖水笑道:“高睦,朕听说你从军之后,骑射武艺均有精进,就是不通水性?南边时有水匪作乱,朕有意让你挂帅出征,积攒军功,你不通水性怎么能行呢?正好今日张钦在此,他可是水中高手,就由朕来做主,让他给你充当教头,教你泅水吧。” 高睦心头一沉。她自从幼年险些溺亡后,就学会了泅水,但是对外一向宣称自己畏水。毕竟,泅水是要脱衣裳的……皇上突然关心高睦的水性,高睦就大感不妙。更让高睦不安的,是皇帝指给高睦的教头,竟然是皇城司指挥史张钦。要不是皇帝语气和蔼,高睦几乎要认定自己的女儿身已经暴露了……即便皇上真的只是心血来潮命高睦学习泅水,她离暴露身份也不远了…… 情况未明,高睦不肯自乱阵脚,她强行保持着镇定,只是摆出了一脸畏惧,推脱道:“臣自少时溺水、险些丧命后,就极为畏水,一入水中就会气痹,实在不敢入水……” “你连死都不怕,怕水做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不要畏手畏脚。”皇帝直接打断了高睦的推辞。 “高将军放心,有下官在此,定不会再让将军溺水。皇上还等着看将军泅水的英姿呢,咱们走吧。”张钦偷偷瞧了皇帝一眼,适时走到了高睦面前。他说话之间,还伸手探向了高睦的领口,一副要帮高睦脱衣的样子。 第153章 初学游泳的旱鸭子,有什么英姿可供应皇帝观赏?还有,张钦就算真要教高睦游泳,也该自己先脱衣下水才是,哪有一上来就帮高睦宽衣的道理? 高睦知道,自己不能再心存侥幸了。她握住张钦的手腕,制止了张钦的动作,对皇帝跪地叩首道:“臣有罪。” 早在高睦出任应天府推官时,她就利用职务便利,伪造了户籍路引,以备不时之需。她曾答应锦衣,绝不会再轻弃性命,如果她身在宫外,她一定先尽力逃命;而如今她置身于重兵把守的宫禁之中,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听天由命了。 “高睦衣裳脏污了,带她去更衣。”号称天子的皇帝,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了。 …… 夏日天气无常,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下起了暴雨。 舞阳公主府在暴雨声中迎来了一位中使,口称:“高驸马在禁苑突发恶疾,皇上召公主速速入宫。” 高睦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怎么会突发恶疾呢?舞阳公主脸色大变,顾不上更衣,就冒雨赶到了禁苑。 “父皇,高睦在哪?” 皇帝见舞阳公主还穿着家常的衣裙,裙摆处还溅上了雨水,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皱眉责备道:“高睦是女子,你与她同床共枕数年,竟然丝毫都未察觉?” 父皇知道高睦是姑娘家了?!那恶疾……莫非是父皇把高睦杀了?! “父皇,高睦到底在哪里?”舞阳公主胸口像被人砸了一闷棍,隔了半响,才勉强发出声音,她却没敢问出那个令她恐惧的可能。 皇帝看着舞阳公主颤抖的嘴唇,眼神锐利地逼问道:“你就早知道高睦是女子?!” “儿臣知道。父皇,高睦是不是还活着?是儿臣逼高睦当驸马的,你别怪高睦,要怪就怪儿臣。” “你早就知道高睦是女子了,还非要高睦当驸马?荒唐!朕真是将你宠坏了!你如此胆大妄为,是想要我们皇室沦为天下人的笑柄吗!” “父皇先告诉儿臣,高睦是不是还活着?”舞阳公主知道,父皇生气时,她应该及时请罪,才能减轻罪责。可是,如果高睦已经不在了,那她为自己减轻罪责,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只想知道,高睦究竟是不是还活着。 皇帝也看出来了,舞阳公主一心都是高睦的死活。他心中怒火汹涌,但为了皇室颜面、为了善后,他必须得拿到舞阳公主的配合。为了能和舞阳公主达成有效沟通,皇帝只好先应道:“高睦还活着。” 舞阳公主明显松了口气,整个身体都有些脱力。 皇帝不等舞阳公主缓过劲来,就指了案上的匕首,冷酷地吩咐道:“你去杀了高睦,把她的尸身带回府,以暴病而亡的名义为她发丧。你若不肯,那就去长乐宫,给你母妃哭丧。” 从前皇帝就常用刘贤妃替舞阳公主受罚,但像今天这样,拿着刘贤妃的性命,当面威胁舞阳公主的情况,舞阳公主还是第一次遇到。 舞阳公主不可置信地看了皇帝一眼,觉得父皇的面目有些陌生,她还是试着软语求情道:“父皇,高睦虽然是女子,可是她对儿臣很好,儿臣也离不开她。她要是死了,儿臣也真的不想活了。你看在儿臣的份上,就留她一命吧,好不好?儿臣求你了。” 皇帝本来就怀疑舞阳公主和高睦之间是男女私情,此刻还有什么不明白? 好嘛,放在普通人家,女婴出生之后,不被当场摔死就要谢天谢地了,锦衣倒好,他将她如珍似宝地养大,她竟然敢来欺瞒他!敢做下如此逆道乱常的丑事!真是反了天了!早知道会养出如此羞辱门楣的东西,倒不如当初就摔死这个赔钱货! 皇帝对舞阳公主失望至极,勉强克制的怒火,反倒彻底平静了下来。他冷笑道:“你做下如此不知廉耻的事情,还敢拿性命来威胁朕,真当朕宠你,就不会杀你吗?你要么迷途知返,去给朕杀了高睦,朕就当你将功折罪了,不计较你的罪过。要么,你就和高睦,和你母妃,都一起死。死一个人,还是死三个人,你自己想清楚。” 宠了自己多年的父皇,一朝展现出无情的面貌,给舞阳公主带来的冲击,不亚于天塌地陷。她又悲又痛,眼泪当场就砸在了地上。 皇帝看到舞阳公主落泪,还以为她害怕了,催促道:“说话!” 这是皇帝第一次对舞阳公主的眼泪无动于衷。 天下人都知道,舞阳公主是皇帝爱女,舞阳公主自己也以为,自己是父皇最宠爱的孩子。她真的没想到,父皇会对她说出“杀”字。 父皇连我都想杀,还能放过高睦吗? 还有母妃……从前父皇就常常因我之故重惩母妃,如今父皇连我都想杀了,真的还能放过母妃的性命吗? 舞阳公主心生绝望,颓然应道:“我绝对不会杀害高睦。父皇要杀我,那就杀吧。” 皇帝以为舞阳公主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他直接拔出匕首,架在了舞阳公主脖子上。 舞阳公主不愿再面对父皇的绝情,直接闭上了双眼。 “怎么,为了一个区区的高睦,你不仅自己不要命了?连你母妃的性命也不顾惜了?” 舞阳公主也觉得自己对不起母妃。可是她真的无法对高睦下手,而且父皇竟然忍心亲手杀了她,就凭这一点,她也不信父皇会对母妃手下留情……不对,父皇想杀一个人,怎么都能杀。他为何一定要逼我亲手杀了高睦?父皇要是真的不惜杀了我和母妃,直接动手就是了,为何还要用母妃的性命逼我去杀高睦? 第154章 刀刃加身后,舞阳公主失去了对父皇最后的幻想,头脑反而清晰了起来。她想起了皇帝以高睦“突发恶疾”的幌子召她入宫,想起了皇帝所说的“天下人的笑柄”,还有皇帝的“发丧”之语……舞阳公主突然意识到了,皇帝为了维护皇室颜面,不仅想杀了高睦,而且想掩盖高睦的死因。 博览诸史之后的舞阳公主,这一刻甚至想起了朝局,想起了高睦不仅是她的驸马,还是皇帝火速提拔的京营将领,是“韦百战谋反案”后所剩不多的勋贵血脉之一,是皇帝明显想留给皇太孙孙文昺的实权将军……如果高睦不明不白地死在宫中,不仅会再度动摇军心,也会让残存的勋贵多心,甚至会让人疑心东宫有变!父皇绝对不愿看到这样的情况!而她与母妃要是真的与高睦同日身亡,父皇那套“暴病而亡”的说辞,还有谁会相信呢? 为了试探皇帝的真实态度,舞阳公主心一横,直接撞向了颈间的匕首。 舞阳公主猜得没错,皇帝为了维护颜面,根本不打算将“女驸马”的丑闻公之于众,如此一来,他就失去了合理处死高睦的理由,只能选择秘密诛杀高睦。而为了堵住天下人的猜疑,在高睦“暴病而亡”后,舞阳公主这个“未亡人”的表现至关重要。皇帝就是怕舞阳公主在高睦死后歇斯底里,才一定要逼舞阳公主亲手杀了高睦,以求斩断舞阳公主对高睦的情义,确保舞阳公主能如常地为高睦“发丧”。 要是舞阳公主和高睦同时死在宫中,不仅皇帝掩人耳目的计划会落空,还会让皇帝坐实杀女之名。皇帝自然是不肯的。 在发现舞阳公主撞向刀刃的意图后,皇帝第一时间就想撤走匕首,但他毕竟年纪大了,反应还是慢了一拍,饶是皇帝收手得快,舞阳公主的脖子上还是出现了一条血痕。 第93章 皇帝盯着舞阳公主颈间的血痕,以为舞阳公主一心为高睦殉情,连母妃都不顾了。他越发觉得舞阳公主是个不孝女,却也不指望能用刘贤妃的性命威胁舞阳公主妥协了,而是改口说道:“你去杀了高睦,安生给高睦发丧,高睦还能留个全尸。你若不去,朕就让人凌迟高睦,将她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疼痛在颈间蔓延,舞阳公主心底却浮起了一丝喜意。从皇帝急着收回匕首的动作里,从皇帝改变策略的威胁里,舞阳公主已经确定了皇帝的顾虑。那么,只要她不松口,高睦就还有救。 至于凌迟?父皇还指望她为高睦“发丧”呢,要是连尸身都没了,还怎么发丧呢。 舞阳公主叩首道:“儿臣宁死也不会伤害高睦一根汗毛。” 在皇帝眼里,舞阳公主只是一个粗略认识几个字的无知女流,他完全没想到舞阳公主已经猜到了他的心思。 既然连高睦的一根汗毛都舍不得伤害,那真的忍心坐视高睦凌迟吗? “朕给你半个时辰考虑清楚,你若还是执迷不悟,那就等着看刽子手凌迟高睦吧!” 皇帝认为舞阳公主需要时间想清楚利害,也需要有人为她点清利害,他甩出一句狠话后,直接拂袖离开了殿中,却派人召来了刘贤妃。 “锦衣,怎么伤得如此严重!”刘贤妃一看到舞阳公主,就注意到了舞阳公主脖子上的血痕。其实舞阳公主颈部的伤口没有很深,此刻早就凝血了,刘贤妃却后怕不已。如此要紧的部位,但凡再深上些许,当场就会要命的呀! “母妃,没事,不疼。”舞阳公主原本无心理会伤口,见让刘贤妃担心了,她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一把血痕,想要证明自己真的无碍。 刘贤妃见此,连忙拦住了舞阳公主的手臂,又掏出丝帕,小心翼翼地帮舞阳公主遮盖了伤口。 舞阳公主看着刘贤妃眼中的疼惜,想到自己与高睦此次无论是生是死,都势必会牵连母妃,她鼻子一酸,歉意道:“母妃,我对不起你,这次又要连累你了。” “锦衣,母妃这一辈子的喜乐,都是你给的,无论发生何事,都谈不上你连累我。你放宽心,不要说这些傻话。母妃只问你一件事,你真的明知高睦是女子,还对高睦有夫妻之情?为了高睦,连命都可以不要吗? ” 舞阳公主从不认为自己与高睦做夫妻是不知廉耻。可是,对她疼爱有加的父皇,得知此事后,不仅痛骂她无耻,还把匕首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哪怕伤了她之后也没有露出半分不忍。有父皇的绝情在前,舞阳公主不确定,她点头之后,是否也会失去母妃眼中的疼惜。但她仅仅犹豫了片刻,就肯定地应道:“是,我明知高睦是女子,也对高睦有夫妻之情,愿与高睦同生共死。” “可是锦衣,高睦假冒男身出仕当官,就算不给你当驸马,也是死罪。这一回与从前不同,你父皇最重皇室颜面,就算你以命相逼,你也救不了高睦。你父皇说了,只要你答应老老实实为高睦发丧,他可以不要你亲手杀死高睦了,还可以让你去送高睦最后一程。你听母妃一句劝,高睦要是真心爱重于你,她定也和母妃一样,舍不得你陪她赴死。你就当是为了高睦,不要白白赔上自己的性命,去和她告个别,好好活着,好吗?” 从刘贤妃进门开始,舞阳公主就知道,刘贤妃此时此刻能来到她身边,必然是皇帝派来的。皇帝都已经退让到只要求舞阳公主为高睦发丧了,还允许舞阳公主与高睦告别,舞阳公主听了,越发笃定了皇帝的顾虑。不过,刘贤妃不懂朝政,舞阳公主难以三言两语对母妃说清楚自己对皇帝的揣测,为了阻断刘贤妃的劝告,只能说道:“母妃,我与高睦在一起时,什么都不做,都很欢喜。没有高睦,我就算活着,也没有意思。” 第155章 皇帝给高睦假意赐下毒酒的那一次,当时的舞阳公主尚未与高睦缔结夫妻之约,她看到高睦饮药时,还是悲痛得万念俱灰,直接当场晕厥了过去。从那一天起,舞阳公主就很确定,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没有高睦。 “锦衣,你父皇已经说了,我要是劝不了你,他会将你带到高睦面前,让你亲眼看着高睦……凌迟而死。你父皇不是心慈手软的人,他想杀的人,一定会死。你现在松口,高睦还能少受点罪,真要是让你亲眼看到高睦被千刀万剐,你……你会更后悔的。” 刘贤妃眼圈发红,几度哽咽,才说完皇帝的最后通牒。在确定舞阳公主明知高睦是女子还情根深种后,她很清楚,让舞阳公主见证高睦凌迟的场面,对舞阳公主而言,无异于一场精神上的酷刑。刘贤妃只是想象那个情景,就为她的宝贝女儿感到了心痛。 而且锦衣当初看到高睦饮药,就曾晕厥不醒,真要是目睹高睦凌迟而死,她还活得成吗? 刘贤妃嘴中说着“更后悔”,心里却觉得,她的宝贝女儿根本承受不住高睦凌迟而死的场面,语至最后,她已经泪如雨下。 舞阳公主也觉得,自己承受不起高睦凌迟而死的场面。在听完刘贤妃的转述后,她才意识到,皇帝还可以当着她的面,一刀一刀切割高睦的血肉,届时,她不忍高睦受苦,恐怕会求着皇帝让高睦速死,到头来,皇帝还是可以逼她为高睦发丧。 而且,母妃说得没错,父皇想杀的人,一定会死。就算她今日赌对了父皇的顾虑,父皇还可以找其他机会,不着痕迹地杀害高睦。那么,她真的还要用高睦的血肉,去赌父皇的心思吗? “母妃,你别哭。请母妃帮我转告父皇,我愿意为高睦发丧,也愿意为高睦送行,只求父皇,不要折磨高睦,不要让高睦死得太痛苦。” “锦衣你……想通了吗?”舞阳公主的平静,让刘贤妃有些不安。 “嗯,母妃说得对,我救不了高睦,违逆父皇,只会让高睦受更多苦。”舞阳公主不能让刘贤妃带着疑虑去见皇帝,她看出刘贤妃的不安后,很快挤出了一丝笑容,催促道:“母妃,高睦不喜欢看我哭。你能不能帮我请求父皇,让我尽快见到高睦。我怕我去晚了,笑不出来了。” 刘贤妃望着女儿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心如刀割。可是此情此景,她知道自己给不了舞阳公主有用的安慰,唯能顺着她的意思,应允道:“好,母妃这就去。” “母妃,你多保重。” 在刘贤妃起身之前,舞阳公主忍不住轻轻抱了抱刘贤妃。 刘贤妃心头一跳,惊问道:“锦衣,你是要做傻事吗?!” 舞阳公主摇头道:“母妃,你不要多心,我只是担心父皇迁怒你。父皇知不知道,你对高睦的女儿身毫不知情?你一定要告诉父皇,今日多亏你劝我,我才肯答应为高睦发丧。” 刘贤妃从舞阳公主滴水不漏的话音里,越发确认了自己的多心。她却只是将舞阳公主细细打量了一遍,抚摸着她的肩膀,交代道:“锦衣,不要灰心,说不定老天爷保佑,能帮你留住高睦的性命呢。母妃还是从前那句话,只要你和高睦过得好,母妃就放心了。你永远都不用觉得对不起母妃。” 语罢,刘贤妃再不留念,起身走向了门口。 舞阳公主受刘贤妃影响,从来没有求神拜佛的习惯。她不明白,从来不信神佛的母妃,为何会说出这句虚无缥缈的“老天爷保佑”。还有,母妃明知道高睦快死了,还说只要我和高睦过得好,是什么意思?是不怪我对她隐瞒高睦的女儿身,不怪我和高睦做夫妻吗? 眼看刘贤妃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后,舞阳公主顾不上多想,她面朝刘贤妃离开的方向,深深俯首,行了一记大礼,算是与母妃做最后的告别。 从逼高睦给自己当驸马的第一天起,舞阳公主就没打算让高睦独自承担欺君的罪责。在与高睦缔结夫妻之约后,她就更没有理由背弃高睦了。 她早就和高睦说好了,要一起长命百岁。 既然人间已经容不下她和高睦了,那她就和高睦一起同赴黄泉。 就算到了阎王殿里,她也要和高睦一起长命百岁! * 刘贤妃一出门就被带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在刘贤妃下跪之后,根本没有喊她平身的意思,而是直接问道:“朕交代你的差事,办好了吗?” “回皇上,锦衣已经答应为高睦发丧了。她只求皇上,多给她一点时间,让她为高睦送行。” 皇帝神色微松,对丁处忠摆了摆手。 既然贤妃能劝锦衣松口,也不怕锦衣再在高睦的丧礼上出乱子了。就是便宜了高睦,死了还能风光下葬,只能将来再找机会,把她拖出来焚骨扬灰了。 还有锦衣那个辱门败户的孽障,等高睦事了,朕定要将她暗中清除,也免得将来再玷污皇室颜面! 第94章 刘贤妃在丁处忠告退时,借机瞟了殿内一眼,确定附近再无其他侍从后,她用乞求的语气对皇帝说道:“皇上,锦衣对高睦情深义重,臣妾担心,高睦死了,锦衣也会夭寿短命。皇上真的,不能看在锦衣的份上,饶高睦一命吗。” “贱人!你生的女儿,做下了如此伤风败俗的丑事,你不以为耻,还来帮忙求情!有你这样糊涂的生母,难怪锦衣行此腌臜之事!” 第156章 “可是皇上不是说过,要给锦衣一个如意郎君吗?高睦虽然是女子,却实是锦衣中意的人。天下间的男儿,也不乏不举之辈,无法让妻妾怀育儿女。皇上不能就当高睦是一个不举的男儿吗?” 在舞阳公主出生之前,皇帝已经十年都没有子女降生了,舞阳公主的诞生,证明了皇帝雄风依旧,皇帝才会对舞阳公主格外偏爱。 如今皇帝已经是年近八十的老人了,早已成了刘贤妃嘴中的“不举之辈”。刘贤妃将高睦比作“不举的男儿”,听在皇帝耳中,简直是把他比作了天身卑贱的女流之辈,他如何能忍? 皇帝勃然大怒,从座椅上跳起来,踹了刘贤妃一脚都不解气,还伸手拽住了刘贤妃的发髻,打算把她整张脸都往地下摔去。 在皇帝发力之前,刘贤妃先掐住了皇帝的脖子。 “你……?!” 皇帝习惯了自己是一个生杀予夺的帝王,忘了自己是一个体力衰弱的老人。 直到气息断绝的前一秒,皇帝犹自不敢相信—— 这个一直匍匐在他脚边的恭顺贱妾,怎么敢犯上作乱? 刘贤妃只有舞阳公主一个孩子。对于刘贤妃而言,舞阳公主就是她的命。 从看到舞阳公主颈上的血痕开始,刘贤妃就知道,舞阳公主彻底失去了皇帝的宠爱。而皇帝既然决定掩盖公主找了个女驸马的“丑事”,那就意味着,等高睦身亡后,舞阳公主注定要以寡妇的身份活着了。一个失去了帝宠的寡妇公主,恐怕终身都走不出后院了。刘贤妃知道,即便舞阳公主将来能放下高睦,这样困锁后院的生活,对她的宝贝女儿而言,也与软禁没有区别。只是刘贤妃是从战乱中挣扎出来的人,她总觉得,只要人还活着,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所以,她这颗为母之心,还是希望,锦衣无论如何都得先活下来。 可是,她那个痴傻的孩子,分明对高睦有了生死相随之意。 刘贤妃不知道舞阳公主为什么对同为女子的高睦一往情深,她只知道,既然高睦是锦衣的命,那她豁出一切,也要试着留下高睦的性命。 皇帝一言,可决人生死。 既然高睦的性命在皇帝手里,那换一个皇帝,也许可以放过高睦的性命呢? 皇太孙孙文昺与舞阳公主从小交好,而且刘贤妃记得,当初皇帝给高睦赐毒酒时,多亏孙文昺偷偷帮高睦换下了毒酒,又不惜压上储位帮高睦求情,才让皇帝改变了赐死高睦的决定。 刘贤妃不确定,等孙文昺成为新皇帝后,得知高睦是女子,是否还会像当初一样,看在锦衣与高睦鹣鲽情深的份上,“不忍心小姑姑丧偶”。 她只知道,事已至此,死马当作活马医,总比指望这个心狠手辣的老东西要强。 这个老东西,明显对锦衣的性命都满不在乎了,那她还有什么下不了手的呢? 能从战乱中活命的刘贤妃,从来不是柔弱之人。 为了女儿的荣宠,她在皇帝面前任打任骂,柔顺了太多年。 当她决定不再柔顺时,她的双手,从来不缺力量。 皇帝将女驸马事件视为皇室的奇耻大辱,今日将高睦召来御湖边时,近处就只跟着几个口风严密的心腹。确认舞阳公主对同为女子的高睦果然有情爱之心后,皇帝更是生怕这等假凤虚凰的“丑事”泄露出去,与刘贤妃说话时,身边只留了一个丁处忠用来传达指令。 丁处忠此时出门传旨去了,没能返回殿中,殿内仅有刘贤妃与皇帝。 刘贤妃不知道殿中再无旁人,她担心被人阻止,从掐住皇帝脖子的第一刹开始,就用出了最大的力气。 眼看皇帝彻底断气了,还不见有人冲上来救驾,刘贤妃才知道殿中没有侍从。 在刘贤妃的设想里,皇帝一死,众人必定惊乱,消息传出去,想必一时间也就无人顾得上诛杀高睦了,说不定能让高睦撑到孙文昺的手下留情。谁知皇帝会死得如此悄无声息呢?刘贤妃松手之后,独立在寂静的殿宇中,一时间有些怔愣。 没等刘贤妃想好接下来做什么,门轴一声轻响,丁处忠回来了。 “回皇上,奴才已经派人将舞阳公主带去高驸……”丁处忠哈腰而入,没能第一时间发现殿内的异样。他习惯了尊称“高驸马”,一时间没能改过口来,心里正懊悔呢,余光注意到皇帝横卧在地,他瞠目结舌,完全顾不上改口了。 “皇上?皇上?” 皇帝明显死不瞑目,丁处忠却在原地轻轻呼喊了数声,确定皇帝毫无动静,他才敢上前查看皇帝的情况。 消失的鼻息,无神的双眼,全都证明了生命的永逝。 当确定执掌着生杀之柄的皇帝永久地失去了自己的生命时,身为御前总管太监的丁处忠,心底竟然有一丝窃喜。 丁处忠在皇帝跟前侍奉了多年,很清楚皇帝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他今日跟在皇帝身边,不仅知道了高睦是个女驸马,还知道了舞阳公主与高睦之间确有夫妻之情。皇帝对舞阳公主这份违背伦常的情爱越是介意,丁处忠作为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之一,他就越怕被皇帝杀人灭口。毕竟,就连主动来找皇帝告密的紫荆,也已经被皇帝悄悄灭口了。 紫荆那个丫头,也是糊涂!她以为告密就能不受高睦的牵连吗?那也太不了解皇上的手段了!知道了这样的皇室丑闻,能瞒住皇上也就罢了,让皇上知道了,只会死得更快呀! 第157章 她自己找死不算,还连累我跟着担惊受怕……现在好了,皇上没了,皇太孙仁厚,等他成了皇帝,就算以后我不能再在御前当差了,我这条老命想必是能保住的……等等!皇太孙!对呀,皇上死了,皇太孙就能当皇帝了!这对皇太孙来说,其实是件喜事呀! 丁处忠想起皇太孙孙文昺后,突然想到,他要是能第一个把皇帝的死讯告知孙文昺,那就是给新皇帝报喜。说不定皇太孙记他这个好,将来还继续重用他呢?丁处忠眼前发亮,很快撇下了皇帝的尸身,转身奔出了殿外。 刘贤妃从对皇帝下手开始,就做好了死亡的心理准备。她以为丁处忠是出去喊人了,也没打算阻止,反而希望皇帝的死讯尽快传出去,才能有高睦乱中求活的机会。 皇帝脖子上明显有勒痕,丁处忠又不是个瞎子,他自然是看到了的。殿中只有刘贤妃,丁处忠不难猜到凶手,问题是,刘贤妃再怎么说,也是宫里的主子。皇帝都不在了,此处又没有其他能做主的人,他一个做奴才的人,还能自己召集侍卫擒拿贤妃娘娘不成?皇帝严禁宦官干政,丁处忠虽然是御前最得脸的太监,但是根本指挥不了侍卫——他就算有心召集侍卫擒拿弑君之人,其实也做不到。 而且,丁处忠还想拿着皇帝的死讯去找孙文昺卖好,要是人人都知道皇帝死了,他还怎么去找皇太孙卖好呢?丁处忠抱着抢功的心态,一心尽快去找孙文昺,他出门之后,半点口风都没露,就匆匆走远了。 皇帝今日为了守密,带来的侍卫都是皇城司的精锐。皇城司主掌诏狱,为皇帝处理了很多不可见光之事,能在皇城司当差的人,最懂收起不该有的好奇。今日能为皇帝守门的皇城司成员,更是其中翘楚。他们看到丁处忠行色匆匆,觉得有些反常,也只是对视了一眼,就默默收起了惊奇。 刘贤妃本以为丁处忠是去宣布皇帝死讯的,坐等着被人擒拿,等了半响也只等来了一片安静。她心觉不解,推门而出,才发现丁处忠早就不见人影了,而门口的侍卫依然是沉默的平静。 丁处忠没有宣布皇帝的死讯? 刘贤妃弄不清丁处忠的心思,但是既然无人传播皇帝的死讯,她怕高睦和舞阳公主那头来不及了,只能自己亲自开口了。 “皇上驾崩了。” 负责为皇帝守门的皇城司侍卫,只看皇帝屏退左右,就知道今日之事皆属皇室隐秘。没有皇帝的命令,侍卫们根本不敢入殿,想着刘贤妃定然不敢诅咒皇帝,他们才壮着胆子进门。 看清皇帝颈上的勒痕后,侍卫们人人变色。 皇帝在他们的守卫下,竟然被人害死了,岂不是他们护驾不利?这要是追究起来,还能有他们的活路吗? 比起宣布皇帝死讯的刘贤妃,侍卫们觉得行色匆匆的丁处忠更可疑,为了将功折罪,当场就有人追出了门外。又有擅于钻营之辈,从突然的变故中看到了讨好顶头上司的机会,急着去寻找皇城司指挥使张钦。 随着侍卫们的离开,刘贤妃终于看到了她想要的混乱。 第95章 皇城司指挥使张钦,奉皇帝旨意,亲自看押着高睦。他接到皇帝驾崩的消息时,舞阳公主还在与高睦说话。 听清属下的耳语后,张钦得知皇帝是被害身亡,立马意识到了,在皇帝非正常死亡、储君又不在近前的情况下,他如果能襄助皇太孙孙文昺稳住局面,就能挣到拥立之功。 皇帝今日为了处置高睦,身边的侍卫全是皇城司的人,张钦作为皇城司的最高长官,在皇帝身亡后,已经拥有了此时此地的全部兵权。只要他守好皇帝的尸身,再将皇太孙迎来,就是一份板上钉钉的大功。面对这份几乎可以白捡的拥立之功,张钦如何不动心? 他只留下了一队人手看押高睦,就立即赶到了皇帝的尸身之前。 张钦今日接到的圣旨是,一定要宰了高睦,还不能在高睦的头颈部留下明显的伤痕。 如果皇帝还活着,张钦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也一定先杀了高睦再动身。但是皇帝死了,事情就大不一样了……听说皇太孙与舞阳公主感情极深,在皇太孙即将成为新帝的情况下,张钦完全不想开罪舞阳公主。反正高睦跑不了,把人看牢了,等皇太孙来了,要是还想杀高睦,再杀也不晚。 张钦办案经验丰富,在见到皇帝的尸身后,他注意到皇帝颈上的勒痕是纤细的指印,心中认定了刘贤妃是凶手,却也出于同样的理由,没有急于擒拿刘贤妃。 此外,就算不考虑舞阳公主与皇太孙的交情,张钦也担心,他若是在皇太孙到来前对皇妃私动刀兵,容易引发皇太孙的猜疑。 抱着这样的谨慎态度,张钦听说有属下去擒拿丁处忠了,难免痛骂属下愚蠢。 在皇帝死得不明不白的情况下,他皇城司的人竟然去擒拿御前总管太监,不知道的,岂不以为我皇城司在作乱? 别人误会皇城司不打紧,张钦最怕的,是和皇太孙孙文昺之间造成不必要的误会。为了取信于孙文昺,张钦只留下了得力的属下守护皇帝的尸体,就亲自赶往了东宫。 东宫中的孙文昺正惊疑不定。 皇帝认为女驸马事件过于丢人,就连皇太孙孙文昺,他也打算彻底将其蒙在鼓里。孙文昺不知道此中缘由,只听说皇帝带着皇城司的人马在禁苑那头,还不许任何人靠近,心中本来就有些犯嘀咕。 第158章 丁处忠突然跑来告知他皇帝的死讯,孙文昺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个震惊的消息呢,又有皇城司军士前来擒拿丁处忠,还口口声声怀疑丁处忠弑君。 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丁处忠此时应该供出刘贤妃。但是,提及刘贤妃,难免提及高睦是个女驸马,难免提及舞阳公主与女驸马之间的私情。当着众人的面,丁处忠不确定,他要是吐露皇室丑闻,能否还有活路,只好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强调了自己的忠心。 丁处忠是皇爷爷跟前的总管太监,有皇爷爷在,才有他总管太监的风光。杀了皇爷爷,对他有什么好处? 孙文昺觉得丁处忠没有杀害皇帝的动机,与丁处忠相比,他自然而然地觉得皇城司更可疑。 情况未明之际,孙文昺不敢独自前往禁苑。他的东宫倒是有自己的侍卫,但是若是带着兵马去禁苑,万一旁人假传圣旨给他扣一个谋反罪呢?此外,孙文昺毕竟没有亲眼看到皇帝的尸体,他还担心这是一件挑拨他和皇爷爷的阴谋。 斟酌利弊后,孙文昺还是觉得,带着兵马防身才更保险。反正有丁处忠在手里,要是皇爷爷真的没死,他带兵入觐的行为还是可以解释的。要是独入禁苑,真要是有人作乱,他就只能任人鱼肉了。 出发之时,孙文昺不仅带上了全副武装的侍卫,还在衣袍之内穿上了软甲。 在通往禁苑的半路上,孙文昺遇到了张钦。 张钦一行人急着赶路,落在高度戒备的孙文昺眼中,就是来势汹汹。孙文昺不等张钦走近,就命侍卫拔出了腰刀。张钦这边的人手,眼看对面拔刀相向,也下意识地抽出了佩刀。 眼看血战一触即发,还是张钦认出了侍卫簇拥中的孙文昺。他连忙让属下收刀,又高声回禀道:“皇上龙驭上宾,臣皇城司指挥使张钦,特来迎候皇太孙殿下主持大局!” 孙文昺与张钦素无交情,不敢轻信于张钦,张钦为了取信于孙文昺,选择了扔下武器,赤手空拳地来到了孙文昺面前,将自己置于了东宫侍卫的刀锋之下,才勉强让孙文昺放心。 直到进入禁苑,亲自来到了皇帝的尸体旁边,孙文昺才真正松了口气。想起方才的虚惊一场,孙文昺又立马意识到了,他还不能放松—— 皇爷爷死得突然,他的当务之急,是尽快登基,将国家名正言顺地控制在手里,才能真正确保自己能够君临天下。 皇太孙孙文昺是当朝储君,只要公布皇帝的死讯,就能顺理成章地继位。 偏偏皇帝的死因,让孙文昺极为犯难。 在来禁苑的路上,张钦就已经将今日禁苑中的变故悄悄禀告给了孙文昺。孙文昺已经知道了高睦女扮男装之事,在看到皇帝颈上的勒痕后,孙文昺也认为,刘贤妃就是弑君凶徒。 问题是,孙文昺要是将刘贤妃的弑君之罪公告天下,总得提及她弑君的缘由,才能让人信服吧?这中间不仅涉及高睦那个女驸马,还有舞阳公主对高睦的痴情不改……这些都是皇帝想极力掩盖的皇室丑闻。孙文昺也觉得,这些事不宜公布出去,否则皇室颜面扫地,他这个新君就更难树立声望了。 此外,孙文昺更担心的是,他那些觊觎皇位的藩王叔叔们,一旦得知皇帝是遇弑身亡,就更有理由质疑他的继位权了。一个不好,人家甚至能把弑君的屎盆子扣在他这个皇太孙头上。 与这些肉眼可见的风险相比,宣布皇帝病逝而亡,对孙文昺而言,则省心得多。 确切地说,不仅是省心,还更有利。 新君初立,最是离不开兵权的时候,尤其京营的稳定至关重要。孙文昺想到,高睦原是皇爷爷留给他的京营大将,他虽然也很震惊高睦的女儿身,但是在这种皇位交替之际,斩杀高睦,相当于自断臂膀,实在是得不偿失。 而且,皇爷爷原本打算让高睦在宫里“暴病而亡”,可现在皇爷爷死了,他要想宣布皇爷爷是突然病逝,高睦就不适合同时“暴病身亡”。否则,必将引人猜疑。 还有小姑姑那头,也不知道高睦给小姑姑灌了什么迷魂汤。如今登基要紧,他没空与小姑姑细聊,也不宜在这种敏感的时期与小姑姑发生冲突,还是先放高睦一马更好。 孙文昺既然想用高睦,便不想与高睦离心。他综合考虑之后,抽空来到了高睦的关押之地,搬出了从前那套“不忍小姑姑丧偶”的说法,亲自释放了高睦,还让高睦去京营稳定军心。 至于舞阳公主,则被孙文昺留在了宫中,一起为皇帝哭灵。 舞阳公主与皇帝之间有多年的父女之情,今日直面皇帝的绝情,让舞阳公主意识到了,皇帝并没有多么爱她。不过,毕竟多年的情分摆在那里,乍然得知皇帝死了,舞阳公主还是伤心。 此外,伤心归伤心,舞阳公主还是得承认,得知皇帝驾崩,她内心的第一个念头,其实是窃喜。当时,她的脑子里,甚至想起了刘贤妃那句“老天爷保佑”。 可不就是老天爷保佑吗?她本以为高睦必死无疑了,还有她自己,也已经准备陪高睦同赴黄泉了。皇帝如果不死,以皇帝的无情,舞阳公主甚至担心母妃也难以保住性命。 皇帝曾经逼问舞阳公主,死一个人,还是死三个人。 舞阳公主当时没有做出选择,如今看来,她心中的答案,其实是清晰的。 第159章 按照朝廷的大丧礼,皇帝驾崩,京官命妇皆需入宫哭临三日。舞阳公主作为皇帝的女儿,更是与其他在京的公主一起,在宫中哀哭了月余时日,直到皇帝的灵柩前往寿宫,才得以出宫回府。 舞阳公主出宫之时,正值骤雨初歇,明媚的阳光穿透层层乌云,洒照在雨后的大地上,天地之间都是蓬勃的朝气。 “高睦!” 舞阳公主府的马车,早已默默等在了宫门附近。舞阳公主登车后,看清车厢内的人影时,她眼中的光彩,是比车外的风景更蓬勃的朝气。 “锦衣。”高睦将舞阳公主揽入怀中,一寸一寸地收紧了双臂,语气中更是无尽的眷恋。 自从高睦被孙文昺释放后,她就去了京营,后来虽然也曾入宫哭临,但是她是在外朝与朝臣一起哭临,而舞阳公主则是身在内宫。算起来,今日还是高睦大难不死后,第一次与舞阳公主相见。所以,明知道舞阳公主一回府,她们就能相见,她还是想更早见到锦衣,这才悄悄等在了车厢中。 第96章 按照朝廷礼典,孙文昺作为新帝,可以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除服;其他皇子女及皇孙,则均需为先帝斩衰二十七月。 舞阳公主知道高睦不该出现在她的车上,但是高睦的提前出现,让她唯觉惊喜。她忍不住凑到了高睦嘴边,贪婪地掠夺高睦的气息。 高睦有些意外,但她是死里逃生人,又才与舞阳公主分别了月余时日,确实十分想念舞阳公主,所以她只是迟疑了片刻,就抛开了对礼法的顾忌,响应了舞阳公主的亲吻。 直到舞阳公主将高睦的手掌拉入衣襟,热烈的体温毫无间隔地缠绕在高睦指端,高睦才讶然睁眼,试图终止这个过于紧密的姿态。 舞阳公主不肯让高睦后撤。 高睦为了制止舞阳公主,不得不出声道:“锦衣,不妥。” 舞阳公主对夫妻之事一知半解,她想与高睦做夫妻,本质上来说,是她喜欢亲近高睦,也想要高睦亲近她。在和高睦心意相通后,高睦不再拒绝她的亲密,还会与她亲亲抱抱,她对高睦的亲近之心就已经得到了满足。但是,在与高睦险些成为一对死鸳鸯后,舞阳公主就已经不满足于亲亲抱抱的亲密了……一靠近高睦,她就很确定,她想要毫无间隔地紧贴着高睦,就像当年在温泉中那样。 “没有不妥。高睦,不用管那些虚礼。”舞阳公主如果是一个信奉礼法的人,她根本不可能找高睦充当驸马,不可能对女诫心存厌烦,也不可能义无反顾地爱上同为女子的高睦。她以为高睦在为她顾虑斩衰之制,想都没想就否认了高睦的“不妥”,又再度凑近了高睦。 “锦衣,我们快到家了。”高睦本质上也不是一个遵从礼法的人,她顾虑的,其实是舞阳公主府快到了。而且,她心中爱重锦衣,就算想与锦衣进一步亲密,也不愿仓促而为。 在险些踏上黄泉路后,还能与高睦一起平安到家,对舞阳公主而言,本该是一件喜事。但是,一想到斩衰的繁文缛节,将会害得她与高睦分居二十七个月之久,她就高兴不起来。她怏怏叹道:“高睦,我不想和你分开居住。” 高松寿丧命后,高睦就曾和舞阳公主分居一年,那时,她还未能与舞阳公主互明心意,就已经很难熬了。高睦又何尝想与舞阳公主分开整整二十七个月呢?想起舞阳公主那句“虚礼”,高睦提议道:“锦衣你若是不介意,我可以等夜深人静后,翻窗来你房中。” “真的吗?”舞阳公主双眼发亮,“我当然不介意呀!” 舞阳公主就算从未与先帝发生隔阂,她也觉得,以斩衰三年的形式表达孝心,只是毫无必要的形式。在几乎被先帝逼上绝路后,她还能为先帝的死亡落泪,就已经是她的孝心了。甚至,正因为先帝差点逼死了她和高睦,她才更不想,因为先帝的缘故,与高睦分开居住。 这样的舞阳公主,当然是不介意高睦翻窗来陪她的。 在受到高睦的启发后,舞阳公主甚至觉得,高睦是要出门当差的人,而她自己整个孝期都得留在府中了,比高睦清闲得多,应该由她来翻高睦的窗。 高睦还记得,当年舞阳公主翻窗进入外书房找她时,曾经崴伤了脚。虽然舞阳公主这些年一直在练武,身手已经灵巧许多了,夜黑路滑,高睦还是不想把翻窗的活计留给舞阳公主。 舞阳公主也不与高睦多争,而是满心期待地与高睦讨论起了翻窗之事的细节。 两人讨论完毕时,马车刚好抵达了舞阳公主府。 高睦是悄悄钻入车厢的,不能陪舞阳公主下车。舞阳公主知道晚上就能再看到高睦,心里也没那么不舍了,她在高睦脸上亲了一口,就安心下了马车。 为了能早点见到高睦,舞阳公主晚上早早遣散了侍女,熄灯等在了房中。 高睦没有让舞阳公主久等,熄灯后不久,她就来到了与舞阳公主约好的窗扇下。 舞阳公主从熄灯后就守在这扇虚掩的窗户前,正好看到了高睦翻窗而入的情景。 此前一心期待去了,舞阳公主还没有多想,眼看高睦跳窗而入,她想起高睦平素的端方姿态,捂嘴乐了半响。 如果是从前,高睦也许还会觉得窘迫,绝处逢生之后的高睦,再听到舞阳公主的欢笑,只觉得是天籁。她望着舞阳公主的笑容,很快跟着她笑了。 第160章 为了避人耳目,房中没有点灯,窗外却正值月圆。月光透过窗纱,洒照在高睦的侧脸上,映照出清朗的笑色,仿佛将诱人的月色融在了舞阳公主心口。 舞阳公主笑声渐小,上前搂紧了高睦的腰。 此时已是初夏,衣衫足够轻薄。舞阳公主凭借站立的姿态,足以紧贴高睦,隔着轻薄的夏衣,她与高睦的体温几乎交融在了一起,她却仍然不够满意。 要如何才能满意呢? 舞阳公主不知道。她只是觉得,她与高睦的衣衫,都有些过于碍事了。 “高睦,我们睡觉吧。” 考虑到高睦不习惯在床帐之外宽衣解带,舞阳公主没有急于一时,而是将高睦拽回了床边。 “好。” 此时天色还早,高睦其实还不困。比起入睡,高睦更想多看舞阳公主几眼。但想到舞阳公主是才从宫中守灵回来的人,是应该觉得困了,高睦毫无犹豫地顺从了舞阳公主睡觉的提议,心里想的却是,等舞阳公主睡着了,她借着月色,再看也是一样的。 高睦与舞阳公主达成夫妻之约前,就已经很习惯与舞阳公主相拥而眠了。在与舞阳公主互明心意后,这份相拥而眠的习惯,更几乎成了高睦的本能。一躺上床榻,高睦就不假思索地翻身面向了舞阳公主,打算将舞阳公主搂入怀中。 她的手臂都已经搭在了舞阳公主腰背上了,想要用力时才突然发现—— 锦衣今夜的亵衣,有些过于温软了……不对,不是亵衣。 意识到自己碰到了舞阳公主的裸背,高睦手臂微僵,她迟疑问道:“锦衣你……热吗?” “不热,我喜欢不穿衣服贴着你。” 舞阳公主不仅喜欢不穿衣服贴着高睦,而且想要扒掉高睦的亵衣。说话之间,她已经解开了高睦的衣带,将自己光滑的身体直接贴到了高睦肌肤上。 果然,还是要像当年在温泉中那样,不穿衣服贴着高睦,才最舒服。 感觉到后背发空,舞阳公主很快又不满意了。她催促道:“高睦,我们早就是夫妻了,不穿衣服睡在一起,不是应该的吗?你的手这么僵干什么?抱紧我呀,我喜欢你抱紧我。” 舞阳公主还记得母妃给的秘.戏图。高睦当年说,秘.戏图中那些肌肤相亲的画面,是夫妻之间为求子嗣而行的敦伦之礼。她与高睦不能有子嗣,她也不想要子嗣,但是,她与高睦既然已经是夫妻了,凭什么非得要子嗣才能肌肤相亲呢?她不管,反正她就是想与高睦肌肤相亲。 高睦也喜欢与舞阳公主肌肤相亲,甚至,正是因为她想与舞阳公主肌肤相亲,她此刻才会手臂僵硬。高睦不知道该如何对舞阳公主解释自己的僵硬,她的声带甚至有些难以发声,只好先强行拿出镇定,抱紧了舞阳公主。 后背不再发空后,舞阳公主果然觉得更舒服了。她满意地亲了高睦一口,还蹭了蹭高睦的脸。 舞阳公主经常用蹭脸的形式对高睦表达亲密,但是像今夜这样,寸.丝不挂地蹭脸,还是第一次。 说是蹭脸,舞阳公主整个人都与高睦亲密无间地紧贴在一起,身体的细微动作就能带动整个躯体的摩擦,与蹭人有何区别? 高睦:…… 高睦不是坐怀不乱的圣人。从一开始,她就是因为对舞阳公主心存欲望,才意识到了自己对舞阳公主的情感变化。要不是记得舞阳公主的疲累,她真的有些压制不了体内的冲动了。 为了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高睦都想要默诵佛经了。她一个从不信神佛鬼怪的读书人,就算想临时抱佛脚,也实在想不起佛经,只能试图从读过的经书中寻找宁心静气的篇章。 高睦还没找到合适的经书背诵,舞阳公主已经从这份不经意的摩擦中发现了更大的舒适。 为了能重温这份舒适,舞阳公主也不和高睦客气,她直接用身体摩挲高睦的肌肤,果然发现了新大陆—— 原来,除了不穿衣服的拥抱,她与高睦的之间,还能有更舒服的接触呀! “锦衣,你不睡觉吗?” 舞阳公主不热,高睦已经很热了。要是舞阳公主还不睡觉,高睦真的不能保证成全她的睡眠了。 “我还不困。高睦你想睡了吗?”舞阳公主以为高睦困了,虽然有些舍不得,还是在高睦怀里老实了下来。 高睦此时方知,舞阳公主拉她上床,原来不是困了。 那是什么呢? 就算是根木头,此刻也无须多问了。 …… 锦衣说得对呢。 她们,早就是夫妻了。 第97章 (一更) 舞阳公主与高睦共效鱼水之欢后,才真正懂得夫妻之事。也才突然意识到,她与高睦差点没能正式成为夫妻,就沦为了一对死鸳鸯。一想到此事,舞阳公主就更珍惜她与高睦都健在人间的时光了。 只可恨居丧的日子,让她无法与高睦同起同卧。幸而,有高睦每晚必至的陪伴,助她排遣寂寞。即便是白日,只要高睦在家,舞阳公主也常以读书为名屏退侍从……就是辛苦高睦,需要多翻几次窗。 能与舞阳公主厮守,高睦自然是不嫌辛苦的。 如此一来,本该相思恼人的居丧生活,也成了一份别样的情趣。 与之相比,舞阳公主的生活,最大的美中不足,自然而然地着落在了刘贤妃身上—— 第161章 自从先帝驾崩后,舞阳公主已经很久没能见到母妃了。她上一次看到母妃,还是在先帝的灵堂上。那也不过是远远瞧见了母妃的背影,连句话都没说上。 舞阳公主自从出降后,就不能随意回宫了。即便前些年先帝时常召她回宫,也不是每一次都能见到刘贤妃。数年下来,舞阳公主已经习惯了远离母妃的生活,每逢年节,她却还是格外思念母妃。 新正之日,百官需要入宫朝贺皇帝,命妇则需朝贺皇太后、皇后。 舞阳公主本想趁着入宫朝贺的机会去见母妃,皇太后和皇后却均以先帝新丧为由,免除了朝贺。 平时也就罢了,总不能过年都不给母妃拜年吧?为了能入宫,舞阳公主只好往宫里递了请求觐见的正式表文。 舞阳公主属于外命妇,她请求进宫,入宫之后应该先参见皇后。已经成为皇帝的孙文昺,却亲自接待了舞阳公主。 舞阳公主与孙文昺极为要好,被自己的皇帝大侄儿亲自接待了也不奇怪。她与孙文昺闲话几句后,很快提出了她想去见刘贤妃。孙文昺却说,刘贤妃已经为先帝殉葬了。 “什么?!” “十四叔薨逝之时,皇爷爷就定下了成规,皇室的无子妃妾,均需为夫主殉葬。小姑姑不知此事吗?”孙文昺身为皇帝,绝对不能容忍弑君之辈。就算没有殉葬的规定,孙文昺也是要除掉刘贤妃的。在孙文昺看来,他让刘贤妃多活了那么多天,又让她以殉葬的名义丧命,已经够便宜她了。考虑到舞阳公主与刘贤妃感情很深,孙文昺犹豫一下后,才补了一句:“小姑姑节哀。” 舞阳公主的眼泪早就掉下来了。 那是她的母妃,是悉心爱护她的母妃,是明知她爱上了同性也依然爱她的母妃,她竟然连母妃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就猝然得知了母妃的死讯,让她如何节哀? 要不是为了弄清真相,舞阳公主早已泣不成声了。她对孙文昺质问道:“父皇怎么会定下如此残忍的规矩!你是皇帝,你为什么不改掉这条规矩!还有,我母妃是何时没的?就算母妃得殉葬,也该早点告知我,为何到今天才让我知晓!” 如果刘贤妃没有弑君,孙文昺看在舞阳公主的面子上,应该会把刘贤妃从殉葬名单里拿下来。不过,为了确保皇位交接的稳定性,孙文昺隐瞒了先帝遇弑身亡的真相,已经让此事成为了深宫隐秘。他深知“几事不密则害成”的道理,即便只是面对舞阳公主一人,也不打算说出这则隐秘,只道:“小姑姑,我虽然是皇帝,但也不能违逆皇爷爷定下的成规。刘贤妃既然注定殉葬,让你知晓,不过是徒增伤心。我不告诉你,也是为了你好。你还是节哀吧。” “你杀了我母妃,还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让我见到,还说是为了我好?” 舞阳公主如果从来不曾读过史书,她可能还会天真地相信孙文昺的推脱之词。如今她却觉得,孙文昺的说辞,简直是无耻至极。 便观诸史,哪朝哪代缺少变更祖制的皇帝?父皇已经死了,又不能强逼文昺这个新帝遵从成规。而且父皇的成规如此无理,文昺将其废除,连个非议都不会有,怎么就“不能违逆”了呢? 不!不是父皇! 舞阳公主一直知道,先帝是一个杀伐果断的人,但她真的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定下了人殉这样丧尽天良的制度,还毫不迟疑地将她的母妃包含在内了。 无子妃妾一律殉葬,岂不是意味着,哪怕没有高睦之事,哪怕她这个女儿从未激怒先帝,他也从不打算放过母妃的性命吗?亏她曾经以为,她是他最宠爱的孩子!真是太可笑了!他要是真的宠爱她,怎么可能忍心让她丧母! 舞阳公主对先帝失望至极,甚至已经不想再喊他“父皇”了。早知道先帝的死亡会带走母妃,她根本就不该为他的驾崩哀哭!要哭也该是为母妃而哭才对! 还有文昺也是,会对她说出“虽然高睦是女子,我仍旧不忍心见小姑姑丧偶”的文昺,竟然忍心让她丧母!就算他真的不能改变先帝的成规,他已经是皇帝了,难道从人殉名单里拿掉一个名字都办不到吗! 分明是他这个新帝,断绝了母妃的活路,甚至让她失去了送母妃最后一程的机会,还说是“为了你好”?天下间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孙文昺信奉纲常礼教,将名节视为立身之本,他之所以让刘贤妃死于殉葬,除了掩盖先帝死因外,也是不想背上诛杀庶祖母的名声。听到舞阳公主“你杀了我母妃”的说法,孙文昺面色一冷,不悦道:“妇人事夫,有从一而终之义。刘贤妃从葬于先帝,得以享有先帝的香火,是莫大的福气。小姑姑,朕知道你乍知生母死讯,难免伤心,但也不可出此怨望之语。” 今日私室相见,孙文昺与舞阳公主之间,原本只用了家人礼。而如今,孙文昺虽然依然喊着“小姑姑”,却自称“朕”,显然在强调自己的皇帝身份。 舞阳公主曾经直面先帝的绝情,听出孙文昺以势压人的意思后,她反倒不觉得失望了。 如果舞阳公主是孤身一人,她还真想问问孙文昺这个新帝,既然给先帝陪葬是莫大的福气,他自己怎么不去享受这个大福气?念及高睦的安危,舞阳公主吞下了心中这个逼人的反问,反而擦干了泪痕,平静地换上了尊称,问道:“敢问皇上,我母妃的尸身在哪里?” 第162章 孙文昺觉得,舞阳公主不再直呼他的帝讳,算是一件好事。不过,他与舞阳公主舞阳公主从小交好,不愿与舞阳公主因为一件小事而生份,便有些示好之意地回道:“既然是为先帝殉葬,自然是在皇陵近侧的吉地入土为安了。” 舞阳公主根本就不信神佛,也不信什么冥世冥福。母妃人都没了,吉地有什么意义呢?她知道孙文昺强调“吉地”,是在对她示好,但是从母妃死于孙文昺的旨意开始,她与孙文昺的情谊就已经回不到过去了。甚至,这座曾经被舞阳公主视作家庭的皇宫,对舞阳公主而言,都已经成了一片面目全非的伤心之地。舞阳公主不愿再留在宫中,也不想再面对孙文昺,起身道:“我还要去祭拜母妃,就不叨扰皇上了。” 这是孙文昺第一次听到舞阳公主的“叨扰”。 孙文昺觉得,他没有因刘贤妃的弑君之罪牵连舞阳公主,还为舞阳公主留下了高睦的性命,已经对舞阳公主很好了。如今他都已经对舞阳公主示好了,舞阳公主竟然还不领情,那也就不能怪他不顾舞阳公主的心情了。他本想等舞阳公主消化生母亡故的伤痛了,再与她细谈高睦之事,如今他也不想等了,他直接命令道:“且慢,朕还有事,要与大长公主商量。” 本朝规定,皇姑称“大长公主”,皇姊妹称“长公主”,皇女称“公主”。在孙文昺登基后,舞阳公主作为皇帝的姑姑,官方封号已经成了“舞阳大长公主”。 “皇上有何吩咐?”舞阳公主已经彻底认清了皇家的无情,听到“大长公主”这个陌生的称谓后,她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在舞阳公主心里,曾经被她视为至亲的孙文昺,已经不是能见证她眼泪的人了。她强压着痛失母亲的悲伤,只想尽快回家,好抱着高睦放心地痛哭一场,孙文昺的“且慢”,难免让舞阳公主有些不耐,但,也正因认清了皇家的无情本质,她才更知道自己不能对皇帝不耐,只能强逼自己止步应声。 落在孙文昺眼中,越发觉得舞阳公主冷淡。孙文昺心中有气,明知故问地说道:“大长公主去皇陵祭拜刘贤妃,是独自前去,还是与高睦同去。” 舞阳公主去刘贤妃的埋骨之地后,难免悲痛,自然是需要高睦相陪的。 孙文昺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后,摇头道:“依朕之见,大长公主与高睦之事,逆道乱常,皇爷爷深恶痛绝,刘贤妃想必也不会乐见此事。皇陵那边,大长公主还是独自前去为好。” 第98章 (二更) 刘贤妃在得知高睦是女子后,还亲口对舞阳公主说过“只要你和高睦过得好,母妃就放心了”。即便人死之后真的有魂灵,舞阳公主也不担心母妃的态度,倒是孙文昺这个“逆道乱常”的评价,引起了舞阳公主的重视。她皱眉道:“皇上说过,高睦虽然是女子,但既然我对她已有鹣鲽之情,你仍旧不忍见我丧偶。” 孙文昺不忍心舞阳公主丧偶,前提是舞阳公主是与他亲情深厚的“小姑姑”,瞧舞阳公主现在的样子,只怕已经因为刘贤妃之死记恨于他了,那他又何必顾念这位“大长公主”呢?先帝的女儿那么多,其中好几位公主,孙文昺连脸都记不住,说到底,他与舞阳公主之间,要不是有总角相交的情谊,舞阳公主不过是他众多姑姑中的一个罢了。既然舞阳公主不珍惜他们之间的情分,他又何必心疼她“丧偶”呢? 再者,在孙文昺心里,两个女子之间,本来就谈不上“丧偶”。先帝遇弑身亡那天,孙文昺之所以释放高睦,主要是想借高睦之手控制京营,也是不便让高睦在先帝驾崩之日死在宫中。他本就没打算让高睦这个女驸马一直欺世盗名,看在高睦对他还算有功的份上,他容许高睦全身而退,已经算很宽仁了。 怀揣着这种宽仁的自我认知,孙文昺对舞阳公主理所当然地说道:“高睦女冒男身科举入仕,又胆大包天,窃取驸马之名,罪大恶极,朕本该将她正法。看在大长公主的情面上,朕可以不取高睦的性命,但是高睦必须远离京城,隐姓埋名,以免女驸马之事泄露出去,使我皇室取笑于天下。” 舞阳公主得知刘贤妃的死因后,本来就觉得,孙文昺既然忍心让她丧母,就不可能不忍心她丧偶,她不能继续将高睦的性命寄放在孙文昺的手上。舞阳公主本来就打算与高睦远走高飞了,只是想与高睦商量一番后再做计划,如今既然皇帝肯放高睦离开,倒也算正中舞阳公主的下怀,她很快应道:“好,我与高睦祭拜母妃之后,就可以远离京城,隐姓埋名,定不让世人知道高睦是女子。” “不,朕的意思是,只有高睦该走,大长公主不能走。大长公主若是消失无踪,各位叔父、姑母那里,朕都不好交代。” 舞阳公主心头发沉。母妃没了,她只有高睦了,皇帝的意思,是非要将她和高睦分开吗? 听清孙文昺的“不好交代”后,舞阳公主看到了新的希望,提议道:“皇上将高睦外放至边地,我随高睦外放,再找时机宣称病逝,皇上就能对外交代了。” 孙文昺听舞阳公主这么快就能想到假死脱身的主意,还考虑到了外放这种细节,有些意外。又想到舞阳公主虽然读书差劲,但从小伶俐,偶尔灵机一动,倒也不算奇怪。 如果舞阳公主只是一个普通的深闺妇人,她想借假死脱身,瞒天过海,确实不难。问题是,舞阳公主是公主之尊,无论她死在哪里,都得是朝廷操办她的丧礼,少了尸身怎么行呢?届时人多眼杂,必然会走漏风声。而且,他若是同意了舞阳公主的假死脱身之计,岂不是支持了她那份假凤虚凰的逆乱之情?为了顾全大局,他不得不暂时放任舞阳公主与高睦夫妻相处,已经是不对了,他当然是不能让舞阳公主与高睦一起离开的! 第163章 此外,孙文昺深知,在不知内情的人眼里,高睦是他的有功之臣。他为了从高睦手中收回京营兵权,都得将高睦明升暗降,以免招惹物议。要是下旨将高睦远放至边地,落在世人眼里,那就是鸟尽弓藏了。就算他不怕名声不好听,还担心军队寒心呢。毕竟,诸王势大,他为求江山稳固,必是要削藩的。人心向背,对他这个新帝而言,也就尤为重要了。 孙文昺不想和女子谈及朝政,也不愿给舞阳公主留下讨价还价的余地。他没有多说心中的理由,只是斩钉截铁地说道:“朕不能纵容大长公主对此等不.伦之情执迷不悟,不然将来在先帝陵前,朕都不好交代。” 看到舞阳公主嘴唇翕动,孙文昺不等她再说话,又补充道:“高睦身负欺君重罪,又蒙骗大长公主的情义,本来就该有死无生。大长公主若是不肯让高睦独自远遁,那朕为了保全皇室颜面,就只能效仿先帝,秘密处死高睦了。” 孙文昺的意思是,他言而有信,对高睦网开一面,已经给高睦留了一条活路。如果舞阳公主不肯接受这条活路,执意与高睦一起离开,那就是逼他诛杀高睦,也就不能怪他食言而肥了。 “皇上若是处死高睦,我会让天下人都知晓,高睦是女子,也会让天下人知晓,我与高睦两情相悦,确有夫妻之情!”舞阳公主的意思是,如果孙文昺真的秘密处死高睦,她会亲自将女驸马一事公之于众,让孙文昺根本保不住皇室颜面。 “你……!”孙文昺从出生就是太子嫡子,后来从皇太孙再到登基称帝,他连句重话都没听人说过了。今日他本来就觉得舞阳公主不识抬举,如今又被舞阳公主当面威胁了,他澎湃的怒气再也压制不住了,脸上出现了明显的怒火。要不是舞阳公主辈分比他高,他都想要责打舞阳公主了,好让她明白什么是皇帝之尊。 舞阳公主从小与孙文昺相熟,知道他有爱惜羽毛的毛病。就凭她是孙文昺的姑姑,她料定,孙文昺不会轻易责罚尊长。眼看孙文昺发怒,舞阳公主也不害怕,只是越发摆出了一脸坚定。 孙文昺后悔了。旁人做了这种败坏纲常的丑事,掩饰还来不及,他真没想到,舞阳公主竟然敢把她和高睦之间的孽情公诸于世!敢拿皇室的颜面威胁他!真是被皇爷爷宠坏了!早知道小姑姑如此冥顽不灵,他得知皇爷爷死讯的那天,就该快刀斩乱麻,直接让高睦死在张钦手里! 也不行,以小姑姑这份冥顽不灵的样子,真要是那天让高睦死在宫里,她闹起来,皇爷爷遇弑之事只怕都遮掩不住……孙文昺从后悔的情绪中走出来后,又有些庆幸他当初没有鲁莽地杀掉高睦了。 “小姑姑,你也是背过《女诫》的人,应当知道,男女夫妇,才是人伦所在。你若是真将你和高睦之事公之于众,必会遭受天下人的唾弃,届时,就算我是皇帝,也保不住你的荣华。皇爷爷和刘贤妃在天有灵,也会因你蒙羞。你不为自己着想,也为你父皇、母妃想想,不要再执迷不悟了。还是听我的,让高睦离开,你放下这段孽情才好。”孙文昺想到,舞阳公主从小就没有好好学习女德,恐怕不懂事情的轻重。为了能对舞阳公主动之以情,他甚至强压怒气,又喊起了“小姑姑”。 舞阳公主从小就不爱听女诫中的鬼话,认识高睦后,她就更觉得女诫毫无道理了。女诫中说,女子生而卑弱愚昧,她看高睦,当文官清名远扬,当武将也能深得军心,哪里卑弱?哪里愚昧了?还有,要是女子真的生而卑弱愚昧,那些所谓生而刚强聪慧的男子,为什么非要和女子结为夫妇?与一个他们眼中的卑贱之人亲密相交,他们怎么不觉得蒙羞?他们不觉得这套矛盾的夫妇人伦很可笑吗? 从舞阳公主爱上高睦的第一天起,舞阳公主就知道,她与高睦之间的夫妻之情,不会得到世人的认可。好在母妃认可了她和高睦。如果母妃还在世,舞阳公主为了母妃,可能还得考虑世人的看法;如今她若是还为母妃的身后虚名而畏手畏脚,那反倒是辜负了母妃的爱护。至于“父皇”?先帝定下无子妃嫔殉葬的制度时,都没为她考虑过失去母妃的痛苦,她还考虑先帝蒙羞不蒙羞干什么?从得知先帝将母妃纳入殉葬之列时,她就没有“父皇”,只知先帝了。 在先帝去世之前,他正逼着舞阳公主陪他营造高睦“暴病而亡”的假象,以便彻底掩盖女驸马之事。舞阳公主知道,要是先帝真的在天有灵,必然会觉得蒙羞。舞阳公主一点都不认为她与高睦之间的真情令人蒙羞,她却顺着孙文昺的话术,应道:“既然皇上觉得我让皇室蒙羞了,那让我和高睦一起离开,岂不是更清净吗。” 孙文昺见舞阳公主不为所动,改变策略,咬牙切齿地说道:“小姑姑,你是想要逼朕今日就将你圈禁吗?朕只需将你圈禁,再派人秘杀高睦,也不难保全皇室颜面。只不过,你才没了母妃,朕不想让你再伤心一场。你要是执意逼朕杀了高睦,那就不能怪朕了。你想清楚,究竟是愿意与高睦生别,还是死别。” 第99章 (三更) 舞阳公主既不想与高睦生别,也不想与高睦死别。她笑道:“皇上以为,将我圈禁,我就不能将我和高睦的夫妻之情公之于众了吗?高睦的护卫、侍女中,有多人知道了高睦的女儿身,他们早在数月之前,就已经带着这个秘密离开京城了。高睦要是死了,就算皇上将我圈禁至死,世人也必会知道高睦是女子,会知道我和高睦之间是夫妻之情。” 第164章 舞阳公主的脖子上,曾经承载过亲生父亲的刀刃。后来先帝驾崩,孙文昺释放高睦,舞阳公主虽然很感动,但是一想到,看似对她疼爱有加的先帝不惜逼死她也要杀死高睦,她就不敢完全指望孙文昺的亲情了。事关高睦的性命,舞阳公主为求万全,当初一离开皇宫,她就和高睦商议了一番,布置了一些防备措施。那时的舞阳公主还觉得,孙文昺对她那么好,她还暗自防着孙文昺,有些对不住孙文昺;如今的舞阳公主,只觉得庆幸。庆幸那些预先的防备,让她再次面对皇帝的无情时,不至于束手无策。要不然,她此时此刻,恐怕真的只能接受与高睦“生别”的命运了。 孙文昺虽然是舞阳公主的侄儿,却年长于舞阳公主。在孙文昺心里,舞阳公主一直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妹妹,他觉得舞阳公主不该有这份防备于他的城府,怀疑舞阳公主说的那些散布京外的“护卫、侍女”,都是高睦的安排。若真是如此,那高睦就是一个面忠心奸之人,他还真想杀了高睦了。 不过,他想除掉高睦,主要是想掩埋女驸马的丑闻,如果舞阳公主所说的安排都是真的,那他还真的不能轻易动手了。此外,想起舞阳公主从小到大的机灵劲儿,孙文昺又有些怀疑,舞阳公主是在诈他…… 舞阳公主看出了孙文昺的犹豫,补充道:“皇上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舞阳公主府打听打听,看看高睦带进公主府中的人,是不是有多人,数月都不在府中了。而且,敢问皇上,我入宫拜年,犯了什么大罪,能让皇上将我圈禁?皇上说放我随高睦离开,不好对外交代,那将我圈禁至死,就好对外交代了吗?” 孙文昺见舞阳公主言语笃定,倒是不怀疑舞阳公主是诈他了。就算舞阳公主真是诈他,舞阳公主说得也没错,他除非公布舞阳公主与高睦之间的孽情,不然根本没有理由将舞阳公主圈禁。他提及圈禁,只是想让舞阳公主知难而退,没想到舞阳公主竟能无师自通,仓促之间都能看穿他的顾虑。 如果舞阳公主是个男子,就凭这份机敏,他都该忌惮这位藩王了。话说回来,他身为天下之主,如果连一位公主都拿捏不住,将来还凭什么削藩呢? 信奉纲常礼教的孙文昺,打心眼里认为,男尊女卑,是天地至理。也正因如此,所以他根本不允许自己输给一个女人。为了赢得舞阳公主的妥协,他冷笑道:“既然女驸马之事注定泄露,那朕索性公布高睦的欺君之罪,将她当众正法好了。正好,如此一来,朕还可以为小姑姑另选驸马,也免得小姑姑寡居终老。” “皇上若是真的铁了心杀害高睦,那还是将我一起杀了为好。否则,我定会当众自裁,让天下人都知道,是皇上逼死了我。”舞阳公主知道,一旦孙文昺公布高睦的女儿身,那高睦就真的必死无疑了。不过,孙文昺初登大宝,正是需要名声的时候,她不信他这样爱惜羽毛的人,敢背负杀姑恶名。 孙文昺曾听丁处忠说过,当初先帝遇弑前,先帝已经迫使舞阳公主同意为高睦“发丧”了。既然那时候的舞阳公主肯让高睦独自赴死,那她如今真的会不惜陪高睦同死吗?孙文昺觉得,舞阳公主不像是会轻弃性命的人,但是舞阳公主眼中的坚定,又让他不敢肯定。 “皇上恐怕不知道,当初先帝要杀高睦时,我已经打算与高睦同赴黄泉了。如果不是先帝正好驾崩,你放了高睦一命,那我早就陪高睦死了。如今既然你容不下我和高睦了,那让我和高睦死在一起,也算是成全我了。”舞阳公主不知道孙文昺在想什么,她只知道,她必须让孙文昺看清她不惜一死的决心,才有可能逼退孙文昺。 孙文昺曾经派人秘密审问刘贤妃,想弄清她弑君的缘由。刘贤妃为了减轻对舞阳公主的影响,只说自己是受不了先帝的责打了,才会冲动反击,没想到竟失手掐死了先帝。孙文昺对刘贤妃这个说法将信将疑,此时得知舞阳公主为高睦殉情的决心,他才想到,刘贤妃可能是看出了舞阳公主的死意,才会愤然弑君。早知道舞阳公主如此油盐不进,他真该让刘贤妃多活几天,等处理完高睦之事了,再隐秘地处死刘贤妃也不迟。 如今刘贤妃已经死了,说什么都晚……慢着,小姑姑没有母妃了,高睦的母亲却还在呢。当年高睦宁愿以命换命也要救母,要是让她在母亲和小姑姑之间做选择,她定会选她母亲吧。等小姑姑听到高睦不愿意带她一起离开,想必也就不会胡搅蛮缠了。 孙文昺想起王夫人这张新牌后,心头一亮。为了稳住舞阳公主,他摆出了缓兵之计,松口道:“小姑姑,你一旦随高睦离开,就再也无法恢复公主身份了。民间生活清苦,我只是担心你将来后悔。” “皇上放心,我不会后悔。你要是真的为了我好,就让我和高睦一起隐姓埋名吧。”舞阳公主已经不相信孙文昺的亲人口吻了,不过,既然孙文昺已经在让步,她情知自己该给孙文昺搬台阶了。所以,她也缓和了神色,用上了亲近的口气。 “既然小姑姑心意已决,那我也只能成全你了。这样吧,二叔的周王爵位废除后,周地那边,缺人镇守。等开春之后,我就让小姑姑随高睦去周地赴任。” 舞阳公主见孙文昺连外放地点都为高睦挑好了,以为孙文昺真心退让了,她对孙文昺道谢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皇宫。 第165章 孙文昺在舞阳公主离开后,则是很快召来了皇城司指挥使张钦,命他去威忠武公王昂的功臣庙里寻找高睦的母亲王夫人,并且要将王夫人悄悄控制起来。 张钦在先帝驾崩时不遗余力地支持孙文昺,还帮着孙文昺隐瞒了先帝遇弑的真相,才得以留在皇城司指挥使的位置上。为了能坐稳自己的位置,他正想方设法获取孙文昺的信任呢,得知孙文昺要将隐秘之事交给他做,他深知这是表现自己的机会,自然是十二分地上心。 领命之后,张钦片刻都没有耽搁,立即赶往了功臣庙。 张钦赶路时,舞阳公主已经在抱着高睦痛哭了。 当着孙文昺的面,舞阳公主不肯再暴露脆弱,一看到高睦,她强压下去的丧母之痛却片刻都克制不住了。她抱着高睦,哭得几乎晕厥了过去。 舞阳公主的侍女,本想提醒舞阳公主,守丧期间,不该与驸马举止过密。得知舞阳公主是在为刘贤妃痛哭,她们作为舞阳公主的近身侍女,几乎都受过刘贤妃的恩惠,一时间也都跟着伤心了起来,还主动离开,为舞阳公主和高睦留出了独处空间。 舞阳公主痛哭一场后,心情平复了些许。她趁着与高睦独处的机会,勉强止住了抽泣,将她和孙文昺今日的对峙复述了一遍,还歉意道:“高睦,我没有和你商量,就替你答应了离开京城、隐姓埋名,你不会怪我吧?” 虽然舞阳公主没有细谈她的以死相逼,但是高睦已经听出来了,多亏舞阳公主坚持,她才有机会与舞阳公主一起远走高飞。锦衣宁愿割舍公主之尊,宁愿赌上性命与皇帝斗智斗勇,也要与她永不分离,她能怪锦衣什么呢? 早在孙文昺将高睦明升暗降之前,高睦就知道,女儿身已然暴露的自己,已经无法在官场上有所作为了。就连对高睦一向冷淡的王夫人,在得知高睦的女儿身泄露后,也曾提醒高睦,她应该金蝉脱壳,换个新身份生活。高睦之所以坚持留在京城,就是不想与舞阳公主分离。这样的高睦,能与舞阳公主一起远走高飞,简直是得偿所愿,她又怎么可能责怪舞阳公主呢? “锦衣,我母亲去年离开京城前,就曾和我说过,皇上知道我是女子了,即便不杀我,也绝对不会重用我。我留在京中、留在官场上,已经没有意义了。她也曾建议我,应该想办法远离京城,隐姓埋名。我没有离开,是因为你在京城。如今能有幸和你一起离开,我高兴都来不及。”为了打消舞阳公主的歉意,高睦直接表明了自己的心迹。 舞阳公主知道,高睦去年死里逃生后不久,就将她的女儿身泄露之事告知了王夫人。她也知道,王夫人得知高睦的女儿身暴露后,早就偷偷远遁了。当时她还曾担心,高睦会随王夫人一起离开,高睦却毫无动摇地留在了京中。舞阳公主一直知道,高睦有平治天下之心。她本以为,高睦顶着潜在的风险留在孙文昺眼皮底下,是不愿轻易放弃自己的政治抱负。直到今天她才知道,高睦留在京中,纯粹是为了她。 “高睦,你真好。”舞阳公主忍不住抱紧了高睦的腰身,越发庆幸自己顶住了孙文昺的压力。 第100章 完结章(四更) 高睦觉得,舞阳公主才是世间最美好的珍宝。 为了不让自己的珍宝留下遗憾,高睦虽然很想独占舞阳公主,第二天在刘贤妃墓园前,她却带着提醒之意问道:“锦衣,你一旦陪我隐姓埋名,就失去了公主身份,再也无法光明正大地回到京城了。还有皇陵这里,万一哪天你想祭拜贤妃娘娘,却连皇陵都进不来了,会后悔吗?” “母妃经常和我说,只要我和你过得好,她就放心了。就算母妃还在世,我想,她也不会想看到我为了她委屈自己。而且母妃本来就不信这些祭拜之事。高睦你放心,等我们离开京城时,我会带上母妃的旧物,以后我想母妃时,看看母妃的旧物就够了。”舞阳公主受刘贤妃影响,认为人死之后,就什么都没了。要不是没能见到刘贤妃最后一面,她甚至不需要来刘贤妃墓前寄托哀思。而且她很肯定,有高睦相陪,她将来想起母妃时,才能少伤心一点。她又怎么会后悔呢? 舞阳公主确定自己不悔时,孙文昺正深感后悔。 “你说王氏失踪了?!” “是,臣昨日悄悄查探过了,王氏半年多前就已经不在王昂的功臣庙中了。”张钦昨天领受孙文昺的圣谕后,第一时间就赶到了王昂的功臣庙,却扑了个空。为了避免给皇帝留下无能的印象,张钦特意强调了王夫人是早就失踪了,而不是他办事不力。 皇爷爷驾崩都才八个月,王氏却半年多前就跑了,那岂不是,我前脚放高睦出宫,高睦后脚就给王氏通风报信了?好嘛!我没有清算她们母女的欺君之罪,她们倒急着逃罪!亏我当年还以为高睦是个正人君子,无须对高睦多疑,才将王氏送去了王昂的功臣庙里。没想到高睦竟如此奸滑!想想也是,高睦一个女子,不安分地相夫教子,竟然跻身官场,还敢勾搭公主,又怎会是忠直之人!只可恨小姑姑对她死心塌地,若只为杀一个高睦,就惹上杀姑的恶名,也太得不偿失了!早知道当年就该听皇爷爷的,把王氏留在东宫为奴!如今也好捏着王氏的性命,逼高睦自裁! 孙文昺越想越气,连手中的茶盏都摔了出去。要不是对舞阳公主投鼠忌器,他现在就想派张钦去砍了高睦。 第166章 张钦知道,孙文昺本想拿捏着王夫人的性命,逼迫高睦撇开舞阳公主。在看出了孙文昺的杀意后,张钦揣度着圣意,试探着提议道:“臣听说高睦不通水性,她若是失足落水,不幸淹死,想必大长公主深明事理,定不会错怪皇上。” 孙文昺本来只想掩盖女驸马的丑闻,如今是真的想杀高睦了。在张钦开口之前,他已经在考虑,等高睦和舞阳公主隐姓埋名之际,他得派皇城司摸清高睦的行踪,将来好找机会杀了高睦那个奸滑小人。 听了张钦的提议,孙文昺才想到,他可以让高睦当着舞阳公主的面死于意外。这样,舞阳公主要怪也只能怪高睦命不好,总不能再污蔑他逼杀姑母了。 * 春风解冻的时候,高睦接到了镇守周地的圣旨,同时还获得了周国公的爵位。 由于舞阳公主会随同高睦赴任,皇帝心疼他的小姑姑是初次出远门,为了减轻舞阳公主的旅途劳累,特意给她和高睦拨了一艘官船代步。 朝中官员得知高睦外任,本来以为高睦被皇帝卸磨杀驴了。此刻见到又是官船,又是国公爵位,分明圣眷正隆。在高睦离京之日,但凡与高睦说得上话的官员,纷纷来给高睦送行。 既然是送行,自然少不了送行酒。尤其各位武官,为了和高睦套近乎,敬酒尤其热情。还是舞阳公主派人催促高睦上船,才让高睦摆脱了众多酒碗。 为了便于舞阳公主登船,皇帝特意派禁军清空了码头,舞阳公主的登船之处更是被步障遮挡得严严实实。 就算是藩王出行,也不过是这样的阵势吧?皇上对他那位小姑姑,果真是极为关护呢。背靠着这样一位妻房,高睦的这辈子的前途都不用愁了吧…… 前来为高睦送行的官员,无论职务高低,到了步障之前,都得一律止步。他们目送高睦走入步障之后,看着这份禁军护驾的威风,难免羡慕高睦。 没等众人收起羡慕之心,承载着无数欣羡之情的高睦,竟然在登船之时乐极生悲,失足跌入了水中。 今日来为高睦送行的,也不乏高睦从前的军中下属。他们记得高睦不通水性,一看到高睦落水,就想下水营救。奈何步障拦路,他们想去水边,必须得先闯过步障。可是这些步障都是皇帝特意为舞阳公主设置的,一旦擅闯,那就是冲撞公主凤驾……幸而,官船上护驾的禁军,已经有人下水了。 几个真心担忧高睦的高睦旧属,看到江上已经有人在搜寻高睦了,才安心等在了步障之外。在他们想来,能在船上护卫公主的禁军,必然水性上佳。有他们及时出手相救,高将军应该能有惊无险。 此外,今日来为高睦送行的官员,不乏想烧热灶之辈。他们反应过来后,也赶到了步障之前。大家望向江面的眼神,都是一样的急切,仿佛每一个人都在牵挂高睦的安危。 随着时间的推移,眼看下水搜寻高睦的禁军越来越多,就连舞阳公主都不顾男女大妨直接出现在了甲板上,江面上却迟迟未传来高睦得救的喜讯。 送行官员们感觉形势不对,有些心思活泛之辈,担心皇帝因为高睦的死讯迁怒他们这些在场之人,甚至悄悄离开了现场。 除了舞阳公主之外,此刻身在江面上的人,也都认定,高睦已经凶多吉少了。尤其下水打捞高睦的禁军,捞了半天连高睦的衣角都没找着,觉得高睦的尸体应该已经沉底了,再捞下去也是徒劳。 舞阳公主表示,高睦不可能淹死。 大家都以为舞阳公主是不见尸体不死心,负责护卫舞阳公主的禁军首领无可奈何,只好让会游泳的属下都下水,心里想着,把架势拉大点,能捞到高睦的尸体最好,捞不到也好让舞阳公主死心。 两个时辰过去了,禁军中的泅水高手都已经开始疲累了,舞阳公主依然不肯放弃打捞。 众多禁军在江面上打捞了好半天,早已惊动了附近的乡民。 高睦在应天府出任推官时,就已经有了“青天”的官声。后来高睦转任军职,无法再插手民政,但是她在京营主将的任上一直在约束军士,严禁军士欺压百姓……这些事,也被百姓看在了眼里。这些属于应天府的乡民,得知高睦落水失踪,竟也自发下水搜寻高睦。 孙文昺本来是想派几位大长公主去把舞阳公主劝回府中的,得知高睦如此深得民心,他改变了主意,亲自赶到了江边。 “小姑姑,高睦落水这么久,恐怕很难再生还了。我知道你难过,但是一直守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还是先随我回去吧。我会在江边加派人手,一有高睦的消息,就告知你。” “皇上你还是杀死了高睦!”一直盯着江面的舞阳公主,在孙文昺出现后,总算收回了视线。她眼中确信无疑的指控,却吓了孙文昺一跳。 张钦不是说他安排得天衣无缝吗?难道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孙文昺心虚之下,下意识地扫了张钦一眼,嘴上却不忘否认道:“小姑姑,我早就答应,让你随高睦离开了,还打算安排皇城司助你假死脱身。此事你是知道的,你怎么还会怀疑我要杀高睦?而且我听说,高睦是自己失足落水,这与我何干呢?” “高睦会泅水!要是无人谋害,她根本不可能淹死!就是你杀死了高睦!” “小姑姑,你急糊涂了。既然高睦会水,那她说不定还活着。你先冷静,有什么话,我们回宫再说。” 孙文昺心底一沉,暗自庆幸自己没有派大长公主前来。他决定,先将舞阳公主带回皇宫,以免舞阳公主这些控诉传入世人耳中。 第167章 要是小姑姑执意胡言乱语,那就只能找个由头将她幽禁了。不然的话,高睦如此得民心,万一让人知道了高睦是死于我手,我的名声就全毁了……孙文昺本着两害相权取其轻的宗旨,打算派人强行带走舞阳公主。他刚想偏头唤人,却发现舞阳公主举着发簪冲了过来,又连忙躲避。 孙文昺推崇文治,素来不喜欢舞枪弄棒,身手自然不够灵巧。饶是他躲避得快,还是被舞阳公主划到了手臂。这也就是舞阳公主的簪子不够锐利,不然他应该已经见血了。 尽管没有见血,手臂上的痛意,也足够让孙文昺愤怒了。 孙文昺与舞阳公主因高睦而对峙后,他对舞阳公主本来就不剩多少亲人情谊了。舞阳公主这一刺,更是刺断了他对舞阳公主最后的感情,他断然下令道:“张钦!舞阳公主突发狂疾,不可见客!派人将舞阳公主护送回府,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许擅入舞阳公主府!” 正好!竟然敢当众行此弑君之举,那他就算把她这个姑母圈禁至死,也名正理顺了! 半年后,孙文昺得知舞阳公主一直安分地生活在府中,没有对任何人“胡言乱语”的意思,他才放松了对舞阳公主府的看管,将舞阳公主彻底抛到了脑后。 数日之后,一驾南乐大长公主府的马车驶出了京城。 途径一处密林时,马车上跳下了一个灰头土脸的布衣女子。 布衣女子的容貌几乎全被灰痕遮盖了,高睦却没有片刻犹豫,就喊出了她的名字—— “锦衣。” “高睦!”舞阳公主也一眼就认出了草叶掩映中的高睦。 半年的幽禁生活,就像一个漫长的噩梦。每一日舞阳公主都在担心,不知何时才有机会逃出牢笼,才能与高睦再次相见。她对高睦的思念在这些担心中与日俱增,一看到高睦,她就忍不住抱紧了高睦,眷恋地叹道:“高睦,我好想你呀。我再也不想和你分开了。” “嗯,锦衣,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高睦在阳光下紧密地回拥舞阳公主,心里很确定,她们已经逃离了所有的阴霾。 从此以后,她与锦衣,无论是生命还是自由,都掌握在了自己手里。她定会与锦衣一起长命百岁,永不分离!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