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节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作者:教育学原理 文案: 早应投胎转世的宋慧娟被困在一座小院里,亲眼看着她的孩子们病的病,死的死,她恨极了那个冷心薄情的人。 他,陈庚望,是同她过了几十年的人,也是她那孩子们的爹。 可他骗了自己一辈子,对他们受尽苦难的孩子从不肯伸手帮一把,他只在意自己的名声。 一朝醒来,宋慧娟重生了,她回到了一切最初的时候,她期盼着自己能逃离陈家,改变孩子们的命运。 天意弄人,她被困住了。 宋慧娟逃不脱,只她的那颗心早已经死了,再强求不来,她那面上仍浅带着笑,生下孩子,操持着一家子的衣食住行。 多年煎熬,孩子们成家立业,她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心愿。 不过,代价是她的一辈子。 【食用指南】 1平凡现实向的年代文生活,全文味苦。 2文中人物观点不代表作者观点,切勿上升高度。 3文中所出现的姓名,地点等皆为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4小说仅是小说而已,希望大家多多包容,友好看文,请勿当真,不喜欢可以直接退出,不必勉强。 内容标签:种田文 重生年代文 正剧日常现实 主角:宋慧娟、陈庚望 一句话简介:被困住的一生 立意:平凡人的生活也是生活。 第1章 一个稀疏平常的日子,濛濛细雨伴着夜色的昏暗,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 在这样的日子里,街道上还零散着几个人影,匆匆奔向一个小院。 宋慧娟看着熟悉的身影,往下飘了飘。 她已经死了,病死的。 有十多年了,也困在这小院里十多年了。 可能是老天爷可怜她,叫她死后没上黄泉,留在这儿能再看看孩子们。 如今孩子们回来,是那个糟老头子也要走了,到时候了。 他比自己命长,多活了十七年呐。 宋慧娟说不清楚他这些年到底是享了福还是遭了罪,可眼睁睁看着老大生病,老四自杀这样铁一般的事实,她没办法不怨陈庚望。 要是他好歹伸把手帮帮忙,孩子们也不至于病的病,死的死。 她飘不出这个院子,连老大重病和老四自杀的消息也是听见大闺女给陈庚望打电话才知道的。 老大是生在那八月收玉米的地头的,她挺着大肚子干活累的,老大生下来身子骨就弱,老四倒是生在好时候,可一辈子到了也没个好结局。 虽说她死的早,可到底也费尽心力操持着孩子们一个个成了家,怎么也没想到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 这辈子也没再见老四一面,连坟头也没见过一回了。 这几个孩子牵挂得她心里疼得直流血,流多了也疼得麻木了。 青砖灰瓦建的房子在周围一众新起的水泥房里显得格格不入,这是四十年前分家盖的房子了,如今也上了年头,时常漏雨。 宋慧娟飘进堂屋,那屋里的摆设跟自己走之前没什么大变化,只是越来越乱,看着也越来越凄凉。 她死以后陈庚望没再续弦,那时候自己都五十五了,何况他还比自己大了六岁,找也不好找,更何况他又是个要面子的人,也不会再找。 宋慧娟看着那床上奄奄一息的陈庚望和围在床边的三个孩子轻声交谈着。 她听不大清楚,但她知道那是在交代后事了。 宋慧娟看着眼前的一幕并没什么悲伤,甚至有些麻木,虽说两人过了三十多年,可那点子情意早磨没了,就算她曾经还有什么也都转化成恨意了,恨他没照看好孩子们…… 宋慧娟没再停留,就那么轻飘飘的被一阵风吹出来,她也操不了心了。 她这一辈子没享过啥福,一辈子都是围着这个小院子过着,年轻的时候是陈家的大媳妇儿,任劳任怨挣了十来年的公分,即使她明明知道婆婆偏心也不能说什么。 伺候老的,照顾小的,外加上这个糟老头子,这还不另算上陈庚望那两个弟弟并一个妹妹。 好不容易到老了,又接着给儿子们照看孙子孙女,一辈子没享过丈夫的福,也没享上孩子的福,一颗心也不知道掰成了几瓣,早不知道成什么样了。 晃晃悠悠的,越飘越远,竟然出了那小院。 —— 迷迷糊糊的宋慧娟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惹得人心烦,只想赶紧飘走,可睁眼一看,入目的是草泥墙,草垛顶。 宋慧娟两手抻着坐起来,倒看见旁边趴着个瘦弱的小姑娘,穿着件灰布衣裳。 “娘!娘!大嫂醒了…”宋慧娟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只见那小姑娘急急忙忙跑出去喊娘去了。 宋慧娟上上下下打量着屋子,草泥和的墙分外显眼,床尾放着一口樟木箱子。 这不是当年没分家之前和陈庚望住的西屋吗? 怎么会在这呢? 没等她下床瞧个清楚,转而进来了一个中年女人,拐着一双小脚。 宋慧娟仔细打量着来人,这是她婆婆张氏,后面跟着那去而复返的小姑娘,是陈庚望的小妹陈如英。 可这不是好几十年前的人了吗?婆婆张氏早就去世了,小姑子也早出嫁了,怎么一睁眼的工夫都年轻了? 宋慧娟还没弄明白眼前的状况,脑子里乱的像线团一般。 “咋样?身子有啥不得劲吗?”这时张氏已经说着话坐到床边,掩不住满脸的笑意。 宋慧娟还没明白眼前的情况,思绪杂乱,她只低着头也没搭腔。 张氏见状倒有些紧张:“真没事吧?有事可得说啊。” 仔细看了看,大媳妇不像是有什么事,只怕是累着了,一时半会还没缓过来,又补充道,“好好的养几天就能好哩。” “小侄子,我是姑姑,”陈如英趴在床上隔着被子轻轻摸着宋慧娟的肚子。 宋慧娟闻言猛地抬头,又看着婆婆张氏满脸的笑容,不自觉地捏了自己一把。 疼! 会疼,这不是梦。 “你这孩子咋了?不是真有啥事吧?”张氏倒是被大媳妇吓着了,对陈如英摆摆手,“快叫你大哥回来,快去!” 陈如英“哎”了一声,一溜烟儿的就跑了出去。 “你这孩子没事吧?可别吓我,”张氏伸手去摸宋慧娟的额头。 “我没事,娘,我是不知道如英说的啥小侄子?”宋慧娟斟酌着问出了口。 她还没弄明白眼前的人怎么回事,怎么又冒出了陈如英说的什么小侄子,一切都格外的奇怪。 “有了啊,你看我高兴的没给你说,还好庚强媳妇把你送回来了,你没事就好,”说着话又拐着小脚出去了。 宋慧娟知道,“有了”是说妇人怀孩子了,老一辈人都这么说。 可到底怎么回事呢? 难不成自己还回到从前了吗? 可这也不可能一下子醒来就回到从前了啊? 只有手臂上的刚刚掐出来的红痕说明这一切是真的。 手臂! 宋慧娟撸开袖子,瞧见了一只白皙红润的手臂,皮肤紧紧地黏连在肉上,不是老人家该有的松弛模样。 连眼下的这双手也不对,只有些茧子,不似老人家的手像枯树根一般皱皱巴巴。 瞧着这双手臂并一双年轻的手,宋慧娟不自觉地伸向了自己的脸。 光滑紧致的,不是一脸松垮的老人皮。 难不成真的回到从前了? 眼见的事实,活生生的触觉,一切,一切似乎都在告诉她一个事实。 她,真的回到从前了。 一句“喝点红糖水”打断了宋慧娟的思绪,恍惚间张氏端着瓷碗进来,伸手递了过来,“对身子好,我亲自去你三婶那儿借的。” 红糖水,小侄子! 她怀孕了?! 那这又是第几个孩子呢?! 春丽嫂子! 张氏好像提到了,难不成这是怀老大的时候吗? 她接过喝了一口,试探着问:“娘,春丽嫂子是把我从西地背回来的吗?那可不近啊,”说过抬着眼皮去瞧着婆婆张氏。 她记得上辈子只有一回是自己在西地干活晕倒也是春丽嫂子给送回来的,可这一回还会和之前一样吗?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2节 “是啊,那可不近,”张氏倒是毫无察觉的接上了话茬,“等这孩子生下来可得好好谢谢人家哩。” 轰—— 宋慧娟脑子里的那根弦断了。 和上辈子一样,都是春丽嫂子送自己回来的,都是半晌午的事,那肚子里的孩子也该是一样的吗? 那……她是真的回到从前了,还正是怀着老大的时候。 宋慧娟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这么多事都和上辈子一样,自己真的是重新活过来了吗? 张氏看着大媳妇的愣头呆脑的样子,喜悦也冲减了不少, 面上没显:“他们几个快回来了,我去烧火做饭,你先歇着,可不敢再有啥事了。” 宋慧娟点点头,应了一声,也没非要表现儿媳妇的本分,上辈子自己任劳任怨,苦了自己的孩子也没见婆婆偏心自己,不值当。 何况眼下她还得仔细想想这辈子的事呢…… 即使眼生生的瞧见了明明死过的人站在自己面前,也听到了这些个既定的事实,宋慧娟的心绪还是难以平复。 这么多事都和上辈子一样,那就是说明她真的重新活过一回。 或许是老天爷看自己上辈子太苦了吧…… 既然重新活一回,那就不能再像上辈子窝窝囊囊的活,得好好护着自己的孩子才行。 至于陈庚望,自然只是孩儿他爹,上辈子他不管孩子们,这辈子她就自己管吧…… 或许,离婚是条出路,至少对她,对孩子,都好。 暗暗下了决心,宋慧娟的思绪也理通了,如今啥事都没肚子里的孩子重要,好好养着,给老大生出个健康的身子才是。 —— 陈庚望在东地正忙着干活,没想到陈如英跑来了,还捎来了个好消息,心中登时兴奋不已,自己这么快就要做爹了。 虽说自己今年都二十五了,这个年纪当爹在村里也不算早了,可到底自己才结婚几个月,这事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难免有些克制不住。 虽说正是高兴的好消息,可陈如英又说家里大嫂不好了,更是他惊得直接跑回去了。 后面下工散伙的人指着前面的影子打趣道:“哎,这庚望也会急了……” 平时的陈庚望从不会露出这么年轻稚气的行为,尤其是在大队干计分员这几年可从来没见他这么急呼过。 “到底和咱们一样,都是当爹的人了!”村民们没叨咕两句,到饭点人都散了。 陈庚望一进院子,急得往西屋直奔,人还没进去就被张氏一声叫了出来。 “娘,慧娟没事吧?”陈庚望见娘从厨房出来,面色带喜,并没什么慌张,心里也稍稍安稳了,看来应该没什么事。 “看样子没事,是有了,可能是晌午出工累着了,”张氏把浸了水的毛巾递过去,“擦把脸再去。” 陈庚望应了一声,接过擦擦脸,又压水洗洗手,这才转身进去。 晌午日头正大,刺眼的光束从窗户里映射进来缓和许多,连带着床上的女人也显得安静平和。 陈庚望没想到平日里话多事多的女人睡着之后倒是显得……显得有些文静。 宋慧娟并没有睡沉,听到那熟悉有力的脚步声就知道是那个人回来了。 她忘记了,忘记了自己身下的床,忘记了这屋子是陈家的。 连带着那人似乎也被她忘记了。 可是身旁那极为突出的鼻吸声提醒着她曾经发生过的一切,甚至现在这个冷漠的男人又出现了。 想到这一切,宋慧娟控制不住的浑身战栗起来,她没有再躺下去,睁开眼,看到坐在床边的陈庚望。 是年轻的陈庚望,可不管他年轻或是年老,性子都没变,只会越来越沉默,严厉。 上辈子和他过了三十多年,鲜少见他对自己露过笑脸,一辈子都是这副模样,威严的很。 陈庚望坐在床边原本也没觉出什么,只这妇人就这么一直盯着他瞧,那凶狠的目光仿佛要把他撕碎了一般,闹得人糊里糊涂的。 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平日都是这妇人找话搭茬,今儿她不开口,只能自己先张嘴了。 “我听娘说了,既然身子不安稳就先歇着吧,”说完那人就起身往出走。 宋慧娟听到这话回过神儿来,连忙抻着胳膊坐了起来,“等会儿。” 那步子停下,陈庚望面带疑惑转过身来,“咋了?” 宋慧娟看见那张越来越近的脸,心中更是愤怒异常,这人当真是装的个好模样! 她努力地控制自己,尽量用平静的口吻说出了那句话—— “咱们离婚吧。” 第2章 此话一出,屋中寂静异常,空气似乎滞停了一般。 陈庚望还没坐下,被这话惊得停住了动作,随后反应过来,仿佛听见了什么无聊透顶的事,一脸的不耐烦,起了身就要往出走。 宋慧娟见状急忙开了口,“我说真的!” 陈庚望顿了顿步子,好似没听见一样,仍旧抬起脚出了门。 宋慧娟无力的软了身子,对她而言这么重要的事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忽视自己,连话儿听也不听。 对他而言,自己不过是陈家的生育机器罢了,哪儿有什么地方能轮得到她说话? 不过才这一回罢了,等那人晚上下了工,不怕他能逃哪儿去。 陈庚望出了西屋,随意坐在堂屋的椅子上,转头瞥见西屋那半掩着的门,无奈的闭上了眼。 这妇人又不知道从哪些个妇人那儿听来的法子,竟然想以离婚来挟制自己! 前脚才有了孩子,后脚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想出了新法子,还真难为她! 从她嫁过来,家里就没消停几个月,成天扎在妇人堆儿里传闲话,传了别人的闲话,自己家又如何能幸免。 长此以往,一来二去的,这么折腾下去非得闹出事不可。 自己说了她两回,原以为好容易安生下来了,这才过上几天的清闲日子,主意又打到自己身上来了! 看在孩子的份儿上不跟她一般见识,一个妇人家家的,谁知道成天地哪儿来的这么多事儿? —— 宋慧娟不知道陈庚望的心思,现下她正想着怎么才能让他同意离婚呢。 以她的了解,陈庚望不会轻易答应,甚至很有可能再次发生一回刚刚那样的事,话都没说完就被他直接忽略了。 她没什么把握,毕竟这会儿跟那新时代不一样,谁要是离了婚,十里八村的人都能知道,脊梁骨都能被人戳破,更别说最爱面子的陈庚望了。 可为了她的孩子,也为了她自己,她必须尽力试上一试。 这边的陈庚望怎么也坐不下,转身出了门,径直走进厨房。 “去北地叫爹回来吧,我烧,”陈庚望朝着陈如英摆摆手,坐下捡起树枝往灶火里塞。 陈如英起了身出了门,随即小跑着去了北地。 “咋了?”张氏盖上锅盖,看着面上毫无喜意的大儿子。 “没啥,”陈庚望折断手里的木材往后面摞在一起堆儿,“谁送慧娟回来的?” “庚强媳妇儿,”张氏没有忽视大儿子的异常,但并没有挑明,“回头等这孩子生下来了,得给人家送点鸡蛋哩。” 陈庚望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饭都盛出来,老陈头和陈庚良陈庚兴也都回来了。 老陈头洗过手,拉着凳子往院子里一坐,笑着问道:“他娘,老大家里呢?” 陈如英从西屋噔噔的跑出来,“嘘——,大嫂睡着了,爹你这么大声该吓着小侄子了。” 张氏听到脸色变了变,可也没说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今天老大家里的有点不一样了,平日里虽然话说可干起活来也勤快的很,许是身子还不舒坦吧。 老陈头笑了笑,“好,爹下回记住了。” 玩笑两句,老陈头拿出半瓶去年十月老大结婚时买的二锅头,涮涮杯子倒了一盅,“哎,没想到这么快我也要抱孙子了,”说罢给老大倒了一盅,“不错,你也喝一杯。” 陈庚望也不犹豫,拿起来痛快干了。 老二陈庚良也笑着倒了一盅,“恭喜大哥!” 陈庚望点点头,几个大男人也相继拾筷吃饭了。 张氏带着陈如英坐在厨房吃饭,锅里还有热水给老大媳妇温着饭,凉的也不快。 可能是在空中飘荡太久了,忘记了睡觉的滋味,宋慧娟再睡醒已经是一点多了。 屋里也没个人影,宋慧娟下了床,穿着小袄走出了西屋。 按她的了解,平日里陈庚望都应该是躺在床上午睡的,今儿倒没叫醒自己。 “大嫂,你醒了,”蹲在树下的陈如英放下手里的石子跑过去。 “见你大哥了吗?” “大哥在二哥三哥那屋,”说着伸手指过去。 “吃过晌午饭了吧?”宋慧娟知道那人的去处,也不再多问。 “吃了吃了,”说着拉过宋慧娟的手往厨房走去,“给你留饭了,锅里热着呢。” 宋慧娟掀开锅盖,一股子白气扑面而来,双手沾沾凉水趁机把碗端出来。 一个玉米团团,小半碗野菜。 宋慧娟看着时隔四十多年再次见到的玉米团子,心里觉得好笑。 就这样的粮食到那二十七世纪也成了啥健康粗粮,也是一群没吃过苦的孩子。 “饿不饿?大嫂给你吃,”宋慧娟把碗推到陈如英面前。 “不饿不饿,”陈如英连忙摆摆手,“大嫂吃。” 宋慧娟看到了她咽口水的动作,没再说什么,自己吃几口偶尔夹一筷子往伸过去。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3节 太久没吃到玉米团团,还真有点拉嗓子。 两人一会儿就吃完了,陈如英抢着刷碗,宋慧娟也没让,刷碗对农村的孩子不算啥活计。 陈如英虽说也有十一二岁了,可个头并没那么大,瘦瘦小小的,看着也才十来岁出头。 农户家的闺女都是吃半份粮食的,毕竟在老观念里闺女嫁了人就是别家的人了,就是现在陈如英也是吃的半份粮。 宋慧娟从前在娘家也是如此,可等自己能挣公分就吃一份粮了,毕竟吃得少干的也多不了。 按说现如今陈家有三个劳动力,挣的工分应该也不少,但陈家还有两个半大小子,日后成家也少不了花钱的地方。 老陈头今年也才五十,高高壮壮的,平日里干活也不输给年轻人,老二陈庚良今年也有二十了,也正是干活能出力的时候,可也是该娶媳妇的时候了。 虽然陈庚良比宋慧娟还大两岁,可去年相亲的时候也得先紧着大哥,按着农村的观念这娶媳妇也是有个大小先后的。 至于老三陈庚兴今年也有十四了,平日里也跟着下地,只是公分不多,不过好歹有个壮劳力的一半了。 婆婆张氏从前是个地主家的闺女,后来赶上连年战乱才下嫁给陈庚望他爹,那时候的大家闺秀都是缠了小脚,走起路来尚且晃晃悠悠的,更别提出工挣公分了。 这样的日子上辈子过了十来年,足足等到老三陈庚兴成家才算是分了家。 这辈子她可没那个耐性陪着他们耗,还是得想法子赶紧离婚。 农历二月,按着阳历也才三月份初,这天儿虽比不上冬日寒冷,可草泥堆的房子也抵不住几分寒风。 宋慧娟紧了紧身上的小袄,想起上辈子的事,该着手准备些棉花,肚子里的孩子按着时候生下也到八九月了,没有几床棉花冬天也不好过。 她一个人带着个孩子,再没有几斤棉花可就不好过了。 还有粮食,重中之重,不拘是玉米面还是红薯面,都得囤些留下来,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 这时候,公社还允许每家每户能种点自留地,养点鸡鸭家禽。 宋慧娟回到西屋,走到床尾,打开那口樟木箱子。 这箱子是出嫁前爹亲自打的,她仔细清点了里面的几块布,这还是去年出嫁前自己扯的线织了几匹,留着日后总能救济些。 孩子的东西得早早准备了,尿布倒不用裁新布,随意就能从几位婶子那借回来,这东西家家户户都有。 可还是得裁量两身新衣裳,有个替换,还得裁的大一些,要是刚刚合身了等长大几个月还得扯新布,也不值当。 总归还得趁早把这些衣物备好,等过一阵地里忙起来就没时间准备了。 宋慧娟合上盖子,擦了擦樟木箱子,这是自己娘家的唯一点念想了。 除了要保证孩子的吃穿,还得想办法识些字。 上辈子几个孩子都没能好好上学,个个都是出苦力干活的人,尤其是老大,小小年纪就没上学了,回来帮着家里挣公分。 她识字也不多,还是上辈子照顾孙子们才识得几个字,连家里的钟表也看不懂。 这辈子想让孩子们过的轻快点,一定要读书,自己也得学识字,就是真上不起学自己好歹也能教教。 陈家也只有陈庚望屋里会有纸笔,那必然也会写几个字。 宋慧娟拉开抽屉,那里面正放着几本账簿,这只能是陈庚望的了。 她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翻开仔细瞧了瞧,这账簿上的字大多数都不识得,翻来覆去的只能根据人名大概猜出来几个。 难不成这识字才刚开始就要结束了?! 还得另想法子识些字! 宋慧娟拉开抽屉按着原来放的样子铺个平整,打眼一瞧,就像没动过。 不然去乡学? 可那离得不近,十几里地,何况还要学费,半年就要一筐子鸡蛋。 太贵了。 她自己养一个孩子就不容易,哪里来的鸡蛋交学费?毕竟这时候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还得另想法子。 看着窗外槐树下的陈如英,宋慧娟心里有了主意。 “小妹,”宋慧娟招招手,示意她进来。 陈如英放下石子,噔噔跑过来。 “大嫂,”拍拍手站在一旁,玩过石子的手上灰扑扑沾着土。 宋慧娟瞧见了小动作,从一个抽屉里拿出张帕子。 浅粉色的,叠的方方正正的。 找人问字总得给点什么,宋慧娟的嫁妆里有两条帕子,是出嫁前娘家几个弟弟特意托人从省城买的。 “真好看,大嫂,”陈如英有些好奇,伸着脑袋看着,“这是啥呀?” “帕子,”宋慧娟两只手轻轻展开,一枝海棠显露出来。 “这是什么花呀?”陈如英指着问,怕手上的土会落下来又往回缩了缩。 “海棠,”宋慧娟偏头看向她,“你会写这两个字吗?” 陈如英点点头又摇摇头,脸有点红,“我只会写海,不会写棠。” “真棒!” 陈如英脸更红了,“我没上过学,是跟娘学了几个字。” “那也比大嫂识的多,”宋慧娟把帕子又叠好,推过去,“送你的。” “啊?这一定很贵,”陈如英摆着手往后退,“我不要……不要……” 这么好看的帕子一定不便宜,她要是拿了大嫂的东西,娘一定会骂自己的。 “就是贵才给你啊,”宋慧娟说着又推过去,“大嫂有两条,给你一条,女孩子家也该有条帕子的。” 宋慧娟知道她心里是想要的,只是碍于面子才拒绝。 自己主动给了日后婆婆也不会再有什么借口要添妆,总共两条,自己只剩一条怎么说也不能再打自己的主意。 “大嫂自己给你的,总不会有人说的,”宋慧娟站起来把人拉到桌边,“去放起来吧,大嫂还有事要你帮忙呢。” 陈如英点点头,没再犹豫,小心翼翼的拿起帕子跑出去了。 宋慧娟出了西屋站在树下,看着那小姑娘急急忙忙的身影,只觉得小孩子心性。 “大嫂,我好了,”陈如英仰着脑袋问,“我能帮大嫂干啥呀?” 宋慧娟蹲下身子,递过去一截干树枝,“大嫂想问问几个字。” 陈如英也跟着蹲下,心里有些奇怪:大嫂怎么不找大哥问字呢? 大哥上过学,会的可多了,但是自己刚收了大嫂的帕子,也该自己教的。 “大嫂要写哪个字啊?” “不拘哪个字,你会啥就写啥,”宋慧娟没有犹豫,自己上辈子也识得几个字,只是时间长了脑子里记不得多少了。 陈如英闻言写了自己的名字,除此之外一时之间也想不到写什么。 “大嫂,你叫啥?”陈如英抬头问。 “宋慧娟,”说着折了根干树枝写下。 “大嫂,你会写?”陈如英有些奇怪,看着大嫂的字虽然不是娘说的书法字,可也写的规规整整。 “只是会写几个罢了,从前跟着我娘家弟弟学过几天,”宋慧娟笑着回答,一边伸手扒拉几下掩住了字。 “这个呢?”陈如英使树枝点点自己的名字。 “陈如英,”宋慧娟温声答道,“你的名字我也识得。” 这样一个写一个猜一下午过去也没学几个字,这法子效率太低了。 “小妹,家里有二弟三弟上学的书吗?” “没有,”陈如英摇摇头,“不过大哥那儿有本字典,是之前一个老师给的。” 宋慧娟知道陈家并不会真的有书,却还是不死心问了,没料到陈庚望那儿还真有本字典。 自己上辈子和他过了那么多年也不知道他那儿会有字典,不过想想也是上辈子自己并不操心读书识字的事,也从来不伸手管他的大事,一辈子也只是伺候他吃喝拉撒睡。 但这自己还要同他离婚,他肯借给自己吗? 第3章 宋慧娟倒了一缸子热水,挖上一勺红糖,搅开,揣手心里温着。 一只手摸着小腹,这孩子才两个多月,日后还不知有多少苦等着他呢。 看着日头橘红橘红,红的像流了油的鸭蛋黄。 陆陆续续升起的一缕缕炊烟提醒着家里的女人:该做饭了。 宋慧娟一下午也没见到婆婆张氏,也晓得又是出去串门了。 她放下缸子,往厨房走去。 自己做饭也没什么,还能按着自己的口味做,和个红薯面做红薯饼。 拿上五个鸡蛋加红薯面里面搅拌,再放几勺白糖和水揉成面团,醒上一个小时。 这新做法是上辈子照顾小孙子琢磨的,虽然现在材料没那么多,但应该大差不差能做出来。 下一锅再和上半盆玉米面,收拾好野菜,做个发面菜卷。 上辈子自己没有时间琢磨这么多,只顾着挣公分能吃饱就行了,可等娶了儿媳妇年年除夕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手艺一般。 这手艺也得跟上新时代哩。 等面发好了,揉成面图,再擀成一张大圆饼,铺上野菜,一遮再卷好就成菜卷子了,只等烧锅蒸了。 “小妹,来烧锅哩,”宋慧娟站起身走到门口唤人。 陈如英“哎”了一声,洗洗手进来了。 宋慧娟站起来伸伸腰,和面也是个功夫活,坐的时间长了容易腰疼,这时候虽然不至于可等老了身上就都是病。 所以宋慧娟并不打算多苦着自己,身体是自己的,上辈子自己那么生病,一定程度上也是年轻时候累的了。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4节 “火点上了吗?” “点着了,”陈如英拨拨烟灰,“大嫂做的啥饭啊?” “红薯饼和发面菜卷,”宋慧娟说着把锅盖盖上了。 等水烧开了就能放馍馍了。 陈如英应了声,拾着柴火往灶里放。 其实宋慧娟也愿意烧锅,这天儿忽冷忽热的,坐在灶前还能暖暖身子。 从菜篮子里拿出冬天存的萝卜,切成丝,清凉凉的,凉拌也好吃。 “大嫂,水开了,”陈如英听着噗噜噗噜的声音响了一阵了。 宋慧娟一把掀开锅盖,一股子热气腾人,逐渐向上弥漫。 “小妹,我烧锅,你去叫娘回来吃饭吧,”边说着边往锅里放馍馍。 “好,”陈如英应声,起身往出走。 宋慧娟不大想去叫人,谁知道今儿又去哪了? 上辈子亲眼看见婆婆偏心,一个苹果也不舍得给自己的孙子,都是留着给老三家的娃。 虽说也早知道她偏心,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可真看见了自己的小孙子在那儿哇哇大哭心里怎能不怨。 其实也不用人去喊,差不多到时候人自己就回来了,让陈如英去喊也不过是面子上过得去。 回过神来,听到外面传来的男人们的交谈声,应该是下工了。 宋慧娟把柴火取出来塞到烟灰堆里,走出厨房拍拍身上的灰,洗洗手准备掀开锅盖捡馍。 院墙外的陈庚望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水盆边瘦弱的妇人,那背影颇有些摇曳生姿的味道,思绪还没转来,身后已经传来了那些男人的声音。 “女人还是要懂事的好,”有人说道。 “也不能太懂事,还是身子中用好,”有人反驳道。 “咋个中用法儿?”那人反问道,颇有些看笑话的意味。 “自然要屁股大的才中用哩,”另一人也不害臊,反而坏笑着说了出来。 说罢,几个男人哄笑作一团。 陈庚望皱了皱眉头,抬头见那妇人还站在水井边,当即快步走了进去。 “进去!” 一道阴沉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 宋慧娟转头看向来人,手上也不停,把浸好水的毛巾又搭到绳上,也不吭声,低头进了厨房。 谁又得罪他了?! 陈庚望跟着进去,往案桌前一立,看着那妇人忙碌。 宋慧娟也不理他,拿起馍框框去掀锅盖。 一股子热气扑面而来,晃晃悠悠的往烟囱上飘。 宋慧娟弯下身子舀了瓢水放在锅台上,沾沾手,趁快捡馍。 捡了一筐,回头看见那人还站着案板前,也不理他,换个框继续往里捡。 这人咋这么吓人呢? 看着比上辈子还严重,难不成上辈子自己只顾着出工没注意到? 难不成是因为晌午自己提的离婚惹着他了,可当时他那模样瞧着并没有往心里去,这会儿子又做什么? 陈庚望看着那拾馍的妇人,还是有点不对劲。 虽说才结婚几个月不是多了解她,平日里干活可没今儿这么安静,和村里的那些长舌妇人没什么两样儿。 难不成又憋着准备作什么妖呢? 没容得陈庚望再多想,灶台前的人已经转身出去了。 宋慧娟自己挎起篮子往堂屋走,新做的馍馍怕坏一般都会从房梁上扯根钩子钩着,这样也能防止老鼠偷吃了。 陈庚望洗把手的功夫,扭头就见那妇人踮着脚尖双手举着篮子就往上够。 这妇人真是不要命了! 万一站不稳跌倒了…… “嗖”地一下手里空了。 宋慧娟抬头看去,只见那人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单手举着,一下就挂上了。 紧接着从头上传来一句:“不要命了吗?” 宋慧娟也不犟嘴,低垂着眉眼进了西屋。 上辈子他也没搭过几把手,这辈子倒好,他这个样子搞得自己像个后娘! 要是上辈子的自己可能就得和他叨咕叨咕,可现在没什么心情了。 两耳一闭,只装作听不到,随他去! 陈庚望看着那扇关上的门,一瞬之间怒火中烧。 这才几个月自己的脾气竟如此暴躁易怒,这妇人真是…… 不知好歹! 不识抬举! 不…… 听着院子里传来呼唤的声音,宋慧娟起身去厨房了。 婆婆张氏已经坐到灶前烧锅了,还有一锅发面菜卷趁着功夫儿蒸上。 一锅发面菜卷蒸的快,不到三十分钟就出锅了。 “爹,二弟三弟吃饭了!” 宋慧娟站在厨房边喊上一句,转头人就钻进厨房了。 半筐红薯饼掺着发面菜卷,一盆凉拌萝卜,再搁上三碗开水。 齐了! 陈庚望看着忙来忙去的妇人,心情刚稍稍好转,再看见桌子上的三碗水,心中更是忿忿。 她还敢甩脸子?! 老子都是为了她好! 哼! 宋慧娟只当做看不见门口的身影,谁喝水谁自己舀去! 陈庚望径直走进厨房,拿个瓷碗转身出去。 狠狠瞪了一眼那不识好歹的妇人! —— “如英,去收碗吧,”张氏吩咐陈如英去堂屋里把男人们吃过的碗拿回来冲洗。 “哎,”陈如英应声往堂屋跑去。 几个男人吃了饭也都散了,闲在家里也没事,一般都是去村路上和人说闲话去了。 这个年代男人们是不做什么家务活的,即使女人也跟着上工,回到了家里做饭洗衣也都是女人干。 宋慧娟吃完饭,起身去烧锅,她习惯用热水洗碗,再留出来点泡泡脚,也能解解乏。 这习惯是上辈子老年时候才有的,人老了不耐寒,关节痛的厉害,是小女儿说的法子,也不知道是个啥道理,但大冷天的用热水洗总比冷水好些。 “又烧水?”张氏回头带着不满的问。 “烧水添添暖瓶,”宋慧娟不慌不忙,继续往灶里添柴火,“明儿早上爹上工就能喝上热水。” 她知道婆婆什么意思,无非是嫌自己烧水浪费柴火,以往那冬日里烧水泡脚也是有数的,只许男人们泡脚,许她长辈泡脚,自己如何就不能泡泡脚? 她这理由正当,张氏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就出去了。 烧个沸水也就一会儿的功夫,宋慧娟灭了火,起身喊人。 “小妹,拿暖壶。” 她也不会像上辈子那样事事亲力亲为,养的他们一家子都指靠着自己伺候,该使唤就使唤。 “大嫂,”陈如英把两个暖壶放到灶台上,接着舀几瓢冷水手就往盆里伸。 “小妹,”宋慧娟舀了瓢热水倒进去,“暖暖手,这么冷的天咱们女儿家不敢用冷水。” 陈如英有些惊讶,大嫂真的变了,和以往不大一样。 说不明白是哪儿变了,但总归是变得更好了。 宋慧娟并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不过是想着上辈子她对自己不错伸把手,总不能像那个糟老头子一样冷血,自己的儿女都不伸手帮帮。 “大嫂,我先回了,”总共也没几个碗,热水也好刷。 “行,去睡吧。” “谢谢大嫂!”陈如英转身回来落下一句话就跑了。 宋慧娟失笑,小姑娘有点害羞,提着暖壶去了堂屋。 陈庚望从外面回来,就见那妇人提着暖壶走,连厨房的煤油灯也不灭。 矮着身子进去熄了灯,关上门走上前。 把暖壶放到木柜子上,宋慧娟弯着腰去床下拉出瓷盆,涮涮盆等会儿泡个脚。 待直起身子就见那人站在身后,也不出个动静,想吓死谁啊! 宋慧娟也不说话,错个身子往出走。 今儿怎么回来的这么早?自己还想坐床上好好泡个脚呢,现在也只能挤在柴火堆了。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5节 陈庚望看她这模样,一天也不说一句话,自己倒要看看她能犟到啥时候? 自己又没说错,踮着个脚尖摔着咋办? “……”看着黑了的厨房,宋慧娟真是烦透了他。 连个煤油灯也不给使,今儿她就是摸黑也得泡脚。 不管了! 宋慧娟闭闭眼适应了厨房的黑暗轻车熟路地舀水,剩下的水全给用光,一丁点也不留。 糟老头子! 往柴火堆旁边一坐,这大半盆水够自己泡好一会儿了。 宋慧娟把手放在小腹暖着,今儿一下午都没什么不舒服,再等两天一点事也没了就去公社买点东西。 这两天还得找那人要点钱,自己手里没多少,还是那嫁妆钱和随的彩礼钱,几个月了可能也没多少了。 今儿没找着自己的钱盒子,一下午也没想起来自己上辈子放哪了,明天再找找,手里有钱还是好办事的。 要紧的是还得同他说离婚的事,不过看那人的模样还是得想个法子。 上辈子就没个笑模样,这辈子变得更唬人,耷拉个脸,谁得罪他了? 西屋里的陈庚望把今天的计分表誊好,往抽屉里一放,两脚翘起,静等。 好一会儿了,还没见人来,陈庚望抬脚起了身。 这妇人干什么去了? 这么长时间,洗漱可真磨蹭! 半天了,还不打水! —— 院子里没人,大门也从里面扣着,人去哪了? 还端着个盆,能折腾这么久?! 果然,一推厨房的门,黑漆麻糊的角落里一个人影。 “干什么呢?”陈庚望大步上前。 “洗脚呢,”宋慧娟上辈子见得多了,突然开门也完全没吓到,悠哉道。 陈庚望顺着低头瞧,嘿!我等了半天,她自己个儿倒坐着泡脚来了。 上前就要掀开锅盖,一声把他呵止了,“没水了。” 只见那妇人擦擦脚,端起盆两脚趿拉着鞋往出走。 “哗”地一声,浇灭了陈庚望的理智。 她倒是脾气见长! 还给老子生气! 宋慧娟舀了瓢水,涮涮盆进了西屋。 陈庚望看着离去的身影,更是震怒。 这妇人怎么就是好性子了? 媒婆都是骗人精,这好性子才结婚几个月就装不下去了! 二话不说拿出盆舀了瓢冷水,头往里一扎。 ……冷静了。 男子汉大丈夫不和小女人计较,什么样子嘛! 回去的宋慧娟完全没在意厨房那人,不缺手不缺脚,什么事做不了? 脱下小袄棉裤,棉裤搭在樟木箱子上,小袄就盖被子上。 两床被子并没有多厚,她不打算和那人睡在一个被窝里,给他盖那床被子自己还有两床嫁妆被子。 自己出嫁前做了三床新被子,从小娘就去世了,自己也是长姐如母般的照顾三个弟弟,所以出嫁用的物件也是自己折腾来的。 抱出来一床新被子,往床外侧一铺,掖好床尾,再把上面的那床被子横着盖,两个人怎么也够了。 还好泡了脚,不然这下半身被子一夜都是凉飕飕的,现在暖呼呼的更容易暖被窝了。 陈庚望站在门口还没推门而入,就听到里面传出来的软绵绵声音。 “真暖和啊!” 陈庚望:“……” 刚冷静的思绪“腾”地一下点着了! 宋慧娟听到推门声,身子往下缩了缩。 唔,还是下面暖和。 陈庚望把棉裤往凳子上一扔,袜子一脱,蹬了鞋就往床边走。 见他走近,宋慧娟侧了侧身,怕他再踩着自己。 陈庚望:“……” 陈庚望一步跨了进去,腿随即伸进被窝。 凉的?! 手再往外一摸。 好!好得很! 分被窝睡是吧?! 分就分! 老子怕你不成?! 宋慧娟不理他的动作,使劲闻了闻,那味儿好像没有了。 缩着脑袋,被窝又暖和,不一会儿就呼呼大睡。 陈庚望不是没听到她嗅的声音,生怕她转过身来问自己有没有闻见啥味。 她不给自己用热水洗脚,自己就不洗了,反正往被窝里一伸,不管它啥味儿也闻不到了。 第4章 春日里太阳升的慢,也亮的晚,堪堪到六点,天色也才蒙蒙儿亮。 陈庚望到点就醒了,睁眼愣了会儿神,胳膊一抻碰到个什么软物,又猛地收回来。 这妇人还没起?! 毕竟在农村,女人都是要按着上工的时间提前早起做饭的。 瞅着外侧微微鼓起的小小一团,不知怎么回事,脑子里猛地想起了昨儿那几个混子讲的浑话。 陈庚望侧过身上下扫视着,就她这干柴似的身子骨也不知道能不能好好生下孩子。 一张极瘦的脸,没什么肉,肤色黄黄的。 一张典型的农村女人的脸。 不过眉毛生的好看,弯弯的,像春日里微风吹起的细柳叶,镶在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孔上倒显得人柔软了许多。 陈庚望半倚着床头,从被窝里伸出手去量。 鼻子也小,不长不短,正好。 这时,“咻”的一双杏眼睁开。 宋慧娟早感受到了身边那人的小动作,不过不明显,自己也想再赖会儿床,就懒得搭理他。 黑色眼珠往右转过去,那只手还落在眉眼处,没来得及收回。 “咳咳……”那手的主人握拳抵嘴,顺势收了手。 宋慧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坐起来,从被子夹层掏出捂热的小袄,干错利落得下床去套棉裤。走到窗边,散开长发,编个麻花辫,拍拍衣裳。临出门前,想起昨天那事,还是开了口。 “昨天我没说玩笑话,你好好想想,早点离婚你也好赶紧再找。” 说罢,人转身出了门,只留下床上的陈庚望满腹疑问。 —— 宋慧娟舀了瓢水漱漱嘴,去公社还得急着买管牙膏,不能老了一嘴牙龈没个牙。 “大嫂,我给你烧锅吧,”陈如英听见动静也爬起了床。 大嫂比之前好,以前也好,现在更好,送自己很贵的帕子,给自己添热水,自己也得对大嫂和小侄子好。 “好,”宋慧娟笑笑,转身进了厨房。 早上吃什么也是个问题,放两把豆子打个稀饭,再热热昨晚蒸的馍馍。 打上五个鸡蛋,摘上半盆香椿芽,炒个香椿炒鸡蛋。 馍馍热好,人也都起来了。 “大嫂,昨天那红饼子是红薯做的吗?”老三端碗稀饭凑近了问,“可真好吃!” “大嫂做的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红薯了!” 要不说婆婆偏心老三呢,老小子再加上嘴又巧,也的确讨喜。 可这偏心发生到自己身上,真是一肚子苦涩。 “颜色儿也好看!” …… “好吃,大嫂下回再做。”宋慧娟笑眯眯地看着他。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6节 不过是场面话,下次做不做婆婆还不一定愿意呢。 “大嫂真好!” 陈庚望看着这两人的欢声笑语,脸色阴沉,不过他平日里也是不苟言笑的样子,别人也都见怪不怪了。 看那妇人此时的模样与早上那副冷心肠说起离婚的活脱是两个人。 离婚! 她倒是硬气,不知是谁给了她的胆子,竟然敢用离婚来威胁他。 —— 吃过饭,男人们都出了门,哨声还没响,不过是几个人聚在一起闲聊。 宋慧娟烧了锅热水,把两个暖壶里加满,余下的给陈如英洗碗用。 似乎成了默契,宋慧娟做饭,陈如英也主动刷碗,这样的状态她能接受。 按着上辈子的时间,再有三个月老二媳妇就过门了,或许那时候自己也离婚了,也不用再大着肚子管这几口人的饭食了。 张氏倒没什么事,吃了饭往哪个邻居家一坐就是半天,也不是农忙的时候,妇人们总是要找点什么事儿出来絮叨絮叨。 陈如英洗完了也拉着小姐妹去玩,又或者背着竹筐一起去摘点野菜。 宋慧娟想着钱盒子的事进了西屋,昨儿找了一会儿,大抵是在箱子底压着呢。 又把樟木箱子的物件腾出来,虽说不是啥好东西,也不值啥大钱,可到底也是自己的嫁妆,有些东西还得留着慢慢过呢。 果真压在箱子底! 一个红布巾包着。 钱拿的还箱子边高,宋慧娟就那么两手搁在箱子里隔着板儿数钱。 陈家给的彩礼是四块,嫁妆拿了十块,加上自己从前挣得公分再除去结婚买的那些物件,也就剩十来块了。 这也够自己花了,屯些粮食棉花也能过下去了。 数好,再拿红布巾包好,还压箱子底。 保险! 虽说自己怨他恨他,可也知道他不会要女人的钱,不拘放哪,自己安心最好。 里面还有一身大厚袄,还有一套薄些的小袄,能跟身上这件薄袄替换着穿。 另外还有一件格子衬衣,两身蓝布衣裳。 虽说总共也没几件,但理的并不快。 好几十年没穿过这衣裳了,上辈子自己从没想过有一天那衣裳居然啥颜色儿的都有,啥短裙子长裙子能有一大片。 等到那时候自己都老了,就是头巾也能有个花颜色儿。 自己花儿一般的年纪并没有花儿一样的颜色,不过那些小辈好歹都赶上好时代了。 至于那人的衣裳,他有自己的箱子。 上辈子伺候的他太舒坦了,总归自己这个樟木箱子只放自己和孩子的。 收拾完箱子,一眼扫到桌子上好像有个什么东西? 宋慧娟凑近了看,方方正正,还厚。 是书吗?! 他又不在家,自己就翻开看看。 做了心理建设,宋慧娟大胆地翻开了。 许多许多字。 莫不是字典吗?! 和小孙子的那本一样的大小,也一样厚。 不过这皮儿不大一样,小孙子那本是红的,这本怎么是白的?! 也没啥大碍,咋看都是字典嘛! 在这桌面上放着,十分显眼。 不过,自己没提,他怎么放这儿了? 想了半天,也没理出个头绪,宋慧娟反倒大胆拿起来学习了。 翻了半天,看见了几个字,那个字上面弯弯曲曲的,应该是拼音。 上辈子二媳妇在家里墙上贴的满墙都是,说是啥先识拼音再识字就识得快。 那时候不理解,现在倒觉得先学会拼音再识字的确省事。 可这拼音自己也就是看着眼熟,早忘了咋读了。 陈如英肯定不会,她没上过学,那老三呢? 算了,虽然老三可能学过,可自己看见他也真是没啥好心情。 小时候没觉着人有啥毛病,等大了才知道他背地里一个劲儿扒着老太太,那老太太也偏心得很。 算了。 真没啥人了吗?! 其实老二也应该学过,可他和自己相差不大该避嫌的。 那小嫂子老叔叔的闲话不知道能传成啥样呢?农村人总是这样捕风捉影。 谁知道火什么时候会烧到自己头上?! 那……他学过吗? 宋慧娟知道他是上过学的,十五岁进的扫盲班,这也是他讲给小孙子时自己听到的。 那他学过拼音吗?! 这也是个事儿…… 可这全部排除完了只能问他了,就问他。 宋慧娟下定决心,总不能前怕虎后怕狼,先问了再说。 停下思绪,宋慧娟站起身抻抻胳膊,快到晌午了。 “大嫂,”陈如英见时间差不多了,主动从冬梅家里回来了。 “哎,”宋慧娟盖上箱子,转身往出走。 “大嫂,咱今儿晌午吃啥呀?”陈如英有些羡慕大嫂的厨艺,早就吃烦的东西大嫂做出来的就不一样。 “菜卷子吧?”宋慧娟挽上袖子,“晚上再做贴饼子,行不?” “行,”陈如英伸手拦下宋慧娟,“我来,我来。” 说着搬了个凳子,稳稳站上,稍一伸手就把篮子取下来了。 “小妹长高了吧?”宋慧娟笑着打趣。 “没有,我还没冬梅高呢,她比我还小一岁……”说着语气有些低沉。 “大嫂觉着你一定能长高,爹娘都不低,你哥哥们也不低,咋会长不高哩?”宋慧娟摸摸头安慰着。 不过她说的也是事实,上辈子陈如英就长的不低,有一米六五,自己也才一米六二。 的确自己公公这一脉个头都不低,就在那吃不饱的旧社会自己公公也长得有一米七八了。 说话间,陈如英已经坐到灶前生好了火。 热上十来个菜卷子,然后再炒个土豆。 “小妹,家里没土豆了吗?”宋慧娟拿着手里仅剩的一个土豆问。 “有,在地窖里呢,”陈如英起身往出走,“不过应该也没几个了。” 宋慧娟拿着捆绳子,也跟着来到厨房后面。 “可得绑结实啊!”宋慧娟将绳子一头递过去。 “好着呢,”陈如英拍拍腰间的绳子示意道。 宋慧娟在地上拉着绳子,一头绑在树上不至于有个万一会从手里滑走。 “找到了吗?”宋慧娟弯着腰望着黑乎乎的地窖。 “找—到—了,”陈如英闷闷的声音传出来。 “看着大小,拿两三个够吃就行。” “哎,”地下的陈如英擦擦土,“大嫂,扔下来个篮子。” “哎,”宋慧娟又拐去厨房拿出菜篮子。 “你避开啊,往下扔了。” “我躲好了,大嫂,”陈如英往里侧缩缩,“扔吧!” 宋慧娟听到动静,把篮子一放,那底下的陈如英就往里装菜。 “可别装太多,吃不了就冻坏了,”宋慧娟嘱咐。 没一会儿,底下就传来了声音。 “大嫂,拉绳子,”陈如英双手托着篮子一举,宋慧娟就拽着绳子往上拉。 待把菜篮子拉上来,再将绳子扔下去,顺着梯子人就爬上来了。 不仅拿了土豆,还拿了一颗大萝卜。 把菜切好洗好,等人都下工了再炒,回来就都是热乎乎的饭菜。 宋慧娟坐在灶前,等人之余顺便烤烤火,而陈如英被自己打发走去叫婆婆了。 她是陈如英的亲娘,如英叫一趟就回来了,若是自己去,又不知道背后怎么讲呢? 或许又是讲媳妇怕自己闲着,一趟请两趟催的,不肯给自己清闲之类的吧。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7节 这种话上辈子她亲耳听到过,自己好心喊人回家吃饭去偶然听到的,那时候自己就知道婆婆的真面目了。 笑面虎一个! 人差不多前后脚都回来了。 陈庚望低头洗手,擦着手抬头就透过窗户瞧见了里面忙碌的身影,脸色微微泛红。 想起队长说的事,他这才明白原来这妇人打量着她那从省城来的竹马呢。 原本他只当她又是犯了什么糊涂,哪儿想到是有一定绿帽子在那儿等着自己主动戴呢。 越想人越恼,连带着面上的神色竟不禁露了出来。 “大哥,你咋了?”老三见大哥夹着土豆也不吃,眼直愣愣的盯着看。 “咳咳,没事。”说罢,把那筷子土豆塞进了嘴里。 男人们吃完散了,尤其是公公老陈,很喜欢坐在小路上几人凑在一起闲谈。 陈庚望倒没出去,不过也是吃完就进了西屋。 他们是不会收了碗筷送进厨房的,女人们也都早已经习惯了。 一进西屋就看到桌子上的字典摊开着。 应当是那妇人看了。 果然,为了她那竹马竟然等着学字呢。 小妹说起来这事,他还以为她是为了自己学的? 就算不是为自己,也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是为那什么竹马。 —— 宋慧娟收拾好,也进了西屋。 经历过上辈子,她就不大喜欢和那些人闲话了,过日子只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行了,平白听了那些家长里短只会闹得鸡飞狗跳。 尤其自己现在还是个媳妇,那就意味着自己是谈论的对象。 等过了这一阵子,再说吧。 “怎么要识字?”陈庚望听见门的声响抬头问道。 “啊?” “怎么想起来识字了?”陈庚望还是问出了口,还是想亲口听那妇人怎么说。 “啊!在家也没啥事,想着识个字罢了。”宋慧娟低头坐到床沿上。 半真半假。 没错了!陈庚望心想。 “知道咋用吗?” “不是有啥拼音吗?”宋慧娟摇摇头。 呵!拼音也知道,看来自己之前低估她了。 “从前跟着浦生他们几个识过几个字,他们学过。”不等他问,宋慧娟解释了一句。 浦生是宋慧娟的大弟弟,有十六七了,二弟弟叫宋浦为,也有十三四了,三弟弟叫宋浦华,还小,记得也就十来岁。 陈庚望看着床沿上的女人低垂着眉眼,难以相信她的话,或许是跟什么竹马学来的吧。 他是知道的,她娘死的早,听媒人说从七八岁就照顾三个弟弟了,十二三岁就能挣一个成年人的公分。 就算是老三一个男孩子,今年都十四岁了,现在也只挣半个大人的公分。 其实这也是他选择她的原因。 从小持家能干,长姐如母一般地操劳过,嫁过来能帮家里很大的忙。 此刻他却有些恼怒,自己怎么没有问个清楚,虽说自己娶她有一部分是为了减轻自己家的负担,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半路会杀出来个从哪儿冒出来的竹马。 一时怒气攻心,干脆撂了话,“学这有什么用?不当吃不当穿!” 第5章 午后的阳光透进屋内,不仅没有缓和某人骤然而起的怒火,反而晃得人眼晕。 宋慧娟抬起头看着闲立在窗边的身影,沉默了一会儿,“咚”地一声转身带上了门。 陈庚望听见动静回头去看,屋子里已经空荡荡一片,转头便瞧见院子里的妇人拐去了厨房。 一股子邪火钻进心头,一脚踢在墙上,带着上面的黄土灰扑簌簌往下落。 盯着南面射来的光晕,树叶影影绰绰,就想起了上午的事。 半晌午,十来点前后。 大队队长陈建元特意把他叫去,说起今年上面派下来的知青,要按照新规定算公分,尤其是对今年来的知青们。 原本也没什么,他随口应下来,拿着大字报就写告示去了。 大字报写好,贴在村前沿的墙上,人来人往,路过看上两眼也就算是通知了。 陈庚望不知道出于什么动机,没有立时回了大队,立在大槐树下听人讲起闲话来。 到了下工时间,妇人们零零散散的路过,偶尔有几个好热闹的驻足停在告示前讨论起来。 “又来知青了?” “是啊,不知道今年的咋样呢?” …… “诶?这不是前赵庄的赵学清吗?” “前赵庄?那不是你娘家那边吗?”一个妇人问起来,“那他咋是知青呢?” “这就说来话长了。他啊,是跟他娘姓的,听老辈人说前些年他爹是个外来汉,入赘到他娘家里,后来跟着咱人民军队去打仗了,十几年没见个人影儿,都以为他死在外头了,谁知道前两年回来了,现在人家可是省城里啥军区的头头呢,官儿可大着呢。就是可怜那早死的学清娘了,要是熬到这个时候只怕也能跟着去享福了。” 一旁听的妇人也跟着感慨起来,“唉,那真是可怜人了。” “你还可怜人家呢,现在人家可是知青了,不知道比咱们好了多少。说起来慧娟还跟他有点那档子事呢。” “慧娟?是东头大宋庄的不是?” “真的?” 妇人信誓旦旦的说起来,“我还会骗你们不是,有人亲眼看见过的……” “也是,两个村前后挨着,能没点什么事吗?” …… “娘们家家的,都瞎说甚呢?” 随着一声俚语的呵斥,那几个妇人这才注意到槐树下的人,拍拍胸脯纷纷作鸟兽散了。 “大哥,别听他们瞎说,”刚刚出声的呵止的男人,忙露出一脸笑意,“妇人家家的,就爱传闲话,您可千万别当真。” 陈庚望僵硬的点了点头,浑然不知自己当时散发出的一股寒气,直逼人心。 到了点儿,人自然就散了。 没人知道陈庚望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但这么一传保准不出两天全村的妇人也都知道了。 那几个妇人一个一个都是传闲话的“好手”。 “那可不是咋地,当时学清娘死的那阵,学清还小呢,是跟着他姥爷过日子的。他姥爷那时候还算得上是大地主呢,再后来这不是打土豪分田地,地一分没几年他姥爷就撒手走了。那阵儿他得有十来岁了,半大小子也没人家愿意养,后来就有人家看见他在慧娟家了,听说是慧娟他爹打算把慧娟许给他呢,临了两人也没成。” “那咋会成呢,估摸着那时候人家当官的爹回来了呗,有城里的洋姑娘谁还要农村的傻姑娘哟!” …… 晌午那些妇人的闲话一个劲儿往陈庚望脑子里钻,这会儿更是停不下来了。 猛地想起去年秋天两人的初次见面。 正是秋收麦子的时候,他还特意和大队请了假去大宋庄,早早地去给他们家收粮食。 那时候没觉出什么,现在越想越不对劲。 那天,陈庚望跟在媒人背后往宋家走去,一路上受到了好些村民社员的打量,七嘴八舌的指指点点。 原来以为是对他这个蓦然出现的生人的打量,哪也没想到内里还有这么一层。 听到从外面传来的锣声,陈庚望回过神,披上外袄抬脚离了门。 厨房正坐着发愣的宋慧娟听见动静,起身趴在窗户上只瞧见那人落下的影子。 她并不想解释什么,识字都可以往后退,现在最要紧的还是要说服他离婚。 想到这,宋慧娟叹了一口气,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到什么好借口。 这时,院子里传来陈如英的声音:“大嫂,有人找”。 宋慧娟打起精神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灰,刚踏出门槛,就见大门外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来人正是赵学清。 一身浅灰的中山装,手边把着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左边把手上挂着一个竹编篮子。 这样的阳光明媚,让宋慧娟一时失神。 上辈子见他的最后一面,还是那时自己患病严重时候,甚至算得上是临终前了,不知道他打哪儿听来的消息,特意来医院看她。 那个时候的她已经病的严重,说不出话来了,两人相对无言,但心中的挂念从不曾因时间有所消磨。 她仍然记得,上辈子差不多也是这时候他来看了自己一回,他说他是下乡来当知青的,但只此一回,从那之后两人就渐渐断了来往,哪怕是在一个大队里。 一方面是怕大队里的流言蜚语害了他,另一方面也是怕陈家的人有看法,害了她。 从那之后,两人都默契的没提再见的事。 没想到今生两人再见,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门外的赵学清抬头,目光对上那低低门檐下的女人,嘴角扬起,溢出满心的笑容。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8节 “慧娟——” “学清哥——”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缄默低头。 漫天的光洒下来,恍若隔世。耳边一声清脆的“大嫂”,惊得宋慧娟回过神来,再抬头,脸上已经露出恰如其分的久别重逢的笑意。 “学清哥,进来坐吧。” 宋慧娟抬步走出来,陈如英见状也不再拦,小眼珠咕噜咕噜转着,扭头跑进了屋里。 门外的赵学清手臂一弯,抬着前轮就进了陈家的大门,放下脚架,提起左手边的竹编篮子大步走了进来。 宋慧娟这时才看到那自行车的后座上还捆着一个皮箱子,再次验证了她的猜测。 果然,这一世他还是来下乡的。 不容她再想,陈如英已经将张氏叫了出来。 “这是?” 张氏率先问出口,方才陈如英急急忙忙的跑进屋里,话都没说个明白,只晓得来个男人来寻老大家里的了,惊得她忙出来看看情况。 宋慧娟回过身,对张氏开口介绍道:“这是前赵庄的——” 赵学清出声打断了她,“我是今年新派来的知青,从前在前赵庄宋大叔帮过我很多,这次顺路来看看慧娟。” “原来是慧娟的娘家人,快请屋里坐,”张氏露出慈祥的笑容,摆手将人请进堂屋。 几人前后进了屋,坐定后。张氏回过身,对一旁的陈如英嘱咐道,“去找你大哥,叫他回来待客。” 陈如英点点头,看了眼对面的男人,嗖的跑出了院子。 张氏也盯着对面坐下的人,说不清楚什么感觉,总觉着这城里来的知青和老大家里不像寻常关系,还是得把老大叫回来。 虽说来人算是宋慧娟的娘家人,但按着农村的规矩,在场的只她一个她晚辈,也只能是她起身去厨房烧水。 宋慧娟主动起身,就要去厨房。没想到,张氏倒先开了口,“这时候你可不敢乱动,还不满三个月哩。你坐着陪娘家人说说话,我去,我去。” 说着,人就出了堂屋拐进了厨房。 宋慧娟听见这话,不得不佩服张氏的手段,短短几句话,既挑明了她现在的处境,又不得不让人顾忌。 上辈子张氏也是一样的手段,那时候自己没什么想法,一心想着既然同陈庚望结了婚,合该好好过日子的,从前那些个年少往事都该断个干干净净。可现在即使她仍旧没什么想法,也不会再这样任由张氏磋磨了。 “慧娟?慧娟?”赵学清喊了几声,对面的人才抬起头。 “学清哥,”宋慧娟对上他的目光,露出笑意。 赵学清打量着几年未曾见过的宋慧娟,到底问出了口,“你……你怀孕了?” “嗯,前几天才发现的。” 得了确定答案的赵学清不免有些失落,从前那个跟着他的小尾巴,一心帮衬他的慧娟妹子现在成了别人家的媳妇,面上却还是勉强维持。 “正好我这次带了些布料,能给小外甥做些新衣裳哩。” 赵学清拿起竹编篮子,直接递了过去,“你看看,能用不?” 宋慧娟也不见外,这真是打瞌睡就有人来送枕头了。 “学清哥,你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了,我正想着过几天去公社扯布呢。” “你要缺什么就告诉我,我找人给你换。” “那也不能这么麻烦你,总归我自己也不缺什么,何况我还能挣工分呢,也不愁日子过不下去。” 赵学清听了有些怒气,“你都怀孕了,现在还让你下地挣工分吗?” “没,”宋慧娟安慰道,“再说这事也不少见啊,哪家会因为怀孕不去挣工分呢?” “我!我就不会!” 赵学清说的慨然,可话一出口,两人都沉默了。 第6章 打破沉默的是才出门不久就被陈如英叫回来的陈庚望,抽得空回来的陈庚望坐到堂屋,与那正上午才听来的“青梅竹马”大眼瞪小眼。 这妇人竟在外人面前露出了笑。 “这就是慧娟提起的学清兄弟吧?”陈庚望饮罢一口茶,抬头对对面男人不慌不忙的地道:“怎得这么早就来了?” 一旁的宋慧娟听得皱起了眉头,一时竟想不起来自己何时与他说过赵学清的事了。 赵学清没想到慧娟会主动提起自己,想来如今这人才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面上倒也不显,只笑说,“是啊,正好趁着这回下乡,索性早来几天探探亲。” “原来如此,来既来了,怎么还带了物件?”陈庚望瞥见被两人放在桌上的物件,端着面上的笑意却不达眼底。 “本来与慧娟也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情谊,何况宋大叔一家从没少帮我,这么点东西只当是我……我做大哥的一番心意,”赵学清噙着一丝刺痛淡淡的笑了。 这时,一旁坐着的宋慧娟微微抬起头,看着眼前熟悉的脸,嘴角再次露出了浅浅笑意。 身旁的陈庚望也跟着她笑,只是那笑更冷了,“说来不知学清兄弟今年多大了,我是四三年生人,属羊。” 对面的赵学清也不回避,径直对上了那双透着寒厉之气的眼睛,“我是四六年生人,比慧娟大三岁。” 宋慧娟再傻也看出两人之间的唇枪舌战了,猛地站起身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大队上没事了?你先回去忙罢,知青来了队上的事肯定都忙着呢。” 陈庚望冷冷瞥了一眼那妇人,心下更是坐实了那些个传闻,“那正好,请学清兄弟跟我一起去队里办个手续,队里也好安排。” 赵学清看着为难的宋慧娟也不多坐,随着陈庚望的话起了身,“是哩,这回来得急没给小外甥备一份礼,等下次我再来补上。” 宋慧娟哪里还肯再麻烦他,想起知青这事又操起心来,“这都不急,你才回来,褥子甚的都带齐了没有?就那一个小皮箱装不了那么多吧?我那箱子里还有新打的被子,你带去吧?” 赵学清也不急,静静地听着宋慧娟叨唠,只觉着好似又回到了从前,“这倒不用,公社应该会统一安排的,你只安心照顾好自己就行。” 陈庚望看着眼前“情意深重”的青梅竹马,险些就要压不住心中的怒火,面上仍旧开口如常,“晚上家里多做些,队里许是还没开火。” 好歹是转移了两人的话题,陈庚望一摆手将人请出了陈家大门,带着路向东而去。 宋慧娟跟着两人出了门,跟到大门前,终还是停下了步子,望着渐行渐远的两道黑影,心生一计。 或许,借口也来了。 这时的宋慧娟一心想着离婚,丝毫也没料到那私下的传闻有朝一日会将她再次逼进死路。 送走了赵学清,宋慧娟如常拾起了散落在方桌上的竹编篮子。 许是挂念着小时的玩笑话儿,赵学清寻来了几斤糖果子,红花的大铁盒子装着,还有几尺蓝布料。 宋慧娟分了三份,一份给老陈头和张氏,另一份送到春丽嫂子,谢她上次的搭救,另一份留下,备不住哪天尝个甜滋味。 只那几尺布料宋慧娟没打算腾出来,最多能给小娃娃做上两三身替换衣裳,就是大人最多也就两身,也得是那身量小些的。 她估摸着这是赵学清按着她那身量扯来的。 待把那些糖果子用纸盒子装了妥当,与张氏说一声晚间待客的事,宋慧娟便拿着自己的钱去前村卖猪肉去了。 虽说这时候没什么珍贵的肉类海鲜,但猪肉还是能买得起的。份量不多,但好歹也算得上是个肉菜了。 至于那糖果子,宋慧娟没有顺道带去,还是等晚间天黑了不惹人眼的才好。 回来后,猪肉就交给张氏摆弄起来了,宋慧娟还是进了西屋操作起那几尺布料了。 一旦忙起来时间便过得极快,眨眼间太阳就落到了西山头,这时外面的小路上也就响起了交谈声。 晚间的饭她没做,与张氏说过了便一心扑在了小娃娃的衣裳上。 于张氏而言正好省下了几尺布票,也不会多说什么。 待听见院子里传来的声音,她才起身踏出了西屋。正好瞧见那两人一并跨进了陈家的大门,两人看到她,一人冷冷扫了一眼,另一人却满眼笑意。 宋慧娟见状,也噙着笑,打了水,让几人洗洗手。 几个男人先后进了堂屋,围坐在方桌前,宋慧娟也钻进了厨房打打下手。 等一桌子菜准备的差不多,人也来的差不多齐了,也就开桌了。 堂屋里几个男人谈天说地,余下几个女人坐下狭小的厨房随意吃了点边角料。 春日天短,没得多久,天就彻底黑了。 堂屋的男人们仍旧说个不停,宋慧娟不晓得队长怎么也来了,后面又陆陆续续来了两人。其中一人便是庚强,还带了点下酒菜。 眼看着男人们聊起来说个没完,宋慧娟干脆也不等了,按着这情况,只怕不到十点难散。 宋慧娟与张氏交代了一声,提着那盒子糖果子就往西头去了。 农村的天儿,即使到了夜里,满天的星星也将脚下的路照得通明,并不用特意带着手电筒出行。 宋慧娟走得几步,便撞见前面来了个人。 她抬头一看,正是春丽嫂子。 宋慧娟几步迎了上去,笑道,“这么晚,嫂子怎得出门了?家里的孩子可睡下了?” 杨春丽也朗声道,“睡了,睡了,这不是去寻你庚强哥吗?这么晚了还没回家,再不叫他弄不好又喝醉了。” 宋慧娟也是知道的,这陈庚强别的毛病一点也没有,就是出了名的好喝酒,不说每顿,只每天都能寻着人喝上两杯,一旦那酒劲上来,只怕是非闹得个人仰马翻。 可也是能治住的,只这人也就只能是杨春丽了。 说来这两人也算得上令人羡慕了,打打闹闹的,过了一辈子。 宋慧娟知了她的来意,安慰道,“庚强哥正在我家呢,队长也在,只怕不到十点还散不了。你别担心,喝完了就回了。” 杨春丽也晓得她家那口子的性子,没再多说,便问道,“这么黑了,你是打哪来的啊?” 听她这一问,宋慧娟低头瞧见手里的纸盒子,这才想起正事,“嗨,这不是得了点糖果子嘛,想送来给孩子们尝个滋味的。说起来还得多谢那天嫂子把我送回家呢。” “这哪儿当什么事啊?还值得你特意还来送果子。”杨春丽也知道家家的情况,哪个庄户人家会轻易买点这不顶吃的玩意儿呢。 说归这么说,但宋慧娟知道承了人家的情是得还的,“也不是什么贵东西,只当给孩子们的。” 杨春丽笑着接过纸盒子,目光落在宋慧娟的小腹上,“肚子里孩子可怎么样了?这还不满三个月,可得多小心着点。更何况你这还是第一胎,更得多注意。” “好着哩,没啥事了。”提起这孩子,宋慧娟也是满心的爱护。 这辈子,不用别人护着,她一定会好好护着她的孩子的。 杨春丽听了也笑起来,“那就行,你好了孩子才能好,可不敢不当真。”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9节 宋慧娟听了连连点头,两人又趁着夜色聊了好半天,直到那漫天的星星渐渐有了灰色,才各回各家。 宋慧娟回到陈家时,人已经散了,连赵学清也被队长拉着往东头的知青点去了。 她站在路口,看着消失的人影,才想起来那床被落下的被子,也不知今天他盖什么睡了。 她回过身,就见陈庚望站在西屋的床下,怔怔的盯着她,也不知盯了多久了。 宋慧娟低着头,转身合上了大门,这才踏进西屋。 一进屋,她就发现仍立在窗下的陈庚望冷冷的瞥了她一眼,沉默了会儿,径直去堂屋收拾起了方桌。 烧上大半锅的热水,起出两壶热水,另腾出一盆热水泡脚,剩下的再把碗一并放进去,趁着水就洗刷了。 等她这边忙完,天已是更黑了,连空气里的寒气也更浸骨了。 推开西屋的门,一盏煤油灯也没,宋慧娟也不出声,悄声脱了小袄棉裤,钻进了自己的被窝。 直到她昏昏欲睡时,才猛然听见枕边那人冷冷说了句,“这些日子,安生在家里安胎,不许出去乱跑。” 宋慧娟闭着眼睛等了会儿,没等来下一句,翻个身朝外侧便继续睡了。 她这幅反应,惹得陈庚望在黑暗中盯了她好一会儿,冷冷哼了一声,又来回的翻身折腾的那木架子床咯吱作响,直到身后没什么反应,才安生睡下了。 第7章 待到第二日早起,宋慧娟做了饭,又等众人吃过饭后,剩余那些锅碗的洗刷交给了陈如英,她便转身回了西屋,接着做那小娃娃的衣裳了。 昨晚陈庚望说的那话她并不放在心上,或许离婚这事还需要赵学清帮一把。 这事从始至终她都没和家里人说一句,毕竟这个时代离婚的女人不多见,尤其是农村的女人更是少之又少。那些个前世今生的事她都弄不明白,何况是那些个思想封建的长辈,更是指不上他们能相信的,搞不好反而会误以为她患了什么失心疯之类的。 至始至终,能依靠的还是她自己。 以她对陈庚望上辈子的了解,他是不会同意离婚的,更何况眼下她肚子里还揣着他陈家的长孙,更不能指望他会答应了。 但从昨天那遭事她也大约看出来了,和上辈子一样,陈庚望和赵学清两人之间还是不大对得上。上辈子她和赵学清断的早,她又一门心思的和陈庚望过日子,或许陈庚望不知道两人曾经的关系,如果这辈子告诉他,会不会他就此嫌弃了自己,从而放了她? 不是她高看自己,实在是她太了解陈庚望这人的脾性,不只是陈庚望,大多数这时候的男人都是极好面子的,稍有点血性的男人都不能容忍自家的妇人和别的男人有什么关系来,这种事且不论是曾经还是现在。 但这事到底如何她还没有十足的把握,还得探探赵学清的想法。不论如何她也不能为了自己再平白耽误了好好的赵学清,毕竟这几年当知青的日子他也还得在这陈家沟耗着。 理出思绪后,放下手里的小衣裳,她爷不再耽搁,关了门便往那知青的院子走去。 正是上工的时间点,路上没有多少人,偶尔见得几个小孩在路边玩耍逗乐。 等她到那知青的院子的小路上,远远地就见那院子的大门敞开着,不待她走到院门口,就听得那里面传出了声音。 “学清啊,你先住在这儿,有什么短的缺的就说,至于这几天吃饭就先来我这儿,虽说村里的吃食比不上城里的,但好歹能填饱肚子,你可千万别嫌弃。” “哎,说这您就客套了,我从小也是在咱们农村长大的,没什么嫌弃的。” “是这啊,我还当你这身板是城里人呢。哎,你原来是哪个村的?”这时,另有一道憨实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这时那道温润的声音又响起,“就是咱们乡里西边的前赵村。” “这离的挺近的啊……” 院子里的那道独特的温润的声音,混合在男人们的粗狂的朗朗笑声中,格外清晰,再多的宋慧娟就听不得了。 只因那时她听得那门“咯吱”一声,便有人陆陆续续走了出来,最右侧那人看到她,那眉头便皱在了一起,脸色也沉了下来。 “慧娟,来寻庚望的?”为首的队长陈建元看到她,笑问了一句。 宋慧娟笑笑,并未言语,心下一转,那脚下便要往右拐。 这时,那人不知与他们说了什么,就见那几人朝她善意的笑了笑,相继往西走去,而那人此时便抬着大步走了过来。 宋慧娟没想到他也在这儿,按着往常这个时间点他应当是在田地里计分的,但心里转了几转,面上不显,强迫自己站定等那人走上前来。 “怎得来了这儿?家里有事?”陈庚望淡淡扫了一眼,停到宋慧娟面前。 “无事,”宋慧娟往那关着门的院子看了一眼,没再说了。 本来特意来这儿就是为了商量与他离婚的事,现在正好在这儿遇见他,或许就不用她再多费心,外人再怎么说也比不上让他亲眼看见来得快。 就是他要怨恨,也怨恨不到赵学清身上,一切都是她来做的。 既然是这么想的,宋慧娟便也作出了那副模样,躲躲藏藏,也会更引人心生疑窦。 陈庚望听了这话,又看着那妇人丝毫不顾及他频频探头的动作,周身上的气息更冷,未发一言,抬起步子便走了。 宋慧娟见人走了,平淡的眉眼间拢起了些笑意,径直走向了那蓦得静下来的院子。 “学清哥在吗?” 宋慧娟立在门前,朝里问了一声。紧接着就听见那疾步而来的脚步声,随即那木门一推,便见赵学清出现在面前。 “你怎得还来了?莫不是来寻那陈庚望了?” 宋慧娟听得他那打趣的话,一时竟心酸不已,想及上辈子的那些乱糟糟的事,眼角的泪便再也控制不住,落了下来。 “怎得了?你别哭,别哭,有什么事就告诉我,难不成那陈庚望委屈你了?”赵学清急得来回转。 宋慧娟看他这模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连连摇头,道,“没事,没事。” 赵学清见他这挂念的慧娟妹子终于露了笑模样,脸色便缓和许多,“那就好,你进来坐。” 两人进到那院子里,宋慧娟才打量起来,赵学清搬了把凳子与她,心里还是放心不下,“那陈家的人真没欺负你?” “还好,”宋慧娟用手帕拭了拭眼角,叹了口气,“都是过日子罢,哪有锅勺不碰锅沿的。” 赵学清怔怔的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又低下了头,“只要你说好就行,就算有什么也别怕,我现在在这也算得上你娘家人,总比你自己憋在心里好。” “不说我了,你呢?” “我?” “雷大叔还没催你吗?” 雷新平就是赵学清那入了赘的父亲,据她上辈子的了解,他们父子俩关系一直都不大好,不然也不会撒手让他这唯一的儿子来了这穷乡僻壤。 “他?”赵学清冷笑一声,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大耐烦道,“催了,找的都是他那什么战友家的女儿,一个个净是上纲上线的,烦人得很。” 赵学清摇了摇头,眼神里泛起亮光,“还是原来好,那时候你就像个老太婆,老跟在我身后我唠唠叨叨的,也不知那时候就怎么不觉得烦?” 一个两个都是跟在自己身后唠叨,怎么就不一样呢? 或许,是人不一样罢。 宋慧娟沉默一会儿,赵学清似乎也不需要她回答,现在她已经嫁了人,不到年底还能有个小娃娃,还能怎么办呢? 路还是往前走的。 “不说那些了,一个人的日子还是自由的,我还是得趁着这几年来清闲清闲罢。” 宋慧娟也顺势移了话题,进了那屋子,来回打量着那床,“冷不冷?我看你只提了个皮箱子,连个被褥也没带。” “这不是有嘛,马上就夏天了,也不怎么盖了。” “那也不能掉以轻心,离夏天还早着呢,这时候要是着了凉可不得了,村里又没赤脚大夫,我还是回去把那新被子给你抱来。” 赵学清看着那围着床来回转的宋慧娟,心中酸涩难耐,“不用了,我一个大男人不讲究那些,来回折腾净麻烦人。” “不行,这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知青少说都得一年。” 到底,赵学清还是没有拗过宋慧娟,只得答应下来,跟着她去陈家取那床被子。 宋慧娟回了陈家那时,不过十来点,也不到下工的时候。 陈家一人也没在家,宋慧娟直接将人领进了堂屋,倒了热水让他等着,这才进了那西屋。 还是她那时嫁过来时做的新被子,那绳子捆了起来,新被单那些物件他自己带的都有,也不用她再找了。 东西给了赵学清后,宋慧娟没有再多留他,即时将人送出了门。 她还是没有开口,那事她不知道怎么开口,更不知道会不会拖累了他。 眼下这泥沼,她早已陷进来了,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挣脱出来,又不用连累他人。 日子,且一步一步过吧。 第8章 阳历三月中旬,初春之际正是庄户人家最为忙碌的时候。这时,各个大城市派来下乡的知青们也都纷纷来到了这贫瘠的黄土地,终是要过上与黄土地为伴的日子了。 这日,天还未大亮,陈庚望便早早起了床,穿好衣裳,还未关上门,就听得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他回头一看,见是那妇人起身了,淡淡地道,“不用起了,。” 宋慧娟披袄的动作一顿,见陈庚望那颇有些意气风发的背影,咽下了嘴里的话,静静地下了床,披好衣裳转身去了后头的茅房。 陈庚望关了门,与公社里的几个同志一起踏上了去往南丘城火车站的土路。 接连三日,公社里都派人去接大城市来的知青们,为此还特意排了个班,尤其是那些未婚男青年们更是寻了几辆自行车去接大城市来的女知青,又使人拉了几辆架子车,好帮知青们拉些行李。 前几日,宋慧娟就从春丽嫂子那听说了要去火车站接知青的事,因着赵学清的自行车也被借走了,便特意早起热了些窝窝头给陈庚望带着填填肚子,还特意让他分一些给赵学清。 原本她想着,这么明目张胆的在陈庚望面前关心其他男人,怎么也会让他快些答应离婚的事。可不知怎的,这两日陈庚望再见她竟时不时露了笑脸,惹得她心生厌烦。 更没想到,今早竟还被他误会了,想来这个法子也行不通了。 宋慧娟满心的无奈,不知到底如何才能让陈庚望能答应离婚? 这几日静下来细细想来,利用赵学清的情谊要他同自己离婚,实在不妥。一方面伤了他们从前的情谊,另一方面也恐伤了她自己的名声。 这种事,不闹出来还罢了,一旦闹出来,不仅是她,赵学清,连带着她的老爹兄弟们日后在这十里八村的也抬不起头来。 是她糊涂了…… 如今,她只希望时日一长,陈庚望能觉察出来她的话是真实作数的,不是上辈子那股小女人缠人的气性了。 或许,不等她肚里的孩子生出来,他就答应离婚了。 冷静下来,脑子清醒了,想清楚了自己的处境,也就不冲动了。 但她也没什么同陈庚望过完一辈子的打算,上辈子那些飘荡过的黑夜,亲耳听见的孩子们的命运,早已经随着无边的黑夜浸入了骨髓,连内里的心肠似乎也被黑夜里的低温冻僵了。 ——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0节 而南丘城火车站这边,却是热闹非凡。 关庙乡公社此次来的社员同志们并不多,难得的是那些跟着来的未婚男青年们。身后还跟着从关庙乡跟着跑来凑热闹的半大孩子们,多是男孩子们。 人挤人的站在木栅栏外,一个个都向里侧望去,远远看来活像是过年那时节迎接什么庙神似的。 随着震耳的轰鸣声渐行渐近,就见那一节节的绿皮火车鼓着滚滚白烟露出了真面目。这时,那些半大的男孩子们纷纷站起身来,有些个头瘦小的,不等吹号员打铃就直接钻过木栅栏,直朝那铁路跑去,暗想一定要摸摸那个大玩意儿,待回了村里好炫耀一番。 等那绿皮火车停了下来,就有人陆陆续续从那车上下来,大多都拎着竹编箱子,背着一包行囊,其上挂着几个网兜。唯有一位穿着双排扣列宁装的女同志拎了一只黑皮箱,站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这时,那木栅栏被人一拉开,外面的人纷纷涌进去进去接人了。 陈庚望一摆手,招呼着几个队里的男同志走上前去接人,还留下几人留在原地看着自行车。 火车站人群来往众多,陈家沟大队来时特意做了木牌子,一个男青年高高的举起木牌子站在站台前,试图发挥出自己的价值。 高高的黄木牌写着几个黑色大字——关庙乡公社陈家沟大队。 不多久,便有人向此处陆续走来。 这时,那位穿着双排扣列宁装的女同志也径直朝陈家沟众人走来。 “这……这不会是来咱们大队的女知青罢?”有位男青年惊呼出了声。 “乖乖!没想到还有这号人物哩!”另一道略显年长的声音笑着道。 “唉,只怕这福气不会落在咱们头上了。”又是那位男青年,声音已经低颓了下来。 “说甚呢,女同志面前都注意着点,”这时,陈庚望那低沉的声音略带斥责道。 这边说着,那位女同志已经走到了众人面前。 “你好!我叫江茉。” 说着,这女同志就自然而然的伸出了右手,作握手姿势。 “你好,陈庚望。” 陈庚望没有顺势伸手握上去,反而接过了那皮箱子,转而将那箱子交给了刚刚那位男青年,并嘱咐他要小心。 那男青年点点头,应了一声大哥。原来那男青年是陈庚望二叔家的独子,陈庚宇。 江茉也看向陈庚宇,微微一笑,一口正宗的普通话,“麻烦你了!” 听得这样客气的话,陈庚宇的脸庞倏地红了起来,随即点点头,紧张的结巴道,“没,没关系。” “你这小子!”那位略年长的男青年一巴掌拍到了陈庚宇的后背,眼中尽是戏谑,身后的人更是一齐哄笑起来。 这边闹作一团,无人注意到那从省城来的女同志的目光落在了前面陈庚望的身上。 不到十点,南丘城火车站便关了门。 南丘城位于华省东南部,属于偏远地区,每天只有一趟途径此地的火车。待火车开走后,陈庚望带着陈家沟众人出了站台,随后点一次名,按照名单一一对应后,安排女同志们上了自行车,那些个行李背囊统统放在了架子车上,一切安排妥当,这才按着原路回了陈家沟。 走了一个多小时,不到十二点,这才堪堪赶了回来。 陈庚望又带着众人将接来的知青们送到知青点,男知青们由他领着去了食堂,女知青们交给了妇女主任。 待一切忙完,已经过了饭点。 陈家西屋。 宋慧娟正坐在窗边缝制着一件蓝布衣裳,午后的阳光落在窗前,也不刺眼,反而更温暖些。 原本几日前赵学清带来的布料已经给娃娃做了两身衣裳,还给自己做了一身宽便许多的衣裳,以防来日肚子大起来再没得工夫做了。 许多事想通了,再做起事来手脚就快了许多。一晌午就做了大半,不到晚上这一件褂子就能做好了。 暖洋洋的太阳照在身上,让人晕晕乎乎的直想睡上一觉。 这时,走进院子的陈庚望正好瞧见西屋的窗前,那妇人手里拿着一块快成型的上衣,手上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掩在阴影下的那双眼皮眨了两下,下一瞬也缓缓合上了。 陈庚望此时不自觉放缓了脚下的声响,心中竟生出一种莫名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陈庚望压低声音,轻轻推开了西屋的门,缓步朝窗边走去。 饶是如此,还是惊醒了那妇人。 “谁?” “我。” 陈庚望脚下一顿,走到了木桌前,拉开凳子坐下后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天还冷,上床睡吧。” “嗯。”宋慧娟应了声,没起身,想起什么,也没回头,穿针引线的动作不停,“锅里留着饭了。” “嗯。” 宋慧娟交代过了,也不再多说,将手里的一只盘扣缝好,剪断了线头,仔细数了一遍。 七个。 刚好够一件衣裳。 她这才放下手里的衣裳,把那些个线团缠缠绕绕收拾好,一并放在针线筐里,抬头见陈庚望怔怔的盯着她看,不知多久了。 宋慧娟只看了一眼,低头走到床边,没再看他。 — 陈庚望看着那妇人冷冷淡淡的走到床边,旁若无人地脱了小袄棉裤,只着一层背心白裤就进了被窝。 平日没有发现,那妇人的胳膊竟是白花花一片,和去年秋天收麦子那时相比白了不少。 压下心底的燥热,陈庚望收回视线抬步出了门。 床上宋慧娟听得厨房那门吱吱呀呀的声音,眨了眨眼,彻底松了心神,侧头睡了过去。 待她再醒来,竟是快三点了。 张氏并不在家,只有陈如英拉着一个女孩还在那棵老槐树下玩着什么。 猛地起身,心中有些心悸,缓过一阵后,才起床泡了一杯红糖水,揣在手里,暖暖身子。 不知怎的,这些日子总会有些时候心慌得厉害。 仔细想想,这么小的事也不大记得上辈子事怎么一回事了。只是上辈子活过一回,这辈子就知道身体健康的重要了。 眼下,只除了与陈庚望离婚这事外,还有一事得提前准备了。 粮票,或是公分。 这事还得细细谋划,要想做成还得想些法子,过两日要回一趟大宋庄。 依着现如今这靠天吃饭的光景,只得提前多存些粮食,往后的日子还难着呢,好歹得吃饱了饭,填饱了肚子。 从前啃树皮的日子还近在眼前,才没过去几年,怎么也不能再过上辈子那样的日子了。 不拘是用什么法子,慢慢存下些粮食总归比来日饿肚子好。 既是打定了主意,晚间陈庚望回来时,宋慧娟便主动提起了要回娘家的事。 哪儿料到那人实在是个狗脾气,一会儿一变! 第9章 那日晚间,宋慧娟想着还是要与他说上一声,到了那下工的点还是没见人回来,索性便上了床,一边打着盹儿一边等陈庚望回来。 靠山的地界昼夜温差大,空气中的湿气重,淡淡薄雾遮在眼前,杨树上的露珠也渐渐积了水珠。 “大哥?”陈庚兴出来上茅房,听到门口有动静,试探着喊了一句。 “嗯。”陈庚望回身扣上门,“还没睡?” “马上就睡,”陈庚兴摸摸后脑勺,裹紧了身上的小袄,伸出一只手往东侧指了指,“灶里留得有饭。” “好,”陈庚望大步走近,淡淡看了一眼,道:“去睡吧。” “哎,”陈庚兴点点头,披着袄就小跑回了屋。 西屋里的宋慧娟听到动静后,人也披了件小袄跟着坐起来。 —— 陈庚望径直去吃了饭,放的时间有些久,已经冷了。 也不再点柴加热,如今这光景能有饭吃已经不错了。 陈庚望走近了才看到床头的妇人披着件小袄半倚着箱子,没有点灯,黑漆漆一片。 “咋不睡?” 宋慧娟看着陈庚望脱衣的动作,顿了顿,没有回答,“吃饭了吗?灶里留得有。” “吃了,”陈庚望见她直起的身子又弯了回去,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这两天村里有人请假吗?”宋慧娟见他了上床,也跟着一并躺下。 “咋?” “我想回一趟大宋庄,还没和春丽嫂子说哩。”宋慧娟翻了个身,面朝外侧。 黑夜中,里侧的陈庚望转过头问,“啥时候回?” “就这两天吧,明儿我去和春丽嫂子说一声。” 里侧的人没再回答,宋慧娟便合上了眼。好一会儿,才听得那里侧的人冒出一句,“二十七回吧。” “嗯。” 夜风吹过,耳边响起一阵规律的鼾声,宋慧娟便彻底朝了外侧,试图将那股子声音清出脑外。 上辈子陈庚望也打鼾,但时间一长也慢慢习惯了,不知怎的,这几夜反倒睡不着了。 许是太久没和这人同床共枕了罢。 上辈子他四十八岁那年两人分屋了,自己得照顾老大家的小孙子,小娃娃白天睡睡觉,夜里就不大能睡得着了,常常是闹得人睡不着觉。 他嫌烦,自己卷着铺盖去堂屋睡了,从那之后到自己死怎么也有十几年了,再加上她在那院子里飘荡的那些年。 足有二三十年了。 怪不得不习惯,自己一个人原来也早成了一个新习惯,眼下还不知道这辈子又得在这小屋里挤多久呢?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1节 虽然陈庚望每日回来不会提及半句队里的那些事,但依着上辈子活过一回的经历,宋慧娟总能猜出些什么,何况现在身边还有位妇女主任。 这杨春丽便是陈家沟大队新设的妇女主任,这妇女主任的职位原也是没有的,还是关庙乡公社为了响应国家号召统一在年初时新选立的。 原本两人的关系也算不上多好,只当是个普通亲戚,但自从那次的帮忙,宋慧娟又送了那盒子糖果子后,两个女人之间的来往便只增不少了。 有时,女人之间的情谊来的很奇妙,或许一盒糖果子就破了冰。 再加上陈庚强时常来陈家与陈庚望商量办事,有时晚上回去晚了,杨春丽便来陈家找人,有时还不得等上一等,这么一来二去的,宋慧娟倒从杨春丽那听来了不少消息。 待到第二日,宋慧娟特意等晚间吃了饭,才拎着做的几个红薯饼饼去了村北头。杨春丽倒爽快地应了下来,笑着说这么大的喜事是该回趟娘家给报个信儿,还劝了几句,如不满三个月可以先不急着上工,等好了再来上工之类的。 宋慧娟也不见外,眼下农地里的庄稼正是繁忙的时节,要是为了那几个公分真伤了孩子,那才是得不偿失哩。 一切都应的好好的,眼看就快到二十七了。 不料,二十六那日下午四点多快下工时,杨春丽便风风火火的赶了来。 一口气未喘顺,便急急忙忙的张口说道,“哎呦,那,那新来的女知青……” 宋慧娟忙放下手中的面团,倒了一缸子水递过去,又拉了凳子让她坐下说,“你先别急,喝口水顺顺气。” 杨春丽接过那白瓷缸子,咕嘟咕嘟痛饮一大半后,对着宋慧娟就连连摇头,语气甚是严肃,“那新来的女知青竟当着满大队的人说她看上你家那口子了。” “啊?”宋慧娟一时没转过来,灶前的陈如英倒是惊得站起了身,“哪个女知青啊?叫个甚名儿哩?” “江茉。” “你说说,叫啥不好,叫个江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那炝锅用的姜末哩……” 江茉。 轰—— 脑子里的弦一崩,宋慧娟想起来了,她如何也没想到自己千算万算,竟然把这么一条大鱼给算漏了。 上辈子就有一位从华海城来的女知青当众对陈庚望说那些情爱喜欢甚的,当时这事发生时她人就在当场,听了这话她立时就跳了出来,狠狠指责那女知青勾引男人。谁料到那女知青也丝毫不怯,两个女人也是一台戏,大闹起来,临了还是陈庚望这个当事人将她带走了。 后来听说那女知青不知打哪儿知晓她怀了身子的事,再之后那女知青就调走了,再没了音信。 原本早已忘记的人,现在又出现了。 或许眼下这位女知青还是再帮上他一把。 宋慧娟越想越觉着有可能,虽说上辈子这两人有缘无分,或许这辈子就成了真夫妻呢?再想下去便觉得日子有了希望似的,一时没忍住竟乐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杨春丽以为宋慧娟觉得那名字好笑,都说那大城市来的人讲究,怎么讲究着讲究着那名字就讲究成姜末了呢? “你可不知道那知青长得那般……” 没让杨春丽说完,宋慧娟便扯了借口支走陈如英,“小妹,刚刚冬梅是不是来找你玩儿哩,去吧,大嫂和春丽嫂子说会儿话。” “我……” 陈如英知道他们接下来谈论的是她大哥,出于对大哥的那天然的维护,让她说不了要在这紧要关头弃了她大哥自己去玩儿的话来。 可那杨春丽哪还忍得住,干脆起身将人推出了门,“姑娘家家的,可不能听男人的事,快去寻人玩去。” 话说到这份上,小姑娘也害羞的红了脸,转头就跑走了。 眼看着陈如英出了陈家大门,杨春丽这才开了话头,“哎,你可不知道那知青长得那般模样,搁在咱们关庙乡十几个村也找不出一个来。” 宋慧娟歪头想了想,竟怎么也想不起江茉的长相了,但总还记得她那长相是美的,活像后来那电视里的人似的。 杨春丽看着宋慧娟丝毫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更是恨铁不成钢了,“还笑,也就你笑得出来了,这事搁在哪个身上谁还能笑得出来?” 宋慧娟勉强敛起嘴角那拢不住的笑意,拍了拍杨春丽的手让她放心,“他要是真想跟人家有点子啥事,我还真能管住不成?” 杨春丽便顺势握住了那双糙手,叹了口气,“唉,你家这口子还和我家那口子不大一样。” 一个是任由家中的妇人当家作主的男人,另一个是由不得妇人多半句嘴的男人。 怎么会一样呢? “唉,这可咋办哩?”说了半天杨春丽也没了法子,她这傻弟媳妇论样貌比不上人家,更别说比啥文化了。 看着杨春丽替她着急成这模样,宋慧娟心中倒静了下来,反过来安慰道,“也不用咋办,他不是那种人。” 杨春丽看她那肯定的模样,心里并不赞同,可嘴上还是劝道,“其实我看庚望也不像那种人,可就是怕他耐不住那小狐狸精缠啊。你这肚里的孩子还得七八个月才能生出来,这么长的时间难保不会出啥事。” 三两句话的工夫,在杨春丽的心里,那原本还是高文化的女知青就变成了不要脸的勾人家男人的小狐狸精,而宋慧娟则成了即将被人抛弃的可怜女人。 说完不待宋慧娟回答,杨春丽又抬头盯住宋慧娟的小腹,“好歹现在你肚里有了这孩子,谅他也不敢轻易弃了你,可要是个男娃就好了,到时他就是想做啥也得掂量掂量。” 说着说着杨春丽就更起兴了,“我有个表姐,她认识咱们乡诊所里的大夫,那大夫可是个好手哩。等满了四个月,人家一出手就能查出是男是女了。要不到时候你去试试?” 宋慧娟摇了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我听说这事可是有风险的,一不小心那肚里的娃娃就抽没了。” 其实她知道肚里的孩子是个男娃,但现在只她一人知晓,要是借机瞒过去了呢? 在这个时候,尤其是农村人的眼里,一个女娃娃,怎么也比不上男娃娃。 如果他们都以为是个女娃娃呢? 或许,这一回真的就成了。 宋慧娟还是先拒绝了,这事还是得慢慢来,真等到时机成熟了,或许可以一用。 “那还有一个法子,”说到这时杨春丽也是黔驴技穷了,随即压低声音趴在宋慧娟耳边悄悄说了。 还未说完,宋慧娟的脸就变了色儿。 杨春丽见她这扭扭捏捏的样儿,“这肚里的孩子都有了,还害啥羞哩。” 宋慧娟背过身,不肯接受她这馊主意。 这时,杨春丽听得那陈家大门被推开的响声,急忙站起身,临走前仍旧劝着,“我也只剩这个也是不是办法的办法了,你好好想想。那些男人不就是那点子花花肠子吗?” 这话才说完,就见陈庚望已然大步走到了门前。 第10章 “怎得还没做好?” “我看看。”宋慧娟转过头,淡淡的看了一眼正冒着烟的大锅,又回过身,加紧将案板上剩下的那把野菜剁完。 杨春丽走后,陈庚望便坐下烧火了,她也就没去将陈如英叫回来。 陈庚望此时正坐在灶前烧着锅,他看着坐在案前忙碌的背影,见妇人起身走来,便转过了头,继而去盯着那映得人脸热的地锅。 宋慧娟掀起草编锅盖,便往外一侧身,避过熏人的热气,手上沾了点凉水,伸手摸了摸窝窝头,软软乎乎的,这才拿了馍筐筐一个一个往里拾。 等这窝窝头拾完,宋慧娟便接着调了道野菜,陈庚望依旧老神在在的坐在灶前掰着干柴火。 待这一切都捯饬好了,陈家众人也就回来了。 窝窝头留下几个,剩下的拿到堂屋放桌上,再留点野菜塞在窝窝头里面,大半仍旧放在那放桌上。 陈如英也跟着忙来忙去,压了一盆水放在厨房外的石头上,留给哥哥们洗洗手。 这时,陈庚望也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沾的木灰,看似无意的瞥了眼案桌上的瓷碗,便低头出了厨房。 待到晚间吃过了饭,陈庚望便出了门,剩下洗洗涮涮的活计也被陈如英揽去了,宋慧娟没得甚事,想着明日就要回去的事,又从那箱子底儿拿了一块钱压在枕头底下,这才出了门。 晌午她去寻陈如英去找张氏回来吃饭时,路上就正好碰见了赵学清下工,两人聊了几句也就说起了她要回娘家的事,赵学清就托她走之前来一趟,许是要让她帮个啥忙罢。 才出了那陈家大门,走到那土路上,就见路两旁零零散散站着几个妇人,待看见了她,一个个便凑上前来。 “哎,慧娟,你这几天咋没去上工啊?”一个妇人先开口问道。 旁边的另一妇人立即接上,“这你都不知道,慧娟有了。” “那你肯定还不知道今儿那事哩……” 宋慧娟也不走,干脆由着他们说个痛快,等他们说完了,见她没什么反应,心下便可怜起她来。 “唉,你说说这大城市来的女人还咋像啥都没过似的,跟咱们抢男人,呸!” “这有啥,现在她就是想抢也抢不走了,这都生了根了。”说完,几个妇人便呲了一声,随即笑作一团。 农村的妇人时常聚在一堆,闲起来说甚的都有,更有些大胆些的,连那档子事也会拿出来说。 若是再往下说,那更不甚的还多着呢。 宋慧娟看情况差不多了,耷拉着眉拉下了嘴角也就开了口,“唉,我也发愁,老一辈总说酸儿辣女,也不知道准不准?我这几天总觉着嘴里没滋没味的。” “不准不准,我怀玉儿的时候见着酸的就想吃,到了不还是个丫头片子吗?” 旁边的一个妇人反驳道,“那咋不准哩?我可准了,我怀我家老大老二的时候就老想吃酸的。” 只这一句话,妇人们就争论了半天,大多数人到底还是相信酸儿辣女的。 这时,总算有人问到了点子上,“慧娟,那你想吃啥哩?” “我?” 宋慧娟低了头,好像这事不能说出来似的。 有时候,这话说一半留一半或许更有效果,其余的便留给看客自行猜测了。 妇人们见这情况,似乎得知了什么秘密,一个个看着这可怜的女人也都说不出什么了。 “没事,我先走了。”宋慧娟果断逃了出来,留那些妇人还在身后继续讨论。 她没想到原本这么难的事就被她这么瞎猫撞上死耗子给碰上了,有这些个妇人传说出去,或许不用多久陈庚望就知道了。 这时候的人不拘男女,大多数都还是极重男轻女的,且都相信那酸儿辣女的说法。想想,上辈子她也是这样的,甚至没少为此为难过儿媳妇。后来,小女儿总说这是不靠谱的,连那电视上的白大褂也说啥子不科学。 如今宋慧娟倒不在意科不科学,要紧的现在的人都还是相信的,又极看重。 —— 来到那知青点,宋慧娟便上前敲了两下,过了一会儿,便有个年轻模样的男同志出来问,“你找谁?” “赵学清。” “学清,有人找。”那男同志朝里喊了声,里面应了声,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人,便回过身对宋慧娟说,“您等等,我去催催。” “多谢您了,”宋慧娟朝他善意的笑了笑,便站在门前的空地上等着人。 还没站得一会儿,就听见那清朗的声音响起来,“行了行了,回头请你喝酒。” “慧娟。”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2节 宋慧娟闻言,抬起头就见赵学清穿着一身草绿色的军装朝她走来,那眼中绽开的笑意好似黑夜中一簇温暖的火焰,暖得人心也明亮起来。 从前见到这么暖人心的笑容,宋慧娟便觉得他的日子未来一定是明亮的,如今再见,才觉得那些磨难真正离他而去了。 “等会儿啊,”赵学清扬扬手,又转了回去。 等他再出来时,手里就推了那辆凤凰牌的自行车,拍了拍后座,问道,“出去走走?” “现在?”宋慧娟仰头看了眼头上漆黑的天空。 “不走远,”赵学清笑着看她,一半温暖一半苦涩,看得人不忍拒绝。 宋慧娟笑着点了头,“去哪?” —— 漫天的星光落在身后,两人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到底宋慧娟也没坐上赵学清的自行车。 他没重提,她没多问。 宋慧娟问了许多外头的新鲜事,赵学清都侃侃而谈,只是要说起这农地里的事来,赵学清就是个花架子了。 从农地里往回走,路上已经见不到人影了。 “你想捎啥啊?”宋慧娟想不出赵学清会要自己捎什么,从他走后,他家那座院子就空了下来,就是有什么东西只怕也难找了。 徐徐微风吹来,扰乱了额间的黑发,来回扫在鼻间,也扫在人的心上。 赵学清看着那簇自由的黑发,缓缓说道,“算盘。” “算盘?” “嗯。” “这时候哪用得到那个啊?”宋慧娟想要提醒他,现在这时候哪能把这些东西往外拿,何况那物件必定是他祖上传下来的。 就算她真能把那算盘给他捎回来,不说别的,就他住的那地方人来人往的,搞不好就叫人发现了,那劈里啪啦的声音怎么能藏得住? “我不用,”赵学清见身旁的人为他担忧,那额上眉毛不自觉的翘了翘,“可现在放在那屋子里,也不安全。” 宋慧娟皱了皱眉头,“你还记得在哪儿不?” 赵学清停了下来,想了会儿,说,“应该还在后屋里,当时走得急也不大记得到底在哪儿了。” 宋慧娟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你要是没啥用处我就不给你捎来了,我要是找到了就先放起来。” “行。”赵学清倒没再反驳,一口气答应下来。 看着渐近的陈家大门,赵学清从口袋里掏出了个蓝布巾递过去,宋慧娟没接,那手就一直伸着,好像宋慧娟不接下来就不肯收回去似的。 “不是给你的,给宋大叔。” “浦生浦为都能挣工分了,饿不着冻不着的,”宋慧娟将他的手推回去,“你自己在这山沟沟里还不知道的过几年哩,往后总有用的地方。” 赵学清也不和她再推托,直接塞到了她手里,“我一个人能用多少,再说了我不还有那个当官的爹嘛,怎么也不会受苦了。” 听他这么说,宋慧娟便没再拒绝,只当是为他和那算盘一起存着了。 上辈子曾听说那雷新平当官后娶了个新老婆,又生了个姓雷的小儿子,和赵学清的关系就不大好了,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赵学清拨了拨手边的铃铛,转移了话头,“要不明儿你骑自行车回去罢,来回快得很。” 宋慧娟盯着那锃亮的自行车,连连摇头,“这大玩意儿吓人的很,我可不敢骑。” “这和咱们小时候骑得那木轮子的一样,许是你忘了罢?” “没忘,这可不一样,这要是跑起来可快得很,”宋慧娟还是不敢,这看着好像大差不差,可一旦骑起来快的可不是一点半点,要是不小心摔着了那不了不得。 赵学清笑着叹了口气,“唉,你还这么胆小……” 宋慧娟想起那时候,也笑出了声。 —— 那边的陈庚望从队长家谈完事,便和几个社员一道往回走。路上,几人说起玩笑话来,有位稍年长些的男同志竟指导起陈庚望来,“庚望,今儿那事可不能给弟妹说。” 还没等陈庚望说什么,后面的一个半大孩子就接了上来,“我大哥才和你不一样哩。” 这样孩子气的话惹得众人哄然大笑,内里还是因为这年长的男同志是个出了名的妻管严,也是个好说话的,就连这比他小一辈的也呛到他头上了。 众人笑归笑,这男同志该说还是说,“你可别不信,我这可是活了三十几年得出来的经验,不说我,就说你们,有哪家的婆娘知了这事不闹腾的。” 众人想想这话说的也是,没得哪家的婆娘知了这种事还不闹腾的,最多有些闹得轻些,要是摊上个厉害的,不闹个痛快是绝不肯罢休的。 陈庚望听了不由得想起那妇人,要是搁在前几个月她许是会闹上一闹,现在不大会了。说不上来到底是哪儿变了,但从那天她提了离婚的事后就不大对劲了。 众人说笑一番,见这当事人还是不放在心上,也就散了,走到那岔路口时,十多个人只剩下了陈庚望和陈庚强。 “诶,那不是赵学清吗?” 陈庚强看着陈家大门前站着的那两人,直直的将心中的疑惑问出了口,待反应过来时身旁的陈庚望已经走上前去了。 陈庚强见状也不多留,提起步子就往家的方向跑了去,待回到了家,才后知后觉的颓了脸。 第11章 春日的夜里还带着寒气,一时分辨不出是从人身上散来的还是这夜的寒潮所致。 两人交汇,陈庚望将视线从那双握着车把的手挪开,开口问道:“这么晚还没回去?” 赵学清神色如常,笑着应道:“没呢,这就回了。” 陈庚望点点头,没得多言,抬起步子便往前走去。 徒留原地的赵学清盯着他推开了门,随着那老木门吱呀一声,人就消失在了视线中。 摇了摇头,嘴角翘起一丝苦涩的笑,修长的腿一伸便跨上了自行车,呼呼的风卷着人向东而去。 —— 宋慧娟前脚才推开门,还没来得及将那蓝布巾放进樟木箱子里,身后就响起了一阵疾步声。 没点灯的屋里,比院儿里还黑上许多,宋慧娟便趁此匆忙收回了手。 目力尚好的陈庚望看得清清楚楚,扫了眼那妇人揣在口袋的手,冷冷地问道:“怎得还没睡?” “出去溜了会儿弯,”宋慧娟顺势从樟木箱子那侧的床头起了身,拉出床下的盆镇定自若的出了门。 陈庚望盯着那背影好一会儿,猛地弯下身拉出床下的另一只盆,大步跟了上去。 跟了两步,见那妇人进了厨房,便也低头跟了进去。 宋慧娟听得身后的脚步声,也不声响,自顾自地拿起水瓢,舀了一瓢半温的水倒进盆里,看着被那双大手放到灶台上的搪瓷盆,犹豫一瞬,将刚舀起的水倒了进去。 看着妇人一个劲儿地往他这盆里添水,陈庚望瞥了眼那左手边的盆,许是那盆里的水太少,自己盆里的水太多,陈庚望心头的那股子邪火莫名压下了不少。 “够了。” 手上这瓢水还没倒进盆里,那低沉的声音便制止了她,随即那声音的主人伸手端起盆走了出去。 宋慧娟没觉得有什么意外,将那瓢水倒进了她手里扶着的那只舀了一瓢水的盆,她没出去,就坐在后面的柴火堆里泡了脚。 这样的陈庚望曾是她所熟悉的,沉默冷淡却还有点子人情味。 但她知道,这一切不过是错觉罢了。 能眼睁睁看着亲生的儿女遭难却不伸手的人,哪里还会有啥人情味? 望着门外那模糊的身影,宋慧娟只疲惫的闭了闭眼,待她缓过来,盆里的水已经彻底凉透了,一如她左胸口的那颗心。 这水是晚间做饭剩下的,放到现在已然不大热乎了。 宋慧娟擦了擦脚,便端着盆起身关了门。至于那陈庚望还坐在那冰冷的石头上,不知发的什么呆。 等宋慧娟进了屋,没听见什么动静,才把那口袋里的蓝布巾掏了出来,压在了枕头下面。 待她临睡过去前,还没听见泼水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身上的被子猛地一沉,隐约觉着陈庚望跨了进去。 这家夫妻俩冷冷清清,西头那家却闹翻了天。 当天夜里,陈庚强这边愁的原地直打转,屋里的杨春丽盯着俩臭小子洗过脚上了床,一出了门就听陈庚强讲了个来回,心里气他嘴上没个把门的,便伸出手狠狠地往陈庚强脑袋上戳了一手指,道:“你那眼咋就那么明呢,这么黑的天儿你都能看见,就你的眼亮……” 陈庚强只得站着不动,嘿嘿赔笑脸,由着他媳妇骂,那屋里的臭小子听见了动静,一个两个的便探出了头,扒着窗户作怪嘲笑他们这爹。 陈庚强不敢在这气头上反驳,只得背过身光张嘴不出声,一个劲儿的冲那俩小子摆手,示意道:“别——裹——乱。” 等他转过头来时,杨春丽正好将那一幕看个正着,那火气是压也压不住了,随即弯腰捡起墙头的扫帚,拎起来就朝那爷仨儿扔了过去。 “老的小的,都不让人省心。” 那屋里的俩小子见状猛地缩回了小脑袋,老老实实的躺在床上,倒为难了陈庚强,只得伸出头上前说尽了好话。 “去去去,你们姓陈的去闹去,我不管了。” —— 待到第二日早间,天微微亮,渐渐升起的太阳散着嫩黄的光芒时,宋慧娟就起了床,扭头看向身旁,陈庚望还睡着。 好不容易能回去一趟,宋慧娟便盼望着能早些过去,这样就能在娘家多待些时间。 这时候的女人,很少能回娘家,大多是过了什么中秋节之类的,一年到头能回去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平日里不是上工挣工分,就是在家伺候老的照顾小的,哪还腾得出时间来回娘家呢?就是真能回得了娘家,一般也是当天去当天回,毕竟进了人家的门就是人家的人了。 宋慧娟早早烧了水,热上几个菜卷子,也不用炒菜了。吃了一个,又拿上一个,这才挎着竹篮子出了门。 今儿除了要回一趟大宋庄,宋慧娟还打算去乡里的供销社买点东西。 乡里的供销社离陈家沟不远不近,得有三四里地,从供销社也能走回大宋庄,就是绕了点路。 虽说这天才大亮,可路上的行人已经不少了,都是附近十几个村的。趁着天不亮早些赶路,等到了供销社就能直接买东西,这么一省,就是那离得远的人也就不耽误回家做晌午的饭了,更不会浪费了下午半天的公分。 宋慧娟挎着篮子直奔供销社而去,不用特意抬头去看那门上的牌子,一般都是哪儿人多奔哪儿去就对了。 宋慧娟提前把票和钱攥在手里,以防到了柜台人挤人的时候就被偷了。 “别挤,别挤,”一位穿着军大衣的女同志拿着个大喇叭朝外面喊道,“排好队,慢慢来,东西都多着哩。” 宋慧娟搂着篮子,好不容易排到她跟前了,她这手里的票还没掏出来,身后就窜出来个小姑娘。 “来一斤方酥,一斤奶糖。” 供销社的同志还没说话,这小姑娘就从身上的列宁装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红色的纸币放在那高高的柜台上。 那售货员好似看不见一样,对被挤在后面的宋慧娟问道:“同志,你要啥?”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3节 宋慧娟犹豫了一下,还是摊开手里的肉票和钱递了过去,“一斤羊肉,二两白砂糖。” 说完,那售货员就收了东西,回过头朝后面的人报了量,完全忽视了那骄傲的小姑娘。 这时,从柜台后门急忙赶来了一位中年男同志,看着模样是个大小的领导,但那脸上的堆满了讨好的笑意,“是叶桐同志啊,怎么是你来买东西了?” 小叶桐头一仰,问道:“你哪儿管得着,你先说你们供销社是不是卖东西的地方?” 那男同志立马弯了身子,“是是是,这不是大家伙都是来买东西的嘛。” “那她为什么不卖给我?”小叶桐伸出食指一指,目光就都转移到了那售货员身上。 “这怎么回事?”那男同志直起身扳,就朝年轻的售货员使眼色,“你是怎么办的事?” “她插队,大家伙儿都在这排了半天了,她凭什么插队?”这女同志也是一点不怯,竟然敢当众和这领导叫起了板。 宋慧娟见状,就要收回钱和票,让她先给这小姑娘称,不值当为了这么芝麻大的事得罪了领导,弄不好回头连这饭碗都得丢了。 何况这小姑娘怎么看都不像普通人,谁家半大的孩子能随随便便掏出来十块钱,就是好些大人都不一定能拿得出来,何况这小姑娘一出手就要买一斤方酥,一斤奶糖。 这些个东西在她看来都是稀罕玩意儿,平常人家许是过年都不一定能狠下心买来给娃娃吃,或许这些东西搁在小姑娘眼里,也算不上什么稀罕的。 她还没来得及说,身后就走来了一位同样穿着列宁装的年轻漂亮的女同志,走到小叶桐面前,斥责道:“叶桐,和这两位女同志道歉。” 小叶桐低着头,就是不肯说话。 那漂亮的女同志便开口威胁道:“叶桐,你仔细想想你是怎么和爸爸保证的?” 这时,那小叶桐好似红了眼睛,嗫喏道:“对不起。” 那漂亮的女同志弯腰鞠了个躬,朝那售货员道歉,“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转过身来,竟然还对宋慧娟说了句,“打扰您买东西了。” 说完,就带着那小姑娘离开了供销社。 两人走后,他们掀起的风波也被后面那堆货架上的东西压下了,这种事只看个热闹罢了,毕竟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该买的东西还是要买的。 这时,那男领导就对那年轻的售货员说,“下了班,来找我一趟。” 说完,人就抬着步子又进了那后门。 那年轻的售货员哼了一声,随即笑着问宋慧娟,“你是要一斤羊肉,二两白砂糖吧?” “对对对,”宋慧娟靠近了柜台,压低声音,“他不会要端了你的饭碗罢?” “他?” 宋慧娟指指那后门。 那售货员跟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眼,回过头就笑了,“哎,没事,没事,他可端不了我的饭碗。” “那就好,那就好。”宋慧娟松了口气,接过她递来的羊肉和糖。 “没错吧?” 宋慧娟颠了颠那羊肉,笑着说,“没错没错。” “下次买东西还来找我。” “行哩!”宋慧娟对她摆了摆手,这才踏出了供销社的门,走上了去往大宋庄的路。 —— 那西屋的陈庚望醒来时,身边就没人了,起了床去厨房一看。 没人。 低着头绕着陈家走了一圈,还是没人。 陈庚望又绕回到厨房一看,锅里的饭已经做好了。 回到屋里,伸手一探,那被窝早凉透了。 这时,他才确信,那妇人早走了。 第12章 春日三月底里,天已渐渐暖了回来,宋慧娟走得不快,时时注意着不敢让后背生了汗水,一旦浸湿了衣裳,冷风再一吹就容易感冒。 不说如今这光景普通人家能不能吃得起药,更要紧的是现如今怀了身子也吃不了药。 原本只有七里地的路因为她早间绕去了供销社,就多了一里多。 一路上走走停停,走上半个多小时便停下来坐在田间的土路上歇上一歇,平日一个多小时的路宋慧娟硬生生走到了十点。 穿过一条小路,从后庄子绕过来,能一路通到大宋庄。 这个点路上没啥人,都下地干活了。 “老三,”宋慧娟拍了拍门,朝里喊人。 门从里头扣着,家里应该有人呢。 喊了两声没人应,宋慧娟便绕到后院墙又喊,“老三。” “大姐?” 随着那清亮的声音响起,一个瘦小的脑袋从自留地里探了出来。 “哎,是我。”宋慧娟看着灰头土脸的弟弟,心里一阵泛酸,便朝他伸了伸手。 这时,那掩在篱笆后的人便什么也顾不得了,拿着小铲子就噔噔噔的跑了过去。 宋浦华跑到宋慧娟身边,仰起头那笑意溢满了一张小脸,问道:“大姐,大姐咋回了?” “回来看看,”宋慧娟摸摸他的头,又掏出手绢擦了擦那脸上的土,“走,先回家。” “哎,哎,”宋浦华拍了拍手上的土,跨过了宋慧娟的胳膊,欢快的踮着脚开了后门。 “慢点,慢点。” “知道,知道。” 那稍显稚嫩的声音越过了院子,对宋慧娟的唠叨毫不厌烦,甚至有些隐隐的期待。 待开了门,宋慧娟还未坐下倒杯热水,宋浦华撂下铲子,又要往出跑。 “做甚呢?” “我去叫爹和大哥二哥,”宋浦华高兴的停不下来,得跑几步才好。 “先别去,这会儿还没下工呢。”宋慧娟走出来把人拦下来。 “哎,”宋浦华应了一声,又跑回到宋慧娟身边坐下,来回打量,就是不说话。 宋慧娟笑着看向他,也不说话,看得那张小脸直憋红了才笑问道:“咋了?” 宋浦华抿了抿嘴,到底还是没忍住,“就你一个人回来了吗?” “是啊,”宋慧娟抻开胳膊,让他瞧个仔细,“你还想让谁来呢?” “没,没谁,”宋浦华得了宋慧娟的准话儿,可算是放了心。 还好,还好他那大哥没跟来,每次他跟着大姐来时,他都不敢笑了,那张方脸不笑的时候活像过年贴在大门上的门神。 未等他再想下去,宋慧娟已经拿了块白白的长条放到了他嘴前,“张嘴。” 宋浦华下意识地张开了嘴,下一秒那覆着白糖霜的糖果子就塞进了嘴里,那甜滋滋的味道让他惊呼出了声,“糖果子?” 宋慧娟笑着点点头,这是她那一份没舍得吃,又拿了一块放到他手心里,剩下的就盖了起来。 等那股子欢喜劲儿过去,宋浦华就怏怏的低着头,问道:“大姐,你咋买这个啊?这肯定可贵了。” 说完,宋浦华就更发愁了,他已经不小了。上次三大爷家的当兵的亲戚来探亲,买了一盒子,浦国偷偷给他拿了一块,那时可让他耍了好大的威风。从那他就知道这东西有多贵了,比过年吃的猪肉都贵哩。 这时,宋浦华说什么都不肯再吃了,伸出手心里的那块糖果子就一定要喂给宋慧娟。 “你吃吧,我吃过了。”宋慧娟歪了头,躲了过去。 “你哪儿吃了,我没看见就不算,”宋浦华直直的伸着胳膊,仍旧举着那块糖果子。 “好,”宋慧娟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吃下了那块糖果子。 这样的血脉温情,让宋慧娟更加割舍不断,也更胆小了,她如何能因为自己的私心伤了他们呢? “晌午想咋吃?”宋慧娟提溜着手里的羊肉问,“熬羊肉汤?” “行。” 宋慧娟把羊肉放在粗陶盆里,白砂糖倒进糖罐子里,交给宋浦华挂在房梁上。 天儿还冷,熬上一锅羊肉汤喝,暖得人热乎乎的。 “老三,烧锅,”宋慧娟清理着盆里的羊肉,抬头冲堂屋的人喊了声。 “哎,”宋浦华应了声,麻溜的跑进厨房。 洗好后剁成块,待水煮开,放入锅中煮去血水,再将调料与肉一并放入锅中,添上几瓢清水,大火加干柴炖上一个小时就能好了。 这么长的功夫,再和上一盆豆面,醒好后切成方馍馍,另烧一口锅一起蒸上。 待着一切都做好,宋慧娟抬头看了眼挂钟,快十二点了。 “老三,别烧了,”宋慧娟洗洗手,“去看看爹回来没?” 宋浦华应了声欢快的跑了出去,宋慧娟便坐到灶前看了看火,锅里还继续熬着,便起身出了厨房。 宋慧娟去后门的自留地里转了一圈,今年春上种的东西不少。 豌豆、茄子、小辣椒,品种不少。 这自留地里的事从前她还没出嫁前就是她操劳的,可那时候也仅仅是偶尔能给家里添个菜,种类不仅没这么多,看长势也比不上现在。 上辈子宋浦华一辈子都做了个老农民,可到后来她才听说那城里的大学里也有专门学种菜种粮食的专业哩。 或许,好好培养培养,说不好浦华也能改变命运哩。 虽说那院子里看着有些荒凉,可这自留地里被浦华收拾的的确不错,毕竟在这种光景下人刚刚能吃饱饭就不容易了,一般人谁还有心思种那么多菜呢? 想起那院子,宋慧娟便起身进了屋。她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帮着把家里都洗一遍,他们那几个男人成天地衣裳不换,被子也不晒,糙得很。 家里还是得有个女人啊!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4节 老大才十七,还得等上二年才能娶媳妇哩。 这家里也不知道能糙成个啥样?自己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好歹帮着洗洗涮涮。 宋慧娟便推开门,里面屋子的摆设还像上辈子那样。 其实,上辈子她上了年纪之后,就很少回来了。 那时候三个弟弟也分家了,爹也早没了,这院子里屋里也早变了样了。 记得刚开始,自己带着老二睡在西屋,有了老三就带着他们俩一起睡,再后来老二大了跟着老大和爹睡在东屋,自己带着老三睡。 到最后,家里又起了间新屋子,他们三个一块睡。 西屋的人增增减减,到后来一个人也没有了。 到最后,这屋里就只剩了一张小床,连一床被子也没有,堆着零散的耙子、铲子。 现在这屋子里虽然看着乱,可还是有人气的。 那床边的衣裳没几件,都一股脑地摞在床尾,被子也不叠不铺,起床的时候啥样现在还啥样。 找了根绳子,系在树上,趁着天儿晴,晒晒被子。 没过一会儿,宋慧娟就听见后门那传来了宋浦华的声音。 “大姐,爹回来了。” “大姐,大哥回来了。” “大姐,二哥也回来了。” …… 那喊声像是报消息的邮员似的,一声接着一声,听得宋慧娟一下子就懵了,手里的绳子落在了地上也不知。 宋慧娟还未踏出门槛,那最前头的宋浦华还未跑到她身边,身子竟突然一下失了力,跌坐在了地上。 “大姐!” “大姐!” “慧娟!” 听见那些熟悉的声音,宋慧娟回过了魂,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眼中的泪竟再也忍不住了。 “大姐,你别哭,别哭。”宋浦华拿着他那双小手无措的擦着他大姐满脸的泪,越来越看不清他大姐的脸了,伸手一摸,原来他也流泪了。 这时,还是宋浦生出声打断了局面,“大姐,先起来,地上凉哩。” 待宋慧娟被宋浦生和宋浦为扶到堂屋坐下后,宋浦生便扬了扬头,“老二,去拧个湿毛巾。” 宋浦为站起身,背着众人浸湿毛巾时,悄悄抹了把脸上的泪。 一直在众人身后的老宋头这时便蹲在了门外,无声地望着太阳,眼眶泛红,看不出是阳光刺的还是怎的。 一屋子的人个个沉默,连宋浦华也安静的攥着宋慧娟的手,待宋慧娟止住了泪意,擦过了脸,宋浦生便轻轻问出了口,“大姐,咋了?” 宋慧娟无声地摇了摇头,不知道要怎么和他们说经历的一切,还是埋在了心底。 宋浦为看着他大姐痛苦的模样,便从门边冲过来,怒目圆睁,“大姐,是不是他们家欺负你了?大姐,你说,我寻人上门打他去。” “打打打,”宋浦生怒斥道,“你除了知道打架还知道什么?” “不打?你说怎么办?难不成让他继续欺负?” 两人吵起来,那声音越来越大,震得人简直要聋了,看那架势,再吵下去就要上手了。 这时,那一言未发的老宋头把 老手往地上一拍,霎时间,两人就静了下来。 老宋头回过头,一眼都未看他们,慢慢走到了宋慧娟身边坐下,粗老的声音开口说了回到家的第一句话,“吃饭吧。” “哎,羊肉汤该熬好了,”宋慧娟放下宋浦华塞给她的缸子,朝几个弟弟露出安抚的笑容,“洗洗手吃饭吧。” 第13章 在寻常庄户人家里,吃饭是一等一的大事,也是个很好的借口,许多事吃过一顿饭或许就忘了。 宋慧娟率先踏出了门槛,身后几个弟弟都跟了出来,待洗过手后,宋浦为和宋浦华便又跟着钻进了厨房。 厨房那灶里的火还没灭完,几根干柴烧得只剩下通红的木屑,隐隐闪着几簇火苗。 宋慧娟将手上沾了沾水,伸手就要掀开锅盖去捡馍馍。 这时,宋浦为便先将手伸了过去,二话不说将宋慧娟掩在身后,对旁边的宋浦华说,“去拿个屉布。” 闻言,一直盯着宋慧娟的宋浦华转头看了他二哥一眼,一脸的不痛快,仿佛下一秒就要打人了,他便朝着堂屋跑去,边跑边回头看了眼他大姐,见宋慧娟朝他笑,这才放了心。 待宋浦华匆匆将屉布拿来后,宋慧娟便被他们彻底按在板凳上坐下了,看着宋浦为拿了碗盛汤,便忍不住开了口,“多盛点肉。” 庄户人家里一年半载的都不一定能见个肉腥,平日里没什么大事或是大人物来,都是不舍得买肉的。 何况她也不知下次回来是啥时候了,现下能给他们买一块就买一块吧。 站在灶台前的宋浦为没说话,手上却将那碗里的肉盛的满满的,递给宋浦华,“端到堂屋去。” 宋浦华站起身伸出手一接,小心翼翼地转过身端到堂屋,竟觉着一点也不烫手了。 宋浦为又盛上几大碗的羊肉汤,一一端到堂屋,宋慧娟也跟在身后提着馍筐筐进了堂屋。 “爹,吃饭了。” 宋浦华朝东屋喊了一声,等老宋头出来坐到主位上,拾了筷子吃起饭来,几个小辈也就相继吃了起来。 虽说一斤肉不多,但加上配菜,每人也添上了一大碗。 宋慧娟也跟着坐在堂屋的桌子前吃饭,他们家没那么多规矩,出嫁前家里就她自己一个女人,她爹从没说过不许女人家上桌。 他们家没什么忌讳,说说笑笑才是他们吃饭时的常态。 但今日的气氛极其沉重,饭吃到一半,宋慧娟便顺手拿起个馒头递给了老宋头,“爹,您帮我做两把小木剑罢。” 老宋头抬起那双暮色沉沉的眼看了眼宋慧娟,便点了点头,“好。” “大姐,你要木剑做什么?”宋浦华停下了正掰馒头的手,“可是要送人吗?” “是,”宋慧娟笑着看他,“一把送给你,另一把送给你小外甥。” “小外甥?我哪来的小外甥?” 宋浦华一脸的疑惑,可这时其他人早已反应过来了,宋浦为已经激动地站了起来,只听得那身后的板凳哐当一声,重重的向后倒去了。 众人来不及操心他,回想起她饭前才摔了那么大一跤,又不免担心起来,尤其是老宋头,那黝黑的老脸竟有些发白,结巴了半晌,问道:“那……身子还好?没事吧?” “好着呢,啥事也没,”宋慧娟抬起头,朝他笑了笑。 虽然听宋慧娟那么说,可众人还都不大相信,那么大一跤,平常要是摔了一跤那屁股都得难受一会儿,何况眼下她还怀着身子,要是把人摔坏了可就了不得了。 “真没事,要真有事早就说了,我又不是小娃娃了。” 听她再三保证,又看这神色也不像有事的模样,众人这才放了心。 “没事就行,没事就行。”老宋头嘀咕了两句才安下心来。 宋慧娟他们都知道,他们的爹这是落下病了,当年娘就是生老三时难产才走的,以至于落下了心结,甚至对宋浦华也生了心结。 宋慧娟知道,这事还得早些解决。 “该高兴嘞,”宋浦生笑着打岔,“喜事哩。” 这时,老宋头也缓过来了,脸上露出了笑容,“是,是。” “真的?”连宋浦华也终于反应了过来,凑近了问,“那我就要当小舅舅了?” “是哩。” “那我啥时候才能见着小外甥啊?” 感受到其他人一同投来的目光,宋慧娟慈爱的看了眼小腹,抬起头,“差不多今年秋收的时候。” 这时,饭桌上的氛围就活跃了许多,宋慧娟耐心地回答宋浦华的一个个疑问,诸如小外甥生下来多久能陪他玩,又多久能吃饭或是其他稀奇古怪的问题。 偶尔和老宋头、宋浦生、宋浦为说两句,总是报喜不报忧的挑着说,也不让他们担心。 好一会儿,都撂下了筷子也没止住宋浦华的话头,宋慧娟一时间也找不到机会和老宋头说囤粮食的事,便只能先找了个法子,“老三,收收碗,再烧点热水,等会儿我再洗。” “哎,”宋浦华还留着那股子兴奋劲儿,兴冲冲的站起身挨个收起碗就进了厨房。 “老二,去支根绳子,给屋里的被子都晒晒,好不容易出了这么大的太阳。” 宋浦为并不说话,只点了点头,就起身去忙了。 这时,那堂屋里只剩下宋浦生一人了,宋慧娟便拍了拍身旁的板凳,示意他坐下,“来。” “大姐,他们真欺负你了?”宋浦生坐下,语气又硬又冷,和劝告宋浦为要三思而后行的模样完全像是两个人,这么看来那骨子里就和宋浦为真是亲生的兄弟了。 “没,我这不是好容易回来一趟嘛,见着你们太激动了,”宋慧娟拍拍他的手,带着点安抚。 “他要是欺负你,你就说,我去找人揍他!”宋浦生默默攥紧了拳头。 “刚才你咋劝老二哩?这话还要我给你说一遍?再说要是真有事我就说了,”宋慧娟皱了皱眉,伸手就要拍他。 虽然现下宋浦生已经算是个稳重的大人了,可真要是出了什么事还得老宋头拍板做主,他还小着哩。 “还有你和老二,不许跟着人家乱跑,下了工就回家。” 现在乱的很,谁家都不敢乱说话,可那些犟脾气的毛头小子一个个胆大的跟不要命似的,活活儿往那刀口上撞。 上辈子老二就跟着人跑了一回,傻乎乎的跟着人跑出了省,也不知道回家报个信,临到头没了活计才走回来的。 家里不知道托人找了多少回,操了多少心。 “他要是不听话跑出去了,就跟他说,他要是跑了这辈子别再见我。” 宋慧娟放了狠话,她一点一点照料着长大的,一夜一夜的守着他,这一回就得下个狠招,要不他还不听话。 “啊?” 宋浦生平时再稳重冷静,眼下也被宋慧娟放出的狠话吓住了,这么多年了大姐啥时候对他们说过这么狠的话。 “啊什么啊?你就把这原话说给他听,让他老老实实的上工,”宋慧娟拍了拍裤脚,“不许乱跑,你也是。”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5节 “哎,我一定交代他,”宋浦生点了点头,心里犹豫不知道这回大姐能不能治住他。 “还有个事,”宋慧娟不自觉地压低声音,“你回头上工的时候多问着点,看看啥时候咱们乡里征兵,要是能行你就去当兵。” “当兵?” 宋浦生有些惊讶他大姐会知道这事,他从来没和任何人讲过,或许是他表现的太明显了?其实他心里是想去当兵的,可他一走,家里剩下的人就老的老,小的小了,搞不好每年连公分都挣不齐了。 “嗯,你可得记在心里。” 宋慧娟知道他的这个想法还是上辈子老二出事那阵子,那时候全家都忙着找人,错过了当年的报名时间,再后来等老二回来之后,他又忙着挣工分还债,也就彻底歇了那个心思。 可现在有机会重新来一遍,她绝不能再让他重蹈覆辙,能改变的一定要改变,总比在这山里窝一辈子强。 “别担心家里,你好了家里也就好了,知道吗?” 宋浦生红着眼点了点头,没想到大姐替他想这么多。其实从小大姐待他就很好,可慢慢长大了就生疏了,也客套了,现在他都这么大了,还麻烦大姐替她操劳。 宋慧娟又问了些大队的事,心里也有了个数,“家里要有啥事就去找我,年前你不是跟着去过一回,还记得路不?” “记着嘞,”宋浦生又说了一遍,“从咱队里往东走,看见第三个岔口往里走到南河边就到了。” “对,要是往里不知道了就找人问问,去和老二说说,他要是不听话就让他来找我。” “哎,”宋浦生应了声,调整好情绪便去院子里找人去了。 宋慧娟仔细想了想,都嘱咐好了才起身进了厨房。 “大姐,别刷别刷,”宋浦华跑进来制止了宋慧娟,“我都会了,现在家里的做饭刷锅可都是我的活了。” “这敢情好,”宋慧娟又坐到矮板凳上,看着瘦小的宋浦华,心里就难受。自打他生下来那天,就没见过亲娘,不知道是不是没喝过一口奶的缘故,他长得总比同龄人瘦小些。 虽说一辈子到头也只是个老农民,可好的是,上辈子他总算是健健康康的长大了。 如今,不求别的,只要他能健健康康的长大就好,至于上学这事,还得等上几年才好。 第14章 宋慧娟推开东屋的门,那老床上有个瘦弱的身影掩映在阴影里。 午间的阳光透过木框子落在地上,给死气沉沉的屋子带来了一丝光亮。 “爹,”宋慧娟走近,“咋不躺下歇会儿?” “不急,”老宋头抬头,看着越来越清晰的身影,往里侧移了移,想了半天还是没张开嘴,心里的话也没问出口。 宋慧娟坐在硬邦邦的床沿上,望着有些佝偻的背,心里又酸又涩。 说来老宋头今年也才是四十出头的人,可连年的劳作已经让那饱经风霜的手上又隐隐长出了褐黄色的老年斑,原本的黑发也掺杂进了许多白丝,人也没什么生机。 年轻时她不懂,总以为人老了那背自然而然就会弯下的,可现在她知道那不仅是干活累的,还是人心里少了活下去的一股精气神。上辈子爹走的也早,没跟着他们几个儿女享过福,一辈子都是操劳的命。 宋慧娟越想心越疼,那心口仿佛被人撕碎了似的,闭了闭眼,终是将泪意忍住了。 可这一幕还是落进了老宋头眼里,顿了顿,想了再想,到底没忍住,“他……他们家……真欺负人了?” “没,都好着呢,”宋慧娟弯起眉眼,按耐住心里的痛意,故作羞涩地笑了出来,“他这人爹也知道,就是不爱言语,也不抽烟不喝酒,别的都好着嘞。” 她知道爹为啥让自己嫁给陈庚望,从前那三年没吃过一顿饱饭的痛苦深深地刻进了骨子里,他们家壮劳力多怎么也会有她口吃的,那人又是队里的计分员,怎么看着来日也是个有本事的。 说到底爹是为了她好,她都知道,现如今自己重活一回,也有了经验,那些事能应付得来,就不会给爹再添麻烦了。 “好好的过,”老宋头佝偻着背两眼无神的看着地上的光,可那光仅仅照到了脚面上,内里还是被黑暗笼罩着,长久的笼罩着。 “嗯,我知,”宋慧娟有些哽咽,轻轻靠住了爹的肩膀。 不宽,也够踏实。 她好像越来越清醒了,她不会和陈庚望离婚,至少现在不会离婚。 这种事几个乡里也没有一个,不仅为了她的孩子,还是为了爹。真要是离了婚,孩子自己能拉扯大,可爹会丢人,她能逃出那些人的闲言碎语,可爹他们还得在这儿活下去。 她不能因为自己连累了他们,做人不能只想着自己。 “爹,”宋慧娟压了压心神,“家里还有多少粮食啊?” 老宋头眯了眯眼,拽回思绪,“缸里还有三百多斤,够吃,后门那自留地里还有菜,啥都不缺。” “这是跟着大队下工分的,我心里慌得很,要是麦秋里收成不好挣得公分再多,分到手里的粮食也不够。” 那缸里有二百多斤都是红薯,还有几十斤的豆面,真正的面粉一年也发不了几十斤,可即使现实已经到了这地步,老宋头还是捡着好的说,“咋会不够哩?队里发的粮食省着点就够了,今年等过了麦秋老三也跟着下工,够了。” 宋慧娟心里也不是不知道情况,可也没说破,“爹,咱们这儿有没有啥法子能换些粮食哩?” “换粮食?”老宋头摇了摇头,如今这光景都吃不饱,穷人家都借不来粮食了,“咋?陈家沟今年收成不好?” “不是,”宋慧娟想了想,换个法子再说,“前几天我做了个梦,梦里那大沙河发水了,淹了好多庄稼地,一想起来心里就发慌,就想着咋能囤些粮食,再不然能换些粮票也成。” 宋慧娟并没有说出真正的原因,毕竟那重活一回的事就够吓人了。 其实上辈子七月份左右那大沙河真发了一回大水,沿河边上的十多个村子都受了灾了,地里的小麦庄稼都被淹了,农民抢救了半天,还是没留下多少,等该分粮食的时候除去种粮,真正到手的自然就少了许多。 现在她只想能劝着多换些粮食囤着就不怕,有口吃的好歹人能挺下去,可她忘记了就这光景能去哪儿换粮食呢? “这梦里的事啊,都是反的,”老宋头笑了声,“家里你就别操心了,他们也都不小了。” 宋慧娟知道她是说不通老宋头了,的确这梦里的事有多少人会相信呢?要是好事,说不定还会有人愿意信上几分,可一旦是坏事,那就都是反的了。 这事,她得再想想办法,总不能眼睁睁的等着罢? “前几天我还碰见你兰芝婶子了,我想回头托她先给老大看看,要有合适的就先相看着,等明年到岁数了再办事。” 兰芝婶子是村子里说媒的媒人,这些年凑成了好些对新人,颇有些口碑。 她都知道她爹心里的想法,家里现在没一个女人操持着,这日子被几个大男人过得不成啥样子,不说穿的咋样,就是平日里吃的饭都糙得很。 上辈子她也是这么想的,娘走的早,爹又不善言辞,家里总得有个女人家操持着才过得活。所以老大娶媳妇就娶的早,那女子也是个泼辣的,刚开始也把家里操持的井井有条,可到后来就不行了,有时候泼辣过了头就不好了。 这年头不管是嫁人的还是娶媳妇的都是两眼一抓瞎就嫁了,自己那时候嫁人是爹实在不放心才托媒人捎话见了一面,后来再给弟弟们娶媳妇也都尽力让双方见个面,可即使这样也造成了不少的矛盾。 “爹,结婚不用这么早,”宋慧娟想了半天,还是说出了口,“老大还不急哩,来年二月乡里再来人征兵就让老大去罢。” 老宋头没说话,仍旧低着头。他不是不知道当兵好,可家里这样的情况他没法子答应,低声道:“当啥兵哩,还是早点成家好。” 宋慧娟知道她爹的苦衷,可还是抿了抿嘴,劝道:“我知他想当兵,他就是心里想着咱才一直没说,让他去吧。” 这时,老宋头的背就更弯了,仿佛就快支撑不住了,宋慧娟看的不忍心,轻轻别过了头,可她不能再让他们这一大家子拖累了老大,他的天地该更广阔。 “部队里管吃管住,还发啥补助津贴,比在这山沟沟里窝一辈子强。” 老宋头没说话,只是摇过头,叹了一口气。 宋慧娟知道她爹同意了,也知道是她为难她爹了。 “爹,您别发愁家里的事,”宋慧娟抿着嘴,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想法子,一定会让家里好起来的。” 老宋头这时才抬起眼,看了好半晌他这大女儿,语重心长道:“只要你们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随即,老宋头缓缓起了身,走到床边的樟木箱子旁停下步子,从中掏出个深蓝布巾递过去,“你拿着。” 宋慧娟接过,掀开一看,一沓子的布票。 “我手里有,”宋慧娟包好,放到床边,不肯接。 “大姐,你拿着吧。”这时,门外的宋浦为就大步跨了进来,边说边拿起那深蓝布巾一个劲儿地往宋慧娟手里塞。 刚刚老三去找他们的时候就说了,大姐要扯布给他们做衣裳,老三小不懂事,可他知道,那布票都是按人头有定额的,大姐哪儿来的多余的票给他们做衣裳呢?只怕是又把她自己的那份省下了。 原本爹和大哥的意思就是把票给大姐,他们几个大男人也都不会做衣裳,偶尔缝缝补补好说,真要做件衣裳还得找大姐,直接把布票给大姐,省得大姐在人家那受委屈还得贴补他们。 虽说大姐不说她会受什么委屈,可他们也都知道,哪家的儿媳妇是好过的?总不能让大姐操着他们的心,再受人家的委屈。 “大姐拿着吧,”宋浦为不接,手往后一背,就朝老宋头说,“刚才老三都说了,大姐要给我们做夏裳。” “我是你们大姐,做两件衣裳咋了?”宋慧娟明白他们的心意,更是心酸得想落泪。 “那就得给大姐布票,”宋浦为语气坚决。 “哎……我收着,”宋慧娟眼酸得厉害,“等做好了你就跟着老大去拿。” —— 待响了下午上工的敲锣声,和他们告了别就要走了。 虽说两个村离得不算多远,可要回个娘家也不是轻易好回的,两家还得特意挑个时间都和队里请了假,农闲的时候队里不卡人,要是农忙也不会放人。 宋慧娟知道这可能是今年除去初二回来的最后一回了,生这孩子的时候正是秋收的时候,庄户人家都忙的很。 至于陈庚望是绝不会因为孩子生在秋收就耽误了自己的事,就是上辈子这孩子也是生在了地里,顶多也就是张氏煮了些红鸡蛋送给了帮忙的人。 按着礼数出嫁的女儿生了孩子,娘家人是要过去看看孩子的,还要特意带些小孩子的衣裳物件。 可他们家这情况到时候能赶来看看就不容易了,况且又怎么才能备下那些女人家和小孩子用的物件? 有些事早就注定了不会拥有的,可心里难免还是会有所期待。 “老三,你可好好看着家里,”宋慧娟摸摸他的头,“等过些日子衣裳做好了就跟你大哥二哥去陈家沟找我。” “哎,”宋浦华情绪不高,低着头怏怏的应了声。 “回去吧,”宋慧娟摆摆手,“太阳落到半腰里就得收被子,可别忘了。” “知道了,大姐等着我去看你,”宋浦华追了两步,可越追就越难受,到底还是扭头跑回家了。 宋慧娟回头看着消失的身影,心里难受得紧,眼泪抑制不住的流,紧抿着唇压着嗓子不出声。 第15章 前赵村曾经最风光的那处大宅子如今已经破落的不成样子了,门外种着两棵半臂粗的大槐树,不知栽下多少年了。 宋慧娟没见过这处宅子的风光,只从老一辈人那儿听说过,赵家祖上原是清朝某位大人的师爷,后代经商发家,家底殷实,赁了好些土地,慢慢地就成了大地主。后代子孙中出了个不孝的,便被赶走落在了后赵村,至于这前赵村便留给了赵学清祖上这一脉。 这些事都是老辈人传下来的事,不知真假,但只看这处大宅子也知从前的风光了。 时间太久,原本锁着的老式门锁使劲一撞,吧嗒一声就开了,宋慧娟推开大门,只见那满院子的枯树叶积的已有半腿高深了。 北面坐落着一排青砖大瓦盖的房间,宋慧娟先推门进了曾经赵学清住的那间房子,屋里终年不见太阳,昏暗潮湿,连墙皮也早已脱落了,凸出来的砖显得那墙面上凹凸不平。 或许,赵学清说的那算盘就是他们祖上传下来的罢。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6节 阳光透过窗户隐隐洒落下来,屋子里倒没有多黑,满屋子找了个遍也没找到,倒翻出来个粉蝴蝶样式的风筝。 宋慧娟直起身子歇了会儿,拿起那风筝瞧了瞧,越看越眼熟,翻到右角一看,那上面还有她的名字,这不是自己的风筝吗? 说来,这还是很小的时候,大约四五岁的时候罢,那时候她娘还活着,日子过得也还行,春天里便糊了两只风筝给她和老大玩儿,不知怎的她的那只被一阵风给吹跑了,没想到这风筝原来是在这儿呢。 叹了两声气,宋慧娟便抬头向前看了,连那么多年前的小玩意儿都翻出来了,难不成不在这儿吗? 可这么珍贵的东西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呢? 宋慧娟猛地想起了什么,拍了拍脑袋,走到东头那间老房子里,这曾经是赵老爷子的房间,或许会在这儿。 这屋子里看起来就比赵学清那间更沉重了,东面立着一面墙的黑漆架子,上面已经没得多少东西了,宋慧娟擦了上面的灰,一个个打开看,都没有。 连这儿也没有,可满屋子再没有其他能放的下算盘的地方了。 不知怎的,宋慧娟总觉着这么宝贵的东西就在这间屋子里藏着,可到底藏哪儿了呢? 找了半晌,宋慧娟也顾不得什么了,再拖下去时间就快来不及了。 宋慧娟朝着香火桌上的牌位拜了三拜,默默念叨了几句,再起身就径直朝那香火桌的后面走了过去,每个牌位都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只有赵学清母亲的牌位上不大一样。 那牌位下面的桌里层嵌了根木钉子,轻轻一按,只听得那下面轻轻一响,却没见有什么东西出来。 宋慧娟蹲下身子,这才瞧了个明白。原来这算盘是嵌在桌面里层了,木钉子一按,才显了出来。 可是现在看见这算盘,宋慧娟就更发愁了,藏也不是,不藏也不是。 或许,原来这地方就藏得挺好,要是取出来了她哪儿还能想到更好的去处呢? —— 宋慧娟到家已经四点多了,院子里没一个人,先打了水擦了擦脸,又倚着床头查了一遍布票。 足足有二十四尺的布票,今年发的份额全在这儿了。 其实也不多,一人做身衣裳也不剩啥了。 宋慧娟不大记得上辈子自己出嫁前给他们收拾了啥衣裳,不过晌午晒被子见那床头放着冬天的衣裳也够穿,每人就做身衬衣裤子,不拘啥时候都能穿。 况且按着阳历也快四月了,小袄棉裤也穿不几天了,还是做衬衣裤子好。 至于尺寸她不用量,做衣裳做的多了打眼一瞧就知道个大概。 三个弟弟的衣裳稍做大一点,来年还能穿,一个个都正是长个头的时候。 等过几天再去公社一趟换了布,还得想想法子兑些粮票,再不行也得想点法子囤点粮食。 到了晚间,陈如英也回来了,两人一个烧锅一个做饭打着配合。 吃过饭,陈庚望还没回来,宋慧娟便与张氏说了一声,趁着夜色去了那知青点。 人还没走到那知青点,远远地就见一群大男人站在门外说笑,手里都夹着一根香烟,吞云吐雾。 一时间,宋慧娟便做了决定,还是明儿再来吧。 不等她转回身离去,赵学清就远远地看见了她,对那群人摆了摆手,便朝她跑来,“慧娟。” 宋慧娟回过身,闻见那股子呛鼻子的烟味,心里便有些想吐,拍了拍心口还是忍住了,“你咋也吸烟了?这对身子不好,还是少吸点好。” “哎,不吸了,不吸了,”赵学清说完便掐灭了烟头,“你咋来了?” “你还说,”宋慧娟眼神往身后那群人瞥了瞥,没敢说出来。 “走走?” —— 漫天的月光将路上那两人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女人走在里侧,男人走在外侧,走得几步便不动声色的往外移了移。 “你真不记得那东西放哪了?” 回来的路上宋慧娟越想越觉得奇怪,毕竟藏得那地方算得上是个隐秘地方了,他要是真担心,提前来的那几天怎得自己没亲自回去一趟。 赵学清笑了笑,“真记不得了。” “你就骗我吧,”宋慧娟嗔了他一眼,心里知道他绕了那么大圈子,不过是为了找个理由给她那些粮票布票罢了,“下回你再这样,就别想让我给你捎啥东西了。 赵学清看着她终于露出的那笑容,嘴角便往上翘了翘。 这时,宋慧娟看了看前后,压低声音,“不过,还真让我给找到了。” 赵学清有些惊讶,“真找到了?” “嗯,”宋慧娟点点头,“我想着我都能找到,要真进了什么人,说不定也能找到,所以我换了个地方。” 赵学清挑了挑眉,看着她,问道:“哪儿?” “你屋里那床下面有块砖松了,我给藏那里面了,平常看不出来,除非挨个敲开了砖去看。” 赵学清听完笑了,“你怎么想出来的啊?” “不是我想出来的,是我找的时候趴在那下面看见的,不过你放心,那儿地方小,像你这么高的个子还真不一定能趴下去哩。” 赵学清看着比划起来的宋慧娟,仿佛回到了从前,又深深地将人看进了眼里。 —— 等宋慧娟回到陈家,陈庚望还没回来,她便烧了热水端着进了西屋。 趁他还没回来,自己好好擦擦身子。 水倒不稀罕,原是每个村才打一口井,但陈家这口井是老早之前自家老人掏钱打的井,是以不用每天早晨去排队挑水,随吃随打,方便得很。 她自己家也是要去村里的井挑水吃,原先是爹去挑水,后来是自己挑,人小,挑不满一桶就半桶半桶地来回挑,现在也交给老大老二了。 扣上门,灭了灯,把热水倒在小盆里,稍加几瓢冷水也够洗两回了。 夜间还是有些冷,干脆利落地脱了小袄棉裤,早些洗完还能捂着点热气儿。 到底她洗再快还是没快过那人。 陈庚望迈着大步推开堂屋的门,正要上前推那屋里的门,倏地从里面传来那妇人的声音。 “别……厨房灶里有饭,快凉了。” ??? “我进来取个东西,”陈庚望立在门前,没得动作。 那屋里的妇人还不开门,磨蹭得很。 “急着哩,”陈庚望皱了皱眉,提手拍门,“做甚呢?开门!” 宋慧娟听得那人语气要恼,手上套衣裳的动作不觉加快,匆匆抬脚就要赶过去开门。 那妇人真是磨蹭,就是睡了再起身哪儿要得这么慢?! “嘭!” 一声“哎呦”紧接其后,屋里屋外的人吓得一激灵。 门在打开,那妇人跛着脚披散着一头的湿头发。 衣衫不整! “咋了?”陈庚望语气生硬,可手还是伸了过去就要扶人。 “踢着床角了,”宋慧娟指指那床,握着他的小臂把身子的重心移了过去。 陈庚望不自觉的往下瞥了眼,又猛地转过头,这妇人真的笨的很,怎的走个路还能撞上? 宋慧娟被他扶到了床边,自己倚着床梆子看脚,那人转身点了煤油灯。 翻了半天找着个本子,临走前又把手里的煤油灯递了过来。 宋慧娟接过,映着灯光看了看,没啥大事,就是有点淤青,索性提着灯,端着床尾的水盆去了院子里倒。 那一头的湿头发还没干,这时候也没啥那吹风机,只用块毛巾擦了擦。 忙了一天,实在累得很,宋慧娟大晚上的也顾不上擦太久,头发全部撸到床外侧,垫着毛巾,被子一盖。 等陈庚望回来的时候那妇人已经睡了。 趁着月色,坐在灶前扒了几口饭,脑子里闪过那妇人的模样。 衣衫不整的模样。 怪不得开个门那么慢,趁自己不在偷偷洗澡来着。 “咳咳……” 呛着了! 这么一想她好像从嫁过来还没……还没在家洗过澡哩。 过年那一回应该是跟着村里的人去大队的澡堂洗的,那时候自己没注意,不过也交代了她几句,在家洗这还是头一回。 鼻下一热,陈庚望伸手摸了摸。 …… 这天儿可真干! 打了盆冷水拍拍额头,仰着脖子吹了好一会儿冷风。 陈庚望洗漱好轻声上了床,外侧的妇人平躺着。 她睡的很安静,身子骨不大,只露个头在被子外,其余的都缩在被子里。 可想起早上那事,陈庚望就又生气了,这么个妇人天天脑子里想的什么。 胆子是真大! 有哪个妇人回娘家不让自家爷们儿陪着的? 原来他只以为她有事瞒着自己,今儿才知道她瞒的这事有多大。 他看不透这妇人,说她胆子大可想起她蠢笨的样儿也不觉得,反正胆子不小。 思来想去还是得问明白,要是随着她去,还不知道会惹出啥祸呢? 陈庚望叹了口气闷气,总归她那肚子里还揣着自己的孩子。 夜深了,偶尔响起几声蝈蝈叫惹得人心烦意乱。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7节 第16章 待到第二日早间,天微微亮,太阳缓缓从东方升起,光芒照耀在嫩绿的麦苗上,生机勃勃。 陈庚望醒来,扭头看向身旁,那妇人还睡着,应当是昨日赶路赶得有些多了。 时候还早,再过会儿叫她吧。 陈庚望坐起来倚着床头的箱子,轻轻侧过头,瞥了眼那妇人露出的纤细的脖颈,几根长发落在耳边,一直延伸到光滑的脊背处,脸颊一侧透出一股旎红,不晓得是冻着了还是发烧了。 陈庚望提起盖在两人身上的那床被子,紧紧掖在了妇人的背后,掩住了散出来的热气。 前些日子他特意请出了一天假,要陪这不识好歹的妇人回娘家,哪里料的到,她倒不用自己费心,一个人就早早地走了。 想到这儿,陈庚望便轻轻哼了一声,这妇人一定是瞒着自己干了什么,说不定又是从村里的哪个妇人那听了些什么不着调的。 他忍了再忍,还是有点生气! 哪家的妇人是她这样有了事不给自家爷们说的?! 这时,宋慧娟便是再也装不下去了,再耽搁下去时间就晚了。 是她忽略了事实,她以为这个男人还是上辈子的那个男人,可在陈庚望看来她不过是才嫁到陈家没多久的妇人,眼下还是为他生孩子的妇人。 一切是她想乱了,是她太过急于求成,忘了他内里还是个年轻人,不是上辈子那个人让她心灰意冷的男人。 可她又分辨不清,如果她不做任何改变,这一辈子的结局与上一辈子又有什么区别呢?难不成只是为了再重新过一回吗? 即使是名存实亡的婚姻,她总得做些什么,上辈子那样的结局她再也承受不住了。 宋慧娟缓了缓心神,勉强睁开了眼,依旧如常的起床穿衣,尽量忽视身后的那道目光。 她想逃,可有人不想让她逃。 “起这么早作甚哩?”陈庚望看着身旁的妇人,也坐直了身子。 “今儿还得去一趟供销社哩,”宋慧娟穿上鞋子,没有回头,“早些吃了饭晌午就能赶回来哩。” “去做甚哩?”陈庚望从被窝里钻出来,利落的穿上衣裳,瞥了眼被那妇人隐隐护住的枕头。 宋慧娟转过头,神色如常的整理了铺盖,“去扯几尺布。” 陈庚望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淡淡问道:“哪儿来的布票?” 这时,宋慧娟便从枕下掏出了那深蓝的粗布,坦然的拍了拍,“昨儿回去爹给的。” 昨儿半晌午回来时,她查布票时才想起来赵学清给的那块布巾被她忘在枕下了,等她翻出来看时还没觉出什么,可现在他这么一问她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陈庚望得了答案,没打消疑虑,反而远远盯着那在厨房前压水的身影,眉头皱的更紧了。 洗漱好,宋慧娟依旧烧水热了些窝窝头,吃了一个,又装了一个,把装钱和布票的布巾塞在口袋里。 这可不敢丢了! 待她走出门时,还不到七点,天也大亮了,陈家的人才陆陆续续地起了床。 这时候也不知道村口的架子车还在不在了?要真是赶不及她这一回便买不了太多布料了。 宋慧娟心里越想越急,便不自觉加快了步子。 “走这快做甚?”陈庚望看的心惊,前些日子还累的晕倒,这几天倒越来越见好了。 那妇人脚下的步子不大,走的倒不慢。 “去村口赶车,再慢该赶不上了,”言语的本能快过了身体的本能,宋慧娟回答后才反应过来,停下步子看着陈庚望,“你咋来了?” “不用赶车了,我借了队长的洋车子。” 洋车子,是他们这一块地区人民对自行车的俗称,城里人是叫自行车的。 宋慧娟没想到他还会借东西,上辈子再苦的日子也没见他找谁借过一碗面,一分钱。可更令她疑惑的是,陈庚望借车是要作甚? “坐,”陈庚望扶着车子扭头招呼妇人。 宋慧娟直愣愣的站在原地,没个反应,反而问道:“你去乡里?” “问那么多作甚,”陈庚望皱了眉头,大力拍了一掌后座,“上车。” 秉持着不坐白不坐的心理,宋慧娟也没生气,低垂了眉眼,老实的走了过去。 “篓子,”陈庚望伸出手,宋慧娟递了过去,两手一前一后抓着后座,待她坐稳了,便对面前的人说:“好了。” 听得那妇人的回答,陈庚望便将手里的篓子递了回去,宋慧娟接过,背在背上。 待她背好,陈庚望一步跨上,一脚踩在脚蹬上,另一脚抻在地上。 “好了?”陈庚望试了试铃,又偏过头问道。 “嗯。”这时,宋慧娟两只手也顾不上口袋里的钱了,只紧紧抓着后座上的边角。 得了回应,陈庚望另一脚蹬上去,那轮子也跟着风转起来。 春日里的早晨还带着寒气,风呼呼的刮着,身上的小袄挡不住浸骨的凉意。 她不记得这是过了多久才迎来的痛快,风吹在脸上虽然有些冷,可这一刻心却活了起来,她从没想到原来这样风吹在心上的滋味是这样的美好,望着东头紧紧跟随着她的太阳,好像一切又都有了希望。 没有人注意到那瘦黄的脸上绽放着沁入心底的笑意,染人心扉。 她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 —— “下来!”前面的身影没动,座下的车子倒停了。 宋慧娟踮着脚尖一下便滑了下来。 前面那条河,便是七月发大水的大沙河,长的很。 那水面上只架了一块木板子,窄的很,只容一人通过,陈庚望推着车子在前头走,宋慧娟就在后头跟着。 五六米,不长。 “咋走这儿了?” 待两人过了那木桥,推着车子往坡上走时,宋慧娟还是问了,明明有别的路,不用过桥,还近,这么一走不是又远了吗?! 不知道他又是做甚,本来就有些晚了,还绕远路…… 这糟老头子,一天天想的甚?! 他也不说,自己个儿问了还不说。 好好的一天,这狗脾气净儿折腾人哩! 带着气儿,宋慧娟一屁股坐上洋车子,紧紧抓着后座。 “走吧,”宋慧娟没好气道,“再不去就赶不上了。” “去一趟姚镇集公社,办点事。” 宋慧娟没想到她居然老老实实的说了,她都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这脾气自己都习惯了,看着身后回不去的路,她也就轻轻应了声,“嗯。” 没想到一天要办两件事,他安排的挺好,自己这个当事人要是不问一句,只怕要到了门口才知道呢。 自己本来想着找个时间自己赶紧去一趟就行了,现在要跟着绕去姚镇集公社,不晓得等会儿他要在那儿待多久? —— 姚镇集公社的人比关庙乡的更多,紧邻着国道,那大路上已经是平平整整的水泥路了,相比他们那小土路就好很多了。 这路修的实在好,大路两旁是庄稼地,嫩绿的麦苗铺满了视野,密密麻麻的人头在里面劳作,汗水洒遍了黄土地。 怕人撞着,一进路口,陈庚望就叫那妇人下来了。 他在一侧推着车子,那妇人走在里侧。 “去吧,”宋慧娟望见那几个大字,便停下了脚步,“我在这儿等你,不进去了。” 陈庚望点点头,找了个角落,停好车子,摸着口袋进了公社。 洋车子得有人看着,要是丢了或是破了,可不好赔。 这时候,街上的小孩多,看见新奇的玩意儿总是爱摸,甚至会有人偷走,就算要是赔,手里只有钱还赔不了,还得有那洋车子的购票证。 这年头,一辆洋车子的票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虽说借了洋车子,脚程也快得很,时间便不那么急了,可现在陈庚望横插一杠子,宋慧娟便是再去怕也是晚了。 没得多时,看见被人笑着送出来的陈庚望,宋慧娟便起了身,拍了拍身后的衣裳,待人走到面前时,问道:“好了?” 陈庚望将纸条塞进内襟,系上了盘扣,应了一声,“嗯。” “你有啥人能换粮票不?” “啥?”陈庚望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向那妇人。 宋慧娟知道他肯定又是嫌自己瞎折腾了,搞不好还嫌自己丢他的人。 可除了他,自己也不认识啥人能换票了,再耽误下去,那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换粮票,”宋慧娟只得上手,把人拉到角落里。 “你换粮食做甚?”陈庚望的语气有些阴冷。 “你没人算了,”宋慧娟低头拽了拽篓子,不想解释。 —— 她真的有事瞒着自己,还不是小事! 陈庚望感受着身后那妇人的气味,那种感觉愈发明显了。 她变了,变得胆大了。 竟然敢和自己说要换粮票! —— “我下来吧,”宋慧娟忍了半天,还是开了口,坐在杠上,颠的人要吐出来了,难受的紧。 陈庚望停下车子,把人扶下来,她那么蹦下来,看得让人心惊。 “快到了,”陈庚望指指前面的小水沟,过了这小水沟,再往前走上二里地就到了。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8节 宋慧娟实在是颠得难受,这洋车子还真不适合这坑坑洼洼的土路,还不胜自己走的舒坦。 “好点没?”陈庚望看了半天才觉出味儿来,这是妇人有了身子时常会有的反应。 “好了,走吧,”宋慧娟拍了拍胸口,压下从心底涌上来的那股子恶心。 陈庚望看了看那妇人有些发白的脸色,“再歇会儿吧。” “走吧,”宋慧娟抬头看了看南面的太阳,“早些去能早些回。” “还坐不?”陈庚望拍拍衣裳,伸出了手,“篓子。” “不坐不坐,快到了,”宋慧娟摇摇头,将篓子递了过去,再坐下去人就要给颠没了。 第17章 到了那关庙乡供销社时,艳阳高高升起,映在街道两旁的行人身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大多已经从供销社出来,纷纷踏上了四散的小路。 宋慧娟跟在陈庚望身旁,待陈庚望将篓子给了她,她便抬脚踏进了供销社的门,一进门,上次那位女同志便一眼看见了她,“大姐,你来啦,这次要买些什么?” 宋慧娟朝她笑笑,“哎,来扯布的。” 那女同志朝她摆摆手,笑着对她说,“大姐,来这儿,我给你扯。” 见她如此热情,宋慧娟也不扭捏,提着篓子就走了过去,将手里的布票展开递给她,“三十尺。” 想起昨儿那事,宋慧娟便压低了声音,“昨儿个还要多谢你,要不是你仗义执言,许是我也只得等着,你们那个大领导可训你了?” 那女同志听了摇了摇头,“没没没,他哪敢得罪我,他要是敢训我,回了家可没他的好果子吃。” “啊?”宋慧娟听她这么说,就更闹不明白了,那男人的年纪怎么看也不小了啊,可这女同志看着比她还小哩。 那女同志看出宋慧娟的疑惑,便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好一会儿才停下来,“真是笑死我了,您瞧着我们也不像夫妻罢?” 不等宋慧娟问,她又继续说道:“他就是比我大,可比我大八岁呢。” 宋慧娟这才明白了,还好问了一句,没得要闹出笑话来,原来他们真是一对夫妻,可昨天见他们俩那样可真不像啊! “大姐,怎么不年不节的扯这么多布?” 想起那几个弟弟,宋慧娟的语气便软和许多,“昨儿不是回了一趟娘家嘛,便想着给几个弟弟做件衣裳,一次来取了也省得再跑一趟。” “那敢情好,”那女同志手上量布的动作不停,“咱们聊了半天了,还没问您怎么称呼呢?” 说完,又抬起头补了一句,“我姓刘,您就叫我玉兰就行。” 宋慧娟面带笑意应了一声“哎”,又说道:“我娘家姓宋,去年才嫁到南边的陈家沟,四九年的,属牛。” 话才说完,刘玉兰就惊讶的问道:“呀!你是几月的啊?” “一月,我生岁小。” “那我真得叫您一声大姐了。” 话说到此,两人算是正式相熟了。三十尺的布一时半会裁不好,宋慧娟便笑着和她拉起了家常,原本就爽朗大方的刘玉兰,说起话来也逗得人想笑,和他们这庄户人家的妇人们不大一样。 这时,宋慧娟还不知道原来妇人也不都是他们庄户人家那样的活法儿,原来夫妻之间还有什么爱情,生孩子不是为了传宗接代,而是夫妻爱情的结晶。 这样 的说法,宋慧娟活了一辈子也不晓得。 尽管有诸多不同,但妇人之间还是有天然的话题聊的,一旦聊起来,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下来,连宋慧娟也忘记了一直在门外等着的陈庚望。 门外的陈庚望听得那妇人说说笑笑的,怕不是忘记了时候,刚才还担心回去晚了,这会儿聊起来早不知道把时间忘哪儿去了。 还好,总算有人提及了被遗忘的陈庚望。 刘玉兰把裁好的布挨个整理好,拿起一块布条捆了起来,看了看柜台边的宋慧娟,问道:“大姐,这么沉的布您就这么背回去啊?” “没,先放篓子里,”宋慧娟边把布料一块一块的放进篓子里,边指了指门外,“骑了洋车子来的。” “您还会骑洋车子啊?”刘玉兰有些惊讶,竟从柜台里面走了出来,不等宋慧娟开口,又热心的帮着宋慧娟把篓子抬到了门外。 “哪儿呢?我帮您放车上。”刘玉兰左瞧瞧右看看,没找出个结果。 直到宋慧娟指了指蹲在柱子旁的那辆自行车,刘玉兰才注意到那柱子后面还有个大男人,她也不见外,直接走上前问道:“您是大哥吧?” 这时,听见声响的陈庚望才站起身来,看着自来熟的妇人,蹙了蹙眉头,宋慧娟注意到他的脸色,忙唤了一声,“这儿。” 陈庚望没理会那自来熟的妇人,大步上前拎起了那篓子,随即拿出绳子稳稳绑在了后座。 刘玉兰看见这么冷冰冰的男人,也没了什么好奇心,反而站到宋慧娟身旁,一脸的难以言表,问道:“这是您家那位?” 她这模样倒逗乐了宋慧娟,她便轻轻应了声,“嗯。” 刘玉兰来不及多说什么,就有人在里面大喊起来,“刘玉兰,又跑哪去了?上班的时间还敢开小差?” 一位女同志丝毫不怯,反倒起哄,“老王啊,昨儿回去跪搓衣板没?” 那被称作老王的男同志甩甩手,豪言道:“谁敢让我跪搓衣板?” “呦呦呦,咱们王主任可是威风哩!就是不知道您晚上能不能进得了屋?”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哄笑一团,那王主任有些气恼,“哪个敢不让老子进屋,老子要他好看,哼!” “王兵——” 刘玉兰早在门外就听的一清二楚了,等他耍够了威风,才双手叉腰站到门口,咬牙切齿的喊道:“我倒要看看今儿你能不能进得了屋!到底谁要谁好看!” “哎呦,姑奶奶,我可没说这话,你听错了,听错了……” 王兵再怎么狡辩,还是没躲过刘玉兰的暴力追击,倒让门里门外的人看了个热闹,一个个笑个不停,连门外的宋慧娟也笑出了声。 陈庚望看着那眉眼柔和的妇人,眼里映着光芒,紧紧随着那对打闹的夫妻移动,陈庚望看了眼那追着男人打的妇人,只觉得不成体统。 —— 后座驮着竹篓子,宋慧娟便跟在了后面,陈庚望在一旁推着,待过了那条小水沟后,陈庚望便停了下来,指指前面的单杠,冷冷的说道:“坐。” 宋慧娟看了看脚下的土路,又看了眼细成条的单杠,便婉言拒绝了,“你先回去吧,我走小路回去。” 陈庚望也看了眼身前的单杠,想起那妇人来时的恶心,便没再多说,骑上洋车子便扬长而去了。 宋慧娟见陈庚望消失在拐角处,便回过身,转头又往回走去,直到远远望见一块关庙乡卫生所的牌子,才停了下来。 宋慧娟站了半晌,最终还是没有踏进去,重新转身离了去,却不曾想这一幕被有心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了。 那边的陈庚望赶到家中后,将那篓子交给在院子里耍的陈如英,便又赶回去接人了。 回路还未走到过半,就见陈庚望骑着洋车子卷着风来了,冲她招手,“上车。” 宋慧娟也不耽搁,依旧坐了后座,没得多久,就在十点多赶了回来。 待二人到了陈家大门,陈庚望便又骑着自行车出了门,宋慧娟关了门就进了西屋。 晌午十点多,太阳正好的时候,宋慧娟便找了两根绳子系在两棵杨树中间,又来来回回的抱出被子褥子,一件件的搭在上面,连同陈庚望的一起晒了。 至于老陈头夫妇和陈庚良兄弟俩的,宋慧娟就没有操心了,长辈的房间她轻易不进,毕竟这不是她的亲爹娘,何况那两个该避嫌的兄弟哩。 宋慧娟叫了陈如英一起晒,她一个小姑娘被褥不多,勉强也能空出来地方搭上去晒晒。 不知怎的,今日张氏早早便回来了,没与婆子们唠待太久,反倒坐在院子里,时不时地就盯着宋慧娟看,惹得宋慧娟晒好被子便躲在屋里不出门了。 宋慧娟也不在乎,很多事情看淡了也就不放在心上了,总归还有别的事等着她忙呢。 那些布,就够她折腾好久了。 没歇上多久,又到饭店了,虽说张氏还稳稳坐在院子里,可并没有要起身做饭的架势,宋慧娟也没矫情,无波无澜的喊了陈如英进来烧火。 晌午陈庚望没回来吃饭,到了两点多,众人纷纷上了工,才听见陈家大门“吱呀”一声。 陈庚望转了一圈村子,这才回到家里,推门就见那妇人正挨个拍打被子。 待她直起身,才看见那身上的小袄还解了扣子,头上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等风一吹指不定就着凉了。 “才搭上?”陈庚望走近拽过妇人手里的绳子,语气倒不是一贯的生冷。 “晌午就搭好了,这绳子系的低了,被子快着地了,想往上调调。”宋慧娟松了手,抬头看着他调。 陈庚望没再说,解开绳子又往上提。 “好了,好了,”差不多就行,调得太高她就不一定够得着了,要是等他们下工回来再收就晚了,挂的太高了她搬着凳子还不一定能够着。 陈庚望停下手,歪头瞥了眼,那被子离地面也就一两掌,再低就落地了,看了半天也没觉着调高多少,更觉得妇人真是麻烦。 宋慧娟看了眼都挂好的被子,转身进了厨房,见陈庚望也跟着到灶前坐下,便问道:“还没吃?” “没,”陈庚望回答的一点也不犹豫,尽管晌午饭他已经在队长家吃过了。 宋慧娟热了三个菜卷子,又磕了个鸡蛋,趁着热水打散,放点食盐,另滴上两滴小磨香油,撒上几颗葱花,就成了。 陈庚望等她做好后,喝上一口,看着灶前忙碌的妇人,只觉得现下的日子还不错。 第18章 待到下午两点多,宋慧娟便打了几盆井水,特意泡了泡新买来的布料,放在水里泡上半个多小时,再稍微洗上一洗,风一吹,只一个下午就能干了。 等到太阳落山前又收了铺盖,软软和和的,铺在床上就暖和多了,尤其是晚上,再躺上去也就更容易暖热了。 夜里,宋慧娟还是做噩梦了,那大水淹的太狠,竟直直的朝她涌了过来,一时动弹不得,让她有些呼吸不上来,猛地清醒过来,觉着身上有些沉重。 宋慧娟望着漆黑的房梁发呆,缓了好一会儿,才垂下眼看到压在脖子上的胳膊,难怪梦里的窒息感那么真实。 拨开那条胳膊,翻过身,望着撒在地面上的月光,宋慧娟不知如何是好,马上就到四月了,时间过得太快,她还没找到什么法子。 思来想去,宋慧娟还是想先上工看看,现下能挣一点是一点,想不出什么法子就先做点力所能及的罢,总不能指望着他自己一个人挣公分,自己挣了公分还能多分些粮食。 宋慧娟轻轻抚上了小腹,现在不到四个月,肚子还小,再干上三四个月也能挣不少,自己也不会苦哈哈熬到临产。 第二日陈庚望再醒过来,那妇人已经不再床上了,走到院子里才看见那妇人已经做好了饭,连着几天了,都起这么早。 吃过饭,陈庚望推了门往出走,陈家众人也陆陆续续地上了工,宋慧娟交代给陈如英两句,也跟着出了门。 到了十来点,陈庚望拿着计分本从东地走到北地,最后才绕到妇人们种的西地,一趟一趟来回走,挨个计分。 直到那西地的沿河边上,才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半弯着腰,手上动作不停。 “慧娟,瞧瞧谁来了?”那些个妇人看见陈庚望便跟着一个个起哄,揶揄宋慧娟。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9节 那妇人听到声音,直起身子,转过身眼含笑意,也不说话。 可能是光太刺眼,一时间那妇人竟散着光,虚幻一般,温和的不大真实。 “瞧,”直到那些妇人又打了岔,“庚望看媳妇看的痴了。” 此话一出,那些妇人又笑作一团,一点也没个妇人家的样子! 陈庚望冷了冷脸,不作理会,继续走向下一个人。 宋慧娟倒很少体会这种感觉了,上辈子自己才嫁过来时,那些人成天地起哄,到最后陈庚望硬生生地加了个妇女计分员。 从那时候起,她就知道他是不喜欢自己的,甚至为此还冷待了她好几日,她也慢慢觉出味儿来了,从那起便没什么她与他的玩笑了。 妇人们再说起来,也就只有她的笑话了,诸如全队里最胆小的老娘们,什么连自家男人的钱也攥不住,心也攥不住的失败女人…… 虽说这个时候男人当家做主是常见的事,可哪家的女人也没到她这地步,至少那些女人是能朝自家男人撒泼打滚闹起来的,而她,就算闹也是没有人也陪她闹的。 所以她也不甚在意了,明明知道结果也就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 陈庚望一步步走近,轮到那妇人了。 “怎么出来了?”视线直直盯着那隆起的小腹。 宋慧娟不认为他会问出这种话,抬了头怔怔地瞧着陈庚望,见他皱了皱眉头,便给出了答案。 “挣公分。” 那妇人毫无波动的眼神刺到了陈庚望,昨儿还好好的,今儿瞧着就不大对劲儿了,陈庚望回过神儿来,面上不显,找到那个名字,记上了分。 宋慧娟见人走了,便继续弯下腰除草。 晌午宋慧娟回到家,陈如英已经提前做好了饭,她没有插手,吃完就上了床。 晌午吃饭没见着陈庚望,等她醒来时,身边仍旧没人,里侧的床铺是冷的。 天儿稍热了,她穿了件褂子,里面随便搭了件衣裳。 妇人们负责的西地种的是豆子,红薯,只除除草就好,活儿并不多累,只是要弯着腰干一天总会酸疼。 宋慧娟也不会死命地干,偶尔起起身,放松放松。 那些妇人们总聚在一堆聊聊这家的什么事,又或是说说那家的什么人,总之,宋慧娟没什么心思掺合进去。 六点了,吹了哨,一个个都拿着小铲子往回走。 宋慧娟落在人后,这条路再往西走上几里地就能到家了。 天儿只微微黑了一点,还半透着光。 宋慧娟洗洗脸,进了厨房,待吃过饭后,又洗漱好,她便进了屋,趁着夜色还没上来,翻出昨儿才洗过的布料,打版裁布。 陈庚望回到家时,见那妇人还坐在窗边,也不点灯,手里拿着什么东西量来量去。 “饭在锅里,”宋慧娟听见推门的动静,也没回头,继续手上的动作。 陈庚望放下本子,便转头进了厨房,等他吃过饭,那妇人还坐在那儿,对着月光穿线,那双杏眼眯得只剩条缝了。 陈庚望盯了会儿,冷冷说道:“上床。” 那妇人好似没听见似的,直到陈庚望要下床捞人,那妇人才放下了手里的布料,又上了床。 漆黑的夜,一双大手仿佛是漏进来的月光,悄悄攀上了外侧的被窝。 宋慧娟感受到身后袭来的凉气,缩了缩身子,还未转过脸来,那具沉重的身体便压了上来。 宋慧娟被压的有些喘不上气,一时竟推不开那人,双手好容易逃了出来,临到关头还是推开了,“不行。” 尽管月色沉沉,暮春的夜晚也不冷了,可望见那双寒冰般的眼睛,宋慧娟还是打了个寒颤,“现在还不行,再等等。” 陈庚望到底起开了,半倚着床头,闭了闭眼,“多久?” “一个月罢,”宋慧娟实在不想与他说这事,更不想与他再做这事。 闻言,陈庚望转过头瞪着那妇人,“太长了。” 宋慧娟微微叹了口气,只觉得这以后的日子还难过着呢。 陈庚望见她这模样,心中已然恼怒,“明儿不许下工。” “不下工吃啥呢?”宋慧娟说完,侧过身子闭上了眼,无奈道,“日后这孩子也得吃粮食呢。” “我还管不了你们娘俩的粮食?”陈庚望看过去,那妇人仿佛已经陷入了睡梦中。 或许,她说的是事实。 不过,就算是事实,他也能养活他们娘俩! 第二天一早,陈庚望再醒来时,那妇人已经站在窗前编好了辫子,正挽着两条麻花辫固定。 随即,那妇人转身就出了屋,陈庚望就知道自己说的话她是一句也没当真。 直到吃过饭,陈庚望也没出去,留到最后转身进了厨房,蓦地留下一句话,“好好待在家里。” 宋慧娟抬了头瞧过去,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想的倒是轻巧,要是自己真不干了这一时还好说,一旦降了那天灾,粮食收不回来,难不成去喝西北风吗? 哨声响起,宋慧娟拿着小铲子起了身。 虽说现在是按公分分粮食,可公分不够队里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人饿死,通常是可以拿别的东西或是布票之类的来抵粮食的。 可宋慧娟并不打算就这么过日子,能干还是要干的,就算要分地自己种也得再等上十来年了。 这样的时候他说说自己听了也就罢了,他又能有什么法子能年年囤粮食呢? 一上午也没见陈庚望来计分,到点下工,宋慧娟也就回去了。 晌午吃过饭,那人还没回来,宋慧娟不知道他都忙些什么,自顾自地收拾起了布料。 直到下午快下了工,陈庚望才匆匆赶来计分。 果然,远远的就见那些妇人已经坐在一堆闲话起来,唯独那妇人一个人坐在树下,面朝太阳落下的方向。 陈庚望一一记了分,见妇人们听了哨声都纷纷散了,他才背着手走到树下。 “怎的又来了?”语气不善,还是拿起笔记上了。 “在家也没啥事,”宋慧娟拿起铲子,站起身随手拍了拍沾上土的裤子。 陈庚望瞥了一眼,那妇人的屁股上沾上了根草,没被拍掉。 顺势,手中的本子自上而下一把略过,那草就掉了。 宋慧娟感受到什么动作,蓦地扭头向四周看过去,没人! 随即一脸震惊,又透露些许出不可置信看向了旁边的陈庚望,他倒是一脸镇定! 竟然在外面……就……就这么摸吗?! 虽然这路上没什么人,可是…… 陈庚望见她一脸的惊讶,一口老气憋在了心里,指指地上的草堆,无奈道,“草。” 宋慧娟顺着方向看过去,好不容易敛了心中的胡思乱想,陈庚望已经大步走了。 看着前面的背影,一如往常,正经,严肃。 宋慧娟便摇了摇头,果真是自己多想了。 宋慧娟趁着月色,打了几个盘扣,只等每天的晌午得了空再继续做。 “明儿不许再去。” 宋慧娟昏昏欲睡时,床的一边传来了一句不容置疑的命令。 “不去就挣不了公分,”宋慧娟无奈的说道:“一时半会好说,可离生这孩子还有好几个月呢。” 她拉了拉被子,继续歪了脑袋。 陈庚望看了眼不成体统的那妇人,沉声道:“布料既然买来了,就赶紧做。” 宋慧娟无语,嗫喏道:“……晌午做也来的及,又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陈庚望见这妇人简直是冥顽不灵,全是她的道理,哪家的妇人有她这么多话,自己说一句她就要顶一句。 想到此处,气闷的陈庚望干脆掀开被子蒙了头,她不听,他自然有办法让她听。 而外侧的宋慧娟没再听见动静,便放缓了心神,听着蝈蝈声入睡了。 第19章 夜色沉沉,薄雾弥散,一座青砖灰瓦的房子隐隐出现在眼前,这是陈庚望第一次梦见这个画面了,可他却莫名的不觉得陌生。 那里间的床上躺着一位身着深蓝色寿衣的老妇人,脸色惨白,两颊处瘦出了骨头相,带着一种强烈的病态,可眼睛却透着精神,看着像是人临终前回光返照的模样。 他想上前仔细看看,可这时已经有人涌了过来,一个年轻的妇人轻轻扶起了那老妇人骨瘦如材般的身体,朝外间喊了声:“爹——” 没有多余的时间让他思考眼前的一幕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年轻妇人口中的“爹”已经大步走了进来,他惊讶的发现,那人可真眼熟。 那老同志挨着床边坐到了床沿上,一双大手刚缓缓伸出,便被那位被年轻妇人拢在怀里的老妇人拉住,老妇人挣扎着拉紧了那双大手,张大嘴巴用尽力气似的交代着什么,却听不清楚,粘连的嗓子只发出了几个“啊”的声音。 下一瞬,那双手的主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也不再费力,缓缓抬起手想要指什么,可那双枯瘦如柴的手仅抬到半空中,便支撑不住,重重落在了那深蓝色的寿衣上。 他站在略显逼仄的屋子里,看着趴在床上痛哭的男男女女们,还有那极为熟悉的老同志,他几度张开嘴,奈何喉咙里也发不出声音。 床上的陈庚望几度挣扎,他意识到那是虚无的梦境了,可他似乎被什么禁锢在那里,怎么也醒不过来。 这一切人,都太熟悉了…… “宋慧娟——” 陈庚望猛地醒过来,转头去寻身旁的人,温热的,有呼吸的,年轻的,一切的一切,都毫无意外的告诉他那只是一个梦。 这时,那妇人似乎被他弄醒了,皱着眉头,问道:“咋了?” “没事,没事……” 陈庚望喃喃念了两句,回过神来,对被他惊醒的妇人说,“睡吧,睡吧。” 那妇人半阖着眼,睁了两下没睁开,便歪了脑袋又睡了过去。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20节 陈庚望映着屋外透进来的月光,仔仔细细的打量着身旁的妇人,他不敢确信,又上手去摸。 那妇人似乎被他摸得发痒,伸出手拍了两下,便朝外侧过身子,不容他再上手了。 陈庚望松了手,躺在里侧回想着梦里的人和事,实在不像是假的,太真实了,那老妇人就像是老了之后的宋慧娟,可那老同志是谁? 实在太眼熟了,一时半会,他想不起来到底是谁,脑袋沉沉,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 宋慧娟再醒来,天已经大亮,院子里安静的很,身边那半边早没了人影,想起昨儿夜里的事,又有些疑惑,他还会做噩梦吗? 想不明白,她穿上衣裳,往外一瞧,总觉着安静过了头,似乎不大对劲。 那门往里一拉,居然拉不开,透着门缝再一瞧,外面竟然上了锁。 宋慧娟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干的了,他怎么就这么能折腾呢?! 这人和上辈子不是一个人吧?! 谁家会做出这事来,全村,不,全公社也难找才这么一个。 心里急着上茅房,宋慧娟只得朝窗户外喊人。 喊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个人影。 婆婆张氏不知道又去哪家闲逛了,可陈如英呢?怎么也出去了?! 难不成那陈庚望和谁都没说一声,就给自己困这儿了?! 宋慧娟真是气不打一处来,鸣再久的鼓,没人来也是白白浪费力气,她没办法,只能平复了心情,转移注意力,转头倒见那桌子上放着一个碗。 宋慧娟走近了瞧,一碗鸡蛋羹,一个窝窝头。 合着那人饭都给自己备好了,她还真是小瞧了他,这人简直就是流氓! 人也出不去,宋慧娟到底吃了饭,又拾起了布料接着做衣裳。 晌午记了分,陈庚望早早赶了回来,院子里一个人也没,透过窗户,看样子那妇人还睡着呢。 陈庚望开了锁,脚还没来跨进去,一个身影嗖地一下就跑出去了。 陈庚望愣了愣,连忙跟上去,只见那妇人停在了后院茅房,他悻悻地摸了摸鼻头,转身回了屋。 心中腹喃:怎么也没想到把这事忘记了! 陈庚望踱着步子看了看,那一臂大小的衣裳已经做好了大半,旁边还有个虎头帽的样子。 听见门外的动静,陈庚望老神在在的拉开凳子坐下。 宋慧娟推了门,也不看他,也不理他,蹬了鞋便又躺下了。 她也是想明白了,他既然有法子折腾,自己不干也得了清闲,都随他去,看他能折腾到什么时候?! 陈庚望瞥见她那一系列动作,不觉着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对,她不听话非要下地那就用自己的法子,总是为了孩子,完全罔顾了自己的私心。 他坐着没甚滋味,那妇人连搭个话也不会,还给自己甩脸子。 头发长见识短! 想起那老同志,他便又发起了愁,满村子他都看遍了,没一个像的。 宋慧娟也不理会他,晌午吃了饭也不做衣裳了,时间足得很,就养足了精神慢慢做。 睡过午觉,陈庚望见那妇人还闭着眼,也不知睡没睡,反正门他是要锁的。 “别锁,”宋慧娟听见动静,白了陈庚望一眼,可陈庚望看见了,手上拿锁的动作依旧不停,宋慧娟只得开了口,“我不去!” 陈庚望停下动作看过来,似乎一定要她低头认错。 “衣裳做好了还得晒晒呢,”宋慧娟心烦地直起身子,可陈庚望依旧没个反应。 “算了,你去锁大门吧,”宋慧娟干脆破罐子破摔,随他折腾。 陈庚望听了,觉着她说的也对,点点头,真就锁了大门。 陈如英倒不乐意了,大哥锁了门自己咋出去找冬梅呢? “大哥,”陈如英跑出来,望着门外的陈庚望,“我还得找冬梅呢,给我放出去吧?” “小姑娘家家的,不许乱跑。” 一个两个都往出跑,成什么样子! “大哥!” 宋慧娟听到陈如英的哭腔,没想到那人还真要锁大门,干脆掀了被子起身。 “放小妹出去,”宋慧娟擦着陈如英的小脸,喊道:“折腾我一个人就算了。” 可陈庚望锁了门,抬起步子就要走,宋慧娟两手趴在墙头上,气得只能大喊,“我不出去不得了,哪个门儿也不出。” 陈庚望依旧是头也不转,只有那微微翘起的嘴角动了动,一拐两拐,没一会儿就看不见人影了。 宋慧娟也没了法子,只能哄着陈如英去跳房子。 活了两辈子,头一回见这人竟然是个二皮脸,撕不下扯不动。 更奇怪的是,自己什么时候连门也不能出了! 宋慧娟没法子,连累了陈如英,还好有一个乐子给小姑娘,不然自己的老脸真是丢尽了。 宋慧娟不知道的是,她那一嗓子,早被妇人们传尽了全队。 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庚望家里是个没能耐的,连门也出不了了,还有人说是陈庚望会心疼人,不让自家妇人大着肚子下工。 这些流言蜚语只一下午就传遍了陈家沟,好些男人们都羡慕陈庚望当真是说一不二,还真是当家做主哩! 传着传着,这话就传到了张氏耳朵里,赶在下工前特意回了家里一瞧,那门口还真上着把锁。 晚上吃饭的时候便没给宋慧娟一个好脸色,她也知道那门是婆婆张氏开的,转脸一问还能不知道吗? 说到底都是陈庚望自己折腾的事儿,倒让自己给背了黑锅了! 连着几日,那门上的锁还锁着,他们一家子倒能自由进出,那门口边上的石头下面压着一把钥匙。 她也没那心思,随着那人折腾去,可过了两天听了陈如英传回来的消息,她才知道这事真是不得了了。 宋慧娟原是不明白,明明同样一个人,性子怎么变化的这么大? 苦想了几天,才琢磨出点味儿来,晚上她等那陈庚望上了床,也知道他吃软不吃硬,只能委屈自己了。 宋慧娟散开了两床被子,便主动缩进了里侧。 到底顾着孩子,临到关头,陈庚望便主动停下,闭着眼喘着粗气,大臂一伸揽着身旁的妇人。 “明儿别锁门了,”宋慧娟有气无力地趴在陈庚望的胸膛上。 陈庚望猛地睁了眼,浑红的眼睛里凛冽出一丝冷意。 “都不知道叫人家传成啥样了?”宋慧娟拿着那粗糙的大手放在小腹上。 陈庚望竟一脸不在意的说:“随他们说。” “娘也不大愿意人家这么传你,何况你也该想想爹娘他们,”宋慧娟叹了口气,“叫人家说成这样也得怨我这个儿媳妇哩。” 夜里寂静,他没再说话,她知道他那一家子才是他在意的。 “别锁了。” 宋慧娟离了他的胳膊,侧过身,盖上自己的被子。 她不知道上辈子那么在意名声和面子的人,怎么就能变成这样了? 她不知道,一个人怎么就变得那么快?短短一夜的功夫,活像是变了个人。 她情愿他正常些,那样才能护住孩子,至少还能养大孩子。 现在的他,她闹不清楚,前途未卜,风雨飘摇起来自己的孩子还能安然无恙吗? 黑夜里,微风习习,一双眼睛悄然睁开。 那具身体背着自己,微微蜷缩作一小团,那脊背很薄,小腹的形状隐隐约约的显现。 陈庚望感觉到了,这妇人只和自己打表面功夫呢,她心里不晓得是怎么想的。 她很奇怪,身上似乎有什么秘密,不为人知,或许和梦里的老同志有关系。 他伸了手,搭在那妇人的腰际,摩挲着微微隆起的小腹。 妇人的腰很细,似乎稍用些力气就能掐断,那小腹却是温暖的。 总之,陈庚望有信心,不管她有什么秘密都逃不过自己的手掌心。 第20章 进了四月,天便开始暖和起来,吃过早饭,宋慧娟盯着陈庚望出了门,总算是缓过来了。 她从不知道陈庚望是这样极端的人,她以为人就算再怎么变,内里也是沉默寡言的,不苟言笑的,做起事来也是有分寸有把握的,经此一事彻底打破了自己的认知。 眼下她闹不明白陈庚望是怎么回事,既是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趁着天儿好打算接着做衣裳。 从针线筐里找根笔头排料子,一块一块得排好了,毕竟能省下一点是一点,再按着笔印子裁好,接着就能缝衣裳了。 宋慧娟先做了身孩子的衣裳,许多年没摸针线,索性孩子的衣裳小些,也不怕做坏了。 原是要等到新年才做新衣裳哩,可要做件棉衣裳还得有购棉证哩,棉花一年也是按人头分,好年头一人能分两斤的棉票,要是不好了一斤也够呛。 庄户人家的衣裳都是大的穿了再留给小的穿,棉花更是用到不能再用了。 何况她还想着做几床被子,自己手里只有两斤,这还是出嫁前老宋头给的。 那年前队里发的购棉证也在张氏手里,她不记得具体是多岁了,按着上辈子的算怎么着一人也有一斤。 她翻了箱子,没见有新袄,许是年初没做新袄,那票应该还在婆婆手里。 现下她盖的那几床被子用的棉花也是从前在娘家攒下来的,还是得找时间想想办法,不管是想啥法子,总归这过冬的棉花还少不得。 先不说别的,只张氏手里属于她这一份的,还是要想法子要回来的,何况等麦口老二也要娶媳妇了,搞不好还拿不到手里哩。 这一上午的工夫,宋慧娟就已经做完了一件褂子,便起身看了看挂钟,十一点多了,人很快就会回来了。 她准备做饭,喊了陈如英烧锅,凉拌个萝卜,再蒸点野菜。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21节 这年头能有些东西换着吃已经不错了,要是等天冷了十月份左右,一般就腌几缸子咸菜,存下来能吃很久。 现在还好,人也不多,吃的喝的怎么也能顾上。 再过几年孩子一多,都得勒紧裤腰带了,现在提前省着点,怎么说过几年能顾着孩子有的吃有的穿就行。 至于离婚这事,她已经想不出什么法子了。 宋慧娟洗洗手,坐下同陈如英一起烧锅。 待到点了,人都下了工,那小路上便熙熙攘攘地有了人烟。 陈庚望洗把脸,进了西屋。 刚进去就见那桌子上摊着好大一块布料,搁在旁边的衣裳看样式是件男式褂子。 这还是她给做的第二件衣裳,第一件是她刚嫁时从娘家带过来的。 她的手艺不错,针脚看起来跟张氏做出来的差不多。 那天她把衣裳给自己的时候,其实他是有些惊讶的,她还没量自己的尺寸就做了,很合身。 待吃过饭后,宋慧娟收了碗筷就回了西屋,陈庚望倚着床,闭着眼,不知道睡没睡。 她也不困,继续缝衣裳,大半天的时间只粗粗缝了一件上衣,有点慢。 到底好些年没做,手上也有点生了。 陈庚望听见动静,却没见人,便探起身子只见得一个背影,那妇人正坐在窗边拿着针蓖头发。 “睡吧,”看着那妇人手里的褂子,陈庚望便放轻了语气,想着这衣裳又不急这么一会儿。 “我不困,”那妇人头也没抬地敷衍自己。 他还没说,那妇人又顿了顿,转过头说:“是不是吵着你了?那我去堂屋。” 说话间,收拾起针线篮子就要往出走。 “不急这么一会儿,”陈庚望拍拍床,示意,“上来歇会儿。” 宋慧娟没再继续,放下篮子便上了床。 果然男人就是狗脾气,吃饱了脾气也好了。 她还是自己睡了一床被褥,早上收拾的时候便把混着的两床被子又分开了。 等她再醒来,人已经不见了,起身披着小袄,继续缝衣裳。 屋里有些暗,宋慧娟就挪到窗边做,晚上都不咋点灯,更不要说大白天了。 劲儿使得巧了,做的也快,一条裤子一下午就做完了,余下的边角料正好做几个盘扣。 等晚上做了饭烧上些热水,再装进水熨斗里熨熨就齐了。 拿出块布料接着排布,提前排好明儿就能直接去送衣裳了。 她手里缝的这件衣裳没往大了做,合身,大小不耽误动作就行。 布排好,陈如英就喊了。 到点了,该收拾收拾做饭了。 宋慧娟还是蒸了野菜,凉拌个萝卜,又和了豆面蒸了豆馍。 这面也是队里分的,地里种的啥粮食,收了粮食就分啥,不是红薯就是豆子,这些东西产量高,就是吃多了容易厌烦。 晚上陈庚望没赶回来吃上饭,便在大锅里留了一份,陈如英收拾好厨房又过来凑着说话儿。 “大嫂,这是给大哥做的吗?”陈如英指着桌上的褂子,问出了声,“这袖子好像有点短。” 宋慧娟笑着直起身子,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将手里的水熨斗放在一旁。 陈如英见宋慧娟手上的动作不停,仍旧继续着错误的行为,便又一次好心提醒道:“大嫂,这袖子真短了。” “好,我回头再看看,”宋慧娟没往心里去,只笑了笑将熨好的褂子叠起来,转身拿起那条裤子。 吱呀一声,西屋的门被推开,紧接着一个高大的人影便显了出来。 “大哥!”陈如英站起来看向来人。 “嗯,”陈庚望放下帽子,走上前,“早些回去睡吧。” “好,”陈如英点点头,把门带上,一溜儿烟似的跑了出去。 她知道大哥要和大嫂说悄悄话哩,冬梅和她讲过! “饭在锅里,”宋慧娟听见动静,便回了一句,她这时没什么工夫注意他,手里还熨着裤子,就快好了。 陈庚望也没为她敷衍的生气,反而站在她身后探出头,“短了?” 宋慧娟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后还没说什么,陈庚望已然出声安慰她了,“没事,短点凉快。” 宋慧娟愣了会儿神的工夫,身后的人已经出了门,听着从厨房传来的动静,宋慧娟很快收拾好了心情,将熨好的裤子和褂子叠在一起,放进了她那口樟木箱子里。 待陈庚望吃过饭再进来时,宋慧娟已然躺进了外侧的被窝里,陈庚望放缓了脚步声,轻轻跨进了里侧。 两人均是一夜好眠。 第二日,宋慧娟依旧坐在窗边排布料,手熟悉了,再做起来就快了许多。 午间下工后,陈庚望洗了脸便径直进了西屋,瞧见那桌上不成型的布料,皱了皱眉头,但随即那嘴角又翘了起来。 下午上工时,有人遇见陈庚望,看着路过的陈庚望觉出点什么,于是,便对身旁的人说,“庚望咋了?” “啥咋了?”这人是个老实的,回过头看了眼走远的陈庚望,“没咋啊,和平常一样啊。” “没咋?是我瞧错了罢。” —— 晚间吃过饭,宋慧娟特意找了条干净的布料,将昨日刚刚做好的一整套衣裳包了起来,趁着夜色,便去了那知青点。 做这么一件衣裳不只是为了感谢赵学清送来的那些布票粮票,也是为了从前他们的情谊,少时玩伴的情谊。 至于七月份的大水,宋慧娟还犹豫着要不要同他说。 到了那知青点,宋慧娟还没想出个章程来,赵学清已经被人叫了出来。 赵学清笑了笑,“慧娟,咋这个时候来了?” 宋慧娟到底没说出口,只拿出了那个包袱递过去,“这衣裳你拿着,等天儿热了替换着穿。” “你做的?”赵学清已经迫不及待的当场打开了,展到手中,仔细瞧了两眼。 “嗯,”宋慧娟伸出手在下面托着,“你回去试试,哪儿不合适我再改。” 赵学清笑着收了起来,很认真的放进包袱里,“不用试,你做的一定好。” 宋慧娟摇了摇头,“还是去试试,平日里下地穿总得方便些。” 赵学清笑着说,“这咋能下地穿哩?我一定好好保存起来。” “保存啥哩?”宋慧娟被他逗笑了,笑完还是对他说,“你还是进去试试,不合适我拿回去再改。” “那你等我一会儿,”赵学清没再推辞,指着不远处的一片空地,对她说,“你别走远,就在那等我。” 宋慧娟点点头,示意他赶紧去试衣裳,见他走了进去,才转身寻了个地方。 漫天的星星向世人大方的撒着光亮,照得人影格外清晰,只匆匆一眼,便让人明了目。 没得多久,赵学清便穿着一身新装走了出来,“慧娟,你看。” 闻言,宋慧娟回过身看着笔挺的赵学清,露出了深深的笑意,看了会儿便仔细的挑着毛病。 “领口有点宽。” “不宽,不宽,正好。” “后肩也得再调调,裤子呢?” “没问题,裤子正好。” 宋慧娟忽视了他的发言,蹲下身子仔细打量,“长短正好,腰呢?窄不窄?” 这时,赵学清便红了脸,他想,还好天黑了,不仔细瞧应该看不出来。 可宋慧娟没得到答案,便又问了一遍,“窄吗?” “不窄,不窄。” “真不窄?”宋慧娟直起身子,总觉着赵学清有点不大对劲,但还是问着,“你蹲下试试?” 赵学清收敛了神色,便按着宋慧娟的要求来回活动。 宋慧娟仔细瞧上一遍,总算得出了结论,裤子不需要再调了,只褂子的领口和后肩再调调便好了。 等赵学清换下衣裳,宋慧娟敛到包袱里,便对他摆了摆手,“那行,我改好了再送来。” 第21章 这晚,宋慧娟拿着包袱回到陈家时,西屋的灯还黑着,她便点了灯,映着光拿出了针线篮子。 一个领口,一个后肩,不是多费功夫的事,宋慧娟便穿了根针线,重新改起来。 听见外头开门的动静,宋慧娟依旧没动,手里稳稳地缝着领口,直到这西屋的小门被它的主人推得哐当一声,宋慧娟才抬起头来,淡淡说了一句,“饭在锅里。” 陈庚望仿佛没听见一般,径直走了过来,立在她身后看了看那煤油灯,又看了看那件衣裳,才冷着脸问道:“小了?” “啊?”宋慧娟一时没反应过来,又意识到他是问自己手里的衣裳,便没说话了。 “小了?” 陈庚望不容拒绝,冷着脸从宋慧娟手中大力抽出那件衣裳时,宋慧娟的心猛地一沉,话还没说出口,手上已经下意识地拽紧了那衣裳。 陈庚望感受到她的力量,手上的劲儿更是遏制不住,只听得刺啦一声,那衣裳竟破了个洞。 宋慧娟终究松了手,她想,她是敌不过陈庚望的。 宋慧娟明白了,一定是他知道这衣裳是给谁做的了,原本昨日他特意说的那句“短点凉快”,她就察觉到了什么,但她没往心里去。 可即使是现在她也仍旧是不在意的,此时他的怒气不过是因为自己的妻子没有以他为尊,是男人的自尊心作祟,是男人的面子捣的鬼。 ——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22节 陈庚望似笑非笑的打量着从这妇人手里夺来的衣裳,蓦的,仰头大笑。 昨日陈如英再三提醒她,这衣裳做小了,可他还以为是她不小心裁短了布料,为了维护她在陈如英面前那份大嫂的面子,他特意还宽慰她。 如今想来,只觉得可笑,实在可笑…… 更何况,他自己亲眼看到了,今晚的月亮怎么就那么亮呢? 亮得不需他多费一丝的眼力,只一眼就看见了她和她那竹马的纠缠拉扯,她对她那竹马笑,为她那竹马蹲下隆起的肚子,一切都是为了她那竹马? 不止如此,她还要为她那竹马学识字,为她那竹马送被子,她还要为她那竹马做什么呢? 上床吗?! 那他陈庚望到底算是什么?难不成她打量着他是个睁眼瞎不成? 明晃晃的帽子戴到头上了,还有什么作假的? 想到此处,陈庚望便再也压不住胸腔中波涛汹涌的怒火,一把将那衣裳扔到地上,他怒极反笑,一把抓住了那妇人的衣领,将人带到他怀里,冷冷的扫视着她。 他不是那卖炊饼的武大郎,也绝不许她做那浪荡的潘金莲,他要告诉她,他是个有血性的汉子,他才是她一辈子的丈夫。 至于那劳什子的青梅竹马,见鬼去吧! 可看着她一脸的漠然,骤然靠近,看见那对蹙起的柳叶眉,那扬起的手终究没有落在她身上,陈庚望咽了咽苦涩的喉咙,到底松了手。 等宋慧娟听见那重重的关门声时才回过神来,陈庚望已然停了那骇人的笑声,踏着夜色出了门。 这一刻,宋慧娟被这夜里吹来的冷风打了个寒颤,她睁开眼,扭头瞧了一眼那还在震动的门,就见那门边站着来探消息的张氏。 这么大的声响,怎么会不惊动仅隔三米的东屋呢? 宋慧娟冷静地捡起落在地上的衣裳,遮住破洞,放进针线篮子里,一切都被她收拾干净后,她才对一脸惊慌的张氏淡淡地说,“没事,您回去睡吧。” 张氏看着大儿媳妇如此镇定的模样,心里不免有些埋怨,“你们到底咋了?老大咋会生那么大的气哩?虽说老大性子冷些,可他也不是乱发性子的人。” 宋慧娟听得明白,张氏话里话外,是完完全全的怪到了她头上。 的确,是她惹出的错。 “没啥事,我等他回来再和他说,您回去歇着吧。” 宋慧娟起身将张氏送出小屋,看着张氏进了东屋,才注意到蹲在厨房檐下的陈庚望。 她不晓得该怎么解释,或许她如今还是他的妻子,应该给他一个交代,可她并没有做什么实质性的事情。 又或许,前些日子她是有那个想法,可现在她早已打消了那个念头。 命运弄人啊! 前些日子,她费尽心力想让陈庚望注意到她的异常,可偏偏那时的他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可现在呢? 太可笑了! 她以为她的心早已经麻木了,觉不出一丝苦滋味来,可为什么还会疼呢? 日子太难过了。 即使重来一回,她也觉得辛苦,这日子怎么就这么难熬呢? —— 陈庚望不是没听见张氏对她的怪罪,可他没心思应付,也懒得应付,他还得冷静冷静。 他不得不承认,她那竹马家世比他好,人长得也不错,可惜他晚来了一步,人到底还是他的人。 可他也没赢,即使她想做点什么,还得仔仔细细的打量打量他这个当家的。 夜风袭来,夜霜渐来,陈庚望到底还是踏进了那西屋。 那盏煤油灯已经灭了,他不知道她那竹马到底有多重要,竟让她罕见的点了煤油灯,他若是不回来,难不成她还打算点灯熬油的替他改衣裳,许是比她肚里的孩子还重要罢。 被他扔下的衣裳也被那妇人捡起来了,整整齐齐的放在了针线篮子里,那妇人竟一点也不在意他,已然自顾自地上了床。 不! 晚了一步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他才是她的丈夫,那肚里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 想到这,陈庚望看见那床上安然入睡的妇人,便大步走到那方桌前,彻底的撕碎那碍眼的衣裳,彻底的,毫无余地的。 他颤抖着手,点燃了那煤油灯。 既然它今夜的归宿是耗尽一切,那就完成它的使命吧,让它亲眼见证一切吧。 陈庚望端着那明晃晃的煤油灯走到床前,特意放在她脸旁,随即大力掀开盖在那妇人身上的被子,衣裳一脱,身子便压了上去。 宋慧娟觉察到身上那人的怒气,便反抗起来,可她越挣扎,那人越不知轻重,仿佛中了毒一般。 明白了他的发泄,宋慧娟便不再反抗,只一心记着要小心护着肚子,其余的便记不住了,什么都记不住了…… 陈庚望发泄了怒火,才觉得后背火辣辣的疼,伸手一摸,几抹血迹印在手心里,看着嗜红的颜色,陈庚望竟悲怆的笑了,一滴泪光无声地落在身下那白嫩的锁骨上。 这时,宋慧娟早已昏睡了过去,陈庚望拿起那盏即将耗尽的煤油灯,映着橘黄的火光看着她的面庞,一酡旎红显在两颊,却又荡在心里,杏眼的眼角处坠着几滴不成线的泪痕。 陈庚望感受到身下的湿溺,起身将人挪到里侧,抽出身下的床单,卷作一团扔进了床下的盆里。 人还没躺下,便听见那妇人惊呼一声,“啊!” 陈庚望映着灯光去看,那妇人还未醒,只蜷缩着手指,无处安放。 凑近一看,果然,那手上的指甲已然裂了。 待一切处理好后,才堪堪躺在床上,望着泥坯的墙皮,感受着怀里的柔软,陈庚望慢慢阖上了眼。 夜色渐深,云雾缭绕,灰白的月光投射到屋内,隐隐约约带着一层神秘的薄纱。 陈庚望再一次见到了那座青砖灰瓦的小院,不过此时也是深夜,那位老同志坐在正中间,另有两位稍稍年轻的男同志并两位女同志围坐在一起。 看着相貌与年龄,这四人应当是中间那位老同志的儿女。 果然不出他所料,听见其中一位男同志说道:“戏班子我去找,娘生前就喜欢听戏。” 一位年轻的女同志点了点头,“对,这事就交给你,可咱们是土葬还是火葬啊?” 这时,几人便一同看向了当中的那位老同志,等他发话。 那老同志叹了口气,“按着老礼儿走土葬吧。” “土葬?可土葬就不能大办了,就请不了戏班子了,”一位看起来是其中最小的女同志有些不情愿,“娘喜欢听戏。” 此话一出,那老同志还没说什么,就听见一位男同志摇了摇头,阻止了那女同志的话头,“听爹的罢。” 落了话儿,此事便一锤定音了。 而立在一旁观望的陈庚望也抬步进了屋内,那案桌上面放着一张黑白照片,是他上次见到的那位老妇人。 照片上的人已是老年了,但与他上次见得相差甚远,或许是因为临终前受病痛折磨导致的吧。 不知是出于什么动机,陈庚望跟着那老同志进了里间,他想确定这夫妇二人到底是谁? 如果那逝去的老妇人真是…… 可这老同志又是谁呢?或者说他到底是谁呢? 陈庚望知道,他一定见过这人,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看到了,那老同志手里举着一张红色的结婚证,那上面一定写着他们的名字。 陈庚望抬起步子,试图看清那上面的内容,可脚下不知怎么生了根似的,一时间竟怎么也抬不起来。 陈庚望只得探出头,使劲儿伸出脖子,可最关键的名字竟然被那老同志挡住了。 陈庚望心急如焚,可此时竟吹来一股夜风,晕晕乎乎的就将人送了出来。 第22章 待到那天蒙蒙亮时,宋慧娟就被疼醒了,身下像是被被人碾碎了一般,浑身散了架似的,可更要紧的是小腹那一股下坠的疼痛。 顾不上从手指钻进心里的疼痛,宋慧娟抬着酸软无力的手往下摸去,只轻轻一探,那手上便沾染上了殷红的血迹,她这时才感觉到自己的下身正缓缓流着一股液体,这仿佛在昭示着什么。 孩子! 宋慧娟的脑袋瞬间炸开了! 眼前一片漆黑,呼吸急促,宋慧娟一时撑不住,身子无力的倒了下去,竟沉沉磕在了陈庚望的额头上。 这么一磕,反倒把陈庚望弄醒了。 陈庚望的眉头一皱,还未来得及发怒,就听得身旁妇人一阵急促的呼吸声后,竟再也听不见了。 陈庚望起身贴近一看,这妇人脸色惨白,眉头紧蹙,一口气憋在心口迟迟喘不上来,半只手掌上还沾染着黏糊的血迹。 看着这即将要断了气的妇人,陈庚望心中一惊,来不及过多思虑,一只大手缓缓抚着她起伏过度的心口。 宋慧娟感受到他的动作,却说不出话来,待她平稳了一些,便挣扎着睁开了眼,猛地推开那只手,朝他哑着嗓子大吼道:“大夫,去找大夫。” “大夫?”陈庚望不防,被她推了个趔趄。 宋慧娟闭了闭早已哭肿的眼,用尽浑身力气拉开了身上的被子,指了指正从身下流出的血迹,苦涩的说,“大夫。” 只这一句,仿佛用尽了身上所有的气力,宋慧娟便再也撑不住了,终究倒了下去,心中悲戚阵阵,只怕来不及了。 “娘!”陈庚望看见那血迹,眼皮止不住的跳,心下惶然,披了件衣裳急忙去拍东屋的门。 张氏与老陈头听了那西屋一夜的动静,眼下又听得那震天响的动静,生怕晚了这门就被陈庚望拍散架了,急忙起身去开了门,连老陈头也坐了起来。 “咋了?”张氏开了门,才问得一句,就被她这大儿子拉到了那床前,等她看见宋慧娟身下的血迹,便深深叹了口气。 “我去请大夫,您先看着,”陈庚望撂下一句话,穿了衣裳便要跑出去。 张氏拦了下来,“可别,去找村里的接生员。” 这时,陈庚望完全没了头绪,听了张氏的话便一路向南,去了接生员家里。 这种关头,张氏也不敢轻易挪动宋慧娟,只得叫了老陈头去烧水,好歹先给她暖暖身子。 而此时的陈庚望已经跑到了接生员家里,这接生员是这几年上头新安排下来的,一个村子有一个接生员,不论白天黑夜还是刮风下雨,都能请的来。 陈庚望跑了一路,急得满头冒汗,大力地拍打着那木门,“崔大娘,快开门啊!” 等了一会儿,才见一位五十多岁的小脚妇人开了门。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23节 “庚望啊,咋了?”这崔大娘就是前些日子帮宋慧娟诊出来身子的接生员。 陈庚望走上前,一把拉住崔大娘,“俺家里出血了,得请您跟着我跑一趟。” “你等会儿,”说话间崔大娘转身进了房,再出来时,身上背了个木箱子,陈庚望一把接过来背在身上,急急忙忙往回赶。 原本这一段路也不算远,可这崔大娘是裹了小脚的,再怎么快也是比不上陈庚望这个大男人的,何况崔大娘年级稍大,腿脚本就有些跟不上。 “庚望啊,你……你走……走慢点,”崔大娘扶着老腰,大喘着气。 “您上来吧,”陈庚望弯下腰示意,“我背着您。” 没等崔大娘反应,陈庚望硬生生把人背走了。 陈家西屋。 陈庚望还没回来,张氏只能一遍遍换着热水毛巾,她也没什么办法,好歹在接生员来之前给宋慧娟先擦擦。 “娘,我进去看着大嫂吧,”陈如英早已被惊醒了,特意赶来守着她大嫂。 “不行,你去烧水做饭。” 张氏拒绝了,这屋子里被她这大儿子大儿媳妇折腾的乱七八糟的,她一个小女娃可不能进来。 陈如英左右进不去,见自己又帮不上什么忙,便听话的进了厨房去忙活。。 天色渐亮,陈家的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直到那木门被人推开,“叮”地一声重新拨动了挂钟。 陈庚望回来了,也将人请回来了。 张氏将人请进屋里,徒留陈庚望站在门外等着。 宋慧娟此时已经缓过来了,闭着眼平躺在稍微干净些的外侧,任由泪水侵袭,身下的血也渐渐小了许多,可仍旧痛得厉害。 她只能竭力忍住内心的情绪,好在这腹痛本就难受得紧,流些泪也实属正常,不至于再被人完全看透了。 待这崔大娘把过脉,又掀起被子瞧上许久,还没问话,那看着宋慧娟的脸色就已经 变了。 好在,这崔大娘也不是没经过事的,压下心里的惊讶,便轻轻问道:“夜里可是同房了?” 宋慧娟点了点头,身下的痛意涌上来,便也不觉得害羞了。 “还好,还好,”崔大娘总算是给了安心话,“孩子还在,就是往后这几个月得小心了,可不敢再累着了。” 这话说的隐晦,可张氏听了,老脸也不禁得红了。 崔大娘看着那血迹,还是嘱咐道:“这两天可不能下地,要是再难受了,那就麻烦了。” “哎,”张氏点了点头,将人送出了西屋。 这崔大娘才出了门,陈庚望就绷着一张脸走上前,问道:“大娘,咋样了?” “孩子还在,”说到此处,崔大娘顿了顿,看了眼陈庚望,才说:“得慢慢养着了,可不敢再……” 话没说完,陈庚望也大约晓得了其中的意思,可想起那妇人身下铺天盖地般的猩红血迹,心里便惊不住的发慌,忍不住问道:“要吃药不?” “药可不敢乱吃,先慢慢养几天,要是再见红了就得去乡里看了。” 陈庚望郑重的点了点头,转头就要推门进去,可还是脚下的步子没迈出去。 这一幕落到众人眼里,纷纷寂静异常。 这时,张氏看了一眼她这大儿子,便出声打破了屋里的沉默,提了筐提前备好的鸡蛋递过去,“哎,还得多谢嫂子哩,家里就这么点东西还请嫂子千万别嫌弃。” “给孩子看个病哪里要收礼?”崔大娘拿起药箱子,摆摆手并不打算接下。 “嫂子还是得收着,”张氏提着篮子将人送到门口,“这鸡蛋还是拿上给家里的娃娃吃。” 崔大娘也没再拒绝,接过篮子后,又悄悄从箱子里掏出个小铁盒,对张氏说,“这药不伤身子,让慧娟涂上几天。” 张氏看了眼,收在口袋里,又叹了口气,“哎,他们这都不小了,谁知道也太不懂事了。” 崔大娘也摇了摇头,“还是年轻,你可得劝着点,虽说也过了三个月,可也不能……” 两人站在门口说上几句,等陈如英来叫人时,才各自散了。 这边忙完,天已经大亮了,陈家众人也起床吃了饭,纷纷去上工了。 陈庚望倒是没去,被张氏留了下来,娘俩站在厨房外,张氏犹豫半晌,还是开了口,“哎,叫我怎么说你好,你们俩再生气也不能不顾着孩子啊。” 陈庚望的脸色变了变,可他自知理亏也不辩驳,他更知那一床的糟污瞒不过那崔大娘,自然也瞒不过他娘了。 “你也是个大人了,”张氏看他低着头,想起昨夜的事,心里也软了下来,虽说她不明白这小两口到底闹腾的啥,可她这大儿子是个啥性子她多少也知道。 “不管怎么说,这才刚过仨月,还是得注意着点。”说罢,张氏便进了厨房,端出一个瓷碗便进了西屋。 —— “慧娟,”张氏把那碗放下后,便坐到了那床沿边上,“还疼不?” 宋慧娟只得睁开眼,摇了摇头,张开那沙哑的嗓子,“不疼了。” 闻言,张氏脸上的表情便松下了许多,可嘴上仍旧说道:“不疼就好,我说过他了,他不懂事就罢了,你怎么也不劝着点?你说说这才满仨月,你们……” 宋慧娟越往下听,心里越难受,可她竟然也不想反驳了,她不是不知道张氏的为人。 不止她一个,哪个婆婆遇着了这种事,大多都不会怪自己的儿子的,他们只会怪是儿媳妇任性,是儿媳妇不懂事,不知道劝着点。 宋慧娟已经听不进去了,任由张氏明里暗里的为她的儿子唠叨,她只想安安静静的歇会儿。 临了,张氏掏出一小盒子药膏,隐晦的告诉她这药膏的用处。 待张氏出去后,宋慧娟看着这盒子药膏,只觉得可笑,笑着笑着,眼中竟泛起了泪光。 这一天一夜,眼中的泪好似流不尽似的,一如身上的痛,手上的断甲。 原本她以为她是能接受这一切的,或者她是能忍受下去的,可现在她不知道自己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 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她的孩子可能会死在这样的时候,会被他的父亲杀死。 或许,她早就应该想到了,从他冷眼旁观的那天。 第23章 待张氏走后,陈庚望便蹲在厨房外的石头旁发起了呆,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起身走进了西屋。 她静静地躺在外侧,两眼紧闭,心口没什么起伏,像是没了呼吸一般,那惨白的脸色竟然逐渐和那梦中的老妇人重合起来,陈庚望一时分不清是梦还是…… 陈庚望不自觉放轻了脚步,缓缓走到那床边,轻轻伸出手探到那鼻息下。 还好,他心口一松,还有一股热气扑在他的手上。 可这时他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来,她已经睁开了眼,只静静地看了他一眼,他就发现那眸子里一片死寂,没了生机似的。 陈庚望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出什么,怔怔的看着她视若无物的阖上了眼,轻轻蜷起那瘦弱的身子,背对着他。 他不知道怎么对她说,又该对她说些什么? 要为自己辩驳吗?对她说他不是故意的吗? 他说不出这话来,他是知道的。 可眼下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是他不曾理会她的反抗,也是他不曾顾及他们的孩子,更是他让事情落到现在这样的地步。 陈庚望回过头,看着那仿佛随时就会裂碎的她,按了按疼痛的额角,视线向下一瞥,就注意到了被他塞到床下的床单,还有一条被鲜红的血迹染了大半的床单。 拖出那映着大喜字花纹的瓷盆,关了门,走到水井边,双手一抖,那床单便轻轻展。 他没想到会流着么多血,她那么瘦,这一床的血许是耗尽了她大半罢。 凉水浸入床单,那干涸的血迹像是活了一般,仿佛是早间那时正从她身上流下来了一样。 直到那冰冷的井水溢出来,流到了脚上,陈庚望才猛地回过了神,来不及关水,直奔那西屋而去。 看得那屋里的情形,陈庚望怔住了。 “你……” 宋慧娟听到声响,缓缓抬起了头,又用两只手的手心夹起了被子盖在身上,平静地靠在了身后的箱子上。 往日镇静肃穆的陈庚望此时竟有些不知所措,她受伤了?! 是了,昨夜她手上的指甲几乎都断了,虽然都被他一一剪过,可还是有几根伤到了里面,眼下竟连被子也拿不起来了。 陈庚望没有忽视她枕边的药,大步走上前,伸手探到她身边,抓起那铁盒子,问道:“怎么涂?” 宋慧娟皱了皱眉,睁开眼便伸手去夺,奈何陈庚望本能地往后一躲,宋慧娟便直起了身子,还是要夺,可偏偏扯动了身下的伤口。 “嘶——” 宋慧娟忍不住那脆弱的伤口,闭了闭眼,恢复平静后,淡淡的道:“你出去罢,我自己能涂。” 陈庚望视线下移,落在她的手上的伤痕,还是没有放下手里的盒子。 宋慧娟见状,也不再多言语,两只手掌按在身后,往下缓缓移动着身子,稍稍一动便会牵扯到身下的伤口,尽管她心里再故作平静,也不得不疼得闭上了眼。 陈庚望看她疼得直吸冷气,这时便伸出了手,将那铁盒子放在了枕边,两只大手僵硬的托着她的身子往下移。 宋慧娟感受到腰下的力量,也没再坚持,便顺势躺了下去。 听到那轻轻的关门声,宋慧娟便松了心神,也没再起身了,实在太疼了,折腾这么一回就要了老命了。 听得院子里的哗哗水声,她那嘴角便翘了起来,看着极度讽刺。 上辈子自己先后为他生下四个孩子,也没见他屈尊降贵为她洗过一件衣裳,连那冬日里的月子里都不曾有过的待遇,此刻竟会“享受”到了。 折腾了大半夜,天不亮人又被活活疼醒,现下她是没有气力再熬下去了,眼皮一松,人便睡了过去。 待陈庚望洗了那床单后,仔细搓净了手,便拿起那铁盒子,轻轻掀开了被子。 当宋慧娟再有感觉时,只觉得身下发痒难受,等意识彻底清醒了,才觉得不大对劲,微微抬头往下一看,见得那宽大的身影,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她没有挣扎,任由陈庚望动作,可身体格外的敏感还是让她产生了反应,连陈庚望也注意到了。 可这时的他们,都不会有什么心思了。 一个心如死灰,一个小心翼翼。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24节 本来就不应该存在的,从她回来的那一天起,她与他就不应该再有什么了。 而她也应该明白了,这一切不过是假象罢了。 尽管这一世的陈庚望为她亲手洗床单,为她亲手涂药,或许以后还为她再做出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来,也许前些日子的她还一味妥协,但刚刚经历过他的怒火之后,她就彻底冷静了。 这天上午,陈庚望难得的没有上工,也没有外出,只坐在方桌前沉默,偶尔抬头看看宋慧娟。 而宋慧娟只当做看不见,静静地躺在床上,不是闭着眼睡觉,就是闭着眼发呆,如此一来,就不觉得时间过得慢了。 待到晌午,陈如英早早地就回来做饭了,陈庚望见了那菜卷子,便去篮子里拿了两颗鸡蛋。 陈如英接过鸡蛋时,还特意看了眼张氏,见她也没反对,便听了陈庚望的话,炖了一碗鸡蛋羹。 宋慧娟接过那碗,见了里面的鸡蛋羹,也没说什么。 可她没想到等到晚饭时,陈如英又端了一碗鸡蛋羹,她看了一眼份量心里也就有数了。 这四个鸡蛋,许是张氏的补偿罢。 没得了她发话,陈如英不会这短短一天就用了四个鸡蛋,毕竟鸡蛋这东西,寻常的庄户人家是很少拿来吃的,大多都是偷偷换了缺的什么布票或是钱之类的。 等那天黑透了,陈庚望才推开门摸上了床。 宋慧娟没有睁眼,只微微侧过身子朝了外侧,陈庚望见了她的动作,并没出声,只是趁着夜色看了她好一会儿。 这天夜里,白日睡了太多的宋慧娟便睡不着了,听着从里侧传来的呼噜声,眼里更是多了一丝不耐烦,而此时那声音的主人睡得也并不安稳。 乌云压空,雷声轰鸣,陈庚望正在地里埋头干活,忽的听见有人喊他,许多人一齐喊。 “庚望,慧娟要生了。” “庚望,慧娟不行了。” “庚望,慧娟……” 许多声音响在他耳边,分辨不清是真是假,他只觉得心脏跳的厉害,好像不受控制似的,马上就跳出来了。 他看不清那些人的脸,手脚战栗,他就要往回跑,可这时不知打哪儿来了个人拦住他,那人轻轻一指,他才发现那妇人大着肚子躺在一棵大槐树下面。 她怎么来地里了? 陈庚望凭借本能想跑过去,可那么近的距离他怎么跑都跑不过去,好像是动弹不得了。 他低头一看,脚下的田地就变成了屋里的土地,脚下是一片红色,那么大的地方即将要被那红色的血迹占领了。 只剩下他脚下那一片干净的地方了。 可他还来不及躲避,那刺眼的红色已经浸透了他的鞋子,他抬头去看,原来这血是从那妇人身上流下来的。 他想走近看个明白,手还未伸出,那年轻的妇人就变成奄奄一息的老妇人了,可这老妇人竟朝他伸出手来,低声唤他,“陈庚望。” —— 宋慧娟听见身旁的人自言自语,眼见没个停歇,她便回过头,才发现他冒了一头的冷汗,她微微坐起来,侧着身子低声叫他,“陈庚望,醒醒。” 唤了几声,陈庚望才渐渐醒过来,她还没挪着身子躺下,就被他一把掀开了身上的被子。 “你——” 宋慧娟见他直直盯着自己愣神,一时被看得毛了,等她反应过来,便忍着痛意,一巴掌拍了上去,“放开!” 谁知道他到底又怎么了?! 宋慧娟见他回过了神,便夺过了被子,缓缓挪着身子往下去,陈庚望见她这模样,才知道那原来是个噩梦。 这么一折腾,陈庚望是睡不着了,宋慧娟却渐渐打起了瞌睡,眼皮沉沉,眨了两下就阖上了。 陈庚望侧过头,听着她浅浅的呼吸声,才彻底缓了过来。 他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些日子总是做些奇怪的梦,先是那熟悉的老同志,还有和她极为相似的老妇人,今儿竟然还梦见她躺在那大槐树下生孩子。 但现在看见她就在他身旁,他就能平和许多,那些不过是梦罢了,这样想着,好像慢慢地就好了。 可他刚闭上眼,脑子里便又相继出现了那些梦,那梦里的画面太真实了,陈庚望只觉得记忆尤深,那一切仿佛真的发生过一样,甚至说他好像经历过那一切。 太奇怪了,既然忘不掉,他更控制不住的去回想那梦里的人到底是谁呢? 陈庚望闭着眼仔细回想,这些日子他一定见过这人的,而且那老妇人竟然知道他的名字,那声音也很熟悉,可那好像哪里又不大对劲。 其实,从第一次梦见那老同志,他就有些怀疑,想起那晚阴差阳错的被他撞见的那一幕,也是因为他有所怀疑,所以才会去看看情况。 可他没想到会遇见那一幕,那简直让他丧失了理智。 或许,有什么线索被他忽略了? 第24章 一连几日,宋慧娟都下不了床,连吃食也是麻烦陈如英端进来的,而陈庚望这几日回来的都很晚,即使回来了两人也是沉默以对。 陈家众人都明显感受到了充斥在这个家里的奇怪的气氛,连带着陈如英也不大敢总跑出去玩了,每日早早便回来做饭了。 这是其一,其二才是要紧的。 最近村里的妇人们看陈如英的目光总带着一股子探究或是好奇,还总有人凑上来问她大哥和她大嫂的事,诸如她大嫂为什么不来上工了,或是崔大娘怎么去他们家了之类的。 陈如英一个小姑娘虽然还不大明白她大哥和她大嫂之间到底是是怎么回事,可这并不妨碍她对这些问题的反感,更厌烦总是追着她问这些事的人。 毕竟,在她的心里,这些都是他们家的私事,还轮不到他们这些外人来操心。 这么一来,小姑娘就不大愿意出去玩了,连往日那些玩伴的长辈也会隐晦的来探她们家的消息,这让她不胜其烦。 可她又不敢和家里人说,其实她内里也不明白家里怎么就成现在这模样了,她觉着大哥和大嫂不像是吵架了。她见过她娘和她爹吵架,虽然不像别人家经常大吵大闹的,或是闹得人尽皆知,可她娘一旦吵起架来,家里的气氛就像现在这样子,而且每次时间不长,她爹就总有法子哄得她娘笑。 可现在已经好几天了,大哥和大嫂好像还没和好。 陈如英抬起头,悄悄望了眼西屋的那扇小窗户,叹了口气,又压下了自己的小心思。 还好,这时有人来了。 是春丽嫂子。 “如英啊!”杨春丽推开门,对蹲在树下玩石子的小姑娘笑了笑,又看了眼西屋的那扇小窗,问道:“你大嫂在不?” 陈如英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随即点了点头,“大嫂可能睡下了,我去看看。” “好,”杨春丽跟着陈如英进了堂屋,便没有再往里走了。 “大嫂,春丽嫂子来了。” “哎,我这就起来,”宋慧娟早就听见了院子里的动静,但她以为是陈家的某人回来了,没想到杨春丽会在这个时候来,难不成是问上工的事吗? 或许,她应该问问提前陈庚望是怎么和人家说的,也不至于等会儿连个话都说岔了。 罢了。 宋慧娟收回心思,挪着身子坐起来,靠在床头的箱子上,朝外喊了声,“嫂子来了?” 这时,堂屋里坐着的杨春丽听见动静便推开门,大方的走了进来。 “哎,你这是咋了?”杨春丽看见宋慧娟软软靠在床头的模样,心里一惊,莫不是那事是真的不成? 宋慧娟将她的急切看在眼里,便安抚的笑了笑,“没事,就是前些日子觉着身子不大好,才歇了歇,这几天已经好多了。” “真没事吧?”杨春丽顺势坐在床沿上,看了眼被那被子遮盖住的小腹,闹不明白。 “没事,好好的,”宋慧娟见她还不大相信,便伸出手摸了摸小腹,轻轻地就绕出一个圆圆的轮廓。 “哎,”杨春丽松了口气,“这就好,这就好。” 说完,便放下了心里的负担,又和宋慧娟说起近些日子村里的流言。 原来这短短的几日,村子里已经流传出了好些个稀奇的版本来。最开始是有人说那天早上亲眼见了陈庚望去请崔大娘,便开始猜测宋慧娟的身子是不是不大好了,便由此又衍生出来好些个故事来。 这头一种是说宋慧娟的身子没有留住,不然怎么这么久了还没见人出来,毕竟这小月子也是马虎不得的,庄户人家里少说也得歇上个三五天,何况宋慧娟这还是头一胎哩。 但还有人说是留住了的,持这一种观点的人也不在少数,甚至为了增加他们的可信度,还特意列出了几条“证据”来。 首先,宋慧娟这身子本来就不大安稳,当日她晕倒在田地里的时候,不少人都亲眼看见了。只这一条就赢得了许多人的赞同。其次,前些日子也是有人亲耳听见宋慧娟被陈庚望关在了家里的,当时听着那声响还是很足的,不像是流了身子的,反倒觉得这陈庚望疼媳妇哩。还有一条,就是这保胎也是要卧床休息的,那陈庚望怎么可能会让宋慧娟还出来上工呢。 只这两种说法就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可就这还不算完,还有人传出了第三种来。 至于这第三种的说法就更离谱了,说是宋慧娟肚里的孩子是个女娃娃,陈家的人不大想要,便找了崔大娘给打了,现下正好好休养,等着来年生下个男娃娃哩。 尽管这些流言传的风风雨雨了,可也没人敢真问到陈家来,让那些个妇人去问陈家的男人们那是不大可能的,若是提起陈家的妇人,也就只有张氏这一个了,可张氏碍着这事弄得不大光明,也就不怎么往外说。有人问起来,她就笑笑推了过去,总是不肯给个明话儿的。 所以,便有些妇人压不住心里的那股子好奇,看上了陈如英,非要左右打听个消息出来,奈何这小姑娘被他们闹得烦心,近些日子连门也不出了。 等杨春丽把这些个流言讲完了,宋慧娟才明白她这一趟是为什么来的了。 杨春丽看了眼被宋慧娟紧紧护住的小腹,笑着说,“还好你没事,我听见那些个话儿真是要吓死了,他们就是太闲了,净瞎传这些个话儿。” 宋慧娟倒不是很在意,毕竟这些事正闹得热乎着,没必要非要解释什么,何况她这事也没必要对他们解释什么。 不过她没想到真有人开始传那男娃女娃的事了,她还以为自己的小计策失败了呢。 杨春丽见她对这些消息不大感兴趣,便转了话头,“你这手指甲咋了?” 这时,宋慧娟也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指甲,淡淡的笑着,说:“门夹着了。” 这个借口实在蹩脚,被门夹断的指甲和深深折断的很不一样,门夹断的指甲通常是指甲会往外凸出来的,而外力折断的指甲却是劈裂的,但宋慧娟没什么心思隐瞒,或者说她是不大在乎了。 杨春丽看着那一手青紫的指甲叹了口气,“哎,那可得好好养着了,这手指甲平时看着硬的很,可要是伤着了那也是真疼啊。” “是啊,这些日子连个凉水也没碰着。” 宋慧娟笑了笑,可杨春丽却觉着这笑不大真心,反倒有些伤感。 亲眼看了宋慧娟没什么事,杨春丽也就放了心,还安慰她,“好好养着,上工的事也不着急,再说还有庚望哩,之前你说相信他我还不信哩,现在我是真相信了,他一个人能干两份活哩。” 宋慧娟皱了皱眉,心里好像猜到了什么,但她还是不大确定,“两份活?” “是啊,你说谁能想到他一个人能干两份活哩,我还真挺羡慕你的,遇着个这么贴心的人。” 贴心?!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25节 杨春丽还在继续说着那些个羡慕的话,但宋慧娟已经听不进去了。 是啊,这或许也是贴心吧…… 上一辈子她活了五十五年,和他一块生活了三十多年,没听说过有人夸陈庚望贴心,也没见过陈庚望对他们这个小家里的事多伸把手,对他的亲生的孩子们尚且如此,对她就更不必说了。 她不知道陈庚望到底发的什么疯,或许唯一的可能就是愧疚? 这实在太不现实了,对陈庚望这样的人,怎么会产生愧疚这样的情感呢? 如果说是为了防止别人戳他的脊梁骨,议论他的妻子搞特殊,她都能理解,甚至说是为了给陈家多挣一份公分,她也能理解。 唯独是用这个“贴心”的词语来标榜陈庚望,她实在是无法相信,也无法理解这些个妇人们是怎么会往这上头想的。 宋慧娟听到这些话,只觉得可笑,更可笑的是,这还受到了那么多人的夸赞,她无法想象如果这些妇人知道了陈庚望的真面目,还会不会这么想了,又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她终于听不下去了,出声打断了杨春丽对陈庚望的吹捧,以及对她莫须有的羡慕。 “嫂子,您说的那个看男娃女娃的是人家个人办的不?” 杨春丽没想到已经被拒绝的想法,现在会再次被宋慧娟提起,她以为是宋慧娟动心了。 “是,这种东西谁敢明目张胆的干哩?” 杨春丽说了一句,又怕宋慧娟担心不安全,便说:“那个大夫是咱们乡里的大夫哩,人家手上也是有真功夫的,不然我也不会告诉你哩。” 宋慧娟听了,暗暗记在心里,还是有些犹豫,“我想想,回头要是能行我再去找你。” “那行,你好好歇着,我先回去了。” “哎,”宋慧娟也朝她摆摆手,见她出了门,又听见杨春丽同陈如英打招呼的声音,便思索起这件事来。 而这边的杨春丽才出了门,便往西去了,隐隐看见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朝这边走来。 两人匆匆经过一场,杨春丽也没放在心上,可走到家门前才想起来这人的身份来,仔细一想有些心惊,可回过头来一想,好像也是正常的。 第25章 赵学清也听说了那些流言,心里便不大放心,想起宋慧娟那晚回去时说的话,便更担心了。 他是知道的,她要是无碍,想来依着她的手艺那件衣裳早已经被她改好了,不会拖到现在还没来个准信儿。 他猜测,她会不会真不大好了,再加上村子里的流言越传越乱腾,他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的,不知怎么回事竟迷迷糊糊的走到了陈家。 看着面前的陈家大门,赵学清定了定心神,便大步上前敲了两下。 他还未退到坡下,那门就被人从里打开了。 “你是来找我大嫂的吗?”陈如英眨了眨眼,她见过这个男人,他来过两次, 第一次他是推着一辆洋车子来了的,第二次就是因为大队里的大灶没开火,来他们家吃了一顿饭的。 “是,”赵学清掩下眼中的的焦虑,朝陈如英善意的笑了笑。 陈如英侧身让出个空来,赵学清见状便走 了进来,待陈如英关了门,同他走到堂屋坐下后,倒了杯热水递给他,“你先喝口水,我去叫我大嫂。” 赵学清点点头,“好。” 陈如英走到门前还回头打量了赵学清两眼,没瞧出什么奇怪的地方,便推门进了西屋。 “大嫂,那个,那个大哥来了。”陈如英不知道怎么称呼赵学清,只那两次见过,且每次见了她都离得远远的,也不敢乱称呼。 “大哥?”宋慧娟听得云里雾里的。 陈如英指指窗外,手里上下比划着,尽力说出和赵学清有关的所有信息,“就是之前骑洋车子来过一回的,还带个皮箱,还带了糖果子的。” “好,我知道了,”宋慧娟笑了笑,想起杨春丽刚刚提起的那些流言,许是也被赵学清知晓了。 陈如英关了门,宋慧娟便慢慢起了身,尽力撑着身子下了床,勉强穿上了衣裳,好在不算是太复杂,也不好让赵学清等太久。 走到床尾时,宋慧娟才注意到还被主人忽视了许久的针线篮子,从那一晚之后,就彻底被她忘在床尾的箱子上了。 低头看了眼青紫的手指甲,宋慧娟叹了口气,只怕近些日子,她是再拿不起针线了。 待宋慧娟挪着步子缓缓走出来时,赵学清见了她这样的行动不便,便主动伸出了手,可陈如英还在门外,宋慧娟也不好真的把手伸出去扶。 宋慧娟看着他伸出的手,终究没有搭上去,便就近坐在了他边上,朝他笑了笑,“这几日忙得厉害,我都忘了那衣裳了,等我好一些,改好了再送过去。” “不着急,不着急,”赵学清知道那衣裳不过是他的借口罢了,眼下亲眼见她都成了这幅样子了,心里便隐隐证实了那些流言,心里替她心疼,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妥当。 赵学清默默坐着不开口,宋慧娟便主动寻了个话头,“今儿不上工吗?” 按说,这个时间点还不到下工的时候,杨春丽能来她是明白的,妇女主任嘛,毕竟还是能溜出来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可他的情况就不同了,知青们的一举一动在这村子里是很引人注意的,他们本身就是天然的话题中心。 “上工,我顺趟回来拿个东西,”赵学清明显意不在此,犹豫半晌,他还是问了出来。 “你……你咋了?” 宋慧娟本想绕过这个话题的,见他还是问了,便笑了笑,“没啥大事,就是前些日子身子有些不好,现在歇了几天已经好多了。” 赵学清顺着她的视线看到那微微隆起的小腹,心里的石头也就放下大半了,“那就好,你要是有啥事就和我说,宋大叔离得远帮不上忙,好歹我现在离得近。” “我知道,啥事也没,你放心。”宋慧娟听到这样的话,心窝里还是暖的。 尽管这时的两人都对对方有所隐瞒,但彼此是知道他们的心意的,心里也就并不在意那些隐瞒的内容了。 赵学清坐了一会儿,即使知道她并无大碍,心里还是不能立时起身离开的。 这时,陈家的大门再次发出了那吱吱呀呀的声响,是被人由外推开的。 张氏早被那些个流言闹得不堪其扰,也真真正正的听说了那些妇人猜测他们陈家为了男娃逼迫宋慧娟流了身子。 原本也没什么,因着这事被她那大儿弄得不大光亮,她也不肯对外人多说什么,谁知道,这事就越传越邪乎了。 再加上许多人都来劝,说是他们亲耳听宋慧娟自己说的,她这一胎是个女娃。张氏听了这话,仔细回想这些日子的奇怪之处,难不成真因为这一胎是个女娃两人才闹起来的吗? 这么一想,张氏好像又觉出点什么来了,众人便又开始讨论起生男生女的不同,闹了大半晌,终是讨论出个条条来,下了定论。 这不,张氏便带着几个生养过四五个儿子的“有福之人”来看看,也顺带着证明了他们陈家的清白。 此刻,两拨人都没想到,见了竟是这样的场面。 张氏并她身后的四个老辈站在院子里,一眼就看到了那端坐在堂屋里的陌生男人,因着这些老人大多是裹了小脚的妇人,平日里不大下地干活,自然也就不识得赵学清了。 张氏却是识得的,便主动开口介绍道:“这是慧娟从前在娘家认的大哥,现在就在咱们大队当知青哩。” 那几个老妇人大约也是知道宋慧娟的亲属关系的,都晓得她是家里的大姐,没想到这时会突然冒出个娘家大哥来,但听了张氏的话,便都露出了笑来。 宋慧娟也起身一一叫了长辈,这时,赵学清也坐不得了,便开口道:“那我先走了,回头得了闲再来。” 宋慧娟点点头,就要将人送走,张氏才回来也不大好直接将人撵走,如今见他主动要走,虽然心里是极愿意的,但嘴上还是要开口挽留的。 “走甚哩?晚上就在家里吃饭吧,虽说家里没甚好东西,但还是能填饱肚子的。” “不了,婶子,”赵学清起身走到了院子里,“我就是顺路来看看。” “来都来了,等会儿庚望就回来了,你们坐下能好好说说话,”张氏仍旧挽留着,这是一种待客的礼节。 赵学清摆了摆手,还是婉言拒绝,但这时便有那“热心”的婶子开了口,“留下吧,我们也是来看慧娟的。” 立在一旁的张氏几乎目不可察的看了眼这多事的朱氏,可这还不算完,她接下来的话直接将他们此行的目的直接挑明了来。 “我们可都生了四五个小子的,只一眼就能看出男女来,”朱氏丝毫没有注意到张氏的脸色,反而极为自豪。 毕竟,在这个时候,重男轻女的观念还是很严重的,且大多数人是把这生男生女的缘故都系在妇人身上的。 宋慧娟这时才意识到,张氏带这么多人回来的目的,原来是为了探究自己肚里的孩子来的。 可还未等她开口,这朱二婶反而向赵学清一一介绍起身旁的这些妇人来,待她说完,又问起赵学清来,“小伙子,你今年多大了?结婚了没?” 这话一提,众人的重点瞬间便移到了赵学清身上,一个个都眼睁睁的等着他的回答。 赵学清皱了皱眉头,但面上还是很客气地说道:“没呢,今年才22,还不着急。” 得了赵学清未婚的答案,众人的心思便纷纷浮动起来,思索着这小伙子究竟和自己手里的哪个小姑娘相配。 毕竟,这个知青样貌生得不错,还是打城里来的人,且还和这村里的人有一档子的亲戚关系,怎么说他们也算得上是相识的了。 宋慧娟注意到赵学清的神情,便知道他心里已经不大情愿了。 从前在前赵村时,他便常常沦为那些妇人议论的对象,如果单单是只议论他也就罢了,可妇人们一旦说起来难免会牵扯到他娘和他姥爷,这就惹了赵学清了。 宋慧娟知道再由着朱大婶继续说下去,就不好了,便主动将话题扯回到自己身上,“二婶,您真能一眼看出来吗?” 经她这么一提醒,朱二婶这才想到了他们此行的目的,便又说起来,“那是,我们几个见过的人可不少了。” 说着,就让宋慧娟站到中间,那一双双眼睛便上下打量着宋慧娟。 赵学清看到他们对宋慧娟的那种货物般的眼神,便沉了脸,看了眼张氏,“婶子,您还相信这个啊,现在男女都平等了,生男生女都一样。” 张氏还未开口,那朱二婶已然抢了话儿,“那咋会一样哩?只说你们这小伙子,一个个的可都是跟着男人姓哩,这闺女啊,就不一样了,嫁到别人家就是别人家的人了。” 见赵学清还要继续说下去,宋慧娟便隐晦的摇了摇头,制止了他。 这种观念不是朱二婶一个人的想法,是千百年来传下来的老观念了,不是他一句话两句话就能撼动的。 即使宋慧娟现在不大同意朱二婶的观念,但也 不得不任由他们打量,对她的孩子评头论足。 可赵学清忍了一会儿,终究是忍不下去了,伸出手就要上前。 恰在此时,陈家的大门再一次被人推开了。 第26章 陈庚望推开门,只见得乌泱泱一片,脚下一顿,抬眼便看见了那拦在宋慧娟身前的一只大手,皱了皱眉,随即便移了目光,继而抬步走了过去,又一一向众位长辈问了好。 不待陈庚望开口,那朱二婶便主动提起,“你说说,这小伙子净说胡话,说啥男娃女娃一样哩?那咋会一样哩?” 这时,陈庚望便偏过头看了宋慧娟一眼,扫过那微微隆起的腹部,没有说话。 宋慧娟低垂着眉眼,自打他进来便低了头,现下仍旧是如此。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26节 站一旁的张氏看得她这大儿子的神情,便问起,“怎得这会子回来了?” “拿个东西,”陈庚望皱眉看了一眼宋慧娟的脸色,也不欲多说,朝几位长辈摆摆手,便抬脚进了西屋。 那朱二婶见状,更是好像赢得一场辩论赛一样,占据了上风,对赵学清道:“你啊,还没成家哩,哪知道这男娃女娃不一样哩。” 赵学清微微红了脸,嘴上却还是坚持道:“这不关成不成家的事,男女平等可是咱们国家的政策哩,男娃女娃都一样。” 朱二婶自觉已经占了上风,便松了口,感慨道:“哎,你还是年轻啊,还是成了家的人看得明白。” 没得多久,那成了家的人便从屋内出来了,走到宋慧娟身边,看了一眼被那只大手放过的小臂,又与张氏交代两句,才看向赵学清。 赵学清比他低半个头,只得微仰着头,但脊背仍旧直直的对上那冷冰冰的目光,毫不示弱,仿佛非要对那生男生女的话题斗个输赢来,以此证明他们全部都是错误的一般。 宋慧娟见状,便对赵学清淡淡笑了笑,“去忙吧,等回头得了闲再来。” “好,”赵学清见她这般委曲求全,想起她在这家里的小辈身份,也不欲逞了一时之快,反倒拖累了她。 陈庚望见得这二人当着自己的面胆敢如此,心里便是一丝一毫也忍不住了,深深地看了一眼宋慧娟,撂下一句“眼下还是生男娃的好,”抬起步子便踏出了门。 宋慧娟闻言,只微微闭了闭眼,她应该对他以及他的话是毫不在意的,待她看得赵学清也出了陈家的门,便任由自己被这些人折腾了。 按着他们这儿的规矩,男主人若是离了家,满院子里只剩下些妇人们时,那男客人也不便多待,眼下只留下她一个人面对这些,从前如此,如今更是如此了。 老辈人似乎有一种法子,问得几句,看上几眼,便能断定妇人肚里的孩子究竟是男还是女,至于陈家的这几位长辈看的能不能准,宋慧娟便不知晓了。 好在,上辈子她也是见过这情形的,如今也还是能接受的,只是时间太长了,她险些都忘记了。 宋慧娟照着他们的话,进了屋内,挪着身子缓缓走上几步,又解开小袄,由着他们打量,又看他们一个个的摇头叹气的离开,从始至终一句话也不多问,只静静地看完这一场闹剧。 待到晚间众人都下了工,陈如英做好了饭,又给宋慧娟送来,宋慧娟低头一瞧,便彻底明白了陈家那几位长辈下的定论。 这晚的饭便是一个菜卷子,一碗玉米糊糊了。 虽说宋慧娟早已知晓了她这肚里的孩子到底是男是女,也早就明白张氏的态度,但眼下再遭上一回,心里还是有些怨气的。 即使重男轻女的观念已然深入骨髓了,但同样都是孙子,那孙子与孙子待遇也是不一样的,好比那爱屋及乌吧。 张氏对老三的儿子与她的儿子终究是不一样的,就连老三的孙子和她的孙子也是不一样的,那些个偏心的事情她都见过好些回了,甚至连陈庚望他自己也亲眼看见过,但他是不会说什么的,更不会准她去说什么的。 不止是自己,连孩子们也只能听了陈庚望的话,对张氏孝顺至极,那时宋慧娟的心里还是很怨张氏的,她的几个孩子内里和张氏也不大亲近,毕竟他们才是被人忽视的当事人。 但即使陈庚望样样听了张氏的话,顺了张氏的意,他的孩子孙子也没得张氏多好的优待,临了等到张氏百年走后,也是陈庚望一手操办的。反倒是她那心尖尖上的老三却是百般推脱,倒没见他对他这亲娘有多孝顺。 想起这些往事,宋慧娟还是免不了会生气,有些事情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逝的,那些疤痕终究还是留在了心里的。 至于对这辈子的陈庚望,宋慧娟如今也已然明白了,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他都是众人口中的孝子,是不会驳了张氏的意的。 —— 待陈庚望回到陈家时,天已经大黑了,透过那扇小窗看,西屋仍旧是黑漆漆一片,他想,那盏煤油灯的煤油许是用完了罢。 这些日子,他特意揽了两份活,外加上大队里的事,每日都是早出晚归,望着那扇小窗,他不晓得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会这么做。 是怕见到她那样冷漠的眼神,还是厌烦那屋里长久的沉默,他闹不明白。 宋慧娟听得门外的动静,微微转了个身,轻轻摸着温热的小腹,只有这样,她才能想起上辈子她也经历过的那些日子,有孩子陪着的日子就没那么难过了。 陈庚望吃过饭,稍稍洗漱后,便推开了小门,褪了衣裳,大步跨上了床,还未躺实,便听得外侧的妇人出了声。 “咱们离婚吧。” 这样冷淡的声音仿佛是从寒气逼进了人心里散发出来的,陈庚望顿了下,猛地回过头怔怔的看着宋慧娟,下意识地驳斥,“你说甚?” 漆黑的夜里,一层夜霜薄薄笼罩在床间,陈庚望紧紧盯着那外侧的妇人,无声无息,她太安静了,或者说是他没看出她的情绪。 “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你应该也厌烦了,倒不如现在就好聚好散,趁着年轻你再娶也来得及,彩礼我全数退给你,其余别的什么我都不要,只一条,孩子归我。” 宋慧娟睁开了眼,看着从那扇小窗透到地面上的月光,冷静地说完,静静等着陈庚望的回答。 陈庚望听了好一会儿都没说话,身侧这具瘦弱的身体说出的话不容他忽视,这话不是她头一回说了,但她是思虑了周全的。 无须多想,他便知道又是为了她那竹马,眼下便是一日都等不得了吗?或许今日那赵学清来此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这样的事他都忍下了,他们又如何敢明目张胆的在陈家商议这样的事?竟然还想夺走他的孩子,她倒是极信任他,就是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大度,连这孩子也能毫无芥蒂的当做亲生的看待。 陈庚望越想越怒,心中便是一刻也忍不得了,冷笑一声,“怎么?你算得甚?他又算得甚?哪里还由得你们挑日子,既然你们商量好了非要离婚,也不是不成,只待这孩子生下来,我绝不阻拦。” 待陈庚望说完,宋慧娟微微抬起了头,翻过身,冷冷的看着面前的男人,竟觉得可笑至极,“我们?难不成你是说学清哥?这事和他一点也不知道,是我自己做的主,和他有什么关系?” 看着朝他瞪眼的妇人,听着那亲切的“学清哥”,陈庚望心中的熊熊怒火更是愈演愈烈,“没关系?你是当我是个瞎子不成,那衣裳不是给他做的吗?白日里他才来,这会儿你就要离婚,你说和他没关系?” “你——” 宋慧娟被他气极,一时竟反驳不得,过了好一会儿,待头脑冷静下来,便叹了口气,“不管你信不信,这事都和学清哥没一毛钱的关系,是我自己做的主,你好好想想,我还是那一条,孩子归我,其余的我都不要。” “你做的主?” 陈庚望自上而下睨了她一眼,眼中尽是嘲讽。 宋慧娟见他一幅硬顶顶的模样,便软了语气换个法子,“孩子跟着你,日后会耽误你的,以后你要是再娶,人家见你带着个孩子不大会愿意。” 看着这好像一心为他想的妇人,陈庚望冷哼一声,仍旧不松口,“我也只一条,等孩子生下来其余的都随你,你还是先把这孩子生了再说。” 说完,陈庚望便一脚挑开了被子,惹得身下的木床发出极大的声响,翻来覆去,来回的调整动作。 宋慧娟见他没一点商量的余地,又是这般模样,便转回了身子朝着外侧,心神疲怠的闭了闭眼。 还是这样…… 陈庚望依旧是这样,只他眼下这般的反应,她再不明白便是个真傻子了。 听得身后发出的动静,宋慧娟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这屋里满眼满耳都是他的动静,如何能避了过去? 宋慧娟两手撑在身后,披上小袄便下了床,还未离得几步,便听得身后那人也跟着穿起了衣裳。 “你还是仔细想想,我是想好了的,谁也拦不住的,”宋慧娟转过身淡淡地对他说,顾不上身后那人到底是何反应,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陈庚望紧紧盯着门外的那道身影,面带寒霜,眸中凛冽。 她休想! 第27章 深夜寒霜,渐渐凝结,待宋慧娟再回到屋中时,陈庚望已经阖上了眼。 宋慧娟收拾妥当,静静躺了回去。 眼下这局太难解,她不知道还能有什么法子,只希望如今他能早些想开罢。 大约是明月渐暗,透到地面上的月光渐渐失了光辉,蒙上一层灰纱,也一齐笼罩在两人的心头上。 这时,陈庚望蓦的睁开了眼,定定瞧着身旁的妇人,那道浅浅的呼吸声缓缓传入了他的耳中,竟觉出一丝愁绪来。 伴着这浅浅的呼吸声,陈庚望也阖上了眼睛。 灰蒙蒙的夜里,几丝细雨纷纷淋淋的向大地飘洒着,那座青瓦灰墙的院子里,匆匆赶来了几道人影,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般。 陈庚望看着这座枯寂的院子,心下竟生出几分凄凉,脚下不自觉的走上前去,想看个究竟,这些人似乎都老了,比上次看着老了许多了,但也比上次多了许多人。 院子里立着几个妇人并少年人,而在那屋内,此时的他们仍旧是跪在地上围着一人,他看不清楚。 可下一瞬,他就看得清楚了,原来竟是那老同志。 陈庚望看着那躺在床上的人已然是瘦骨嶙峋一般了,他半阖着双眼,对跪在身边的其中一人说道,“待我走后,不用再开你娘的棺,就按着老礼儿分盖葬罢。” 那地上的中年男人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虽有感伤之情,却不同于上次那样悲怆。 等那老同志歇了一会儿,缓过劲儿来,又对一旁的中年妇人说,“你娘做的寿衣在里间的那口樟木箱子里,去拿来我看看。” 那中年妇人已经哭得泣不成声了,抹了抹脸上的泪,便转身进了里间。 陈庚望见状,塞了个空,仔细打量着这老同志,此时他正紧闭着双眼,两手搭在腹前,若有若无的念叨着什么。 还不等他看出什么,那中年妇人便捧着一摞的叠好的寿衣放到老同志面前,他睁开双眼,慢慢抬起手,摸着光滑软和的料子,浑浊的双眼透出几分怀念,半晌,又开口问道:“鞋呢?” “箱子里那鞋还没做好,我去给您……”那中年妇人再也忍不住了,跪倒在床边,小声地呜咽着。 那老同志有气无力的顿了手,叹了一口气,怅然道:“是啊,那还是个不成型的鞋底子,没做好哩。” 一旁站着的中年男人见状,嘴角勾起,露出一丝嗤笑,“您还稀罕她做的这一双鞋不成,从前她给您做的那么多的衣裳,也没见您对她露个笑模样,如今只需大姐再给您买一双就行了。” 跪着的中年男人压低了声音,喊道:“明实!” 那被唤作明实的中年男人挑了挑眉,转身出了堂屋,待他一走,这屋里堪堪只余下三人了。 那躺在床上的老同志似乎并没有生气,闭着眼轻轻说道:“只怕你们心里也是怨我哩。” 闻言,那跪在地上哭泣的妇人也倏地安静下来,摇着头,给出了他们的答案,“这些都过去了。” 那老同志似乎没有听见这句话,仍旧自顾自地说着话,“你娘的那口箱子里还有些钱,不多了,就都给老大吧?” 那跪在地上的妇人点了点头,没有反对。 那老同志继续说着,“你们商量着,回头找个日子把明宁的坟也迁到西地吧。” 屋里又是一阵安静,但那跪在地上的二人已经惊讶的抬起了头,看着那早已迟暮的老人。 这件事他们不是没有提过,但都被他严词拒绝了,明实也为此闹过一场,但终究都是不了了之了。 那老同志无力的朝他们摆了摆手,“以后这日子还是由你们自己过,多说无益,都走吧。” 跪在地上的二人,依言起身出了门,只有那中年妇人走到门外,不舍得往屋内看了几眼,但终究都走了出去。 待这屋里重新恢复安静后,陈庚望就见得这老同志竟似乎是回光返照一般,缓缓撑着身子起了床,抱着怀里深蓝色的寿衣走进了里间。 陈庚望不晓得怎么回事,竟也跟着踏进了里屋,紧接着就看得那老同志走向了一张破旧的木床。 那木床上放着一口掉了漆的樟木箱子,陈庚望盯着看了一会儿,蓦的,急忙后退一步,心下竟有些缓不过气来。 不待他走上前去细细打量,那老同志轻飘飘一句话便落在了他心头上。 “慧娟,终究是我陈庚望食了言,对不住你,你要是有怨气,就等我去了,再赔给你罢。” 陈庚望听得这话,才恍然大悟。 原来……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27节 原来,眼前这老同志不是别人,竟是他自己。 梦! 这是梦! 可脑子里混乱的记忆却因为这一句话打开了闸口,汹涌般的朝他扑来,他还未反应过来,竟然又见到了一张熟悉的物件。 那老同志,不,也叫陈庚望的老人从那口樟木箱子里翻出了一张泛黄的红纸,那上面赫然写着陈庚望和宋慧娟的名字,右下角写着一九六七年十月二十八日,盖着关庙乡人民委员会的红章。 这明明是他们去年才办的结婚证,此刻竟出现在这老同志的手里,是由不得他不信了。 原来,眼前发生的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眼前浮现出一幕幕陌生又熟悉的画面,那画面中的人从青年时期逐渐变动,直至完全和那几场梦境重合。 强烈的窒息感压迫着陈庚望的神经,他的记忆随着时间渐渐冗杂,连心口也疼痛起来,那些画面紧紧束缚着他,一时挣脱不得。 而此时,木床里侧的陈庚望一手捂着胸口,一手紧紧攥着身下的被子,满头大汗,仿佛是溺了水的人一般。 “陈庚望,醒醒!” 宋慧娟被他扰的睡不下去,翻身一看,他竟然又做噩梦了。 “醒醒!” 陈庚望猛地睁开眼,双眼泛红,死死盯着面前年轻的妇人,一字一句问道:“你,恨我?” 宋慧娟一怔,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出这话,但不等她思虑好如何回答,陈庚望已然倒了下去。 宋慧娟见他喘息急促,便伸出手探了探那额头,果然烧起来了。 还好,不大烫。 宋慧娟又起身穿了衣裳,打了盆水,沾湿了毛巾搭在那额头上,没得一会儿,那毛巾便失了冷气,她只得又重新打湿毛巾,拧干,再搭上去。 如此三五回,宋慧娟便彻底没了睡意,待这一盆水用完,那身上便没那么烫人了。 宋慧娟便没再上床,坐在床头倚靠着箱子,望着窗外的月亮发起了呆。 她不知道陈庚望为什么会问出那句话,但答案是肯定的。 怎么会不恨呢? 从前多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那撑着人活下去的念头从兄弟身上挪到孩子们身上,虽说日子苦的厉害,但总归还是慢慢熬出来了。 即使她死了,那时也没觉得有什么遗憾,只是不大放心罢了。 可她无论如何也想到不,那些日子都算不得苦,最苦的莫过于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们落得个凄凄惨惨。 这无异于在一个母亲的心头上剜肉一般,如何能不痛不恨呢? —— 陈庚望再醒来时,天色已经有些亮了,他偏过头去看,那额上的毛巾滑落下来,遮住了视线,看着手里的毛巾,望着倚在床头的妇人,陈庚望的心口隐隐作痛。 那梦里的许多事,以及突然出现的记忆,让他不知如何面对。 陈庚望坐起身,披了衣裳,下了床,将人抱在怀里,放进了里侧还温热的被窝。 临出门前,他伸出手拭去了妇人眼窝里的泪,那浅浅的泪痕重重的烙在了他的心里。 还没上工的点,土路上没什么人烟,只有几缕缓缓升起的白烟,渐渐消失在白茫茫的霜汽中。 陈庚望没有想往日一样去了男人们劳作的北地或东地,而是径直去了西地,走到了那棵大槐树下面。 这棵大槐树,原是宋慧娟生下明守的地方,没想到后来分地的时候,这块地就分给他们家了,连他们二人百年之后,也是埋在了这块土地上。 眼下,陈庚望看着这块地,心里只觉得虚得很,怎么瞧着都不大像是真的。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原来那梦里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一回的,可那样的经历他是从没经历过的,连之后几十年发生的事情都一清二楚。 陈庚望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什么引发的这一切,可他无人能说,这样的事情实在太不真实,又能与谁说呢? 他放缓身子,躺在了树下,那初升的阳光透过槐树叶子,斑驳的影子落在他的身上,偶有几丝光亮直直的射在眼中,让人看不清虚幻与现实。 不! 或许,有一人能解。 为何她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提离婚,如果不是赵学清的建议,真的是她自己做的主呢? 可,是她自己做的主吗? 陈庚望说不明白,应该是她自己做的主,还是不应该呢? 应该?! 混乱的记忆再一次浮现在眼前,前世今生交杂错乱,是她又不是她? 第28章 虽然已然到了四月,但这时节农村的清晨还是冷的,宋慧娟醒来,本能的翻身,没有空隙,只碰到了冰冷的草泥墙。 宋慧娟往后侧了侧身子,这才注意到自己此时竟躺在里侧的被褥里,至于这被褥原本的主人已经不知去了哪儿。 想来能出去,人也是大好了。 这般想着,宋慧娟便起身穿了衣裳,虽说这些日子不用她再进厨房做饭,但身子好些了,也不能日日躺下去的。 待她这厢捯饬好,才推开门,便看得张氏从正对面的小门走出来,只看了她一眼,那手上推门的动作便慢了许多。 宋慧娟见了她这模样,好似没注意到一般,对于昨日那晚饭的变化也不多说,只作平常淡淡地唤了声,便径直踏出了门。 眼看着她这样波澜不惊的模样,张氏便有些气急,转头对着里间木床上的老陈头埋怨道,“都是你这大儿媳,闹得人没个安生日子……” 老陈头听了,也不搭腔,他知道她原是对那未出世的孩子抱了极大的希望,没想到昨儿竟然有那么些人都说是个女娃娃,这就憋了一肚子气,实在是他心里也有些失望,便由得她唠叨,也没张口说什么。 这陈家的人是该唠叨的唠叨,该上工的上工,只那边西地的大槐树下倒是闹翻了天了。 几个妇人指着树下的男人喊了起来,“这不是慧娟的男人吗?” “大早上的,他怎么躺在这儿了?” 几人喊了几声,不见陈庚望醒来,只得相互瞅着,却没人敢轻易上前,这时的妇人还是不敢和男人有什么接触的。 临了,还是杨春丽听见了动静,从那地头寻摸过来,问了几句这才晓得怎么回事,她倒是不怕那死规矩,便上前喊了几声,但那树下的人仍旧是没什么反应。 杨春丽见陈庚望脸庞通红,便伸出手探了探,转头对那几个妇人说,“发烧了,去喊几个男同志来帮帮忙。” “哎。”其中一个妇人便急忙跑到当中的路上,喊了两个男人来。 两个大男人也是本村的,倒不见外,见了那树下的男人,二话不说便相互配合着,总算是把这一米八几的陈庚望背回了陈家。 这时,陈家的男人们都去上工了,连张氏也出了门与人闲话去了,满院子只余下宋慧娟和陈如英两人。 见着被人背回来的陈庚望,两人都有些惊讶,怎么也没想到往日里看着这么高大健壮的人现下竟会被人这么狼狈的背回来,连神智都有些不清。 宋慧娟没法子,只得请人将他放到了西屋的木床上,又问了几句,终究也没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便好言谢了几句,只得说待陈庚望好些,再请他们来家里吃顿便饭。 宋慧娟看着那满脸通红的陈庚望,便叹了口气,只得先让陈如英去烧锅热水,将人支走后,这才上手探了探。 原以为,陈庚望能那么早出去,想来身子已经是好了,何况昨夜那热也退下来了,哪想到这么一会儿,人又成了这副模样。 宋慧娟只得挽了袖子上手,试图将那衣裳脱下来,浸湿了毛巾给他全身擦上一遍降降温。 奈何此时陈庚望脑袋沉沉,神志不清,竟连身子也不大安生,动来动去,这么几件衣裳便磨磨蹭蹭脱了十几分钟。 宋慧娟只觉得麻烦,对这么一具紧致□□的身躯反倒是视若无物,何况见得又不是一回两回了,连上辈子年老时也见过几回,只是那时候就没现在这么紧致了,虽说长了老人斑但大体也能看得过去。 她没让陈如英进来,自己端了一盆热水放在床头的凳子上,浸湿了毛巾,坐在床沿上一下一下的擦拭着。 正面擦了擦,正腾出手来要将人翻过身时,一只大手竟直直的朝她伸了过来。 宋慧娟伸手去挡,但力气不敌,反倒被那晕晕乎乎的人捉住了右手,一时脱不出来。 恍惚间,陈庚望觉得内里寒冷,外身滚烫,里外煎熬,但不多时,身上似乎更热了,那热不是浑身上下同时热起来,反倒是一点一点的转移着,没什么章法。 那股子热气将人烘得心痒难耐,竟没个停歇的时候。 陈庚望翻来覆去,想要躲过那股子热气,但越躲心头便越难受,他只得用尽了力气,睁眼要瞧个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睁开眼,便隐隐瞧见面前年轻的妇人朝他扑过来,神思混沌的陈庚望便愈发疑惑,“慧娟?” 可这年轻的妇人并不理他,竟直起身子,出了他的视线,陈庚望竟觉着她好似下一瞬会消失一般,心里这么想,手上更是猛地动作,一把就紧紧捉住了什么,但他来不及细看,眼前的人已经东倒西歪了。 宋慧娟见陈庚望晕乎乎的又倒在了床上,便又开始想将自己解脱出来,可她挣了半天,也没挣出来,看着被人紧紧拽住的手腕,便叹了口气,只得先放下了手中的毛巾,用另一手将那被子重新盖在那具身体上。 不晓得过了多久,那手腕上的力气终是小了些,宋慧娟便趁机挣脱出来,此时她已经不想再给他擦身子了,便从箱子里翻出一床老被子给他盖在身上,捂得严严实实的,只等发上一场热汗来。 她一个人翻腾着这么大的一具身体,终究还是很吃力的。 等她折腾完了,身上已经出了一层小汗,原本已经结了痂的有好势的指甲被她这么一过度使用,便隐隐有再次裂开的迹象。 宋慧娟便停了手,还没歇上一歇,就听得那陈家的大门被人推开了,远远地就听见张氏冲着这边喊道:“如英啊,你大哥咋了?” 陈如英听见声响,便从厨房里跑了出来,拧着一张小脸,有些发愁,“大哥发烧了。” 说完,又补充道:“不过应该没啥事了,大嫂已经用热水给大哥擦过了身子。” 张氏看了眼西屋,又回过头,问道:“擦了几回?” 陈如英还没出声,宋慧娟便端着瓷盆推开了门,走了出来,接着便回答道:“擦了一回了,您去看看罢。” 张氏抬眼看得宋慧娟面上没半点的愧疚之情,便忍不住了,出言指责道:“只擦一回哪够?他又不是铁打的,一天干上两份活才累的发烧,哪家的男人会为了妇人怀身子去干两份活?” 宋慧娟倒了盆里的水,才转过身来,对张氏浅浅笑了笑,“您说的这话可是高看我了,我哪儿值得他为我干两份活了,就是我这孩子也当不起这么大的事,何况这么大的家总比我们娘俩更值得他拼命干哩。” 张氏还要说什么,但宋慧娟连厨房也没进,端着空盆对一旁的陈如英说,“小妹,剩下的水装进暖壶里罢。” “哎,”陈如英点点头,拽了拽张氏的衣摆,想平息这场看不见的硝烟。 可张氏哪肯就这么结束,她这一辈子哪被小辈顶撞过,不说从前,只说自打宋慧娟去年十月嫁过来,哪回不是安生得很,便是她真有什么意见,也没听她说出来过。 可眼下,她竟然敢就这么直愣愣的戳着软刀子就朝她插过来了,想起这几天闹得那些事,张氏只觉得自己白费一番苦心,“你们娘俩?你不是陈家的人吗?” 这时,已经走到小门前的宋慧娟便顿了顿,轻轻地说了句,“我倒是这么想的。” 这样轻的一句话没落到院子里张氏的耳朵里,反倒是晃晃悠悠的飘进了屋里。 宋慧娟没再理会背后张氏的唠叨,推开了门,却见原本躺在外侧的陈庚望已经披着衣裳倚着床头坐了起来。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28节 她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但她是不大在意的,婆媳矛盾未必不是一种法子,何况忍得太久了,她早就不大想忍了。 可张氏却被她这副模样激得更生气了,不顾陈如英的阻拦,拐着小脚便走了进来,冲着里屋便吼道,“你还怨我不成?我还不是为了你们好?你说说你们到底闹得什么事?不是这个病了就是那个病了,我请朱二婶他们来瞧,你不愿意了?” 此时背对着门口的宋慧娟闭了闭眼,终究隔离不开那些自觉往耳朵里钻的声音,只得弯下身子撑了撑。 坐在床上的陈庚望将这一幕看进眼里,干巴巴的张了张嘴,临了,淡淡说了句,“娘,您去歇会儿吧,我想睡会儿。” 陈庚望开了口,张氏只看了几眼窗前的那道身影,便转身出了门。 这时,屋里只余下两人,他不开口,宋慧娟也不言语,就那么坐在窗前发呆,连打发时间想做件衣裳也做不成了。 沉默的时间太久,宋慧娟只觉得骨头都僵硬了,便淡淡开了口,“明儿你就别做两份工了,我还是那句话,你好好想想,好聚好散,这样的日子你夹在中间也不好过。” 半晌,身后的人都没动静,安静的宋慧娟以为他又睡着了,便回过头去看,可就那么巧,两人的目光直直的撞在一起。 不等陈庚望看个清楚明白,宋慧娟已经低垂了眉眼,侧过身,微微弯着身子,双手交叉放在小腹前,稳稳地托着。 就这样,陈庚望也从那道背影里看出了一份疲惫来。 第29章 四月的天,太阳洒满了院子,照到人身上,只觉得暖乎乎的,可陈家的西屋里,却冷得很,屋子里的人仿佛是被冻住了一般。 陈庚望的目光紧紧盯着那道身影,看她闭着眼,直直的睫毛被光照着,影子落在眼睑下,眉头蹙着。 上辈子他不怎么关注她的样貌,只在结婚当晚仔细看了一回,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没什么出奇的,唯有那道眉毛生的温润些,至于睫毛,就不大记得了。 她走后,家里只剩下一张照片,是那年他过六十大寿时明宁折腾着两人去乡里照的,那照片后来就成她的遗照了。 性格也不大一样,有些像,可也有些不像。 上辈子她若是和人生了气,表面上不说什么,但一等到关了门,一定要唠叨两句。那时只觉得她和别家的妇人没什么区别,不识得多少字,爱凑热闹,但被自己说过几回就不大去了。 有时表面上听了他的话,背地里还是和那些妇人凑在一起,但好歹还记得家里有他这么个人,时时记得回来做饭洗衣。 可现在不一样了,她要离婚,要带着孩子走,或许还要和她那竹马一起走。 说起离婚,他不确定她为何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仔细想来,第一次提及是在三月份,难不成她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做了梦? 陈庚望仰头盯了会儿房梁,才偏过头看着那道背影,淡淡的问道:“为什么选这个时候?” 此时的宋慧娟被太阳晒着,有些昏昏欲睡,冷不丁听见这话,猛地直起身子看过来,疑惑地目光无声地问询着。 陈庚望故作坦然地对上了她的目光,为她解释道:“为什么现在离婚?” 现在?! 低头看见微微隆起的小腹,宋慧娟大约明白了他说的现在。 说实话,她自己何尝没想过,为什么上天让她在这个时候回来,再早一点,即使他们已经结婚了,只要没孩子,情况总比现在容易,又或者为什么不再晚点,再晚点孩子们都生下来了,她也不用再熬那么久了。 偏偏是现在,看似前后都有出路,但这两条出路都太难了,不论选哪条路都不是好走的。 宋慧娟望着从窗外洒进来的阳光,两眼涣散,缓缓地说道:“之前年纪小没想明白,但有些事经历过一回就明白了,仔细想想或许现在正好,就是离了,你也好找,不至于耽误了你,许是老天爷特意安排的罢。” 宋慧娟说完,竟抬起头朝他笑了笑。 陈庚望听着她避而不答,又见她露出难得一现的笑意,心下警铃大作,面上却是如何也笑不出来。 她说她经历过一回。 经历过一回?! 是了,她应当也是做过梦的,知晓了那些事,所以一定要离婚。 这样温和的话,不是现在的她能说出来的,像是一个旁观者,无谓悲喜,更像是一个看透了事情的真面目的老人说出来的。 陈庚望的心口一点一点的僵硬,连带着身子也一点一点的失了温度,仿佛坠进了冰窖里,那漫天的冷意兜头而下,浸入骨髓一般。 但还好,他所能想起的只到他死后,其余的便不晓得了,那她应当也是如此的。 这么想着,陈庚望仿佛再一次找到了得以喘息的空间,面上便得以重新恢复了往日的镇定,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为什么一定要离婚?” 他想不明白,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能为了什么离婚呢? 为了婆媳矛盾?可上辈子不是也那么过来了吗? 为了孩子?可眼下孩子还没生出来呢? 更何况如果真是为了孩子就更不应该离婚了,她一个人那么点公分怎么能养大一个孩子呢? 还是为了她那个竹马吗? 即使已经过了一辈子,她还放不下吗? 上辈子他能装作不知,这辈子自然也能,她对她那竹马的情意已经深厚到这地步不成了吗? 陈庚望压下心中乱入的想法,还是等着她的回答。 宋慧娟背过了身,看着窗外直直打过来的阳光,刺的人眼睛发酸,缓缓开口道:“时不时地闹上这么一回,就够人受得了。” 还未等她说完,陈庚望便出声打断了她,“哪家的婆媳过日子没吵两句嘴的,便是做顿饭,也免不了锅勺碰锅沿。” 宋慧娟听完连头也没回,只叹了口气,“这也算不上什么,其实没什么一定的理由,我只是觉得日子不该这么过下去,这样干耗着的日子难熬得紧,熬得心累。” 这时,那仍坐在阴影处的陈庚望便彻底低下了头。 是啊,婆媳矛盾这样的事上辈子也算不上什么,她只觉得和自己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难熬,心累…… 熬?! 这样沉重的字击中了他飘浮不定的心,终究是一击即败。 他没想到,上辈子的三十多年竟然是她一天天熬出来的,或许对她而言,她走了也是解脱了吧。 可是,哪家的日子不是那么过得呢? 终究还是她的心不在他这儿,或许和她那竹马在一起,日子便能好过多了罢。 陈庚望终于松了口,缓缓地说道:“我应了。” “昨儿夜里你说的那事,我应下了。” 此时,听到这话的宋慧娟竟有些恍惚,但很快又反应过来,转过身去看他。 从古至今,婆媳矛盾就不是个能轻易化解的,太多的人为此闹得整个家都鸡飞狗跳的,虽说上辈子陈家没闹成这般,但也好不到哪儿去,身处中间的儿子自然也不好过。 可不拘到底是因为什么,如今他能考虑清楚答应了,反倒对他们都好。 “那……”宋慧娟看着他泛着不正常红色的脸庞,顿了顿,“等你好些了就去乡上办吧。” 陈庚望却摆了摆手,抬起头对她说,“你不用这么快答应,先听我说完也来得及。” 宋慧娟点点头,没有插话,生怕他下一秒再改了主意。 注意到她脸上的欣喜,陈庚望不自觉的闭了闭发涩的眼睛,声音低沉道:“我应下这事也不是现在,等你把这孩子生下来再办也不迟,且这孩子不论男女你都是带不走的。” 即使张氏请了那么些长辈来看,且都说这肚里的孩子是个女娃娃,但如今他是知道的,何况不论男女都是他陈庚望的种。 这时,陈庚望没有再说下去,静静等着她的回答。 宋慧娟也沉默了,从始至终她都只有一个条件,就是孩子。 但谁料到现在这孩子反倒成了束缚在脚上的一条链子,她没办法割舍,可又拒绝不了离婚的诱惑。 陈庚望不急,半仰着头,双手枕在头下,静静地等着。 半晌,宋慧娟思虑许久,斟酌着开了口,“要是个女娃便归我吧,男娃就留下来。” 闻言,陈庚望偏头看过去,紧紧盯着那隆起的小腹,等着她的后续,而宋慧娟也不负他望,继续说道:“朱二婶他们看过了,说是个女娃娃哩。” 宋慧娟说完,抬头去看陈庚望,谁知,他不应是或不是,反倒朝她笑了起来。 陈庚望笑罢,看着她,问了一句,“女娃娃?” 宋慧娟被他问的心里发慌,不知应不应当点头,但还是点了头,硬着头皮说,“是,朱二婶他们看过了。” 说完,又急急补充道:“女娃娃没甚用,净是拖累,以后你再娶难找人家,还是跟着我罢。” 陈庚望看了她一眼,想起她那竹马,语气便有些嘲讽,“跟着你?你以后不再嫁了?” 宋慧娟抬起头,直直的对上他那还没来得及弯下的嘴角,保证道:“我不嫁。” 亲爹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后爹呢? 可真要是跟着他,那她就更不放心了,还是老话儿说得好,有了后妈就有后爹,何况本来就不遭这亲爹的待见呢? “你不用担心,你要是不信我能发誓,我绝不会再嫁,这孩子也不会有后爹,也随着你的姓,你要是想见就来见,我也不拦,这样成不?” 陈庚望对上她信誓旦旦的目光,一时分不清楚,她到底有没有恢复记忆? 她要是恢复了,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她那竹马莫不是白等了? 可她要是没恢复,那就更稀奇了。 宋慧娟见陈庚望迟迟没有反应,便又发起愁来,她说成这样还不行吗? “不用你掏钱养,我自己能挣工分……” 她还没说完,陈庚望便再次打断了她,冷冷说道:“也行,你要是不再嫁,女娃就能跟着你,可要是男娃还得留下来。” 宋慧娟想再次向他强调这肚里的孩子已经是女娃的事实,可陈庚望仍旧说道:“到底是男是女,就等你生下来再说,不亲眼看见我是不相信的。” 陈庚望说完,便又躺了下去,反倒是宋慧娟更发愁了。 好不容易能离婚了,可他要亲眼看见才肯放人,她明明知道肚里是个男娃,可现在也没了法子。 等他亲眼看见,就算到时候能离了婚,只怕孩子也带不走了,她是狠不下心把孩子留给他的。 宋慧娟低下头,两眼涣散地望着地上斑驳交杂的影子,不知怎么才能度过这一劫?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29节 第30章 待到晌午吃饭时,陈庚望仍没下床,宋慧娟便将饭端到床头的凳子上,坐在床沿上喊了声,“吃饭了。” 陈庚望睡得不沉,只一声便醒来了,转过头朝一侧的凳子上看了眼,又转过头阖上了眼。 宋慧娟见状,也跟着他的视线看了看,一碗野菜,两个豆面馍馍。 和往常一样。 宋慧娟回过头,见他面上还泛着红晕,便起身打了盆水来。 眼下好歹他已经松了口,她自然也不能逼的太紧,只用她的方式稍稍还给他些。毕竟,离婚这事不论是放在陈家的众位长辈面前还是放在陈家沟的这些人面前,都是一道坎儿。 心里这么想着,宋慧娟手上的动作便自然许多了,轻轻浸湿了毛巾,再挤出水分,湿湿柔柔的擦了上去。 陈庚望感受到身上的动作,微微张开眼,淡淡的看她一眼,也没言语,便由了她去。 宋慧娟也只当做没看见,擦了两遍,便停了手。 临了,陈庚望还是起身吃了饭,但下午仍旧躺在床上,宋慧娟见他还稳稳地躺在外侧,丝毫没有要挪到里侧的意思,便坐在了窗边的凳子上。 宋慧娟这么一坐,一下午就过去了,两人突然这么待着,就显得格外沉默了,宋慧娟不主动找个话茬,陈庚望就更不必说了。 直到宋慧娟从那扇小窗瞧见陈如英推门而入,才起身走了出去,笑着问陈如英,“去哪儿了?” “和冬梅去沙河北头挖野菜了,”说着,便取下身上的小竹篓,翻出野菜放进了陶瓷盆里。 “我做吧。” “我来我来,大嫂帮我烧锅吧。” “哎。” …… 院子里的交谈声传到屋内,陈庚望眼前隐隐浮现出那道身影,想起她说的那些话,心里一时恼怒起来,说不清楚那怒气从何而来。 他从没想到她会主动提出离婚,不只是这辈子,上辈子更不会想到。 上辈子两人也是六七年结婚,夫妻相伴过了三十多年,一路走到了白头,一辈子算不上大富大贵,可在陈家沟这个地界也不差了。 细细想来,这些日子她的变化,他愈发确定了,但他不能问,更不能说出来。 既然她能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非要一拍两散,那他也不需要再拦了,何况是那心早已不在这儿的人,就更没必要了。 此时,那小屋的门发出声响,打断了陈庚望的思绪,无须他睁眼去看,只听得那脚步声便晓得是那妇人。 宋慧娟推开门,走到窗边的桌子前,拿起暖壶掂了掂,还有点水,余下的水便倒进了那茶缸子里,又将茶缸子放到床前的凳子上,便提着暖壶轻轻关了门。 待那妇人走后,陈庚望睁开眼,看着紧闭的木门,冷哼一声。 宋慧娟灌了两壶热水,又烧了一锅红薯稀饭,余下的仍旧是陈如英在做,一大盆的野菜,一篮子的豆面馍馍。 庄户人家的吃食大多如此,没什么肉腥,也没油水,能填报肚子已经是不容易了。 待到六点,陈家众人便回来了,对于陈庚望发烧的事,老陈头并陈庚良两人没什么反应,只是说让他歇上两天再去上工,反倒是陈庚兴得知这事之后,再看向宋慧娟的眼神就有些变了。 宋慧娟也不逃避,不扭捏,大有一副随他看个够的架势。 至于张氏,宋慧娟就更不放在心上了,这饭是她一碗一碗端到她那儿子面前的,那伺候人的活儿也都是她干的,就是那粮票也不是她能揣进兜里的,回回都放在了张氏的手里的。 何况,不出一年,她与陈家便是桥归桥,路归路了。 这般想着,宋慧娟面上倒是柔和了许多。陈如英见了,只觉得她这大嫂不比寻常人,晌午才和她娘吵了一架,其实也算不上吵,但起码不大和睦,可现在她便又和和气气的了。 宋慧娟对于陈如英的想法是一点也不知,她要是知晓了,只怕还会和和气气的对她笑呢。 依旧是将饭送到床头的凳子上,将人叫醒,待陈庚望起身吃起了饭,宋慧娟便翻起了她的那口樟木箱子来。 她大约有了一个法子,可以试试。 陈庚望倚着床头的箱子,见那妇人从那樟木箱子里翻了半天,找出来一块老花布,拿到窗前映着余光认真地瞧着。 望着掩在漫漫黑暗中的那道身影,陈庚望不自觉的想起那盏煤油灯,该添些煤油了。 不待他下床取来煤油,那妇人已经朝这边走了来,瞧着那妇人手里的布,他竟有一时的恍惚。 这样明艳的颜色,倒是不多见,也许久没有见过了。 上辈子活了七十多年,没怎么用过这样艳的颜色,隐约记得结婚那时候她带来了几床被子,其中有一床就是这样的颜色。 陈庚望见她看了半天,又放进了箱子里,便深深地皱了皱眉,披着衣裳下床去取了煤油。 宋慧娟合上箱子,回过身来,就见陈庚望已经下了床。 活动自如,比前一刻吃饭时瞧着好多了。 陈庚望推开门,走到堂屋的门下,往上一伸手,便摸到了一壶煤油,转过头就看了眼立在小门旁的妇人。 宋慧娟注意到他的目光,便回去提了那盏煤油灯,又放在方桌上,看着他往里添油,淡淡地说道,“我去一趟春丽嫂子那儿,你先睡。” 闻言,陈庚望抬起头,定定的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说,“早点回。” “好,”宋慧娟起身,又进了西屋拿了块蓝布料,这才推开门直奔那村西头走去。 她盘算着,依着现在的情况,离她最终达到目的便只剩下那最后一道难题了。 既然那大夫能私下里帮人查男娃女娃,想必即使查出来了也不能声张,到时请他帮忙开个什么盖了红章的纸来,这样一来,或许是能让陈庚望松口的。 相比之下朱二婶他们这样没什么证明的,空口白牙说出的话,她想他会选择相信这种穿白大褂的人说的话的,这不就是上辈子他常说的信啥科学吗? 既然他相信这个东西,那她就试试罢。 一个村子没多大,家家户户离得都近,用不了几分钟,宋慧娟便到了一扇木门前。 上前敲了几声,就听见从里传来一个男娃娃的声音,“娘,别打了,有人找。” “你再说,你兄弟骗了我一次你还想骗二次?看我不打你这小兔崽子……” 宋慧娟在门外听得要笑出声来,这一家子倒都是个活泛的好性子,要是坐这儿一下午那可不用愁没话唠。 “嫂子,是我,慧娟!” 宋慧娟笑罢,便只得喊出了声,不然只怕真的会被杨春丽当作孩子耍她的法子了。 陈明坤再一次听到从外面传来的声音,便使劲的扯着嗓子吼道:“娘,真有人找,你听。” “嫂子,我,慧娟!” 这时,杨春丽才确信真的有人来了,便松开了手下的陈明坤,急忙跑去开门了,一推开门,见到门外是宋慧娟,一把将人拉进来,问道:“你咋来了?身子好了没?” “好了,”宋慧娟笑了声,还没说两句话,就见从西屋里窜出来两个男娃娃,特意跑到杨春丽身边,其中一个噘着嘴,“你看,我可没骗你。” 说完,又冲着宋慧娟笑嘻嘻的问好,“婶子好,小弟弟啥时候能出来陪我玩啊?” “等到收了玉米罢,只是那会儿他还不会玩嘞,还得你这个哥哥带着他玩。” 陈明坤小手一拍,笑道:“行,我带他玩儿。” 一旁的陈明垣也跟着说,“还有我。” 宋慧娟被他们俩这小大人似的模样逗得笑个不停,杨春丽倒是烦的厉害,一巴掌将他们拍走,“还不睡觉去。” 待到这时,杨春丽便将她请进了屋里,陈庚强不在,两人便大胆地说起了妇人们的那些个事。 说了一会儿,宋慧娟才提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嫂子,你之前说的那个大夫咋能去看哩?” “咋?你想好了?” “这……我还是不放心,想找个大夫看看,好歹能安心些。” 杨春丽也能理解,哪个不是做儿媳妇的,何况她这又是头一胎,心里难免会有些不安,便小声地说道,“行,你想好了就行,这事还得慢慢来,不是熟人人家还不肯轻易看哩。” “我知道,这可不是小事,这块布料还得请嫂子拿着,”说着,宋慧娟便见手里的布料推了过去。 杨春丽不接,“这哪儿行?这也算不上啥大事,咱们自家人给东西可就见外了。” “话不是这么说的,您回去托人帮我问东问西的,哪儿不得耗人情啊,就这么一块布料,拿着给明坤他们俩做件褂子也成啊。” 杨春丽没再拒绝,“那行,正好我过打算这两天回一趟娘家,到时候就去问问,要是有了消息我再去找人。” “哎,那行。” 这么说着,这事算是有个门道了,宋慧娟那悬着的心便稍稍放下了些。 很多时候,好多事情还是要看人的人情面子来办的,一个熟人,兴许就能成事了。 第31章 宋慧娟回来时,就见得陈家黑漆漆一片,连那树枝上的鸟儿也十分安静,与别人家的气氛是完全不同的。 从前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久了,竟从没觉出什么来,原本她也是感受过这样的热闹欢愉的,但从嫁过来之后,就一直秉持着入乡随俗的想法,她只能按捺下心中的悸动,但如今重活一世,再见上一回,心里难免会生出几分贪心羡慕。 那样的日子,才是人过的日子啊。 一家人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只要每日劳作后,能和和美美的吃一顿饱饭,一家人说说闹闹的,那就很好了。 孩子们闹得鸡飞高跳也总比一家子都鸦雀无声的好。 还好,这样难捱的日子也快熬出头了。 宋慧娟推开门,见陈庚望竟然还没睡,正倚着外侧的床头直直的瞧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那早已听见动静的陈庚望抬眼,上下打量了这妇人一遍,没言语,见她身上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便又躺了回去。 宋慧娟见他不挪地方,仍旧稳稳地躺在外侧,便只得淡淡说道,“你进去睡罢。” 说着,便自顾自地脱下鞋袜,站在床边等着陈庚望挪去里侧。 这时,陈庚望再度睁开眼,转过头看了看里侧的被褥,又回过头一脸淡然 的瞧着她,“不挪了,你进去。” 宋慧娟看着被他霸占了一天的被子,现下软塌塌的被他压在手下,早已失了晨起时的整洁,便没再多说,褪下身上的衣裳,急忙钻进了里侧的被窝里。 她才躺下,一股子男人的气息便扑鼻而来,将她活活掩在了其中,逃脱不得,似乎那空气中也充斥着一股味道。 寂静的夜里,一道浅浅的呼吸声从里侧飘飘绕绕,钻进了陈庚望的耳中,惹得人耳朵发痒。 陈庚望半撑着胳膊,眨了眨一眼,随即紧紧瞧着里侧的妇人,此时脸上那双青年人的眼睛,缓缓流露出一种独属于的老人慈祥来。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30节 这与那张青年人的脸是极不相符的,但下一瞬,那眼中再一次浮现出一丝青年人的生气来。 陈庚望缓缓伸出右手,张开,来回翻着看了又看,半晌,才重新躺下。 那张小脸,竟然还没他的一只手大。 上辈子他从没注意过,直到她生病住院那阵子才猛然发觉她瘦得厉害,比他印象中瘦得多,但那时已经为时已晚了,补是补不回来了的。 这般想着,那目光便不自觉的往下移,打量着原本应该盖在他身上的被子,此刻正紧紧包裹着她的那具身体。 仍旧是瘦的。 只看那腰身,是不像有了身子的妇人的。 别的妇人他不知,但至少与他娘那时是不大一样的,还是太瘦了。 陈庚望收回目光,阖上了眼,眼前仿佛是走马灯似的过着上辈子那些日子,一幕幕惹得人心烦,静不下来。 一把将被子掩过头,嗅到一股浅浅的味道,不像花香,但也不奇怪,有些心安,陈庚望这才渐渐松了心神,睡了过去。 这天夜里,宋慧娟闭着眼待了会儿,再一次披着衣裳下了床。 黑洞洞的夜里,宋慧娟瞧不大清楚,只得放轻动作,伸出手一下一下的往外摸着,即使这样小心,还是压着了一条长腿。 “咋?” 陈庚望感受到腿上的重量,便问了一句,刚睡着一会儿,便听见那妇人的动静,窸窸窣窣的。 “没事,”宋慧娟不欲多说,趁机摸着床沿下了床。 陈庚望也没再多问,但这天夜里没睡下多久,便又听得那妇人起身的动静。 待到第二日早间,宋慧娟便注意到陈庚望看了她好几眼,没头没脑的,她一时有些犹豫,难不成那事还没办成就被陈庚望知道了? 陈庚望不主动问出来,宋慧娟只得死死撑着,面上倒是和平常一般。 趁着陈庚望去上了工,宋慧娟白日里便晒了晒那两床被子,实在是那味道冲人,太久没闻过,这么突然的接触到还有些不大适应。 待下午宋慧娟收了被子,便还按着往日分了两床被褥,这样与她更方便些,至于对陈庚望,是没多大影响的。 直到这天夜里,宋慧娟再次起夜,陈庚望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解了他的困惑。 这厢,宋慧娟才穿好衣裳下了床,一如往常的走了出去。 那厢的陈庚望便也跟着起身披上了衣裳,抬头就见那妇人已然打开了门,黑灯瞎火的,连个煤油灯也没提。 想必这不是一回两回了,原以为是他的错觉,但只从昨夜看来就不是错觉了,最近她总是半夜起床,几乎夜夜都得一次两次。 陈庚望不再思索,索性提了灯跟上去,他不明白这夜夜折腾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上辈子好像也有吧,他不大确定。 宋慧娟系了裤带,关上草门,解决了也不着急了,缓缓往回走,还没走多远,就瞧见那墙根下亮着光。 “咳咳……”宋慧娟刻意咳了两声才慢慢走近,就见那墙根下果然立着个人影。 瞧清楚了人,宋慧娟也没说话,提着步子往回走。 她没想到会是陈庚望,上个茅房还提溜着灯这样的事不大像是他能做出来,毕竟这时候煤油灯也不是个便宜的物件,连那瓶子底下的煤油也得按煤油票才能买得着的。 没走两步,发现那光随在身后,隐隐约约的照着脚下的路。 “我自己能回,”宋慧娟停下步子,“你去吧。” 只这几步的路,倒不用他特意送回去,他自己有事还是赶紧去解决吧。 “等着,”叫她这么一说,还真来了感觉。 宋慧娟也不知那煤油灯怎么就挂到了自己手上,原来提着的那人已经进去了,还让自己在这儿等他。 虽说现下已经到了四月,天也没多冷,等着也无妨,可她心里还是奇怪,上个茅房提溜着灯就算了,还让自己这个大肚婆等着他,委实不大像是陈庚望的作风。 没等她想明白,陈庚望已经解决了好,走到了她面前。 “回吧,”陈庚望自觉接过煤油灯,直接走在了前面,宋慧娟便落了一步,缓缓跟在后面。 回到屋里睡下没多久,那股子声音再次出现,陈庚望睁了眼,喊住那妇人,“提着灯去。” 这么骤然传来一声,宋慧娟顿了顿动作,她也听劝,提起灯出了门。 今儿这么折腾一回,陈庚望也明白了,合着她夜夜来这么两趟都是起夜。 待宋慧娟再爬上床时,就听得外侧那人淡淡说了一句,“明儿晚上再睡觉少喝些水。” 听到这话,宋慧娟手上那盖被子的动作顿了顿,没再理会,只把身子往里一侧。 她虽然不知道这夜夜折腾到底是咋回事,可她明白这不过是因为孩子的缘故,上辈子好歹生过几回,她也有些经验。 夜更黑了,明明这身上的被子也不重,可还是压得人心里沉甸甸的。 但还好,这样的日子是能熬出头的。 宋慧娟惯是能想的开的,眼下她的日子有了奔头,再如何也不觉得有那么难熬了。 待到第二日早间,宋慧娟醒来,还未转过身,发现那张男人的身子竟然紧紧贴在身后,她闭着眼待了一会儿,才又睁开眼,眼中恢复她该有的神情,伸出手拍了拍。 “该起了。” 身后的人没有反应,宋慧娟一时动弹不得,只觉得身子这么躺了一夜,有些发酸。 “该起了。” 宋慧娟又重复一遍,才感觉到身后的人移走了,她翻过身,还未起身,便听得外侧的人开口说道:“过几天,孟庄那儿该来人了。” “孟庄?”宋慧娟这才想起孟庄是老二媳妇那个庄子。 陈庚望睁开了眼,淡淡说道,“说是把人带回来看看。” “嗯,”宋慧娟点了点头,便继续穿起衣裳来,这几天慢起来竟然忘了这事了,她没多问要不要自己帮忙,如今陈家父母俱在,怎么也轮不上她操心。 况且这样的时候在嫁娶前双方能见上一面已经很少见了,大多数人还是父母通过媒人介绍的,盲嫁盲娶的。 老二媳妇人很简单,快言快语的一个人,这样的妯娌相处起来倒不难,和老二一辈子也算得上是和和美美的,比起老三媳妇不知好了多少,老三两口子也有一个共同点,嘴巴好,讲话中听,但论为人来便不大可靠了。 但现在于宋慧娟而言,关系如何都不打紧了。 这厢杨春丽得了宋慧娟的准话儿,便抽了个空回了趟杨家集,又托她那表姐找人去问,这么来回一折腾,没个十来天是收不到准信儿的。 这种时候,很多信息流通都不大方便,也没那么迅速,何况这些个庄户人家的妇人们,识字也不多,无法依靠信件来往,大多依靠还是原始的口信传递消息。 为此,杨春丽还特意来了一趟,宋慧娟也是知道这一切的,心里就没那么着急了,只安安生生的在家养胎,顺带着养养手指甲。 但眼下要紧的还不是这早晚的事,一般这种事有了熟人介绍大多都是能成的,要紧的是她怎么找有个合适的借口,才能出去一趟? 第32章 四月二十五这一日,一大早,张氏便早早忙活起来,因着这一日是与媒人特意说好的时间,早两三日张氏就开始折腾了,连西座那几间房子也收拾了出来。 陈家众人该上工的照常去上了工,只陈庚良一人留了下来,他倒也没闲着,眼下正拿着斧子在那堆柴火垛里劈木头。 听着那院子里斧子猛然撞击木头的动静,宋慧娟心里大约有了法子,低头看了看手指甲,这时看着样子已经好了很多。 这些日子除了那日与陈庚望擦了几遍身子,其余的倒没怎么用到,坚硬的指甲长出来,再一次紧紧包裹着里面稚嫩的粉肉。 “别劈了,去换上那件新褂子。” “哎。” …… 张氏一遍遍催促着陈庚良换新衣,改旧容,连带着陈如英也跟着跑来跑去。 望着院子里忙碌的身影,直到这时,宋慧娟才猛然发觉原来陈家也是有那点子烟火气的,只是这与她而言,终究是一时的,或许对张氏他们来说,许是更甚吧。 宋慧娟收回了目光,落在自己愈发隆起的小腹,心里便踏实了许多,总归现在她这些日子伤了身子也不大方便,索性缩在屋里。 等到九点多,媒人就把人带来了。 陈如英跑去开的门,她一个小孩子很多时候是很方便的。 听得动静,张氏便急忙迎了出来,宋慧娟也只得出来待客,那媒人便依着老礼儿,将人带到之后,坐在堂屋里和张氏闲话起来。 话未说得几句,那话头便转到了宋慧娟身上,那媒人看着宋慧娟微微护着的肚子,笑着问道:“这可有四个月了?” 宋慧娟也坐在其中,难免要应附上几句,便笑了笑,“有四个月了。” 那媒人又笑着对张氏说,“这敢情好,等这俩麦前结了婚,老姐姐你可就等着抱孙子了。” 宋慧娟倒没什么反应,只笑着陪着,但对面的孟春燕却羞红了脸,连一旁的陈庚良也低了头。 此时陈庚良也是端坐在一侧的,原是年初订婚时双方父母都同意了的,那时两人倒没见上一面的,眼下见上一面便也算不上失礼了。 这几人仍旧絮叨着闲话,互相捧着说上两句,笑声不断,仿佛真的忽略了那对主角。 而那女主角孟春燕自从进了屋子,一句话也未说,含羞得紧,偶尔抬眼看得几眼,至于陈庚良便没开始那么害羞了,或许是男人的天性使然罢。 宋慧娟看着那娇滴滴的模样,心里只觉得发笑,上辈子自己见了模样也以为这个妯娌是什么娇滴滴的小姑娘,到了才知道这是个傻姑娘。 媒人和张氏不停地说着什么,宋慧娟也不往心里去,无非是什么客套话。 不到一个小时,媒人就带着人走了。 看样子对方也是满意的,陈庚良个子不低,又瘦又高,人也温和,样貌随了张氏,带着点秀气,经年的暴晒给那肤色添上几分坚。 要真是把陈庚望和陈庚良比起来,宋慧娟更愿意选陈庚良,别的不说,至少那脾气不知道比陈庚望好了多少倍。 只可惜自己回到了这个时候,更何况哪有那么多如果呢? 待人走后,陈庚良便放松许多,那脸上隐隐泛着红,不仔细瞧便看不出来。 张氏指指凳子,示意陈庚良坐下,“咋样?” 一问,陈庚良便又低下了头,满脸通红,“娘说行就行。” 宋慧娟看的想笑,陈家这几个兄弟过得最和睦的也就是老二一家了。 老二媳妇是个大大咧例的性子,啥事都不往心里去,老二性子也好,两人一辈子也很少有矛盾。 “娘,”陈如英倒凑了过来,“这个二嫂好,个子也高。” 刹那间,屋里的气氛有些安静,张氏一眼看过去,陈如英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话得罪了宋慧娟。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31节 宋慧娟倒不在意,主动笑着打趣道,“我瞧着也好,二弟马上就能办喜事了。” 陈庚良又低了头,莫名的红着脸。 按着上辈子这门亲事也的确快办了,等六月麦口前,也就剩一个多月了。 宋慧娟的日子一日接一日的过着,杨春丽的消息还没送来,她也只好等着,直到五月初三这一日晚间才吃过饭,消息可就送来了。 宋慧娟这边才绕着陈家的院子走了大半个钟头,还没进得西屋,那陈家的大门便响了起来。 “谁啊?” 杨春丽的声音便传了进来,“我。” “嫂子,怎么这个点来了?”宋慧娟打开门,杨春丽便一脚踏了进来。 “是那边送消息来了,人家说能行,这两天咱这边找个时间去就行了。” “这么快?”宋慧娟听的一愣,但随即又问,“是去乡里还是咋去哩?” “咱们直接去乡里就行,人家在乡诊所工作,咱们只当是去查查,人家顺手做了就能给查出男娃女娃了。” “那明儿去?”宋慧娟看了眼西屋的那扇小窗,便压低了声音。 “行,”杨春丽也应得痛快,“你还是让庚望陪着你一起去,再去队里借个架子车,回来的时候要是难受了就坐着回。” “哎,”宋慧娟点点头,又问道:“给大夫备说少礼儿合适啊?” “我还特意问了问,我表姐那时候送了一篮子鸡蛋,一瓶水果罐头,后来生了娃娃之后也是这么送的,我想咱们这么着应该也能行。” “那行,”宋慧娟心里有个数,大约也知道怎么办事了。 杨春丽见事情交代差不多了,便踏出了门,临走前说道:“明儿吃了饭,我来找你,咱们再一起去。” “哎。” 宋慧娟这边将人送走,才关上门进了西屋,却不知陈庚望早就注意到他们的嘀嘀咕咕了。 陈庚望看了半晌,见这妇人还没注意到他,一个劲的坐着发呆,便冷了脸,“咋了?” “啊?”宋慧娟被他一声问得回过神来,随即压下自己的心思,一边褪着衣裳一边说道,“庚良不是定下日子了吗,我想着明儿去乡里给他们添个物件。” 说完,便笑着看了过去。 “嗯,”陈庚望听了便没再言语,一抬头就被她那浅浅弯着的眼睛闪了一下,心头一松,身下一紧。 宋慧娟见他没再多问,便撑着腰缓缓躺了下去。 里侧的陈庚望也跟着躺下,看了几眼背对着自己的那具瘦弱的腰身,便阖上了眼。 第二日临出门前,陈庚望拿出几张票子,搁在了床头的凳子上,“好容易去一趟乡里,看看有啥缺点就一回买来,给老二的你看着添。” “哎,”宋慧娟这时正坐在床沿穿鞋,闻言便抬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陈庚望见她面上毫无反应,那脸便冷了,但仅仅一瞬,又恢复如常,抬起步子便出了小门。 但他还未走到水井边,就听得那屋内妇人惊呼一声,脚下的方向立时又拐了回去。 “咋了?” 陈庚望推开门,见那妇人还稳稳坐在床沿边上,心里便放下大半了。 此时,那妇人抚了抚那隆起的肚子,才抬起头来,那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轻轻地张开,对他说道:“没事,是孩子动了。” “嗯,”陈庚望的目光便随着那话一同落在了那仅仅半月就急速隆起的肚子上,但此刻那并没有出现什么反应。 紧接着,宋慧娟就听得他淡淡发话,“明儿再去。” “还是今儿去罢,”说着,宋慧娟便扶着床梆子站起了身,“和春丽嫂子说好了。” 陈庚望看了一眼她那鼓起的肚子,便抬起步子疾步出了门,走到那大门前,回过头看了看那木门上挂着的锁,到底没抬起手。 等到这边陈家的众人都出了门,宋慧娟才拎着竹编的篮子出了门,径直走向了村西头的杨春丽家。 杨春丽这边倒好办,直接把两个小崽子送到了前院,一顿晌午饭的事,安排妥当之后,这才锁了门,一并与宋慧娟便踏上了去往关庙乡的土路。 但一直走到村口,杨春丽便发觉有些不对劲了,那大槐树下一个人影也没有,更别说什么架子车了。 “庚望哩?难不成让你一个人去啊?” 此时宋慧娟才小声地跟她说,“我没和他说。 杨春丽一听就急了,眼看着那嘴里的话便要喊出来了,宋慧娟只得伸手拦住,”这事我咋和他说啊?” 杨春丽眨了眨眼,宋慧娟一松手,她便压低了声音,气呼呼地说,“这么大的事你咋能不和他说哩?” 宋慧娟也没办法,便只得继续瞒下去,“这要是和他说了,是个女娃可咋办哩?” 是啊,这到了要是查出个女娃,来回折腾这么久,即使那陈庚望不说什么,只怕张氏也是要说什么的。 杨春丽只稍稍拐了一个弯,便想明白了,于是又安慰起宋慧娟来,“那你可得小心些,咱们不急,慢慢去。” 因着宋慧娟大着肚子,脚下走的不快,两人便选了条小路,去那乡诊所之前,还要特意去一趟供销社,提前备好礼儿,再一并将给陈庚良的礼儿买齐了。 杨春丽来时也背了个竹篓子,也是想着来时能一齐买些东西带回去的,但两人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在那地方碰见熟人…… 第33章 望着那白色牌匾上硕大的红字,宋慧娟与杨春丽对看了一眼,即使他们不识得字,也晓得这地方便是关庙乡的诊所了。 那门外的空地上蹲着许多人,大多都是面带愁容的,这地方总是来来往往的,不拘是什么时候,人总是满的。 脚下越走越近,那股子独属于诊所的刺鼻味道时时刻刻都在冲击着每一个脆弱的神经,看着那些个白大褂,宋慧娟心下便有些慌,那脚下的步子便不自觉的停了下来。 杨春丽注意到视线中缺失的那道身影,便走了回去,问道:“咋了?” “没事,”宋慧娟这时才回过神来,安抚的朝杨春丽笑了笑,“头一回来这儿,心里有点发慌。” 杨春丽注意到宋慧娟那发白的嘴唇,便笑着说起来,“头一回来都是这,前几年生我们家那俩臭小子难产来了一回,我倒没吓着,就是把庚强给吓坏了,那大夫让他签啥手术,他被吓得说啥都不肯签,走都走不动了,还是人家大夫有经验,劝着他签了字,要不我没啥事也得被他吓出事了。” 宋慧娟听了也跟着笑,如何也想不出陈庚强一个大男子被吓得走不动道的场景来,但想起平日里那副活宝似的样子,也大差不差了。 杨春丽见她露了笑,才放了心,“咱们先找个地儿坐下等等,我去里头问问情况。” “哎。” 宋慧娟应了声,两人便四处逛着看了看,小半天才寻了张木凳子,杨春丽将人并竹篓子安放好了,才踏进了那噬人般的大门。 这地方其实算不得是她第一次来,上辈子她吐了血昏迷之后,便被陈庚望送来了,一切噩耗的源头都是从这儿一次次传出来的。 这农村乡里的诊所算不得多先进,住了没几天,那大夫便摇着头说得去大地方看,几个孩子便又带着她去了大地方的医院,折腾了几个月,但最终连那大地方还是没治得了。 孩子们一个个的都瞒着她,但她怎会不知呢? 自己个儿的身子到底是个啥样她说不清楚,但她能感受出来,又过了几日,她估摸着差不多了就和孩子们说了她的想法,她还是想落叶归根的,即使是死也得死在自己家里。 可几个孩子还是不死心,还想继续去那更大的地方,她知道他们的孝心,但还是劝不动,临了还是陈庚望发了话,她这才赶在咽气儿前回了家。 或许,那时的她还是相信陈庚望的罢,怎么说两人也过了大半辈子,但这信任最终也成了伤她最深的刀。 她从没想到,陈庚望是那样冷心冷肺的人,她以为,那不过是他自己个儿的脾气罢了,却没想到那冷心冷肺是刻进了骨子里的,连自己亲生的孩子也不能激起他一丝的怜悯,更不必说他的庇护了。 这时宋慧娟再抬起头看着那望不见尽头的门,心里便冷静许多了。 如今他肯离婚,是再好不过了,只要这证明开了出来,由不得他不信。 等杨春丽问好了出来时,宋慧娟的脸上才再一次浮上几分笑容。 宋慧娟侧身空出些地方来,杨春丽坐下才讲起这里头的门道来,他们得先去挂上这大夫的号,由她做了检查,才能在这诊所里检查,倒与昨天那说法没什么出入。 听了杨春丽打听来的消息,两人等杨春丽歇了一会儿,才拎着东西踏进了那诊所的门。 门外的空地上人不少,这里头排队的人更是多。 看着手里那纸条上写的三十四,又时不时地听着那里头大夫才报到二十一,才惊觉原来跑到这地方生娃娃的竟然有这么多人。 只看看这大厅的摆设,整整齐齐的黄木漆凳子,噼啪作响的算盘珠子,就晓得不是便宜地方了。 只挂这一个排队的号就花了一毛钱,还没算上等会要检查的钱,怪不得人人都说这医院是最烧钱的地方了。 上辈子她生了四个孩子,也没来这一回,那时候都穷得很,哪有闲钱跑到这样的地方生娃娃哩。 但那时老三家的生第一胎娃娃时就来了,更不必说第二胎的儿子了,同年她的小女儿仍旧是请了接生员来,生在家里的。 即使这事实已经明晃晃摆到了桌面上,那陈庚望也是不说半句话的,至于她就更说不得了。 这样的事一件件,一桩桩,都深深刻在了她的心里。 有时她也觉得是自己太过计较了,五个手指头哪有一般长的呢?可她这边才劝了自己放宽些,那边张氏就能继续折腾出来些,哪有个尽头? 但如今重来一世,幸好那些个糟心事还能避免些,总归是好些了。 待到一个多小时过去,身前身后的人来来往往,才听到从里面喊了声,“三十四号。” 宋慧娟听到声音,猛地站起身来,倒惊着了一旁的杨春丽,她便笑着说,“到了。” 杨春丽拎起地上的竹篓子,两人便从后面走了出来,但还未走的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人喊,“杨主任?” 闻言,两人回过身来,宋慧娟没认出来面前画儿一般的女同志,只听得杨春丽笑着说,“哎,韩同志怎么来这儿了?身子可是病了?” “我没事,我陪江茉来的,”那韩同志指了指斜对面的药房,宋慧娟与杨春丽这才抬眼看过去。 只见着一个一米六五左右的背影,那人半歪着头,和那药房里面的人交谈着什么,两条大辫子时不时地晃动几下。 宋慧娟悄悄看了眼杨春丽,就见她对自己眨了眨眼,果然是那江茉。 待两人回过神来了,那韩同志便问道:“您来这儿?” “是陪,”杨春丽感受到宋慧娟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腰,立时便转了个弯,“我身子不大舒坦,想着来看看大夫。” 但杨春丽来不及多说几句圆了这蹩脚的谎言,那里面再一次喊道:“三十四号,三十四号来了吗?” “来了来了,”杨春丽忙应了声,看了眼宋慧娟,示意她先进去,“你先进去和大夫说一声,我这就过去。” 宋慧娟收到她的信息,便又对那韩同志笑着点了点头,才拎着篮子走进了里侧的房间。 那韩同志见状,便对杨春丽说,“那您赶紧去吧,别耽误了,我们马上也回去了。” “哎,哎,”杨春丽匆忙的应了声,便急急忙忙赶了过去,拉上了还没进去的宋慧娟。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32节 只有那站在原地的韩同志抬起 头,怔怔的看着那小木牌上的字——产科。 等到江茉走到她面前时,韩梅梅还在望着那两个字发呆,江茉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揶揄道:“怎么?刘宇明打算娶你了?” “哪有,”韩梅梅回过头,拍了下江茉,才认真说道:“我是好奇,为什么孕妇来了产科却遮遮掩掩的?” 江茉不以为意道:“那还能有什么?就是怕人发现呗。” 韩梅梅喃喃道:“是啊,那怕人发现什么呢?” “怎么了?到底是谁啊?”江茉被她说的好奇心勾起来了。 “杨主任,”说罢,韩梅梅又摇了摇头,“也不是,应该说她是陪别人来的。” “那人你认识吗?” 韩梅梅认真地想了想,“不确定,但是看着有点眼熟,就是想不起来了。” “算了,算了,回头再看见就想起来了,”江茉甩了甩自己的帆布背包,“走,我请你吃点心去。” 两个小姑娘的身影渐渐出了这条街道,那边的宋慧娟此时已经躺在了一张铁床上,任由那女大夫拿着一根十公分左右的针缓缓插进了肚子里。 宋慧娟有些紧张,连带着肚里的娃娃也动了起来,但没得一会儿,那针便被大夫抽了出来,放在了一旁的铁盘子里。 杨春丽将宋慧娟扶起来,两人坐到那桌前,瞧了眼那掩着的木门,对视一眼,杨春丽便开了口,“大夫,我是高家集高燕燕的妹妹,她,您还记得吧,前些日子应该给您说了的。” 那女大夫闻言,抬起头淡淡扫了眼杨春丽和宋慧娟,问道:“她说的就是你们?” “是,是俺们,”杨春丽激动地点着头,“我表姐应该和您说了,我这妹子好不容易才怀上一个,就想着来查查,好歹安个心。” 那女大夫听完,便在一张单子上添了几个字,写完便撕下一张单子,递给宋慧娟,“过半个月来拿结果,回去之后卧床休息两个小时,如果下身出血或是肚子难受,记着赶紧来医院。” “哎,”宋慧娟点点头,将手中的那张粉色纸条折了几折,才极为认真地揣进了口袋里。 这时,杨春丽轻轻碰了碰宋慧娟,眼睛直直的看着地上的篮子,她这才反应过来,便提起那竹编的篮子放在木桌子上,“这事还得麻烦您记挂着,这几个鸡蛋您拿回去给孩子们补补身子。” 听到这话,那女大夫仍是淡淡点了点头,将篮子接过,放在下面,“这几天注意身体,不要劳累,不要同房。” 宋慧娟听完,郑重的点了点头,待杨春丽与她说了两句,两人才提着篮子缓缓出了大门。 第34章 宋慧娟与杨春丽回时仍旧是走了那条小路,待远远望见了那陈家沟的村口,杨春丽才将那竹篮子交还给她。 “回去之后这两天可得好好歇着,等结果出来了,咱们再去拿。” 宋慧娟听到这样的话,心窝里只觉得暖呼呼的,便笑着应了一声哎,笑又着对她说,“这一来一回大半天的时间都耽误了,到时候我自己去一趟就行了,就是拿个纸条条的事儿,我这回跟着去了一趟就知道咋弄了。” 杨春丽伸出手拉过她的手,假意瞪了她一眼,“这有啥,这些日子地里的活儿也不忙,我到时候还是得跟着你去一趟,好歹我认识人家大夫,说不定还是好办事些。” 宋慧娟知道她的好意,但这事实在是个不得已的法子,知晓的人还是能少一个便少一个罢,“我也认得那女大夫了,回回都这么麻烦你,以后我可真不敢再找你帮忙了,再说了明坤他们俩还在家等着哩。” 杨春丽听罢,想起自己家的孩子,便没反驳,一脸严肃地说道:“那你可得小心点,放宽心,何况你这还是头一胎哩。” “哎,”宋慧娟点了点头,记下她的心意,但那心里的话犹豫了半晌,终究没有说出来。 两人一路走到村里的十字路口,才各自拎着篮子走向了属于他们各自的道。 待走到那陈家的大门前,宋慧娟缓缓抬起头,打量着这个曾经困了她一辈子的陈家,离婚这样的事放在从前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想的,更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她会踏出这脚下的门槛,彻底的离去。 如今,这样好的事,竟离她也不远了。 等晚间下了工,陈庚望赶回来时,推开门就见那窗边的方桌上摞着两个大红色的搪瓷盆,走近一看,那里面还放着一个圆形的镜子,背面印着两只头颈相缠的鸳鸯。 他偏过头便看到,那妇人此刻正侧着身子歪坐在床沿上,那张小脸上的睫毛颤了几颤,似乎是被他闹出来的声响惊醒了。 陈庚望定定的看了几眼,见那妇人没有一丝要醒来的迹象,随即放缓了脚步走到床边,拉起床尾那其中一条叠好的被子角,轻轻扯开,盖在了她的身上。 厚厚的被子这么一盖,那原本还算不得多大的肚子立时便凸显了出来,想起早间她说起肚里的孩子会动的事,那手便控制不住了。 陈庚望轻轻将手放了上去,只觉得圆圆的,倒没什么特别的,就在他即将抬起手离开时,那圆圆的肚子竟动了起来。 他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呆住,手还没从那抽离出来,面前的那双杏眼便眨了几眨,倏地睁开,那眼中的茫然仅仅一瞬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平静无澜。 随即,那眼睛便低低的垂了下来,落在他那被迫停留在空中的手上,这时他才猛然往后缩回了手,但更刺眼的是她无声地往后侧了侧身子。 宋慧娟对他的动作视而不见,扶着床梆子缓缓起了身,走到那方桌前才问道,“这些够不?” “够了,”陈庚望胡乱的应了声,竭力将思绪从刚刚那尴尬的场景中抽离回来。 宋慧娟便将早间他交给自己的那几张票子掏了出来,递过去,“这是剩下的,你查查。” 陈庚望一听,那眉头便蹙了起来,“你拿着用罢。” 说完,抬起脚下的步子便跨出了西屋。 回过身,见他钻进了厨房,宋慧娟便缩回了手,将那几张票子放在了往日他常用的那方桌上面。 至于那下面的抽屉,她是打不开的。 他这几张票子,她从始至终都是没打算要的,眼下她手里还有点钱,即使半月后得再去一趟乡诊所,即使将那彩礼钱全数退还给他,即使到那时她也没剩下多少了,她也没打算要他的钱。 只有这样,两人才能断的干干净净的,若眼下要了他这几张票子,她心里就愈发觉得对不起他了。 终究,那些个糟心事与这辈子的他是没多大关系的,要真是论起来,那这辈子还是她的错了。 于他而言,自己平白无故的要与他离婚,要他承受那些风言风语,已经对不起他了,何况如今也是她骗他在先。 宋慧娟叹了口气,便将那被她折的小小的一张粉纸条条放进了樟木箱子里。 眼下,只需再等上半月,她就能彻底脱离陈家了。 待晚间吃过饭,宋慧娟没再绕着陈家的院子走上几圈,唯恐晌午抽出来的那些羊水会伤了孩子,便早早上了床。 等陈庚望进来时,便见那妇人已经侧着身躺在了床上,仔细听来,竟有一道浅浅的鼾声。 她睡觉安静,他是知道的。 上辈子过了四十多年都不觉得有什么,直到她走了之后,看着那终日空着的里屋,才觉出来一点孤寂。 此刻,躺在她身边,闭着双眼,静静听着她罕见的鼾声,竟觉得有一丝满足。 无人想过,那躺在一张床上的夫妻,内里却是如此的同床异梦。 第二日陈庚望醒来时,外侧的人还稳稳睡着。 上辈子很少见她起的这么晚,即使是怀了孩子的时候,也很少,但如今眼见她一天比一天醒的晚,今日更甚。 但陈庚望只看了几眼,便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待穿好衣裳,站到窗边,透过那一扇小窗望了几眼初升的太阳,回过身时,偶然瞥见几张票子。 陈庚望看得一眼,那眉头便紧紧蹙在了一起,抬眼看向此刻还在那木床上呼呼睡觉的妇人,那脸色也冷了下来,但往下瞥到那凸起的肚子,那眉头便舒展开来了。 —— 宋慧娟从那日抽了羊水回来后,一连几日便没再多走路了,手上的指甲养了一个多月,终是全部重新长了出来。 这日白天,宋慧娟再一次拾起了那搁在床尾樟木箱子上早已落满了灰的针线篮子,打开看了看那块被撕坏的衣裳,眼下补是补不成了。 她便又重新从箱子里拿出块新布料,按着原版重新裁了布,定了线。 坐在窗下,一上午的工夫就做得了大半,眼看着快到下工的点了,她便将那些东西收拾进了箱子里。 等到下午陈庚望上了工之后,她才翻出来又继续做了,余下的不多了,没得多久那衣裳就被她做好了,打眼一瞧就比上次好多了,她也特意改了改那两处不合身的地方。 她想着,再没几天她就得走了,好歹再走之前把这身衣裳给他做完,要是忙起来也算有个替换。 自从上次那事之后,陈庚望便有所顾忌,连她刚开始每日晚间绕着陈家走几圈时,他也得问上几句。 这么想着,宋慧娟便抬头瞧了瞧太阳,应该还没到下工的时间。 只一件薄褂子,宋慧娟便卷了卷,紧紧攥在了手里。 村里的小路上也没人,空空荡荡的,这个点应该还都在地里埋头干活哩。 宋慧娟大着肚子,即使心里有些急,那脚下的步子也是快不了的,她怕会撞见什么人了,到那时再和陈庚望离婚,就怕闹得不好听了。 还好,这一路上都空荡荡的,连条野狗也没。 宋慧娟走到那知青点,便走上前拍了拍木门,但等了好一会儿,里面都没动静,她便轻轻推开了那门,上了一步台阶,进而进了那院子。 院子里的物件堆作一团,里屋的衣裳也是胡乱堆作一团,这么一来她就不大能瞧得出哪儿是赵学清的床铺了。原来她进来过一回,但那时人少,东西也少,她也没怎么记位置。 只看床铺,宋慧娟不大能分得清,便矮了矮身子,低头瞧着那下面的箱子。 上次赵学清来的时候,拎了个黑皮箱,那黑皮箱不仅是在这农村是个新鲜玩意儿,在这一众知青当间也比较新奇了。 没看得几个床铺,宋慧娟便瞧见了赵学清的黑皮箱,拿出帕子擦了擦,才将衣裳放了上去,又将那箱子往里推了推,稍稍露出个角来。 这边收拾好,宋慧娟便急急忙忙出了知青点,人还没走出这条道,就撞见了下工的知青们。 走在中间的赵学清一眼就瞧见了她,几步跑了过来,“怎么这个点来了?” “褂子做好了,天马上热起来了,想着早点给你送来,”感受着从身边走过的那些个人露出的探究的眼神,宋慧娟便低着头往反方向躲了躲。 赵学清见她紧紧低着头,两手还不忘死死地护着肚子,便以身将她拦在里侧,带着她缓缓走到屋后的树林里,寻了个高些的空地让她坐下,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才与她叙起话来。 没聊几句,赵学清便注意到了她的脸色,平淡的口气说出极为肯定的话来,“你遇着事了。” “没,”宋慧娟抬起头冲着他笑了笑,“我能有啥事啊?” “上次我就与你说过了,宋大叔离得远,你要是遇着事了,就和我说,虽说我……好歹我也比你大三岁。” 宋慧娟听了这话,嘴角的苦涩便是再也忍不住了。 “我……我想和他离婚。” 第35章 “离婚?”赵学清听的一愣,反复琢磨着这两个字,心里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宋慧娟点了点头,垂着头看着脚下的杂草,不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即将面对的问询,她想着这么大的事,不论谁听了,总是要问上两句的。 但赵学清只沉默了一会儿,压下心中的波涛,面上强装着镇定,“想好了吗?” “想好了,”宋慧娟愣了愣神,本以为他也会问些那些个离婚的原因之类的,但抬头只见他那面上仅仅有几分惊讶,探究的情绪一丝也没有。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33节 望着西落的太阳,赵学清的目光也追随着落到了西面的村子上,“这事……宋大叔知了吗?” 宋慧娟摇了摇头,小声地对他说道:“还没说,我怕这事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想着先不和他们说了,等过些日子事办好了再说罢。” 赵学清“嗯”了一声,低头看着她那鼓起的肚子,犹豫半天,才问道:“孩子呢?” 这时,宋慧娟轻轻抚上肚子,轻柔地说,“要是个男娃娃就归他,女娃娃我带走。” 赵学清听了这话,面上露出不平来,忿忿道:“他陈庚望的作风往日里看着倒像个大丈夫,没想到内里还是这样重男轻女。” 说罢,不等宋慧娟有什么反应,他自己想起上次在陈家时陈庚望自己亲口说出的话,无奈自嘲的闷笑了声,又安慰道:“没事,既是要和他离婚了,咱也不赖着他,他不想养你们娘俩,我养。” 宋慧娟听着这样的话,心里一热,但仍旧笑着对他摇了摇头,“我自个儿能养,有手有脚的,干啥不行哩?” 闻言,赵学清偏过头,盯着她看了两眼,又移开,轻轻地问了一句,“你……” 但那声音轻得几乎仿若蚊蝇,话头一转,“是啊,从小咱们大队里那么些女娃娃,就属你干活的手艺就好,做啥都能做好……” 这话一出,仿佛从前小时候的事儿都浮现在眼前一般,倒勾得宋慧娟一笑,“也就是地里捯饬庄稼的那些事,就你还记得,或许那地也种不了几年了,到那时我就去城里找个活计做做,怎么也能活下去。” 宋慧娟这话说的不是没有依据,她记得上辈子在八几年左右,公社就按着每家每户的人口重新分了土地,真到了那时只怕还没她的土地哩。 在老观念里,一个离了婚的女人,两边是都回不去的。 宋慧娟还没想那么长远,但提起城里这个词语,旁边的赵学清却是眼睛一亮,“对啊,要不你去城里做裁缝?我认识的一位同学,他父亲是一位老裁缝了,那手艺还没你的好哩。” 裁缝?! 宋慧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或许是上辈子做了一辈子的衣裳,再不好的手艺也练出来了罢。 赵学清还在继续说着,“你要是觉得行,我回头就去找我那个同学问问。” 宋慧娟失笑,“哪有这么着急?我这边都还没定下来哩,那么远的地方来回一趟不容易,弄不好净折腾人了。” 赵学清笑,“这有啥折腾哩,他就在东边的薛家庄当知青哩,我骑着车去快得很,半天就能给你问好。而且依我看城里不比农村,人人都会做衣裳,你的手艺,那肯定是人人欢迎的。” 看着一脸跃跃欲试的赵学清,宋慧娟此刻才猛然发觉原来她内里早已经不是那个十九岁的宋慧娟了,即使面容还是年轻的,但她那颗早已老旧的心却是不能再回到从前了。 这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她对张氏的不满,对陈庚望的怨恨…… 太多太多的事情,让她的心愈发坚硬,也愈发老成,再也不可能留在这样少年意气的时候了。 宋慧娟知道他的好意,但眼前的事还得一步一步来,“等我这边定好了,再来寻你商量。” 见她兴趣不大,赵学清便停了话头,认真地看着她,“只要你想好了就放手去做吧,别担心宋大叔他们,他们肯定都希望你过得好。” 宋慧娟低下头,试图将自己发酸泛红的眼睛隐藏起来,这样的话,她从没听过,即使她已经活过一辈子了。 良久,她才缓过来,抬起头,轻轻地应了声“哎。” 两人这才站起身,走出了树林,临走前,宋慧娟又嘱咐道:“衣裳放你箱子上面了,回去记得找出来,洗洗再穿。” “知了知了,”赵学清冲她摆摆手,“赶紧回去罢。” 说完,一直看着那道身影渐渐消失在转角处,才品出舌尖的苦涩,那样的话他还是没有说出来。 关于那能让她下定决心离婚的原因,他一句也没敢多问,他怕她是伤了心…… 他不敢在这种时候逼迫她面对自己的情感,一切都等她好了再说罢。 这边宋慧娟刚走出小道,便迎面对上了刚刚从队长家出来的陈庚望。 陈庚望皱着眉头看得她两眼,那眼睛继而落在她身后的那条路上,脸色更是冷了。 宋慧娟见他一身的灰尘,那脚下便稍稍离远了些,淡淡地问道:“才从地里回来?” “男人家的事,少问!” 说罢,抬起步子就拐了弯。 宋慧娟愣了愣,随即又反应过来,失笑着摇摇头,便跟了上去。 未走得多远,两人便一前一后踏进了陈家的大门。 此时,那十字路口上站着两人,其中一人猛地拍了拍身旁的另一人,惊讶的说道:“就是她,就是她!” “谁啊?”江茉回过头只看见两道背影,其中那道高高大大的身影她一眼辨认出来了。 韩梅梅伸手去指,“看到没,记分员身边的那个女人,那就是上次我在诊所遇见的人,我不是还说她奇奇怪怪的进了产科吗?” “她?你没看错吧?”江茉盯着那道消失在视线中的背影,觉得十分蹊跷。 “怎么可能看错,就是她,我敢保证!”韩梅梅拍完胸脯,又问道:“她到底是谁啊?” “他的妻子,”江茉极不情愿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啊?”韩梅梅有些失望,“他的妻子长得这么普通啊!” 说完,又小心翼翼的看了眼身旁的江茉,“他真是有眼无珠,你这么漂亮的女同志他不喜欢,怎么偏偏娶了这样一个普通的女人?” “目光短浅!” “鼠目寸光!” …… 江茉轻轻瞥了她一眼,那还没出口的话便被韩梅梅生生咽了回去。 她看上的男人,不是韩梅梅口中这样的人,即使他不能接受她,也并不妨碍她依旧欣赏他,这两者并不存在一定的关系。 但令她心生疑惑的是,为什么他的妻子去了医院还要瞒着呢? 莫非真的是如那些传言所说吗? —— 陈家这边,宋慧娟回时,陈家众人都已经吃过了,她与陈庚望的饭留在了锅里,热水温着,倒还没凉透。 一碗蒸野菜,三个豆面馍馍,两碗红薯干稀饭,一大一小。 宋慧娟对张氏的探究目光视而不见,将饭一一端出来放在厨房的案板上,拿了她的那份,便率先吃了起来。 至于陈庚望,此刻正站在院子里拍打衣裳的灰尘。 等陈庚望收拾好进来时,一个弯腰便瞧见了坐那案板边上掰馍馍的妇人,一小碗稀饭上面泡着几块馍馍。 他皱了皱眉,两步走到灶前,掀开锅盖,就见那里面搁着两块豆面馍馍,一碗满满当当的野菜,还有一大碗稀饭。 陈庚望二话不说,将那碗野菜端出来,转身放在了案板上,又端着稀饭和馍馍,才坐在案板的另一侧。 宋慧娟埋头喝着那碗快要冷掉的稀饭,时不时吃上一口泡软了的豆面馍馍,口感算不上好,但好歹能果腹了。 陈庚望吃过半块馒头,见她还在费力地吃着那馍馍,便伸出筷子夹了满满一筷子的野菜放进了那小碗里。 那动作太突然,惊得宋慧娟嘴里的动作一停,一口气没喘上来,脸已经憋得通红了。 陈庚望见状,立即放了手里的碗,一只大掌就拍了上去,他控制着手劲,轻轻拍了几下,那被卡在喉咙里的馍馍总算是咳出来了。 虽说已经咳出来了,但此时宋慧娟仍旧紧紧捂着胸口,咳得太厉害,胸腔里被呛得痛,连带着肚里的孩子也受到了惊吓,猛然动了起来。 陈庚望头一回见这样的状况,生怕她再动了胎气,呆坐着不知如何是好,只见这妇人轻轻抚了两下胸口,脸色缓和许多之后,又满眼慈爱的安抚着肚里的孩子。 好一会儿,那孩子才安静下来。 这时,宋慧娟便没什么力气再去吃饭了,勉强喝完那碗稀饭,就站起了身缓缓走向水桶,洗漱之后,放在架子上,拾起那半块还未吃完的馍馍,这才踏出了厨房。 被遗忘的陈庚望从始至终看完了她的动作,又看着她出了厨房,绕着草泥墙来回的走着,时不时地掰一口馍馍塞进嘴里。 这样的吃法,上辈子她就这么吃了一辈子,即使后来家里的情况好了许多,她仍旧是稀饭泡馒头。 这是当下的人们惯用的法子,尤其是那冬日里哪能时时吃上一顿野菜,要是没得菜就得这么吃,即使有了菜,女人们大多也是不吃的,不是留给了孩子就是留给了丈夫。 她也是如此,如此过了一辈子。 即使后来日子好了,她好像也是不大吃菜的,他记不大清了,那些日子她忙着给给儿子儿媳妇照顾孩子,很少能准时吃上几顿饭。 等那群孙子们长大上学了,还没过上几年清闲日子,她就得病了。 第36章 这些日子,宋慧娟便拾起了箱子里的那些布料,又继续做起了衣裳,耽误一个多月,若是再不做就赶不及天热时换衣裳了。 看着手里的衣裳,想起昨日赵学清笑着夸她的手艺好,宋慧娟再做时便有些注意了,那针脚看起来的确是紧密的,这得益于上辈子积累的经验。 那时候,家里的孩子们多,一个个又顽皮得很,衣裳禁不得穿,女娃娃倒还好些,男娃娃白日里出去,晚间回来就不知道打哪儿挂了个洞。 那时布料不耐耗损,发到手的本就少,连针线也是要拿钱去买的,为了稍稍节省些,因此她只能缝的紧密些,里衬也不会磨着孩子。 这么一做,就做了一辈子,手艺自热而然地就练出来了。 她也不知余下的那几个孩子怎么样了? 这是她头一回没压制着自己,终于肯去回想她的那些孩子了,但这样又能怎样呢? 孩子们一个个也都人到中年了,再不济,也能填饱肚子活下去,只是那埋在心里的苦她就再也帮不上了。 这样一心二用的结果,便是宋慧娟一时失神,手中的针直直的误戳进了手指里,猛地一痛,由手入心一般。 霎时间,那看不见的针眼处便沁出了一滴鲜红的血。 宋慧娟掏出帕子沾了沾,但那小小针眼似乎有着不尽的血,沾了还流,看着这一滴越聚越大的血,她便停了手,放下手里的布料起了身。 这时,那小门猛地被人推开,重重的撞在草泥墙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 宋慧娟回过身去看,就见得陈庚望怔怔的站在门外,一脸的慌张,两手紧紧扒着门框,一动不动。 宋慧娟心里疑惑,但脚下的步子已经迈了过去,停到他面前,缓缓地问:“咋了?” 陈庚望不言语,两手紧紧地把着门,宋慧娟只觉得她自己个儿自讨没趣,转过身坐了回去。 陈庚望见她脚下的步子毫无异样,手上穿针引线的动作也一如往常的得心应手,侧面看去,那肚子更大了,但还稳稳地挂在她身上,这才放了心。 心神一松,那两只手便轻轻放了下来,抬起步子便坐到了床沿上,目光紧紧盯着那妇人的身影,透出一丝茫然。 —— 一连几天,江 茉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问出心中的疑惑,直到这日上午,陈庚望来知青点时,她才找到个机会,便走了上去。 陈庚望远远就望见了江茉,脑子里立时就想起了上辈子的那场闹剧,那时家里的那妇人反应极为激烈,不仅言辞大胆,行为举止更是粗俗,平白让那些个妇人看了热闹。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34节 这辈子这女同志仍旧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他说了那些大胆的话,但那天家里的那妇人不在现场,只得他自己出面拒了。 他总觉着她是知道的,那日他回去时撞见了杨春丽,杨春丽那些遮遮掩掩的话即使他没听清楚,但他也能看出来。 即使那天她不在地里,那消息也是会传进她耳朵里的,妇人们的消息总是传得很快。 但那时她的反应不是拉着他吵闹,反像是听了别个妇人家里男人的玩笑一样,听过了也只是听过了。 她那日冷淡的神情再一次浮现在眼前,陈庚望立时便深深皱了眉头,看着走到跟前的江茉,那眉头上的神情延展了整个脸上。 江茉注意到陈庚望露出的不耐神情,耳边蓦的响起起前些日子传出的流言,她的私心不容许这样正直的人有污点,但此刻她有些捉摸不定此事的真假,于是径直开口问道:“你重男轻女吗?” 陈庚望皱了皱了眉,对她的问题视而不见,合上了手里的本子,没有回答,抬起步子就要走。 但江茉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个机会,哪儿容许他就这么走了,好歹要解了她的疑惑之后再走。 “你重男轻女吗?”江茉当即伸出了手,将人拦下。 陈庚望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还是没有回答。 江茉见他面有疑惑,于是便将那些流言并那日在关庙乡诊所遇见宋慧娟的事说了出来,但还没等她得到答案,面前的人一个侧身绕开她就跑走了。 看着那道渐渐消失的身影,江茉不知怎得,心里的那点子旖旎一下子也随着那道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爱情,总是这么突然,来得快,去得也快。 但刚刚得知的宋慧娟瞒着自己去了诊所的陈庚望,心情便没这么轻易好了。 看着那妇人一忙起来,半天都不起身,被忽视的陈庚望也只得干坐着。 江茉说有人瞧见她进了诊所,那能是做什么的地方?无非是那肚里的娃娃,也只有那肚里的娃娃值得她去诊所瞧病。 难不成是上次伤的太厉害了,伤着孩子了? 可刚刚瞧她走路的模样,不像是还没好的样子,他也给她上了几回药,看着的确是好了的。 江茉说她进了产科,产科…… 难不成伤着孩子了?动了胎气? 宋慧娟一心都紧着做衣裳,完全不晓得身后那人的胡思乱想,也不知他已经不知不觉中知了那么多。 待她将手里的盘扣缝好时,她才发现陈庚望还没走,带着一身脏衣就躺在了床上。 宋慧娟看着地上那双灰扑扑的鞋面还是没忍住,放下手里的衣裳,扶着腰缓缓走到床前,“脱了衣裳再睡。” 闻言,陈庚望眨了眨眼,直起身子,看了一会儿她那浑圆的肚子,又抬眼去看她的脸。 仿佛比前些日子稍稍白了些,背后从小窗里透进来的光隐隐照到她身边,让他一时分不清眼前的一幕是一场虚幻的梦还是真实存在的。 他,情不自禁,伸出了手…… 宋慧娟瞧着他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异样,但她还没看得明白,身后就不知打哪儿伸出了一双大手,猛地掐住了她的腰。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了一跳,一只手逃脱出来,猛地向下去拍打腰上的那双大手,吼道:“放开!” “放开!” 一道凄厉的喊声,惊得陈庚望瞬间清醒过来,那眼中也瞬时恢复了清明,随后那双大手便被人生生打落了下来。 宋慧娟这才从那禁锢的长臂里逃离出来,抱着肚子就往门口跑,那门是敞开的,此时那门边就立着一道身影,那双眼睛毫不掩饰的露出对她的厌恶。 “你!”张氏怒极,恶狠狠地伸出手指着宋慧娟。 她没有想到,眼下这都五个多月了,她还勾着男人,非得把肚里的娃娃折腾掉了,好让那些个流言淹死他们陈家。 这时,宋慧娟的心绪反倒稳定了不少,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意,“您不用怪我,马上我就不再碍您的眼了,您也不用再生气了。” “慧娟!” 陈庚望大声喊出她的名字,试图阻止她接下来的话,但此时的宋慧娟再也不是那个任人磋磨的老实的儿媳妇了。 宋慧娟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眼中还有一丝愧疚,但此刻她再也不想忍下去了,只能为难他这个做人儿子的了。 “这有什么,早说晚说都是说,早些说了婆婆她也能早些给你再找。” “婆婆”二字,是她头一回这样说,上辈子加上这辈子,从前她如何还是称张氏一声娘的,为了他,更为了她的孩子,但眼下再也不需要了。 “离庚良结婚还有几天,还有些时间,明儿,”宋慧娟想起什么,又说,“也不用明儿了,下午咱俩就去乡里办离婚,今儿办好下午我就走。” 这捅破了天的消息惊得张氏摇摇晃晃,一时竟站也站不稳了,陈庚望急忙过来扶住了人,将她扶坐在椅子上。 一旁的宋慧娟继续添火,“早些离了,您也好给他再找,总得先赶在庚良前头。” 张氏被她这话气的心口急喘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指着她斥责道:“宋氏,哪有你这样做人儿媳妇的?婆婆说你两句便回来十句,还敢用离婚威胁婆婆,就你这样的我们陈家还不要了。” 宋慧娟看了眼此时的张氏仍不忘仗着长辈的身份压人,便淡淡的笑了笑,“这也正好。” 说罢,宋慧娟便转身回了西屋,打开她的那口装木箱子,便往里头装东西。 堂屋的张氏听了,更是怒极,对着陈庚望埋怨道:“你看看,你看看,你娶得哪是个媳妇,分明是个祖宗……” 陈庚望对张氏指责的无以反驳,但他此刻才觉着这样的泼辣劲才是那妇人的脾气,比起上辈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上辈子他是听说过她的脾气的,但那时倒没人说她泼辣,反倒是称她是个顶得住的妇人。 顶得住,这样的词语算不得形容妇人贤惠的,但她在自己面前露出的那副模样的确称得上是贤惠的。 张氏见她这大儿子闷着脑袋,对那里屋的动静一点反应也没,生怕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对着里面喊道:“离就离,你走之前先把那彩礼钱留下再说。” 闻言,宋慧娟便掏出了她那布巾,从里掏出四块钱,缓缓走了出来,当着他们娘俩的面就将那钱放到了桌面上。 张氏见她一丝犹豫也没,张了张嘴,又指着宋慧娟的肚子说,“还有孩子,这孩子也是我们陈家的人。” 第37章 这时,一直稳稳坐在一旁的陈庚望便抬眼去看那死死护着肚子的妇人。 只见她冷静地看他一眼,随即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淡淡地说,“那日他答应了,只要这肚里的孩子是女娃就归我,要是男娃就留下。” 张氏听得瞪大了眼,她怎么也没想到,她这大儿子就这么无声无息的答应了离婚,这要是真离了婚陈家的脸面还不得丢到公社去? 看着宋慧娟说的信誓旦旦,张氏心里打起了鼓,偏过头问她的大儿子,“她说的是真的?” 陈庚望没有回答是或不是,仍旧抬着头紧紧盯着斜对面的妇人,像是要将她盯出个洞来。 宋慧娟没有回避,直直的对上了他的眼睛,嘴里却回答着张氏的问题,“是真的,他应下的事您不该生疑,他对您可是最孝顺的。” 孝顺的连家中的妻儿也顾不得,孝顺的逼着妻儿也一道孝 顺…… 陈庚望听得眉头直皱,大步走上前,一把就握住了一道细腕,宋慧娟瞬间反应起来,另一手立即去掰扯那紧紧锢住自己的大手。 奈何女人的力气终究是比不过男人,她挣脱不得,反倒连累了这一只手。 此刻她两只手都被陈庚望紧紧攥在手里,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觉得腰下一软,脚下一空,面前的天儿仿佛掉了个似的。 宋慧娟被骤然离地的情形吓得忙伸出了手,紧紧抓住那肩膀处的衣裳,待身下一稳,便对着始作俑者吼道:“放开!” 但那始作俑者丝毫不加以理会,手下反倒紧了紧,宋慧娟只得使劲儿挥着刚刚脱离出来的手砸向了那坚硬的胸口,但那胸口的主人看也不看,将她稳稳横抱在怀里,大步踏进了里间。 没得几步远,陈庚望将她轻轻放在了床沿上,看得她几眼,猛然问道:“五月初四那天,你去乡里的诊所了?” 闻言,宋慧娟心下跳了几跳,悄悄抬眼去探他的脸色,奈何就那么巧,竟直直的对上了他那眼神。 仅仅一瞬间,宋慧娟莫名觉得眼前的人既熟悉又怪异,可到底别扭在哪里她一时说不上来。 还未等她说什么,陈庚望已然皱着眉头,冷冷问了出来,“去做甚了?” 宋慧娟眨了眨眼,低下头轻轻抚着她的肚子看了一会儿,才淡淡地说,“查男女。” 陈庚望看着她手上的动作,笑着重复了一遍,“查男女?你当我是傻的不成?” 宋慧娟惊讶,抬头去看,只见他笑罢,指着她的肚子,竟缓缓说出了惊天骇地一般的话来,“你还想把我蒙在鼓里,我早知道了,你这头一胎是个男娃,不止这个,你我这一辈子该有四个孩子,两儿两女。” 这一刻,陈庚望仿若失控了一般,笑了几声,又继续说道:“你这妇人还想骗我?我早知道了……” 剩下的话,宋慧娟再也听不进去了,耳边只一遍遍重复着他的话,他什么都知道了。 他什么都知道了…… 不!不是他什么都知道了,他只是知道的太多了,太多了而已。 陈庚望还继续说着,那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上辈子的事,早已经超过了他本应该知道的…… 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不说明,他也活过了一辈子。 这还不算完,陈庚望接下来的话,才露出他的真面目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比我早记得这些事,按着日子该是你头一回提离婚的时候。” 说罢,陈庚望伸出手盖在了她的肚子上,“就是那天,那天你是不是做了一场梦,那梦里是不是你走了,是不是还有我,我都知道,那时你再醒来之后就都知道了罢?” 宋慧娟被他说出来的话惊得动也动不得,两眼怔怔的盯着面前的人,脑中混杂一片。 陈庚望仍旧自说自话,神情温柔的看着她的肚子,说了许多之后,才缓缓抬起头看到了她的脸色。 此刻,宋慧娟已经听不清了,耳边尽是他的声音,连眼睛也看不大清,模糊一片。 陈庚望见她脸上挂着两串连成线的泪珠,可面目怔怔,失了常一般,毫无生机。 他猛地伸出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轻声说道:“那梦是假的,你别怕,你别怕……” 宋慧娟缓缓抬起沉重的手臂,仿佛也抬起了那颗落到谷底的心,轻轻搭在了他手臂上,轻轻的问:“假的?” 感受到手臂上的重量,听她那句轻飘飘的声音,好似缓过来了一般,陈庚望立时说道:“假的,都是假的!” 这时,宋慧娟再也撑不住了,两只手臂失了力,缓缓划落下来,连眼睛也紧紧阖上了。 身上一轻,陈庚望心里一紧忙松开了她,抬起一手放在她的鼻下,待探得一道温热的喘息后,这才放了心,为她一一褪了衣裳鞋袜,才将她缓缓放进被窝里。 将她安置妥当后,又从床下端出一个印着大红喜字的盆,打开了西屋的门。 张氏这时已然坐在这堂屋里等了许久,只听见那屋里一会笑一会哭,闹得人心里直瘆得慌,直到见了她这大儿子端着个盆出来,才走近问道:“里头咋了?” 陈庚望顿了顿,没有回答。 张氏将他一前一后的变化看在眼里,心中更是忧虑,“你真答应把孩子给她了?” 陈庚望点了点头,张氏伸手就要斥责,只听他说,“现下没事了,您放心。” 说罢,端着盆便径直走向了水井旁,三两下打上来一盆水,又端着进了西屋。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35节 —— 此刻宋慧娟正浑浑噩噩停留在灰色的半空中,眼前一幕幕闪过,她的孩子们一次次受了难,一次次向他们的亲爹求助,又一次次的被他们的亲爹赶了出去。 直到…… 直到她的孩子们病的病,走的走…… 画面一转,她竟身处于一片漆黑的空间中,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得那人一句句对她说,“假的……” 假的?! 宋慧娟失笑,笑着笑着竟然流出了泪水,既如此,这些如何能是假的?那一场场,一幕幕都是她亲眼见了的,如何会是假的? 假的,会心痛吗? 他说自己将他当做傻子骗,他何尝又不是再骗她? 那么多的事,那么痛的日子,他竟然说那只是一场梦,如何才会是一场梦她还是能分清的。 既然他说是假的,那她就告诉他真相。 假的,永远也真不了! 假的,永远只能换来假的! 一阵冷意,将她的意识重新抽了回来。 待她睁开眼时,面前是放大数倍的那张熟悉是脸,往下看去,一只粗大的手重重盖在了她的腰侧。 宋慧娟本能的挥手,奈何她的手此刻被人紧紧攥在另一只大手里。 她皱了皱眉头,伸出另一手去推外侧的人,“醒醒。” 陈庚望被她一推便醒了,连忙坐了起来,问道:“咋了?” 宋慧娟动了动被他紧紧握着的小手,闭着眼说,“疼。” 陈庚望一怔,没放开,只微微松了些。 宋慧娟这才抬眼去看他,狠狠瞪了他两眼,才说:“我要去茅厕。” 陈庚望这时才松了手,眼睁睁看着她起身穿衣,又缓缓下了床,直到走到那茅厕门边,一直都紧紧盯着。 待宋慧娟一出来,他那手立时便牵了上来,宋慧娟怒极,不知他到底发的什么疯,既是他觉得那些事不过是一场梦,为何眼下还要死死地缠着她不放? 她从来都不是什么老实的好心人,上辈子已经委曲求全一辈子了,如何要将这辈子也死死地打进去? 看着他这样装模作样,宋慧娟只觉得自己的心要呕出来了,他这样的人如何能娶妻生子,如何能重活一世? 老天竟如此不开眼吗? 宋慧娟闭了闭眼,到底没将那话问出口,人做了一场梦改变会如此之大吗? 或许还是印着他只是做了一场梦而已,对这样青年志气的陈庚望来说,一定是要将她死死征服了,困在身边的罢。 但她不是,她活生生经历过一回了,没得要将这一辈子也赔进去。 这般想着,宋慧娟的手上猛地使劲儿,要将自己的手挣脱出来,但陈庚望越握越紧。 她不得其法,一时便低下了头,张开那张小嘴,对着他的大手就直直的咬了上去。 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张氏见了,一边急急起身赶来,一边扬着手怒吼道:“宋氏,你这泼妇!” 说话间,那巴掌便响亮的落在了宋慧娟的左脸上,此刻她早已被那骤然靠近的手吓得本能的闭紧了眼,耳边仍响着那声怒斥。 陈庚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打乱了心神,两手一怔,便被宋慧娟的小手轻轻挣扎几下逃离了出来。 这时,宋慧娟慢慢松了口,直起身子,指着被陈庚望拦下的张氏笑问,“如此,我还离不了吗?” 陈庚望听得一怔,抬眼就见她面带笑意的瞧着他,可那笑意里透着讽刺,凄凉,刺得他的心口一阵阵发紧。 宋慧娟笑罢,缓缓转过身,刚刚踏出一步,那身子便被脚下的门槛绊得踉跄,直直的往 前倒去。 看得背后的陈庚望眼角一跳,急忙之下便伸出手去拉那只扬起的手。 第38章 宋慧娟看着骤然贴近的地面,双手下意识地就要去护着身前的肚子,但此时右手一紧,连带着身子一起被人紧紧拉了回来。 短短一上午,从身到心,宋慧娟似是经历了百转千回一般,疲累的再也没了力气,身子一软,便直直的往下倒去。 陈庚望的心猛地一跳,本能的伸出长臂,将她稳稳地揽在怀里,立时便大步跨进了西屋。 这时,张氏呆呆地还站在那院子里,被刚刚发生的一幕吓得缓不过来,那听见动静跑出来的陈如英便拽了拽她的衣角,皱着小脸问道:“娘,没事吧?” 闻言,张氏才回过神来,拍了拍她的手,那面上与方才大怒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对她轻轻地说,“没事,去做饭吧,快下工了。” 陈如英心里打鼓,但看着张氏一脸的严肃,又说不出来什么,便钻进了厨房去忙活。 方才还满院子的人此时空荡荡的,安静得张氏也清醒了过来,今日她竟然这么易怒,甚至还挥手打了儿媳妇。 这样的事不是她会做出来的,但一切似乎都有情可原。 起因还得回到这天上午,那会子张氏正在梁玉琴家和那些个闲来无事的中老年妇人扯闲话,聊到中途,一个比他们稍小几岁的中年妇人便匆匆走了进来。 那孙秀兰一见到中间的张氏,便捏着嗓子阴阳怪气道:“哟!庚望他娘也在啊?” 张氏皱了皱眉,她平日里就不大喜欢和孙秀兰凑到一起,不仅是这孙秀兰为人不识进退,狐狸似的,谁见了都得惹上一身骚,更紧要的是那内里的缘由。 这孙秀兰她爹原本是在他们张家败落之前给他们家做了几年活的,那时倒没什么,一个是地主,另一个是奴仆,天然的对立阶级,自是没什么能影响到两家的。 可自从她娘家遭了难,她下嫁到这陈家沟之后,才发现这孙秀兰也嫁给了陈家沟里长她一辈的人,论得亲戚关系,她还得唤这孙秀兰一声五婶。 这孙秀兰见了她这落魄的凤凰不如鸡,次次都要上来刺上几句,更是时时持着那长辈的身份傲慢不已。 眼下便是如此了,见了她又是这一副阴阳怪气的模样,话都说不利索。 张氏懒得搭理她,几个同坐的老姐妹也知他们那档子往事,便不会主动提起招人厌烦,何况眼下她那大儿子也算得上是队里有能耐的后生了,没必要为了没皮没脸的人一个讨端着他们饭碗的人的亲娘的不快活。 孙秀兰对这一众人等的鄙弃毫不在意,随意拉了个凳子坐下,缓缓说,“有些人还有闲心在这儿坐着扯闲话,就是不知道他们家的那绿帽子戴了多高了?” 这话是针对谁说的,不言而喻。 张氏见她嘴里的话不干不净的,句句直指她,便也不忍她,问道:“你倒是说说你看见什么了?” 孙秀兰上下扫了她一眼,哼了一声,双手抱胸并不言语,那模样全然不将张氏放在眼里。 张氏见状,心底更是怒火中烧,站起身来指着她,“你要真有证据就讲个清楚明白,好让我也瞧瞧你说的是真是假?” “你确定要我说?”孙秀兰瞥了她一眼。 “你说!” “这可是你要我说的,”孙秀兰伸出手指了指此刻坐在院子里的妇人,大约有五六个,“你们可都听见了,是她自己个儿要我说的。” 众人见状,纷纷去瞧张氏的脸色,见她理直气壮的模样,便点了点头,算是做个见证。 这时,见得众人点了头,孙秀兰便煞有介事的站起身来,说道:“我刚才从知青点那屋后的树林子里路过,看见你家大儿媳妇和一个男青年坐在里头,那热乎的劲儿可是羞人了……” 这话还没说完,张氏便伸出手打断了,肯定的问道:“是不是那头发有些卷的?” 这时,便轮到孙秀兰惊住了,“这我就没看清了,但他们俩靠的可近了,那男青年还对你家大儿媳妇动手对脚的,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这话就是冤枉赵学清了,他不过是将宋慧娟扶坐在了那空地上,起身时又将她扶了起来,至于那多余的动作他是不敢乱动的。 他与她,都深知唾沫星子能淹死人的道理的。 但这些看热闹的人是全然不会理会的,他们所见的就是动了手脚了,传下去的只会更甚,不会有人想着是否有着其他的原因的。 张氏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心里生了疑,但为了他们陈家的脸面又不得不强撑着说道:“那可不是啥外人,那是慧娟的大哥。” 说到这儿,张氏转过身去看上次跟着她回了家的那几人,那几人得了她的眼色,便纷纷说道:“是,我们上次见了……” “那就是慧娟的大哥,可不能乱说……” “还说不是你乱说,今儿要不是我们在这儿,还真说不清楚了……” 此时,众人纷纷倒戈向张氏,指责起那乱说话的孙秀兰来,毕竟那孙秀兰的话在他们这儿也没什么可信度。 更重要的是,这事的另一人可是那冷面的陈庚望,他们更没必要得罪他了。 这场闹剧直到这时,才算是化解了,但于张氏而言,她并不是没经过事的少女,早在赵学清第一次来他们家时,她就隐隐的觉着不大对劲了。 现下,她对那孙秀兰的话并非是不信,而是不能信,但想起前些日子他们夫妻俩夜里闹得那么一场,便大约才出了点什么。 心中更是气愤,这宋氏嫁作他们陈家妇,哪儿还有这么多的人断不干净,非得闹着这一句句的流言将他们陈家淹没了不成? 这些原是她没克制住内心的怒火,一回来便对宋慧娟露出那副表情的源头,说到底,都是这宋氏闹出来的。 何况,说到底也是宋氏自己拱起来的怒火,是她非要用离婚威胁自己,这边罢了,竟然敢当着她的面就伤她的儿子,也不知有哪家的妇人是做到她这个份儿上的? 出言不逊,顶撞婆婆在先,损伤丈夫的身体在后,那一巴掌不过是给她一个教训罢了。 这般想着,张氏那本已经有些清晰的眼睛又被一团云雾层层笼罩起来,连带着这时的天空也是灰蒙蒙的一片,但远不比此刻那屋里的气氛沉重。 此时,宋慧娟早已被陈庚望塞进了被窝,现下意识清醒的她死死地捂紧了自己的脸,埋在被子里,两眼紧闭,任由那无声地泪水泪流满面。 那陈庚望见那背对着自己的身子,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没办法对她说半句他亲娘的不是,只得看着那被被子紧紧裹住的身子。 他知她早醒了,她那颤栗的身子看得他心痛,那偶尔露出来的抽噎声让他心口发紧,他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良久,那颤栗的身子终于恢复了平静,他才敢小心翼翼地撑着胳膊去看,但她的头埋得很紧,很深。 他不敢伸手,他怕她会被自己惊醒,他怕她会对他露出那样讽刺的眼神,他怕她会说出那样无情的话。 他怕…… 不知从何时起,他竟觉出了“怕”这样的字眼。 原来,他也是会怕的,怕她再一次离开他。 这样奇怪的感觉,越来越甚,他说不出来也看不明白。 陈庚望看着她身下那凸起的肚子摇了摇头,自己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呢?或许是因着孩子罢。 他缓缓伸出了手,来回扯了几次,才终于将那张脸解救出来,他怕会闷着她。 但那被子紧紧掀开一角,她的身子便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36节 不安的缩了缩,连那肚里的孩子也不给他半分情面,动了起来。 他无法,只得悄悄伸出手环在她腰间,腾出另一只手继续去掀那被子,待他觉着差不多了,才掖了掖被角。 他微微探出身子,只一眼,便惊住了,那泛着酡红鼓起的一侧是她的左脸。 他没想到,张氏那小小的那一巴掌竟让她的脸得肿胀了起来,那眼窝里还残留着一滴泪水,不肯轻易掉落下去。 他不敢伸手去擦,生怕惊醒了她,更怕她醒来之后的神情。 他只得轻声下了床,吩咐陈如英煮了几个鸡蛋,又烧了大半锅热水。 待他将热水打来,鸡蛋剥好后,才坐在了她面前。 但这时,他才发觉那深蓝色的枕巾早已经被她的泪水浸湿了一大片,他情不自禁,低下了头,依循着他的本能,吻了上去。 陈庚望轻轻落在了她的眉眼处,这是他们前世今生的第一吻,但她并不知道。 前世今生,这实在是一个太美的词语,但与她而言,并不是。 只轻轻一吻,他不敢过多停留,舌中仍停留着她的苦涩,那泪水是极苦涩的。 他浸湿了毛巾,轻柔的放在她的脸上,描摹着她的五官擦了一遍,从那眉眼处起,至那眉眼处终。 看着她紧紧阖着的眼睛,还有那弯弯的柳叶眉,还有那落在眼睑下的一根睫毛,他突然发现,原来她的样貌也是有可取之处的。 原来,她的样貌刻在了他的心里。 第39章 不知过了多久,宋慧娟终是醒了来,那酸涩的眼睛猛地一睁开,便被那光亮刺得立时闭了闭。 听着从门外传进来的陈家众人断断续续的声音,她大约知道了,这个点该是下工了。 她的心思已经不在这儿了,自然也不关心陈庚望是如何与他们说的了。 是明明白白的和他们说了离婚的事,又或是寻了什么借口遮掩过去,她都不在乎了。 以陈庚望今日说出的那一番话来看,她想他或许不会说出那一场闹剧,但她知道,纸终究是保不住火的。 即使眼下他避之不提,但张氏是如何也忍不了的,或是忍不了多久,不出今晚老陈头便会知了,或许再过些时候,陈家沟的那些中年妇人们也都知了。 虽说这时人人都遵守着家丑不外扬的处事态度,但如果真的扬不出去,自然不会有那句老话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 日后的局面,眼下宋慧娟是思虑不了许多的。 她知道,陈庚望已经看透了她的招数,是决然不肯放她走的,他还是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或许表面上会践行那离婚的诺言,但内里还是要用她的孩子扣着她的。 上辈子不也是如此吗? 一面答应她会看顾着孩子们,一面却置孩子们的生死于不顾。 不论是上辈子还是上辈子,人的那些固有的东西是生了根的,永远都不会变的,陈庚望便是如此。 他对自己说那些事不过是一场梦时,那神情不像是假的,可她没有办法接受那样的痛苦的事情与他而言只是一场梦。 那样剜心般的事实,是她亲眼所见,那些画面早已深深印刻在她的身体里,那一桩桩一件件血一般的事实,早已将她的心撕烂了,扯碎了,是无法缝合在一起的。 或许,那些事情也是他真实经历过了一回的,但他还是不肯说出实话,是为什么呢? 上辈子和他过了三十多年,她都没看透这个人,如今怕是也难。 宋慧娟的脑子里炸开了一般,她终究无法代入他的角度去思考那些事,她无法找出一个借口欺骗自己。 上辈子她顺从了三十多年,都没见像过他有这些日子的其中一回对自己这般上心过,更不要说只今日这短短半天的工夫,竟能劳他伸出手来抱了她两回。 这样的事,在上辈子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但她也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若真是那些个情情爱爱的缘故,便不会等到这辈子才发生了。 而如今他对自己的固执霸道,不过是她的反抗让他生出了征服之心,是男人的那点面子作的祟罢了。 即使道理她都懂得,但心里是难以忍受下去的,她对着陈庚望的那点性子过了大半辈子,也摸得差不多了。 陈庚望是个极要面子的人,上辈子他算是这附近十里八乡极有声望的人,不说数一数二,那也是能排上号的人了,至少在这陈家沟算是个能管事的了。 他面上对人是很随和的,但那骨子里的坏脾气只有近身的她知晓些,想来后来她的孩子们也都一一领教过了。 她也知道只要她软些性子过上几天,这日子就能好多许多了。 但上辈子已经软着性子多了三十多年了,如今她是不想再软下去了。 更何况,她心里明白,即使眼下她软了性子去求他,他也是不会答应把这孩子让她带走的。 是以,她并不打算再去求他的。 但眼下她也是没有法子了,她终究还是割舍不掉她的孩子的,她不能再一次把他交给了那不负责任的人的。 即使她重活了一回,面对现下这样的事她还是束手无策,或许说到底是她对陈庚望没法子罢。 但即使面前是一堵南墙,为了孩子她还是得尽力试上一试。 这般想着,宋慧娟便要抻着身子坐起来,此时那门外的动静已经小了许多,许是他们都吃过了饭去休息了。 但她还没下床,就听见那小门咯吱一声,被人推开了。 宋慧娟微微抬了抬眼去看,触及到那道身影,此刻,那身影上的两只眼睛正巧对了上来。 宋慧娟再也没有回避,直直的对上了他的眼睛。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能再退了。 一见到他,那胸腔中莫名生出了熊熊怒火,似是要将她烧尽一般,但她只能尽力克制着内心的怒火。 陈庚望见她双眼睁圆,怒视着他,脚下的步子一顿,只见得她闭了闭眼,未得一会儿,再次睁开时那眼中竟已然平静下来。 这时,只见她缓缓起了身,挪开床头那口樟木箱子上的被子,一把掀开了盖子,伸手去里面寻摸着什么。 陈庚望将她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却并不说什么,也不阻拦,径直走向了长桌旁,拉开凳子便坐了下去。 宋慧娟将里面的衣服翻了个遍,还是没找到那红盒子,那里头放着两人的结婚证,离婚要用到。 她觉出什么,偏过头去看稳稳坐在窗下的陈庚望,便又合上了箱子。 不是她记错了地方,该是陈庚望早已经悄悄把它转移了地方。 她在这屋子里住了这么久,竟不知道每晚回来都极晚的陈庚望还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将它藏了起来,想来只有每晚她绕着陈家院子走路的那阵时间了。 她不知,原来他早已经动了心思,许是从那一夜夜的噩梦那时就有了吧。 是啊!那一夜他惊醒来后,曾突兀的说了一句“你恨我”,应当就是那时吧。 想到这,宋慧娟慢慢翘起了嘴角,嗤笑一声,才缓缓下了床。 陈庚望时时注意着她的动静,虽然侧着身子看不大清楚,但听得她那渐近的脚步声,脊背竟不自觉的挺直了些。 宋慧娟走到桌边,淡淡地看了一眼那突然上了锁的抽屉,偏过身问他,“钥匙呢?” 陈庚望没回答,他看着她微微皱了眉头,又重复了一遍,“钥匙呢?” 这时,他心里一紧,猛地站起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抬起步子就要走,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想,这可是他前世今生最没有面子的一回了。 但宋慧娟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心思,她只想着她无论如何也是不能轻易放他走的,既然他装糊涂,她索性将话挑开了说,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结婚证呢?你放哪儿了?” 这话一问出口,陈庚望再也装不下去了,双手急忙打开了门,就要踏出门槛。 但那脚下的步子还没踏出去,再一次听得那妇人淡淡地说,“我知道在你那,这事你是答应了的。” 陈庚望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她眼下是要逼着他主动交出结婚证了。 听着身后那愈近的脚步声,陈庚望只得关了门,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床沿边上那妇人的肚子上,好一会儿才开了口,“等你把孩子生下来了再说。” 提及孩子,宋慧娟的目光暗了暗,但随即她便抬眼对了上去,“你知道,这孩子我不会留给你的。” 陈庚望的脸色沉了沉,嘴上果然是那套说辞,“我说了,男娃留下来,那日你也答应了。” 闻言,宋慧娟心中的怒火再也压不下去了,她慢慢直起身子,狠狠道:“你——” 果然,他的真面目露出来了。 她就知道他是不肯放她走的,他用孩子牵制住了她,更可笑的是,她也真的如他所愿,被牵制住了。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宋慧娟扶着肚子,一步一步走上前,站到他面前,红着眼睛,一字一句问道:“你不想离婚?” 陈庚望对上那双悲怆的眼睛,身子一僵,直挺挺的脖颈竟不受控制的弯了一下,回应了她。 宋慧娟仰着头打量着他的面庞,午后的阳光照在他的鼻翼处,她只觉得生厌,“你怎么会不想离婚呢?” 陈庚望干巴巴的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宋慧娟指着她那仍在微微作痛的脸颊,吐露出了最恶毒的语言,“你!你凭什么不离婚?凭什么?” 陈庚望被她的质问震得耳鸣,但嘴角却勾出一个极苦涩的笑意,他丝毫不知自己这笑意中的苦涩,带着他以为的安抚低下了头,直直的撞进了宋慧娟的眼睛里。 “凭什么一切要听你的?” “凭什么我不能离婚?” “凭什么我重活了一回还要嫁给你?” “凭什么上天让你这样的人还重活一回?” “凭什么?” …… 宋慧娟愤怒的嘶吼着,仿佛是面对困境无力挣扎的狮子作着临死前的宣泄,两行清泪失控般的流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了她的肚子上。 这一切都是错误的,不仅这辈子是错误的,连同上辈子也是错误的,上天怎么会让她嫁给他呢? 莫不是上辈子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上天为了惩罚她给的报应不成?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37节 一辈子偿还不清,还要再搭上一辈子吗? 这一刻,宋慧娟将满腔的怒火倾泻在他身上,那怒火终究是点燃了她自己。 可眼前的陈庚望始终是一言不发,这时宋慧娟再也撑不住了,颤抖的身子也再一次随着那过度嘶吼的声音停了下来,直直的往下坠落。 第40章 陈庚望心中一紧,两只手猛的伸出,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看着她满面的泪痕,轻轻地对她说,“那是梦,是假的,是假的……” 宋慧娟听得这话,手中发力,狠狠将他推了出去,又哭又笑的看着他,“假的?” 到了眼下这般地步,他居然还想用这蹩脚的一场梦欺瞒过去,他的心到底有多冷? 她的心如刀割一般,他竟然还说那一桩桩一件件是假的,他的心比石头还硬。 她拍打着自己的心,混乱的记忆充斥在眼前,她要告诉他那不是梦,那一切她都亲眼看见了。 对上她那似是发疯一般的前兆,陈庚望口中的话如何也吐不出来,那不过是他自欺欺人的法子罢了。 他知晓,那不仅仅只是一场梦,可它也只能是一场梦。 陈庚望伸出手,不顾她的反抗,拦下了她伤害自己的手,将她死死禁锢在怀里,任由她的泪水流到他的肩上,浸透了那单薄的衣衫。 感受着她在耳边的哭泣,他仿佛看见她的心被人生生撕裂了一般,裂出个大口子,可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将这破碎的心充足起来。 他不敢猜想,她到底为何会如此愤怒,即使上辈子两人不是那相敬如宾的模范夫妻,可也算得上是个平常夫妻。 他只能确定一件事,他是真的伤了她,至于那伤了她的到底是什么事,他不敢细想。 这一切只能是一场梦,一场痛苦的梦,过去的终究都要过去的。 听着她猛然急促起来的喘息声,他连忙放开了她,伸出手去给她顺气,不顾她那要杀人的目光。 待她那快速起伏的胸口稍稍平静下来,陈庚望才将她横抱了起来,放进了被窝里。 这时,她已经平静了许多,只有那眼神还保留着剩余的战斗力,其余的早已缴械投降了。 宋慧娟恨他,也恨自己这不中用的身子,敌不过他。 陈庚望将她周身的被角一一掖紧了,又拿起那床头大红盆里浸着的湿毛巾,将她的身子掰了过来,轻轻地擦去她的泪水。 他一边按着她挣扎的手,一边擦着她的脸,轻轻地对她说,“往后我好好待你,那梦里的事不会发生的,你放心。” 宋慧娟听得舌尖发苦,那眼中的泪再一次流了出来。 这样的话怎么会是他能说出来的,她要心大到什么样,才能再一次相信他? 陈庚望看着她紧闭的双眼缓缓流出两道泪痕,那轻柔的睫毛全数被泪水打湿了,他低下了头,轻轻吻了上去,将那泪水一一吞咽进腹中。 她的泪水,她的苦涩,还有她,都只能是他的。 只能是他的…… 他的手慢慢移上来,摩挲着她的嘴唇,他的脸慢慢移下去,不肯从她的脸上离开一分钟。 察觉到陈庚望的动作,宋慧娟的手逃脱了出来,缓缓蓄力,再一把推了上去,将他推离自己。 那股子旖旎暧昧,一下便被打破了。 陈庚望的意识也随着那一推弹了出来,他看着她不停地擦拭着那眉眼,丝毫不曾顾及到那肿胀的脸颊,已经被她擦得快破了皮。 他苦笑两声,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毛巾,扔进盆里,溅起一阵涟漪。 这时,门外突的响起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大哥,庚强哥来啦!” “知了,”陈庚望对着门外回了声,又将那毛巾拾了起来,浸湿,拧干,擦去了她脸上的泪。 临出门前,陈庚望终于承认了,“结婚证在我那儿,你要离婚我不说二话,但孩子必得留下。” 见她费力的撑起身子,那肚子一颤一颤的,他又有些心软,“或者你忘了那梦,从今往后咱们好好过。” 宋慧娟由悲转笑,那面上的神情却似笑非笑,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只那么笑中带泪的看着他。 见她这般癫狂,陈庚望的心中往下直坠,但容不得他多思,陈庚良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催促着他。 看得她两眼,陈庚望挥去了心中的不安,打开了门。 眼看着那道身影踏了出去,宋慧娟才松了力,软塌塌的躺在床上,思索着今日这一场荒唐的闹剧。 她没料错,他果然是拿孩子来挟制她了。 只怕这婚是离不成了…… 何况,连那结婚证也早早地被他藏了起来,他是早打好了这算盘的。 不久前她还以为,这一辈子她是能踏出陈家的大门的,可眼下还没过上一月,这希望就彻底破碎了。 近在眼前的希望就这么化为了泡影,她不甘心啊! 可要她舍弃她的孩子,她是做不到的。 这世间的路,看似是两条路,可只有真走过了一回,才知道从来都是一条路。 一个人,如何能走得了两条路? 眼下,她是非选不可了。 —— 这边陈庚望与陈庚强出了陈家大门,一并走在乡间的土路上,望着那随风摆动的麦子,陈庚望想起那梦中发生过的水灾,便皱了眉头。 陈庚强临上工前特地绕到陈家,就是听了队长的问话,才来看看。 早间那阵一群人正在知青点忙着统计公分,一个招呼没注意到,这写字的人便不见了,等他们几个挨个问了,才知道陈庚望走了。 这么一闹,队里的事便耽搁了大半天,他家离得近,因此队长特意让他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子事。 此时,看着陈庚望皱起的眉头,陈庚强便开了口,“咋了?家里可是有事了?” 陈庚望本不欲多说,想着随意寻了个借口搪塞过去,可回想起家里的那妇人,便不由得叹了口气。 “二哥,妇人要是生了气几日能好?” 这话一出,陈庚强便惊讶的看过去,那嘴张得能塞下个鸡蛋了。 “咳咳……”陈庚强咳了两下,才说出他的见解来,“这还得看生气的原因,这原因不同啊,时间也不一样。” 见陈庚强一脸疑惑地看着他,陈庚强便摇了摇头,“就说你嫂子吧,这要是我说她做饭难吃,她立时就能朝我撂脸子,这好几天她都不会再做我的饭了,可我要是说她没文化不识字,她非得把我赶出去不可,这就不是几天的事了。” 陈庚望听罢,问道:“是说那无伤大雅的时间短些,戳了人的痛处便难了?” 陈庚强点了点头,心有慰藉,“就是这回事,就是常人也不能戳人痛处啊,好在妇人生气闹不了太久,只要好好哄上几句就行了。” 陈庚望听得皱了眉头,眼下不正是戳着痛处了吗? 还不止一处…… 陈庚望犹豫半晌,还是开了口,“要是这事不能轻易好,可有什么法子?” 陈庚强偏过头看他一眼,琢磨不定他说的这事有多大,只得按着自己的经验说道:“这不能轻易好的,依我看大多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婆媳矛盾,还有一种是帽子矛盾。” 说到这儿,陈庚强去探陈庚望的脸色,只见他那脸色愈发沉了下来,他心里叫苦,怎么这事又叫他给摊上了? 他只能装作看不见,搓了搓手,说,“这要是婆媳矛盾只能智取,不能硬来,谁家不都是这,过日子哪有不磕磕碰碰的,咱们就在中间两边说好话就好,要是那第二个……” 陈庚强犹豫起来,但还是抵不过那股子热心肠,一鼓作气,对着陈庚望就劝起来,“我知道那省城里来的知青有文化,本事不一般,可咱们到底还和他们不一样,家里有妇人孩子,没得闹出来,脸面上也不好看……” 陈庚望听了半天,才听出来他这是敲打自己呢,不由得苦笑一声,那妇人要是因着这档子事闹起来,他倒能施展开手脚。 可这绳子的结不在他这儿,他只能等着,或许过几天就像陈庚强说的话一般,能慢慢好起来。 陈庚望将这话和家里的妇人对应起来,却怎么都想不出来她会如何好起来。 那梦里的上辈子他好像没见过她真正的发脾气,尤其是像今日这般,又哭又笑的看着他,更是一次也没。 那时多是因着家里的孩子生气,她也很少与他说起来缘由,对他生气更是少之又少了,大多是对着他唠叨几句,见他不愿听,便不再提了。 陈庚望没想出个法子,他本能地觉得陈庚强说的那些哄上几句之类的法子对她不好使,于是,他对陈庚强说,“晚间可能让嫂子过去一趟?” 陈庚强听了,明白了他的想法,冲着他点头,“这可好了,明坤要是知道了明儿非得来谢谢你了,你嫂子一走可就没人管着他洗脚了。” 陈庚望听着他说这话,心里竟有一丝羡慕。 那梦里,也是有个妇人管着他洗手洗脚的,连烟也是管了几十年。 但如今,只怕她再不想管了。 这晚,刚刚回到家里的陈庚望就从陈如英那知道了她不肯吃饭的事,看着那凉透了的荷包蛋,他冷着脸又放在灶上热了一回。 他推开门,就见她侧着身子,紧紧抱着被子,将自己裹在里面,微微露出个小脸来,那左侧的脸颊上还有些肿胀。 他将那盛着荷包蛋的碗放在床头,便伸手去摸她的肚子,“你不吃就算了,可别饿坏了我的儿子。” 闻言,宋慧娟两眼一睁,对他嗤笑一声,他竟然让她别饿坏了她的孩子们? 这话实在可笑,可宋慧娟并没有什么心力,连那一声嗤笑也显得极其苍白无力。 第41章 宋慧娟无心再与他说什么,转了头便埋进了被子里,但陈庚望看她几眼,并不打算就此作罢,一把将她搂了起来,顺势将他那枕头塞在她身后。 宋慧娟伸手去推,奈何她两只手加在一起的力气还是抵不过陈庚望,只得掀开眼瞪了他两眼。 陈庚望端着那陶瓷碗,舀了一块鸡蛋堵在她嘴前,冷着脸说道:“张嘴!” 宋慧娟看着强硬的陈庚望,偏过了头,不言语。 陈庚望被她这副模样闹得眉头直跳,那脸色更是直接就沉了下来,讥讽的挑了挑嘴角,“条件?” 他这辈子活了二十多年,还没这么束手无策过,只对着这妇人碰了壁。 宋慧娟惊讶的回过头,面上仍是不显,淡淡地看着他,“你知的,我只想带着孩子走。” 她只有这一个条件,也是请求。 但陈庚望显然是不肯接受的,他看了她一眼,那端着碗的手便直直的收了回去,“我还是那句话,离婚也行,孩子得留下。” 宋慧娟听了这话,猛然发笑,那声音不大,却笑的凄凉,两行清泪落在其中。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38节 半晌,陈庚望看着她笑罢后,拾起了帕子,伸出手就要去给她拭泪,但一掌被她拍落下来。 陈庚望垂眸,看着他手里的帕子,两眼失焦,终究没有再抬起来。 这时,门外传来动静,陈如英趴在门边小声喊了一句,“大嫂,春丽嫂子来了。” 闻言,宋慧娟本能的抹去了脸上的泪水,下一瞬就要开口应声,可才一张口,便扯动了左侧的脸颊。 陈庚望见她的手不自觉的停留在左侧的脸颊上,一愣神,随手将那帕子扔进了那盆里,转过身便踏出了门。 此时,杨春丽正坐在堂屋,那小门一开,她抬头看去,没见得宋慧娟,反倒见者陈庚望冲她走了过来。 “二嫂,今儿耽误您来了一趟,这几天慧娟都没睡好,这才睡下,等明日我再和她说。” 见到平日冷着脸的陈庚望突然转变了态度,杨春丽心里直打鼓,听他说完,才笑了笑,“不耽搁不耽搁,过几天我再来。” 说着,杨春丽便站起了身离了陈家的大门。 杨春丽回想着那亮着灯的陈家西屋,一路上都没琢磨出来,直到踏进了自己的家门,才隐约觉出来点什么,又急急忙忙的去找陈庚强要问个明白。 等她把刚刚那情况说了一遍,便问陈庚强,“庚望到底咋给你说的?这么糊里糊涂的就叫我去劝人?” 陈庚强便将这一整天发生的事有模有样的给她学了一遍,临了还特意加上了他对陈庚强的情感指导。 他这话说着颇有些炫耀的意味在里头,但此时杨春丽早就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了。 她抓住了这整个事件里头的华点,甚至在陈庚强的描述里仅仅一句话带过去了。 ——江茉。 那日她和慧娟去乡里诊所时遇见了韩梅梅和江茉二人,虽说他们没和江茉打个照面,但当时时间仓促,谎话也没编个囫囵样儿,难免被 他们瞧出了蹊跷。 他们这一个两个的知青,本来就是高知识分子,见多识广的,说不定早瞧出来了。 何况,这江茉还当着那么些人的面儿当众对陈庚望说那老些大胆的话,保不齐陈庚望就这么知道了。 杨春丽越想越有道理,心里也越想越着急,连家里那俩小崽子溜进来也没见到了。 她叹了口气,一躺下,便从床尾摸出个人来,“还不回去睡?” “不回,”明坤从床尾露出张小脸来,噘着嘴呛。 “脸不洗,脚不洗,别想上我的床。” 杨春丽拎起身下的枕头就要砸过去,却被身边的陈庚强一把拉住,“想出啥了?” 被他这么一打岔,两个小崽子便收到了陈庚强的眼色,一嗗溜就钻进了他爹的被窝里。 杨春丽摇了摇头,“明儿我得上乡里一趟。” “咋?”陈庚强撑起胳膊,精神一振。 “算了算了,”看着床尾那折腾来折腾去就是不肯安生睡觉的小崽子,杨春丽便来了气,“还不睡?等着老鬼来抓哩?” 这边杨春丽家的灯熄灭了,但陈家西屋的灯还吱吱地燃着。 那床头的碗还原封不动的放在凳子上,陈庚望也依旧坐在那床沿上,直直的盯着宋慧娟。 宋慧娟被他盯得心烦,连眼也不愿睁着了,扯下身后的枕头,便要躺下去。 陈庚望见状,一把又将那枕头塞了回去,此刻便是躺也躺不下去了。 宋慧娟掀开眼皮,瞧他一眼,还要往出拽那枕头,但陈庚望的胳膊就那么横着,死活不肯让步。 见她不耐烦了,陈庚望一只手端起那还温热的瓷碗,舀出一块鸡蛋堵在她嘴边,“吃了再睡。” 宋慧娟此时也没得脾气,从身下伸出手来,要把那碗接过去,陈庚望没松手,手里的勺子倒往前伸了伸。 宋慧娟没说话,又将手缩了回去,张开了嘴,任由他一口一口的喂着。 十几分钟,两人都沉默着,他喂一口,她吃得一口,倒有些上辈子她生病时的那样子。 不过,只一点罢了。 那时多是两个闺女轮流伺候着她,或者忙不过来的时候,两个儿媳妇也上手伺候了几回。 看着那渐渐空了的碗,陈庚望才停了手,一把拽出她身后的枕头,将她扶着躺了进去,才站起身端着碗踏出了门。 宋慧娟望着那空洞洞的门,心中愁绪一片,中午那阵子,许是脾气顶上来了,肚中也不觉得饿,便没吃饭,倒不是他以为的那般。 最终她还是吃了这饭,一如眼下的僵局,一时还好,如何能这么一世呢? 经此一事,她算是彻底知晓了他的打算,这婚是铁定离不成的了,他是要她再陪着他耗上一辈了。 她不能确定他这想法能坚持多久,又能对着她这副模样再过上一辈子? 她只能静静等着,等着他的厌倦,等着他想试试新活法,等他知了她那不再顺从的真面目。 或许,到那时她就能带着她的孩子走了。 短短一天,她的命运竟是再次回到了同上辈子一样的起点,那些日子的盘算仿佛只是走错了的挂钟,轻轻一拨,她就不得不再一次回到原位上。 即使眼下她走不了,便不能像上辈子一样苦了自己,哭了自己的孩子,那些懊糟事她也不用再忍了,老天也没什么道理要她再原模原样的走一回老路。 宋慧娟想了想,便只能接受眼下的僵局了,日子再苦也苦不到哪儿去了,上辈子都走过一遍了,怎么也不会比上辈子更差了。 她这心里下定了主意,陈庚望丝毫不知,心里还在盘算着如何彻底解了她的心结。 即使这心结真解不开,好歹得先把人彻底留下来,孩子便是最好的借口了。 至少,眼下她肯吃饭了,那这局面就还有得破,就怕她啥都不怕了,那才难办哩。 这般想着,陈庚望便看了看外侧那妇人的脸,大半天过去,看着已经好多了。 还是等过两天再去找人来帮忙罢,好歹等着这脸上的印子下去了再说。 那梦里,或是是上辈子,家里再怎么闹腾,也没闹到上手的地步,今天这一场实在是有些过了。 这一巴掌下来,没那么好下去,脸上的倒好说,可那心里的就难说了。 陈庚望叹了一口气,才阖上了眼睛。 待到第二日早间,陈庚望看了眼还在睡的妇人,便早早起了床。 等到陈如英起了床进厨房打算做饭时,竟看见她大哥正坐在灶前烧火哩。 这一幕惊得她伸出手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还真是她大哥。 “大哥,我来做罢,”陈如英急忙走上前。 陈庚望倒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去别处忙,一心顾着锅里的鸡蛋羹。 直到陈庚望端着瓷碗进了西屋,陈如英才反应过来,她大哥起这么早竟是为了给他大嫂蒸鸡蛋羹,她不大理解。 此时才睡醒的宋慧娟也不大理解,看着陈庚望端进来的鸡蛋羹愣了神,这还是他吗? 莫不是被人掉了包罢? 陈庚望见得她的眼神,一句话也未说,将碗端到她面前,舀了一块就要喂过去。 宋慧娟往后撤了撤身子,陈庚望脸色一冷,又听她说,“还没洗漱。” 陈庚望忙放下了碗,站在一旁,看着她穿衣穿鞋,愣是不敢搭把手,实在是她那肚子有些吓人。 那梦里好像没多少她大着肚子的画面,即使有那么几眼,那时看在心里也不是这心情,说不清道不明的。 她实在太瘦了,那肚子挂在她身前,生怕把她坠倒了。 陈庚望见她扶着腰出了门,这才跟了上去。 宋慧娟听到身后的声音,也没多加理会,洗漱后便进了屋,顶着这么一张脸她不大想来回走动,更要紧的是她不想看见张氏。 这辈子连带着上辈子,她好歹活了那么些年,不说别人,只她爹娘,是从来没对她动过一指头的。 因此,对张氏的那一巴掌,她是想忘也忘不了。 有些人,终究只是有着一层长辈的身份罢了,再多了便没有了。 第42章 一连几日,宋慧娟都窝在那间小小的屋子里,偶尔见了陈家的人也点头问个好,许是他们都知晓了那场闹剧,连带着看她的眼神也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对此,宋慧娟只装作不知,但那面上再如何平淡,心里也不能和从前一模一样了。 更何况,她早已经活过一辈子了,知晓了从前不知的很多事,对她与陈家众人的这一层关系心里也有个数了。 至于陈庚望,还是那副模样,在家时总要替她忙上两回,不是亲手端了饭给她,就是夜里给她掖上两回被子。 宋慧娟见着反倒觉得是自己这翻身农奴就快要唱起歌来了,一面觉得可笑,一面又觉得心酸。 她知自己是逃离不了陈家的,至少依着眼下的情形是不大可能了。 这日早间,她用过饭,绕着陈家的院子走了几圈,便进了屋重新拾起了那针线篮子,手里的布料堪堪裁好,就听得那陈家的大门被人推开了。 待那人的脚步声渐近,她便放下了手里的布料,透过窗户一看,竟是杨春丽来了。 这时,宋慧娟便站起了身,还未走出门,便听得杨春丽笑着喊她,“慧娟!” 她便也笑着迎了过去,“怎么这会儿子来了?” 说着,将杨春丽让进里屋坐下,又倒了一缸子热水递过去。 “我是来告诉你结果哩,”杨春丽饮罢一口水,忙将宋慧娟拉到身边坐下,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小心翼翼地打开,指着那上面鬼画符一般的字。 宋慧娟凑过去看那张纸,赫然见那上面写着她的名字,但剩下的那些字她就看不明白了。 她估摸着该是那检查结 果出来了,本来这结果也没了用处,她也就懒得折腾去乡里去取了,没想到早被她忘在脑后的事,反倒被杨春丽记在了心里。 杨春丽见她看了两眼,一副不上心的样子,便叹了口气,又极为严肃认真地指着她也看不明白的字对宋慧娟说起来。 “我找上次那大夫问了,人家说是个男娃哩,这可好了,这下你就能放心了……” 宋慧娟笑着听她说完,又见她悄悄地拿眼看她的左脸,愣是没问出来,她便笑了笑,也就没说。 那浅浅的笑意不达眼底,微微肿胀的脸颊艰难扯动,这副模样落在杨春丽眼里只觉得更心疼她了。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39节 要说打女人这事,满公社这么些男人谁都有可能,可唯独是陈庚望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想不到的。 想着陈庚强对她说的那些话,杨春丽也大约猜出来了,既不是陈庚望,左右陈家也就这么几个人,老陈头作人公爹的,怎会对儿媳妇动手,那几个弟弟妹妹就更不必说了。 想来想去也只有张氏一人了。 回想起那晚亮着灯光的小窗,杨春丽心下便明白了,拉过她的手,缓缓劝了起来,“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既是有了这娃娃,也该想开些,日子本就苦得很,就是跟婆婆吵了架也不要紧,该分家也得分家,不是说六月庚良就结婚了吗?” 宋慧娟点了点头,她竟然忘了还有分家这档子事。 但不容她多想,杨春丽又继续说起来,“等他结了婚,你们这不就好分家了,就剩个庚兴和如英,你公爹还年轻着哩,也能下地挣工分,日后他们俩结婚,你们出一份礼儿就成了,好比你们现在等上来十年……” 杨春丽这一提,倒是提醒了她,既是离不了婚,也没必要这么跟着他们耗下去。 杨春丽劝了许久,见宋慧娟也能应上她两句,便觉着差不多了,又对她说道:“男人嘛,不都是那贱骨头的样儿,你松着点不理他,他自己个儿反倒往上扑,要是咱们自己凑上去,他就不觉着香了。” 宋慧娟听了这话,失笑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她的这番说辞,话糙理不糙。 快到下工前,两人才堪堪说完,宋慧娟将她送到堂屋门边上,人还没走出去,就见那陈家的大门被人推开了。 随着那声响,踏进来的是一只小脚,宋慧娟一愣,便没进去,而后就见杨春丽笑盈盈的对张氏说,“婶子,我可得给您道喜啦。” 这话说得张氏一头雾水,但她还未问出口,杨春丽便偏了偏身子,露出后面的宋慧娟,对张氏说,“慧娟肚里是个男娃哩!” 闻言,张氏便直直看向宋慧娟那隆起的肚子,看得几眼,笑着问道:“你啊你,莫不是来逗我的罢?” “这可是去咱们乡里的诊所看的,那儿的女大夫亲口说的,这么大的事我哪能逗您啊?” 杨春丽见她不信,急急忙忙的就跑到宋慧娟身边,手一伸,“单子哩?” 宋慧娟见状便转身进了里屋,拿回那张纸单子堪堪走回来,便被杨春丽一把夺过,又匆忙跑到张氏身边,指着那上头的字,说,“您看,这可清清楚楚的都写着哩。” 这时,亲眼看到那纸单子,张氏才算是真信了。 紧接着,又听那杨春丽说,“这么大的喜事您可得欢喜嘞,等这小侄子生下来,您可得待个客。” 张氏笑着应下来,“那是,那是。” 杨春丽说笑两句,将那张纸还给了宋慧娟时,背着张氏对她使了个眼色。 宋慧娟接收到,对她笑笑,记下了她的心意。 她明白,杨春丽特意当着张氏的面把这事说了出来,只怕是她已然瞧出了两人的蹊跷,但她没有说出来,只暗地里帮她说了好话,这样的心意她怎能不记在心里呢。 待杨春丽走后,宋慧娟没有同张氏说什么,看也未看她,转身踏进了里屋,又做起了衣裳。 至于张氏是怎么想的,她都无所谓了。 果然,不出所料,还不到到午间陈家众人下工的时候,陈如英便端来了饭,是一碗稠稠的米粥了,瞧着比着前些日子清汤寡水的稀粥好多了。 宋慧娟也没拒绝,没道理苦着自己的孩子,一碗稠粥总比那稀粥营养足些。 等陈庚望吃了饭进来时,便看了她好几眼,欲言又止的,到底没说出什么来。 宋慧娟只当做不知,仍旧背对着他做着衣裳,时不时扯着手里的针篦篦头发。 直到下午上工前,陈庚望那堵在嘴里的话还是没说,看了她一眼便关了门。 宋慧娟不是不知,只是说了能有什么用,有些伤害不是一句两句话就能抵消了的。 她也不是那样的人,她心里也更清楚张氏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不会相信张氏真能因为这个孩子对她就生了什么愧疚之心,这不过是她爬高了,需要人给她递个梯子罢了。 这事不用她去做,自然有那该做的人会主动去做的。 至于张氏,谁爱孝敬谁孝敬去,别扯上他们娘俩就成,其余的都由着他们去闹。 眼下,她只想着把手头里的衣裳赶紧做完,一眨眼就要到六月份了,耽搁了这么些日子,好歹赶上一赶,也是来得及的。 她原是扯了三十尺的布料,给兄弟们各做一身,外加上赵学清的那一身应该刚刚够,但突发意外,那件褂子被人撕得不成样子,连给娃娃做件小衣裳也不成了。 现下她再做时,就只能严格按着尺寸来了,只能稍稍做大一点,好歹能穿过今年,明年再改改也是能穿的。 她这边自顾自地忙着手里的衣裳,陈家这边便开始陆陆续续地操办起了陈庚良结婚时要用的一应器具,尤其是那三十六条腿可够忙活一阵了。 这三十六条腿的说法是近两年才开始时兴起来的,说这是结婚必备的物件,本是那城里头的说法,不知怎的就传到了他们这儿。 这三十六条腿一般得有一个橱柜,一个柜子,一张桌子,一张床,外加四把椅子,也不尽是这几样,要是家里穷些的,也能换了别的物件,有那更好的家庭,也是要备下妇人用的梳妆台之类的。 例如她和陈庚望结婚时,那时候才刚刚能吃饱饭,哪里有闲钱凑得那么好,陈家便按着寻常的标准做了三十六条腿,将橱柜换成了木箱子,好歹是凑够了。 这时,便是时候该给陈庚良做了。 老陈头寻了好久的木头,才攒下那么些木材来,又提前好些日子去请了木匠,特意约这几日来家里打家具。 这木匠的手艺活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了的,做好了还好说,要是手上没个几年的工夫,一般是不能轻易下手的,一旦做坏了,这么多木头再去寻来也是个事。 按着他们这农村的规矩,木匠是要上主人家来打家具的,且这做活的几日,主人家也得好生招呼着。 因着要招待这许木匠几人,开工前陈家还特意开了一瓶白酒,这几日连宋慧娟也被折腾起来了,这么些人要吃饭,张氏并陈如英两人时常忙不过来,她便只能进了厨房帮忙。 白日倒还好说,这些个男人有时忙起来,不分昼夜的。 这天白天,宋慧娟才做了一天的衣裳,晚间又帮着和了面蒸了馍馍,堪堪躺下休息一会儿,那张氏便又来喊人了。 前几日,碍着院子里的外人,宋慧娟每每都起了身,但今晚那腰实在酸的厉害,她便叹了口气,揉了揉腰,才扶着肚子要起身。 但那脚还没落到地面上,就听得那外间的人推门进来,重新将被子盖到她身上,掖紧了被角,留下一句“歇着”,便踏出了门。 她不知道陈庚望是如何与张氏说的,这两日张氏便不大叫她了。 宋慧娟想,这日子还能怎么办呢,先熬着吧。 第43章 自从杨春丽来过一回之后,陈家众人再见宋慧娟时,又不大一样了,虽比不上之前客气疏离,但也都比那时候更热络些了。 尤其是老陈头,他这样平日面上乐呵呵的人,但内里也是重男轻女的,这些日子见她时到比从前显得更爱笑温良了,想必是知了她肚里是个男娃娃了,不止是陈庚良要结婚这样的喜事带来的喜悦。 但这些日子张氏待她更有些别扭,从那晚她没出去帮忙到现在,每每见了她都是一副看两眼又转过头的架势,再使唤起她就没那么理直气壮了。 毕竟,那一巴掌她没说,不代表她就能轻易地忘记了的。 陈家的人依旧忙着操办着陈庚良的婚事,虽然这时手里的钱没多少,但还是秉持着热热闹闹原则来办事的。 宋慧娟赶着做衣裳,每日排排料子,缝缝烫烫的,四身衣裳也差不多快做好了。 她也想明白了,这日子该过得还的过下去,他不肯放人,她也狠不下心舍了自己的孩子,便先这么糊涂着过吧。 陈家的这些人那些事,她都不在乎,只要她在乎的人能过好就罢了。 想是这么想,做,她也是这么做的。 这一日,她做好了衣裳,又烧了好些热水,灌了热熨斗,要把那些衣裳一一熨上一遍,直到天黑时,还没忙完。 陈庚望推门进来时,就见那妇人正挺着肚子站着熨裤子,皱了皱眉头便转身出去了。 再进来时,便提了盏煤油灯放在那桌上,宋慧娟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着头忙活起来。 等她这边才把衣裳熨好,放进了箱子里,陈庚望便提着那灯站在了一旁,稍稍照着箱子。 宋慧娟手上的动作不停,捯饬好这些衣裳,才上了床。 两人躺下还没多久,就听那里侧的人猛地出声淡淡地说,“明儿我去大宋庄,有啥捎的没?” 宋慧娟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没几天陈庚良就要办喜事了,他这是要去通知亲戚们。 “衣裳明儿捎回去罢,让他们试试,不合适的等他们来了再带回来我再改改。” 陈庚望“嗯”一声,那屋子里再一次陷入沉寂。 第二天,天儿蒙蒙亮,陈庚望就醒了,他一起身,宋慧娟便也跟着起了身。 陈庚望听见动静,回头看她,宋慧娟没注意到,手上还叠着那几件衣裳,又急急忙忙找个了竹篮子,等她这边忙完,陈庚望已经坐在桌前等着她了。 宋慧娟走上前,把那竹篮子递给他,看着他出了门便又进了屋。 这些衣裳一做完,她就闲下来了。 这天直到那天快黑了陈庚望才回来,她没想到送个消息回来的这么晚,陈家的那些亲戚她也是知道的,离得也没多远,大多都还是关庙乡附近几个村子里的,远些的也不过是隔壁乡。 但她也不会多问,陈家的亲戚便由着他们陈家的人去招待罢。 她心里还是记挂着她的老爹兄弟们的,直到陈庚良结婚前天夜里,宋慧娟才想起来忘了托陈庚望嘱咐他们早些来。 她希望浦生他们几个能早些来,来得早些她还能抽出些时间来再改改衣裳,要是来晚了,一旦忙起来再乱起来就更不得闲了。 晚间上床前,陈庚望猛地低下头看着她说,“明儿别出去。” 闻言,黑夜中的宋慧娟睁开了眼,不知道怎么回他,这大喜的日子,她当人大嫂的,还是要露面的。 陈庚望没听见这妇人的回应,便看了那腰身一眼,确信她听见了便没再说。 宋慧娟侧了侧身子,陈庚望一步跨了进去。 昏沉劲儿上来,两人相继入睡。 人还真是禁不住念叨,昨儿才说过今儿人就来了。 这天上午八点多,陈家众人还在招呼着村里的叔伯兄弟时,宋浦生便带着宋浦华到了。 “大姐,”宋浦华人还没进院子,那声儿已经传了进来。 “慧娟!有人找。” 这时,便听见那些个妇人们打趣,“这是慧娟娘家的大弟弟不是?长得可真快啊!” “这你都认得?” “这咋不认得?去年慧娟来时,她这大弟弟跟着来了一趟哩……” 妇人们的话题只增不减,从东家长扯到西家短,但宋慧娟便没参与进去,她只坐在了厨房里帮着烧锅。 “哎,”听见熟悉的声音,宋慧娟激动地站起来,扶着肚子就往出走。 “大姐,”宋浦华见了宋慧娟冲着他笑,直接就小跑着冲了过去。 “大姐,”宋浦生看着他大姐的肚子,也大步上前伸手扶了过去。 “进来,进来,”宋慧娟招呼两人进了西屋坐下,“咋这么早就来了?”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40节 “在家也没事,想着早些来看看,”宋浦生放下手里的竹篮子。 “这是小外甥?”宋浦华凑近,看着宋慧娟的肚子问道:“大姐,你累不累?” “不累,”宋慧娟挺了挺腰,“这不好好的,摸摸?” 宋浦华摇头,他有些怕,但宋慧娟拉过他的手试探着摸了摸,没见着什么奇怪,才咧着嘴笑了起来。 “摸两下就好了,”宋浦生语气老气横秋,制止了还要摸的宋浦华。 “大姐没事,”宋慧娟失笑,摸了摸宋浦生的脑袋,“老二咋没来?” “这几天他忙着和浦达捯饬东西,说是回头给我们瞧个新鲜,”宋浦生解释道,脸有些红,“正好带着老三来认认门。” 大姐很久不摸他的头了,他长大了! 宋浦生一个大半小子请假好请,队里也不拘,宋浦华在家倒没什么事,也跟着来认认门。 “队里的粮食咋样?”这事最要紧,宋慧娟压在心里了许久,还是问了安心。 “好着嘞,我看今年能分二百多斤,”宋浦生悄悄小了声音,神色很是郑重。 二百多斤一旦遭了大水,可就得对半折了,宋慧娟心里的石头又离了地。 “这些日子可得把家里的粮食都存起来,不定啥时候就降了天灾呢,”宋慧娟严肃道,看向宋浦华,“这事可不敢出去乱说,尤其是你。” “我知道,”宋浦华撇撇嘴,“爹和大哥都交代了,现在啥事不能往外说。” “还有,”宋慧娟不放心,又嘱咐一遍,“这些日子哪儿都不许乱跑,知道吗?” “知道,大哥那天对我和二哥说了,”宋浦华低着头,情绪不高。 宋慧娟也看出来了,或许自己说的太狠,可只要他们能真正听进心里就不白费自己的苦心。 “那衣裳试没试?”宋慧娟想起来那衣裳,“大小合不合适?” “试了试了,”宋浦华一句话就被转移了注意力。 “咋样?” “有点大。” 宋浦生从那篮子里拿出两身稍小一些的衣裳,宋浦华很高兴,拿着衣裳在身上比划着。 “脱了衣裳我看看,”宋慧娟看着不小,还是在身上试试最妥当。 宋浦华不害羞,听了宋慧娟的话大胆地上身试衣裳,宋浦生反倒扭扭捏捏,立在一旁就是不肯脱。 “那我出去?”宋慧娟看着宋浦生打趣道。 “不用试,”宋浦生拉住了宋慧娟的袖子,“我在家试过了。” 宋慧娟低低笑出声,没想到老大这么害羞,想想也正是这个年纪。 “试试吧,”宋慧娟还是站起身,找个借口往出走,“我出去看看。” 宋浦生没再纠结,还是换了衣裳。 宋慧娟才坐下一会儿,声音就响起来了,“大姐!” 厨房里同坐的妇人纷纷笑起来,她便也笑了笑,抬脚进了西屋。 “大姐,”宋浦华扯着裤脚,“就是这儿有点大。” “好,我再改改,”宋慧娟打量了一下,抬头望过去,“老大呢?小不小?” “不小,”说着人也站了出来。 “袖子有点小,”宋慧娟上下打量着,“脱了我再改改。” 两人又换上衣裳,又出来扶着宋慧娟进了屋。 “先缝这么多,”宋慧娟比划着衣裳,“等长高了就把裤脚拆了放下来。” “哎,”两人应声,坐在一旁看着大姐为他们缝衣裳。 不到半个多小时,宋慧娟就改好了。 “这就差不多了,”宋慧娟将凳子上的衣裳一并递过去,“爹的衣裳哩,合适不?还有老二呢?” “不小,那天我们都试了,”宋浦生接过装了衣裳的布包。 “这是爹要我们带过来的,”宋浦生指指身后被他们忽略的篮子。 满满一篮子鸡蛋。 “怎么把这带过来了?” 这种时候鸡蛋虽然有,可也是个稀罕物,这一篮子不知道要攒多久。 “爹说大姐有了小外甥,”宋浦华听见了,跑过来贴在宋慧娟背上,“得吃鸡蛋。” “这儿又不是没有,”宋慧娟知道爹的心意,可她不能收。 “带回去给爹吃,你们也吃,”宋慧娟拉过两人的手,“正长个子哩,不吃鸡蛋长不高了咋弄?” “大姐别骗我,”宋浦华拉着张小脸,“我都知道。” “你知道啥?”宋慧娟笑着,反倒要问问这臭小子一天天能知道些什么。 宋浦华毫不犹豫把人给卖了,“二哥说过,他们家有弟弟妹妹,鸡蛋轮不上大姐吃。” 这话是大姐出嫁前他问的‘嫁到别人家有没有鸡蛋吃’,二哥讲给他的,原来他以为大姐嫁给了有本事的人就天天能吃上鸡蛋了。 宋慧娟听了这话,看向身边的宋浦生,心里像是被人一把揪了起来。 “他又没说错,”宋浦生也低下了头,红着眼,“他们都懂事了,都知道小时候大姐在家也不肯吃,都留给我们。” “那他们家肯定也是留给弟弟妹妹了,咋会给大姐吃哩……” 余下的话陈庚望没再听下去,只这几句就搅乱了他的心。 第44章 陈庚望知道宋浦生说的的确是事实,作为家中的大哥,他有什么东西都是要紧着弟弟妹妹的,从来都是如此,上辈子也是如此。 几十年了,可就这几句话让了他的心动摇了。 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自从她进门,他自认为没短过她吃,也没少过她穿。 可浦生说的也的确是事实,是他错了吗? 宋慧娟还在劝说着,尽管她知道爹和弟弟们的心意,但她并不打算留下。 “咯吱”一声,那人推门而入打断了里面的声音。 “来了,”陈庚望走近,语气肯定。 两个男孩听到动静纷纷站起身,喊了声“大哥”。 “嗯,”陈庚望拉开凳子,摆摆手示意两人坐下。 宋慧娟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把篮子放下,试图换个话题,但陈庚望却主动问起了。 “怎么还东西来了?”语气看似平缓。 “爹说送来给大姐大哥的,”宋浦生见状主动开了口,“比起几天大哥给的粮票算不上啥。” 宋慧娟没来得及阻止,听过宋浦生这般周全的话心就放下了,但她竟不知陈庚望手里会有粮票。 “带回去吧,”陈庚望淡淡开了口。 宋慧娟见宋浦生还要开口,便顺势拦下,“对,大姐这儿用不上,带回家吧。” 宋浦生没再说什么,宋浦华倒是躲在宋慧娟身后。 这时,那外头院子里已经吵吵嚷嚷的了,那些个半大的男孩们都凑在一起,再加上那些个妇人的声音,这热闹劲堪比乡里的供销社了。 九点一到,陈家这边的人就要去接新娘子了,宋浦华站在窗边伸着头看,好似那被人囚住的鸟儿一般。 宋慧娟看在眼里,却不提起,哪料到陈庚望倒是好心的做了主,“浦华,跟着去玩玩儿吧。” 闻言,宋浦华欢喜的回过头去看宋慧娟,但宋慧娟仍察觉到他的目光,生怕自己会心软答应了他,只得偏过头避开他那渴望的眼神。 陈庚望见宋浦华迟迟不动,便抬眼去瞧,顺着那视线目光也落到那妇人身上,这几日天儿更热了,她只穿了件褂子,里面搭了件汗衫,那肚子也像气球一样鼓了起来。 宋浦华见他大姐不说话,只得垂着脑袋趴在了窗户边上。 “去玩儿吧,路上那么多人,”陈庚望再一次发了话,见宋慧娟射过来的眼神,补了一句,“跑不丢。” 这时,宋浦华似乎也经受不住了小孩子的天性,跑到宋慧娟身边,扯着她的袖子,“大姐。” 宋慧娟只得松了口,嘱咐道:“可别跑的远了,跑热了也不能脱衣裳,省得感冒了……” 陈庚望见她一嘱咐起来,又有些没完了,便冲着他们兄弟俩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出去耍了。 宋浦华一个小男孩心里早痒痒的不行了,那脚下就快控制不住了,但宋浦生一个快成人的岁数了,倒没那么心急,老老实实的站在他大姐身边,听完了那些唠叨才带着宋浦华跑了出去。 待他们俩一走,陈庚望便也要出去忙着招呼亲戚了,而后宋慧娟也跟着站起了身,进了厨房去忙活。 提前好几天,张氏就带着几个婶子特意收拾了新房,虽然没什么多富贵的物件,到底也也凑了一红一绿的被子,屋子里捯饬的也算干净整齐。 这天一大早张氏就进了厨房,尽管那新人还没来到,可饭菜已经要早早准备了。 几个妇女都聚在陈家厨房帮忙做饭,宋慧娟也坐在灶前,偶尔搭把手回两句话。 陈庚望借来了几张桌椅,摆在院子里,又请上了队里几位干部来凑个热闹。 等到十一点多,远远的就听见那吹得响响的唢呐声了。 陈庚兴从门外跑进来,告诉陈家院子里的众人,“二哥带着二嫂回来了!” 众人得了消息,纷纷走出了门,连着厨房里忙活的妇人们也都探出了头往外瞧,好不热闹。 宋慧娟没有往前挤,自己挺着个肚子再有个闪失可不得了。 等那新人要拜天地,宋慧娟才出去看了看。 这辈子老二的婚事没生什么变故,一样都是在这六月,再晚几天也就不安稳了。 等那新人磕了头要添份子钱时,宋慧娟才现了身添了五块,比她的彩礼还要多。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41节 这钱倒不是她自己的私房钱,是今早上陈庚望出门前放在床头的,她也没问,这些日子只这一处用钱的地方。 待那些年轻人闹了一遍,也就入座开席了。 宋慧娟瞅了半天,都没瞧见宋浦生二人,但这时开了席,厨房一时又离不了人,她只能端了个托盘走了出去。 她端着盘子,便往里走,放下一碟子菜,便趁机一一打量着那些男孩们,看了三五桌,还没找到他们,只得先收了盘子。 宋慧娟这边撤了盘子转身就要继续往里走,还没走进去,一把被人拉住了。 陈庚望原本坐在前面说话,一抬眼就看她挺着肚子在这男人堆里绕来绕去,立时便赶了过来。 “咋了?”宋慧娟跟着他往里撤了撤,“这会儿正忙着哩。” “谁让你出来的,”陈庚望夺过那妇人手里的盘子,“人这么多瞎跑什么?” “浦华他们俩哩?”宋慧娟烦心道,还一个劲儿往旁边瞅着。 陈庚望一愣,“没回来?” 宋慧娟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这都开席了,还没见着人影呢。” “我去找,”陈庚望撂下一句话往出走去,“回屋去。” 宋慧娟没理会,又绕着桌子打量着周围的男孩子,直到这半边都转了个遍,她也没找见他们俩,只得又进了厨房。 这时,身后传来声音喊住了她,“慧娟,慧娟!” 宋慧娟一回头,竟是赵学清站在陈家的大门前,“你咋来了?” 不是她奇怪,是这村里人办事一般都不会请知青来的,大多是请的这附近的亲戚朋友们。 赵学清并不在其中,何况就依着陈庚望那性子,也不会请他。 宋慧娟走到门前,才看见赵学清身后跟着俩人,不正是她苦苦寻找的宋浦生和宋浦华二人吗? 宋浦华见了他大姐的脸色,一时不敢出声,都是他非要闹着出去玩才回来这么晚的,连他大哥也说这会儿回来只怕会惹人议论,平白让他大姐成为众矢之的。 赵学清见了宋浦华低着脑袋,便笑着说道:“是我路上回来遇见了他们俩,说了会儿话就耽搁了,快带他们进去吃席吧。” 宋慧娟冲他笑笑,她知道这事内里不管怎么样,面上都得有这个一个合情合理的说法,哪家的娘家兄弟来吃席会弄成这个样子? “那行,今儿家里忙先不留你了,等过些日子再请你来。” “哎,”赵学清笑着对他们摆摆手,宋慧娟这才将人带了进去。 眼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茫茫人影里,赵学清才抬起步子离了陈家的大门。 这一幕,都被从相反方向回来的陈庚望看个正着,他苦笑一声,才大步踏进了陈家。 宋慧娟将人带进屋子里,那脸上的严肃才露了出来。 不等她问,宋浦华便红着眼睛,主动承认错误,“是我没听大姐的话,非要跑出去玩,跟着跟着就忘了记路。” 宋浦生也说,“是我没看好他,我这个当大哥的忘了大姐的交代。” 宋慧娟本来着急的不行,看见他们俩那心里才落了地,可想起来又有些生气。 气谁呢?! 这时听了他们主动承认了错误,心里又起不起来了。 “出去玩也得看着点时间,忘了路就得问问,早点回来我也好放心。” 说着,又让他们洗了洗手,擦了擦脸,才将那盘子里留的菜拿了出来,“慢慢吃……” 宋浦生点点头,吃了几口,夹起那一筷子藕菜送到宋慧娟面前,“大姐吃。” 宋慧娟笑了笑,接过来塞到宋浦华嘴里,“你们吃,大姐吃过了。” 她是吃过了,早前新人到之前他们几个人便在厨房里稍稍吃了点,不说多好,好歹填了填肚子。 等他们吃完,宋慧娟安顿好他们,才进了厨房忙起来。 这时陈庚望早已陪坐在前面的桌上了,眼看着这妇人来来往往的折腾,他那眉头便皱了起来。 等这边吃完,他才进了厨房,一眼就见宋慧娟抱着个大肚子坐在矮凳上,一一同那些长辈婶子打了声招呼才走上前,伸出手。 “吃了没?” 宋慧娟灭了灶里的火,才搭着他的胳膊站起身,慢悠悠的出了厨房才说,“吃了。” 陈庚望往里看了半天,也没看见陈如英,便问道:“小妹哩?” “去玩了,就这么一天,好好玩玩吧。” 说着,宋慧娟便又进了厨房。 陈庚望倒挑了挑眉头,又出去忙去了。 倒让厨房的那些婶子媳妇们又议论起来,“庚望这性子也行啊,平常看着冷得很,内里也是个疼人的啊。” “那也比不上庚良,还是庚良性子好,这庚望吓人的很。” …… 众人各说各话,宋慧娟再次进来坐下,那话题才慢慢转到别的地方,她和杨春丽坐在一起,偶然闲话几句,也乐得自在,偶尔搭把手罢了。 这顿饭再怎么贫乏,也持续到了下午一两点。 人陆陆续续的散了,那些桌椅板凳也送还了回去,只剩下一大盆的盘子碟子,等洗干净了还得送回去。 好在也不急,宋慧娟便先和陈如英烧了两大锅开水,放进锅里一个个烫了一遍。 菜倒没剩下什么,原本备的也不多,那窝窝头也没剩下多少了,那好些小孩都是吃了一个另带走一个。 张氏在一旁抱怨着,宋慧娟却觉得好些人家来帮忙都是没要礼的,拿几个窝窝头也只当是抵了。 等她这边忙完,宋浦生他们俩也得走了,宋慧娟没再留他们,但那篮子鸡蛋还是留下了一半,没扭过他们。 “大姐,”宋浦华拦着宋慧娟,送到了大门边上,转过身一溜烟儿的就跑了。 宋慧娟失笑,扶着门梆子看着两人绕过了转角,渐渐消失在村口,到最后,什么也没有了。 她高兴,重新来一回有些还是能改变的,她想守护的人也还在。 第45章 这天下午宋慧娟三人收拾了好晚,连那新娘子也差点被他们忘在屋里哩。 待到晚间,宋慧娟便没去做饭,那晌午剩下来的也够吃上几顿了。 张氏让陈如英去给孟春燕送了饭,按着习俗,新娘子嫁了人的头一晚不能出屋哩。 忙了一天,浑身累的很,宋慧娟没再泡脚随便洗了洗就上了床。 至于陈庚望,她是没心思问,也没力气等了。 陈庚望忙完了男人们的事,再回来就见西屋黑漆漆一片,走近一瞧,才听得那妇人竟然打起了鼾声。 轻轻小小的,一阵一阵的,倒不震耳朵。 伴着一阵一阵的鼾声,陈庚望倒在床上没一会儿也打起了鼾声,震耳欲聋。 第二天一早,陈庚望醒来,那妇人还睡着,鼾声倒没了。 不过半个小时,宋慧娟也醒了,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行动起来总有些不便,但眼下她是不用去上工的。 宋慧娟收拾好自己进了厨房,发现孟春燕已经起来了。 “咋起这么早?”宋慧娟拿起了馍筐。 “我来吧,”孟春燕接过馍筐筐,往锅里添了水,“我……我也没啥事。” “好,”宋慧娟笑笑,坐到灶前,往里塞柴火。 没过一会儿,陈如英也进来,接替了宋慧娟,“大嫂,我来吧。” “好,”宋慧娟缓缓起了身,打趣道,“今儿都等着吃你二嫂做的饭哩。” “那敢情好,”陈如英也跟着笑起来,“我也尝尝二嫂的手艺。” 等吃过了饭,男人们也都下了工,至于新娘子得过上三天才能下地干活。 宋慧娟和陈如英带着孟春燕绕着院子走,张氏也不凑过来,只交代了几句仍旧去找人闲话了。 家里都瞧过一遍,陈如英又带着去了一趟地里,不只是瞧瞧队里种的庄稼再也是认认人。 宋慧娟闲来无事,手里的布料都已做了衣裳,但等这孩子生下来,还有一个冬天要熬,她得想法子早些棉花来。 原本从大人的衣裳里掏出些棉花也不是不行,只她想着好歹这是他来到这世上过得头一个冬天,好歹给他做件新袄穿穿,哪怕日后十来年都穿不起新衣哩。 那年前队里发的购棉证应该也在张氏手里,她不记得具体几斤,按着上辈子的算怎么着一人也有一斤。 今年也没做新袄穿,那购棉证应该还在张氏手里。 现在她盖的那几床被子用的棉花也是爹攒下来的,还是得找时间让陈庚望想办法,不管是向他娘要还是他自己想法子,总归这棉花还得留着呢。 既是他不愿意放自己走,那这活下去的担子的另一头且先担他肩上吧。 日子仍旧这么过着,宋慧娟好像真是定了心一般,安生的同陈庚望过起日子来,仿佛那一场闹剧从不曾发生过一般。 六月里,已经快到收麦子的时节了,队里一旦忙起来,陈庚望这些夜里就回来的晚了,一次两次,连宋慧娟也忘了棉花的事。 一日晚间,宋慧娟从西屋出来,陈如英站起来,端着个小碗走近,“大嫂,鸡蛋羹!” “哪来的?”宋慧娟有些惊讶。 宋浦生留下的鸡蛋她可没打算这么吃,她是想着过几日去换些东西的。 “大哥找了只母鸡,”陈如英放到桌上,提起陈庚望那口气很是自豪,“一天能下两个蛋呢。” 这个时候一只正能下蛋的母鸡不好找,况且也就算去买不会便宜了。 “哪儿买的鸡啊?”宋慧娟试探着。 “不知道,”陈如英递了个小勺过来,摇摇头,“不过大哥说这个母鸡下的蛋每天都要给大嫂蒸蛋羹吃。”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42节 这还是陈庚望吗?! 宋慧娟没再说什么,挖了口鸡蛋羹塞进嘴里。 那天的话他还是听到了,但做到这种程度是她没有想到的。 这天晚上陈庚望回来,宋慧娟已经睡着了,但没过多久,她便醒了。 她以为是夜里睡得早了,醒的也早。 睁眼一瞧,天还黑着。 宋慧娟阖上眼,试图继续睡下去。 失败了! 一次…… 她蹙了蹙眉,没说话。 两次…… 三次…… 她不知道陈庚望怎么回回打呼噜还卡着自己睡觉的点,刚有了睡意那呼噜声就响,转头刚醒那声音又没了。 宋慧娟彻底睁了眼,穿过漆黑的夜怔怔地瞧着房梁。 彻底清醒了! “陈庚望!” 里侧那人丝毫反应也也没,那震天的呼噜声倒是响个不停。 “陈庚望!” …… “醒醒,”宋慧娟干脆伸了手去拍,发泄似的使着劲儿打了好几下。 “啊?”陈庚望正睡得香,猛地被人打醒惊坐起来。 宋慧娟看他一眼,没言语。 “咋了?”陈庚望略带不满看着外侧的妇人。 “没事,”见他清醒了不少,宋慧娟也闭上了眼。 陈庚望看着她缓缓躺下,那脸色便沉了下来。 大半夜给人叫起来,莫不是拿自己寻开心?! 见她仍旧背对着自己,陈庚望冷哼一声,又躺了回去。 这边宋慧娟还没睡着,那边又传来了呼噜声。 “陈庚望!”这一回宋慧娟也懒得伸手,直接压着嗓子喊人。 “咋了?”那头的陈庚望眼也不睁,慵懒地问道。 “你把枕头放低点,”宋慧娟眼往上撇了撇示意,放那么高他倒是舒坦了,惹得自己睡不着。 陈庚望没动作,一脸疑惑的睁了眼看过去。 “枕的高容易打呼,”宋慧娟满脸无奈地甩过去了一句话。 陈庚望默默移了枕头,朝里翻了个身。 “睡了?”陈庚望没听见她的呼吸声,她睡着了的声音和现在不一样。 宋慧娟没说话,但此刻手上安抚着肚里孩子的动作却没停。 好一会儿,宋慧娟都没听见里头再响起那震天的声响,扶着腰缓缓转过身,一抬眼,就和那双眼睛对了个正着。 索性这时也睡不进去,宋慧娟便想起来那棉花的事了,轻声问道:“队里今年能分多少棉花?” “棉花?”陈庚望低头看了她一眼,视线触及到她那鼓起的肚子,心下一软,“二斤罢。” 宋慧娟心里想着,二斤棉花也够了,大人不说,只给孩子做一套厚实些的棉袄棉裤也够了。 陈庚望看着她认真盘算着,嘴里的话便顿了顿,没有说出来。 宋慧娟想了半天,想起上辈子七月发的那一场大水,她不知道该不该说。 他只说他是做了一场梦,她不知道那梦里有没有那一场大水,或者是有的,那话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 即使那真是一场梦,现下说了又不知他会不会相信,想必只会斥责她一介妇人多管闲事罢。 可想起那一场大水造成的饥荒,她又不敢赌,她困在这院子里没啥法子,只希望能半真半假的说出来,他能听进去,好歹找找法子。 宋慧娟叹了一口气,“二斤的棉花也够做一身过冬的衣裳了,地里的庄稼长势咋样?能早些收了不?” 说罢,她抬眼去看陈庚望,他的目光落在他的肚子上,好似没听见一样,又好似在等着她往下说。 宋慧娟便转过了头,怔怔地盯着黑漆漆的房梁,缓缓地说着,“等这茬庄稼收完了,该是浇地了罢?那沙河长,里头的水也多,离北地西地又近……” 话说到这份上,陈庚望还是没反应,她只得叹了一口气,扶着肚子就要转过身去,但此刻那手就被人拉住了。 “知道了,”随着话落一只温热的大手覆在她的小腹上。 她没动,任由那人的手伸进了被子里。 …… 顾着孩子,他到底没再进行下去。 陈庚望睁开眼,粗喘着气,头贴在那妇人的发间,轻声对她说,“操这么多心作甚?” 那半睡半醒的妇人眨了眨眼,“原来就怕粮食不够吃,棉花不够穿,现在有了孩子就更怕了。” 说完这一句,宋慧娟累的身子发软,困的眼也睁不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陈庚望听了,伸手擦了擦她额上的汗,将那被子盖在他们身上,才彻底睡了过去。 第二日早间,陈庚望再醒来天已经亮了,微微霞光洒在地上,两手枕在头下,睨着眼看那熟睡的妇人。 小脸红扑扑的,不大像昨夜似的一坨旎红了。 想起昨夜她说的那句话,陈庚望眉间带了些笑意。 既然她怕,自己一个当家的就去找找法子好了。 宋慧娟醒来时动了动身子,里侧那人还没起,她没再耽搁,起身穿了衣裳进了厨房。 宋慧娟拿着枯树枝往灶里搁,那里头闪闪的焰火照得人烘得人满脸泛红,她想起昨夜的事有些失神。 她似乎又在妥协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不是正确,可她知道那事是避免不了的。 既然她逃脱不了,或许应该想明白了,想改变孩子们的命运,许多事必然也逃脱不了,而要达成那一切必然少不了和他的触碰。 昨夜不过是个开头罢了。 她的心早就死了,没什么男女情爱,只有孩子们和娘家人了。 只要在这世道能让孩子们能好好活着,她不惜一切…… 包括自己的身体。 …… 第46章 待到这六月中旬还未到夏至,陈家沟田地里的麦子已是金灿灿一片了,那暑气也腾地一下升了起来。 正是收获的好时候,那田地旁的土路上站满了小孩,田地里面弯着许多的背,不分男女,人人手里都拿了把镰刀奋力割着侍弄了大半年的麦子,偶尔站起身松快几下,那脸上也都洋溢着极致朴实的笑容。 这么多的庄稼收割起来,也不是个简单的事儿,这时人们用的农作工具还十分粗陋,收得快了那大多也是靠着一把子蛮劲儿。 陈家的男人们都下地收庄稼去了,连这嫁来不满一月的孟春燕也跟着下了地,这时,留在家里做饭洗衣的便还是他们几个了。 张氏照旧出去与人闲话,陈如英跟着村子里的姐姐妹妹们跑到了田间里,看着那些个大人劳作,宋慧娟也闲在了屋里,连件衣裳也没得做了。 这人忙习惯了,一旦闲下来,就有些没滋没味的,宋慧娟便是如此。 宋慧娟想起前些日子赵学清提起给人当裁缝那事,心下便不免有些动心。 即使眼下她与陈庚望这婚离不成了,她也想找些事情做,总比一辈子靠天吃饭能好上许多,何况,给人做衣裳得到手里的多是现钱。 这样的日子,手里有些现钱,行事总能方便些。 但要想真把这事做成,还得跨过不少坎儿,这当头的就是在这农村没多少人会愿意出钱找人缝补衣裳,哪家的妇人随手捏起一根绣花针来都能缝个全乎,且不论样式如何。 远的不看,只看这关庙乡附近十几个村庄,怕是找不出几户人家会找人做衣裳。 这种活计,怕是只有那城市里的人家儿才能有的了。 其实,那些一般的缝缝补补的活儿她基本都会,便是那稍稍时兴些样式的她也知道些,这还多亏了上辈子她给小孙女们做的那些衣裳了。 可说到底要是没有客源,这事只靠她自己只怕还是做不成。 宋慧娟叹了一口气,听到陈如英唤她的声音,便站起身扶着腰踏出了门。 收麦子这事不是个一天半天就能做成的事,依着现下的农具,收完麦子再晒上一晒,这么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 好不容易等这边的麦子收完了,又分到家家户户手里时,已然到了七月了,这时宋慧娟肚里的孩子也满了七个月了。 这一茬庄稼收过,另一茬庄稼又该种下了。 按着往年,这时那些队里的干部就该带着男社员们重新去犁地了,待着土地翻新一遍,便又到了那开始播种的时候了。 这些日子宋慧娟眼看着陈庚望每日早出晚归,又从陈如英那听说现下队里已经开始了犁地,心下便有些着急,生怕陈庚望没想法子拦着些。 这天晚上吃了饭,宋慧娟便早早洗漱好进了屋,刚要了上床,就听见那门发出声响,她回头一看,见陈庚望推门而入,手里还拎着个袋子。 陈庚望见那妇人只朝这边淡淡看了一眼就爬上了床,只好自己拎过去,“棉花。” “这么多?”宋慧娟坐起来,扯开了袋子。 那袋子里鼓鼓囊囊,看着得有五六斤。 陈庚望没理会这妇人的大惊小怪,转身出了门,宋慧娟顾不上理会他,一心扑在了那袋子棉花里。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43节 过了会儿,陈庚望又端着饭碗走了进来,点了灯坐在床边。 “收棉花了?”宋慧娟放下手里的棉花,还是压不住心里的疑惑,“今年怎么分这么多?” “你用就是了,”陈庚望抬起眼看着此时正对着他惊讶的妇人,嘴角微微上扬。 见他不回答,宋慧娟叹了口气,又将棉花装了起来,以后的日子还难过着呢。 陈庚望见她这模样,心中那一阵好心情已然消失,恼怒道,“叹什么气?这还不够?” “够了够了,”宋慧娟敷衍了几句,又披着衣裳下了床,想起什么又问他,“你不是把这七八口的棉花都拿回来了罢?” “你们娘俩的,”陈庚望立时瞪了过去。 这话还没说完,陈家的大门便被人大力拍响了,陈庚望手里的饭还没吃完就匆匆被人叫走了。 其他人没觉出什么,但宋慧娟总觉得是时候了。 宋慧娟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肚子里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母体的不安,翻来覆去闹得人喘不过气来。 她只能尽力安抚着这孩子,或许这几个月没有下地干活,孩子踢人的劲儿也足,不像上辈子病病怏怏的。 直到她昏昏欲睡时,那门才被人推开了,一个身影也随着月光进来了。 “还没睡?”陈庚望走近发现那妇人还半躺着,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肚子。 “没,”宋慧娟抻着胳膊坐起来,有些担忧,“没啥事吧?” “最近不要出门,”陈庚望敛了神色,郑重其事地对她说,“哪儿都不能去。” “好,”宋慧娟点点头,心里还是有点打鼓。 陈庚望大步上了床,那妇人还摩挲着肚子,大手一挥也覆了上去。 宋慧娟已经习以为常,翻过身对着他,问道:“今年地里还种庄稼吗?” 陈庚望抬起眼看她一眼,淡淡地说,“种。” 闻言,宋慧娟心里一惊,安抚孩子的动作一顿,“这咋能种哩?” “不种咋办?”陈庚望语气不善,立时瞪了她一眼,面上露出几分嫌弃,“谁能去说这事?” 是啊,这样怪异的事一旦说出来,不定还能不能活着了? 宋慧娟叹了口气,又感慨这老天的无常来,一旦下了大雨,那大沙河的水漫了出来,这沿河几个乡都得遭了难,到那时日子就更难过了。 陈庚望闭着眼,大手覆在这妇人的肚子上,静静感受着她肚里孩子的动静。 早一个月前这孩子就动弹的厉害了,前些日子难得一动,眼下却是越来越频繁了。 他一天在家待的时间也不长,偶尔夜里才碰上一回,原本见了也没什么,但见得多了,才发现这孩子动起来时她那脸上总是格外的温和。 好一会儿,陈庚望才听见那妇人的呼吸声,一眼瞥过去看不清楚,稍稍起身探过头,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他看得两眼,伸出一手拉上被子,便倒头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间临出门前,陈庚望透过那扇小窗隐约瞧见那道身影,强劲按捺下心中的不安,大步踏出了陈家的大门。 这一整天,宋慧娟都心悸得厉害,时不时地就得抬头看看,连刚刚到手棉花的也定不下心来捯饬。 直到下午三四点时那天上的云便沉了下来,还刮着风,看样子是该下雨了。 她不大想下雨,下雨会耽误事,也容易影响地里的粮食。 农民都是靠天吃饭的。 宋慧娟看了半天,也只得坐回去,她如何想的干不了老天的心意,老天既是要下雨,那便是要下个彻彻底底的。 上辈子那一场大雨足足下了三天三夜,田地里才种下的玉米种子都被浇了出来,连棉花也没收回来。 那一场大雨造成的后果虽比不上前些年那么苦,可也算得上一场一场大灾了。 待到五点多陈如英就喊了,到点了,该收拾收拾做饭了。 宋慧娟还是蒸了野菜,凉拌个萝卜,又和了豆面蒸了豆馍。 这面也是队里分的,现下地里种的啥收了粮食就分啥,不是红薯就是豆子,这些东西产量高。 天儿阴得很,乌云密布,轰隆隆两声下就起了雨。 “如英,”张氏从堂屋扶着墙走进来,“给恁爹去送蓑衣吧,这雨大的吓人。” “哎,”陈如英答应下来,拿起几件蓑衣又转过身来问道,“娘,我先去北地给爹送吧?” 张氏看了看了地面上的水,眉头便皱了起来,转过头看到坐在西屋里的宋慧娟,便说起来,“这仨地方,你一个人可怎么跑的及啊?” 宋慧娟听到她这话,也没理她,站起身披上蓑衣,对一旁的陈如英说,“我去东地。” 陈如英看了眼她的大肚子,直摇头,“不行,我去东地,大嫂你去北地吧。” 北地近,路也好走。 但宋慧娟没有应下来,“我慢慢走,你赶紧去吧。” 说罢宋慧娟不顾陈如英的阻拦,在门后找了两件蓑衣,又找了几块雨布便出了门。 这些日子张氏看她的脸色已经是越来越难看了,或许是因着前些日子陈庚望找来的那只鸡。 当晚,张氏便隐晦地说这鸡蛋是个稀罕玩意儿,慢慢攒下来去换钱,但这话她还没说完,宋慧娟便起身走了。 从那以后,张氏看她的脸色便越发沉沉,她不是没看在眼里,她想说就任她说,那鸡蛋该吃还是要吃的。 这会儿出门也好,出去送蓑衣也比待在那儿看张氏的脸色好,更何况她已经很久没踏出陈家的大门了。 但这时天已经有些黑了,下着这么大的雨也做不了活,许是这时应该都下工了。 早知道应该提个煤油灯来,天黑,地上的路又泥泞。 宋慧娟只摸着黑往前走,一路上都没人,雨这么大,应该是回不来都找地方躲雨去了。 披着蓑衣,又拿着蓑衣和雨布,脚下的路便有些不好走。 宋慧娟低头看看,只看得自己鼓起的肚子,但脚上的布鞋已经湿透了。 第47章 东地这边陈庚望瞧着地上的水,这雨越下越大,不能再等了。 “都赶紧回家,晚上听哨子。”陈庚望发了话,那躲起来的人们一个个现了身,又纷纷跑起来,也都不等了。 “老二!老三!”陈庚望站坡上朝下大喊一声。 “大哥,”陈庚良应了一声,旁边的陈庚兴挥舞着手,“大哥,我在这儿!” 与陈庚良碰上头,陈庚望便背上了陈庚兴,回头看得那愈下愈大的沙河一眼,二人才往回走。 雨哗哗的砸着,雷声阵阵,天阴沉得仿佛要把人吞噬了一般。 陈庚望把人放下,推开门,抬起步子就朝堂屋大步走去。 “去换身衣裳,”张氏一人给递了一块毛巾,“去擦擦身子,别着凉了。” 陈庚兴得了话,两 手遮着头跑回了房。 “爹回来了没?”陈庚望站在廊下擦了擦头,问道。 “回了,”张氏往东屋的方向指了指,叹了口气,“这雨咋下这么大哩?” 陈庚望抬头看了看这倾盆大雨,没言语,进堂屋拿了缸子没找到暖壶,转身走进了厨房。 他走到灶前,放下暖壶,问向灶前的陈如英,“锅里烧水了没?” “锅里有,”陈如英摇摇头,“大哥回来了就能起锅吃饭了。” 陈如英沾沾凉水,掀开锅盖捡着馍馍。 “大哥,咋淋这么狠?大嫂不是拿了雨布吗?半路上才碰着的吗?” 陈庚望倒水的手猛地顿住,滚烫的热水没倒进暖壶,一下子全倒手上了。 “你大嫂去接我了?”陈庚望声音阴沉,任由陈如英把手按进盆里。 “对啊,我和大嫂分开去接的,”陈如英也意识到了什么,“大嫂没跟你一块回来吗?” 没人回答她的问题。 那人已经跑了出去,那阵阵雷声好似砸进了人心里。 这时,那雨已然越下越大,宋慧娟低头看着陷在泥里的腿,试了几次,怎么也拔不出来。 索性把手里的雨布蓑衣一并扔去一边,又脱下身上的蓑衣,再拔一次。 用尽了全身力气,还没拔出来,人反倒用劲过头跌坐在了地上。 这么一来,全身都湿透了。 宋慧娟等不得,这小路上很少有人路过,还是靠自己吧。 泥土混合着雨水,竟生出了粘性。 她只得徒手挖着泥,试图挖出个浅坑,好把脚拔出来。 —— 而此时的陈庚望正沿着土路大声呼喊,“慧娟!” 雷声大振,混着嘶声力竭的喊叫,在安静的村子里显得尤为突兀。 但他还未走多远,迎面就撞上了一人。 两人定定的看向对方,都没说话。 赵学清手里的伞难以支撑,一如他的心,自从他和慧娟那次见过之后,已经许久没有再见了。 上次陈家办喜事,他才偶然见了她短短几分钟,但仅仅是那几分钟,他就确信她走不了了。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44节 原本他看她过得知足合意,已经逼着自己放下了心里的绮念,可上天终究给了他一丝希望。 她说,她要离婚。 他知道这样大的事她不会轻易改了主意,连她离婚以后的日子他都想好了,要是这边容不下她,他就带着她去城里,总能护着她的。 他以为,五年前那档子事再也不会重新上演了。 但上天弄人,他已经听说了慧娟肚里的孩子是个男娃,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她走不了了。 赵学清回过神,直直的对上陈庚望那双充满了焦急的眼睛,率先开了口,“慧娟呢?” 陈庚望冷冷看他一眼,在他的注视下缓缓地说,“不知。” 闻言,赵学清挥着握紧的拳头便要冲上来,但还没落到身上,紧接着又听陈庚望一字一句道,“应该还在这路上,许是被哪绊住脚了。” 说罢,陈庚望便直直的朝他走了过来,两人相遇短短几秒钟,那胶着的眼神官司已不知打了几场了。 陈庚望抬起步子走过去,赵学清转身也跟了上去。 未走得几步远,左侧的陈庚望便冷冷开了口,“你早些回去吧,她带着孩子走不远。” 这话中的警告意味十足,赵学清明白他这是在宣告主权,但此刻他没时间浪费,不等陈庚望再次开口他便挑了条小路走了。 直到看得那道身影消失在拐角处,陈庚望才重新喊了起来,这一喊就一路喊到了东地,没人。 黑乎乎一片,一个人影也没有。 “慧娟!” 陈庚望不停地喊着,从地南头穿过庄稼到地北头,雨打在身上,遮住了眼。 地北头再往北就是大河了,水一漫上来…… 他不敢停留,也不敢想下去了。 沿着河,一路走到了最东边,再往东走就是隔壁村了。 他庆幸这时的水还不深,才到小腿肚,就算那妇人不会泅水也淹不住。 她应该还没走到东地,根据如英说的这时间不短了,就算她走的再慢也该到了,难不成走了其他路? 陈庚望掉头沿着河往村后面走,从家里走就只有这两条大路通着,也近。 —— 宋慧娟挖了好久,堪堪挖出个浅坑来,她使出力气拔了一回,还是没拔出来。 就在她有些泄气的时候,她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有人在喊! “我在这儿,这儿!” 宋慧娟挥舞了几下手,两手扒着地试图站起来。 赵学清听见了,狂奔而去。 一片树林子,旁边还有个水坑,已经漫出来了。 宋慧娟到底没站起来,挥着手就见赵学清出现在自己面前。 “陷进去了?”赵学清走上前来,将手中的伞递给她,又蹲在她身边。 宋慧娟笑了笑,接过那伞,撑在两人中间。 赵学清弯下身子,伸出手挖着坑里的泥,看了一眼她那隆起的肚子,“没事吧?” 宋慧娟摇摇头,又对他笑,“没事。” 赵学清手上的动作不停,又问道:“以后万事都得记得把自己的身子放在前头,这么着一旦有个好歹……” 宋慧娟听他口气不对,心下也明白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决定,便轻声应了下来,“哎。” 这话说过,两人就都安静了下来,赵学清仍旧替她挖着泥,她便替他撑着伞罢。 这一幕,再次落到了那树下一人的眼中,直到他看见那双手要去握她的脚,心中再也忍不住了。 “慧娟!” 他这一声,同时惊到了那两人,他死死地扫了一眼,便直愣愣的蹲在了原本是赵学清蹲下的位置。 宋慧娟抬眼看去,只见他一脸阴沉,浑身散发着寒气,混然像是一只淋湿了的狼。 “陷进去了,”宋慧娟指了指已经露出脚面的脚。 陈庚望二话没说,接着上手挖了两下泥,一使劲儿,脚就跟着出来了。 “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女音冲入耳膜。 “别按了,”宋慧娟缩着脚不让他摸,“疼疼疼!” 陈庚望罢了手,拽着胳膊把人扶起来就要走,完全忽视了一旁的赵学清。 “还有这些,”宋慧娟指了指被自己扔到一边的蓑衣和雨布。 陈庚望看她一眼,捡起蓑衣披在这妇人身上,又给自己披了件雨布,随即便对她伸出了手,那神色不容置疑。 宋慧娟没看他,反倒安抚的看了看赵学清,将手中的伞递了过去,“早些回去,烧点热水泡泡身子。” 赵学清点了点头,接过那把伞,撑在他那早已经淋湿了的身上。 一旁的陈庚望冷眼看着,不待这妇人再说出什么话来,猛地便将人横抱了起来。 宋慧娟身下一空,心中一惊,便伸出了手,缠上他的脖子。 他两手一拢,再一颠,整个身子就紧紧贴了上去。 雨顺着雨布滑落下来,浸湿了她的衣裳。 他的脚步很平稳,踩着积水,啪嗒啪嗒的。 陈庚望不敢耽搁,脚下虽稳可也加大了步子。 怀里的身子冰冷的厉害,不知道坐在那水里扒了多久的泥,更不知道那人又帮她扒了多久。 她的手更凉,勒着自己的喉结,让他本能的不敢吞咽。 赵学清眼看着她被抱走,突然笑了起来,那笑意透着满满的凄凉,他对这一切束手无策。 错过的,终究难以挽回…… 而这边两人一进门,厨房檐下的陈如英便大喊了起来,“大哥大嫂回来了。” 陈庚望抱着人,急匆匆进了西屋。 “人没事吧?”张氏也拐着脚进来,手里递着毛巾,眼中露出不满。 “没事,”宋慧娟坐在凳子上摇摇头,解了蓑衣,却没接过张氏手中的毛巾。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张氏站在面前嘀咕,却并不打算离开。 浑身沾满了湿泥,身上也粘的厉害,陈庚望接过擦擦手,看着凳子上的妇人呆呆的坐着,一丝动作也没,便开了口,“娘,锅里还有水没?” “有,有,”张氏说着便往出走,“我再去烧点,等会儿好好洗洗。” 宋慧娟见人走了,脱下布鞋就要踮着脚往出走。 “坐下!”陈庚望这时的脸色便露了出来,阴沉沉的,话中含怒,“崴着了脚还乱动,好好坐着。” 宋慧娟紧抿着唇,也不吭声,任由他说。 陈庚望见那妇人不听话,作势还是往出走,怒火一冲大步上前。 “听不见吗?” 第48章 陈庚望一把拽住了那细小的胳膊,手一托就把人抱了起来。 “我要洗脚!”猛地被抱起,湿衣裳粘的更紧了,宋慧娟难受得扭动着身子。 “等着,”陈庚望把人放在凳子上,拿出床下的盆便出去了。 人再进来时,一盆热水放在了宋慧娟脚下。 “洗吧。” 陈庚望转身拿着盆又出去了。 宋慧娟卷起裤脚,把脚放进去,那凳子高,她一时弯不下腰,只得两只脚随便踩了踩。 陈庚望再进来,那妇人还坐在那儿。 他走过去,弯下腰坐在小板凳上,一把抓住她的右脚,“别动。” “……好,”宋慧娟的手紧紧抓着凳子沿,看着他的动作。 他摩挲着她的脚趾,稍稍用力,把上面的泥土都搓下来,又轻轻搓了下肿起的脚面,捧了水把泥土冲下来。 换了另一脚,手法明显粗糙许多,稍稍洗过一遍,又把他那盆里的水从小腿浇下来,拿了腿上搭着的毛巾擦了擦。 “上床吧,”说着便骤然把人抱起来朝床边走去。 “哎,”宋慧娟惊得两臂圈住他的脖子,急忙制止,“我……我想擦擦身子。” 他呼吸一滞,脚下步子不停,将人放到了床沿上坐着。 “等着。” 便又转身端着两个盆就出去了。 待这门一关上,屋里屋外的人都松了口气。 陈庚望听着哗哗的水声,神思恍惚,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心跳的这么厉害。 而此时屋内的宋慧娟也叹了口气,她不是没感受到陈庚望的变化,反而她就是因为如此清晰的感受着一切变化,心里才更难受。 这一切都说明他是能感受到的,他只是对自己的孩子心狠薄情,那些事更像是一巴掌狠狠打在了她的脸上。 待陈庚望再进来,手里端着盆,顺势放到床边,又把凳子拉过来垫着。 “洗吧。”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45节 宋慧娟没得动作,直愣愣盯着地面,仿佛非要盯出个洞来不可。 陈庚望看着这妇人低垂着脑袋的模样,想起他对着“别人”时的温和笑容,心中更是怒不可遏,冷哼一声,才转过身又出去了。 关门的动作一点没克制,重重的砸出了一层墙灰。 他不知道有哪家的夫妻是这般模样,洗个澡还扭扭捏捏。 自己难不成是那流氓吗?! 他才是她的丈夫,别人终究是别人! 再说自己看的又不差这么一回,她别扭个什么劲儿! 原本还想看着她是为自己才崴着脚的面子上就算了,现在倒是消不了了,折腾这么大一圈净添麻烦。 “哎呦,”一声痛呼从屋内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咋了?”陈庚望立时推门而入。 “没……没事。” 此时,那妇人没着衣裳,也没着汗衫,湿淋淋的头发散在身上。 “你……你先出去,”宋慧娟抬头就见陈庚望直愣愣的站在对面,目光紧紧盯着她,一时之间也愣在了原地。 陈庚望无端的咽了咽滚烫的喉咙,转身关了门。 “还没好?” 他去而复返,还越走越近。 宋慧娟踮着脚直往床上扑,一把掀起被子盖住了自己。 “好了。” “真好了?” 陈庚望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将一旁的毛巾递过去,低头看了眼,那桶里的热水还剩大半。 宋慧娟干脆做起了鸵鸟,头也不抬,毛巾也不接。 陈庚望手往里一伸,那毛巾就落在她脸前,又一把握起她的脚踝塞进了被窝,起身三下五除二扒了衣裳。 宋慧娟听见哗哗的水声,转身就见了一幅出浴图的背影。 陈庚望糙得很,随便冲了两盆,披上衣裳提着桶就出去了。 趁着他出去,宋慧娟坐起来擦了擦身子,想擦头发又怕他突然进来。 她磨蹭着擦了擦,那人还没进来。 她年岁也不小了,上辈子活那么久又不是没见过,倒还不至于害羞,只是这种事没必要多来几回,该避着的还是得避着。 其实以往他们做那事都是黑了夜的,不只是自己害羞,更多的原因是煤油灯价儿贵,票也是有定量的,很多时候没必要为此浪费,也很少会出现今天这事。 陈庚望再进来时,床上的那妇人此时倒没缩做一团了,只是躺的反倒有些奇怪。 “要擦赶紧擦,”陈庚望提着煤油灯放在了床前的凳子上。 那妇人像条毛毛虫似的扭动着,就是不坐起来擦。 陈庚望直接上手把人转过身来,“赶紧擦。” 宋慧娟:“???” 她知道他又不耐烦了,干脆吹灭了灯,自己也能随便擦了。 “你作甚呢?” 陈庚望要压制不住自己的暴脾气了,这妇人真是麻烦,自己近来如此暴怒都是她这模样气的人心头堵得慌。 宋慧娟看他一眼,背过身去,紧紧夹着被子,手上擦头发的动作不停,只是幅度小些。 陈庚望见她又是这般,对着她的丈夫什么话也不说,还自作主张。 视线触及到她那高高鼓起的肚子,便只得自己劝着自己,算了,算了,看在都是为了给自己送雨布的面子上忍她一回。 陈庚望转身又出了门,再进来时也没点灯,直接伸进去摸出了那只脚,两片叶子揉出汁液,直接敷在那脚面上。 冰凉的叶子猛地盖在伤处,宋慧娟本能的就要抽出脚,但陈庚望紧紧拽着那脚腕,淡淡地说,“别动。” 这时,宋慧娟也看不清脚上的情况,只得任由他拉住了脚腕,用着力道揉搓着那已然肿起的脚面。 这样的情形上辈子是从没发生过的,不说是为她揉脚了,便是一回脚也没为她洗过,那时大多是她每晚烧了洗脚水,又端来伺候着他洗脚的。 三十多年了,他这个大男人是没屈尊降贵为女人孩子洗过东西的,家里的孩子们从那么点的娃娃长到成家立业也没管过几回。 陈庚望感受到那妇人的目光,抬眼看去,却没从那双杏眼里瞧出什么感动的情绪来,只见她望着自己出神,似乎在透过他看到了别的什么。 陈庚望心中警声大振,放下那只脚,“等它干了……” 话还没说完,宋慧娟便对他点了点头,意识到这时天已经黑了他不一定看得见,又回了一声,“好。” 陈庚望的话生生地被堵了回去,一只手把上面的被子移开,稍稍漏出那只脚,其余的都被他掖的严严实实。 这时,陈庚望便坐了下来,两人一句话都未说,直到宋慧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他才夺过了那毛巾,转身出了门。 此时宋慧娟已经见怪不怪了,她大约明白了他这般做派的缘由,许是因着今日碰见了赵学清罢。 原先从前些日子闹得那一场之后,陈庚望便待她合意了许多,不是寻了母鸡来,便是寻了那么多的棉花,这一切她都看在眼里,但她也是知道的,这样的伪装是长久不了的。 果然今儿撞见了她和赵学清,他那面上便已经出了裂痕,只怕待到明日那副温和的模样便要维持不住了。 小门咯吱一声,被人推开,瞧见陈庚望端了饭来,宋慧娟便披着湿衣裳坐了起来。 宋慧娟伸手来接,但陈庚望没有放到她手里,一脚把拿凳子拖到她面前,又将饭放在了凳子上,才把筷 子递给了她。 一碗杂豆粥,一块豆面馍馍,还有一个水煮鸡蛋,比着她平日做的家常便饭没什么区别,只不过这鸡蛋羹被换成了水煮鸡蛋,两个变了一个。 宋慧娟没惊讶,张氏肯给她煮一个鸡蛋算是不错了,许是还是因着自己崴了脚的缘故。 待她吃完后,陈庚望又将这一切收拾好后,便一脚蹬了鞋,大步跨进了里侧,随即躺进了被窝。 宋慧娟这时才将身上的湿衣裳脱了下来,放进了床下的盆里。 过了会儿,身旁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没有了,反倒响起浅浅的呼吸声。 陈庚望睁开眼瞧了瞧,她的睫毛微垂,脸上没了晨起时的微红,那鼻头上倒泛着红。 隐隐约约,显出一种格外的温柔。 漆黑的夜里伴着轰轰的雷鸣声,让人睡不安稳。 陈庚望醒了。 身旁的女人呢喃着什么,他听不清。 坐起身,凑近了听。 “明守……明宁……” 陈庚望一怔,但他来不及多想,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滚烫。 “……我会救你们……”她还嘟囔着什么。 再往下一看,这妇人身上的汗衫已经湿透了。 陈庚望点上灯去那樟木箱子里翻腾半天也没找见一身,怎么装那么多东西?! 干脆套上自己的得了,塞在被窝里也瞧不见。 “嘚嘚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陈庚望只能先把张氏叫起来看看,“娘,慧娟发烧了。” “哎,这就来,”张氏急忙起了身,老陈头也跟着起身穿衣裳。 “咋了?” “慧娟发烧了。” “我去看看,”张氏走进去看了看,又出来安排着陈庚望,“去烧点热水来。” 陈庚望得了话转身跑进了厨房,他这边还没烧好水,屋里的宋慧娟已经快撑不住了。 他放心不下,两头来回跑,摸了摸她的额头,一句话没撂下就要出门。 张氏忙走了过来,“作甚去?” “我去找赤脚大夫,”陈庚望一边说一遍穿起蓑衣来。 “这么严重?”张氏有些不信,这些日子他这大儿子一遇着那屋里的人总是大惊小怪的。 陈庚望眉头紧皱,“娘,她还有着身子,咋能熬过一夜哩?” 这时张氏便不说话了,一旁的老陈头略一思索,对她说,“叫老大赶紧去吧。” 话未说完,陈庚望已然冒着雨跑出了门。 天上的雨越下越大,颇有一种誓不罢休的意味。 第49章 陈庚望向北一路跑到乡里关大夫家。 关大夫是附近几个村子里唯一的赤脚医生,再远就要跑到乡卫生所了,大晚上的来不及。 “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也不足以显示出他的心焦。 “关大夫,快开门啊!” 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披着雨布开了门。 “庚望啊,咋了?”关大夫伸手要将人请进屋里。 陈庚望上前一把拉住关大夫,“俺家里高烧不退,得请您跟着我跑一趟。” “你等会儿,”说话间人转身进了房,“我去拿上箱子。”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46节 再出来,关大夫身上背了个木箱子,陈庚望一把接过来背在身上,急急忙忙往回赶。 这时路上已经有些淹了,低洼处的水能淹到膝盖了。 寂静的夜里,雨下得令人心焦,时间像静止了一般,直到陈家的大门被人推开,“叮”地一声重新拨动了挂钟。 陈庚望回来了。 待关大夫把过脉后,便出了西屋。 陈庚望绷着脸走上前,问道:“关大夫,咋样?” “脉象红大跳动,跳动过快,原吃些药就能好,”说到此处,关大夫顿了顿,“可现在她还有身子就不好吃药了,只能用冷水降温,过了今夜要是能降下温就没啥大碍了。”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今夜要是退了烧一切都好,要是没退就得灌药了。 屋里沉默一片。 “哎,还辛苦老哥哥跑一趟了,”老陈头笑着站起来打破僵局。 “这倒没事,这药留下,夜里再退不下去烧,先喂上两片,”关大夫从药箱子里倒出几片白药片,用白纸包好了递给陈庚望。 陈庚望接过那纸团子,手下紧紧地握了握。 “雨大,就不留你了,”老陈头起身将人送到门口,拎起一个竹篮子递过去,“这鸡蛋拿上给家里的娃娃吃。” 没等关大夫拒绝,陈庚望便接过了篮子,“我送您,”又披上蓑衣伸出手请关大夫先行。 关大夫点点头,“哎。” 陈庚望一手提着篮子,另一手提溜着煤油灯,脸色阴沉。 “庚望,也不用这么忧心,”关大夫尽量宽慰着,“今夜好好守着,一夜过去就好了。” “哎,”陈庚望猛地想起什么,又问,“她昨儿晚上崴着脚了,贴了两片艾叶没事吧?” “那没事,平时能泡泡艾叶水也好。” 煤油灯照着路面,两人徐徐向前。 过了大路,正要转弯,迎面跑过来一个身影。 “庚望哥,别走,”那人影跑到面前,呼呼喘着大气,“队长找你嘞,东地恐怕要淹,得通知社员都去挖沟排水。” “好,等我一会儿,”陈庚望转头要继续往前走。 “庚望,你去忙吧,地里头的事要紧,”看他犹豫,关大夫往前指指,“就到了,我自己能回。” “好,多谢关大夫了,”说罢陈庚望便朝他揖了揖手,随即与那人转身离开了。 狂风骤雨间,好些地势较低的田地已经漫了水,今年的收成铁定是要受损不少。 陈庚望挨家挨户地喊人,不知不觉竟到了自家门口。 他看得一眼那扇小窗,便没有进去,把爹和老二叫出来就要抬起步子离开,但手里猛然碰到那团纸,脚下的步子便停下了。 陈庚望还是转身进了西屋,一眼就瞧见她那张小脸,走近了才看清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再往下看,她竟一直紧紧蹙着眉头,嘴里还说着那些胡话。 他听得她反复喊着那两个名字,心中一震,缓缓低下头凑近了便听得她一直隐藏在心底的秘密,也知了发生这一切的源头。 “明宁,别喝药,别……” 只听得这一句,陈庚望便愣住了,满身的冷意浸入血液,冻住了躯体,也冻住了他的心。 原来那些事她早已经知道了,原来如此…… 怪不得她想尽了法子一定要离婚,怪不得她现下这般态度,原来她早已经知晓了。 陈庚望不敢再听下去,可脚下沉沉,竟一步也走不得,她的那些呓语陆陆续续地钻进了他的耳朵,他的眼前再一次浮现出那些画面。 那是个冬日的中午,他寻了几个人聚在一起玩牌,还未散场,他那小女儿便回来了。 她骑着辆三轮车,带了两个孩子,对他说要把这孩子放他这儿,她想同那孩子们的爹离婚,之后去外地打工。 这话才说完,他便当着孩子的面冷了脸,怒斥道:“原先就说不要你嫁给他,现下还离甚?这不就是你百般求来的日子?” 他那小女儿流着泪,一个劲儿地说她错了…… 他看着那两个半大点的孩子仰着头看他,叹了口气,便进了里间取了个存折给她,“离婚这事不能乱说,眼下还是先把孩子养大吧。” 他那小女儿听完,泪流满面的瞧着他,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那存折非但没接,还被她狠狠甩在了地上。 他怒极,指着她斥道:“你还想作甚,这么傲的性子不知是随了谁?” 可他那小女儿再也不理他了,站起身将孩子抱上车便走了。 后来他便托大女儿那钱送去,原以为这事便这么过去了,谁料到还不过三日,他的大女儿便打来了电话,哽咽着对他说,“明宁喝药寻死了……” 他听了这话,身子猛地一颤,一时竟站不稳了。 出事后,他去见了一面,但那两个小孙子看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恨意,不止恨造成这一切的他们的爹,也恨上了他。 他的那三个孩子也是如此,老三更是毫不客气的冷嘲暗讽,从那起老大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了,这个家也四散零落了。 从那以后,这个家就彻底散了。 他一日日坐在院子里,望着这空荡荡的院子,偶尔才能回想起来原来的时候,那时这个院子里总有几个孩子跑来跑去,还有一个妇人训斥着他们。 那时这院子不止他一个人,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院子。 他来不及思考这些事她到底知了多少,她是从哪知道的这些事,她又是何时知的这些事,他只能确定一件事,这件事他不应该知道,永远也不。 “明宁!” 听得她猛然喊了出来,他才回过了神,可此时她已经醒了过来,那双杏眼直直的对上了他,满腔的恨意从她身上散发出来,不留一丝余地。 但他心下一惊,来不及躲避,便见她闭了闭眼,好半晌,才重新睁开眼来,问他,“我咋了?” 陈庚望见她此刻眼中无波无澜,咽了咽滚烫的喉咙,压下心中的惊思,“发烧了。” 说着,探出了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已然好多了。 不等她开口,陈庚望便起身倒了一缸子温水来,将她扶起来,喂了几口,看着她再睡下他才起身赶紧去了下一户人家,临出门前又将陈如英叫去看着她。 声振屋瓦,家家喧闹,他的心也乱了。 而此时本应该睡下的宋慧娟却睁开了眼睛,她冷静下来,回想起自己刚刚做的那一场梦,心里便疼得厉害。 准确的说,那并不是梦,而是真真实实发生过的,她亲眼看见她的女儿哭着求他,可他无动于衷,有的只是不耐烦。 但宋慧娟又清楚地知道不管那天去求他的是谁,陈庚望都会去应下来,伸出把手帮帮。 因为陈庚望一辈子就是那样的人,他懂得责任,他也担得起责任,但这一切都抹不掉他对孩子们的薄情寡义。 甚至她会怀疑孩子们是不是他的孩子,怎么对别人就那么有情有义,唯独对自己的孩子就那么薄情寡义? 她想不明白,可能这一辈子也想不明白。 她的脑袋越想越沉,但还没来得及想出个所以然来,脑袋已然沉沉罢了工。 今夜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第二日,云消雾散,劳作一夜的人们抬头望去就是仍旧是阴沉沉的天儿。 田地里积水排出了不少,但老天还继续下着雨,好在这排水沟已经挖好了,不然怕是要把人都累死了。 队长做了主,今儿都休息一天,这几天队里排了人来看着地里,有事就吹哨子通知。 陈庚望等人走完又蹚到河边瞧了会儿渐低的水势,安了心才回家。 老远就看见厨房里冒着炊烟,脚下不觉加快了步子。 这么快就好了?! 低头进去一瞧,心中有些失望,“娘。” “哎,回来了,”张氏抬头看着门边的人,“去洗洗吧,等会儿就能吃饭了。” 陈庚望点点头,“慧娟还烧着吗?” “好多了,夜里醒过来一回现在又睡过去了,”张氏心下有些不满,但还是面上如常,起身灭了火,“去瞧瞧吧。” “嗯。” 陈庚望进了屋,拍了拍趴在床沿上睡着的陈如英。 “回去睡吧,”他压低了声音,指着门口摆摆手示意。 陈如英点点头,悄声关上了门。 陈庚望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好多了,至少没那么烫手了。 掀开被子一瞧,还是那件衣裳,领口有点大,隐隐约约的浑圆,还好自己特意给她套了件衣裳。 “嗯~”地一声娇吟,登时吓得他手里的被子滑落下去。 还好,人没醒! 第50章 陈庚望拉上被子,扭头去看被忽略的脚,那脚面已经肿起来了,青紫色一片,两片艾叶干的皱起了角,眼下不大好撕,等人醒了再撕吧。 待陈庚望吃过饭,冲了冲身子,上床补觉时,她还睡着,脸色看着也好多了,没夜里看着那么吓人了。 等宋慧娟醒来,已经到晌午了,嘴巴干得很,嗓子也痛地发不出声。 她想起来喝口水润润。 什么东西?! 宋慧娟低垂着眉眼注意到了身上的禁锢,一条胳膊。 黝黑黝黑的。 她又挣扎了一下,身旁那人似乎感受到了,也醒了。 “咋了?” 宋慧娟用那沙哑的声音,勉强说道:“胳膊。”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47节 陈庚望的眼神往下瞥了瞥,连忙抬起了自己的胳膊,但他并未挪走,不等她反应过来手已经往上伸了过去,探上了她的额头。 不烫了,温乎乎的。 又摸了摸自己的脑门,真退了烧。 “好多了,”宋慧娟看着他的动作,嗓子沙哑道。 “嗯,”陈庚望披着衣裳下了床,倒了水,将她扶起来,一缸子递过去。 宋慧娟接下,抿着嘴喝了两口,嗓子好多了。 陈庚望自然地接过去,放在了床头的凳子上。 这时,宋慧娟摁着枕头就要起身,但还未掀开被子,便瞧见了那件汗衫。 宋慧娟一愣,随即攥着被子往上提,遮住身体后,才偏过头看了一眼陈庚望,无声地询问着。 “你的没找到,急着让大夫看病……”陈庚望淡淡地说了一句。 宋慧娟懂了他什么意思,昨天淋过雨自己当时擦身子就脱了,打算换一件来着,谁知道他突然就进来了,再后面自己就睡着了,谁能想到会这样? 宋慧娟回想着上辈子好像没这么一回事,自己更没有崴着过脚。 不过也是,那时候自己正在地里干活,又怎么会去送雨布呢? 宋慧娟敛起心思,便要起身去开箱子,她想去里头找衣裳。 已经下了地的陈庚望见这妇人淡淡地看过一眼后,毫无反应,竟还要撑着身子去寻衣裳,他看得她那要踮着脚下地的架势,便站了起来。 “在哪?” 听得这话,宋慧娟还未下了床,就看他直直的走到了床尾,打开了那口樟木箱子。 陈庚望看她愣了神,便又问了一遍,“在哪?” 这时,宋慧娟才抬头看向了他,温和地说,“左边最下层。” 说罢,宋慧娟便扶着肚子坐了回去,看得他大手大脚的翻找着,心下竟生出几分物是人非的意味来。 仿佛上辈子的那些事竟如梦一般,眼下才是现实。 她深知这一切变化的源头,更何况夜里她才做了一场的真实的梦境,现下看着他这百般的体贴也只觉得好笑,倒没生出什么情爱来。 过了一会儿,陈庚望便拿着她那衣裳走了过来,宋慧娟接过,瞧了瞧,是前些日子才做的新衣裳,眼下这时候穿也正好。 宋慧娟穿好后,便踮着脚要下床穿鞋,奈何此时那崴着的脚才堪堪歇了一天,一沾地就痛得厉害,况且现在正肿的很哩,只怕那鞋子也穿不上了。 陈庚望见她疼得直呼气,一把将人按在了床上,“作甚哩?” 宋慧娟没有言语,拂开他的手,扶着床梆子再一次站了起来,瞧得清楚又低下头去勾鞋。 陈庚望看得眉头直皱,脚下才堪堪走出一步,就听得突然响起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 空气莫名的安静了下来。 宋慧娟连忙掩耳盗铃般地捂着肚子,好像这样就没声音了。 陈庚望见了低低的笑出声,一把将人横抱起来,宋慧娟心下一惊,揽住了他的脖子,见他要往床边走去,就伸出手拽了拽他的袖子。 陈庚望脚下的步子一顿,那道温热的气息吹拂在他的面庞上,轻声说,“别上床了,躺了这么久身子发酸。” 听了她这话,陈庚望脚下的步子一拐,便将人放在了床边的凳子上,随即转身出了门。 等陈庚望再进来,就见她低着头,走近才看得她两眼呆呆地望着那沾了两张枯叶的脚面。 “吃吧,”说完陈庚望将饭搁在凳子上,又出去了。 一小碗鸡蛋羹,一个豆面馍馍。 睡了这么久,肚子也空了这么久,宋慧娟低头摸了摸鼓起的肚子,七个多月了。 她这边才将碗放下,陈庚望已经回来了,手里捏着一把艾叶,揉搓了几张,沾着深绿的汁液一把盖在了她的脚面上。 这时那天仍旧下着大雨,劈里啪啦的砸在人心里,宋慧娟便倚着桌子捯饬起了那几斤棉花,陈庚望便坐在那后面翻看着什么。 听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雨,宋慧娟手里的棉花便捡不起来了,这些日子折腾来折腾去的连粮食还没囤呢,也不知道剩下的日子可怎么过下去。 直到这时,她才真正看了个明白,现下这时候离不离婚已经算不上要紧了,没有粮食吃才是头等大事。 她望着窗外一个劲儿直叹气,陈庚望听得心烦,便开口问道:“叹甚气哩?” 宋慧娟回过头,对他说,“这么大的雨今年可咋过哩?” “妇人家家的哪儿操那么多心,”陈庚望头也没抬,翻过一页继续看着。 宋慧娟不指望他能对自己温温和和的说什么,他那点子“体贴”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上辈子过了那么多年都不会发生的事,没道理这辈子就能天天儿的发生。 她担忧的是她的兄弟们,几个半大孩子正是正身子的时候,见天儿的吃不饱也不是回事啊。 眼下粮食这种东西都控制的这么严格,也不是常人能随意买来的东西,有钱也难找鬼拉磨,何况她连钱也没多少哩。 她这边愁的直叹气,活儿也做不下去了,陈庚望似乎是被她烦得厉害了,推了门便出了陈家。 他是不见了,倒把陈如英给叫过来了。 “大哥说他有事,叫我来陪着大嫂。” 陈如英坐在这没什么事,弯身就要拿起那床下的盆。 “别,你放那儿,”宋慧娟招手打岔,“坐下歇会儿,陪大嫂说说话。” 那盆里还是她昨天换下的贴身衣物,怎么好让小姑子动手? “哎,”陈如英拉着小凳子坐到了床边。 陈如英随便找着话说,从昨天的大雨说到陈庚望冒雨去找她,从淹了的路说到陈庚望去找大夫,从淹了的庄稼说到陈庚望。 三句话也不开陈庚望。 她怎么会还不明白小姑子的意思,这小姑子说到底就是要她知道她大哥对自己有多好。 闲来无事,宋慧娟踮着脚后根走到桌前坐下继续捡棉花。 从陈如英口中得知,西地和东地靠着河边的庄稼都已经被淹了,好在昨夜挖沟排过水了。 再多的,她一个小姑娘就不知道了,宋慧娟听了这么多,也能隐隐约约按着上辈子的情况大约推出来点,这世道还是得囤些粮食才能安心,她想着等脚好了争取抽时间再回去一趟。 一下午的时间那袋子棉花也被她捡了大半,剩下的明儿再做也来得及。 宋慧娟这一天都没出过屋,直到晚饭前时,她才出去了一趟。 她垫着脚才堪堪走出堂屋,张氏便碰巧从那东屋走了出来,扫了两眼她身上的衣裳,便冷着脸进了厨房。 宋慧娟也装作不知,那布票本就是放在了张氏手里,她这身衣裳也不是偷来抢来的,心中自然也不发虚。 她现下崴了脚不能动弹,那厨房的事便是孟春燕和陈如英折腾来的,今儿都没上工晚饭也做的早,只有陈庚望中午出去还没回来。 她这边才从茅房出来,便听见张氏不知冲着谁说道:“都这时候了,哪还能吃鸡蛋。” 紧接着,便听陈如英小声劝道:“大哥说了,一天给大嫂煮两个……” 这话还没说完,便被张氏打断了,“这时候哪还能吃两个,昨儿给关大夫的那一篮子鸡蛋就有三四十个,这就得攒半个月了。” 陈如英还想说什么,但张氏继续说道:“她倒是惯会吃,这么点家底非得让她吃穷了不可,就说她那一身衣裳还不知道打哪儿来的……” 宋慧娟听了好一会儿,竟有些感慨,虽说上辈子张氏也偏心,但那时许多事明面上她是很少说出口的,只是暗地里背着他们做罢了。 眼下看着竟有些不管不顾起来,宋慧娟听得无奈,转身便关了门。 原本她还想着眼下这关头最要紧的是粮食,别的都没大碍,但现在听了张氏的话,她便知道眼下这样的日子算是得不了安宁了。 陈庚望不肯放她走,既如此,那总得寻些法子让自个儿过得安生些。 她这边才打定了主意,就听见那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一个人影显了出来。 宋慧娟回过头去看,竟是陈庚望回来了,此刻他那脸上冷成冰霜一般,若不是他身上淋了些雨,那简直是浑身散发着寒气了。 宋慧娟还未起身说什么,便见陈庚望重重关了门,她不确定张氏的那番话被他听去了几分,他这番情形又是谁的缘故? 第51章 那关门的声响,惊动了厨房里的众人,宋慧娟扭头瞧了一眼那还在震动的门,就见陈庚望径直朝她走过来,待走到她面前时,那脸上已不是那么冷了。 “咋了?”宋慧娟扶着床梆子起了身,笑着看他。 陈庚望见得她那嘴角浅浅的笑意,面上仍旧沉沉,却无法从她那笑容里找出一丝蛛丝马迹来,“没事。” 说罢,他走到桌前,将手里的东西放进了抽屉里。 宋慧娟看得他的身影,便没作声,又坐下捯饬棉花了。 这屋子里的夫妻二人逢场作戏,那厨房里的三人也面面相觑,这莫大的声响惊得张氏心里一慌,但很快她又反应过来,那面上终是恢复了平静。 现下她且不知她这一番话会引起什么样的后事来。 这日晚间吃饭时,那饭便是陈庚望与她端来的,一碗杂豆粥,一块豆面馍馍,另还有一个水煮鸡蛋。 宋慧娟从陈庚望的手中接过,便慢慢地吃了起来。 见她什么反应也没,陈庚望那探过去的眼神便收了回来,双手枕在头后,闭着眼思索着他听到的那些话。 直到晚间两人上了床,宋慧娟正昏昏欲睡时,察觉到腰上一重,便听见里侧的人语气沉重的说,“再等等……” 宋慧娟控制住紧绷的身体,尽量不惊动他,心里又想起了他这话中的意思。 再等等? 他让自己等什么呢? 宋慧娟想不清楚他的意思,没多久便又睡了过去。 陈庚望早已从她那骤然平缓的呼吸声中知晓了她还没睡下的事实,但他知道眼下逼她不得,一旦逼得狠了她还是会生出离婚的心思的。 或许,她从没放下这个心思,但他只能让她渐渐忘了这回事,相比等这孩子生下来就好许多了,她的心也该定下来了。 原本他还不知明宁那般傲气的性子是随了谁,如今也算是知晓了,她面上惯是圆滑的,内里还是藏着一股子傲气的。 陈庚望抻着胳膊,趁着夜色瞧了她好几眼,才躺了回去。 第二日陈庚望醒来时,伸出手往外一探,没摸到人,立时睁开了眼,披着衣裳就下了床。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48节 推开门往院子里一看,那妇人正背对着他坐在井边揉搓着什么,待他走近一看,才看见她手里的衣裳。 这时,那天还没亮,太阳也没升起来,只微微露出了一点霞光。 陈庚望回头去看挂在正中间的挂钟,才四点出头。 早已听到身后动静的宋慧娟没有回头,直到将手里的衣裳洗好,才撑着墙站了起来,看着陈庚望有些不悦的面色,轻声问道:“咋这么早就醒了?” 说着,不待陈庚望回答,便弯腰拾起了那盆,踮着脚后根便要走起来。 陈庚望看得她那趿拉着鞋的脚,还有那高高挺起的肚子,眉头便紧紧皱了起来,一把夺过了她手里的盆。 宋慧娟便踮着脚后跟跟在了他身后,陈庚望听得身后那妇人拖着鞋的拖拉声,加快了脚下的步子,将盆随手放在箱子上,转身又走了出去。 脚下踏出门槛,一眼就看得那妇人才堪堪走了几步远,陈庚望大步上前,一把将人横抱起来,踏进了屋里。 陈庚望将人放在床沿上,又在床尾搭了根绳子,将那妇人洗过的衣裳一一晾晒了上去。 等他这边忙完,端起盆往出走,只走到门前,盆里的水就顺势泼了出去,关了门,将盆往床下一放,擦擦手就见那妇人还稳稳地坐在那儿,没上床。 “再睡会儿,还早,”陈庚望扶着她躺下,也跟着脱下衣裳,躺了进去。 但这时,宋慧娟已经不大困了,直直的盯着头顶上的墙发呆。 陈庚望偏过头,见她两眼无神,便靠了过去,一把搂住了她的肩,对她轻声说道,“等这茬庄稼种下,就去南头烧砖。” “哎,”宋慧娟轻轻应了一声,那眼神依旧是波澜不惊。 陈庚望听得她那淡淡的口气,心下一软,思及她为了避嫌要这么早起洗衣,又继续问道:“盖三间房子够不够?” “房子?”此时宋慧娟才反应过来,陈庚望说的那烧砖是为了盖房子,是为了盖他们住的房子。 “嗯,”陈庚望得了她的注意,又笔划起来,“一间东屋,一间西屋,东头再盖一间厨房,院子里再种上两棵香椿,你不是爱吃香椿炒鸡蛋嘛,等到了来年春天就能吃个够了……” 陈庚望这般说着,宋慧娟竟也跟着幻想了起来,可越想心越酸,他描述的那画面和竟是上辈子差不多一般。 同样是一个院子,三间砖房,院子里种着两颗香椿树,可不一样的是这事本该发生在十年后,等陈庚兴结过婚之后才分的家,那时他们才彻底分了出去,也才有了自己的小院子。 宋慧娟偏过头去看陈庚望,才发现他正低着头在看着自己,那目光不同往常般坚硬,倒有些柔和。 陈庚望伸出手擦了擦她眼角的泪,竟然放在口中尝了尝,又笑着对她说,“咸的。” 宋慧娟愣了愣,但很快反应过来,昨日张氏的那番话想是让他听见了。 她本以为这事与陈庚望而言,听不听得到都是一样,以他对张氏的孝顺来看,这样的事大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何况她早已经习惯了,没想到此时他竟会主动提起来。 至于这事到底要如何办,他又如何能得了陈家二老的同意,宋慧娟便无心思虑了,终归他才是他们亲生的儿子,她只是一介外人罢了。 有些话她说不得,只能由他去说。 宋慧娟也不再问,任由陈庚望将她揽在怀里,抚摸着她的肚子,渐渐睡了过去。 等宋慧娟再醒来的时候,陈庚望已经站在床下穿戴好了。 她便没再躺下去,也跟着起了身。 等她收拾好,一眼就看见了床尾的盆,满当当的。 他的脏衣裳。 宋慧娟看了看,拾起那盆作势便要往出走,前面的陈庚望回过身来,深深看得她那高高挺着的肚子一眼,“现下不急,晚些时候再洗。” 宋慧娟便放下手中的盆,坐在了窗边的凳子上。 吃过饭,该上工的都上工了,陈如英待在家里没个滋味也坐不下,宋慧娟便让她出去玩了。 宋慧娟便坐在井边打了水,洗起了陈庚望换下的衣裳。 “有人吗?” “有人吗?” 宋慧娟还以为是错觉,这个点人不都上工了吗? “有,”宋慧娟朝外喊了一声,踮着脚站起了身,“门没扣,推开就能进。” 她还未走得几步,便瞧见了来人。 宋慧娟看着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 “大嫂,”那人笑了笑,释放善意,“这是大哥托我找人换的。” 宋慧娟低头看过去,一沓子粮票。 “哎,”宋慧娟接过,“进来喝口水吧。” “不了不了,”那人摆摆手,就要往出走,“您给大哥说一声就成,我那儿还忙着。” “好,”宋慧娟也笑着招呼,“路上注意安全。” 等人走了,宋慧娟看了看,少说也有一百多斤。 她不知道他是从哪折腾的,想起前些日子浦生提起陈庚望送了些粮票过去,她这才明白原来陈庚望暗地里早已托人换了粮票了,不知今儿是怎么回事,竟送到了她手上。 她要是知道从哪换来的就好了,也能告诉浦生去换了。 没一会儿,陈庚望回来了。 他半路上遇见了刘纬强,和他说了几句话就赶回来了。 一进院子就见那妇人正坐在水井边洗衣裳。 “东西在哪?” “抽屉里,”宋慧娟站起身,揉了揉酸沉沉的腰。 陈庚望瞥了一眼,大步进了西屋。 一声“钥匙呢”从屋里传来,震得人耳朵疼。 “这儿!” 宋慧娟抱着盆往回走,那人的身影已经迈着大步走了过来。 她弯腰放下盆,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钥匙递过去。 他一把抓过,另一手抓起了那盆放在了绳子下。 宋慧娟看着他的身影,走过去从盆里拿起衣裳往绳子上搭。 透过窗户,宋慧娟看到那人模糊的动作,越发确信他是真的有法子。 他手里那厚厚的一沓,看起来不少呢,想来这一回也不是第一次了。 “刚刚有个男同志送过来的,”宋慧娟进了屋内,坐到窗前的凳子上捯饬着棉花。 陈庚望查过一遍,拿出其中的一部分,走到那妇人身边,“这些你收着。” 宋慧娟抬眼去看他,放下手里的棉花,接过那沓子粮票便放在了桌角,又低头去捯饬棉花。 陈庚望见她低着头一个劲儿地忙活那些棉花,一个笑脸也没,冷哼一声,抬起脚便走出了陈家的大门。 待那动静渐渐远去后,宋慧娟便无奈地摇了摇头。 晌午陈庚望吃过饭进了西屋,就见那妇人还在那桌前忙活。 陈庚望看了一眼,也不说话,蹬了鞋,直接上了床,往里一歪。 等他再醒来,那妇人竟然还坐在那儿,看这样子根本没上床睡觉,顿时火冒三丈。 “怎得,那几斤棉花值当你挑了一遍又一遍,不要命了?”陈庚望的语气冷冷。 宋慧娟没有理会他,手上的动作不停。 陈庚望吃了瘪,下了床上前就要拽人。 “试试,”宋慧娟回过身,递给他一只鞋底子,“小不小?” 陈庚望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也不接,反倒有些生气,“我的鞋你还不知了?” 宋慧娟笑笑,“那倒不是,试试总好些,要是不合适了我还能再改改。” 陈庚望看她一眼,接了过去,顺势坐在她身边,比划着试了试,任由她左看右看,问东问西。 “正好,”宋慧娟自言自语了半天,临了给出个答案,又拿起针篦篦头发继续缝,也不管身旁的人立在那儿,没个反应。 这时,那上工的哨声响了起来,陈庚望换了衣裳便出了门。 听到那脚步声渐行渐远,宋慧娟才放下了手里的鞋底子。 果然,这一次她猜对了。 宋慧娟一时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悲伤。 破了这个口子,或许她能问出换粮食的法子,可她心里还是忍不住的难过起来。 陈庚望这样的人,能隐约向她透露出要分家的想法,已是不易了,想到他塞给自己的那八十斤粮票,她也是该为他做些东西回报给他的。 尽管她清楚地知道这其中不乏含有上辈子的缘故,但现下这辈子只怕她已是不能安然无恙的离开他了。 既然他愿意拿出几分的心来对待她,她便用她的方式稍稍回报些他,只是她的这颗心却是不能给了他的。 曾经给过了一次,他既是不肯要,现如今却是再没有道理要再重蹈覆辙一次的。 有些事明知守不住便罢了,唯独这颗心早已被她的孩子们兄弟们装满了,没得多余的地方腾出来给他了。 现下的日子,便先这么过着吧,他给得她几分,她便竭力回报他几分罢。 想通了,自然也就放下了。 宋慧娟又捡起那一只鞋底子,继续缝了起来,可眼眶却莫名的泛了酸。 到了晚间做饭时,她便又熬了些浆糊,铺在另一只鞋底子上,忙过了一天也才堪堪做了一只半。 宋慧娟没有再熬下去,直到第二天才又重新忙活起来,这一双布鞋,要稍稍做的厚些,少说也得三天的工夫。 待到三天过后,宋慧娟才算是做完了这双布鞋,拿着水熨斗熨好之后,便放在了床尾的那口樟木箱子上。 这日晚间陈庚望回来时,陈家的灯已经熄了,那妇人也已经躺下了。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49节 他揉搓了几下,把艾叶敷在那青紫的脚面上。 蹬了鞋,脱了衣裳,就要摸黑上床,手一划拉就碰到了什么。 他低头一瞧,那赫然是一双鞋。 他伸出手轻轻摸了小半晌,又将它放到原处。 这时,那妇人紧紧阖着双眼,似乎已经睡着了。 月光透过来,隐隐约约,他的心也平静下来。 可一只手摸乱了他的心。 他挑开被子,一个翻身进去了。 艾叶掉了…… 身下的妇人撩拨了他,却又在紧要关头推开了他。 陈庚望红着眼,最终只得握着她的手引导着她。 事后,他粗喘着气,身下的人也大口喘着,额头上冒出了汗珠。 抱着一副极软的身子,起身喂了她一口水,转身揽着她躺下。 “手里的够不?” 宋慧娟反应过来,“够了,能撑一阵子。” “行。” “你……在哪儿换的啊?” 陈庚望皱了皱眉头。 “我想着让浦生也去换点,”宋慧娟侧过身,“大沙河肯定也会淹着大宋庄,等来年分的粮食不一定够吃。” “这事还得找纬强,他认识的有人。” 她想起来了,刘纬强是陈庚望的一个同学,他们俩大半辈子的兄弟,上辈子可比她亲近多了,怪不得看起来眼熟。 “可是浦生去哪儿找纬强啊?” “回头我去一趟。” 得了他的准话,宋慧娟的心也放下大半了。 虽然说他这个人不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可对于他说出口的事的确一个唾沫一个钉。 他这个人矛盾得很,可也厉害得很。 心头的事松了下来,人也就昏昏欲睡起来,没多久,陈庚望便听见怀里的妇人那平稳的呼吸声。 他凑近看了几眼,见她睡得安稳,又突的无声的笑了起来。 这妇人现下竟是将他看得透透的,那些话不明着说,反倒是和他交换起来。 一双布鞋,就想要他一个人情。 罢了,罢了。 黑夜中,那一双眼怔怔的盯着床尾的一双布鞋,带着一丝凄凉悔恨。 谁料到,上辈子他走时没穿上的那双鞋现下却是有了,且不止现下,日后都长长久久的,只怕他还有得穿哩。 他想是这般想,奈何日后这个想法想要实现也不是一件易事哩。 第52章 这次水灾的情形宋慧娟只在陈如英嘴里听了几句,也猜不出个具体的,直到这雨停了后,人们又开始陆陆续续地去上工了,她才听孟春燕说起来。 原是今年陈家沟的水灾虽是淹了上来,却并没有造成多大的损失,听说是今年关庙乡公社找了甚玉米专家,托人家检验了种子,这检查结果还没送来,那地里的活计自然也没上手哩。 这事发生的太过巧合,宋慧娟听了心下便觉出点什么。 这日晚间陈庚望回来时,就见宋慧娟还没睡下,倚着床头似乎在等人。 见他大步走近,宋慧娟便直起了身子,等他忙完上了床,才频频看了他两眼。 陈庚望察觉到她的目光,看了她两眼,偏过头闭上了眼,也不言语。 宋慧娟忍了半天,还是开了口,“那玉米种子是你让送过去的?你怎么也不说,我平白在家担心了那么久,生怕今年过冬的粮食不够吃……” 等她唠叨完,又看向闭着眼假寐的陈庚望,但此时陈庚望那嘴角微微翘起,嘴上还是没有回答。 宋慧娟唠叨了许久,见陈庚望也没个反应,就知道他还是不愿意同她说些那外面的事的,她便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背对着他躺了回去。 陈庚望听她停了话头,还有那沉沉的叹息,又睁开了眼,“操那么多心作甚,那粮食没淹还不好?叹甚气哩。” “没说不好,”宋慧娟回过身来,“好歹今年过冬该是不愁人了。” 陈庚望低下头看她两眼,“嗯,大宋庄也没事。” 宋慧娟淡淡应了声,“这就好,这就好……” 陈庚望见她反应淡然,便再没说话,一把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宋慧娟回过神来,便放软了声音,对他说道:“你这法子可真好,现下玉米不仅种下了,只怕今年的收成也只多不少哩。” 说完,她就见陈庚望的脑袋从那被子里露了出来,两眼热切地盯着她。 他还以为她只顾着那喂养她的兄弟们的粮食了,连这背后的百般谋划的人也忘了。 陈庚望一把将她揽入怀里,颇有些兴奋地问她,“那院子你还想添点啥?” 宋慧娟一愣,本能地就问出了口,“这砖还没烧哩,添啥啊?” 陈庚望瞪她一眼,“现下好好想想,过几天我就去烧砖。” 宋慧娟笑着点了点头,没将心里的疑问问出来,面上也认真地思考起来。 待到八月初,地里的玉米已经长出了苗,陈庚望反倒更加忙碌起来,宋慧娟知道他是开始忙着烧砖了。 现下要盖房子不仅要和草泥,底下那半米高还是要用砖头砌墙的,防着万一哪日再下了大水淹了房子。 那砖窑离得不远,在这陈家南河对面的空地上,原是陈家祖上作烧制瓷器用的,但后来便慢慢空了下来,现下便沦作烧砖头了。 这砖头的烧制先是要寻些适合做砖的黏土来,再加水和成泥,倒进砖模里制成砖坯,将其晾干,最后将这晾干的砖坯装窑烧制上十来天才算是制成了。 陈庚望没同她说他是何时寻来的黏土,即使这黏土早被他寻来了,也不晓得他又是何时做好的砖坯,且不说那砖坯要做多久,只说要把砖坯晾干这一道工夫少说也得一个月了。 这还是赶着天儿好的时候,何况那七月才遭了一场大雨,这晾晒的时候想来只长不短了。 更遑论,这烧制砖头所需的煤炭也不是个小数,要等这些个东西备齐也得费时间,且不提他日日还去队里上工了。 细细想来,这一档子事只怕他筹谋的不下两个月了。 宋慧娟想到这些事,心里有些惊讶,惊讶过后倒觉得这才是陈庚望的为人做事的风格了。 寻常时他那心思是一分也看不出来的,即使现下她已经活过了一辈子也仍旧会被他蒙在鼓里。 想起那时她竟然想瞒着他使人换了检查单子的事,便有些失笑,想必那点子心思在他眼里不过是看不上眼的笑话罢了。 但她也不得不承认,陈庚望的本事不算是小了,那心里的谋算更是深谋远虑了。 陈庚望谋划的这事现下就要落到了实处上,自然瞒不过陈家人,不过是都看在眼里罢了。 这几日,陈庚望便日日都是早出晚归了,这么大的事应是早已经和老陈头说过了,张氏对此竟没生出些许抱怨,但那看她的面上又出现了那股子怨怼的神情。 宋慧娟见了也只当做没看见,她也是做过人家的婆婆的,想来在张氏看来现下她嫁来还不到一年,陈庚望便折腾着往外盖房子,这便是儿媳妇的不是了。 或许,这其中的确有她的缘故在,但即使张氏如此看她,她也不想再忍上十年了。 那样的日子过了一回便罢了,没得道理再走上一遍。 张氏的拳头如同落在了棉花上,不声不响的。 宋慧娟心里不仅不在意这个,连那家到底是如何分的,又分给了陈庚望多少,她也没多问一句。 上辈子分家时她看不过张氏明里暗里的偏心,曾多嘴问了几句,不待张氏说上一句,陈庚望便将她打发进了屋。 那时他们结婚也有十多年了,她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得,问不得,现下她自然不会多嘴去问。 至于这辈子老陈头与张氏到底分给他多少粮食,又分了多少布票,她是一概不问的,总归她手里还有些粮票,即使等陈庚望给她的这些用完了,她也不急,到那时这孩子也该落地了,她便能下地干活了。 只要人活着,总能下地干活的。 待到了晚间陈如英做了饭,宋慧娟便提着那份饭去南河边上了。 那窑离得不远,南河中间留着一道小路,一米多宽。 这时,那天还亮得很,太阳还垂在半山腰里,宋慧娟便慢慢地走了过去。 陈庚望此时便坐在窑口,抬眼便见宋慧娟挺着个高高的肚子颤颤巍巍的朝他走来,那额上的眉头便皱了起来,立时起了身,那脚下的步子便她走了过去。 宋慧娟见他过来,便对他笑了笑,搭上了他伸过来的胳膊走到了河对面,端出那几碗饭递给他,“吃吧,我看会儿。” 陈庚望抬眼看了她一眼,随即垂头用起了饭。 待他吃过,才一抬眼就见那妇人歪着头盯着熏热的窑口,不知盯了多久了,那脸已然被熏得红了。 这几日的饭都是这妇人与他送来的,每日晚间带来的饭里面都放了个水煮蛋。 头一天他没吃,放了回去,但这妇人见了又拿出来,塞到他手里,笑着对他说,“吃吧,就这一个。” 那时,他以为这妇人说的是只这么一个而已,但第二天晚间她送饭时就又带来了一个。 那只母鸡一天才堪堪下了两个鸡蛋,她带来一个,剩与她的就只一个了。 陈庚望没再听她的那番话,只将饭吃完了,那鸡蛋还是放了回去。 这妇人当时没说什么,直到临走前还是将那鸡蛋留了下来,留下一句“时日还长”,才起身走了。 或许是那一句“时日还长”触动了他的心弦,他便没再拒绝。 手里摸着温热的鸡蛋,陈庚望瞧见她那极黑极亮的眼睛,仿佛是窑里的火焰被点燃了一般,映得人心里亮堂堂的。 他想,这一回总算是能将人留下来了,不枉他折腾了这么久。 且时日还长远着哩…… 待到那太阳隐隐有些沉下去的情势,陈庚望才收回了探过去的视线,站起了身大步走上前,将人扶了起来,“快些回去罢。”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50节 宋慧娟收回了饭盒,扶着腰往回走,没走多远,又听身后的陈庚望对她说,“回去早些睡。” 宋慧娟回过身,朝他摆摆手,“知了知了,今儿早些回来。” 见陈庚望竟破天荒的也回了她个手势,宋慧娟便有些失笑,他的话是那样说,但夜里还是要等上一等的,至于等不等得住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日晚间,宋慧娟回去就烧了一大锅水,提着桶一点一点地来回折腾了大半个小时,总算是能赶在生产前好好洗个澡了。 现下已是八月份了,想来这一回等到九月多,这孩子就该下地了。 一大家子住在一起的确会有些不大方便,即便是夜里漆黑宋慧娟也只能熄了灯悄悄摸摸的洗澡。 在农村只有那还光着屁股不会走的小孩子才能在白天洗澡,年岁大了的人都是在夜里洗的,说不上是个什么道理,但已经是约定俗成的了。 自从肚子大起来之后,洗个头对她而言已经是很累人的事了,多站一会儿就累得直不起腰来。 但天儿实在是热,已经拖着几天没洗了,月子里又不能洗头,想想还是洗吧,她可不想再忍上了。 水盆放在桌子上,宋慧娟稍稍低头也能洗上,至于洗澡也就更方便了,平日里总能擦擦,也不生灰,热水冲一冲再拿着毛巾擦干就差不多了。 一切收拾妥当,宋慧娟套上衣裳,头上裹着毛巾倚着床头,歇上一歇喘口气再去倒水不迟。 陈庚望再回来已经夜里十来点了,还以为那妇人早睡下了。 屋里黑漆漆一片,不想脚下更是湿乎乎一片,泥土沾了水双脚往里一走黏一鞋底儿。 越走越黏,陈庚望瞧着那床头的妇人,心下一惊,那梦中的画面一闪,来不及低头多看,立时奔了过去。 “咋了?” 第53章 听见陈庚望的声音,宋慧娟顺势站起身,放下手里的毛巾,“回了?” 陈庚望走到她身边,仔细打量了几眼,见她上下似是无事,便拉过一旁的凳子坐了下来,皱着眉问道:“怎么这时候洗?” “快到时候了,”宋慧娟低头看了眼肚子,手上倒了一缸子水递过去,又坐下擦起头发来。 “嗯,”陈庚望饮了两口,点了煤油灯,坐在那儿瞧见她那肚子,转过头又看到床尾的水桶,“怎么不等我回来?” 宋慧娟听得这话,一时没反应上来,抬起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才反应过来,便对上了他回看过来的眼睛,笑了笑,才道,“水也不多,也不是拎不动。” 说着,放下手里的毛巾,走到那水桶边,“可要洗洗?锅里还有水哩,应该还没凉。” 瞧见她的随意,陈庚望站起了身,大步走过去,探过头看了一眼那水桶,“等会再洗。” 随即转身走到门槛边,使劲儿刮了刮鞋底上的泥,宋慧娟便倒了些水涮了涮那盆,一手端着盆往出走。 陈庚望听得身后的脚步声,等那妇人走近一把夺过盆,大力朝外泼了出去,只一扭脸儿的工夫,她竟然又拐回去提起了水桶,只见那大着肚子的妇人晃晃悠悠的,竟将他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 “放那儿,”陈庚望干脆大步上前一把接了过去。 宋慧娟见得他那眉间的怒意,也由着他接过去,大晚上的洗了澡已经累的腰疼,何苦折腾,况且陈庚望不用她接话自己就能平白生了气,何苦再火上浇油。 她扶着肚子坐下,取了头上的毛巾继续擦起头发,早些擦干也能早些睡觉。 等陈庚望再进来,抬头瞧过去,那妇人就那么倚着床头看着他,极为温和地看着他,他走到床边,拉了拉她身上的被子,“先睡吧。” “哎,”宋慧娟把他的换洗衣裳放到床尾,才依言爬上了床。 只见那妇人两腿蹬了裤子,又解了褂子一个侧身就躺下了。 那动作他见得也不少了,前几个月还见她能半弯着腰脱裤子,这一个月来回回都是两脚摩擦着蹬了。 陈庚望没再发愣,大步走到桌子边,吹灭了煤油灯,才脱了衣裳冲起澡来。 待那哗哗的水声响了一会儿,洗的差不多了,他才披上衣裳拎着桶出了门。 等他再进来时,摸着黑轻手轻脚上了床才发现那妇人还没睡下,他靠了过去,轻声说道,“快些睡。” 半晌,见她没言语一声,手上仍旧抚摸着肚子,他的大手也覆了上去。 这肚子已经大的吓人,高高耸着,尤其是这瘦弱的妇人再走动起来,看得 人心惊,仿佛下一刻就撑不住要掉下来了。 近些日子,他发现那肚子动的更厉害了,有时仔细看能分辨出手脚来,但他却越发不敢摸了,就怕那孩子动起来不停。 他更没想到才出去几个钟头,屋里就折腾成这样了,再晚些回来还不知道她能折腾成什么样子。 上辈子明守原是八月份生的,这些日子他心里便有些打鼓,但所幸这几个月她都没再去上工,这孩子再怎么也是得生在家里了。 上辈子的那些事,不应该也不能再发生一次了。 这般想着,陈庚望感受到那胎动渐渐停了下来,连那只小手也不动了,低头看过去,发现她已经枕着他的胳膊睡着了。 趁着夜色看她的脸色,陈庚望的嘴角再一次高高的翘起了,现下这般已经很好了,等这房子盖好了日后还能更好些。 这些日子她的变化他不是没有看在眼里,这样温顺的她越来越像上辈子了,温和地仿佛前些日子的闹剧从没发生过一般,她也和前些日子判若两人。 可这样的日子他又总觉得缺点什么,一定是有什么地方被他忽略了。 听着那道浅浅的呼吸声,心中的不耐又被安抚下来,陈庚望将头探了过去,轻轻落在她的脸颊上碰了碰,又很快移开。 窗外的月亮渐渐隐退,凌白的颜色渐渐被初升的橙光取代,继而重新投射进屋子里,唤醒了该上工的人们。 宋慧娟夜里醒的勤,白间起的就有些晚,这时陈庚望已经醒了,她还稳稳睡着。 等他起了身时,她才堪堪醒过来,缓缓问他,“今儿开窑不?” 陈庚望穿好衣裳才回过身,“开。” 说罢,那脚已经踏出了门槛,想起什么又退回来,朝那正叠被子的妇人说,“今儿别过去,人多。” 见她点了点头,陈庚望才重新抬起脚出了门。 那窑烧了足足一周了,等这一批烧好应该就能打地基了,待地基打好之后,才能正式开始施工。 说是施工,但只几间草泥房子,也是用不得施什么工的,只需将草和黏土混合在一起往上粘就行了,一次粘不了太高,不到一米,还得等这些都晒干了再继续往上粘。 这样的工序,若是天儿好只需循环往复上三四次就能功成了。 虽说工序简单,但每次晾晒最少也得一周左右,这样一来,没一个月是完不成的。 等这房子盖好,最少也是九月份了,那时只怕这孩子就该落地了。 这些外头的事由陈庚望寻人折腾着,家里的那些事也轮不上宋慧娟拍板做主,现下她只需每日做上些缝缝补补的活儿,或是绕着陈家走上一走,好为来日生产做准备,再没什么其余的要她操心了。 过得几日,陈庚望那边开始找人忙着打地基,那宅子还是分到了村东头的那片空地上,同上辈子的一模一样。 因着这时村里的人口还没那么多,大多都聚在了西边,沿着南河住了一片,但再过上十来年,这村里挨家挨户分了土地后,那热闹的地方便会渐渐移到村东头了。 因此,这时村东头的人烟还是很少的,景象看着也有些荒凉,但那即将迁走的兴奋之情早已经将那些荒凉抵过了。 陈庚望本家的兄弟们不少,时常都会来帮帮忙,再加上平日和陈庚望要好的那几个兄弟整日整日的过来帮忙,这活儿就干的很快了。 不到九月,那房子就被陈庚望盖成了。 这一晚,宋慧娟手里的肉票便拿了出来,她托陈如英跑到前街换了一斤肉回来,又打了一瓶白酒,拿出了攒了几日的鸡蛋,勉强算是做上了两个荤菜,对陈庚望的那些兄弟们也算是聊表谢意了。 夏日的夜里,繁星当空,点了一盏煤油灯照在桌前,白酒的作用加上橘黄的灯芯,映得那些汉子们的脸红通通的。 他们喝了几口酒,大声谈论着什么,说到兴奋处还笑了出来,陈庚望坐在其中,那脸上的神情虽比不上他们外放,但内里的高兴也是能看出来的。 宋慧娟坐在厨房里头,透着那扇小窗隐隐约约看了个大概,手上擀面条的动作不停,铺开再叠上几折,一指宽的大小。 等那锅里的水烧开后,将其挑开,趁热将面条放入锅中,待稍稍煮熟些,放上几把青菜叶子,一小把盐粒子。 她拿出几个碗,都舀的满满的,才端了出去。 坐在东侧的陈庚望听得脚步声,立时起身朝她走了过来,接过她手里的碗分给了两位稍长些的兄弟。 这方桌上的几位陈家本家的兄弟见了宋慧娟,纷纷喊了句“大嫂”,对陈庚望主动起身接饭的行为倒是见怪不怪了。 原本这种事他们也是曾见过的,只是那是从别人身上看见的,与他人身上看见倒不稀奇,但若是这人是陈庚望就有些稀奇了,头一回见陈庚望起身去接妇人的饭,把他们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但这一顿饭下来少说也有四五回了,他们现下自然习以为常了。 宋慧娟对他们笑了笑,嘱咐道,“可要吃好了,这些日子都辛苦大家了。” 一旁的陈庚强喝上了头,红着张脸冲她摆手,“不辛苦不辛苦,还是庚望出了大力,这么些东西他做起来有模有样的……” 说起这个来,男人们又纷纷吵起来,那声音大得很,陈庚望见了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走。 宋慧娟见了他的手势,便没听几句就转身离开了。 这一顿饭吃到了九点多,等陈庚望一一将人送出门,脚下步子一拐就钻进了厨房,只见她站在灶前,俯身洗涮着地锅。 “明儿再洗吧,”陈庚望看了一眼案桌上的碗,大步走上前。 “没多少了,”宋慧娟头也没抬,手上的动作不停,过得一会儿弯下身便要去够水桶里的水瓢。 陈庚望见状,先她一步弯下身拿住了那木瓢,往那锅里添了几瓢水,只这一会儿的工夫,身边的妇人已经离他而去,走到那案桌前端起了剩下的那几只碗。 陈庚望没说什么,放下了水瓢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看着那妇人收拾妥当后,才起了身,淡淡地说了一句,“今儿早些睡。” “好,”宋慧娟抬头看了他一眼,伸出手搭上他伸过来的胳膊,跟上了他的步子。 第54章 现下那村东头的房子已经盖好了,宋慧娟想着许是没几天他们就要搬走了,但陈庚望不说个时间,她也不多问,想着总是没几天了,没必要时时问着。 果然,这日早间宋慧娟堪堪醒来,就见陈庚望枕着两臂,已然是醒了有一会儿了。 陈庚望起床前,收回了打量这个屋子的目光,淡淡地对她道,“白日里收拾收拾,晚上搬过去。” 宋慧娟听罢,点了点头,等他踏出门槛后才回过头看了看这间草泥房子,泛黄的泥土和着干草,斑驳的墙壁上裂着几道深深浅浅的痕迹。 一张木床靠着北墙,床尾扯了一根草绳子,床头边上放着一个木凳子,再往南边便是一张长桌,桌前放着两张椅子,几缕阳光透过那扇小窗落到地面上。 这就是她曾经生活过十多年的屋子,现下瞧着竟有些恍惚,一桌一椅,都是极为熟悉的,她曾在这间屋子里先后生下了她的四个孩子,如今一个孩子还未生下,就要搬出去了。 这样的日子是她从前盼望了许久的,如今也终于要来到了,或许有些不舍,但终究还是被对往后的日子带的那点子欣喜冲灭了。 这分家的日子提前了那么多年,她不知到底是什么缘故带来的,但对此她是乐见的,一点点的变化或许都说明这辈子不是同上辈子一模一样的,或许她能稍稍改变些孩子们兄弟们的命运。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51节 想必这样的日子再坏也不比上从前了,日子还是有个盼头的。 宋慧娟回过神,便开始收拾起这间屋子的物件,陈庚望没与她说这儿的东西有多少是能带走的,又有什么是必得留下的。 索性她便按着上辈子分家的那些情形收拾了些,陈庚望的东西也不多,他的那一口樟木箱子就能装下,除了她自己带过来的那几床被子,剩下的就都是陈家的东西了。 至于这些桌椅,并那厨房的一应用具她也是不能拿走的,毕竟这时的情形与上辈子还是不大一样的。 没得了陈庚望的准话,宋慧娟便只将这西屋里的物件捯饬了起来,这年头都没什么物件,连衣裳也没得几件,其余的就更不必说了,满打满算才堪堪装了两个箱子。 这屋里头的动静不算是小,陈家众人自然是能听个明明白白的,何况今晚搬家这样大的事,陈庚望也不会不同老陈头商量的。 这天过到一半,午间陈家众人都下了工,宋慧娟便起身进了厨房忙活,陈如英看了她好几眼,欲言又止的,嘴里的话终是没说出来。 这时,张氏在门外喊了一声,“如英,端饭罢。” 闻言,陈如英的眼睛往下垂了垂,端起灶台上的馍筐筐就跑出了厨房,直奔那堂屋而去。 宋慧娟看她离去摇了摇头,随即拿起旁边的一摞碗将锅里的杂豆粥一一盛了出来,又放在灶台上,等陈如英再进来时只稍稍看了她一眼,转而又忙活起来。 待这顿午饭吃过,宋慧娟收拾了一遍那厨房,才抬起脚步缓缓进了西屋。 这时,陈庚望正倚着床头半坐半躺的,见她推门进来,才直起了身子,“收拾好了?” 宋慧娟点了点头,指着床头床尾的那两口箱子说道,“都装箱子里了。” 说着话的工夫,宋慧娟走到了床边,手才扶上箱子边,刚要顺势坐到床尾,陈庚望已经作势忙站起身要让出身后的位子,“上去躺着。” “不不不,”宋慧娟连连摆手,“躺的身子发酸,坐会儿起来走走还能好些,你坐着罢,别起了。” 陈庚望不以为然,还是起身将她扶了起来,“上去躺会儿。” 宋慧娟抬眼看了看他的脸色,一脸的疲累,她便没再拒绝,顺着他的意上了床,到底这些日子里里外外的忙着盖房子,又忙着队里的活儿,怕是铁打的人也有些累了。 待两人躺下了一会儿,宋慧娟还没听见里侧那道呼吸声,便睁开了眼瞧了过去,正好就对上了那双低头看过来的眼睛。 宋慧娟无法躲避,便看了一眼才垂下眼睛,轻声对他道,“睡一觉罢,睡罢。” 说着,抬起了手,摸到他覆在肚上的那只大手,轻轻握了上去,时不时地拍上两下。 过得一会儿,听得那道低沉的呼吸声沉沉响起,她的手才慢慢停了下来。 这会儿子,宋慧娟的心也跟着往下沉了沉,虽说她不知道陈庚望今儿这般低迷的情绪到底从何而来,又为何而生,但她看着那张疲惫的脸,本能的安慰了他,又或是习惯罢。 宋慧娟这般想着,一时也闹不明白她的心,本是直刺的阳光因着隔了一层纱,反倒让人觉得温暖亲和,没外面那般直直的照下来让人生厌。 她慢慢地转过身,手下一松,倒被里侧的人抓了个正着。 紧紧的,抓了个正着…… 这日午间陈庚望再醒来时,宋慧娟才堪堪睡了一会儿,听见他起身的动静也跟着睁开了眼,坐起来披上了衣裳,“你看看,还没有要带走的。” 床下的陈庚望听见她的声音一愣,很快又回过身来,几步走上前,替她紧了紧身上的衣裳,伸手撩开黏在她下巴上的一绺发丝,才道,“剩下的别忙活了,等我下了工再说。” 他这般说,宋慧娟便没有再问,点了点头,由着他伸出手又替她掖了掖被子,才起身离开。 临关门前,不知怎的,陈庚望脚下的步子停了下来,往里看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合上了木门。 等他走后,宋慧娟又躺了下去,这时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道是午间那会儿陈庚望有些奇怪,这会儿却是全都明白了,只怕他是舍不得就这么离开这个家了。 她始终看不明白现下同她同床共枕的这人,他说那是一场梦,可她内里清楚得很,是不是梦,她这个当事人的心里明亮亮的。 但陈庚望不曾松过口,可他那百般千般的变化又不像是个简简单单做了一场梦的,更何况他也不会像是个会信“梦”的人。 可世事矛盾,矛盾就矛盾在他既是说这些事一场梦,现下作出的那一桩桩一件件又不像是他了,不像他老了时那般沉稳,让人捉摸不透的,也不像他年轻时带着的那股子年轻劲儿。 像是今日这般会轻易在她面前露出这般疲惫的时候,年轻时没从他身上见过,老时倒见过那么一两回,可那事都是极大的,不是这样搬个家会引起的。 可临出门前,他那明晃晃的留恋也是做不得假的,只一眼,一眼她就看了个明白。 短短一个午间的工夫,宋慧娟就弄不明白陈庚望的真假了,或者是她再一次失败了,对陈庚望,她次次都撞上了,却次次都看不透。 每当她以为自己能稍稍看出些什么的时候,陈庚望转头就能让她陷进去一个怪圈,怎么也琢磨不明白。 现下马上就要搬走了,宋慧娟也懒得再思虑了。 待到晚间,陈家的气氛比平常更甚,一屋子的人,男男女女坐满了,倒更沉默了。 这顿饭,比平日里多了一道蛋花汤,还多了一道蒸茄子,又蒸了一锅白面馍馍,都是张氏亲手做的。 更少见的是,这顿饭张氏将宋慧娟和孟春燕也叫上了饭桌,男男女女的,围满了这个黑漆方桌。 等张氏先给老陈头盛了一碗汤递过去,老陈头动了筷子,这桌上的其他人才跟着陆陆续续拾起了筷子,一个个的,那头恨不得埋进碗里去了。 宋慧娟将众人的反应一一看在眼里,也没说话,等男人们都捡了白面馍馍,才掰了半块馍馍拿在手里,另一半递给了孟春燕。 这一顿饭与陈家众人而言吃的属实是难捱,张氏不停地给陈庚望夹菜,吃了几口便停了筷子,脸上的神情让人看着极为不舍,但宋慧娟心下倒觉不出他们那股子难舍难分的劲儿来,安安生生吃了饭,又帮着孟春燕拾了碗筷,才又坐了回去。 待那边厨房忙完,陈家众人才算是开了正题儿。 老陈头坐在首位上,看了眼身旁的张氏,张氏便拿出了几个布巾,摊开放到桌面上,宋慧娟知道这就是将话放到明面上说了。 果不其然,老陈头紧接着就将其中一个布巾放到了桌面上,看了一眼陈庚望,才道,“这是老大两口子这些年挣下的,队里往年按公分分下的粮食就不算了,剩下的这些钱和布票都是你们两口子的,都拿去罢。” 这话堪堪说完,陈庚望立时低下了头,宋慧娟见状便也跟着低下了头,转而就听陈庚望对老陈头说,“这些年爹娘把我养大已是不容易了,这些东西爹娘就留着罢,是儿子没做好本分,也没给他们当好大哥……” 这话说完,一旁的张氏便忍不住落了泪,没得一会儿,连带着陈如英也跟着落了泪。 宋慧娟坐在一旁,二话不说,静静看着他们这一家子哭的哭,劝的劝。 这时,一直坐在最边上的陈庚兴猛地开了口,指着宋慧娟怒斥,“都是你,都是你……” 第55章 这话说的突兀,陈庚望立时偏过头瞪了过去,陈庚兴伸出的那只手顿了顿,脸上烧了一片,嘴里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坐在一旁的张氏见状,眼中的泪也流不出了,捶了捶胸口,嘴角往下一拉,到底秉着心里还剩下的一丝冷静,没说出什么话来。 陈家众人一个个的口闻鼻,眼观心的沉默不语,陈庚望倒笑道,“老三该识些理了,过些日子得跟着办些事了。” 不等陈家众人说话,他又对着身旁的宋慧娟说道,“进去,这些东西哪是你该操心的。” 宋慧娟听了他这话,二话不说,起身抬了眼瞧见张氏那双怨怼的眼神,缓缓进了西屋。 宋慧娟人一离开,孟春燕也被陈庚良打发走了,这时,张氏见状便带着陈庚兴同陈如英也离了场,临了这满满的一桌子人便只剩下老陈头与陈庚望陈庚良三人了。 陈如英跟着张氏进了厨房,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得坐在灶前听张氏数落起来宋慧娟百般的不是来。 张氏气急,手上捯饬粮食的手劲儿也控制不住,微微颤抖着,“你三哥也没说错,她嫁来还不满一年,你大哥这边就闹着分家,不是她的错还是是谁的?” 陈如英干巴巴的张了张嘴,想起前些日子张氏那一巴掌,她也断不出来到底是谁对谁错了,只得劝道,“大嫂哪能当得了大哥的家啊?大哥不是说把那些东风西都留下来吗?” 张氏看她一眼,冷嗤一声,“留那些有什么用啊,哪家的儿子才结婚就分家,这人丢到公社去了……” 陈如英听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了,干脆缩了脑袋安安生生的埋在灶前,听张氏来回唠叨着。 那边堂屋里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直到宋慧娟困得有些撑不住时,陈庚望才推门而入,一张脸瞧着倒没什么异样。 宋慧娟看着陈庚望来回打量了这屋子几眼,缓缓走上前,坐到床沿上才直起了身,“衣裳都装好了,你再看看有什么要留下的。” 陈庚望这时才收回了目光,起身打开那箱子,翻了几下,“差不多就行了,你再等会儿,我去到队里借一辆架子车。” “哎,”宋慧娟点了点头,等陈庚望出了门,才起身收拾起被褥来。 这屋子里的大件儿首当其冲的便是这张床了,这么大的一张大木床就得运上一趟了,且还有这几张椅子,一张桌子,另还有两口箱子。 原本瞧着没多少,但真正运起来又不是个简单的活计,这时才显得多了起来。 没得一会儿,陈庚望便回来了,陈庚良在后头帮着将那床抬上架子车,又往上摞了几张椅子,装得满满当当的,这才开了门。 陈庚望将车拉下坡,身后的宋慧娟抬起脚便要跟上去,还没走出陈家的大门,陈庚望便看了过来,“等着。” 说完,也不等宋慧娟应下来,他便拉着车走了。 陈庚良见了,也回过头对一旁的孟春燕摆了摆手,惹得她眼睛笑弯弯的,等人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孟春燕才进了屋,拉着宋慧娟的袖子笑道,“大哥待您可不一样哩。” 宋慧娟笑了笑,没应她这话,扶着腰转身回了西屋。 孟春燕现下见了他们能分出去,心里便有些意动,这倒不需人去猜,她这样存不住话的性子,都显在面上了。 但这种心情也是能理解的,哪家的媳妇都不想再婆婆手下讨日子,哪怕那婆婆是个极好的老实人,可也耐不住这家里还有一个未成家的小弟弟。 宋慧娟只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并不多话去说些什么,一旦闹了出来,张氏又不知会怎么在背地里说她的不是了。 更何况,只上辈子看孟春燕人好是好,只是那性子实在有些一言难尽,与她说不得什么话,三两句就被人轻易都套了出去。 孟春燕问了几句,见她没什么兴致,倒也静不下来,转头就说起那村里的热闹来了。 待孟春燕结婚没几天,她就下了工,现下早已经和队里的妇人们混了个脸熟,下地干活也常常拉着人闲话。 宋慧娟应付着听了几句,没过多久,便听见陈家大门被人推开的声音,紧接着就听见了那架子车的车轱辘转动的声响。 这一趟拉得东西便没那么沉了,都是些轻快的物件,只这两口箱子稍稍重些,等孟春燕两口子帮着他们将东西都放到了那车上,又找草绳子捆紧后,陈庚望才把车拉到坡下。 陈庚望看了看那黑漆漆的东屋,大步走了过去,走到那门边,屈膝跪下,重重的磕了三个头,嘴巴张了几下,才起身离开。 这时,宋慧娟正与孟春燕在门边说话,只隐隐约约看见个大概,见到陈庚望跪下,立时便侧过身带着孟春燕背过了身。 想着是临走前,宋慧娟便与孟春燕说了几句,还是交代她要稍稍上些心,多注意些自己的身子,上辈子她曾流过一回,日后她就离得远了,便只能现下委婉着提了两句。 孟春燕笑着应了她,但面上还是那般大大咧咧的,宋慧娟看了也只摇了摇头,这种事她只能做到现下这地步了,提了几句只盼着她能真的听了进去。 听得那熟悉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宋慧娟一回过头,就见陈庚望大步朝她走来,那蓝布料做的裤子的膝盖处沾了一层土灰。 宋慧娟见他脸色沉沉,也没说什么,临走前还是对孟春燕又嘱咐了一遍,才跟着陈庚望出了陈家的大门。 陈庚良与孟春燕站在门边,笑着对他们摆了摆手,宋慧娟便也笑了笑,直到那架子车被人拉起来,她才跟着那架子车往东走了。 这时,那夏末里的夜色仍是极亮的,漫天的星星照到路面上,脚下的路也不觉着黑,偶有一道凉风吹来,也不寒冷,反倒吹得人的心也跟着飞起来了一般。 宋慧娟缓缓跟在后面,前面的人默默拉着车,一句话也没。 陈家沟占地面积不大,从西头走到东头不足百米,往日脚程慢些也用不了几分钟,现下拉着一辆车倒慢了下来,生生被他们走了十几分钟,快赶上头一趟了。 直到走到这门边,宋慧娟才算是头一回亲眼见了这建成的院子,前些日子来时这里还是个半成品,现下瞧着这院子竟同上辈子也不大一样,里头的样子且不提,至少这草泥房和那青砖灰瓦的房子还是不一样的。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52节 陈庚望将车停在门前,手上一探就摸到了木闸口,轻轻一推,那门便被推开了,露出了里面的真面目来。 宋慧娟从架子车后绕到门前,往里打眼一瞧,既熟悉又陌生,陈庚望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声音,低头一瞧,这妇人竟红了眼,直愣愣的盯着看,脚下也不动。 “进去瞧瞧,”这时陈庚望心中的烦闷被她的眼泪一扫而净,伸出左臂揽着她,一同走进了他们的屋子。 宋慧娟走到院子里,映着陈庚望提的煤油灯,才瞧见这院子竟然同上辈子的院子一模一样,连那水井也打在了同一处地界上,水井旁边就种了两棵香椿树。 西墙边上搭了个草棚子,底下却是空空如也。 这一幕让宋慧娟不由得想起来上辈子的事来,那时家里的孩子们都结了婚,连孙子孙女们也都上了学,孩子们陆陆续续都给了她些闲钱,忙惯了的人手里一空下来,就有些待不住。 一日,她便同陈庚望商量着要在家里养两只小羊,每日伺候伺候小羊羔,也能有些活干,不至于闲的发慌。 陈庚望听了,看了她两眼,淡淡地说道,“孙子们才送走,又瞎折腾什么?生怕那偷羊的贼惦记不上?” 他这话一说,想起那段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偷羊贼,宋慧娟的心思便歇下来了。 再到后来,没些日子她就病了,那时人都顾不上了,更别提养羊了,到了那羊也没养上。 现下看着这草棚子,宋慧娟竟有些恍惚,这样的事他也记着了? 陈庚望低头看了看这妇人的脸色,不悲不喜,没瞧出个所以然来,心下一叹,转而说道,“进屋去瞧瞧。” 宋慧娟收回目光,跟着他又进了堂屋,一推开门,那堂屋竟满满当当的,桌子椅子一应俱全,不知什么时候都已经打好了。 再往里屋一瞧,里头的物件竟也差不多了,连西屋也新打了一张木床,只这东屋的物件还是他们在陈家那边用的。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陈庚望不仅将这房子盖好了,连这屋里的家具也找人打好了,虽不比上那城里的人家,但放在这当下也算是够得上了。 看着这么多条腿,宋慧娟脑子里竟蓦的想起那天陈庚望说的胡话来。 七十二条腿?! 现下看着也有七十二条腿了罢,宋慧娟回过身,身后的人已经不见了,她掀开布帘走了出去,才看见陈庚望抱着箱子走了过来。 宋慧娟忙走上前,却被陈庚望摇摇头躲了过去,她便走到门外,去拿下了车上的小物件,两人慢慢搬了几回,才将这些东西都卸了下来。 宋慧娟还没坐下,陈庚望已经走到了门边,拉上那架子车,见她站起了身,便对她说,“你先睡,这车得还回去。” 宋慧娟点点头,见他关了门,回过身又钻进了厨房。 第56章 陈庚望推开门,见得院中一片漆黑,抬头看去,几间草泥房子也是黑漆漆一片,反身关了门,抬起步子就要朝里走去。 还未走得两步,就听得从那东边厨房里传出了声音,“洗洗手再睡罢。” 陈庚望脚下步子一顿,紧接着就见那妇人一手端着瓷盆走了出来,缓缓放在门边的石墩子上,不待他作出反应,又转身进了厨房。 透过厨房的小窗隐约瞧见那妇人脚不打转地忙活着,一会儿洗洗地锅,一会儿灌得两瓶热水,忙了小半个钟头,才堪堪起了身。 宋慧娟缓缓踏出了厨房的门槛,一口气还未喘上,就瞧见陈庚望一动不动地蹲在门边,目光停留在对面的草棚子上。 陈庚望听见声响,转过头看她一眼,却被那高高的肚子挡了个严实,没瞧清楚她脸上的神情,转而就听她有些惊讶问道,“还没回?” 听得她这话,陈庚望的眉头皱了皱,刚刚站起身子,又听她说,“这么晚了快回去睡罢。” 这时,陈庚望抬眼去看她,才瞧清楚了她脸上的表情,无波无澜,似乎刚刚那点子惊讶的声音不是她发出来的。 宋慧娟注意到陈庚望的视线,不自觉地垂下了眼帘,转身提了案桌上的热水瓶,转移话题,“可要喝点水?才烧开的,还热着哩。” 身旁的人没有给她回答,提起步子就往前走,宋慧娟望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到底还是跟了两步,待二人进了屋,她堪堪将热水瓶放下,就听得陈庚望端了那茶缸子来。 宋慧娟稳稳提了那热水瓶,拉过那茶缸子,往里倒了大半缸子,这才递了过去。 陈庚望接过,坐在桌前揣着茶缸子,一动不动,仿佛是要等那热水凉了才肯起身。 宋慧娟这时也不着急,见他这般耗着便陪着他坐了一会儿,一歪头瞧见外头的天儿愈发阴沉,身上的惫怠劲儿一上来,竟是控制不住张开了嘴。 陈庚望听见那声浅浅的哈欠声,余光便瞧见了她那微微半睁半合的眼睛,手上一动,一口喝净了茶缸子里的水,立时就走了过去。 宋慧娟半眯着的眼睛还未完全睁开,就觉得身下一空,逃离的意识瞬时回到了脑子里,本能的闭上了双眼,手上紧紧抓住了他肩头的衣裳。 堂屋离东屋的木床不足五米远,陈庚望几步走到了床边,轻轻将人放在了床上,又转身出了屋。 宋慧娟听得人走了,才睁开眼,眼中是一片清明,那会儿子的迷顿早已消失不见了。 听得从院子传来的水声,她抻着手坐起了身子,将身下的被褥又捯饬了一遍,才褪了衣裳躺在了外侧,紧紧闭上了双眼。 现下这般的日子已是比前些日子好了太多了,好歹这应付的人只剩陈庚望一人了,总比陈家那么些人少些事。 至于对陈庚望,比着前几个月她已经能坦然许多了,再坏也不过是重新应付他一遍了,也算得上是一回生二回熟了。 因此现下对上他的那些脾性,她也能估摸着应付了,只是偶尔还是有些无奈,有时觉得他比上辈子还难琢磨,那臭脾性也没个定点,时不时就来上一回。 想着想着,宋慧娟原本绷着的身子就此松了下来,竟真的睡着了。 等陈庚望端着瓷盆进来时,就见那妇人已经朝着里侧睡下了,连那团子挽着的发髻也没松下来,稳稳箍在脑后。 陈庚望放轻脚步走过去,给她盖上了被子,才俯下身子,一手抽出了那木簪子,揣在手里又将盆端了出去。 待到第二日早间,宋慧娟醒来一睁眼就瞧见了头顶的草泥顶,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现下他们已经搬到这东头来了。 这屋里还没有个挂钟,宋慧娟也听不见那几根针晃晃悠悠的声音了,缓缓侧过身子往外看了看,那窗子外头已是有些亮了。 宋慧娟便抻着胳膊直起了身子,衣裳还未穿完,腰上就被覆上了一只大手,懒懒的说道,“还早哩,再睡会儿。” 她顿了顿,没伸手拂去那只大手,平静的与他道,“快到点了,我去做饭。” 这话说完,那只大手便滑落了下去,宋慧娟下了床,伸出手往后撩到头发,几下编了辫子,往枕下一摸,空空如也。 宋慧娟摸了两下,又掀开枕头去瞧,仍旧是没寻见。 往日睡前她散了发,都是将那根木簪子压在枕下的,这时她才恍惚记起,昨夜里睡前她似乎忘了散发,那这替她散发之人就不言而喻了。 里侧的陈庚望将她的动作看在眼里,见她翻了几番,却不出声问得半句,脸色一沉,闭上了眼。 宋慧娟回过头见他紧闭着双眼,便没出声,伸出手松了发,起身走到床尾,掀开她的那口樟木箱子,翻出那件破碎的衣裳,两手稍稍用力扯了个布条,粗粗绑在了辫子上。 待那妇人的脚步声远去,里侧的人才睁开了眼,偏过头看向了那床头桌上的一根木簪子,冷哼一声,起身下了床。 这日早间是他们从陈家搬出的头一天,宋慧娟便想着打上一碗蛋花汤,翻开昨晚和上的面团,这时那面团已经醒好了。 将那灶上生了火,添上几把麦秸秆,宋慧娟便坐到了案桌前,手上揉起了面。 陈庚望低头进来时,见到的便是这一幕,她坐在案桌前,安静的揉搓着面团,一旁的竹编篦子上已经放了几个切好的方馍馍。 他看了一眼,坐到灶前,往里添罢几根柴,一抬眼便瞧见了垂在她身后的那根辫子,末端寄了一根蓝布,和那身上的布料一模一样,不仔细瞧也看不出来。 她这样在身后垂着一根辫子的模样早已是许多年前了,同去年秋天去大宋庄见她时也不大一样,那时她是编了两根辫子,一左一右搭在身前。 现下这幅打扮是只有那未出嫁的女同志才会有的,她嫁过来的头一天就已经挽了发髻了,那些发被她一股脑地团在了脑后,往后的几十年都是那么团着,直到那时她生了病才一剪子绞了去。 他的眼睛盯着那根蓝布条,隐隐透过她看到了那么些年,或早或晚,都是她坐在这儿低着头忙活着什么。 下一瞬,就见她端着那竹编的篦子走了过来,一把掀开锅盖,将那些生面团连同竹编的篦子一起放进了锅里。 宋慧娟盖上锅盖,又起身出了厨房,走到那西墙边上的草棚子下,从底下的鸡窝里摸出一个鸡蛋,就着井水稍稍洗了几下,才重新踏进了厨房。 这地锅劲儿大,要把那生面团蒸成馍馍只需十几分钟,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宋慧娟也没闲着,放下那鸡蛋又起身进了堂屋。 昨儿夜里搬来的时候就有些晚了,许多东西还没怎么收拾,她看着今儿的日头足,从那一堆物件里头找了根麻绳,才走到院子里打量起来。 她这动静瞒不过厨房里头的陈庚望,满共也没事多大的地方,空荡荡的院子里就两个人,哪儿闹出点动静都显得极大。 陈庚望放下手里的柴火,起身走了出去,就见那妇人拿着麻绳来回打量着什么,东瞧瞧西看看。 几步走了过去,皱着眉问道,“作甚哩?” 宋慧娟回过身,掂掂手里的麻绳,有些苦恼,“想着扯根绳子晒晒被子,今儿日头足。” 说着,又指了指两个墙面之间的距离,“这是不是有些远,不知这绳子能不能够得着哩?” 陈庚望一言未发,径直走进了堂屋,翻了几下,找出几颗钉子,看了一会儿,指着墙上的一点问道,“这可行?” 宋慧娟看了看,拿不定主意,又走上前伸出胳膊试了试高低,正好。 “行,行。” 陈庚望得了她的话,拿起地上的斧子反倒着嵌起了钉子,三五下,那钉子就被他死死锤了进去。 这边钉好,陈庚望又走到另一边,来回比对着看了看,才又重复起同样的动作。 这时,宋慧娟就立在一旁,见他走过来,自觉将手里的绳子递了过去,陈庚望接过,分别将两头绑在两边的钉子上,正正好。 等他收了动作,捡起地上的斧子回头一看,那妇人正立在厨房的门边看过来,见他看她,她便朝他笑了笑,转过身又进了厨房。 陈庚望拎着斧子走到门边,看得那道身影背对着他站在灶前,轻轻沾了水捡起冒着热气的馍馍,便冲着里头问了一句,“那被子都晒?” 闻言,那妇人手里的动作不停,回了他一句,“放那吧,我等会再晒。” 陈庚望不满,又问了一回,“你且说晒不晒就成了,哪儿那么多事。” 这时,陈庚望见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心下一惊,暗叹自己多嘴,可下一瞬,就见她转过身来,“都晒晒吧,天儿好。” 待她又转过身去,陈庚望看了几眼,才离了门边,几步进了东屋,驮着两床被子搭在了那绳上。 原也没几床被子,陈庚望两趟就都搭了出来,堪堪理好,就听见厨房那妇人唤他,“吃饭了。” 第57章 待陈庚望进了屋,宋慧娟已经将饭摆在了案桌上,手里端着个碗,正趁热搅拌着。 见他进来,宋慧娟手上的动作加快了些,搅过几下,捏了点香菜撒了进去,放到他面前,“先这么喝罢,晌午就去打瓶香油。” 说着,从那馍筐筐里拿起一块豆面馍馍递了过去。 陈庚望接过,几步走到那里侧,拿了个碗回来,坐下就端着他的那大碗倾了过去。 宋慧娟见状,连忙伸出手去拦,“又不是没有了,篮子里还有哩。” 陈庚望看她一眼,手上仍是不顾她的阻拦,愣是把那碗鸡蛋汤倒了大半,放在了宋慧娟面前,随即端着那剩下的小半碗喝了起来。 宋慧娟看他一眼,便没再说话,掰了块馍馍慢慢吃了起来。 过得一会儿,宋慧娟觉察到陈庚望盯着她手里的馍馍,这时那碗鸡蛋汤她还没动一口,便顺势将那碗推了过去,“这鸡蛋汤味儿重,我真喝不下去,煮好的鸡蛋还成,这味儿实在冲鼻子。” 陈庚望看了她一眼,见她缩紧了鼻子,脸上不似作假,便接了过去,待他喝了几口,又起身进了堂屋。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53节 宋慧娟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吃起馍馍来,掰了一块咸豆饼子放在嘴里慢慢嚼了起来。 这制咸豆饼子的黄豆是七月下大雨那时收的,往年八九月才能收成,因着这一场大雨不仅提前收了,还减了不少的产,分到手里就只有十多斤了。 即使这分到手的黄豆还没长成,也不会有人家轻易舍了去,宋慧娟便将那些黄豆制成了咸豆饼子,这么一来放的时间就长了不少,平日里忙起来也算是一道替补的咸菜了。 这一回分家,厨房里的一应器具大多都是陈庚望新添的,他们来时只带了两个碗并两双筷子,还有一个她新编的竹篦子,这还是宋慧娟不知道这屋里到底是何等模样以防万一才带来的。 但所幸还好,陈庚望至少把这厨房里的地锅砌了起来,连灶前的柴火也堆了一些,总归是先能凑合着把这一顿饭做了。 宋慧娟吃罢手里的馍馍洗过碗,陈庚望才堪堪回来,手里拿了两颗鸡蛋,拉过一碗就要打碎了鸡蛋。 “作甚哩?这鸡蛋我留着还有用哩,”宋慧娟忙伸手去拦。 奈何陈庚望听了这话,立时不悦地瞪了她一眼,“这几颗鸡蛋还有甚用?天儿这么热放久了要坏。” “这孩子生下来还得用哩,”宋慧娟没好气地说道,手上仍是去夺。 陈庚望听罢,手上便没再坚持,任由她夺了过去,望着她那极小心的模样,陈庚望便嗤了一声。 不过是几颗鸡蛋,便是一月后她要坐月子,那鸡蛋也是够得,何至于她这般小心地省? 想起那孩子,他的嘴角便冷了下来,这边的情形宋慧娟丝毫不知,此时的她还一心想着这些鸡蛋的用处,想起陈庚望刚刚的做派,心里便不大放心,又数了一遍,才将装着那鸡蛋的篮子挂了起来。 直到宋慧娟再次进了厨房,坐在案桌前,见陈庚望正端着鸡蛋汤喝,才微微叹了口气,“那些鸡蛋我都有数,你可别想着给我煮了吃。” “你倒说说,你留着那鸡蛋准备作甚用?”陈庚望放下碗问道。 宋慧娟见他的脸色还行,便轻声说道,“等孩子生了,得做红鸡蛋哩。” “这会儿你还想着送红鸡蛋?等这孩子生下,那鸡蛋早坏了,”陈庚望猛地站起身,睨了她一眼,语气不善道。 宋慧娟也不反驳,低垂着眼,上辈子没有给孩子做的红鸡蛋,这辈子她是一定要做的,她只求一个好意头,其余的她都不求。 陈庚望见这妇人抱着肚子,耷拉着脑袋,心中的怒火更是无从宣泄,气急,伸出手指了指这冥顽不灵的妇人,“你!随你想怎么做都成,只这一天两个鸡蛋不许少。” 闻言,原本还低着头不出声的那妇人立时抬起了头,陈庚望偏过头,“这鸡是我寻来的母鸡,你要为他做红鸡蛋,便得听我的。” 说罢,不等宋慧娟反应过来,陈庚望披上衣裳就出了门,带着一股子怒气。 听得那门震出的声响,坐在厨房的宋慧娟便叹了一口气,这才是搬过来的头一天,他那脾气竟是半刻也忍不得了。 这时,她竟不知从陈家那老宅子里搬出来是对是错了…… 待她坐着歇了一会儿,才攒了些力气忙了起来,这一屋子的东西归置起来也是得花点功夫的。 经过那被人高高挂起的被子时,宋慧娟停了停步子,蓦的轻轻笑了几声,才缓缓进了屋内。 堂屋里的物件清完后,她又进了西屋,这屋子里现下只有一张木床,别的什么也没,她便只稍稍清了清。 待这边忙完,太阳已是移到了南面,直到进了厨房,宋慧娟才想起来要用的几个调料还没打,那常用的调料还是要凭票跑到供销社去买的,虽说那供销社离得不是很远,现下去却是来不及了。 宋慧娟只得先做了一锅杂豆粥,另热上三四个方馍馍,拌了些咸豆饼子,现下只能先这么吃了,待她明日去买了调料,晚间再去挖些野菜才能好些。 待午间下了工,陈庚望走到小路上,远远望见那冒着白气儿的烟囱,心下又是一阵气恼。 走到厨房门边,陈庚望往里一探,竟是没人,偏过头透过东屋的窗子往里一瞧,竟也无人。 待他转了一圈回到前头,才见那妇人被那几床被子掩了个严实,他走近一瞧,就见她正拽着麻绳。 待她直起身,才见那身上的褂子还解了两粒扣子。 头上出了汗,等风一吹指不定就着凉了。 “还没好?”陈庚望走近拽过妇人手里的绳子,语气依旧生冷。 “都好了,这绳子系的低了,往上调调。”宋慧娟松了手,抬头看着他调。 陈庚望没再说,解开绳子又往上提。 “好了,好了,这就行了,”宋慧娟看了眼都挂好的被子,转身进了厨房。 陈庚望停下手,歪头瞥了眼,那被子离地面也就一两掌,再低就落地了,看了半天也没觉着调高多少,那妇人真是麻烦。 待他再起身看去,手上的动作立时顿住了。 从这处瞧过去,正好能看见他刚刚停留的地方,现下这绳子调高了还能瞧见,不必说方才那妇人还嫌绳子低了。 陈庚望顿了顿,脸色愈发沉了起来,直到宋慧娟开口喊人,他才起了身。 待他一坐下,就见那妇人脸色如常地摆了饭,又问他,“你那还有调料票没?我想着明儿去打点回来。” 过了一会儿,宋慧娟没听见声音,回过身瞧了他一眼,坐下后又问了一遍,这时陈庚望才返过神来,应了一声,“有。” 宋慧娟见他心神不在,便不再多说,递了他那碗过去,“喝几口粥罢。” 陈庚望看了她一眼,接过后喝了一口,才拾起筷子吃起饭来。 一顿极简单的饭,十几分钟吃罢,陈庚望起了身,径直进了东屋。 宋慧娟早已习惯他这般行径了,倒也不觉着有什么,烧了些水才洗涮起来。 而那厢的陈庚望进了东屋,坐在床沿上,一低头就瞧见了还放在那床头上的木簪子,一如作业他放置的一般,动也没动。 等宋慧娟再进来时,就见陈庚望已然上了床,闭着双眼,浑身散发着一股子冷气。 她坐在床头想了想,不知他这会儿的转变到底是为何,无神的望着那扇小窗发了会儿呆,又起身出了门。 这边陈庚望听见她起身的动静,并没有睁开眼,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人回来,这才下了床。 堪堪走到门边,就见那妇人挺着个肚子,怀里抱着一床被子,仅仅露出一张小脸来,其余的竟都被那床被子遮了个严实。 宋慧娟觉着身前一黑,抬眼见到身前的人,便冲着他笑了笑,“屋里可是冷了?” 说着,并不等陈庚望回答,仍旧抱着被子往里走去。 陈庚望见了她这笑意,一把接过那床被子放在了床上,嘴上也软了下来,“可是要都收回来?” 宋慧娟摇摇头,“再收一床就成,剩下的再晒晒。” 陈庚望听罢,那脚下便往出走去,宋慧娟就上了床,散开了被子,将其铺得平平整整的。 一床被子本也不费劲,但她挺着肚子就多有不便,待刚刚坐下喘上两口气,伸手去拿那茶缸子时,一眼就瞧见了她那消失不见的木簪子。 宋慧娟探出手拿了起来,映着那从小窗照来的光翻着看了看,这木簪子摸着光滑了不少,别的倒没怎么大变。 这时,宋慧娟才隐隐猜出他这一天闹得脾气来,或许不是因为那几颗鸡蛋,是因着这根木簪子罢? 不容她多思虑一会儿,陈庚望那沉沉的脚步声就露了面,她便没放下那根簪子,问道,“打哪儿磨得?这会儿摸着真滑,也不糙手了。” 陈庚望顿了顿,但那嘴角却是抑制不住地翘了起来,“不糙手就行。” 第58章 待到这日晚间吃过饭,两人赶着天黑堪堪上了床,陈庚望就递过来一沓子票证,“这些你先拿着用,撑些时候。” 宋慧娟仰起头,看得他说的那先撑一阵子的票证,且是不薄,“这么多?” 陈庚望闻言冷哼一声,塞到她手里,“这便不用攒那些鸡蛋了罢?” “啊?”宋慧娟没想到他还记着,垂下眉眼避了过去,想起什么,又问道,“这么多打哪儿来的,你不是……” “一天天的操甚心?”陈庚望将被子拉到两人身上,语气不耐。 宋慧娟便不再问了,转身当着陈庚望的面儿将那沓子票证放进了床头的樟木箱子里,特意包在了另一块蓝布巾。 既是他不想她多问,她自是不会多问,何况以她对陈庚望的了解,他是做不得什么见不得光的事的,许是又是找他的那好伙计换腾的罢。 第二日一早,宋慧娟起床进了厨房,陈庚望瞧见她亲手将那根木簪子挽在了那发髻上,立时起了床也跟着进了厨房。 这时,宋慧娟已然坐在了灶前,正往灶里塞着柴火,只那高高挺着的肚子有些挡住了视线,竟摸索了两次才塞得进去。 陈庚望盯着她的动作,眉头微皱,几步走上前,“去歇着,我烧。” 宋慧娟抬起头,没有立时起身,反倒往里挪了挪,陈庚望眼中的情绪松了下来,随即坐在了凳子上。 待这一顿饭吃过,陈庚望临走前,听得宋慧娟唤他,又停下步子,朝里道,“这几日别出去了。” 说罢,不等宋慧娟从厨房里走出来问个明白,那声音早已随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宋慧娟有些摸不透,看着空荡荡的厨房不由得叹气,寻了几个空瓶子,洗干净后才关了门。 家里粮食不多,便是颗野菜也没有,该是去寻吃的了,趁着这时人已上了工,宋慧娟拿起竹篮子便出了门。 这种时候,附近地里的野菜早已被人扒光了,宋慧娟便寻了条少走的小路,顺便去供销社打些调料回来。 原也是不多远的路,只她一路寻着野菜走,忙起来就有些忘了时候,待这小篮子装了个半满,宋慧娟才想起正事,急急离了荒地,重新踏上了去往乡里的路。 那供销社仍是顶着一块大牌匾,来来往往的人比之早间少了许多,宋慧娟挎着篮子直奔那目的地而去。 一进门,刘玉兰就瞧见了她,直冲她摆手,“宋大姐!宋大姐!” 宋慧娟见她那柜台前没人,便笑着走了过去,“大妹子。” 见到她这高高的肚子,刘玉兰可是吓了一跳,上次来时那腰身平平,竟是一点也没瞧出来,“大姐,您这可是快生了罢?” 宋慧娟笑了笑,“是哩,许是十月就该落地了。” 刘玉兰看得好几眼,才问道,“这回您可是要买些娃娃的物件?” 宋慧娟摇了摇头,掏出那几张调味的票证递了过去,“来打几瓶味道,前些日子做咸豆饼子用的多了,现下家里竟是连个盐粒子也没了。” 刘玉兰接过,手上拿着秤杆称着重,听到这话,忙抬起了头,“您那队里今年还种大豆了?” 宋慧娟一愣怔,蓦的想起那时陈庚望的谨慎,嘴上便带了些叹息,“也是七月里发了大水从那老天手里抢下来的,还没长成就收了,分了十多斤,都做了咸豆饼子了,好歹冬天寻不着野菜也能有个味道了。” 提起这七月发的一场大水,刘玉兰也叹了两口气,“唉,老天可真是会作弄人,今年收成不好,今年这年也过不安生了……” “谁说不是呢?”宋慧娟作为这靠天吃饭的庄户人家,尤是深有同感。 他们这叹息声没挺得几分钟,就听见门外响起一声短促响亮的喇叭声,在这小小的关庙乡显得极为新奇。 宋慧娟往外看了眼,正好瞧见一个年轻的女同志从车上下来,没得一会儿,那车的周身就围满了好多孩子,一个个都睁着双好奇的大眼睛。 堪堪见得一道身影,宋慧娟也没什么多余的好奇心,便回过了身来。 刘玉兰见她如此淡然,反倒有些心痒难耐,“大姐,您没认出来?”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54节 宋慧娟一听,却是真愣住了,“这是?” 刘玉兰这才发现她是真忘记了,便压了声音与她说道,“您上次来买羊肉遇见的那个小姑娘的姐姐,可是知礼大方哩。” 经她这么一提醒,宋慧娟才想起来原来这竟是一个人,不禁感叹道,“看着可是个大人物哩。” “这女同志倒不是个大人物,”刘玉兰倾了身子靠过来,“听说她爹才是个大人物,是才从省城里退下来的干部哩……” 刘玉兰讲了好些个传闻,宋慧娟听罢才知晓他们这破破烂烂的山沟沟里竟也出了个大人物,上辈子竟从没听说过。 直到那些调料都装进了瓶子里,刘玉兰才停下,帮着宋慧娟放进竹篮子里,又将她送到门边,才嘱咐道,“这可不近,路上可得慢点。” 宋慧娟知道她说的是那大路,便笑了笑同她说,“知了,可赶紧进去罢。” 刘玉兰挥了挥手,见宋慧娟走远了才转身进了供销社内,没得一会儿,那辆汽车竟也开走了。 这时,谁也不曾料到他们口中这样的大人物有朝一日竟会同他们扯上关系。 待到午间下了工,陈庚望又绕着地头走了一遍,确认秧苗长势良好,才缓缓离了去。 转过邻角,走得几步,竟瞧见前面不远处有一道背影,那后头的发髻上赫然别着他打磨了许久的木簪子。 陈庚望大步上前,走在外侧,“怎得出来了?” 闻言,宋慧娟偏过了头,露出臂下的篮子,“挖了点野菜,晌午蒸点野菜还是蒸野菜团子?” “都行,”陈庚望看得一眼,抬手拔了门上的木闸口。 宋慧娟跟在后面又问,“蒸点野菜可行?晚间再蒸野菜团子?” “嗯,”陈庚望应得一声,转身关了门。 宋慧娟放下篮子,拍了拍沾在身上的尘土,才进得厨房寻了个瓷盆,将那些野菜倒入其中,坐在了井边,一棵一棵清洗了起来。 陈庚望坐在石墩边上看了一会儿,见她起身走来伸手接过那瓷盆,便进了厨房,点了灶火。 这日午间因着打了几瓶调料,掺进去连带着那点子野菜吃起来也香了许多,尤其是宋慧娟还特意放了几滴香油。 宋慧娟收了些脾性,陈庚望便被她伺候的好些,愈发沉溺其中,一连多日,那副狗脾气竟是再也不现,反倒又做起了噩梦。 这天夜里,宋慧娟正昏昏欲睡时,竟突得听见陈庚望大呼一声,猛地坐了起来。 “又做噩梦了?喝些水压压,”宋慧娟勉强坐了起来,看着满头虚汗的陈庚望递了一缸子水过去。 “没事,没事,”陈庚望失常一般接过了水,端在手里一口也没喝进去。 宋慧娟看了一会儿,拿起枕下的帕子轻轻拭了拭他的虚汗,便抻着胳膊靠在了身后的箱子上。 过得好一会儿,陈庚望才缓过神来,看见倚在床头哈欠连天的妇人,才安下了心神,将她揽在怀里,安抚似的拍了拍,“睡吧,睡吧。” 得了他这话,宋慧娟便躺了回去,到头沉沉睡了过去。 这时,里侧的陈庚望才缓缓睁开眼,看着身旁活生生的妇人,听得她那浅浅的呼吸声,才敢确认那被血染红的床铺不过是一场梦。 近来他总是梦见她生孩子时的场面,次次都是嗜红一般,那血仿佛是流不尽,从床上流到了地上,一点点染红了屋子。 本是早已经历过的事情,现下却生出几分后怕来,好似这才是头一回。 待到第二日早起,宋慧娟见他那眼下的两团乌青,有些欲言又止,看了一会儿终是没说什么,起身进了厨房。 他那噩梦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早半个月前就开始了,一夜做上一回倒也还能勉强受得过,现下竟愈演愈烈,一夜少说也得做上两回,且那后遗症有些严重,看他那面色,也是多日睡不着了。 但陈庚望终是不曾说什么,她也不问,只能先这般了,况且眼下她也被扰得夜夜失眠,夜里也有些力不从心了。 渐渐到了十月,队里开始忙着收玉米收红薯了,幸好那红薯种在了西地南侧,离那大沙河还有一段距离,没被淹了。 这样产量极高的农作物是很受庄户人家的喜欢的,红薯的用途也多,保存的时间也长,更重要的是很能填饱肚子。 白日里陈庚望去了地里,宋慧娟稍稍轻松些,便提前准备着一应的生产物品,她只满心等着孩子的出生。 生产前几日的晚间,张氏与孟春燕特意来了一趟,送来了些红糖,宋慧娟笑着收下,只那脸上的笑看在陈庚望眼里觉得极勉强。 从那日后,倒连带着陈如英也总来看看,宋慧娟也不抗拒,就算前些日子张氏当着陈庚望的面对她冷嘲暗讽了一番,也没影响她对其他人的态度。 陈如英倒也还好,只这一回之后,孟春燕也跟着频频来了几回。 一日,独独陈如英一人前来,宋慧娟一问才知,孟春燕怀孕了。 第59章 这天晚间吃饭时,宋慧娟便与陈庚望说了这事,见他没甚反应,便提出要回去看看。 陈庚望听完,眉头立时皱了起来,抬眼看她一眼,却是没说什么。 他没反对,宋慧娟便装了些鸡蛋,临出门前陈庚望倒走了出来,一路上将她护在里侧,放缓了步子走在外侧。 到那陈家老宅门前时,陈庚望又低头看那妇人一眼,见她面上淡淡,转头上前拍了门。 来开门的竟是陈庚兴,一见到前面的陈庚望立时极兴奋地冲里头喊了句,“大哥回来了!” 这话说罢,陈庚望往前一步冷哼一声,那手重重落在他身上,随后那跟在后面的宋慧娟便露了出来,他那脸上的喜悦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宋慧娟见得轻轻笑了笑,跟在了陈庚望身后。 还未走得几步,陈庚良已是走了出来,几步走到陈庚望身边,噙着那温和的笑意唤了声,“大哥,大嫂。” 陈庚望点点头,宋慧娟便跟着笑了笑,将手里的篮子递过去,“前些日子攒下的,不多,且先收着给春燕补补。” 陈庚良闻言看他大哥一眼,朗声笑道,“大嫂都知了?” 宋慧娟笑笑,指着刚从厨房跑出来的陈如英说道,“还是小妹今儿去东头玩儿说起来的,我也是奇怪春燕咋没去,一问这才知道。” 陈庚良回过头看得陈如英跑过来,笑得几声,顺势把那篮子交了过去,带着两人坐进了堂屋。 老陈头和张氏早已坐在了堂屋,想来是才吃过饭还没收拾完,宋慧娟跟着陈庚望坐在了一旁,听得老陈头与陈庚望兄弟俩说了两句,就见陈如英扒在门边眼巴巴地往里瞧。 宋慧娟见了,微微偏过头朝她笑了笑,随即便听见张氏斥道,“还不回去,小孩家的在这儿作甚?” 宋慧娟听得这话,便朝陈如英眨了眨眼,当着这几人的面儿偏过了头。 陈庚良见他那大哥微微皱了眉头,只得出来打圆场,“小妹,可是有事?” 陈如英忙点了点头,往外指了指他们房屋的位置,又看了看宋慧娟,“二嫂……” 这话难说,陈如英现下对张氏有些亲近不起来,尤其是自从那次亲眼看见张氏打了宋慧娟一巴掌,那一巴掌不仅是打在宋慧娟身上,更是打破了她对她那大家闺秀的娘的印象。 那与张氏对她的教导是不符的,让她探不明白,反倒生出几分疏远之心来,生怕那一巴掌有一日会落在她身上。 “你们妯娌俩倒好,”张氏说完顿了顿,瞥见这屋子里几个男人的脸色,又松了话,“去瞧瞧罢,你们这么好倒像亲姐妹一般。” 这话说完,宋慧娟便起了身,她是一分钟也不想在这地方待下去了,朝陈庚望看过一眼,便跟着陈如英走了。 张氏这时也坐不下了,几个男人们谈起地里的事来,她便起身进了东屋。 这边男人们忙着男人们的事,那边的女人们却是在说着女人们的话来。 一进屋,就见孟春燕坐在床上,瞧着精神头还不错,身子骨倒也还行。 孟春燕有几分欣喜全然露在了面上,一见宋慧娟来了,更是激动起来,“大嫂,你怎么来了?” 陈如英跟着孟春燕混了几日,胆子愈发打了,竟率先开口,“不是送鸡蛋来了吗?” 这话惹得几人笑起来,孟春燕倒是很好奇这些妇人之事,宋慧娟原本也是想同孟春燕说说这身子的事,奈何陈如英这一个小姑娘坐在这儿听得兴起,半个多小时愣是没找出个机会。 直到听见外面那些男人们的声音来,宋慧娟只得委婉地提了提,不外还是那几句注意身子的话罢了。 这一次回到他们那院子里后,陈庚望便愈发不安了,时常在宋慧娟便去绕来绕去,看得宋慧娟差点忍不住想问他几句。 这话还未问得,宋慧娟便发动了,是在十月初九的晚间,宋慧娟手上才和好了面团,突然觉着肚子痛起来,忍了一会儿疼得却越来越厉害。 有过经验的宋慧娟立刻意识到不是假性宫缩,是真的要生了。 “陈庚望,”宋慧娟两手紧紧抓着凳子,一时之间站也站不起来,“陈庚望。” 本来坐在灶前烧火的陈庚望一听他唤的全名,立时就要瞪过去,可抬眼就见她回头看着他,眼中满是急切。 他定了定神,托着无力的双腿走了过去,“快回屋,回屋。” 宋慧娟听得这话,朝他点了点头,抓着他的双手勉强撑着桌子站了起来。 陈庚望扶着人走到西屋,才想起要去找接生员,但此时这家里就她一人,他放心不下,又开始满屋打转。 宋慧娟见了连闷气也生不出来,只得对他说,“我还撑得住,去寻崔大娘罢。” “等着我,”陈庚望看她一眼,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转头跑了出去。 等陈庚望将崔大娘请进来时,就瞧见宋慧娟已经自顾自的站了起来,陈庚望立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崔大娘到底生养了几个孩子自然能看出来还没啥事。 “多走走好生,”崔大娘将陈庚望赶出去前对他说,“去烧热水,再热上几个馒头。” 宋慧娟知道她说的不错,为了孩子也只能忍下阵痛,微微提着步子绕着屋子走了起来。 走了两三圈,实在没了力气,坐又坐不下,只能稍稍扶着墙歇息一会儿。 直到天色彻底黑了下来,陈家老宅的人也赶了来,那时宋慧娟才满头大汗的被扶上床。 头胎都难生,光是阵痛少说也要三四个小时,宋慧娟已经疼得没了力气,连碗粥也端不住。 陈庚望还是跑了进来,喂她勉强吃了大半碗,又被被崔大娘赶了出去。 站在屋外也吃不下饭,坐在堂屋里静也静不下,她不甚喊叫,反倒让他心口里紧张的不行。 他也只听过娘生孩子,喊的厉害,和她还不大一样,总觉着她那柔柔的声音,听着人像是要没了一般。 直到凌晨三点。 “啊!” 猛地一声痛呼,紧接着就听见了孩子的哇哇大哭。 陈庚望腾地站起身来,就见崔大娘抱了个襁褓出来。 “你可是个好福气,”崔大娘掀开一角,“是个男孩。” 老陈头凑近瞧了一眼,高兴得张开胳膊就要抱孩子,“来,爷爷抱抱大孙子。” 屋外热闹一片,屋里的人已经累得昏睡过去。 等崔大娘收拾了一遍,陈家众人又离去,陈庚望才得以进去。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55节 此时她安安静静躺在床上,脸色苍白,额前的头发都打湿了,连带着呼吸声似乎都弱了许多,像个纸片人一般。 那孩子不哭不闹,闭着眼仍旧睡着,隐约能瞧出她的样子,鼻子倒是像她。 陈庚望没回东屋,只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熬了几个钟头。 昨夜折腾到四点多,这时天儿才亮上几分,就听见孩子震耳的哭声。 宋慧娟一下就醒了过来,扭头看向旁边的襁褓,哭的那么大声眼都没睁。 身下还疼着,但宋慧娟没犹豫,两手伸出来就要抱起孩子。 一双胳膊映入眼帘,将孩子递给了她,“换尿布不?” 宋慧娟一怔,随即接过襁褓掀开仔细看了看,才摇摇头,轻轻将孩子放到被子里撩开衣裳就喂起了奶。 她没什么反应,喂养孩子是母性使然。 但陈庚望看到那一系列动作,脸倏地红了起来,幸好这时天还不大亮,宋慧娟没瞧见,只见他转身出了门。 孩子还小,也吃不了多少,不一会儿就呼呼大睡,宋慧娟放松了精神,也继续睡起来。 待临上工前陈庚望端了饭进来时,就看见那床上的一大一小都呼呼睡着,小的那个还吹着泡泡。 虽说孩子才出生,可该下地干活的人也丝毫不耽误,陈庚望下了地,遇见张氏往这边走,手里拿着一沓尿布,原来张氏早已挨家挨户通知了孩子的长辈们,从他们手里得了好些尿布,一早就送了过来。 陈如英也跟了来,对家里新生命的到来很是高兴,听了她大哥的嘱咐要帮着宋慧娟照看照看小侄子。 原来按着习俗,刚生下孩子的人家都是要煮好些红鸡蛋分给亲戚邻居沾沾喜气,可前些日子宋慧娟才送出去大半,剩下的便不多了。 索性这时候家家知道日子难过,所以也都不大讲究这些,宋慧娟便只把那剩下的鸡蛋腌了腌,虽说不多,但胜在意头好。 更欣喜的是这孩子生下来看着就健康,而且和上辈子的时间也不一样了,晚了大半个月。 这似乎是一种好兆头,至少在宋慧娟看来如此。 晌午陈庚望回来时直奔西屋,那妇人还睡着,里侧的小小人儿倒动弹着。 陈庚望放缓脚步,几步走得过去,这孩子只早间轻轻抱了一下,就交给那妇人了。 那小小的手,半张着,陈庚望顺势就把指头伸了过去,小小的手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一下子就握住了。 陈庚望的心也像是被抓住了一般,脸色竟不自觉地露出了笑意。 原是上辈子曾有拥有的东西,却仿佛从没感受过一般,或是时间太久,早已被他遗忘了。 第60章 这日晚间,宋慧娟就能缓缓坐上一会儿,却还是下不得床,陈如英一直在这边照看着小家伙,直到做过饭又等陈庚望晚间下了工才离去。 宋慧娟心里记着她的好意,却不能要她来伺候自己,待她走后便与床边的陈庚望说,“明儿可别让小妹来了,她一个小姑娘两头来回跑净折腾了。” 这话一说,陈庚望转头看过来,盯了好一会儿没瞧出什么,才点了点头,探过身掖了掖她身上的被子。 宋慧娟搂着孩子喂了一回,又哄了一会儿,才把小家伙哄睡了过去,看见稳稳坐在床边的陈庚望便说,“早些去睡罢。” “你先睡,”陈庚望仍旧看着手里的账簿,头也没抬。 见他一副没听进去的模样,宋慧娟便没再言语,这副身子才过得一天终究还撑不了太久,没得多久她也睡了过去。 这时,陈庚望才将目光从那账簿上移开,落在了床上的那妇人身上。 夜色朦胧,她那脸色瞧着有些发白,倒是那里侧的小娃娃脸蛋红红,足足有六斤七两。 夜半,里头的小家伙哭闹,宋慧娟醒来去喂奶,过得一会儿,她才发现身后有些不对,回过身就见陈庚望还坐在床边的凳子上。 宋慧娟轻轻拍着怀里的小家伙,分出一丝心神来对他说,“回去睡罢,夜里冷。” 陈庚望仍旧是一动不动,待那小家伙安静下来,那妇人又劝了一遍,他看得一眼那还有空余的床,终是冷着脸起身出了门,走进了那空荡荡的东屋。 这一刻,他竟有些不知让他们娘俩住在那西屋是不是对了,至于忘记了祖上传下来的说法——妇人血污晦气会挡了男人的气运。 第二日陈庚望醒来时,伸手往外一探,竟是冷冰冰一片,那眼猛地睁开,听见那稚嫩的哭声,才恍然记起这家里平添了人的事实。 那小家伙可劲儿地扯着嗓子哭,陈庚望听得心烦,披了衣裳赶过去竟发现那床上只有一个小家伙,那妇人不知去了哪儿。 顾不上那嚎哭的小家伙,陈庚望一把推开门跑到了小路上,四下寻顾,几条小路分支而向,他竟不知要去哪儿寻她。 心下慌然至极,隐约听见屋里那妇人的声音,“莫哭,莫哭,水上有白帆哟,水下有红菱……” 陈庚望来不及思索,急急跑了回去,果然,那妇人正抱着那小家伙,来回轻轻晃上几晃,没得多久就听不得那小家伙的哭声了。 唯独那妇人还轻轻哼唱着,手上仍不肯放下,浑身散着一股他曾见过的温暖却坚韧的力量,但此刻的她与从前还是有些不同。 宋慧娟放下孩子,抬头问道,“咋了?外头有事?” 陈庚望被她这么一问,才觉出刚才的冲动,但仅仅一瞬而已,看到她身上穿戴好的衣裳,皱了眉头,“这是?” 宋慧娟低头看了看衣裳,没瞧出什么奇怪,才问,“前几天晒了些红薯干,今儿熬粥可行?” 陈庚望听过,才知晓她这是去厨房做饭了,那脸更是冷的要命,二话不说就奔进了厨房。 听到身后那妇人跟上来的脚步声,又回过头斥道,“瞎折腾!” 见这妇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脾气吓得一怔,陈庚望又放软了些声音,“回去躺着去,净是操心。” 宋慧娟看他那张沉着的脸,便没勉强自己,对他说,“红薯干在条柜下头,拿小半碗,淘上三回就成,面汤也和好了……” 陈庚望听她唠唠叨叨嘱咐了半天,看着她极小声地说上两句又偏过头拍拍那小家伙,竟是一点也不厌烦,反倒生出几分贪恋。 “知了,知了,”待她说完,陈庚望摆摆手就出了门。 宋慧娟见他离去,才算是松了心神,一心投在了她这小儿身上,只看现下就能觉出这孩子不同于上辈子,不说日后要多出人头地,好歹是有了一副好身板。 这是她这个当娘的现下能给他的最好的东西了,日后仔细些总能将他好好的养大,这也是她对这个孩子最大的期望了。 这小家伙的长相同上辈子是一模一样的,连那鼻梁也一样,都是随了她,其余的眉眼倒全随了陈庚望,幸好她这孩子的性子不是十成十随了陈庚望。 这般想着,想着他的未来,宋慧娟便觉得日子也不难过了,人总是要往前看的,连陈庚望也是如此。 只是今儿他会下厨做饭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上辈子两人过了三十多年,他也没做过几回饭,直到后来自己走了,他一个人才慢慢做起了饭。 是以,宋慧娟倒不担心他做不好饭,即使这头一回把握不准,日后也总有做好的时候。 果然,等陈庚望端了饭进来时,那脸色瞧着就有些臭,但宋慧娟端在手里看了看,但也没什么奇怪的。 馍馍是早先她蒸好的,红薯干也是早已经晒好的,看着都大差不差。 宋慧娟喝了一口,也还成,但在低头夹那野菜的时候,才意识到他那臭脸色是怎么一回事。 本那野菜只过一遍面糊糊,上锅蒸上一遍,待熟了之后撒上几粒盐粒子就成,但现下她面前这碗过于干瘪的野菜就有些不成形了。 宋慧娟夹起一筷子,还未放到嘴里,就被对面的陈庚望伸手打断了。 紧接着,陈庚望就见那妇人朝他笑了笑,“我尝尝。” 说罢,果真将那皱皱巴巴的野菜放进了嘴里,嚼上两口,嗓子微微一动咽了下去,随即对他说,“还成。” 见她神色认真,陈庚望夹了一筷子也放进了嘴里,一口干草味儿直冲口腔,“别吃了。” 陈庚望皱着眉头,一伸手端过那碗野菜起身就要走出去解决了这野菜,却被她唤住了,“还成,再不吃再过几天连这野菜也没了。” 明明知道她说的是事实,陈庚望还是抬起步子端了出去。 徒留那床上的宋慧娟摇头,这点子野菜也不是不能吃,比着早几年啃树皮的日子已经好上很多了,好歹能填饱肚子。 更何况现下天儿越来越冷,那野菜长得愈发慢了,再加上这冬日里本就没什么吃的,就这一碗她就得跑出去寻上大半天,哪能就这么浪费了。 宋慧娟还是起了身,堪堪跨过门槛就见陈庚望端着碗朝她走来,她想了想还是开了口,“那也不是不能吃,我再去看看。” 说着,宋慧娟就要往那东边的厨房走去,只是才走出一步,那胳膊就被陈庚望一把拉住了,“回去,吃了饭再说。” 宋慧娟见他脸色不善,终是往后退了一步,跟着他进了屋。 她道陈庚望出去做什么了,原来是去打鸡蛋汤了,倒是陈庚望拿手的一道菜了。 不需开火煮上一煮,更不需下油炒上几番,只将那鸡蛋趁着热水搅一番,再撒上即可葱花散散香气就成了。 上辈子她那几个孩子不知喝了多少回,连她那几个小孙子小孙女也跟着喝了几个月。 原是陈庚望自己个儿的法子,倒让几个孩子也跟着学会了,那时候鸡蛋虽比不上现在这么稀罕,却也是少吃的东西。 偶尔解解馋,陈庚望便让她打上两个鸡蛋,分了几碗给孩子们,那时也不觉得日子多难,都是她被那假象骗了,她以为他也是同她一样心里有孩子们的。 但那假象终究被她看了个清楚,几个鸡蛋又如何,想必陈庚望是不把拿几个鸡蛋看在眼里的。 因此,这一回从她回来,她便有些抗拒他这鸡蛋汤,这只会让她想起那一场场的虚假,让她作呕。 “真不成,”宋慧娟摇了摇头,伸出手把那手往外推,“我一闻见就难受,真不成。” 陈庚望最终也没成功把这碗鸡蛋汤送到宋慧娟手里,因为她那脸色不似作假,一闻见就皱了眉头,急速往后躲避的样子也不似假的。 上辈子她不是这样的,但陈庚望想不出什么缘由,只能让她以这是那小家伙所致的蹩脚借口遮掩了过去。 或许,曾经也有过这样的事罢,只不过那时他不曾知晓罢了。 待两人勉强吃过这顿早饭,陈庚望去上了工,宋慧娟才躺了回去。 晌午日头足,宋慧娟拿着才换下的尿布,端着盆望水井边去,就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没得多久,那门咯吱响了一声,接着那脚步声就走了进来,宋慧娟抬头一瞧,是陈如英。 现下陈如英也不出去找小姑娘玩了,得了空就跑过来,拉着个小凳子,只等着那小家伙睁眼呢。 宋慧娟洗了尿布,又晾在院子里。 “醒了,”陈如英很是高兴,“小侄子醒了!” 看着陈如英的模样,宋慧娟也被逗笑了,“行,去和他玩吧。” “唉,唉……” “咋了?”宋慧娟有些疑惑,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怎么连连叹气。 “大嫂,”陈如英托着下巴问道,“小侄子叫啥名啊?” 宋慧娟倒忘了这回事,心里早已经是按着上辈子的名儿称呼小家伙了,可这辈子陈庚望还没说呢。 “还没起呢,”宋慧娟顿了顿,回过神来,“等你大哥回来你问问他。”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56节 “好,”陈如英应了一声转头又跑了回去。 第61章 等午间陈庚望回来,陈如英还真拉着人问名字去了。 “大哥,小侄子叫啥名啊?” 陈庚望听到这个问题,下意识地一怔,余光注意到窗内的妇人回过神来,“回头我去问问。” 陈庚望草草一句敷衍了过去,不过这名字还真轮不到他这个当爹的取。 按着老礼儿,长子长孙的名字都是要家里的长辈取,就像当年他的名字一样,照样是轮不着他爹取的。 这日晚间吃过饭,陈庚望跑了一趟西头去问了老陈头,同上辈子一样老陈头按着辈分苦思冥想,最后给取了个名字——陈明守。 睡前宋慧娟听了陈庚望带回来的消息,也只点点头转身就接着照看孩子去了,不出意料,还是上辈子的那个名字。 陈庚望看得她毫不在意的样子,心下不免生出几分探究来,但任他如何瞧,愣是没从她脸上看出一分波动。 宋慧娟对这名字倒没什么讲究,本就是轮不上她当家作主的,自然不会生出那些心思来,眼下把这小家伙平平安安的养大才是要紧事。 夜半三更,人正睡着,忽然想起小家伙的哭声,宋慧娟连忙探过身去看孩子。 打开襁褓,没拉粑粑,也没尿床,又饿了。 东屋的陈庚望也被闹醒了,眯了一会儿如何也睡不进去了,干脆下了床去看那始作俑者。 推开门就见那妇人抱着孩子正来回走动,从那露出的半截肌肤他隐约猜测正在给那小家伙喂奶。 妇人嘴里似乎还嘟囔着着什么,离得远,他听不大清楚。 待走近了,才听得是那民间的歌谣,用他们这俚语哼唱几句,却是温温软软的。 宋慧娟早已听到了那门后的动静,直到喂了小半天,小家伙好容易安静下来,两眼闭着,依靠着本能吃奶,才转过身来。 随即就见陈庚望缓步走来,低下头看了过来,小家伙似乎感应到什么,立时又呜呜的哭了起来。 这时宋慧娟也顾不上他了,又埋头哄起怀里的小家伙了。 陈庚望站在床边看得半晌,也没换来她一个眼神,她那心思早一心扑在那小家伙身上了,哪还能看得他这个一家之主。 等宋慧娟哄睡下小家伙后,那床边的人早已经离了去。 第二日早间,依旧是陈庚望做了早饭,只再做那野菜时,宋慧娟便又嘱咐了几句。 果真,等陈庚望再端来时那样子看着就差不多了,吃到嘴里也是能行的。 宋慧娟吃得几口委婉夸了两句,一抬头就瞧见陈庚望那抑制不住上挑的眉头,暗道陈庚望这人现下是愈发孩子气了。 不知是不是她这几句夸奖的作用,晚间陈庚望就扛了两根木头回来。 那时宋慧娟正抱着小家伙站在床边晒了会儿太阳,听见那么大动静就从窗户边上探出了身子,“砍木头作甚哩?” 陈庚望将那木头放到院子中央,才起身看了过去,“打个物件。” 那话,他没说完。 那妇人竟是问也不问,低头就去哄那小家伙了。 陈庚望皱了眉,却在看到她那眉眼处的笑意时停下了步子,忍下了口中的话。 晚间吃过饭,陈庚望便坐在院子里忙活起来。 宋慧娟给他提了一盏煤油灯,夜里还是有些黑,一不留神那锯子就容易割到手。 她瞧不出来他这又是忙活的什么,却也不会开口问第二遍了。 她在一旁看了一会儿有些犯困,打了几个哈欠,许是被陈庚望听到了,他转过头上下扫了她一眼,随即摆了摆手,“进去睡吧。” 闻言,宋慧娟便放下了那盏煤油灯,临走前还是劝了一句,“可别脱衣裳,天儿一冷就得冻着了。” 陈庚望点点头,浑身又充满了干劲。 待到第二日,宋慧娟推开门就见到堂屋中间放了一个小摇篮,还不大成型,但隐约能瞧出个大模样来。 对陈庚望这般的“贴心”她已经见怪不怪了,或许从那时他能下手洗床单时就可见一斑了。 她对他的这些变化谈不上有什么感动,只是面上更能平和的对待他了,这些事都是很好的借口,能让她勉强同他过下去的借口罢了。 这些事要是发生在上辈子,或许她就欢欢喜喜的接受了,还能高兴好几天,感谢老天让她嫁了一个这样处处为她着想的丈夫。 但那一切终究只能是如果而已,是不可能发生的。 待到这日晚间,一下工就见陈庚望推开了门,做过饭后,又打磨起了那堆木头。 昨夜已是做好了大半,这天晚间做到九点多就做成了。 陈庚望做完,仔细清了清上面的木屑,立时就搬进了东屋,等他这边安置妥当,才去西屋唤人。 宋慧娟跟了他来,见到那崭新的摇篮,也忍不住赞叹,“这可真好了,再过几天就能推着明守去晒太阳了。” 陈庚望享受着她的夸赞,心里却记着要她搬回来的事,想说却又说不得,男人的面子还是顽力抵抗着。 “快些睡罢,”宋慧娟听到西屋那小家伙的哭声,撂下这句话转身就走了出去。 陈庚望站在那看着她渐渐消失的背影,听得她那软乎乎的歌谣,都是为了她那心头的小家伙,只得冷笑一声。 她那心思果真都放在了她那孩儿身上,既是现下她肯留在这儿也是为了她那孩儿,与他一分的干系也没有。 但,那又如何,她还是得留在这儿,一辈子都得留在他身边。 陈庚望望着这空空荡荡的屋子,触及那小小的摇篮,猛地一拳挥起,却没有落到那摇篮上,紧握的拳头终究是无声地垂落了下去。 等漆黑的颜色爬上天空,等那西屋恢复安静,他还是推开了那门,看着那妇人安然的模样,即使睡着了那手仍是紧紧护着她那孩儿,看着她那毫无防备面朝里侧的睡姿,他无力的闭了闭眼。 待到早间,陈庚望那脸色却是没有冷下去,宋慧娟自然也没有注意到,二人一人在外一人在内,这样的日子过得大半月,宋慧娟便能正常劳作了。 这时已是十月中旬了,天儿渐渐冷了,尿布洗了搭在绳上晾一天也能干,但若是等到天儿再冷些就得放到柴火堆里烘烤了。 想到此处,宋慧娟决定去拾些枯树枝,要是等月子过了再去只怕就拾不到了。 等宋慧娟洗完尿布进屋时,就见陈如英趴在床边一个劲儿地晃悠着摇篮,看样子小家伙又睡着了。 这摇篮被陈庚望抬到了窗边,半晌午太阳不太晒的时候给小家伙晒晒,也能去去黄疸。 “睡了?”宋慧娟走近压低了声音问道。 陈如英重重的点了点头,却是不说话生怕把小家伙吵醒了。 “歇歇吧,”宋慧娟把人拉起来坐到床上,“晃多了以后就该长脾气了。” “晌午想吃啥?”宋慧娟倒了一缸子水递过去,“我去做。” “不行,不行,”听了这话,陈如英连连摇头,水还没喝进嘴里,“大嫂还坐月子呢。” “好多了,”宋慧娟喝了口热水,自己休息了大半个月了,精神已经好多了。 “那也不行,”陈如英还是不大愿意,“啥饭我都会做了。” “大嫂给做红薯馍馍咋样?”宋慧娟干脆转了话题。 陈如英还是没抗住诱惑,点点头,“好。” 等到下午陈庚望去上了工,宋慧娟又喂了一遍奶,才拿着一捆麻绳出了门。 而那个正呼呼大睡的小家伙此刻啥也不知道,就被宋慧娟托付给陈如英了,正好趁着他白天睡的多,不大闹人,宋慧娟打算去捡点枯树枝。 现下正是落叶的时节,宋慧娟特意跑远了些,那北河边树多,落下的枯树枝自然也多。 她走了好一会儿才寻得一堆多些的树枝,那捆麻绳正好可以从树枝中间绑起来,这样一来能拖回去不少呢。 一趟就捆了两大捆柴火,紧着烧也能用上个半月,这等冬天再来就好过多了。 不过宋慧娟 没打算就找这么多,毕竟这种东西有多少都不嫌多。 等村里都寻得差不多了,宋慧娟打算去另一个地方瞧瞧,那儿不大会有人去。 ——坟地。 每个村或是每个大队都要一片集中的坟地,或是上面按片儿划分的,不过更多的是陈家沟这种老祖宗一辈辈传下来的风水宝地。 这种地方平常很是有人来,除了清明过年,一般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没人来。 如此一来,正好便宜了宋慧娟,不少的枯树枝自然堆积了一层又一层。 来回折腾了三趟,终于够过冬天了,能足足的过。 不过这么一来,宋慧娟捆最后一捆柴火的时候天儿已经快黑了。 正好赶上下工吹哨,这个点人正是多的时候,她不大想遇见村里的那些妇人,干脆等等,差不多半个钟头人也就散光了,正好那会儿天也能黑了。 可陈家那边可就乱了,小家伙早已经饿得哇哇大哭,陈如英哄不过来,正巧被下工的陈庚望撞了个正着。 陈庚望下了工一回到家就没见那妇人,等吃了饭还是没见到那妇人,连这臭小子也是他给看顾的。 除了这臭小子,家里也就只有陈如英能知道她去哪儿了。 不等他问,陈如英就全部交代了,还真是又出去乱跑了。 陈庚望问了明白就大步朝坟地赶了过去,那妇人还真是大胆,这么黑的天儿连坟地她也敢去。 第62章 还没走多远,远远的就见那小路上有个人影,拉着长长的影子,身后拖着两捆柴火。 “赶紧回去,”陈庚望真是气不打一出来,从那妇人手里接过柴火,往身后一甩就提溜起来了。 宋慧娟着急,只顾着避开人倒忘了家里的小家伙了。 她最后出来时小家伙正呼呼睡着,便没有喂奶,哪成想耽误这么一会儿就快饿坏了。 陈庚望站在那窗边看着她,见她只顾得低头去哄怀里的那臭小子,转过头却又扫到院子里堆着的树枝,那脸上的冷霜终是压了回去。 喂饱了小家伙,宋慧娟也有时间填补两口饭。 一块红薯馒头,一碗红薯茶。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57节 待这些东西吃过,宋慧娟放好了小家伙起身出了西屋。 陈庚望瞧着那院子里忙碌的身影,回过头去瞧那眼珠滴溜溜乱撞的臭小子,两腿上下一叠坐在了床边上。 眼神落到那臭小子身上,上下打量了几遍,唯有那鼻子能瞧出她的影子来。 鼻梁不高,鼻头也小些。 陈庚望伸出手去量,还未碰到那小鼻子,手上一软,指头反倒被人紧紧抓住了。 陈庚望皱了眉,抽了两下却没抽出来,那小手的劲儿虽是不大,他却不敢生生拽出来,他只能俯身过去抽了出来,却不想那孩子感受到了竟扯着嗓子大哭起来。 陈庚望彻底气了,左手伸去,想要助右手脱困,奈何那妇人的脚步声已是愈发近了。 这倒好,他还没脱困,那妇人已经进来了。 看得那妇人匆匆走来,陈庚望立时解释道,“不是我。” 宋慧娟闻言一怔,注意到那两只手的纠葛,便笑了笑,“我知。” 说着,人就也凑了过来,低下头去解那臭小子的手,仍是温温缓缓地,“明守,明守,是不是饿了,娘看看啊……” 陈庚望仿佛闻见了她身上的一股味道,悠悠醇厚,同那臭小子身上的奶香味还不大一样,多了一味独有的香气。 宋慧娟一露脸,小家伙的注意力就转到了她身上,小牛犊似的挥舞着手脚。 她的孩子这般强健,她还是很高兴的,可没得几天她又发愁起来。 前些日子这小家伙胃口还小,跟只小猫似的,随便吃了两口也就饱了。 可这两天几天胃口上来了,她才意识到这孩子真是慢慢要长大了,吃的奶明显比前些日子多了,可她顿顿吃的都是红薯面野菜团子,哪还能喂得住他,更何况他这么小,连米糊糊也喝不了。 宋慧娟没办法,夜里这小家伙饿得直哭,她也只能给他含着,好歹给这孩子一点心里安慰。 现下倒还好哄,喂了半天好歹是睡着了,看着怀里的孩子宋慧娟恨不得自己是头牛。 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 “睡着了?”陈庚望见那妇人轻手轻脚的把孩子放进里侧,微微转过身子。 “嗯,”看着这小家伙的脸儿,宋慧娟已经开始发愁了。 陈庚望见那妇人一脸的憔悴,张了张嘴只干巴巴的说了一句,“睡吧。” 蝈蝈叫着,一夜不停,那孩子也是一夜不停地折腾,宋慧娟只断断续续睡了两三个小时,东屋的陈庚望时不时地能听见那妇人浅浅的哼唱,也随着他们娘俩折腾着。 第二日早间,陈庚望去上了工,宋慧娟看着怀里那偶尔睁开眼瞧瞧,大多还是呼呼睡着的小家伙,她便开始琢磨着怎么寻些东西来下下奶。 待到陈如英来了后,托她照看着这小家伙,又给他喂了一遍奶,宋慧娟便趁着他正在睡觉洗了昨夜换下的尿布。 眼下她还是担心孩子吃不饱的问题,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南河里碰碰运气。 找几根竹竿,用绳子捆起来接成个长竿子,又找了根大的缝衣针,放进草木灰里趁热捏成个钩子,基本上就差不多了。 正好这时候村里也没啥人,都下地干活了。 宋慧娟拿着自制的鱼竿就去了南河边,在湿泥边边上挖些蚯蚓,竿子往里一甩,剩下的只能看运气了。 陈庚望从北地往西地赶,远远的就见那河边上好像有个人。 “谁啊?”还没走近,声音已经传了过去。 宋慧娟听见了,那么大的声音,可她仍旧没动,因着此时手里的竿子往下沉了沉。 “谁啊?”陈庚望见那人直愣愣的挺着背,也不回个话,提着步子往前走。 人还没走到跟前,只见原本坐着的那人猛地站起来,刹时间一根竿子突然扬起,躲闪不及自上而下砸到脚下。 陈庚望一把接住,原来那人竟然是……自己家里的那个妇人。 看着那妇人惊愕的神情,陈庚望更是遏制不住心中烦躁,冷冷问道,“跑这做甚呢?” 此时宋慧娟来不及理他,坐这两个多钟头好不容易钓上来一条,只记着家里嗷嗷待哺的小家伙,哪里还有空搭理他。 只听那声音她也知道陈庚望没啥事,连忙弯下身子就去钩子上抓鱼。 陈庚望见她那一句也没听进去的样儿,脸色更是沉了又沉。 好容易抓住了鱼,宋慧娟捡起鱼竿,提着鱼并那鱼竿就往回走。 陈庚望见她二话不说撂下自己就那么走了,那人仿佛刚从了南河里打捞出来的一般,浑身都阴沉沉的。 这边的宋慧娟急急赶了回来,将那鱼放进水盆里,洗洗手,忙进了屋子。 陈庚望跟在她身后,早已将她的急切看尽了眼里,经过那水盆时,步子微微一顿,扫了一眼那鱼,才抬步进了屋。 那妇人低头逗弄着摇篮的臭小子,陈如英也趴在一旁,不知说了什么,两人笑了起来,连摇篮的那臭小子也吱吱呀呀的。 这一刻,陈庚望竟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一丝一毫都融不进去。 从前见到这幅场景,他只觉得吵闹厌烦,不堪其扰,如今竟愈发贪恋起来,贪恋她的笑容,贪恋她的唠叨,贪恋她的埋怨…… 见到陈庚望沉着脸直直立在门外,宋慧娟便走了过去,“那鱼可得多少钱?” 陈庚望听得皱眉,低头看那大胆的妇人,未说一句,又听她问道,“五毛够不?” “够了,”陈庚望点点头,转身坐到一旁的椅子上,那妇人跟了过来,倒了一缸子水与他,又问,“我等会儿交到队里?还是交给春丽嫂子?” 宋慧娟说完,没等到陈庚望的答案,只得抬了头去瞧他的脸色。 陈庚望微微转头,正好对上了她那探过来的眼睛,敛着怒气道,“既是要交,给我就成了。” 宋慧娟愣了愣,没想到这事他会不避嫌,但还是起身进了东屋,没得一会儿,再回来时便把那票子放到了陈庚望手边,转身进了厨房。 待这一缸子水饮罢,陈庚望起身出了门,走到那门前时,听得那妇人喊了声,“早些回来。” 闻言,陈庚望的嘴角极为嘲讽的翘了翘,狠狠捏了捏手里的票子,才转身关了门。 这边厨房里的宋慧娟正和着面团,待那灶里的火燃了起来,才去了水井旁刮了鱼鳞,处理了内脏,等到晌午做饭时一起煮了。 等到午间下了工她这边还在忙活着,陈庚望推了门进了来,就见她站在灶前捡馍馍,听得他的声音,头也不回,“先洗洗手罢,马上就好了。” 陈庚望弯下身洗了洗手,用旁边挂着的毛巾稍擦了擦,一步坐得下来,看着她来回忙活。 等这饭摆好了,宋慧娟却没有坐下,起身进了里屋,“小妹,去吃饭罢,都盛好了。” 陈如英点点头,跑进厨房见到她大哥又坐下来,看到那一碗鱼却犹豫了好半晌。 “吃罢,”陈庚望发了话,低头吃起饭来,那碗里的鱼却是没动一筷子。 陈如英吃得很快,吃完又刷洗了碗,才进屋去替宋慧娟。 小家伙呼呼的睡着没有吵闹,宋慧娟便吃的慢了些,出乎意料的是陈庚望竟坐在灶前,不知忙的什么。 宋慧娟盛了一碗鱼汤,就着豆面馍馍吃了起来,陈庚望抬眼看去,那碗里的肉她是一块也没动,那锅里只留了一个鱼头。 “那肉吃了,既是花了钱莫要不当用。” 宋慧娟看着碗里的鱼头,也知他坐在那儿定是掀开锅瞧了,心中微微叹得一口气,又继续啃起了那块鱼头。 陈庚望把她那动作看得一清二楚,起身走了过去,伸手夹起一块,放在了她那小碗里。 宋慧娟由着他放了进去,见他还要去夹,忙端着碗往后躲了躲,“快吃饱了,剩下的晚上再吃也行,这天儿也坏不了。” 陈庚望仍是把那块鱼肉放了进去,才肯罢手,撂下筷子又坐了下来。 等她吃完又忙活完厨房里的活儿,才先她一步起身进了东屋。 果然,这天夜里小家伙再饿了,也能吃到些奶了。 见起了效果,宋慧娟决定明天继续去钓鱼。 第二天一早,宋慧娟找了鱼竿,提着桶就往出走。 走出院子,一拉大门,锁了! 宋慧娟放下鱼竿,往回一拉,还真是锁上了。 第63章 这是第二回了。 宋慧娟隐约猜测是因着昨日那鱼的事,但那钱她是给他了的,且他也收了,是以今天闹这么一场她就不知陈庚望的心思了。 思来想去,只怕他一心都铺在了他自己的名声上。 的确,那南河是公家的,那鱼也是公家的,他许是怕自己损了他的名声,宋慧娟想不出其他理由。 曾经她以为他对自己有了些男女之情,自己如何也能好过些,可如今看来,一切都是她自己多想了。 没了鱼,白天宋慧娟还能稍稍喂饱孩子,可到了夜里孩子一旦哭起来是不达目的不罢休,那才真是难过了。 待到午间,听见那推门声,透过窗户瞧见陈庚望往这边走,宋慧娟就起了身,打了盆水端到石墩上。 “洗洗,饭马上就好了。” 说罢,转身进了厨房。 陈庚望见她神色如常,也不言语,低头洗过手后几步进了西屋,看到还放在那门后的鱼竿子,那眉头反倒向上挑了挑。 他就知道那妇人指定要去南河里钓鱼,虽然这鱼竿子还如昨日一般放在这门后,但依着她对那臭小子的心思也错不了。 那南河有三四米深,人一旦滑下去救都救不上来,何况哪家的妇人像她这般把儿子看得比男人还重? 不待他再思索下去,那妇人便走了进来,对他说,“饭好了。” 她立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并没有看到那门后的鱼竿,陈庚望看得她一眼,她便又说了一遍,“快些去吃罢,等会儿就凉了。” 说罢,也不再等他回应,转身坐在了摇篮边上,拍着手逗着那臭小子。 “明守,明守,饿不饿啊?娘抱抱啊……” 陈庚望看着这一幕,那眉头更是皱了起来,她这样不哭不闹,把这事当做从未发生过一般,他这心里反倒觉着闷闷的,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待他食之无味的吃过这顿饭,那妇人才哄得那臭小子睡着,忙里抽闲吃了几口饭。 果然,不出宋慧娟所料,这天夜里那小家伙又闹了起来。 宋慧娟先是伸手进去摸了摸,没尿床,连忙掀开衣襟喂了过去。 陈庚望听见那臭小子的哭声,也只翻了个身朝着墙睡了去,那哭声没一会儿就渐渐停了,可刚刚有了点睡意那臭小子一嗓子又把人嚎醒了。 再之后,那臭小子就哭个不停,陈庚望心里烦躁,干脆起了身过去,“咋还哭?”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58节 宋慧娟听到这话,身子一怔,也没回答,随即又晃着小家伙哄了起来。 好一会儿,陈庚望无事可干,顺势坐了下来。 宋慧娟满心扑在小家伙身上,哪儿顾得上理他,可这孩子吃不到奶,哭得愈发厉害。 她没有办法,只得松了手,一把把孩子放到床上,披上褂子提着煤油灯就出了门。 陈庚望瞧着她离去,低头看着这扯着嗓子哭的小家伙反倒有些疑惑。 但小家伙因着很少瞧见陈庚望,一时见了有些新奇,两人一对视,反倒停了哭腔,两个眼珠子滴溜溜地瞅着他。 一时间这屋子里剩下的那两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陈庚望还没来得及起身做什么,这小家伙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 这可真是苦了他,这小家伙话也不会说,听又听不懂,真是不知该从哪下手。 宋慧娟没东西喂孩子,只能倒了一缸子热水,往里加了两勺红糖。 等她进来时,那孩子被陈庚望抱在怀里,竟然连哭也不哭了。 宋慧娟走近,伸手去接小家伙,陈庚望也松了手,只是那孩子似乎咬着什么不肯松口。 “明守,”宋慧娟出了声,拍着手试图引起他的注意,“来娘这儿。” 听见熟悉的声音,又瞧见了更熟悉的人,小家伙立刻张开双臂求抱抱,顺带着就松了嘴。 宋慧娟抱起孩子,坐下前悄悄抬起眼皮瞥见得一清二楚,陈庚望胸前竟被这小家伙咬红了。 陈庚望皱了眉头,连忙双手合上抱了胸,挡的严严实实,谁知道这臭小子一抱起来就……咬住了。 那妇人指定瞧见了,这种事她一看不就知道了? “喝甚水?”陈庚望见那臭小子张着小嘴吧嗒吧嗒的喝着糖水,“喂奶!” 听到背后传来陈庚望那发号施令般的声音,如此理直气壮,宋慧娟一忍再忍,终究没有言语。 看着怀里张着的小嘴,她心里如同被撕裂了一道口子般难受,可还是低声哄着怀里的小家伙,“水上有白帆,水下有红菱……” 那妇人背对着他,轻轻拍打着那小家伙的背,嘴上还是那一道俚语歌谣。 看着她瘦弱的背影,单薄的似乎他一使劲儿就能折断,可又透露着一股子坚韧,仿佛多大的风雨都不能动摇。 这两者是矛盾的,他不能理解,可那妇人却不会像上辈子那样埋怨他,永远都是这样无波无澜的,对他一人而已。 陈庚望缓缓离了去,坐在空荡荡的东屋,一丝睡意也没,两眼发直地盯着房梁。 西屋那道妇人的声音仍断断续续传了过来,一听这声音,他就能想象到她趴在床边俯着身子的样子,那嘴角定是噙着笑意的,手上的动作不知会轻柔到何种地步…… 不知过了多久,那妇人的声音才渐渐停了,原本也昏昏欲睡的陈庚望一刻没有听到这声音,脑子立时清醒了过来。 月光隐隐照射到地面,在漆黑的夜里倒显得明亮起来,如同他此刻的清醒的意识一般。 他起身下床,轻声走到那床边,睨着眼瞧 过去,那臭小子早已睡着了,那妇人仍是面朝里侧着身,左手压在枕下,右手搭在那稍稍鼓起的一团被子上。 不知怎么回事,她的神色虽然憔悴,可更显温和,月光似乎照耀到了她身上,微微散着光芒。 陈庚望看着这娘俩儿,一大一小,倒头睡着,竟也生出了几分睡意。 天微微亮时,那小家伙又哭闹起来,一夜里折腾了四五回,宋慧娟不是换尿布就是喂糖水,东屋的陈庚望也跟着醒了几回。 还不到一个月的小孩子分不清白天黑夜,只要是他饿着了或是尿了,总归只要有啥不舒坦就得有人抱起来哄着看着。 六点出头,大多数人还没起床做饭,宋慧娟却已经起了床,进了厨房忙活起来。 待到六点多,那门咯吱响了一声,宋慧娟往撂下手里的柴火,边走边问,“谁啊?” 来者倒不是外人,却是早间出去钓鱼的陈庚望。 宋慧娟抬头看去就见陈庚望冷冷站在门边,手里拎着一条鱼,浑身的寒气,看得她一愣。 但门边的人好似不自知,拎着鱼就朝她走了过来,淡淡说道,“盆。” 宋慧娟回过神,忙进了厨房找了个盆递过去,陈庚望一手接过,转头就去了水井边,她便钻进了厨房继续忙活着。 过得十几分钟后,锅里的饭做好,宋慧娟便走到门边唤人,“吃饭了。” 说完,人转身就进了厨房,等陈庚望回过头看过来时,便只见得一道背影。 人没起身,手上的动作倒加快了许多。 等宋慧娟哄了小家伙睡去后,踏出门槛就见陈庚望单手提着盆走了向厨房,她脚下的步子没听,也跟着进了厨房。 自从有了这臭小子,两人鲜少坐在一桌吃过饭了,这一回若不是他刮鱼费了些时间,怕还是与她坐不到一桌上。 待这顿饭吃到中间,宋慧娟思虑再三,还是问了出来,“晌午可有人来?” 那盆里的鱼,个头不小,有小臂大小,她瞧着许是今儿有客人来,但陈庚望不说,她还是要问问的,好歹晌午做饭时心里能有个数。 但谁料到陈庚望只略有疑惑地看她一眼,没有回答。 宋慧娟随即看了眼那装着鱼的瓷盆,陈庚望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心下了然,却又莫名生出几分气恼,冷哼一声不再作声。 宋慧娟看得云里雾里的,却也没再言语。 待陈庚望去上了工,宋慧娟就带着小家伙坐在窗前晒会儿太阳,这个知识是上辈子照顾小孙子才知道的,得看着日头稍微给小孩子晒晒,能去黄疸哩。 小家伙这些日子醒的时间愈发长了,人也长开了些,常常睁着两眼珠滴溜溜,那性子活跃地同上辈子很是不同。 宋慧娟看在眼里,笑在心里,这样的变化好歹给她的日子添了些盼头,不至于让她的心彻底淹没在院子里。 待到午间陈庚望下了工,一进厨房就瞧见那案桌上的水盆了,还有那一条鱼。 进了堂屋,那妇人正趴在摇篮边边上,哄着那臭小子睡觉。 “咋不吃那鱼?”陈庚望脱了衣裳随手扔到凳子上,接着往桌前一坐。 “啥?”宋慧娟没听明白,顿了顿手上的动作,抬头看了过去。 “那鱼还不行?”陈庚望回头去看那妇人,莫不是这鱼还入不得她的眼? “行,”宋慧娟见他皱起了眉头,只得放软了声音,他那声音再大些,这小家伙非得醒了不可。 虽然那妇人说着行,可他看着她那敷衍的模样,心里那口气憋的不上不下。 那门咚得一声,惊得宋慧娟抬起了头,看着那愤而离去的陈庚望,她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终是踏进了厨房。 第64章 晌午宋慧娟还是做了饭,小家伙放在摇篮里,不会爬不会走,倒让她放心不少。 这鱼被她一整条清蒸了,调料放的少才能起到下奶的作用,且也得注意火候哩。 待这饭做好后,宋慧娟便踏进了东屋唤人,陈庚望这性子现下惯会折腾人,且不说她早没了那些男女的心思,就算是为着她的孩子,这家里也得是她服软低头的。 宋慧娟走到那床边,见得陈庚望听到动静转过了身也是无奈,只得坐在床沿边上探过身去唤他,“可该吃饭了,鱼也做好了。” 陈庚望一动不动,面朝里侧,紧闭着双眼,毫无反应。 既是如此,宋慧娟亦是无可奈何了,踏出门前轻声喃喃两句,“睡了也成,那鱼闷在锅里了一时也凉不了。” 说罢,宋慧娟踏出了最后一步,转身关上了门。 听到那妇人离了去,想起她故意在他面前说的话,陈庚望又急又气,偏他一心去钓鱼,哪晓得人家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原也知晓她那颗心都扑在了那臭小子身上,暗暗劝着自己无需同那还不满月的臭小子相比,可次次见了心中还是难免忿忿。 她那样的满心满眼都是那臭小子,焉能让他不妒不气? 上辈子从没生出这样酸涩的情绪来,可这辈子却常常觉得难捱得紧,现下竟连对着他自己的亲生的臭小子也时常看不过眼了。 陈庚望仰头叹息一声,思及上辈子的事来,满身又浮上一层孤寂,好不凄凉。 上辈子那样孤家寡人的日子,他再也不想过一遍了。 西屋里,宋慧娟慢慢晃着摇篮里的小家伙,偶尔吃得两口馍馍,或是喝上两口鱼汤,终是笑不出来了。 她只想过个平平静静的日子,日日做得三顿饭,能填饱肚子养大孩子护好兄弟便是她这一辈子的心愿了。 可上天偏不让她如愿,她自己个儿重新来了一遍便罢了,奈何上天爱为难人,不晓得陈庚望到底是什么原因,因缘际会也知了那些事,且不肯放她离去。 即使她安慰自己这辈子不论什么样的日子也不会比上辈子更难过了,可现下她还是觉得无力。 她如论如何都没想到陈庚望会对她生出男女之情,更会因着这莫名其妙的男女之情惹出这么些麻烦来,日子反倒愈过愈难。 这样的日子,她只能自己个儿苦中作乐,日子还是得往前走哩。 午后的阳光偏南照来,几道光晕透着一扇小窗投到屋内,陈庚望站在门边,就见得她趴在了床沿上,一手搭在摇篮上,一手压在了下面。 床边的凳子上放着她用的小碗,架着一双木筷子,待他走近一瞧,那碗里干干净净,连根鱼刺都没。 陈庚望弯下身子,一探手轻易将人横抱起来,那妇人觉察到什么,眨了眨眼睛,掀开眼帘见到是他,又缓缓合上了眼睛。 她这一眼看得陈庚望心里一紧,脚下几步,将人送上了床,盖了一传被子。 待他起身离去时,身上的衣裳被人轻轻一拽,就见得那妇人连眼也没睁,对他懒懒地道,“锅里有饭,吃了再走。” 说罢,小手一松,人又睡了过去。 陈庚望深深看她一眼,那臭小子好是会打巧,吱吱呀呀的拉回了他的神。 他走近看了看这长得与他极相似的臭小子,终究是将人抱在了怀里,放到了她身边。 上辈子他们先后生下四个孩子,头三个孩子不拘男女都更随他的相貌,唯独小女儿长得更像她一些。 想起往事,陈庚望偏过头看了眼那床上的妇人,暗暗下了决心。 待到队里的哨声一响,宋慧娟便醒了过来,看着怀里的小家伙,才后知后觉那模模糊糊的一眼不是做梦。 进了厨房掀开锅盖,那锅里的鱼同中午瞧着没什么差别,只少了些鱼汤。 走到门边,伸手一拉,那门还是锁着的,从外头上了铁芯锁。 这大门被锁上了,宋慧娟也没什么办法能出去,索性她也没什么事,便又回了屋。 小家伙生在十月初九,马上就要到十一月了。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59节 宋慧娟又开始忙着捯饬小家伙满月用的物件,虽不能为他准备太多的物件,但一双虎头鞋还是要做得。 那虎头鞋上的虎头样子她不知做了多少回了,从前小时她娘走前,曾教过一点,不多。 现下能做得驾轻就熟,还是因着上辈子自己给孩子们孙子孙女们做得多了,慢慢也就练出来了。 小家伙放在摇篮里,吱吱呀呀的挥着小手,她便坐在旁边扯着丝线,这丝线原是要老式的纺车一根一根纺出来的,可这新院子比不得老宅子,总是缺东少西的。 虽说自己一个一个用手做辛苦些,但她也是要做的。 一个下午,只扯了几根线,也没什么特别多的花色,只有几种常用的颜色罢了,但好歹也能做一双虎头鞋。 临近晚间,宋慧娟便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活,起身进了厨房。 待她听见那铁芯锁被人打开的声音,就知是陈庚望回了,起身端了盆踏出门槛,就见陈庚望手里又提了一条鱼。 宋慧娟微愣的工夫,陈庚望已然踏着暮秋的寒气走了过来,朝她摆摆手,“盆。” 她又忙进去端了瓷盆出来,递到陈庚望手上后,又进了厨房忙活。 直到饭做好后,她起身唤人,两人才是坐在了一张桌子上,案桌上摆的还是中午那条鱼,却不是中午那般完完整整的。 一条鱼,两个碗,一碗鱼肉,一碗鱼头鱼尾。 宋慧娟等他动了筷子,才端起了碗,低着头吃得几口鱼头,又塞了几口馍馍。 陈庚望看着碗里的鱼肉直皱眉,抬眼看了一眼那低头吃饭的妇人,见她吃得极快,直接上手夺下她手里的碗,把他那碗盛满鱼肉的大碗推了过去。 见她张大了眼睛看向自己,陈庚望皱着眉说道,“吃这些有甚用?” 宋慧娟好似这才反应过来,对着他笑了笑,拉回那个小碗,又指了指面前的另一个小碗,“这些肉没甚用,鱼汤才有用哩。” 说着,把那大碗又推了回去,端起那碗盛了大半的鱼汤喝了起来。 陈庚望看罢,仍是皱着眉,夹起一块鱼肉就放到了她那小碗里。 这时,宋慧娟便没再拒绝,由着他夹了两块才摇了头,“饱了饱了,再吃不下了。” 这话说罢,陈庚望才罢了手,他也深知这妇人的胃口不大,毕竟连那时怀着孩子时吃的就不多。 这顿饭堪堪吃完,陈庚望便离了厨房,没得一会儿那西屋里的小家伙就醒了,又扯着嗓子哭了起来。 宋慧娟正低头刷着锅,听得声音,忙寻了块布,手还未擦净,就听得那屋里响起了陈庚望的怒声,“尿布哩?” 这怒气的来得突然,宋慧娟急忙跑了进去,果然是那小家伙拉粑粑了。 陈庚望从未上过手,一时不察,竟被这小家伙搞了个突袭,弄得身上也湿了一片,折腾的一床被褥也遭了殃。 宋慧娟看得眉头直皱,只得按下心中的疑惑,先去打了两盆热水,一盆给陈庚望洗手,另一盆给小家伙洗洗身子。 这十一月的天儿已经开始冷了,夜里更甚,宋慧娟加紧了手上的工夫,给小家伙擦擦洗洗,又重新换了件小衣裳,可这床被褥却是没法再用了。 这一愣神的工夫,手里的小家伙被人陈庚望一把夺了去,他二话不说,抱着人就直直走了出去。 宋慧娟见状只得跟了上去,眼看着陈庚望抱着人站在东屋的床前,朝她示意,“尿布。” 宋慧娟一怔,“还没满月哩,换床被子就成,明儿洗洗也能用。” 陈庚望眉头一皱,“哪儿还有被子?” “那也不成,”宋慧娟连忙去掀那口樟木箱子,“先铺个床单垫着也行,明儿洗了晒晒就能用了。” 陈庚望抱着那小家伙,冷冷看着她翻箱倒柜,过得一会儿,就听她疑惑道,“那床床单哩?我记着放箱子里了啊,哪儿去了?” 陈庚望见她还不放弃,低头就对上了那臭小子的眼睛,一双手捏在他的小屁股上。 紧接着,那臭小子就嚎着嗓子哭了起来。 宋慧娟忙放下了手里的物件,转头又接过了小家伙,抱在怀里哄了起来。 等她这边堪堪把小家伙哄好,那床上赫然摆上了她的枕头,连西屋的那个摇篮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东屋的床头。 宋慧娟看得一眼,又抬头看向陈庚望,“那屋里还有一床被子也拿来罢,夜里冷得很。” 这话说完,陈庚望转身就进了西屋,等他再进来时,就见那臭小子已经霸占了正中间,挥舞着小手向着昭示着什么。 他一把将被子递给她,立时就上了床。 宋慧娟把这边的床铺收拾妥当后,才去西屋把那些脏了的被褥拆了下来,又一一泡进了盆里。 等她摸着黑上了床,往里一伸手,那床的正中间竟是空空一片。 宋慧娟往里再一探,没摸着软软乎乎的小家伙,倒摸着了一个滚烫坚硬的胸膛。 第65章 宋慧娟一怔,堪堪转过身,便被身后的人一把拽了回去,整个人跌倒在他怀里。 那双粗糙的大手从后背慢慢爬了上来,一只手探到她身前摩挲着领间的盘扣,一手将她死死扣住。 屋内的气息不同秋夜的寒凉,滚烫的身躯紧紧贴在身后,唯独那双眼睛冷静得不成样子,宋慧娟看见摇篮的小家伙安了心,便任由身后的人施为。 她道那一床被褥怎会脏成那般,那一床被单怎会遍寻不到,原来他是忍不住了。 感受着他的动作,宋慧娟忍不住自嘲的勾起了嘴角,闭上了眼睛。 陈庚望搂着人解了半天未曾解开,一把将人转了过来,却见得那妇人二话不说,低着头一一解了那扣子,往下一褪,将那衣裳随手放在外侧,便直直的躺了下去。 她闭着双眼,安静的躺在这张床上,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平静的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看着她这般模样,陈庚望瞬间冷静下来,如同一盆冷水兜头而下,浇灭了那乍起的欲望。 恰在此时,一声小儿啼哭唤回了他的心神,还未偏过头,就见身旁的那道身影已然奔了过去。 陈庚望僵着身子看着她一心扑在她那心头肉的模样,不禁苦笑起来,他这么费劲心力,到底还是比不得那小儿的一声啼哭。 漆黑的夜里,她背对着他轻轻晃着怀里的那小儿,不停哼唱着,漏出的几缕月光洒在她身上,唯独将他隔离开来。 待宋慧娟这边哄睡了小家伙,才分出心神去看那倚着床头的男人,她沉默地走到床边,垂着眼躺上了床。 等了一会儿,却不见陈庚望上手来继续了,宋慧娟无声地侧过身去,拉上他身上的被子,才又躺下。 身边的人依旧保持着那一个动作,宋慧娟只得闭了眼,静静等着这天亮。 直到她有了些睡意,才猛然感受到身上的重量,带着一股凶狠残暴。 意识清醒后,她没有反抗,连眼也不曾睁开一分。 这时,那原本在她身上的极力捏揉的男人猛地停下动作,将头压在了她的脖颈间,狠狠咬在了其间。 一阵刺痛逼得她睁开了眼,男人的喘息声愈来愈缓,身子也一动不动。 过得一会儿,她听得这男人低沉着声音说,“再忍九天,九天,九天……” 闻言,宋慧娟一怔,离十一月初九还有九天,九天之后他再也不会忍了,那时才是他的开始。 不等她回应,陈庚望翻身而下,拉上被子盖在了她的身上。 过了良久,宋慧娟偏过头,直直的对上了他看过来的眼睛,或许那双眼睛早已盯上了她,在她不知不觉的时候。 仅仅一眼,宋慧娟便缓缓偏了回去,他那一个“忍”字让她的心动摇了一刻。 可她的理智还在,仅仅一刻而已,过后便拨回了正点,且不容许她再动摇片刻。 不消多久,这极诡异的气氛终是被打破了,小家伙到点就饿,唯有嚎啕大哭起来才能引得她的注意。 这天夜里,除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场欲望,宋慧娟折腾几趟还是忙着照顾小家伙。 待到第二日早间,宋慧娟一瞧见太阳冒了头,立时便起身下了床。 无外乎还是做饭,今儿倒多添了几盆待洗的被褥。 等这饭做好后,宋慧娟仍是如常去喊了人,她只能当做没发生,还能如何? 索性,陈庚望的脸稍稍臭了些,但好歹还是没再折腾下去。 这顿饭宋慧娟食之无味,坐在那桌前的陈庚望倒是好胃口,足足喝了两大碗杂豆粥,另吃了两个馍馍。 午间宋慧娟抽了时间洗了那些被褥,又趁着日头好搭在那根麻绳上晾上一天,等到晚间睡前便干了。 下工后,陈庚望忙完了地里的活直奔村东头,推门而入便见那妇人在西屋里忙活。 几步走到那窗前,把她铺床的动作瞧得一清二楚。 果然,不过十天而已,她还是搬了回去。 深秋时节,墨绿的麦苗遍布田野,一眼就能瞧见明年的好收成。 满村子里都洋溢着开朗的笑声,今年收成不错,分到每家每户的粮食也足以撑过今年的冬天。 这天下午,天儿阴沉的很,宋慧娟看着似乎要下雨了,哄着小家伙吃过奶睡下,抽出时间洗了洗尿布,又把鱼处理了,烧着小火慢慢熬着。 抬头看去,屋檐上淅淅沥沥地砸落着雨滴,已有渐大之势。 交代陈如英看顾着小家伙,又做上饭,小火温着,宋慧娟便穿上蓑衣拿着几块雨布就出了门。 低沉的云压在空中,伴着雨声,颇有寒凉之感。 宋慧娟提着雨布,刚走到小路上,就见前方迎面来了一人。 是队长陈建元家里的。 她露出笑脸,往前赶了几步,打声招呼,“婶子。” 那队长家里的倒很熟稔,也笑着走上前,“咋出来了?可还没过月子哩?” 宋慧娟提了提手里的雨布,又抬头看了看天儿,“下雨了,去送雨布嘞。” 那队长家里的反倒“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你们夫妻俩倒是真好。” 她有些不明白这话从何说起,只微微一愣没有搭话。 “你也是个好命的,”说罢,伸手把宋慧娟拉到一旁,“谁能知道就依庚望的性子还能去专门钓鱼?这一条鱼可不便宜哩!” 宋慧娟顺着对方的视线,低头瞥见了自己的胸口。 “快去吧,”不由得宋慧娟反应,那队长家里的已经笑着摆了摆手一个错身走了过去。 宋慧娟愣了愣神儿,一滴雨落在脸上,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提起雨布往地里去了,那脚步却显得快了些。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60节 还没赶到北地,远远的就见一群人散开了来,宋慧娟一边挨个瞧着一边往里走过去。 果真,那人还在地里没出来。 “庚望,有人找嘞!” “庚望,你家里来了!” …… 此起彼伏的声音,年轻男人们少见哪个妇人来,一个个见了都跟着起哄。 声音不小,一个个混杂着传了过去。 宋慧娟就瞧见地那头的人站起身来,和身边的交代了两句,朝她这儿走过来,步子很大。 没得几步,那人已经蹙着眉头站到了她面前,“谁让你过来的?” 宋慧娟没有解释,这会儿雨并不小,扯了两件雨布递了过去,“看见庚良了,给他一件。” 陈庚望伸手接过,只见那妇人已然转身走了。 “老二,雨布!” 不知道朝哪儿喊了一嗓子,陈庚良露出了头,小跑过去,冲着那走远的背影喊道,“谢谢大嫂嘞。” 陈庚望一把甩了过去,随意往自己身上套了一件,转身往地里走了过去。 宋慧娟又去东地给老陈头和陈庚兴送了两件雨布,回来的路上瞧见孟春燕也送了一件。 雨下的越来越大,半天的工没上完就纷纷散了。 饭也闷好了,一碗鱼汤还没喝完,那小家伙又大哭起来。 宋慧娟接了过来,又喂着吃了奶,这会儿精神头足,小家伙眨巴着小眼不肯再睡。 那小家伙还有点认人,闹着要宋慧娟抱,她也只能草草喝了汤,一手掰了块窝窝头拿着啃着,另一只手揽着小家伙。 近来小家伙睁眼的时间越来越长,看见什么都要伸手摸摸,可只许宋慧娟抱着,一旦离了手立刻放声大哭。 要是有个什么新鲜玩意儿勾着他倒还好,平日里一闹起来宋慧娟总吃不好饭。 陈庚望却不信邪,非要治治这臭小子的毛病,一把把小家伙夺了过来,拎着就往出走。 这倒好,一嗓子嚎起来都得不了安生了。 宋慧娟只能跑出去,就见那人正抱着小家伙看什么呢,倒不哭了。 水盆里有条大鱼,手伸进去一拨动,那鱼惊得乱撞。 “咋又买鱼了?一条还没吃完,”宋慧娟也跟着蹲下,“桂兰婶子说不便宜呢。” 陈庚望听了,扭过头一瞪眉,抱起怀里的小家伙起身就要出门,宋慧娟被他这一瞪猛地置身于上辈子一般,却不能也不敢让自己失神再想,忙上前接下了小家伙。 “一条能吃三天呢,少买些,”宋慧娟哄着小家伙斟酌半天,还是开了口,现下一条鱼不知道要多贵,这么吃日子可还怎么过?毕竟该省的还是要省的。 陈庚望听了这话,嘴上又是那一套说辞,“妇人家家的哪儿那么多话!” 宋慧娟微微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这几天陈庚望的脾气倒是越来越大,不比前些日子。 她隐约能感受到什么,怕还是那档子事。 这鱼八成是他从北河里钓的,又折了价给队长的,不然桂兰婶子也就不会说出那样的话了。 那条鱼她没那么吃,依旧是一条鱼分了三天吃,过了几天那鱼快要吃完了,才见那人又拎回了一条。 这雨说大也不大,可还是淅淅沥沥地下了两天。 好不容易总算是出了月子,宋慧娟打算烧些热水洗洗头再洗个澡,顺便连带着小家伙也一并洗了。 先把小家伙洗个干净,套上衣裳孩子交给了陈庚望看顾着,再换盆子热水抓紧时间擦擦身子,就怕那小家伙再闹起来。 果然,怕什么就来什么,这边头还没洗好,那边已经哭起来了。 第66章 听到小家伙的哭闹声,宋慧娟草草洗过,随手披了件外褂子就跑了过去,将小家伙从陈庚望手里接过,轻轻哄了起来。 小家伙一回到熟悉的怀抱,自然地伸出小手去寻找口粮,宋慧娟便稍稍侧过身子去喂他。 一旁被忽视的陈庚望看得她那动作,不由得轻哼一声,目光却也跟了过去,半披着的外褂子随着她那晃动的手臂从肩头滑落,几滴垂挂在发梢的水珠落在耳后,看得他眼中一暗,脚下却极快的离了这屋。 待宋慧娟喂好这小家伙,才注意到那西屋的水声,却没做声,只继续逗着那睁着眼冲她笑的小家伙。 等陈庚望进来时,小家伙已经被她哄着睡下了,那妇人已经穿好了衣裳,滴水的头发倒还湿着,皱着眉头几步上前,将手中的布巾递过去,道,“还不擦擦?” 宋慧娟听到他的声音惊讶抬头,手上的动作却没跟上,只这一会儿的工夫,那布巾便被陈庚望直直塞进了手中。 这时不等陈庚望再说什么,宋慧娟已经反应了过来,朝他笑笑,盖好小家伙身上的被子,手里才攥着那布巾起身离了这屋,转身进了西屋。 身后的陈庚望得了她这一笑,嘴角也微微翘了起来,再看那床上占着地方的小儿脸上也没那般硬了。 而这边的宋慧娟出了屋,那脸上的笑便垮了下来,手上缓缓擦拭着头发,眼中亦是一片复杂。 陈庚望这般体贴想来还是记着那档子事的,她知道这种事早晚也躲不过去,原是前几个月两人也是睡进过一个被窝里的,但那时她不晓得这枕边的人曾是上辈子那个人,如今知了心里却更是难做。 从他们二人都知了那一切的时候,不论是他想了法子早早地从老宅子里搬出来,还是这些日子他去钓的那些鱼,都实实在在的刺着她的心。 她曾以为只要她尽力不去想,这一切都能过去的,日子总能慢慢过下去的,可如今到了这般时候,她才知道自己还是没法子走过去,平淡的接受即将发生的一切。 可她也深知,走是行不通的,他是决不许自己离了去的,孩子们也是她无法割舍掉的,到底这槛儿还是得她自己跨过去。 宋慧娟只长叹一口气,她也晓得抛去了那些男女之情,这档子事也没什么不能接受,不过短短一刻,再睁开眼她心中已是明了了,收拾起这屋中的物件时手上的动作已然快了许多。 等宋慧娟敛好心中的碎片再踏进东屋,陈庚望已经上了床,本在床上的小儿也被人挪去了摇篮中。 太过寂静的夜里,总是令人有些不安,似乎有什么事即将发生。 宋慧娟放轻步子,走到那摇篮前,看着安然睡去的小家伙,脸上便又温和起来,探过身子为他盖好小被子,这才熄了灯走到床边。 吹过灯的黑夜里是隐藏人心的最佳底色,宋慧娟对着那半倚着墙头假寐的陈庚望不作声,解了衣裳便掀开了外侧的那床被子。 她一进那被子里就感受到身旁那人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双大手立时掀去了她身上的被子,紧接着那具沉甸甸的身子也压了上来。 宋慧娟想明白了,便紧闭着双眼任由他上下施为,一丝的挣扎也无,只恐扰了那沉睡的小家伙。 陈庚望动得几刻,却丝毫不见身下这妇人有个声响,便低下头去瞧,见得她那一脸的无视,心中猛地气恼,动作便愈发狠厉起来,早忘记了这事只是他一人的一厢情愿而已。 这档子事于宋慧娟两辈子来讲都实在算不得什么好滋味,上辈子两人折腾不过是为了生孩子,最开始两人好像都是热烈的,可日子越过越难,活还活不下来哪里还有什么心思,随着年龄长起来也就更淡了,再后来有了孙子两人便分了房睡,可这辈子却不想他是怎么回事,明明已经过了一辈子竟还折腾得人生疼,似乎还有些那小年轻的莽撞。 陈庚望不曾忽视她面上的神情,见她那眉头皱的愈发厉害,已经这样难忍却还不见她出一声,那嘴角一冷,到底草草结束翻下了身。 宋慧娟不想他这般快,嘴上却也没说什么,闭着眼缓了会儿,才撑着身子起床去了西屋,那木桶里还余下水。 不热,但勉强还能用。 她忍着身下的撕裂般疼痛轻轻擦拭几遍,那痛面上不见丝毫,可心里却越来越清醒,既然已经踏上了这条不归路,那就先硬着往前走着,她料想日子再苦也不会比上辈子再苦了。 可日子的苦难从不会因为曾经历过一遍就轻易放弃对世人的折磨,人生的苦头是永无止境的,等宋慧娟明白过来时,她的心已是满目疮痍了。 等她这边收拾好了自己,又洗了块湿布巾拿进了东屋,那人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浑身上下都散出一股子寒气,没法让人忽视过去。 她却也是不多说什么,微微倾着身子把那布巾搭到他手里,转过身便去看孩子去了。 这一夜,说什么她也睡不下了。 想的再明白,心里还是难以控制,自然也就谁不过去了。 而那感受到手上的凉意的陈庚望却睁开了眼,握着那块被专属于他的布巾,看着那妇人撑着胳膊探头看小儿的背影,面上又笑起来,那笑露出一股悲凉讽刺,可对这妇人又无可奈何。 随意擦了两下,大步跨下床走到那妇人身后,淡淡撂下一句“上床去,”便关紧了门出了屋子。 留下那摇篮边的宋慧娟望着窗外闭了闭眼,睁开眼仔仔细细看了小家伙,才抱着他缓缓起了身挪到床边。 陈庚望出去在十一月的夜里待了个把钟头,再进屋时露水已经紧紧附着在了外袄上,连眉头上也沾染了不少,伸手胡乱擦了擦,才推门进去。 这时,躺在床上的宋慧娟依旧没睡着,她听见木门咯吱一声,紧接着那熟悉的脚步声一步步逼近,她的身子也跟着僵硬起来,但不等她反应,身上的被子便被人紧紧一箍,盖了个严实。 陈庚望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脱下衣裳,几步跨进了里侧,一股子天生的热气散来,随着一团阴影的靠近又扑进了她的鼻中。 陈庚望侧着身子在黑夜中仔细地打量着枕边这护犊子的妇人,不晓得这妇人是如何把钻进了自己的心里,却让他又奈何不得。 上辈子两人过了许多年他都不知道原来有一天他会那么想念她还在的日子,也许是那样一家六口平淡的日子过久了,觉察不出来平淡原来也有滋有味,也或许是晚年一个人太过孤独,身边没个伴儿…… 作为丈夫,夫妻二人之间的许多事他也是揣摩着来,但他自认为总归是和许多人都一样的,好歹没违背了良心,可唯有做父亲,他想自己是辱没了祖宗的。 甚至更令他难以开口的是他辜负了她,到底还是没依着她的遗言把孩子们都好好护住…… 屋外呼呼的风声刮得木窗棂子咯吱乱响,宋慧娟抱了抱怀里的小家伙,有些庆幸昨夜把小家伙抱进了怀里。 温度降得突然,好歹被子还够用。 宋慧娟把被子掖好,穿好衣裳,又忙去床尾掀开箱子寻了两件大袄,一件小些的披在了自己身上,另一件大些的则盖在了被子,等陈庚望一起床就能穿上。 临踏出门前,回过身看了眼那床上的父子俩,又转头钻进了厨房。 天儿又猛地冷下来怕是要下雪了,这时地里的活儿早已经停了工,但一棵棵小麦仍在稳稳地向下扎根,势必要度过这个寒冬的。 天儿一旦冷下来,人也跟着闲了,饭也是要少吃些的。 只有等到来年收了粮食,才敢扯开肚子吃上一顿,现在只填填肚子,不空着就成了,家家户户都是如此,宋慧娟自然也是。 尽管她已经活过一回,可这样的年头也不是她这样一个靠天吃饭字都识不得几个的妇人能轻易改变的,她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因此,她便热了三个大馒头,又用秋天晒干的红薯干煮了两大碗稀饭,切了一块咸菜。 这边饭做好,也不盛出来,她便进了东屋喊人。 说是喊人,但依旧是走到那床边先看看那睁着眼滴溜溜乱看得的小家伙,抱在怀里一边给他穿衣裳一边与那正自己个儿穿衣裳的陈庚望说,“饭已做好了,在锅里热着哩。” 陈庚望听了这话,只应了一声“嗯,”穿上鞋子便离了屋去。 宋慧娟便继续哄着小家伙穿衣裳,两件棉袄穿的厚厚实实的,却也不敢抱他出去玩上一玩。 这年头的孩子说是结实,可再结实的孩子也抗不过老天爷,一场发烧一个刀口子就能让孩子哑了去了,这种事实在是数不胜数。 她不敢去冒这个险,情愿孩子没什么大出息,只要能健健康康的活着就成。 是以,宋慧娟把小家伙穿了个严实,也只抱着他在窗户边上往外探探头,偶尔敲敲窗户,逗着小家伙乐呵呵笑上几声。 这一幕落在那探出身子的陈庚望眼里,心中更是鼓鼓囊囊的,酸涩不已。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61节 第67章 待喂过一遍小家伙后,宋慧娟便把他放进了摇篮里,所幸这时他还小,倒也不怕爬来爬去的摔着,腾出了手这才赶去厨房吃饭。 宋慧娟进去时,陈庚望已经出了门,饭已是吃过了,碗还留在案桌上。 宋慧娟倒不纠结他是去了哪儿,又是去做了什么,只趁着稀饭还热乎忙吃起来,一块馒头掰成块儿放进碗里泡软了吃着倒也甜滋滋的,偶尔夹起一根咸菜嚼上两下。 做了娘的人,饭是没法子细嚼慢咽的,匆匆咽了口中的馒头,宋慧娟来不及刷锅便得进屋去瞧瞧小家伙,若是睡着了她便能分出些心神做些活儿。 这孩子生的比上辈子健实,也少了许多哭闹,看过这小小人儿,宋慧娟便去收拾厨房的那一摊子活儿。 这边刚刚忙完,陈庚望正推门回来,手里拎着两条鲫鱼几步走了过来。 宋慧娟便如常一般伸出手要把那鱼接过去,可陈庚望却没松手递了过来,她手上一顿立即便回过身走进了厨房,拎起那水桶边上的木盆递了过去。 这一回,陈庚望倒没拒绝,伸手接过径直走到了水井旁,把那鱼扔在盆里又去打水。 宋慧娟便去搬了个矮凳子,又拿着刀走了过去,等他接过才垂着眼与他说道,“晌午可去前院?” 这话问的奇怪,可宋慧娟还是问出了口,今儿是小家伙的满月,照理儿是该在这院子里办的,再稍稍请几个亲近的妇人来做客,随意吃一顿饭也就成了。 但上辈子还没分家那时倒没什么,现在因着这小家伙是陈家的长孙,碍着他爷爷奶奶的面子怕是还得去前院,那些长辈只怕也是要去前院的,可到底在哪儿办她还是得问个准话。 陈庚望听了这话抬头去看她,手上刮鱼鳞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转过头说了一句,“东西备好在这儿就成了,折腾甚哩?” 得了他的准话,宋慧娟便不多留,他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看得人心里发慌,原她也是想在这儿小院办的,备下的那些东西自然逃不过陈庚望的眼睛,这一句话问得算是多此一举了。 宋慧娟便进了屋拿出了早已经腌好的红鸡蛋,还有前些日子存的干菜,开始准备晌午的饭。 一锅焦鱼儿汤,一道蒸菜,也就够了。 在这个年头,她已是为她的孩子尽了最大的力了。 连陈庚望这个父亲也算是出了力的,比起上一辈子不知好了多少了。 厨房这活儿忙起来也是让人闲不下的,宋慧娟放心不下东屋的小家伙,便两头来回跑,陈庚望看得她跑得额头上冒出了汗,再也忍不得,把那木盆往案板上一撂,怒道:“一个人看你是咋掰成俩做甚的好?” 这话一出,宋慧娟的步子便定在了原地,这当口她不愿再闹得不痛快,便抬头与他笑道,“无事无事,忙得过来。” 说罢,抬脚又要往那东屋去,陈庚望早知这妇人的打算,一步跨在她身前,几步走到那屋里,两只大手就连人带那摇篮举了起来。 宋慧娟跟在他身后看得心惊,忙伸手去够,“作甚作甚?快放下,别吓着他。” 陈庚望二话不说,几步把那摇篮举得高高的迎着风送进了厨房,宋慧娟拦他不住,只得扯了件小袄紧紧跟着,听得那小家伙一个劲儿地呵呵笑,心里的石头才是往下降了降。 等这摇篮落到地上,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小家伙,又贴着头碰了碰,确定没出啥问题,心才真是落到了肚子里。 陈庚望立在门边一动不动,冷眼看着这妇人对这小儿的百般呵护,心里愈发气恼,却无处宣泄,转头进了堂屋。 这边宋慧娟丝毫没有注意到那陈庚望,只一心扑在小家伙身上,一面活着面,一面侧过身去逗逗小家伙。 待到九点多,厨房里的活儿已经忙得差不多了,宋慧娟这才有机会直起了身子,捶了捶发酸的后腰,抱着小家伙进了堂屋。 这时,陈庚望正闭着眼坐在椅子上假寐,宋慧娟便放轻了步子抱着小家伙进了里屋,给他换一块尿布,又穿上那小小的虎头鞋。 小家伙也是精神得很,扯着宋慧娟的指头如何不肯放开,她也不硬拉,便侧过身子逗他说话,她以为已经极小的声音还是传到了堂屋那人的耳朵里。 “娘不求你大富大贵,只要平平安安的就成,你们几个好好活着……” 活着实在太难了,人活着心里空荡荡的滋味更难受。 这话说得陈庚望心里一震,眼前猛然出现了她临终前的那一幕,枯瘦的她已经说不话了,却还是用尽力气嗫嚅着双唇,寂静的屋子里没有一丝声音传出,他却也明白,于是迎着她的目光重重的点了头。 如今再听到这妇人的唠叨声,一丝一毫也不觉得聒噪,上辈子一个人的日子太难过了,如今明明两个人还躺在一张床上,却还比不上从前那些吵闹,一张床上的两颗人心隔得比那南河还宽。 里面的人心里流血,外面的人心里发苦。 “慧娟,慧娟,咱陈家的大孙子可醒了?”打破这般僵局的是来探亲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大多是陈家的婶子姑娘家。 这样的声响在农村的茅草房子里显得极大,更极为热闹。 这时,陈庚望便起身稍稍迎了迎,剩下还是交给了宋慧娟招待。 按着农村这时的礼数,男人多是接待男人,而这一个小儿的满月礼,来的自然多是妇人了。 宋慧娟便也跟着去迎,又引着人进了东屋,去看那挥舞着小手的小家伙。 待到众人进了屋见到这壮实实的小家伙,便一个赛一个的说着吉祥话,宋慧娟也眼带慈爱的看着她的儿子,这些话她是情愿相信一些的。 不多时,张氏便带着孟春燕与陈如英来了,这是从这孩子出生后张氏来的第三回 了。 头一回是这孩子出生当天,张氏在这院子里坐到天黑,亲眼见了这孩子一面才离去。 第二回 便是次日她去与各家送了消息,得了许多尿布送了来,其余的便再也没来了。 比着上辈子张氏见她这大孙子的确实少了很多,宋慧娟想这其中或许也有她的缘故在,当儿媳妇的不受婆婆欢喜,所生的儿子自然也是一般,更不要指望日后生的女儿家了。 不过,现下宋慧娟也并不在意,那般难熬的月子都已经过来了,其他的她上辈子见识的也不少了,自然也不会为此伤心了。 张氏来时带了一顶虎头帽并一身小衣裳,孟春燕也带了几尺料子,宋慧娟笑着一一收下,也任由张氏抱着小家伙与那些婶子大娘炫耀,顺便收一收这长孙的喜气,争取也传给老二家的,期盼着来年又能添一个大孙子。 人愈发多,嘴里的话儿便不仅仅停留在这一个小小人儿身上,移到了这村里近日的各种稀奇事上,可宋慧娟还是没想到陈庚望这位小姑姑先开了口。 只见一个挽着圆髻的圆脸妇人,三十岁上下,正好坐在张氏对面,“庚望咋迁到这儿东边了,日后老宅可得留给他,好再传给咱们大孙儿。” 这话一出口,宋慧娟便注意张氏那突变的眼神,直直的朝她甩了过来。 可这时候宋慧娟无意闹得不愉快,她也晓得在这屋子里坐的许多人,心里想必早就想问了,只怕是没从张氏嘴里问出个影儿,可现在一看到底还是确认了心中的猜想。 父母尚在中年,家里还有未成人的弟弟妹妹,这时候分家怎么看也不是陈庚望这样的人能干出来的事,可又偏偏发生了,难免会惹得许多人猜疑。 可这话既然没从张氏嘴里说出来,宋慧娟自己更不会说了,而这时陈庚望的大姑姑已经伸出了手去拉他 们家这位小姑奶奶,又指着呵呵乐的小家伙笑着对众人道:“我可得看看咱们大孙儿,这么爱笑,八成啊是像了大哥,脸儿也长得好,俊的很,”说着看看宋慧娟又看看张氏,“以后可是不愁找孙媳妇了。” 这话说的巧,陈家上一辈三个兄弟属老陈头是个乐呵人,面上乐呵,可年轻时办起事来也是严厉得很,而陈庚望兄弟几个论长相多是随了张氏,个顶个的皮囊都不差。 陈家这位大姑奶奶这一番话既是点醒了这位口无遮拦的小姑奶奶,他们大哥内里可是不许别人撕自家的脸皮的,这话要是被张氏一两句传到了老陈头耳朵里,可是要得冷眼的,又暗里夸了一番张氏,至于宋慧娟这个小辈是还不能摆什么谱的,更不能和婆婆强了风头,这可是大不孝的。 到了,这番话也是没人说出来的,只要话没从嘴里蹦出来,那些个猜疑也只能是猜疑。 眼看日头渐渐南移,宋慧娟从陈家大姑奶奶手里接过昏昏欲睡的小家伙,又引着众人出了里屋,坐在了堂屋。 一道汤,一道菜,又蒸了红薯馒头,摆上一桌,这年头便算是过了满月。 姑娘家:方言中一般指男方的姑姑。 第68章 第二日早间,宋慧娟醒来后小家伙早已醒了,也不哭不闹,看得她满心的疼爱,见里侧那人也醒了过来,便拍着手吸引着小家伙。 果然,那小家伙听了动静,高兴得直冲她挥着手脚。 这时,陈庚望便偏过了头,看了过来,看着身旁的妻与子,面色也不再僵硬,昨日闹得那出事他听了后心中愤怒,原以为她也会有些怨气,却不曾想如今的她已不是从前的她了。 只有他还留在原地。 他以为。 “我想回去一趟,”宋慧娟斟酌着开了口,“把明守带回去给爹见见。” “行,”陈庚望瞧着这妇人的模样,平日里整齐的辫子已然松了开来,散落在肩头,脸上带着一丝旎红,便点了头。 得了陈庚望的话儿,宋慧娟等吃过早饭陈庚望出门后,便收拾了几块尿布,另带了一小罐芝麻,又为他留好饭菜,背着孩子也就出发了。 这时已经是十一月份了,早已是过了中秋节了,原本按着老礼儿八月初二这天出嫁的女儿回上娘家一趟的,可那时宋慧娟身子愈发沉重,那边便托了话来,等满月再回也不迟。 因此宋慧娟才能在这个时节回上一趟,陈庚我应得也快,原本中秋节回娘家多是要带些礼儿的,可这种年头能有口吃的已经不容易了,宋慧娟也只装了一罐新分下来的芝麻。 至于月饼之类的哪儿能吃的起,一块钱才能买得一块月饼,普通乡户人家家里缺材少料更是做不了,能回去吃上一顿团圆饭已经能了了她的心愿了。 从陈家沟到大宋庄不过短短几里地,可宋慧娟还是走了两个小时。 若是只她自己能走的更快些,可身上还背着个小家伙,时不时要抱下来哄哄自然也就耽搁了不少时间。 这个时节,正是闲的时候,可哪家的庄户人家会真在家在家闲着的,不是去寻些吃的野菜,便是捡上几根树枝回来烧锅也是高兴的不行,但这个点宋浦华应该在家。 “老四,开门,”宋慧娟抱着小家伙,腾出一只手轻轻一拍门,就听到宋浦华跑了过来。 “大姐,”宋浦华拉开门,只见宋慧娟怀里抱着个小家伙,白白胖胖的。 至于宋慧娟口中出了门的人,此刻正刚刚到家。 陈庚望推了门,院子里空荡荡一片,连个人影也没有。 “人呢?”他自言自语嘟囔了一句。 于是陈庚望提溜着鱼提起步子进了厨房,也没人,不待他放下手中的鱼,转身便喊人,“慧娟!” 可等他走进东屋不见人,又跑进西屋,还是没找到人。 直到他走到厨房放下鱼,掀开锅盖才看到那锅里留好的饭菜,一时间怒气上来,恨不得一脚踢飞那鱼。 但陈庚望还是忍住了火气,回过神看了眼堂屋的挂钟,这会儿子都快十二点了,那妇人早欢欢喜喜和她那些心心念念的人的吃了饭了,自己还惦记什么? 说是这样说,可那床上的人只苦恼的按了按太阳穴,闭着眼躺在床上心烦意乱,一丝睡意也无。 大宋庄宋家。 宋慧娟把小家伙哄睡下,做起了午饭,又使宋浦华去叫他们回来吃饭。 那馍筐筐里的馒头都干的裂了缝,看着样子大概是宋浦华做的。 她干脆又蒸了一锅馍馍,蒸了野菜,煮了红薯汤,拌着芝麻盐也是一顿午饭了。 她这边还没做好,就听见屋里的小家伙已经闹了起来,她便只得放下柴火,赶了过去。 门外的老宋头几人已经由宋浦华说明了情况,听着从院子里传来的哭声,不由得纷纷加快了脚步。 “慧娟。” “大姐!” 宋慧娟听见熟悉的几道声音,停下手中的动作,抱着孩子已经奔出了门。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62节 “爹。” “哎,”老宋头看了看自家姑娘,还是那么瘦,倒比去年瞧着稍微白了些。 “这是小外甥?” 宋浦生一句话,众人再次注意到了宋慧娟怀里的小家伙,心中纷纷感慨:眉眼真像陈家那位大哥! 这么多生面孔突然出现在眼前,倒把小家伙吓得停止了哭泣。 “是,”宋慧娟把小家伙递给老宋头,对小家伙笑道:“这是咱们明守的姥爷。” “是,我是姥爷嘞,”老宋头接过孩子,忍不住满脸的笑意,抬着那满身皱纹的额头问道,“叫明守?” “是嘞,他爷爷起的,”宋慧娟与她爹说过,又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另外两个弟弟,几个月不见而已真是越长越高了。 闲话几句,宋慧娟又回了厨房,继续烧火做着饭。 几个舅舅都抢着逗小家伙,也不用宋慧娟费尽心力去哄,只安安心心吃饭就罢了,何况还有个姥爷也跟着照顾。 宋慧娟问了问家里的情况,还好这几个月没啥事,就是有了什么事也没波及到自家。 这种时候能自扫门前雪已经不容易了,况且按着老宋头的脾气也不会得罪谁,能安安生生熬过这几年就行了。 吃过饭,老宋头将宋慧娟叫到了一旁,递了个布巾,掀开一看,里面是几斤购棉证。 “我有,”宋慧娟不想拿,这棉花都是按人头发的,她拿了要家里几个弟弟怎么过冬? “明守这么小今年也得过冬嘞,”老宋头还是塞进了宋慧娟的手里,“只当是我给他的满月礼。” “他个小不点儿大的孩子,”宋慧娟抹了抹泛红的眼眶,只留下了一张,“哪儿用得了这么多?” “拿着吧,”老宋头叹了口气,没接宋慧娟递过来的布巾,“只当是我和你娘的心意吧……” “哎,”提及了姚氏,宋慧娟心一酸,偌大的眼眶再也盛不住一滴泪水。 宋浦生几人见宋慧娟红着眼眶出来,也不多问,只逗着小家伙去哄宋慧娟。 “大姐,晚上留家里睡一夜不?”宋浦华开了口,其实这决定是他和二哥一并偷偷商量的。 尽管他们都知道这个要求是不大能实现的,但私心里还是希望大姐能多留一天。 “留一夜这小家伙可留不住嘞,”宋慧娟并不是不想留,而是不能留。 这种年头嫁了人的闺女是很少留在娘家过夜的,何况婆家一般也是介意的,即使她并不在意这些名头,也并不在意陈家的那些人到底如何看她,可一个名声败坏的姐姐是会实实在在的影响到她的弟弟们的。 “大姐,”宋浦华还是不想放弃,“就留一夜,明儿我去送你。” “还是回吧,”宋慧娟知道他们的心思,可还是要狠心拒绝。 没等宋浦华再开口,宋浦为一巴掌拍了过去,他们这样是在为难大姐,何苦来哉? “来,”宋慧娟一把拉起了宋浦华,避过了宋浦为的巴掌,歪着头与他说道:“大姐给你做件新袄,咋样?” “还有嘞,”宋浦华歪着身子搂着宋慧娟的胳膊,指了指屋子,“不用做,去年做的还能接着穿呢。” 是了,她出嫁前特意给每人做了件新袄新裤子哩,应该还能穿。 既如此,她也放心了。 去和个面,”宋慧娟又拉着人进了厨房,扯开豆面袋子,“我看看是咋回事?” 她问了一句,那馍筐筐里的馍馍是前天才蒸的,裂那么大的缝,许是哪个步骤出了问题。 “好,”宋浦华也干脆利落,舀了面伴着水就上了手。 看过一遍,才知道是和面的时候水加少了,面也没有揉匀,宋慧娟又重新教了一遍。 其实宋浦华年纪还小,手上的劲儿也不够大,揉起面力不够均匀也是正常的。 另外地窖里还有些萝卜,宋慧娟打算一并腌成萝卜干,放在坛子里平日里也能当个小菜吃了。 拿上几个萝卜,切成条儿,要晒上两三天,再放进缸子里,添上盐,酱油,醋等调料,放在阴暗处等上五六天也就能吃了。 只是她时间有限,等晒干也就晚了,只能把那些调料提前放好,又教了宋浦华一遍,等晒干后直接放进缸子里,最后封好口就行了。 这院子里的一切忙完,时间也不早了,四点多了。 在娘家和在陈家总是不大一样的,心里轻快得很,几个弟弟是不是逗着小家伙来看她,屋檐下老宋头眯着眼晒太阳,听着吵闹声嘴角不自觉的就会上扬。 待了许久,终究有些人是要先走的。 只有那早醒过来的小家伙感知不到母亲的悲伤,没人去哄倒也安生躺着自顾自的玩着。 宋慧娟站在门口,望着老宋头和两个弟弟,心中疼痛难忍,如刀割般,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起来。 宋慧娟一一交代好,让宋浦华送到村口也就该回去了。 “大姐,”宋浦华跑过来,拉了拉宋慧娟的袖子,却说不出什么,宋慧娟只得摸摸他的头,温声道:“回吧,再等一个月该过年我就回来了。” 宋浦华情绪低沉,只点点头,并不离去,“好。” 多说无益,宋慧娟抱着小家伙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 回到家,天儿也快黑了,陈庚望还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百无聊赖。 宋慧娟见状,便未出声,抱着小家伙去西屋换了尿布,又喂了一遍奶,将人哄睡下,才去洗了今儿的尿布,两手托着放在灶前烤干,明儿也就能接着用了。 一碗鱼汤,一块豆面馍馍,宋慧娟像往常一样夹了一块要放到陈庚望碗里,陈庚望并没拒绝,只是那脾气还明晃晃的放在脸上,让人忽视不得。 本文中的月份描写基本遵循老一辈人常用的农历,非现在主流的阳历。 第69章 待到吃过晚饭,把小家伙稳稳放在床上,宋慧娟才又去收拾厨房。 待这边一切收拾妥当,宋慧娟才想起购棉证,从口袋里小心翼翼的掏出放进了樟木箱子里,这几斤棉花不能动,留下来就能等浦生结婚时给他添上些新棉被了。 小家伙还呼呼睡着,她稍微洗了洗坐着泡了会儿脚,走了那么久的路,脚面有些肿胀。 至于陈庚望不晓得去做什么了,不过她也早已经习惯了,白日里总归不大能看见人影,也只有晚上睡觉才会回来了。 陈庚望扣上了大门,一眼就能望见屋内,已经灭了灯了。 等他推开门,只见床边上的那妇人还没睡,正泡着脚。 顺着月光瞧过去,一双脚,不大,倒很白,常年不见太阳反倒把人捂得过白了。 陈庚望两下蹬了鞋子,又一把把袜子拽了下来,双腿作势就要往那盆里搁。 宋慧娟看着他的动作,脚下下意识地一用劲儿,那盆就跟着往后退了一步。 至于陈庚望倒不嫌烦,那妇人不过移动了小小一步,小腿一探,那双脚到底是放进去了。 看他这模样,宋慧娟也没再抗拒,只拿起凳子边上搭着的布巾就要从那水盆里抽出双脚。 一只宽厚的大手猛地一按,只一下,她那条腾空的腿就被按了下去。 “我好了,”宋慧娟放低了声音,就怕吵醒床上的小家伙,不过她还是要提腿出来,与他温声道:“你慢慢洗。” 陈庚望不言语,一只手压得紧紧的,就是不放她走。 宋慧娟知道从自己回来就再没伺候过这人洗脚了,原是自己蹲着伺候了一辈子的,缓了缓神儿,便由着那双大脚压在了自己的脚面上。 陈庚望到底逼停了那妇人的动作,两只大脚摩擦着底下的两只小脚,一踩上去他才知道那脚面上露出的骨头架是那样脆弱,似乎他稍稍一使劲儿就能压断了。 宋慧娟没了动静,陈庚望也没什么滋味,两脚一抬就放到那妇人的腿上,等着她动手。 感受到腿上的重量,宋慧娟直接弯腰去拿床下他那盆上的脚布,三下五除二擦了几下,又拿起自己的脚布擦了擦,也不耽搁,端着水盆就出了屋。 陈庚望瞧着那妇人远去的身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正是那妇人舍近求远的非要弯下身子去拿自己的脚布时,那对浑圆轻轻碰到的地方。 宋慧娟回来收拾好,也就上了床。 伸手一摸,原本那小家伙躺着的地方空了,一抬头就见那人压了过来。 宋慧娟不晓得他发什么疯,却也知道上次他没尽兴,便闭了眼由他去。 今夜的他和以往记忆中的不大一样,不再是一味地狠厉,反倒有些温和,睡梦中她隐隐约约感受到那双大手轻轻地摩挲着她的那双脚。 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觉得有点痒。 至于什么时候停的她就不记得了,迷迷糊糊的也就由着他去了。 陈庚望自罢结束了动作,一把拉过被子,看了眼早已昏睡过去的妇人,也就罢了手闭上了眼。 月色朦胧神秘,一如人的心,神秘不可探究。 过得小家伙的满月之后,已是到了十一月中旬,张氏来他们这院子的次数明显是多了许多,宋慧娟并不拒绝,按理儿她依旧是孩子的奶奶,即使他们婆媳关系再有不和,也割不断他们之间的血脉亲缘。 于是宋慧娟便也慢慢地把小家伙交给张氏带着,好让两人熟悉熟悉,过来年春天若是张氏愿意帮忙带带小家伙,她也就能下地干活了,况且白天跟着婆婆张氏,到了晚上还让小家伙跟着自己睡,这样也不怕小家伙和她生疏了。 虽然孩子还小,离懂事的年纪还早着呢,可她还是觉着这母子的关系是要从小就慢慢培养嘞。这个新观念不是她自己研究得出来的,是上辈子跟着照顾小孙子才知道的。 若是张氏不愿,她也能自己个儿带着,无非是稍稍辛苦些,这些苦从前都是经历过的,并不是不能接受。 大早上的小家伙正睡得香,宋慧娟没把人叫醒喂奶,嘱咐来接人的陈如英若是他饿了就喊她去喂奶,她便腾出些工夫去捡些枯树枝。 她并不怕来回折腾,再大的活儿也比不过孩子。 至于张氏,听陈如英说现如今还欢喜得很,折腾了许久总算是得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孙子,自然跟个宝贝肉儿似的,甚至还把那西屋给捯饬了出来,专给宋慧娟喂孩子使。 现下太阳一日比一日落的早,天儿也一日比一日冷起来。 幸好宋慧娟原来早早地做好了小棉裤小棉袄,待到晌午去看孩子时,一并带去交给了张氏,冷了热了能随时添衣减衣,想着两身来回替换怎么也够了。 待到下午三四点,孩子却还没送回来,宋慧娟忍耐不住,火急火燎的奔了去。 此刻张氏正坐在院子里抱 着哄,那小家伙哭闹个不止,张氏见宋慧娟来了赶紧递过去,“怕是饿了。” 宋慧娟点点头,接过小家伙快步进了那西屋,掀开衣襟就喂了过去,看那小嘴撅的样儿的确是饿坏了。 可这小家伙只喝了几口,又开始哭闹起来,宋慧娟解开襁褓仔细翻看了一遍,没尿没拉,怎么也找不出个缘由。 这时,陈庚望也跟着老陈头前后脚进了这老宅的门,他打眼一扫,便晓得那妇人此刻坐在西屋里,顺势坐在了堂屋里等他们娘俩儿。 可过不得一刻,就见她脸色大变,跑了出来,来不及看他一眼,慌慌张张地跑进了厨房,隐约听见她问道:“……半晌午明守吹风了吗?” “没啊,”张氏的声音紧跟着响起来,“只你回来那会儿子抱着在院子里走了走。”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63节 陈庚望没跟上去,稳稳坐在椅子上继续听。 “我摸着像是发烧了,”这边宋慧娟已经很紧张了,虽说这孩子只这么一小点,可这辈子她养的很用心,平日里也不是轻易就生病的。 “我去看看,”张氏拐着小脚出了厨房,嘴里小声嘟囔着什么,“应该没事啊,应该是啊……” 两人这么说了两句,其余的人也注意到了,纷纷也跟了出来,一股脑儿都跟着涌进了西屋。 张氏伸手摸了摸,又抵着额头去碰了碰,那小脑袋瓜儿的确有些烫,是发烧了。 “发烧了,”张氏起身让给宋慧娟,给了个答案,一时间就见了满屋子的愁容。 “我去寻大夫,”陈庚望看了一眼那满是不安的妇人,“好好看着。” 与张氏交代两句,便急急出了门。 宋慧娟让人都散了,他们聚在这儿也没甚法子,只自己一人看着就够了。 没等多久,陈庚望连背带拽将人请了回来,“许大夫,请您看看吧。” “是发烧了,”许大夫收了诊脉的手,“可这么小还吃不了药啊……” “我……我吃,能治好就行。” 陈庚望看向那声音的来源,那妇人由坐转站,神色激动,甚至那两眼仿佛放出了一道光芒。 “这也是个办法,”许大夫点点头,随即写下了一张药方递过去,“赶紧去抓药吧。” 陈庚望收进了口袋里,伸手示意道,“我送您。”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陈庚望还没回来,这个点不知道还能去哪能买着药? 可这仅有的希望只能寄托在他身上,她一介妇人更是摸不着地方。 宋慧娟又摸了摸那小家伙,还好这时还只是脑袋上有点热,没发散到全身上。 端着盆去了井边,她打算接上一盆冷水再加几瓢热水,半掺和着能稍稍降点温。 可是人还没走到厨房,就听见东屋里传来了公公老宋头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她就那么莫名的立在那儿听了下去。 “糊涂!你也养了几个孩子,怎么就……” “我……我没想到,明守瞧着挺结实的,只去了翠兰那儿给他们瞧了一眼,一会儿的功夫……” “那孩子还不足两个月,你……你让我说什么好?” “我……这不是没想到吗?这可咋弄啊?” …… 剩下的宋慧娟再也听不进去了,两手紧紧捂着胸口,一时间身子也瘫软下来,站也站不住。 只是为了让别人看看,满足她一时超越别人的优越感,就把自己的亲孙子抱了出去,真的只是一会儿吗?! 她不知道,她思考不下去,甚至无法理解,她害怕自己把人心想窄了。 …… 陈庚望进来,扣上门,一眼就瞧见了那瘫坐在窗户底下的妇人,几步上前将人扶了起来,“咋了?” 突如其来的一声猛地惊醒了宋慧娟,她摇摇头,“没注意脚下,滑了一跤。” 她听见那窗子响了一声,老式的窗子不是两扇能推开的,一单扇只能支起来个木棍顶着。 陈庚望看了眼这扇老窗,没说什么,只伸出手将那浑身发软的妇人扶进厨房,“去熬药吧。” 宋慧娟接过来,人还没坐下,便听见那院子里老宋头和陈庚望的声音。 “爹,”陈庚望打了声招呼,“药抓回来了。” “哎,”老宋头看了眼已经高出他的大儿子,叹了口气,“今儿先别走了,娃娃怕是受不得折腾。” 他不确定老大家里的有没有听见,可这事的确是张氏惹的事,该给孩子说的还得说。 宋慧娟进了厨房,把药放进小锅里文火熬着,至于刚才那一幕她没有当面挑明,这种事就算张氏承认了,可依她对陈庚望的了解知道他并不会怎么样,只怕对他而言这孩子是抵不过生养他的父母的。 但与她而言,这件事只是愈发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多操劳些总归安心,寄希望于着他人是不大可靠的。 她倒不怕张氏真会对孩子怎么样,只是她很难过去自己心里的一道坎儿罢了。 第70章 药很快就熬好了,宋慧娟没有时间犹豫,忍着那味儿几口就喝光了,现下只等着药效发出来就能去喂孩子了。 她奔进西屋,那小家伙还昏睡着,小脸蛋红扑扑的,夜色昏暗,那红颜色儿愈发显得不大正常。 也等不来小家伙自己醒了,宋慧娟只得自己个儿上手唤醒了小家伙。 还好,有力气能吃进奶。 这边还没喂完,陈庚望已经进来了,看似无意的坐了下来。 “娘只是抱着给婶子们瞧瞧,”陈庚望顿了顿,没再往下说,“好些没?” 一句话就这么揭过去了。 “还烧着,”宋慧娟侧了侧身子,背对着那人。 “你去睡吧,”陈庚望站起身,伸手想要接过那孩子,“我守着。” “我守,”宋慧娟摇摇头低声拒绝,起身将小家伙放进被窝里。 她只摇了摇头,但陈庚望知道,此刻这妇人的态度是很坚决的。 他知道,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但他没抓住。 陈庚望也没上床,心里烦乱,一丝睡意也没有。 那床下的妇人看着一点儿也不困,睁大了双眼紧紧盯着那小小人儿。 待到天亮时他只见那妇人还醒着,两手撑着下巴,不过脸色看着憔悴了许多。 宋慧娟不是不困,但看着眼前的孩子她睡不着,半夜里又去熬了一回药,也喂了一回奶。 早上天儿还没亮就退了烧,可她还是不放心,撑着精神熬到了大天儿亮。 “退烧没?”陈庚望探出身子,伸手摸了过去。 “退了,”宋慧娟直起身子,眨了眨眼睛。 “上去睡会儿吧,”陈庚望掀开那床上临时腾出来的被子,示意道。 “还不行,”宋慧娟依旧稳稳坐在凳子上,她还不大放心,“再等等看。” “我看着,”话才说完,陈庚望那两条长胳膊直接伸了出去拉人。 可那妇人的身子早就坐麻了,软的一摊泥似的,一不留神就往下滑。 等宋慧娟自己反应过来时,身子已经要滑落下去,两条胳膊直直的往后就要抻着,下一秒,整个身子就被一双大手拽了起来。 刹那间,宋慧娟的额头就撞到了那人的胸膛上,撞得人生疼。 “好好躺着,”陈庚望将怀中的妇人放进那床被窝里,至于他自己自然也是跟着进了被窝。 “时间还早,睡吧,”陈庚望侧身坐在了外侧,紧紧挨着墙面,有些寒凉,又伸出手去把被子压了压,“我看着。” 宋慧娟见他神色认真,也放松了心神,不大一会儿就着了。 …… 等她醒过来时,小家伙也醒了,也不发烧了。 至于说要守着的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宋慧娟躺在床上稍微愣了会儿神,再听见动静,就见陈庚望端了一碗药递过来。 “喝吧。” “嗯。” 宋慧娟喝过药,又把小家伙喂了一遍,只今天再等上一天,若是病情不再反复也就能彻底好了。 陈庚望吃过早饭依旧出了门去,这样的事宋慧 娟见得多了也早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的薄情的人能守上一夜已是难得,再留下去她也深知是不大可能的事了。 上辈子这样孩子贸然生病的事不是没有,反而更多,但作为老子的陈庚望最多晚上看上一会儿,白日里还是要出去忙的,几个孩子从臂膀大小般长到成人,陈庚望鲜少插手,除非是孩子们做了些什么不可原谅的事,亦或是坏了他的规矩,不外如此了。 这一整天,宋慧娟还不敢贸然回到东边那小院,小家伙还受不得凉,她便呆在了这老宅里,张氏也没过来瞧瞧,或许是心虚吧,又或是怕她闹起来,几趟来回的人都是陈如英。,孟春燕也挺着肚子来了一回,被她撵了回去,这时候可还得小心些。 好歹又守了一天,幸好病情没再反复,她坠坠不安的心儿也总算落到了实地儿上。 瞧着小家伙还蔫蔫的,不大精神,只怕是这一场病来得太突然,损耗了生气。 待他一好,宋慧娟便抱着回了东边小院里,等到晚上好容易哄睡了小家伙,她也收拾好上了床,轻轻拍着那小家伙时,里侧的人开了口,“过几日还是送到娘那儿去。” 这话一出,宋慧娟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回应他的只有无尽的沉默,下一秒就是两人间的沉默了。 宋慧娟颤了颤眼皮,压下心中的情绪,无波无澜,那手到底无声无息的落了下去。 夜色昏暗,教人瞧不清仅一人之隔外的变化。 第二天一早,宋慧娟醒来,伸手往里一摸,空的。 这个认知让她猛地惊醒,睁眼一看,原本该是小家伙睡着的地方已然空空如也。 来不及思索,抓起裤子直直地套上,披着件褂子就出了屋。 几步走到大门前,“哐当”一声猛地一把推开门,望着那边的老宅,心轻飘飘的彻底落了下去,脚步却是沉甸甸的抬不起来。 宋慧娟不知道他如何这般着急,不就是给张氏看着吗?不就是为了不耽误来年下地干活吗?这样的事她一个人不是不能干,从前干过,如今自然也能干。 她再不想忍耐了,她即将下定决心……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一转身就见那孩子正被那人抱在怀里。 不知为何,这时她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生生地把孩子抢了回来,摸了摸额头,没烧,还不放心,又轻轻碰了碰头。 陈庚望见这妇人一脸紧张,又摸又碰的动作,怎么会还明白她的心思,不过是抱着孩子去寻了块尿布…… 虎毒尚且还不食子,她怎么就这般认定他一定会伤害自己的孩子? 原来在这妇人心里,自己竟是如此的……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64节 尽管他心中有百般愤怒,千般委屈,但在宋慧娟心里他的确是个不大负责的父亲,上辈子如此,这辈子更甚。 宋慧娟仔细看了一遍孩子,没甚大碍,才抱着又回去喂了一遍奶,将人哄睡了去。 对陈庚望她终究还是没说什么,神色如常的哄好孩子,随即转身出了门。 这种事双方都装作不知,似乎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疤痕真的不复存在了。 宋慧娟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对他还是寻常一般,而时间已久似乎那种情绪真的她被掩藏起来了。 陈庚望再迟钝也觉察出来了,那妇人变了,无论说什么她都丝毫不在意,那张脸上的情绪一丝也寻不见,像个木偶一般。 于是他再没提把孩子送走的事,他以为孩子不送过去也就没什么事了,表面上看起来的确如此,可那妇人似乎离得越来越远了。 他尝试了。 熄了灯,他伸手再去碰那妇人被她一个侧身拒绝了,只余下一个背影对着自己,虽然瞧不清楚脸上的神色,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是做不了假的。 或许,他们就这样冷战了。 宋慧娟依旧守着妇人的本分,洗衣做饭,照顾孩子,无一没有按着妇人的本分过着。 只有一样,她在尽量减少两人之间的身体接触,这种事于她而言不过是为了生下自己的孩子们的权宜之计,如今还不到时候她自然无甚兴趣。 下过一场雪后,地里的庄稼又得日日伺候,这边的陈庚望自然日日忙着下地,但余下的日子只要老天不变脸儿,来年春天再撒些粪肥就能收不少的粮食。 天儿又冷起来,寒风呼呼作响,吹得窗子咯吱咯吱。 那小家伙被包裹得越来越严实,连宋慧娟也翻出来了压在樟木箱子底的厚衣裳,至于那人,他自知冷暖,不用她嘱咐也知道天寒添衣。 月子里去捡的枯树枝也有了作用,天寒地冻的,也不用非得等着做饭时用灶火烤,只用在屋里堆起个小柴火堆几分钟就能烤干了,也不怕结了冰,能随时给小家伙换上。 虽说这孩子到了百天了,按着老礼儿是要请长辈要庆庆地,吃上几杯酒,但鉴于这种时候又忙了起来陈家也没操持什么,只宋慧娟给这小家伙做了件新袄,好歹添上几分喜意。 晌午做饭的时候又特意用红薯面蒸了个小马驹,红薯面一蒸,深红的色儿,颇有些汗血宝马的好意头在里头。 小家伙瞧着新奇,手上的劲儿又没个准头,还不到晚上就被他揉捏的不成样子了。 这几个月瞧着好了很多,醒着的时间越来越长,夜里也不大折腾了,他倒是越长越大,也越来越有精神头,可宋慧娟倒是更显瘦了。 宋慧娟自己倒没觉出什么,只是风一吹衣裳里能灌进去好些,常常冷不丁地打个寒颤。 陈庚望打眼一瞧立在窗户边的妇人,只一瘦弱的个背影,抱着那臭小子吱吱呜呜的不知道又鸡同鸭讲些什么。 一个月了,那事似乎从没发生过一般,但两人的关系却说明了一切,说不上变得有多好,可到底还没有变得更差。 枕边的妇人懂事,也知礼,白日里该做饭还做饭,该照看孩子也还照看孩子,可他已然知晓比之前还是少了些什么的。 但眼下抱着孩子的她才是她,有生气,还会笑。 而这些都只是对着那臭小子才有的,对着他虽不至于日日都冷着脸,可到底还是缺少笑容的。 第71章 日子这么过着,转眼间就进了腊月,这也就意味着快过年了,这时家家户户都忙着做些年货好过个新年。 虽说这新年宴不至于能有多丰盛,可对于一年到头都只吃窝窝头度日的平头百姓来讲,只几个白面馍馍就够高兴一阵的了。 何况更好的是今年队里杀了头猪,家家户户都有份,陈家老宅那边分了五斤猪肉,他们这东边小院也分得了三斤。 按着过年的习俗最好的一块肉要留下祭祖,另一块要留着给来来往往的亲戚享用,最后一块才能轮到自家人吃哩。 不仅如此,今年每家每户也都分得了些白面,陈家那边分得了十五六斤,他们这小院也分得了五斤,从前在老宅时这白面怎么使用是轮不到宋慧娟做主的,她无非是掏把子力气,把那些红薯面、豆面和和蒸出些花样子来。 但今年不同了,分了家,这面缸里的粮食也都由她一人做主,可随之而来的活儿也是只多不少的,但还好这时孩子还少些,如何也能忙得过来。 至于那小家伙倒不用她操心,老宋头正欢欢喜喜的抱着,这几个月大的时候也正是瞧什么都新奇的时候。这几日人依旧是被陈庚望送到了老宅,老宋头抱着人东跑西奔的,一点也不嫌麻烦,逗着大孙子高兴得很,过不得俩钟头便把人送了回来。 正是这时间卡的准些,回回小家伙回来时都没见有什么异样,宋慧娟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般过去了。 家里的活儿都是由女人们操持打理,原本在老宅许是张氏在一旁指挥着,宋慧娟与孟春燕上手操刀打理着,陈如英坐在灶前顾着两口锅。 但今年这时便是宋慧娟坐在案桌前忙活起来,守在那灶台前的便是陈庚望了,他也不似从前那般在外头忙得很了。 一劲儿的从大天儿亮忙到了大 中午,总算是把一应物件儿都备的差不多了。 这时一抬头就能发现满村子都飘散着一股子喜气,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着一股连绵的青烟,屋檐下丝毫不乏那一个个忙碌的身影,那是这村里的妇人们。 多数的男人们却不会安安生生的待在家里,冬日里闲了下来,也不下地干活,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堆儿,或是打打牌,或是扯着闲话,并不比村里的妇人们少几分,还有那三两个打闹着的娃娃们也等着欢欢喜喜过大年。 如此一来,满公社唯有那些个被留下来的知青们略显孤单了。 虽说一个公社里被留下的知青不少,但从在村里的各个叔婆眼里,今年留下的人已是很少了,尤其像是赵学清这样样貌好、家里成分高且是单身的男知青更是少之又少了。 这种时候,家里还有那未出嫁的女同志的父母可就会托人相看起来了,但这样的事一般在他们这小村落里也是很少发生的,今年偏偏撞到了赵学清身上,却更不料让陈庚望瞧了个正着。 这家里的活儿忙得差不多了,陈庚望照旧打算去老宅把那小儿接回来,原是那妇人左等右等没把人等来,他看得两眼,终是起了身,却没想到撞见了这一场好戏。 这女同志倒不是陈家沟自己队里的人,是上边关庙乡里的人,却连陈庚望也是认得的。 话说来有些时日了,陈庚望倒是从同辈那儿多少听了些风言风语,只一听到这人的名字就耐不住性子,虽说上辈子他们二人从未发生过什么,可如今感情坎坷的他私心里还是听不得这个名字。 原是赵学清前些日子作为知青代表去乡里学过习,从打那儿回来后,总是莫名其妙的收到一些物件,三两回他也就明白是咋回事了,却也没挑明,怕伤着女同志的自尊心。 可他没想到,这转头人就直接带着东西跑过来了,更重要的是这一幕偏偏被陈庚望撞见了。 这时,已经注意到来人的赵学清忙推回手里的物件,脚下跟着后撤了一步,神情泠泠拒绝道,“戚同志,这事不是我负责,你还是找队里的同志交流更好办。” 说完不等那“戚同志”反应过来,便顺势将人隔在了门外,一个转身就进了大院。 陈庚望瞧得明明白白,却也知晓这一回赵学清也是遇见了个难缠的主儿,毕竟已经有一两个月不曾见过他出入在她眼皮子底下了。 倒也赶得巧,这些时日那妇人一心扑在那小儿身上,自己尚且未曾得了她一个青眼,何况他这外来的人? 宋慧娟倒不知陈庚望是这般想的,这一阵儿她的确是忙得很,且自从她想明白后,就已然确定自己这一茬子断乱事该是少搅扰赵学清的好,这年头谁的日子好过呢。 她这边等了不到一刻钟,陈庚望就带着小家伙回来了,裹得严严实实的,且还精神得很。 宋慧娟抱着一天一个样儿的小家伙,给他喂奶,给他换衣,还哼唱着他们这儿的歌谣,只满心的欢喜,却不知孤身一人坐在堂屋的那人却是满心的酸。 捯饬好了小家伙,宋慧娟又去做晌午的饭,待这一天忙完,她只觉着两条胳膊累的酸软,一点儿也抬不起来,饭也没吃多少,累的人已经觉不出来饿还是不饿了。 到了夜里连那小家伙伸着胳膊,一脸的无辜要吃奶时,她也没抱起来,只轻轻搂在怀里喂了他。 好在小家伙被逗弄了大半天了,也没啥精神头,不用费什么力气哄,不一会儿那双眼睛就眨巴眨巴合上了。 宋慧娟熄了灯,一手搭在小家伙身上,另一手随意搁在了身上。 等陈庚望进来时,看见的又是一幕母子情意深深,这样的场景他不知见了多少回,总归是从这臭小子生下来就开始了。 该想个法子把他移走,思绪一转,就瞧见了床尾的摇篮,已经生了一层浅浅的灰。 第二天一大早,陈庚望醒来时那妇人还睡着,倒是两人中间的那个臭小子醒了,两眼骨碌碌地转着。 陈庚望动了动心思,还没来得及实施,想起那这几个月的日子也就罢了心思。 等到天儿还不亮亮,村子里已经冒出了一缕缕炊烟,散漫雾气的羊肠小路上隐隐约约瞧得见几个人影,待到大亮时,人已经赶到了集市上,这年头要置办的东西虽是不多,却也不少,该备下的物什还是省不了的。 陈庚望一早便背着竹篓子出了门,那些物件不需宋慧娟与他说什么,他自然是知道的,且也不是他一人前去,陈家的那些叔伯兄弟们都是一起去的,余下的这些腿脚不便的妇人们便只照看家里了。 一个早间,等不到中午吃饭,出去的人们也就陆陆续续的回来了,这一趟就算得上是满载而归了。 这小小的村落放在哪儿都不起眼,可它却有着最传统的气息。 不拘是腊八要吃粥,小年祭灶台,还是二十四除尘迎新,这一章一项项都是竭尽全力按着老礼儿来的,处处透着规矩二字。 这些事宋慧娟都是一一做了的,该如何便如何,没得临到年头不图个好意头,她还是愿意图个念头的。 一直过到腊月二十八要贴对联,前一日陈庚望去公社里领了队里老人写的对联,要是有人想寻些带画儿的,自然也能去集市上花钱买,可像他们这样庄稼地里指着天爷过活的人,哪里舍得往外多掏钱呢? 一出门,就能看见家家户户的门前都站着男人,拿着浆糊正刷墙哩。 陈庚望手里拿的对联,便是大队里按着数儿发下来的,一张大红纸上写着吉祥话,看着就喜庆,只她看了半天却还是没读下一句,那字写的属实大气,她却认不出来。 宋慧娟抱着小家伙只站在门边凑了凑热闹,却也是等陈庚望出来时,才抱着小家伙去瞧了瞧。 远远望去,一家三口,很是和睦。 一个男人拿着对联比划着,似乎在低头询问着身旁一个妇人的意见,而那妇人似乎没注意到,一心正哄着怀里的小娃娃。 这一幕都落在了远处赵学清的眼里,他看着半年前还唤他一声“学清哥”的人,如今已经成了那奶娃娃的娘,许是至此她都不会再张口说出那样的话了。 她从来都是坚韧的,不知她到底委屈几般,才会想离婚,那样的顾头不顾尾,甚至他也生出了一丝欣喜。 或许,他与她也不是不可能…… 可他不知为何,到底出了什么事,那话她再也没有提过了,反而转头从那宅子里搬了出来,从那之后,她再也没寻过他了。 如今,看着她有了自己的路,他明知自己是时候该走了,可他的心却还是割舍不下,仿佛一旦离开再也回来不了似的。 两人从幼时相识,伴着走过了那些啃树根的时候,挺过了那些最难堪的岁月,可这些情意都没熬过那些大家长的一句话。 他们分离了,从此后他们再也无法重逢在最好的时候了。 第72章 这么长的时日,宋慧娟的日子有小家伙伴着过得总算不是那么苦,而她的那些念头再不似刚回来时一般了,不知到底是她不再贪心了还是心力已经被磨没了。 现下的日子比着上辈子说不上好,却也说不上更坏了。 面对着枕边的男人宋慧娟是拿出了最平静的一副态度的,逃是逃不过的,如今连气也是生不起来了。 他如今百般模样,千般作态在她眼里都是一般,再如何变幻也无法改变他骨子里的那股薄凉。 这些时日,两人仍旧是夜夜相对,只她的重心从不会再放在他身上,那样掏心掏肺的模样她是做不得了,只一日三餐做与他吃,一季换衣添与他穿已是不易,至于那夜里的泡脚水她更不会巴巴的倒与他了。 加之前些日子张氏闹出的那般事,陈庚望自觉宋慧娟的冷淡,便也不会作出那小年轻的姿态来,总 是让宋慧娟的日子更好过了些。 连着那些面肉吃食一起发的,还有布票和棉花一应过冬的物件,宋慧娟并不拒绝陈庚望拿回来的这些东西,且碍于这新年的到来,她也与他添了一身新袄。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65节 对这件新袄,陈庚望嘴上未说,看了两眼也未穿上,试过后只摆摆手让这妇人随着那小儿的衣裳一起放进了床尾的箱子里。 那箱子里,不仅有小儿的衣裳,还有她的几身衣裳,合该是一家人的模样。 宋慧娟还是好好地收了起来,然后同寻常一样放进了陈庚望自己的箱子里,转头就去忙别的事去了。 那件新袄直到腊月二十八这天还安安稳稳的躺在那箱子里,此刻它的主人没得到身旁这妇人的回答,便比着对联又问了一遍,“可高?” 那身旁的妇人这时才听见,抬起了头,嘴角的笑还未彻底藏起来,眉眼处也透出一丝喜意,笑道,“不高不高,正好。” 陈庚望看她这般欢喜,那皱起的眉头也跟着舒展开来,手上的动作不停,拿着对联蘸了浆糊贴在门上。 待这门外的对联贴好后,手中那盛着的浆糊碗还未送进去,却是有人来寻陈庚望了,说是今年公社分到队里的知青定下来了,现下要一起去队部商量着咋个安排。 陈庚望得了消息,是要忙赶去的,幸好这时对联正好贴完,也没什么要紧的活儿,他便对着那来送消息的本家堂弟一摆手,把余下的杂什放到厨房窗下的台沿儿上,冲里面的妇人说道,“队里忙事,晌午还回。” 说罢,透过那纸糊的窗叶看一眼那妇人,见她点过了头,才抬脚离去。 这样出去做事还交代一声倒是合陈庚望的脾性,但往里瞧宋慧娟的反应却不是他会做得出的。 这一幕宋慧娟是不晓得,但该忙家里的活儿还是要忙的,哪里闲的下来的。 陈庚望走得还未多久,便听到那门被人敲了几声,宋慧娟忙起身去迎。 说是迎却也并不夸张,实在是这乡下的庄户人家哪里会有人敲门呢?一听便知道不是他们这儿的本地人了。 果然,门一推开,就见那站在门边穿着同他们一样深蓝色厚袄的赵学清了,不晓得为何,明明一样的衣裳穿在他们这些知青身上就透出一股子精气神来。 宋慧娟暂且认为这是读书人和种地的乡下人的不一样,尽管这二者都是无产阶级,但她还是莫名的认为这是读书对人的影响。 两人隔了小三四个月未见了,宋慧娟一方面怕再因着她自己的事搅着他,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自己从前生出要利用他达到自己离婚的目的而心生愧疚,但于赵学清而言却又是不同。 但如今好不容易又见了面,到底还是高兴的。 宋慧娟忙请他进到堂屋坐,又倒了一缸子热水递给他,“这会儿天还冷,可备下大袄没?” 赵学清听着她不停的关心,心里正生出一股暖意,却不让她担心,“来时带的都有,啥也不缺,那孩子可是睡下了,叫我这个做舅舅的也瞧一瞧。” 他这话说得亲切,可到底还是确定了这舅舅的身份,只怕从今往后便也只能是舅舅了。 提起小家伙,宋慧娟自然是满心的欢喜,忙又进去里屋把那正自娱自乐的小家伙抱了来,转着递给赵学清,“这不,大白天的可不敢叫他睡下了,不若夜里就要闹人了。” 赵学清也是头一回抱这么小的娃娃,身子僵硬的不敢动,好歹是宋慧娟帮着来回调整,总算是没把这小家伙折腾哭,也还是乐呵呵的。 待他抱准了小家伙,宋慧娟才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却还是倾着身子伸出手虚揽着些。 赵学清打量了几遍,终是从这和那男人近乎一模一样的面容里寻出了一点她的影子,“这双眼睛长得像你,多好!可取名儿了?” 宋慧娟笑着点头,“取了,老宅那边定的,明守。” “明守,明守,哪个shou?”赵学清重复两遍,又问道。 说到这儿,宋慧娟可不知如何说了,她肚子里没多少墨水,就要站起身来寻个树枝写给他看时,便听得那院子的门咯吱一声。 “守卫的守,”随着这声音愈发近的便是那道身影了。 陈庚望的脸色难看,竟是到了一丝都不肯遮掩的地步,几步走到那妇人面前,对着她郑重其事的说,“守卫的守。” 宋慧娟被他这般严肃的样子唬得一愣,竟没有反应过来,倒是一旁还坐着的赵学清和他怀里的小家伙感受到了,出口解围道,“原是守卫的意思,儿大守娘,确实不错。” 说罢,才将这一直蹬腿的小家伙伸出手去交给了宋慧娟,紧接着又从怀里取出一块小银锁要递过去,“我这做舅舅的,满月时不曾过来,只请人打了一个长命锁。” 他这礼物实在贵重,宋慧娟不能要,何况眼下这般他的境地又比她能好到哪里去呢? “他一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娃娃,咋能收这么重的礼?”说着却是要避让开,如何不肯收下。 但赵学清也还是不肯收回,“只当是替我守着他,只盼他日长大了……他能好好守着你罢。” 这话说完,宋慧娟是再也拒不得了,这样好的念头她如何也是推脱不了了,更何况这送礼的人是他,到底不是甚外人啊…… 他们二人倒是情意深厚,可这身边的陈庚望的脸色却更加阴沉了,似乎那天儿也阴沉沉的,在应和着他的怒气。 陈庚望看着那男人抬手就要把那甚长命锁塞进那妇人手里,毫不犹豫的就拦了过去,自觉将其揽在了手中。 “这是他做舅舅的心意,如何不收下?待这孩子长大了,也是得多谢你这舅舅的。” 这话说的面上圆满,可赵学清却明白他左一句舅舅,右一句舅舅,死活不过是想让他认清自己的身份。 可即便如此,他一辈子只是这孩子的舅舅,可也是能为她撑起腰的。 只要她开口,多大的事他都能为她拼出一片天来。 这时宋慧娟正抱着小家伙,没看到陈庚望那幅动作,只当是他如今知晓自己这境地再也逃不出这小院进而放了心。 于是,这小小的一屋之内的三个人却一时沉默起来,赵学清率先站起身看着这对他冷脸的陈庚望和一心扑在孩子身上的宋慧娟竟弯了唇,“瞧着这孩子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这话他说得甚是拘谨,明面上是说这孩子,实在他心里还是她,只要她的日子过得安心踏实,他才能真把心放在肚子里。 何况他已然知晓了这男人对她不拘是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必早已生出了男女之情。 他不是不曾在这吃人的乡下生存过,只看他们能从那老宅分了家搬了出来也能瞧出个一二来。 眼下这般是最好了,他原先最是怕她一心扑在了不可靠的男人身上,怕她不仅要吃丈夫苦头,还要受那压死人的婆婆的苦。 “正是晌午,留下吧,正好队里才把知青分了家,这几日你就是住在家里也成。” 这话如何讲宋慧娟也不肯信竟是从陈庚望嘴里讲出的话,他何时能这般好脾性了? 即使他晓得自己被困在了这院子里,也合不该如此轻易松口,但令人震惊的不仅如此,她未曾料到赵学清竟一口应了下来,干脆得很。 既如此,于宋慧娟而言正是好事,临到年头好不容易留他一起吃个饭,何况他一个大男人孤零零的可怎么过个好年景? 这边两人也面和心不合的坐在了一起,宋慧娟这边便要抱着小家伙进厨房忙活起来,可陈庚望竟难得的开了口,“我抱着就成,你去篮子里寻鱼做上一顿焦鱼汤,也好补上一回。” 陈庚望开了口,宋慧娟只略惊讶的看了一眼,便把小家伙递给了他,也如他说的一般取了新鲜炸好的小鱼端进了厨房。 于是他们这小院竟也出现了这一幕,堂屋里两个大男人一左一右坐着,其中一位硬茬子还冲着那怀里的小儿露出了笑脸,但眼角却飞进了厨房,看着那坐着还不安生的男人在和他的女人说着家常事。 第73章 待这厨房上顶的烟囱渐渐停了烟气,底下忙碌的妇人才直起了身,端着饭碗走进了那沉默良久的堂屋,而身后跟着的赵学清手上也端着两碗热汤。 “快坐下吃吧,倒教你跟着忙了,”宋慧娟摆放好这一顿饭,忙拉开赵学清身旁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这哪儿忙了?从前不都是这么做的,”赵学清笑着坐下。 两人谈笑几句,宋慧娟还不曾坐下,陈庚望看得这一幕面上如常,手上的劲儿却是愈发大了,直把那怀中的小儿勒得牙牙叫。 听到小家伙的声音,宋慧娟忙走了过去,一伸手便接了过来,却还不能立即坐下吃饭,又对这二人说道:“你们先吃,我去哄哄他。” 说罢,便抱着小家伙急忙忙进了里屋,唯这桌前的两人却都没有拾起筷子。 东屋里宋慧娟以为他们已经吃了饭来,便喂了一遍小家伙,仔细换了一片尿布,又搂着小家伙哄起觉来。 不知不觉,等她哄睡了小家伙抬脚出了门时,只见那桌子的饭还纹丝未动,连热气似乎也没了。 “咋不吃饭?”宋慧娟忙伸手去探,果真已经凉了,便要端起再热,“可等上会儿,再去热热。” 说着便要转身,可恰在此时耳边同时响起了两道声音。 “热甚。” “还热着哩。” 这两句话一出口,屋子里却是静默了一瞬,但赵学清立刻笑着说道,“快坐下吃吧,莫再忙了。” 这话出口,对面的陈庚望眼角一挑,也发了话,“吃吧。” 只这两个人的方才那两句话,宋慧娟也是反应过来不对劲了,便坐了下来,嘴边扯起一个角度,“可快些吃,再晚就怕真凉了,这焦鱼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说罢,宋慧娟头一回坐在了这堂屋的方桌前端起了碗,拾起了一个馒头,掰了一小块塞进了嘴里。 紧接着,那桌边的两人也陆续端起了碗,满屋子只听得几人的咀嚼声,连那打岔儿的小儿似乎也彻底安睡了下来。 蓦的,宋慧娟率先开口道,“你那可备吃的了?前几天听说知青可都回城探亲了,就留下你一个?” 不等赵学清回答,又叹了一口气,“可是难过,菜卷子吃不?红薯馍馍也有,我去拾几个你带回去吃。” 说着才放下碗,将要起身时,陈庚望却放下手中的碗先开了口,“这几日学清不怕冷清,还正好不怕那戚同志来了。” “戚同志?”宋慧娟听的莫名,却也没坐下来,只看了一眼赵学清,见他神色复杂,便没接着问下去,仍是起了身去够悬挂在房梁上的篮子。 陈庚望把这妇人看得那一眼也看得清清楚楚,心中仿若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可还是站起身一伸手就取下了那妇人垫着脚仍够不到的篮子,好生生递给了她。 宋慧娟接过篮子,低着头不曾看他,又要去寻个篮子,忙得团团转。 那被人忽视的陈庚望看不过去她这般模样,死活压下心中的怒火,“忙甚?过年也没得几日,正好学清分在了咱们东边这几户,忙个甚?” 这话除他之外,另两人都不曾知,猛然听到都有些惊讶,宋慧娟手上的动作便稍稍放缓了些,赵学清也劝道:“我一个人倒吃不了这么多,何况前几天队里还送了粮食,哪儿吃的完,过了十五人也都回来了,伙上也开火了。。” 宋慧娟听了思索一会儿,手上仍是继续,“那也不成,多带些,啥时候想吃了就热上两个,”于是她还是寻了个篮子捡了小半的馍馍和鱼肉。 等她收拾好,方桌上那两人早已放下了碗筷,三个人都在,话是说不了许多,赵学清起身要走,宋慧娟好歹是把这篮子让他带走了。 等赵学清拐了角,宋慧娟才转身踏进了门,身后那插门的声音被人故意折腾得震天响一般,宋慧娟脚下的步子微微一顿,不曾转过身去看身后的人,随后便径直走进了堂屋收起那几个碗筷进了厨房。 直到她看见那人进了堂屋一时半会儿,宋慧娟才无力的放下手中的碗,闭上了眼,好一会儿才又攒够气力,继续忙起来。 她这边还未忙完,便见陈庚望出了门,一句话也没。 宋慧娟忙完厨房里的活儿,又去忙活院子里种的那点子萝卜。 活儿总是干不完的。 等天色渐渐沉了下来,她才点着了火,燃了灶火,做起了晚饭。 陈庚望拍门时,灶里的火还燃着,但天色已经大黑了许久,宋慧娟听了那熟悉的声音,连忙抱着昏昏欲睡的小家伙来开了门。 门从里面一打开,外面的男人仿佛失去了支撑一般就要摔过来,那熏人的酒味也随着人一股脑的扑过来,宋慧娟鼻子一缩,却还是忙伸出了一条胳膊去扶,但一米八几的陈庚望也不是她轻易能扶住的。 幸好陈庚望醉的不是太厉害,且他身后跟着陈庚良将人一把扶住了,对她笑了笑,道,“今儿队里灌得多了,怪我没挡住,教大哥多喝了几杯。” 边说陈庚良就要扶着人往里走,宋慧娟听了这般说辞,没有露出不悦的神情,侧过身便让他将人扶进了东屋。 人一沾了床便如同烂泥一般,但还好陈庚望酒品不错,没有同那些人一样撒泼打滚之类的。 “嫂子,那我先回了,”陈庚良将人扶进屋子已经是大不妥了,更是不能久待。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66节 宋慧娟抱着小家伙将人送出门,才上了门插,转身进到了那屋子里。 满身的酒气极快的散布了一整个屋子,宋慧娟皱着鼻子拉着摇篮放到西屋,又试图把小家伙放进去,可不知怎的,小家伙一旦离了手便嘟着嘴一副要哭的模样。 见他这般,宋慧娟便只得把人牢牢抱在怀里了。 但此时那东屋里的男人也还得人去伺候,小家伙一时半刻脱不了手,她便一手抱着小家伙,一手从厨房端了盆热水进来。 一只手拿着布巾稍稍浸了水,再把水压出来,才搭在了盆沿儿上。 这还只是刚开始,更主要的还得把他那身衣裳脱下来,但此刻单手的她最多是给他解开扣子,褪下鞋,剩下的还得他自己个儿折腾。 宋慧娟靠近叫了几声,陈庚望刚开始没什么反应,后面又有些不大耐烦,转头就要睡过去。 宋慧娟看得两眼,如何也叫不醒人,便伸手去沾了那木桶里的凉水,猛的一下子牢牢地按在了他头上。 陈庚望被这刚打上来的井水冻得睁开了眼,还未来得及张口,只见那妇人就出现在面前,递了一块布巾过来,“先擦擦脸,脱了衣裳再睡。” 迷迷糊糊的陈庚望竟真的坐起身接了过来,胡乱擦了两下,扯下身上的大袄就要躺下时,那妇人忙唤道:“棉裤!棉裤还没脱。” 本来意识还不清晰的陈庚望听了这话,面前猛的闪现出这妇人和她那竹马当着他的面谈笑的一幕幕,压在心中的那股子邪火蹭的窜了上来,“你脱!你男人的衣裳你不脱……” 说没完,人已经直挺挺的躺了下去,不一会儿便打起了呼噜。 宋慧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说得一愣,倒不是常年不喝酒的陈庚望会醉成这副模样回来,更多的是他喝醉酒后竟也会露出这一副样子来是在少见。 上辈子两人一个院子住了那么些年,他喝醉的次数一只手也数得过来,更不必提醉了之后会说出这样的话了。 只那几回大多也是喝完一场老老实实睡上一觉,梦话也是少说,如何还会对她说上一句,实在少见。 但今夜却是见了,且也得 与他伺候上一回了。 幸好这小家伙睡熟了,宋慧娟把他放进摇篮里也没有再哭闹,她便腾出手来了。 与陈庚望脱了衣裳,又擦了一遍脸,把人塞进了被子里,她这才松下一口气来,吹了灯进了西屋。 等她抱着小家伙躺进了被窝里,才有气力想起今天闹得这一场,赵学清来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她没想到会是这个时候,更难办的还是让俩人碰一起了。 小家伙的满月没请他来,一方面是来的人多是妇人们,甚至连她自个儿的娘家人也没来,这时候多是孩子的姥姥来,若是姥姥不在,姑姥姥来也是一样,可她那边一没亲娘,二没姑姑,自然是无人能来。 另一方面的确是她私心,还是怕会耽误他,她不是看不出他的那心意,可她自己一开始不是存着好心来的,对着他这一片赤诚真心自惭形秽,又怕他这知青会和当地人闹起来,以后想回城里了会有困难。 他来这一趟她是能明白的其中的心意的,那些话她不是不明白,陈庚望故意提起的那女同志她都听见了,但她什么都不能问,她看出来他的躲避了。 上辈子这些事她都不甚清楚,那时一心扑在了陈家的一亩三分地儿上,甚至她原以为他们再也不会碰见了,但老天总是看不得人心里轻快一点,总爱为难人。 就晌午这么一顿饭,吃得她已经筋疲力尽,不晓得那几天要如何过呢? 第74章 一夜无梦,因着怀里的小家伙宋慧娟仍是醒了几回,路过那东屋时,还是推开门走了进去,她就着那扇小窗户投下来的月光打量着床上的那人,只见他眉头微皱,嘴上嘟囔着什么,却听不清楚。 宋慧娟没得走近去听,看得那身上的被子不大合帖了,只伸出手与他盖了,然后便转身出了这道门。 待到第二日再起床,已然是腊月二十九了。 这天的习俗是上午把家里好好的打扫一遍,下午继续洗了衣裳,只待晚上沐浴迎新了。 这些行为都是有说法的,等迎来了新年,初五之前是不能扫院子的,这会把送好运之类的各路神仙“扫地出门的”。 而脏衣裳也是不能洗的,因为按着传下来的说法,水神的生辰是在大年初一,洗衣裳自然也是忌讳的。 于是宋慧娟一睁开了眼看过怀里的小家伙,小心翼翼的把他锢在被褥里,这才轻手轻脚的关上了门。 这时那天还是白茫茫一片的雾气,太阳还未露出来,宋慧娟已经开始忙了。 厨房里的火堪堪点上,她还未坐下切面剂子,就听得那东屋里有了动静。 不过一刻钟,她这边正上手切时,便瞧见那人穿着昨夜那沾了酒气的衣裳走了过来,鼻子不由得一皱,很快又恢复如常。 “锅里烧了热水,先去洗洗吧,”宋慧娟头也未抬,对着案桌边上露出的那暗蓝的大袄说道。 陈庚望把她那缩鼻子皱眉的神奇看得一清二楚,现下又得了她这话,大脚一迈,挖出两碗热水利落地端着出了门。 陈庚望不曾像往常一般在厨房檐下洗漱,反倒端着盆进了东屋,门稍稍一关,三下五除二的脱了衣裳就开始忙活。 宋慧娟这厢却是忙着蒸馍馍,等把面剂子一个个放进锅里蒸上,确认过灶里的火还燃着,她才有工夫腾出手来进西屋看看小家伙。 每每看到正挥着手脚自娱自乐的小家伙,宋慧娟的嘴角都会自然地露出一个笑来,她的孩子们一个比一个的心疼人,从小便晓得这么乖了。 给小家伙套上衣裳喂过了奶后,宋慧娟便把人捆在了身后,腾出两只手去收拾起了衣裳。 西屋不过睡了一晚还未什么要洗的衣物,但东屋那套被褥却是要洗了,宋慧娟一手背在身后托着后面的小家伙,一手便推开了那道门。 一推开门,宋慧娟就愣了一下,入目的竟是赤条条的陈庚望,她不曾想到陈庚望竟大白天的站在屋内洗澡,实在是这事太不像会发生在他身上了。 宋慧娟本能的低下了头,还未等她继续有什么动作,这时那屋内的陈庚望感受到似乎有什么盯着自己,猛地回过了头,正好逮住那妇人低头的一瞬间。 “你且洗,”宋慧娟很快反应过来,立即开口道,说罢镇定的转过身就要关门往出走。 可那身后急促的脚步声随着人一起越逼越近,宋慧娟脚下的步子也不慢,到底还是早了一步,牢牢地关上了门。 实在是她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人脱了衣裳的模样了,那副身子停留在她印象中的还是上辈子晚年时他发了一回烧,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自己给他擦身子时的模样。 可那时两人不知是过了多少年的老夫老妻了,哪里还会注意那些东西。 年轻的模样她虽然见得少,可也不是没有见过,可再怎么样也没有今天这么赤裸裸的直面相对过,更何况那档子事哪回不是灭了灯夜里的事。 屋内的陈庚望却是难以接受她这般反应,想起昨日她对那人露出的笑模样更是气恼,却还是重新换了身衣裳,拿着那换下来的让人皱眉头的衣裳走了出来。 可等他从屋内出来的时候,那妇人早已安安静静坐在灶台前烧火了,怀里抱着那小儿与他吱吱呀呀的说着什么,早不见方才那般模样了。 那模样不是羞涩,不是坦然,教他琢磨好一阵儿,才觉出味儿来,是疏离。 独独不该是存在于夫妻间的疏离,少年夫妻有少见的羞涩,老年伴儿有惯常的坦然,唯独他们之间是这样奇怪。 一遇见难处就低头逃走不是他陈庚望做事的道,也唯有她让他的心如同那火上的生肉炙烤煎熬,不知到底如何是好。 可无论怎样,让他退出成全别人是不可能的。 暗暗定了心,陈庚望把手中的衣裳一并扔在了那木盆里,转身便钻进了那间小小的厨房。 她在烧火,他便提起木桶去打了水来,一桶一桶填满了那个水缸。 不多时,水缸盛满了,那锅里的饭也做好了。 宋慧娟端出饭来放到案桌上,等陈庚望坐下捡起了筷子她便也吃起了饭。 一道萝卜干,一个杂面馍馍,另加一小碗红薯粥也就够了。 菜她是吃不了几口的,馍馍掰开泡在碗里也就一起吃了,可这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吃完的,怀里搂着愈发爱动的小家伙是没法子的。 陈庚望吃得快,一大碗粥也喝得快,但已经比上辈子慢很多了,那时人已到了四五十偶然一次检查发觉他的肠胃不好,从那之后就细嚼慢咽很多了,很明显这习惯已经带到这辈子了。 陈庚望放下手里的碗,把那盛着萝卜干的碗推到她面前,又伸开手拍了两下,把那小儿的眼睛引了过来,一把就从那妇人手里夺了过来。 宋慧娟对他这般早已习以为常了,这几个月来每每怀里的小家伙闹得人吃不了饭时,他便伸手把人抱走,她也并不拒绝。 这孩子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既然两人还在一块过着,没道理让他们父子分心,该他尽的责任他是逃不掉的。 这个道理上辈子她就懂得,即使他是那般的丈夫,她还是没在孩子们面前说他一句不是,有些事孩子们都是能看明白的。 等厨房收拾好后,她出了院子却没瞧见他们父子俩,便晓得许是抱着小家伙去老宅了。 身边猛的一空出来,她便加紧了动作,该洗的衣裳都得洗,一件都不能留的。 不等她忙完,那对父子就回来了。 但等到晚上,还是没有见有人来,宋慧娟便晓得赵学清怕是轻易不会来了。 如果她不曾看清过这一切,这样的日子还是能慢慢过下去的,宋慧娟猜想或许还能这样骗骗自个儿。 吃了晚饭后,把厨房的一切都收拾好,宋慧娟只烧了一大锅热水,除夕前一夜要特意洗洗身子,寓意着去尘迎新的好兆头。 等锅里的热水“咕嘟咕嘟”的冒了热气儿,舀上一桶就提进了西屋。 床上的小家伙还醒着,正好趁着机会给他洗洗,至于陈庚望坐在堂屋的桌前,不知在忙些什么。 宋慧娟走上前拉了把凳子放到床边,把盆搁上,高度正好合适。 “来,”宋慧娟添上一瓢冷水,下手试了试温度,“洗香香喽。” 将人抱到怀里,三下五除二的扒光衣裳,浸湿毛巾,一遍一遍的给小家伙擦着身子。 沾了水,仰卧着的小家伙很是兴奋,两只小手挥舞着就要去够毛巾,甚至两条小腿也胡乱踢个不停。 晚上天儿太冷,宋慧娟怕会冻着小家伙,干脆一把锢着小胳膊,同时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原前一段刚刚给他洗过,也不多麻烦,十几分钟,也就洗完了,再套上小棉袄。 至于头发就不大好洗了,要趁着小家伙被拨浪鼓吸引的时候,淋上些水,拿澡豆轻轻蹭一下,最后再冲洗干净,拿块干布巾擦干也就齐了。 宋慧娟伸手摸了摸被窝,还温乎乎的,倒不用再特意暖一回了。 小家伙正兴奋着,一时离不开人,她扭头看了看那人,“水烧好了。” 言下之意要他先去洗澡,至于水,还要他自己去打。 陈庚望听得这话睁开了眼,往后撤了撤凳子,站起身来。 那木桶放在床边,一个勾手,提溜着就出了屋。 她再听见动静时,那木桶已然又出现在面前,而那人竟跑到这屋来随意涮了两下盆。 怀里的小家伙还吃着奶,那人正脱下棉袄,那早上没看得清楚一身白乎乎的腱子肉却在此刻瞧得一清二楚,和脸上的颜色有着极大的差别。 陈庚望不大能感受到身后的人是何反应,但他此刻却起了心思。 平日里陈庚望洗得很快,对他而言,洗澡不过是接满一盆热水,径直从头倒下来冲冲而已。 但今天他却想慢慢洗,放缓手上的动作,似乎需要什么东西能让他慢下来,随即顿了顿,回头一眼就瞥见了凳子上那妇人给臭小子用的澡豆。 然后,宋慧娟就见到惊奇的一幕。 一副白花花的身子猛地转过身来,径直朝她走了过来。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67节 宋慧娟惊得愣住了手上的动作,不等她反应过来,那人的长胳膊就探了过来,在凳子上摸了摸,又旁若无人地转身走到墙边。 陈庚望转了身,手上动作仍旧缓慢地进行着。 他不是没瞧见那妇人的神色,说得上是目瞪口呆了,当真是有意思! 宋慧娟也回过神来,往凳子上瞧去,只有那澡豆盒子是掀开的,刚刚用过她就随手合上了。 直到小家伙倏地松了口,宋慧娟才移了心神,而那人似乎不怕冷,穿着一件单薄的大裤衩就出门倒水去了,棉袄还搭在凳子上。 半晌,宋慧娟把小家伙哄睡下,轻轻放在被窝里。 而后陈庚望提着木桶又进来,“哐当”一声放在床边,随即一步跨上床,那大臂上的肌肉似乎不经意间在宋慧娟面前露了露。 至于那妇人,连头也没抬,只低着头全心全意细的给那臭小子掖被子角,然后就转身出了屋。 不仅他被忽视了,连带着他提回来装满热水的木桶也一并随着它的主人被忽略了。 宋慧娟舀了半盆冷水放在床尾,一并把凳子也拖了过去,顺带着吹熄了灯。 黑灯瞎火的,她回头瞧了瞧,已经看不大清楚床上的人,而后这才脱了衣裳。 宋慧娟洗的也快,天儿冷,不至于洗个澡磨磨蹭蹭的回头再着了凉。 穿上衣裳,再提一桶水,也能好好洗个头,这倒不着急,头发洗好,坐在窗边,迎着月光慢慢擦干。 等她这边一切都收拾妥当,已经九点多了,上了床,搂着小家伙,暖乎乎的,活像个暖手炉。可她哪里注意到那床的里侧还塞着一个大火炉? 第75章 睡到半夜,宋慧娟迷迷糊糊的,总觉着身上发痒,她伸出手轻柔的抚上了两回,反而越来越甚,似乎不大对劲。 她睁眼一瞧,倒不是小家伙饿醒了来扒拉她,而是小家伙的爹钻了进来。 宋慧娟倒不伸手去推,只微微抬起头看了看被挪到里侧还安然睡着的小家伙,心下一定,便闭了眼,由着那人折腾去。 原也不打紧,只这妇人不耐烦的一闭眼,倒惹得陈庚望扑灭了一身火,喘着粗气翻身而下,看了眼枕边的妇人,神情怆然。 而宋慧娟始终都是紧紧抿着唇,一丝声音都未发出,对他的行为无动于衷。 半晌,屋内再无声响。 里侧的男人轻轻吐着气,觉着身子稍稍好些了,披上衣裳几步出了门。 除夕一整天,倒没了什么事,家家户户都洋溢着欢快的气氛,唯独她还惦记着赵学清今儿的伙食。 正巧的是,晌午她从这小院去老宅时路过杨春丽家,瞧见她男人笑眯眯的请几个知青进了他家的院子,其中一位便是赵学清。 这时她才放下了心,虽说这大年三十知青必不会随着老乡过年,可好歹他们几个省城来的人聚在一起也是个伴儿。 这边宋慧娟也随着陈庚望去了老宅撑着笑脸,逗弄着小家伙。 至于陈庚望倒是去了没一会儿,便被叫出去了大半晌,不知道忙些什么,总归他不在眼前她也能得几分清静。 这一夜,家家户户灯火通明,照耀的整个村子如黑夜中的点点星光般。 今儿倒不怕煤油灯浪费,连着陈家前前后后也点燃了好几根蜡烛。 农村的过年气氛还是很浓重的,极其讲究规矩的陈家也是一大家子都围坐在堂屋里的四方桌前,因着是本年的最后一天,也不分男女了。 男人们说说笑笑谈天说地,女人们倒鲜少言语,不过是坐在一旁伺候着罢了。 况且陈家的男人们都是沉默寡语的,原本男人们之间还会说些话,但等女人们一坐上前反倒更加沉默了。 好在宋慧娟怀里的小家伙还不懂事,挥舞着小手吱吱呀呀的反倒打破了满屋子的寂静,添了几分热闹。 不到八点,饭也吃完了,由着家里的女人们收拾打理,男人们只端坐在椅子上守岁。 在农村,乡户人家有了儿媳妇自然是儿媳妇收拾打理,没有让婆婆上手干活的道理,即使这时他们已经分了家。 在陈家,自然也是如此,宋慧娟和孟春燕前后操劳着,张氏也端坐在堂屋里,照看着小家伙罢了,陈如英依旧是烧着灶火。 等一切收拾妥当后,女人们也进了堂屋,跟着一起守岁。 小家伙到底还小,没撑的一会儿,就失了精神头,倒在宋慧娟怀里吹起了鼻涕泡泡,于是他们这一家三口便回得了东边的小院。 宋慧娟抱着小家伙暖了暖被窝,守在床前盯了会儿,等十二点一到,满村子的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震耳欲聋。 大人们倒没什么事,只这小家伙还是头一回听见鞭炮声,吓得大哭起来,怎么也哄不好了。 等时间一过,慢慢哄着也断断续续的睡了几个小时,好在白天宋慧娟抱着睡了好久。 至于大人们,还照着老礼儿继续守岁。 大年初一五点多,天儿还黑着,整个村子陆陆续续又响起了鞭炮声,伴着小孩子的欢呼声,还真是新年新气象哩! 这小院亦是如此,陈庚望在院子中央挂了串鞭炮,拿着根柴火去点,一时间,劈里啪啦的响起来。 守了一晚上,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宋慧娟打了盆冷水醒醒神,转而抱着小家伙进了厨房下饺子。 幸好今年队里的收成不错,分了几斤猪肉也能吃口热乎的猪肉饺子,但大多还是素菜馅的。 那边鞭炮放完,这边也就开饭了。 每人一大碗,几个肉馅饺子掺杂在满是素饺子的碗里,再喝上一碗热乎的面汤,新年第一顿饭也就罢了。 女人们收拾过厨房,再伺候着丈夫孩子换上新衣就要去拜年了。 但这种物资贫乏的时候,哪里是人人都能穿上新衣呢? 宋慧娟原本是给陈庚望做了件新衣的,一件深蓝色的棉袄,至于她自己甚也未填,小家伙倒是一身全新的衣裳,余下的布料要留着等夏天了做薄衣裳。 陈庚望一进来,就瞧见那妇人正给臭小子喂奶,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个小脸,戴着虎头帽显得很精神。 床尾一侧放着件宽宽大大的衣裳,看那尺码是他的。 大步走上前,干脆利落的解了扣子,拿起新衣裳就往身上套,穿好也不停留,转身就关门出了屋。 宋慧娟喂饱了小家伙,把人放到床上拿个拨浪鼓给他玩儿,也趁机麻利的换上了新衣。 又抱起来仔细检查了一遍,没什么问题,这才抱着去了老宅。 拜年的头一拜是先给自家父母磕头拜年。 堂屋里,那着了新衣的老宋头和张氏已经端坐在首位,陈庚望哥仨也是一副新衣新面貌,立在东侧。 等宋慧娟抱着小家伙出来后,也就正式开始拜年了。 只见三人先后走到堂屋中间,陈庚望站在正中间,陈庚良和陈庚兴一左一右分立在两侧,一同朝着正前方的两人拱手长揖,然后屈膝下跪。 随着一声“拜”,三人同时俯身磕头,一声“起”,三人又直起上身。 以此拜了三拜,才算是结束。 接着就轮到宋慧娟怀里的小家伙了,虽说才几个月大,可礼数还是不能少的。 小家伙还太小,作不了揖,只好由宋慧娟抱着代为磕了头做做样子。 就算这礼行的不大好,但老宋头还是很高兴,毕竟今年是添丁进口的好年头哩。 “来,”老宋头站起身,伸出胳膊要抱小家伙,“爷爷给压岁钱!” 宋慧娟忙几步上前,把小家伙交给了老宋头,随即一张深绿的钱就被张氏塞进了小家伙的口袋里。 老宋头抱着逗弄了一会儿,又交还给宋慧娟,这才领着陈家的男人们出门去拜年。 从背影看,只能瞧见三个男人的背影,陈庚兴不大老实,来回跑动着,瞧不大清楚。 老宋头也才五十出头,满身的温和,一张脸总是露着笑意,能沁入人心似的。 只有陈庚望是严肃的,面色微沉,这几个儿子里还是陈庚良最像老宋头,一样的温和待人。 而女人们自然也就跟着张氏纷纷一起前往各位长辈家里,这是特意去给女性长辈拜年,按着习俗连拜年男女也是分开的。 宋慧娟抱着小家伙跟随着张氏绕着满村子拜了一圈,倒收获颇丰,还是这小家伙吃香。 但这压岁钱宋慧娟并没有给张氏,毕竟以后是要她还回去的,小家伙算是这一辈的长孙,如今底下自然也还没有弟弟妹妹们,但以后少不了要一一还回去。 折腾了一圈,等宋慧娟到家时,陈庚望也已经到了,看来不过先后脚的工夫。 陈庚望正坐在桌前,百无聊赖,连那臭小子也睡了,一个乐子也没有。 而那妇人自进来就没个停下歇歇的意思,正翻腾着床尾的樟木箱子,不知道在折腾什么。 动静越来越近,陈庚望睁开眼,宋慧娟攥着块蓝布巾已经走到了面前。 接着就见那妇人坐下,一探身子,直接拉开了他的那个抽屉,拿起一根铅笔头。 还没停,那妇人展开那块蓝布巾,还有一张卷烟纸,趴着正写什么。 他睨着眼瞧了会儿,像是在记账。 “记的啥?” “压岁钱。” 那妇人连头也没抬,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大半张卷烟纸,随即和收来的压岁钱一起放进了那块蓝布巾里,折了几下就搁进了抽屉里。 陈庚望怔怔的,心神随着那妇人的动作转变,猛地被门外一声“大嫂”打断了他的思绪。 听见声音,宋慧娟连忙起身应声,门外的孟春燕已经推门而入。 “咋了?”宋慧娟出了屋,请孟春燕进去坐,“你咋来了?可有事?” “不用进去,”孟春燕摇摇头,看了眼坐在堂屋的大伯哥又低下头,想说什么却有点不大好意思。 “咋了?”宋慧娟看出她的犹豫,拉着她进了东屋,“你说,能帮的我一定帮。” “其实也没啥,”孟春燕微微抬起头,眼神直往下瞟,“大嫂不是等会儿要去观音庙吗?” “是呢,”宋慧娟点点头,大概也猜出她的意思了,但不好直说,只能再问,“可是要求符?” “是哩,”说到此时,孟春燕也不再犹豫,“我想请大嫂帮我向观世音娘娘求个送子符。” “这行,”宋慧娟随着孟春燕的视线一起落在那已经鼓起的肚子上,“我一定给你求来。” “这点钱还请大嫂拿着,”随即从口袋里摸出来两张深绿色的纸币,递给宋慧娟。 “不过是求个符,”宋慧娟连连推了过去,“哪里要花这么多钱啊?” “这个是给明守的压岁钱,”孟春燕将两张分开,“这个是要托大嫂帮我买些来年生娃娃用的物件。”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68节 “这张我能收,”宋慧娟只接过一张,“那小家伙哪里要收这么多钱哩?” “是我和庚良作二婶二叔该给的,”孟春燕一把塞进了宋慧娟的口袋里,“大嫂要是不收我就不托您给我买东西了。” “那还是要替小家伙谢谢二叔二婶哩,”宋慧娟没再拒绝,转头问起,“那些东西就按着上回我用的给你买,行不?” “行,行,上回我看大嫂买的就不错,”孟春燕点点头,“钱要是不够回来我再补给大嫂。” “还不一定用得完呢?”宋慧娟话没说满,但应该是够的。 屋外的人仍旧扯着闲话,而屋内的人动了动耳朵,转身轻声离了门缝。 第76章 送走孟春燕,宋慧娟看着摇篮里呼呼睡着的小家伙却是犹豫了,思虑再三,还是不能带着他一起去。 路程远不说,只这赶庙的人指定是少不了,人挤人的,抱着小家伙弄不好就容易挤着了,再有个好歹。 陈庚望不知去了哪儿,交给张氏看着,可这会儿子她人指定不在家,陈如英也不行,拜完年早早地被冬梅叫走了,两人不知去哪儿耍玩了。 宋慧娟想了半天,似乎有个人选还挺合适的,刚刚忘记问了。 孟春燕岁数也合适,心也实诚,照看一晌午应该能行。 无非是几步路,宋慧娟想好,手上也就赶紧收拾着。 一个小包裹收拾妥当后,宋慧娟便背着一个竹篓子,怀里抱着小家伙去了老宅。 孟春燕也好说话,一口答应下来。 宋慧娟啰里啰嗦的嘱咐了好多,诸如尿布不用她洗,只帮忙换下来就行,若是饿了就喂些米糊糊,要是闹起来拿着拨浪鼓哄哄也就行了。 好在小家伙现下正睡着,她也能趁机走得开。 原本她也没想着要去赶庙会,拜年的时候听人说起来才想起这么回事,上辈子她并不信什么神仙之类的,但自己正经历了一回,由不得她不信。 宋慧娟背了个竹篓子,低头就往村口赶去,她与春丽嫂子早先遇见时两人说好了一起去庙里拜拜神。 村口的大树下好多人,都是等着从关庙镇来的那辆公共汽车去赶庙会哩。 说是公共汽车,其实和县里的那种车还不一样,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一辆半敞着蓬的车从路西沿开过来。 “老师儿,今儿去一趟观音庙多少钱啊?”同村的一个旁家媳妇问了句。 “一个人五毛,”那中年男子连眼也不抬,很是傲气。 “包来回吗?”另一女子拾起脚边的篮子,也站起身来。 “想啥好事呢?”那中年男子似乎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语气有些嘲讽。 此话一出,树下的妇人们纷纷七嘴八舌起来,都是觉着这老板趁火打劫,可又奈何不得。 “去不去?”那中年男子有些烦躁,“不去就走了啊!” 这么一威胁,到底还是有一大半的妇人掏出了钱,一个个排着队上车。 但还有些人嫌贵,想了想,又掉头回了村子里。 “你,”那中年男子瞧见树下还有坐着两个年轻妇人,“去不去?” 那年轻妇人正是宋慧娟与杨春丽,她看了眼杨春丽,便摆了摆手,给了个否定答案。 “哐”的一声,那门被人大力关上,随即那车就渐行渐远了。 “一趟一块钱,实在是贵”,杨春丽摇摇头抱怨了一句。 宋慧娟也赞同,这一回出来她才带了五块钱,这一年没咋下地,手里的钱本来就不多,更不能轻易花在这种地方上。 对他们庄户人家来讲,时间是最不值钱的,说到底,还是穷惹的事。 但他们二人也没就掉头回家了,还是有正事哩。 重新背上竹篓子,沿着农地往东走,远远地,对面的人似乎是朝这边走了过来。 越走越近,避开光,她才瞧清楚了对面的那人,的确是陈庚望。 陈庚望也看见了来人,登时停下步子,等着对面的妇人走上前来。 宋慧娟顿了顿步子,又继续走上前去,杨春丽倒先开了口,“可是去地里了?” 一条羊肠小道,一东一西,不知觉中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冬日的阳光微微洒落在地面泛起光影。 “是哩,瞧了瞧庄稼,”陈庚望说着话眼却看着在自己面前停下的妇人,张了张嘴到底只问了一句,“去哪儿哩?” 宋慧娟两手拽着胸前的背带子,低着头恍惚瞧着对面的那灰布鞋面,“去一趟观音庙。” 陈庚望淡淡应了一声“嗯”,不再停留,错过身往西走去了。 宋慧娟见底下的那双鞋子提起离去,也继续迎着阳光向东走了。 这些日子两人之间没什么话,就是偶尔遇着了翻来覆去的也就这么两句话。 除此之外,宋慧娟没什么与他说的,或者是与他的日子也只能这般过去了。 陈庚望走到拐角处,定了定心神,附近也没看见其他人,转身朝东看去。 那妇人只余下一个背影,大半个身子都被身后的竹篓子遮住了,隐隐约约的,能透出一个轮廓,面容微微侧过。 不同于刚刚近身瞧见的沉闷,连那条影子也似乎显露着主人的轻松。 不知为什么,那妇人近些日子在家里的情形愈发像是一潭死水,偶尔只有那臭小子才能搅动出几分波澜。 而此刻陈庚望口中的那个臭小子还在呼呼大睡,一点也不晓得他爹的心思。 沿着农地走上两里地,再往北走就踏上了红砖路,脚程也快了不少,十来里地,走了两个钟头总算是赶到了。 这大地儿的街道比他们乡镇上的宽广了许多,就连路两旁的店面也瞧着大气许多。 那观音庙的香火远远地就能瞧见了,白烟滚滚的,若是外地人不晓得观音庙在哪,也不需多问,一抬头就瞧能了。 这方圆一二百里地的人家哪个会不晓得观音庙哩,不拘是求子的还是求个平安的,一到年节,可就纷纷涌了过来。 这会儿已经快十一点了,观音庙里的人稍稍少了些,虽然不至于早上那般人挤人的,可也还是热闹的。 两人买了几根香烛纸,一沓钱和一小篮子元宝就直往那观音庙奔去,没有再多逗留。 那高高在上的观世音娘娘端坐在北侧,浑身金灿灿的,阳光一照,仿佛有佛光隐隐显现一般。 底下跪拜着成千上百的信徒,从这屋内绵延到院子里,一个个都虔诚的诉说着自己的祈求,宋慧娟也不外如是。 待三拜结束后,二人随着众人被一个师傅引到后院,接着众人又纷纷散开,该卜卦的卜卦,该求符的求符,于是宋慧娟便暂时与杨春丽分开各办各事了。 宋慧娟打眼一瞧就看见了满眼的黄色符纸,随即大步走上前去。 一间小小的房里,站满了许多年轻妇人,看这样子应当都是特意来求送子符的。 排了大半个钟头,好不容易轮到了宋慧娟。 “师傅,”宋慧娟行了佛礼,“信徒代人来求一张娘娘的送子符。” 一位年轻和尚引着她到那桌子前,“施主,请。” 好在有那么些个师傅领着,不然这么多的屋子非得走乱了不可。 求过送子符,宋慧娟又特意求了几个平安符,与她而言只当是个求个安心。 她将两张符揣到口袋里,背起竹篓子离开时,深深看了眼那卜卦的地方,到底还是抬起了脚步。 一张平安符足矣,至于这卦她还是不大敢去卜的,她希望会是个好卦,可世事哪里会真的如意。 宋慧娟正准备跨出后院去寻杨春丽,背后却传来一道声音,“施主,请留步。” “我?”宋慧娟转过身,瞧见了一位老者,慈眉善目的让人心生好感。 “正是,”那老和尚微笑着点点头,“老衲想与你卜一卦。” “多谢老师傅的好意,”宋慧娟施了一礼,“我不卜卦的。” 那老和尚也未曾多劝,只朝宋慧娟点头回了一礼。 宋慧娟很感谢那老师傅的好意,更感谢他没有多问,那深邃的眼神似乎瞧出了她的身份,想到此处,转身疾步出了后院。 只余那老和尚留在原地自言自语道,“怪哉,怪哉。” 身后的小和尚不解问道,“师父,哪里奇怪,徒儿怎么没瞧出来啊?” 那老和尚不答,仍旧呢喃道,“明明是个主命败落无常的,可又生出……不可说,不可说啊。” 宋慧娟与杨春丽再从观音庙出来时,外面的日头正是热的时候,冬日里倒暖和了许多。 他们寻了棵大树,坐在树下晒了会儿太阳,肚子也饿起来。 好在来时特意带了个窝窝头,能垫补垫补,只是稍微有些噎嗓子。 吃上几口也就罢了,又背起竹篓子就往集会上去。 趁着这一年一度的大集会,好些人都能趁着便宜买好些东西哩。 宋慧娟先去买了孟春燕要的那些物件,又买了一匣子糕点,她打算明儿初二回娘家带回去。 品相好些的一块钱才能买着一匣子,这是可不便宜了,但这满一年也买不上几回,倒也不算啥了。 其他的就再没买啥了,布料家里还有,粮食也够吃,再没啥了。 宋慧娟仔细检查了一遍东西,没什么缺的少的,背起竹篓子慢慢地往回走了。 从三点走到五点,回来的路上到反反复复停下歇了好几回脚,来时背着空篓子觉不出什么,回去时背的东西也不沉,但还是觉着有些累。 到家时,宋慧娟先去了趟老宅去接小家伙,干脆把东西一并交给了孟春燕。 “这是按着我上回用的买的,”宋慧娟把竹篓子放到地上,又一一把东西掏出来,“还剩五毛钱哩。” “大嫂买的可真齐全,”孟春燕笑着翻看着那些东西,“好些我都没想到。” “我还添了几样,”宋慧娟特意指给她看,“也不贵,你瞧瞧。” “哎,”孟春燕看了东西更是喜笑颜开。 “闹人了吧?”宋慧娟低头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顺势抱了起来。 果不其然,母子连心,怀里的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往胸口拱了拱,跟头小猪似的。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69节 “醒了两回,”孟春燕收拾着买来的东西,“只哭了一回,第二回就好多了。” “唉,”宋慧娟笑着叹了口气,“我就是怕他闹,还真是闹人了。” “还小哩,”孟春燕笑着看过去。 “差点忘了,”宋慧娟一手揽着小家伙,一手摸向了口袋,“这是今儿求的符。” “哎,”孟春燕笑眯眯地接过,轻轻展开,“多谢大嫂。” “没事,”宋慧娟颠了颠怀里的小家伙,“我先回去喂喂他。” “好,”孟春燕起身送了她离开,便忙去捯饬了。 第77章 这厢宋慧娟好容易回到东边的小院,把竹篓子卸下身子,来不及收拾,怀里的小家伙便已经忍不住了,怕是饿得很了,她便匆忙忙进了东屋。 而此刻刚到家的陈庚望一推门就瞧见了放在地上的竹篓子,他低头去瞧,几张黄色的平安符,还有一个木匣子。 陈庚望掂着一张,来回的瞧了瞧,没看出个什么名堂。 至于那匣子,他猜测是为了明儿回大宋庄准备的。 那屋子里隐隐约约的传出妇人哼唱的声音,陈庚望闭了眼坐在椅子上,竟也恍恍惚惚的生出了一丝睡意。 那东屋里宋慧娟正抱着小家伙喂他吃奶,原在路上时小家伙就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那会儿子倒没哭,瞧着还行,这会儿再看就撇着嘴委屈巴巴了。 不等他哭出来,宋慧娟便哄了起来,可能是一下午睡得多了,这会儿也不困了,就是缠人缠得很,一步也不许宋慧娟离开。 她便也干脆抱着他,踏出了这道门,便瞧见依靠在椅子上打盹儿的陈庚望,恰巧此刻陈庚望也听到了宋慧娟的脚步声,便睁开了眼,两人倒是对上了。 陈庚望是赤坦坦地看着,但宋慧娟只看得一眼又低垂了眉眼避了过去,伸出手去便要去拿那竹篓子里的平安符,可那手还没碰到,便有一双大手先她一步拿了起来,往前一伸递了过来。 宋慧娟那伸到半截的手微微一顿,只短短一瞬,便在那人不肯退让的目光下和那一直伸出的手的僵持下张开手接了过去。 那轻飘飘的符落在手上,却在他的注视下如同石头一般重。 她还未压在掌心,怀中的小家伙又蹬着腿儿动起来,本能反应地抬臂去揽,那手中的符纸自然就往下飘了去。 却不等她惊呼出声,那只大手已然迅速伸出,将其稳稳接在手里。 “要用?”陈庚望这次却没递给这妇人,一掌拍在桌面上。 “嗯,”宋慧娟揽住了怀里的小家伙,移出目光看了过去,“这会儿也没啥事缝个荷包装里头。” 陈庚望听了,看了眼那黄色的符纸,起身进了东屋,很快又提着那针线篮子放在了桌子上,却是不再言语。 看他这般,宋慧娟便也一并坐一旁的在椅子上,却没立即去做,毕竟怀里的小家伙这会儿正粘人。 陈庚望见她还是那般坐着,目光便投向了那正粘人的小儿,倾过身子一把就抱了过来,“你且做。” 宋慧娟倒没想到他会直接伸手,往日除了吃饭时他会搭把手,其他时间是极少的。 但她看那小家伙也乐呵呵的任由陈庚望抱着,便从篮子里拾起了几块碎布头,好给他的平安符绣个荷包装着。 一块蓝布,她这手艺也绣不了啥花儿,只稍微能做个荷包的样式挂在摇篮上就行。 陈庚望坐在一旁,怀里抱着小儿,睨着眼瞧着那妇人一边穿着针线一边还要时不时地看过来同这小儿说说笑笑。 东西小,也简单,用不了半个钟头宋慧娟就给缝好了,又从陈庚望怀里接过小家伙,抱着小家伙就进了东屋。 她给挂在了摇篮上,小家伙也正是新奇的时候,非要伸手去够,宋慧娟便把他放进去由着他躺着呵呵笑,只许他能看见,可不许他乱摸。 小家伙看见什么都非要攥在手里,一张纸而已,给了他那不就遭了殃了嘛。 而此时一人坐在堂屋的陈庚望默默收回了视线,低头看向了余下的符纸。 不多时,那妇人便连同那摇篮一起将人带了出来,仍旧是一边低头缝着荷包,一边时不时地逗逗那小儿。 直到太阳落山前,那装符纸的荷包终于是做好了,可陈庚望眼看着这妇人一个个收进了篮子里,转头又抱着那小儿进了厨房。 冬日里天儿亮的晚,又不用下地干活,等到了六点多宋慧娟才起床做饭。 今儿是大年初二,按着老礼儿初二这天出嫁的女儿是要回娘家的,还要带着家里的孩子们及夫婿同行。 因为女儿在出嫁后,在婆家不仅要操持家务,伺候公婆,还要应付各种妯娌姑嫂关系,很是辛苦,所以一般会赶在这时候回家去住几天,名为探亲,实则休息。 原是陈家这边不仅张氏要回娘家,宋慧娟和孟春燕也是要回娘家的,这么一来,今儿陈家也就没什么人了。 但陈庚望这边却还有什么两个姑姑,倒耽误陈家的这三个妇人了,幸好年前宋慧娟也过去帮了一天的忙,孟春燕嫁过来头一年要回娘家,张氏自然不好留,可她今年才生下陈家的长孙,自然也是要回的。 至于张氏就只能等下午再回娘家也是不晚,年轻妇人要在娘家多留几天,若是像张氏这般年岁的已经很少在娘家过夜了,自然也是来得及的。 吃过早饭,宋慧娟把小家伙的尿布和那匣子点心收拾妥当后,一个竹篮子足矣,并不多。 出了门便能在小路上瞧见许多妇人,小孩子们已经跑了起来,身后跟着男人们,也正巧遇见了孟春燕。 自然一并跟随的还有陈庚良,余下的陈庚兴却不能随着张氏回娘家,因着他们却是要等那两个姑奶奶来探亲。 走到了村口,两行人自然就要分道而行了。 大宋庄在西边,而孟家寨在东北侧。 “你们先走吧,”宋慧娟微微笑着,摆摆手示意道,“慢慢的。” “哎,”孟春燕一手轻轻抚着隆起的肚子,点了点头,而一旁的陈庚良也贴心的拿着篮子,笑的温和,这么看起来的确是一对令人羡慕的。 待他们先转身离开,宋慧娟也抱着小家伙提起步子去追那早已经走远的人了。 只不过是两句话的工夫,眼看着那人已经过了桥了。 宋慧娟哄着小家伙,好歹也过了桥。 不知为什么,小家伙又闹起来。 出发前也特意喂了奶,宋慧娟伸手摸了摸小家伙的屁股,没拉没尿的,许是早上醒的太早吧。 过了桥,陈庚望立在树下,正等着那磨磨蹭蹭的妇人和哭哭啼啼的臭小子。 一路上折腾了好几回,宋慧娟也抱了一路,好在终于到了。 一到村口,路两旁三五成群的男人与女人,一条道望不见尽头。 只这一路上的人,都是闲来无事的,站在路口对来人指指点点的,又或是上前说两句话的。 宋慧娟尽管心里不大喜欢,但还是要做个场面活儿的,至于陈庚望已经自然熟稔的拿出纸烟与人说起话来。 “慧娟回来了?”一句话开了头,三两个妇人也就围了上来。 “哎呀,这大胖小子!” “叫啥啊?” …… 宋慧娟面对的都是诸如此类的问话闲谈,而陈庚望则是见了老少爷们的都要上前递上一根纸烟的。 “来了?” …… 陈庚望面对的男人们与他也不大熟稔,只一两句打个招呼也就走过去了。 等他一路走到宋家的拐角处,回头去望,那妇人竟然还在路口,看着才移动了几步。 远远地,也只能瞧个大概,那妇人时而低头瞧着怀里的臭小子,时而与那周遭的妇人们笑着说着什么。 他也停下步子,立在墙脚等着二人。 不知过了多久,五六十米的路那妇人才走了小半,至于那妇人怀里的臭小子正呵呵傻乐着,惹得那妇人更是越走越慢。 背后猛地一声“大哥”打断了他的思绪,回头一瞧,是宋浦华。 “哎。” 陈庚望瞧见来人,顿时计上心来。 “大姐没来吗?” 宋浦华得了二哥的嘱咐,特意出门前来迎迎,现下只见大哥,却不见大姐和小外甥,一时疑惑,没忍住问了出来。 “来了。” 陈庚望趁势探出身子,往那被团团围住的母子方向,指了指。 顺着陈庚望指的方向,宋浦华一眼就瞧见了宋慧娟,三步并作一步,直奔了过去。 “大姐!” 他这么一来,倒解了宋慧娟的困境。 “哎。” 不等宋慧娟推辞,那些个妇人也就自动散了些,留下个地方给宋浦华站。 “浦华,怎么舍得出来了?” 这是打趣宋浦华近些日子躲在家里的话,原是宋慧娟特意嘱咐的,他自然不敢不听,可这些长舌妇人也不晓得什么,只一个劲儿地打趣他,烦人得很。 “叫我大姐回家哩,”宋浦华到底还是微微红了脸,大声搬出自己的任务壮胆。 自己可是有正经事来的,没工夫搭理他们。 “回去吧,再让小孩儿着了凉。” 有人主动开了口,那些妇人也不是不识趣,倒也纷纷附和起来。 “是啊,回去吧。” “是啊,是啊。” …… 有宋浦华一路陪着,即使再有那些同村的妇人们问起来,宋慧娟只随意应答了两句,见着身旁的宋浦华自然也不多言,就这么悄然脱了身。 两人一拐进那条小路上,就瞧见了那墙脚的陈庚望。 陈庚望听见身后熟悉的脚步声,弯身勾起篮子,等人走到面前也就跟着人一并进了院子。 人才进到院子子,还没走到屋里,宋浦华已经大声通报了。 “大姐回来了!”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70节 院中的众人听见那欢悦的声音,也纷纷放下手中的活儿出了门去迎。 第78章 家人难得相聚的时光总是热闹的,但于宋家的男人们难免有些沉默。 “来了,”老宋头停下步子只对那打个招呼,转而就直奔宋慧娟而去。 “嗯,”陈庚望也微微点点头。 丈婿两人都是个沉默少语的人,只说了这一句就再也没话了。 “大哥,”宋浦生见状大步上前,接过陈庚望手中的篮子。 也好在宋浦生是个善言谈的,虽说年纪还小,可作为家里的长子自然就早早主动担起了长子的责任。 有宋浦生陪着,陈庚望倒也不至于被人冷淡。 而老宋头已经拿着一把小木剑笑呵呵的接过了那个小家伙。 宋浦为拉了几张凳子到院子里,又转身回去倒了几杯热水。 宋慧娟进了自己家,很随意的接过宋浦为递来的凳子和热水,心里也很是自如。 老宋头满心满眼的都在小家伙身上,好不容易抬了头一眼就瞧见了桌上的那新匣子,还没开口,宋浦华已经先问出了声,“大姐,这是啥啊?” 宋慧娟只轻轻笑着,把那匣子打开,捏出一块点心,示意宋浦华靠近,“来,尝尝咋样?” 宋浦华年纪小倒也不拘束,开心的拉着凳子坐过去,张了嘴由着宋慧娟喂他。 “唔……真好吃……” 那两眼发亮,鼓起的腮帮子活像只小松鼠,连话也说不利索了。 “好吃就行,”宋慧娟又捏起一块朝宋浦为递过去。 宋浦为却只伸开手掌,由宋慧娟放进手心自己才放进嘴里。 陈庚望盯着那妇人的动作,看着她笑意吟吟的一会儿递给这人,一会儿又递给那人。 宋浦生还在一旁说着什么,发现身边的陈庚望没个回应,一抬头,顺着视线落到了斜对面的宋慧娟身上。 “大姐,”他指了指装着点心的匣子示意道。 宋慧娟自然也就推了过去,没觉出什么。 “大哥,”宋浦生伸出手示意道,“尝尝?” 陈庚望平日里并不喜欢关于这些甜滋滋的东西,况且在他的印象里只有那些小孩儿才会馋嘴,但这次不知为什么竟然没有拒绝,竟伸手捏了一块塞进嘴里。 还好,有些腻。 宋慧娟没想到陈庚望竟然会吃甜食,依着他上辈子的习惯,是不会喜欢什么甜味的一切东西的。 看着那人面无表情的嚼了几下,她这边还没想明白,随即就见那人拿起桌上的杯子痛饮了几口。 身旁一声“大姐”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宋浦华拽了拽宋慧娟的袖子,问道,“小外甥能吃吗?” “还不能吃,”宋慧娟捏起一块,又喂了他。 “不吃了不吃了,”宋浦华摇摇头,这么好吃的点心哪里能一下子吃这么多呢。 宋慧娟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再吃一块,算是替他吃了。” 宋浦华犹豫一会儿,还是在宋慧娟的诱导下吃下了这块原属于小外甥的点心,心中却也暗暗想着日后自己能挣工分了便也买给小外甥吃。 而那正耍着小木剑的小家伙完全不晓得在他小舅舅心里自己来日的点心已经有了来路。 宋慧娟瞧见那小家伙手里的木剑,巴掌大小,看着很精致。 她知道这应该是老宋头雕的,从前几个弟弟还小的时候,老宋头总能鼓捣出些小玩意儿哄着他们玩,但这一切美好的记忆都停留在了那年冬天。 …… 那年的冬天,宋浦华出生了。 从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老宋头都郁郁寡欢,连带着对几个孩子也不大上心,好歹后来生计所迫,也就缓回来了,人是缓过来了,但也很少再笑了,而这些小玩意儿都没有轮到宋浦华,从小他玩的就是两个哥哥剩下的玩具了。 前些日子老宋头不知从哪儿寻了块木头,一回家就缩在屋里反反复复的雕,直到前几天,才从那些木料里隐约瞧出个木剑的样式。 直到今儿,才是见了那把木剑的真面目,是送给小外甥的。 宋浦华并不嫉妒,只是有些难受,想来从小大姐给他搜罗来的那些玩意儿应该也是爹做的。 宋慧娟稍稍移动视线,就瞧见了坐在她身边的宋浦华,那双发亮的眸子里透露出羡慕,还有渴望。 她知道,这或许是及时解开误会的一个机会。 …… 那年冬天,雪下得很大,能淹过宋慧娟的小腿了。 那一年,她才八岁。 漫天的飞雪从下午下到第二天凌晨,屋里女人的喊叫声也渐渐低沉微弱,最后猛地一声□□传来,再然后她只听见了婴儿的哭声。 再之后,娘就没了。 昏暗的灯光下,什么都瞧不清楚,宋慧娟看不清屋里的情形,满脑子只有那晚的黑暗。 从那之后,老宋头整天浑浑噩噩的,家里的几个弟弟常常饿的哇哇大哭,没有办法。 她站在小板凳踮着脚就能在锅台上熬米汤了,好歹喂饱了宋浦生和宋浦为,不过是有样学样,照着娘的样子试试罢了。 只有襁褓里的那个才出生的小弟弟,她是一点法子也没。 宋慧娟原本也是怨恨他的,就是因为他,娘才没了。 可能是血脉相连的缘故,看着那团小身子,她去求了同村的婶婶们,这才知道就是没有人奶养活,羊奶也能养活人。 幸好那时候家里有只羊,她就那么磕磕绊绊的跪在雪地里,挤了奶一滴一滴地喂给宋浦华。 再后来,到来年春天老宋头自己也就好了,能照常下地干活。 宋慧娟能感觉出来,爹几乎没有抱过老三,这似乎不太对劲。 但这一切都比不上吃饱饭填满肚子,渐渐地哪儿还会记得呢。 慢慢地,他们几个也就长大了,连宋浦华也结婚生子了。 有一年年姐弟几个坐一起商量好了老宋头的养老问题,轮到宋浦华照顾时,老宋头却死活不肯去。 宋慧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父子两个就大吵了一架,等她赶回来的时候已经不是怎么劝老宋头要不要去的问题了,而是宋浦华直言拒绝,声称自己不肯为他养老了。 好在宋浦华从小也是她照 看着长大的,在她面前也算得上是听话,只能由她去问问了。 直到一个中年男人抱着她嚎啕大哭,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控诉从小老宋头对他的种种冷落之类,她才知道那些事竟然对他影响至深。 上辈子她没能改变这一切,幸好上天给又给了她一回机会。 回过神,宋慧娟看见对面的祖孙三辈,不自觉微微扬起了嘴角,眼中也不禁泛起了泪花。 冬日的一抹阳光从屋檐上投射下来,给人心平添了几分温暖。 十一点了,该做饭了。 “老三,”宋慧娟站起身,摆手示意道,“来,给大姐烧个锅。” “哎,”宋浦华没甚犹豫,也跟着站起身来。 “大姐,”宋浦为也自告奋勇的站起身,“我也来。” “行,”宋慧娟杏眼一弯,“都来烧吧。” 陈庚望微微抬头,瞧见那妇人笑着伸出手,等宋浦华宋浦为走过去也伸出了手,一左一右挎着俩胳膊钻进了厨房,活像两个少时老人故事中的护花使者。 这妇人很少笑得如此,说不出怎么形容,但她在家里绝不是这个模样的,在自己面前更是没有了。 宋浦为倒是安静坐在灶前烧着锅,可宋浦华还是一点也不安生。 “大姐,小外甥啥时候才能吃饭嘞?” “大姐,小外甥啥时候才能学会走路嘞?” “大姐,小外甥啥时候才会说话嘞?” …… 诸如此类的问个不停,宋慧娟想着他是老幺,还没照顾过比他还小的,正新奇着呢,也不厌烦,一个个解了他的疑惑。 按着老礼儿,出嫁的女儿回娘家这一天,娘家是要备些丰盛的食物作招待,但在这种能勉强度日的时候,哪里还会讲究那么多。 但宋浦为却转头拿出了大队发下来的白面和猪肉,说是爹特意留下来的。 这白面倒没什么,可那盆里的猪肉却很多,至少有一斤半,就算是今年收成不错,也不会剩下这么多,更何况年节时候还要祭祖呢。 宋慧娟干脆问了问情况,这才知道他们只在除夕那晚和初一早上这两顿饭吃了白面饺子,其余的都留下来了。 她不过回来一趟,哪里要留这么多肉。 不用她再想,院子里坐着的陈庚望就是原因了。 这世上的娘家人总是掏心掏肺的对女婿好,希望能以好换好,将心比心,说到底不过是希望自家女儿能在别人家过得好些罢了,天大的婆婆压死人,这样的老话儿并不是过于夸张,是实实在在发生在他们这穷乡僻壤的。 连不善言辞的老宋头也抱着这样的想法,一盆肉就说明了一切。 尽管宋慧娟明白一家人这样的好意,但她仍旧和了白面,没做纯肉馅的饺子,一半肉馅一半素馅。 何必这样讨好不值得的人呢,她更愿意把肉留下来给弟弟们。 黄瓷碗,每人都能吃上一大碗,最后还剩下了大半碗,被宋浦生舀给了陈庚望。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71节 第79章 待到吃过饭后,宋慧娟趁着工夫哄了哄小家伙,好一会儿没见了,不知道被老宋头抱着睡了多久,这会儿子倒清醒得很,小手来回扒拉着小木剑。 “爹,”宋慧娟想了再想,抱着小家伙坐了下来,“咋想起来做木剑了?” 只见老宋头磨木头的动作顿了顿,即刻又恢复过来,似乎没有听见那句话。 宋慧娟看在眼里,抱起小家伙,走到木案前,又继续提起话头。 “从前您也做过,现在早不知道放哪儿了。” 不等老宋头接话,她也知道老宋头并不会接话,自顾自地说起来。 “恐怕还在老四的箱子里放着哩,他小时候最稀罕了,还老问是谁做的?” 老宋头微微侧过身继续打磨着手里的木头,从眼前略过了宋慧娟的身影。 但宋慧娟并没有打算就此罢手,有些哽咽道,“我没告诉他,可……可现在瞒也瞒不过了。” 小时候的宋浦华也是个调皮捣蛋的家伙,那些木刀木剑没少被他祸祸,开始他也不在意,有得玩就很好了,但后来他开始追问,宋慧娟没办法回答,只能敷衍过去。 但现在他不再是不懂事的小屁孩了,看见老宋头给明守的木剑,不需多想,一个弯还能转不过来吗? 老宋头听完未语,却是撂下了手里的木头,转身就要出去,宋慧娟直接奔了过去就要拦人。 “那不是他的错,您不该怪他。” 但她没有拦住,回应她的只有咯吱作响的门板声,老宋头还是跨出了门槛。 宋慧娟身子一软,呆坐在凳子上,一双发抖的手捂住了眼睛,一连串的泪水登时从脸颊两侧沾满了双手。 母亲的情绪影响到孩子,怀里的小家伙本能的也跟着嚎啕大哭起来。 这么大的动静早惊动了堂屋里的宋浦为,连院子里的宋浦生和陈庚望也没明白怎么回事,只见老宋头满身不悦的去了自留地。 宋浦为站在门前听见里面小家伙的哭声,一脸为难的不知要不要踏进去,只能焦急的呼喊,“大姐,大姐。” 宋浦生和陈庚望听到声音,大步走了进来。 那门半开着,只能隐隐的看见一个妇人的背影,全身都在轻微的颤动着。 陈庚望率先推了门,径直走了过去,宋浦生和宋浦为也紧随其后。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宋慧娟侧过身,轻轻揩了揩脸上的泪。 “大姐,”宋浦生走上前,“去歇会儿吧。” “哎,”宋慧娟抱着小家伙起了身,还没踏出门槛,又回过头来,“别告诉老三。” “好,”宋浦生点点头。 即使他们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现在也明白老三被特意被大姐支出去的了,不然也不会这么嘱咐了。 宋慧娟直门直路的进了西屋,连忙掀开衣襟哄起了小家伙。 这屋子比上次回来时看着干净多了,床上的被子也是平整软和,肯定是前几天特意晒过的。 她不知道到底怎么样才能让爹放下心结,可她知道日后父子水火不容的形势不是她想看到的,更不是娘想看到的。 或许上辈子那时她还不明白,可做过一回母亲就都明白了。 母亲的心都是一样的,一样的疼孩子。 如果娘看到从前爹冷落老三的那一幕幕,心里又有多疼呢? 不管怎么办,用尽什么法子,一定得想办法改变爹的想法。 陈庚望进来时,那妇人已然睡着了,怀里的臭小子倒挥舞着小手自顾自地玩儿呢,一张小床,这娘俩就快塞满了。 那妇人的眼下红通通的,还能看出来哭过的痕迹,这还是他第一回 见这妇人哭,上次生这臭小子也没见她流一滴泪。 看着也不像,更像是和丈人起了什么冲突,依着这妇人的性子还真是有些不寻常。 宋浦华回来事,已经三点多了。 大姐非要他换点冰糖,这可难换多了,谁家能买得起冰糖啊? 好在他还是聪明,拿着自己的木刀去郑庄找郑小贩换了一小把。 郑小贩是附近几个村走街串巷的小贩,平日里总背着个小箱子,那里面什么新奇的都有,但只能偷偷的。 的确没想到他那小箱子里还有冰糖哩! 进了院子,还没跑进西屋就被宋浦生拦了下来。 “大姐才睡下,晚会儿再进去。” “可是冰糖咋弄?”宋浦华摊开手掌,“大姐要的,我怕化了。” “找个碗挂梁上,”宋浦生知道这就是大姐把人支出去的招了,“冬天咋会化?” “行吧,”宋浦华不大情愿,大姐交代下来的还没给大姐看呢。 “快去,”宋浦生催了两句,也不见他再犹豫了。 或许,他知道是咋回事了。 那一年,他六岁。 宋慧娟醒来时,只觉得浑身僵硬,还没转过身就撞到了什么,硬邦邦的。 她转过头去看,是陈庚望。 最里侧的小家伙还睡着,身旁放着那把小木剑。 宋慧娟挪开视线,悄悄起了身。 外面的太阳正透过窗户洒进来,亮堂堂的有些刺眼,她轻声关上门,就见堂屋里正坐着宋浦华,而对面的东屋紧紧地关着门。 “咋坐这儿睡了?”宋慧娟走过去,轻轻拍醒了正托着下巴昏昏欲睡的宋浦华。 “大姐,”宋浦华迷糊糊地睁开眼,一头栽进了宋慧娟的怀里。 “回去睡吧,”宋慧娟的手穿进那头短发,挠痒痒似的,“这儿冷,别再着凉了。” “不冷,”宋浦华倒一脸舒服地把脑袋凑近,“大姐,冰糖挂篮子里了。” “好,”宋慧娟低头继续手上的动作,“给你掏掏耳朵吧?” “不想掏,”宋浦华皱了皱眉,不大情愿,怕宋慧娟生气,又解释了一句,“痒。” “起来,”宋慧娟停了动作,一巴掌拍到他的屁股上。 “好,好,好,”宋浦华不等她起身离开,一把拉住宋慧娟的袖子,“我掏。” 宋浦华很怕掏耳朵,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就怕。 从前是宋慧娟见他太小,不敢轻易给他掏,再后来每次想起来给几个弟弟掏,他就总找借口说是自己掏过了,直到有一次那耳朵疼起来,特意去找人看了才知道回回都是骗她的。 这一回好不容易想起来,怎么也不能再让他溜了。 “去找个耳勺,”宋慧娟拉着两个凳子坐到门口,有光能看得清楚些。 宋浦华“哎”了一声,拉开墙脚的抽屉翻腾着,一会儿就举着耳勺走过来,“找到了。” 宋慧娟接过耳勺,宋浦华也自如的坐下,一脑袋又栽进她怀里。 “疼了说一声。” “好。” 原本很刺眼的阳光一照耀到人身上,倒暖乎乎的,惹得宋浦华要睡着了。 “换个耳朵。” 宋浦华乖巧的起身,拉着凳子坐到另一边,再轻车熟路的趴下。 很快,这只耳朵也就结束了。 “好了,”宋慧娟放下耳勺,“回屋里睡吧。” “不想回,”宋浦华懒懒的不愿意睁开眼,脑袋又蹭了蹭,“我就睡一会儿。” “就一会儿啊,”看着怀里从小照看大的人,宋慧娟软了心性。 从他生下来的那天夜里就跟着她睡了,手臂大小的人儿,这一睡就睡到了六岁。 “把你二哥叫来,”宋慧娟继续顺着那头扎手的头发,“给他也掏掏。” “好,”宋浦华到底没再赖下去,也躺了一会儿了,小跑着去喊人了。 门外的这一切都落在陈庚望眼里,他醒来身边就没人了,走到窗边就听到了那妇人软绵绵的声音。 那声音与平常相比少了一丝冷意,只听得这一句就能想象出那妇人脸上的眉眼来,那双杏眼里一定是满含笑意的。 一声“大姐”响起,门外的人又拿起了耳勺。 “来,”宋慧娟摆手示意道。 宋浦为闻言坐到宋慧娟旁边的小凳子上,转而趴在宋慧娟的腿上。 从西南方向投射下来的阳光,照满了院子,屋檐下坐了一个年轻妇人,右侧趴着一个半大小子,左侧也有个小子,低着头在地面上无聊的划拉着什么。 陈庚望抱着那臭小子出来的时候,眼前便是这一幕,安静得很。 只有怀里的那个臭小子胡乱蹬着腿儿,似乎在提醒着他的不合时宜。 “啪嗒”一声,什么东西掉落下来,惊动了左侧的宋浦华。 “咦,”宋浦华看着从天而降的小木剑,转头去寻来处,登时就看见了身后的小外甥,还有……陈庚望。 “大哥,”宋浦华连忙站起身,腾出了本属于他的凳子,“坐。” 宋慧娟听到声响,还没停下手里的动作回头去看,只见身边已经换了人。 一只大脚落在眼前,往上再瞧是那人的一条长腿,一米八几的人缩在那条小凳子上,显得很是滑稽。 “那边,”宋慧娟忍了笑意,回过头拍了拍宋浦为,示意他换个耳朵。 宋浦为站起身,才发现原本要去的另一侧已经有了人,干脆也没说话,只稍稍移了凳子,调了调位子。 宋慧娟看着腿上的宋浦为挪来挪去,姿势很是别扭,“起来。”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72节 她拉着凳子挪了位置,往外走了几步停下来,指指身边的空地,“坐这儿。” 宋浦为拉着凳子跑到左侧,徒留下宋浦华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陈庚望把那妇人的动作都看在眼里,脸上沉沉,陡然站起身,不顾小家伙的挣扎一路走了过去。 宋浦华见状连忙跟了上去,趁势离了陈庚望那侧,紧紧站在宋慧娟身后。 低着头掏耳朵的宋慧娟全然不知身后的动静,仍旧同宋浦为讲着话。 没一会儿,宋慧娟放下耳勺,“起来拍拍衣裳。” 宋浦为站起身来,一转头倒被身后满身寒意的陈庚望惊了一下,“大哥。” 宋慧娟闻言也回过头来,仿佛根本没瞧见那人,一心扎进了小家伙身上,“娘抱抱。” 陈庚望松了手,由着那妇人满心欢喜的接过那臭小子,一个转身就进了屋里。 留在原地的三个男人面面相觑。 “我……我去放耳勺,”宋浦华觉出了什么,举起耳勺壮壮胆,一溜儿小跑。 这下倒好,只剩下两个男人面面相觑。 宋浦为低着头,还在拍衣裳,至于陈庚望这时却猛的凑了过来,轻声说了一句,“作甚前多想想。” “大哥,”宋浦生从自留地出来,才转过拐角就见只陈庚望和宋浦为两人站在一处,气氛沉寂。 转眼间,宋浦生走到两人面前,看向宋浦为,“在这儿作甚呢?” “没事,”宋浦为这时终于得以趁机离开。 宋浦生很是如常地请陈庚望坐下来,聊起了农地的那些话题。 而屋里的宋慧娟刚喂完小家伙,正在床上教翻身。 快四个月了,大人多教教,小家伙学着慢慢地也就能翻过身了。 冬天穿的有些厚,小家伙折腾来折腾去,怎么也翻不过来。 宋慧娟知道也不能操之过急,又拿出那把小木剑转了他的注意力。 不知不觉,这时那原本极为闪耀的太阳也落到了山下。 第80章 没等宋慧娟去做饭,宋浦华和宋浦为已经去烧起了火,烟囱里冒起了滚滚白烟。 前几回宋慧娟回来都是她做的饭,从上辈子算来也有五六十年没吃过他们俩做的饭了。 做的还不错,样子也瞧得过去,味道也不错。 每人一碗饺子,又拌了个水萝卜。 虽说是粗茶淡饭,但现在好歹能吃饱饭,年头更好些还能吃上一顿肉,已经算是有福了。 吃过饭,宋慧娟抱着小家伙进了厨房,趁着灶里还有些余热,稍微烤烤今儿洗的尿布。 小家伙窝在宋慧娟怀里,划拉着小木剑,咯咯的笑个不停。 天儿还没黑透,宋慧娟似乎感受到了什么,转头就见门口那儿微微显出个人影来。 那人见自己已经被宋慧娟注意到了,干脆露了面,径直朝着灶台走了过来。 宋慧娟看见来人,连忙放下手里的尿布,抱起小家伙站起了身。 来人一脸的严肃,“哐当”一声放下个什么东西,转身又出了厨房。 宋慧娟没来得及说什么,回过神来紧紧地盯着灶台上的一把木剑。 …… 宋慧娟直接在灶前给小家伙换了热乎乎的尿布,裹的严严实实的,拿着那把木剑回了屋。 陈庚望已经躺进了被窝里,靠着里侧的墙,两手枕在后脖颈下面。 为了宋慧娟出嫁一年多来只能留下的这一夜,宋家特意晒了被子,但盖的被子只有两床,陈庚望直接一上一下合成了一 个被窝。 宋慧娟把那把木剑放到桌子上,直到给小家伙脱衣裳的时候才注意到两床被子被陈庚望合成了一床。 她把小家伙塞进被窝之后,才得了空收拾自己,稍稍洗了脸,这才脱衣裳上了床。 宋家的被子都是宋慧娟出嫁前自己做的,不大宽,原本两个人差不多也能盖住,但现在这被窝里还多了个小家伙。 这还是个不敢压着,不会侧身,只会胡乱伸手的小团子,这可为难了小家伙的父母。 “你别乱动,”宋慧娟搂着小家伙,抬了眼去瞧里侧的那人,“小心压着明守。” 身下的这床原本就不大,被子又紧,陈庚望长得又高又大就罢了,现在还来回翻身翻个不停,惹得她心生恼气。 陈庚额也冤枉的很,这臭小子被她护的那么紧,自己哪里会压着他,都是这被子的事。 这被子也不知道谁做的,怎么做这么窄?! 被人提醒了一回,陈庚望干脆直挺挺的躺着装睡,省的那妇人埋怨自己。 宋慧娟也很苦恼,怀里的小家伙怎么也不肯睡,明明下午也没睡多久,夜里怎么还闹得这么厉害? 熬了十几分钟,小家伙还没个睡意,紧紧地盯着那把小木剑,就是不肯睡。 不等小家伙先睡着,宋慧娟已经熬不住了。 陈庚望转了头看过去,那臭小子还被那妇人搂在怀里,连睡觉也没松开。 他轻哼一声,随手把外侧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冬日的夜里,有些寒气逼人,不知不觉,有人向中间靠了靠。 冬日里早上天儿亮的晚,到了七点多,宋慧娟才起床给小家伙穿戴。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在这张木床上睡过了,久别重逢,一时半会儿有些赖床。 反观陈庚望这倒是第二回 在宋家过夜了,相比去年,这一回两人的被窝里多了个捣乱的臭小子,惹得他烦心。 一床被子本就不宽,那臭小子偏偏又在半夜闹人,一会儿不是要换尿布就是要吃奶,他们娘俩来回折腾着这床被子,好不容易攒下的热气儿早散了个干净。 才七点多,那妇人又折腾起来,陈庚望也睡不着,干脆也一并起了身。 毕竟,他也不是赖床的人,大早上的就这么在媳妇的娘家赖床总是不大好的。 陈庚望收拾妥当,径直出了门,坐在堂屋里,无所事事。 宋慧娟倒抱着小家伙进了厨房,小家伙交给宋浦为看着,她腾出手做饭。 大年初三,就没再做饺子了。 宋慧娟只把昨儿剩下的肉馅揉成了小肉团,做个丸子汤,再配着窝窝头也就够一顿早饭了。 吃过饭,宋慧娟正抱着小家伙坐在灶前烧水,留一点刷碗,剩下的都得装到暖壶里。 “大姐,”宋浦华把碗放到灶台上,“我烧吧。” “马上就好了,”宋慧娟闻言抬起头,示意他坐下,“坐这儿暖和会儿。” “那等会儿我刷锅,”宋浦华颇有种不罢休的意味,很想表现自己的价值所在。 “行,”宋慧娟笑了笑,回头瞧见原本被小家伙丢在地上的小木剑正被宋浦华放在手里,想起了什么。 “明承啊,”宋慧娟故意逗着怀里的小家伙,“咱们小舅舅比你还喜欢木剑哩!” “没有,”正歪头晃脑的宋浦华一听这话,立刻抖擞精神,“我才不会抢小外甥的东西哩。” “唉,”宋慧娟微微往前一探,“既然小舅舅不喜欢,那咱就不给小舅舅了。” “啥?!”宋浦华被勾起了好奇心,拉着宋慧娟的袖子非要求个答案,“大姐,啥啊?” 宋慧娟抿了抿唇,看着一脸卖乖的宋浦华到底没再逗下去,“在西屋的桌子上放着哩。” 宋浦华得了这话,心里痒痒的,眼巴巴地看着宋慧娟。 “去拿吧,”一等宋慧娟开了口,宋浦华站起身就跑了出去。 那把木剑是昨儿夜里老宋头送过来的,虽然一句话也没交代,但宋慧娟只看那大小就知道是给谁的了。 或许,那心结已经解开了。 上辈子有很长一段时间老宋头都不大待见宋浦华,这对宋浦华来说很不公平,或许慢慢地老宋头也改变了对他的态度,但老人总坚持着什么长辈的面子,从不会对晚辈道一声歉,服个软。 这样的“面子”不仅老宋头身上有,甚至在这个时候的大多数男人身上都达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地步。 即使陈庚望也是如此,可以说是尤为显著。 明白了这些的宋慧娟就不会再苦苦抱有无谓的幻想,至少她不会再像上辈子过得那么苦了。 随着一声“大姐”远远地传来,宋慧娟止住了思绪,抬头看向跑来的宋浦华。 “大姐,”宋浦华拿着那把木剑,脸上的兴奋抑制不住,“这……哪儿来的?” 宋慧娟知道,他也知道,不过是求一个肯定罢了。 “爹做的,”宋慧娟没错过那双眸中的惊喜,抱着小家伙站起身,“看看喜欢不。” “喜欢,”宋浦华脆生生的说了答案,仍旧仔细抚摸着手中的木剑。 “去玩吧,”宋慧娟看着宋浦华溢出来的欢喜,不忘嘱咐,“给爹说一声再去啊。” “哎,”宋浦华应了一声,转身跑了出去。 看着宋浦华轻快的身影,宋慧娟欣慰点头,又坐到灶前继续逗弄着小家伙。 离回陈家沟也只有一晌午的时间了,宋慧娟除了哄了小家伙也就没什么事了。 初五之前,不能扫地,不能动针,连衣裳也不能洗。 宋慧娟自然也没办法帮衬着缝缝补补,只能照看着小家伙了,不过看着身旁的宋浦为她倒想起了一件事。 “前几年发的课本还在不?”宋慧娟抬头看向宋浦为。 宋浦为好像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惊着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有。”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73节 陈庚望的那本字典她都翻了好几遍了,好多字都记在脑子里了,趁着这会儿有时间能教教也好。 宋浦生上了几年识字班也不大学习了,宋浦为倒是个学习的料子,至于宋浦华一心也不再学习上,只顾着耍剑呢。 “去找找,”宋慧娟倒没事人的,好像完全没注意到宋浦为的惊讶,一个劲儿地还哄着小家伙。 “哎,”宋浦为也不多问,起身就进了屋里。 上辈子宋慧娟原本也不在意识字读书的事,孩子们的不在意,兄弟们的也不在意,一心只想着怎么填饱肚子。 但吃过一回生活的苦,她也就知道读书的好处了,不拘是孩子们还是这几个弟弟,能教一个还得教一个。 毕竟,读书真能改变人的命运哩。 宋浦为拿了本书来,之前他也上到小学毕业了,为了给家里挣工分死活都不肯再上。 那时的宋慧娟也不识几个大字,自然也没意识到读书真有那么大用处,也就随了他去。 现在还是多识些字好,教教宋浦为也能顺带着教教宋浦华。 “字都认识不?”宋慧娟接过书,随意翻了几页。 “差不多,”宋浦为有些犹豫,伸手抓了抓头。 看他这模样宋慧娟就知道了,两三年没看过书了,再看字只怕也会生疏。 “上课学过拼音没?”宋慧娟想着还是从拼音教能快些,学会拼音再多的字也不怕了。 “学过,”宋浦为伸手把书翻到前几页,“都在这儿。” “还记着不?”宋慧娟顺手指了一个“ou”。 “ou,”宋浦为很快给出了答案。 “那就好,”宋慧娟拨开小家伙的手,“ 找根铅笔,不认识的字圈出来。” 宋浦为又麻利的起身去找笔,不一会儿拿着那根铅笔就开始圈字了。 宋慧娟还抱着小家伙,偶尔看看一旁的宋浦为。 等他结束,宋慧娟接过书和笔,把小家伙放到他怀里,就着手写着什么。 既然宋浦为识得拼音,她就一个一个写下来,这么识字就不怕教过一遍会忘了。 “看看,”宋慧娟写了几个,把书拿给宋浦为,“这么照着拼音会读不?” “nuo,”宋浦为凑过去,试了一个“傩”。 “对着哩,”宋慧娟听了一遍,又继续往后写着。 好在宋浦为还有些底子,好多字都认识,不过以防万一,宋慧娟把她认为有些难的字也写上了拼音。 “看看,”宋慧娟写完,把书又交给宋浦为,接过小家伙。 宋浦为看的认真,她觉着应该也没多大问题,抱着昏昏欲睡的小家伙进了屋里。 不用多费力,把小家伙放进床的里侧,外侧围上被子,也不怕醒来有个万一。 出了屋,宋浦为还坐在院子里翻着书,宋慧娟没过去打扰,径直去了厨房和面。 趁着她在家,蒸上几锅馒头,再蒸上一锅素包子,也给家里几个男人省点事。 篮子里还有宋浦华昨儿换回来的冰糖,宋慧娟化了几块,蒸上几个糖三角。 再煮一锅萝卜汤也就齐了。 忙活半天,宋浦华拉着宋浦为也进来帮忙烧锅了。 两口锅,一起开了灶,自然事半功倍。 捡出蒸好的包子直接端出去就能吃了,再喝上一碗热乎乎的萝卜汤。 宋慧娟抱着小家伙,由着他们兄弟俩烧着锅。 最后等宋慧娟吃过饭,没歇多久,他们就要回陈家沟了。 “别送了,”宋慧娟抱着小家伙停在门口,陈庚望提着篮子站在后面。 她怕越送越难受,干脆不送,长痛不如短痛。 宋浦华依旧是眼巴巴地望着,心里还是想跟着走一段。 宋慧娟摸了摸他的脑袋,“在家听爹的话,别乱跑,没事就跟着你三哥多认些字。” 宋浦华点点头,那把木剑还被他挂在身上,来回晃荡。 老宋头站得最远,宋慧娟知道或许这种告别的话只能对宋浦华说,很多时候有些话借着他也就说出去了。 “别送了,”宋慧娟摆摆手,人也越走越远。 两个多小时的路,都是宋慧娟抱着小家伙慢慢的走,也算是一路走一路玩了。 小家伙出来的少,看见路边上的几根野草也欢喜得很,宋慧娟就顺便摘几根给他玩。 至于陈庚望,勾着个篮子总远远地走在最前面。 偶尔回头去看,那妇人总抱着那臭小子呵呵的笑个不停,还指着什么草什么粮食说个不停。 那臭小子话都不会说半个,听也听不懂,也就那妇人不厌其烦的说着这啊那啊的。 路还没走一半,那娘俩停下的次数不知道有多少回了。 陈庚望站在路旁等着那娘俩,直愣愣的盯着那妇人。 谁知道那妇人竟猛地抬头看过来,一时躲闪不及,两人的目光交汇在一处。 安静的小路上,扬起了一道风,刮的人心痒痒的。 第81章 这夫妻二人在天还亮着时到了那东边小院,宋慧娟放下已经睡着的小家伙,该是做饭便去做饭,那陈庚望却是坐下来拿起了树叶点着了火。 饭一吃过,躺到床上,这一夜便过去了。 初四倒是没甚事,日子照常过,到了初五早间,宋慧娟吃过早饭就和起了面,晌午还是要吃得一顿饺子,放上一挂鞭炮。 那鞭炮点起来噼里啪啦的实在热闹,但也是实在贵,趁着年关的热闹劲儿家家户户都会买上三两挂,每每点过,总会有一堆孩子们跑过来趴在地上捡漏。 许多大人站在一旁看得大笑,指着哪个动作快的小子说上几句,“这小子劲儿大,手也快……”,但宋慧娟总是看得心惊,有些炮一旦响得晚上一会儿,碰巧被哪个孩子捡起来,手都是要炸掉的。 这时候,宋慧娟总是感到庆幸,低头看看怀里的这个小家伙,回想起自己这几个孩子未曾在因此受过伤心中便愈发觉得幸运,但脚下也不免往后退上一步。 这般欢闹的日子与大人而言过到初五也便冷了下来,唯独对那些还跟在人身后的小孩儿们还有最后一个盼头——过十五放灯笼。 东边小院的小一辈还是太小,不知道要和大人闹着耍灯笼玩儿,大人也已经开始忙手里的活儿了。 天儿愈暖,夜里也愈好过,宋慧娟并未因此放弃对那些树枝树叶的抢夺,家中每顿饭都是离不了的,尤其是过了这么冷的年后,厨房那一堆原本高高摞起的柴眼看着低了下来。 这日早起天还不亮时,宋慧娟仔细看过小家伙仍安然睡着后,便缓着动作起身穿好了衣裳,拿出门后的那捆绳子却被床上的人叫了住,“去哪儿?” “坟地,”宋慧娟回过头,看着那团小小的凸起却不敢大声,只伸出手往西指了指,说完轻声关上门出了去。 宋慧娟常去这地方捡树枝,也不是次次都收获多多,但一捆柴是不少的,对他们这个小院也是能撑上几回的。 绑上两圈,留出些余头,背上肩膀,扛着就往回走,这时天儿还是灰蒙蒙的,也是潮湿湿的。 还不到家时,就看得门边站了个高高大大的人,可那人瞧得见她后,不曾走上前来,反而退了进去。 宋慧娟把这一切看进了眼里,只跟上去进了院子,卸下肩上的柴,垒在小门前,随手拿起布巾甩去身上沾染的寒气,又仔细洗过手才进了屋。 而那陈庚望便坐在堂屋的冷板凳上看着那妇人径直直走进了那屋,俯下身子团团抱着要伸出胳膊的小儿,极温柔地与那还不会开口的小儿轻轻说道,“冷,不能伸出来,娘把手捂捂,等会儿就给你穿衣裳……” 大约过得半个钟头,又听得那妇人哄着那吃饱了的小儿去睡,她那声音愈发轻,不知那小儿可否睡了去,倒让坐在堂屋的男人生出了困意。 等宋慧娟哄下小家伙走出来,便见陈庚望侧着头闭上了眼,她抬头看了看院子里的天儿,雾汽已然散了许多,层层叠叠的烟雾蛮无目的的从烟囱里晃晃悠悠的往上飘。 捡出两个馒头,另抓起一个红薯,一小把面粉,锅中添上一瓢热水,去皮的红薯块扔进锅里,上面放上高粱篦子,坐上馒头就能点火了。 等到锅中的水烧开,烫手的馒头就热好了,再把面糊糊沿着锅边倒进去,搅拌几分钟,红薯粥便能出锅了。 这时,盛过饭摆在案板上的宋慧娟随手再往锅里添上一瓢凉水,灶下的余温足以把这一瓢凉水热个温温的,待到饭后刷锅时也就不觉得动手了。 这厨房的事忙得差不多了,宋慧娟终是出了这小门,对着正在檐下收拾柴火的陈庚望叫上一声,“吃饭罢。” 叫过人,拿起暖瓶添上一点热水,把那布巾放在水里,便趁机进去去瞧上一眼小家伙,几步路的工夫他也擦净了手,坐在了案桌前。 二人坐定,陈庚望便率先拿起已经摆在碗上的筷子,夹上几根咸菜丝扔进了嘴里,宋慧娟却是连咸菜丝也不多用的。 这样的冬日是没得啥菜叶子的,即使有也是要留到中午时吃的,早上这一顿有一个咸菜疙瘩已经是很好的饭了。 吃过饭,陈庚望便又起了身去折腾那些柴火,宋慧娟则是围着厨房打转。 这些事很快做好,这夫妇二人又接着忙个不停,一个不知去哪忙些什么大事,另一个却是看顾着孩子纺起棉花来。 日子这样过得快,小孩儿眼巴巴地数到十四缠着大人扎灯笼,这天仍是吃过饭陈庚望便出了门,宋慧娟才 抱着小家伙哄上一会儿,就听到木门被人拍打出响声,“大姐?大姐?” 宋慧娟听到这声音,愣得一会儿,确定果真是浦生,又急忙忙抱着小家伙快步走了出去,“浦生不是?” “是我,大姐,”走到门前打开门,真是宋浦生来了。 宋慧娟转身要将他带进来,可宋浦生却不肯跟她进去,只问,“大哥不在?” 这话问得出来,宋慧娟便有些纳闷,却还是说道,“才出去,不知去哪儿忙了,家里有事?” 宋浦生一脸着急却不知如何开口,看他这般模样,宋慧娟面上冷着,可那颗心又被提了起来,只得腾出胳膊去拉他,“你先进来喝口茶,好好说了我才能去寻人。” 宋浦生随她进了堂屋,坐定,接下他那小外甥抱在怀里,生不出逗弄的兴味,苦着脸对他大姐说道,“是我的错,老二他和乡里的人打了架,被人逮走了……” “是我没看住老二,”话出了口,宋浦生就见他大姐的手颤抖起来,那热水偏了缸子,顺着手往下流,吓得他忙起身去拉,“大姐!” 但身后出现了比动作更快的人,一把手拉开了那只停滞的手,冷着眼哼了一声,另夺走了暖瓶。 宋慧娟被他这突然的动作惊得回过神来,惊讶的睫毛上下扫动几下,心神定下来,去看他的手,“烫着没?” 陈庚望见她对自己那通红的手毫无反应,只顾得问他,那心里的怒气消了不少,却是冷着说,“倒水去冰会儿。” 眼看着宋慧娟离了去,他才坐下来去问宋浦生,“可是为浦为的事?”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74节 宋浦生看了眼院子里他大姐自个儿低头浇冷水的身影,还是硬着头开了口,“我托人问了,现在人还关着,想让大哥找人问问是个咋回事。” 陈庚望听他说了,仍是坐着没开口,这事他早几天已经知了,于他而言要是寻人去说上几句,许是不出几天就能把人放回来。 但想及他那个驴脾气,又懒得伸手,这么年轻气盛的人不吃点苦头以后怎么肯低头? 宋浦生见他大哥这般反应,也料想这不是小事,为难的不知再如何开口。 院子里的宋慧娟即使被他支了出来,却晓得这事的,她蜷缩着握紧那只不受控制的手,没想到千叮咛万嘱咐他还是出事了。 上辈子这事到底怎么解决的她不甚清楚,只知那时宋浦为打人后逃了出去,现下才知打了那有权势的人且还被抓住了,这个时候她大弟能来寻陈庚望,许是他能有法子救人。 可屋内说了几句再听不见声响,她只得走了进去。 从宋浦生的怀里接过孩子,对他笑笑,坐定在陈庚望身边,才缓缓问道,“可是那人要钱还是要甚?咱都给他,只要能把老二放回来就成。” 宋浦生摇摇头,“人家比咱厉害着,甚都不要,只要老二低头,他那个性子……” 宋慧娟听罢叹了口气,对宋浦为的性子她不是不知,可这时候不是斗气的时候,还得先把人救出来,省的到时他又逃了去。 “乡里有人不?”宋慧娟侧过身子去问陈庚望,看着他那皱紧的眉头,“能不能先把人放出来,等他回来我指定好好训他,有啥事也不能跟人动手。” 陈庚望仍是不作声,盯着她那托着小儿泛了红的手,见她还要张口,干脆就要撂下缸子起身往出走。 宋慧娟不想他如此冷漠,只得跟着起身去拉,“这事难为你了?要不我……我……” 陈庚望的步子被这妇人拉住,见她不安的嗫嚅两句说不出个话来,又听得他那大舅子说,“爹也晓得要把人全乎的放出来实在为难大哥,就是不放人我能去看上一眼也好,叫家里放个心,关他十天半月都行。” 宋慧娟听了这话忙点头,“对,能让老大去看看也行,好歹劝劝他给人低个头早点出来,叫家里也不跟着担心了。” 这时,陈庚望总算是开了口,“这回他不吃点苦头,以后的日子他如何捱得过去?” 说罢,甩了手走出了这方小院子,只留下宋浦生和宋慧娟相立无言。 过得一会儿,宋浦生的视线从门外转向他大姐,“大姐,你别担心,我回去再托人问问。” 宋慧娟也只得对他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我知,你回去先宽宽爹,我识得村里的人再问问,只要老二没啥大事就成,你要是能见上面,可要叫他先低头,为着家里也不能乱来。” 嘱咐完宋浦生,不敢多留就将人送出了门,宋慧娟却也是坐立不安的很。 第82章 宋浦生走时看着日头红得彻底,高高挂在东边,离着晌午还早,宋慧娟摸不准陈庚望去时撂下的那话,这事许是还要他伸手帮一把,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识得那乡里的有权势的人? 并非是她一个女人家要这样不自立,可当很多事情超出了她所住的这方院子时,就意味着那是男人们的天地了,似乎女人家是做不成什么大事的,世道如此,她也逃不出那个看不见摸不着却困死人的巨大漩涡。 宋慧娟是知晓陈庚望骨子里那股的劲儿的,是以此刻她更不会在这个时候出去寻他,她是不能当着那些老少爷们们儿的面把这事挑出来的。 等到日头明晃晃的走到南头,这饭也被她做好时,可那门依旧是没被它的主人推开,宋慧娟仍是耐着性子又等了小半个钟头,生怕他是有事耽搁了。 可眼看着案桌上的饭渐渐冷却,宋慧娟终是坐不住了,留下仍在睡觉的小家伙急忙忙去了队里。 宋慧娟走得十多分钟便能到,脚程并不算远,到了地方抬头只瞧见几间破土房立在一个十字路口,说来这房子原是孩子们读书上学的地方,可庄户人家的孩子能读书识字的就更少了,更何况现下连肚子还填不饱,哪里还有人来读书了。时间一长,这房子就作队里开会用了。 往里走去,院子也不小,墙根下面也是一片绿色,打眼一瞧是豌豆苗苗和油菜花,都还未开花,宋慧娟的心却无法在这上面多停留,正犹豫是否要进去时,便有人朝她走了过来。 “嫂子,这会儿咋来了?是找庚望大哥的不是?”那男青年虽不是陈家沟的人,但这附近几个大队都是识得陈庚望的,自然也认得她。 宋慧娟尽力张着嘴露出笑,可面上还是有些着急,点了头就问,“这会儿是不是忙得厉害,你看这过了晌午了,咋还没回家吃饭哩?” 那男青年露出疑惑,“没啊,大家伙晌午只来了一会儿,不到九点就散了。” 宋慧娟回想着,那时候正是他回家撞见宋浦生的点,可她心里还是打鼓,只得又往那间房子看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今儿也没说有事,我还想着是在队里忙,既然不在我就先回了。” “庚望大哥可能是跑别的地界去忙了,马上该施肥了,事也有点多,”那男青年略作思考,“我要是瞧见庚望大哥了,就给您捎个信。” 宋慧娟的视线从那房子上收回来,朝他表了谢意,也只得原路回去。 没走多远,刚入村口,宋慧娟突然被人叫住了,“慧娟。” 是赵学清。 满腹心事的宋慧娟听见他的声音,下意识地转身去看,只见赵学清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衣裳,脚下骑着他来时的那辆自行车,似乎还是那样的年轻。 “去哪儿了?”赵学清把车子骑到她身边,翻身而下。 “去前头队里了,”宋慧娟也停下了步子,朝身后的方向指了指,“你也去忙了?是回省城了?” 赵学清摇摇头,视线落在她那只出了水泡的手上,不答反问,“手咋了?” 宋慧娟这时才注意到手上被熏出的水泡,看了一眼,轻松地说道,“也是我脑子笨,连水也倒不好,回去抹点药两天就好了,没啥大事。” 赵学清这时便不再问了,回答道,“回了一趟前赵,”说着去瞧宋慧娟的脸色,“路上回来遇见浦生了,浦为的事你别着急,我等会儿就上一趟乡里找人问问啥情况,我一个高中同学现在就在乡上哩。” 宋慧娟没想到这事他会知道,宋浦生来找她时一点也没往他那儿想,原是上辈子那时二人为了避嫌早远了关系,再加上那时她生明守时伤了身子,家里怕她跟着操心只得瞒住了她,等她知时宋浦为已经逃了去。 现在听到赵学清说乡里有人能帮忙,心里难免激动起来,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终于扬起了脸露出笑来,可很快又低下头,“我……我真没想到这事还得麻烦你,你来这儿不知道做了啥大事,净是我……” 她这话没有说完就被赵学清打断了,“你跟我咋还客气哩?咋说浦为从小跟着你也喊我一声哥,就冲这我也不能不管。” 他这样说,只叫宋慧娟愈发惭愧,可以她自己个儿是没法子把宋浦为从那地方解救出来的,甚至她也是无法报答赵学清这样大的恩情的,她只得关心的问,“你吃了饭没?要是没吃我回去做点。” 赵学清很久没见过她这样少女般不知所措的样子,尤其是她这样毫无保留的依赖他的感觉,让他的心里生出几分欢喜来。 “吃了,这会儿不急,等浦为平平安安回来了,再请我吃一顿你做的饭就成,”赵学清面上带着笑与她说,尽力宽慰她那颗焦急的心。 “好,”宋慧娟的嘴角含着笑,她的心好像真被他这两句话安抚了下来。 眼看着赵学清骑车远去的背影,宋慧娟的嘴角平了下来,但心里还是存着一丝期待回了东边小院。 直到天已黑透,斑斑点点的星星显露出来,宋慧娟才听得外面咚咚作响的拍门声,她披上衣裳,卸下了门栓,失了许久的男人终于出现在眼前,但她却没去打量他,只往一旁退去一步,示意他先进来,自己随后关门。 可陈庚望一脚迈进了院中就没再往前走,更没理会身旁这妇人,转身关上了门,提着步子就往屋内去。 身后的宋慧娟跟在后面走了几步问,“吃了饭没?” “还没。” 宋慧娟脚下的步子就转而拐去了厨房,抽出一个洋火划开,点着了一把树叶,忙放进灶里,又往锅里添上两瓢凉水,篦子上放上两个杂面窝窝并一碗红薯粥。 过不得十分钟,这饭就热好了,饭本就是已经做好的,只稍微热上一热也就成了。 这时,陈庚望也已洗过手坐在案桌前了,宋慧娟把饭端到他面前,连一盏煤油灯也不曾点,这二人只对着从那扇小窗透过来的光忙活了这么久。 等陈庚望动起筷子,宋慧娟便也坐了下来,看了好一会儿他的脸色似乎还算不得差,便问上一句,“浦为那事有没有门道?” 问完这话,宋慧娟去瞧他的脸色,可不知是天太黑还是怎地,她没看出来他的神情,只得又补,“只教他不害了命,在那里头好好待上几天也没事,这可成?” 可宋慧娟没听到他的声音,只听到那筷子猛地一声拍在案桌上声响,实在不小,震得宋慧娟的心一下子也跟着那张脸一起冷了下来。 “你就这么急?”那男人撂下这一句话就起身进了屋。 宋慧娟被他这没由来的话一时问住了,这事关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像他那样冷情的人怎么会理解她心里的焦急? 但她也明白陈庚望很大可能是不会伸手处理这事了,这时她的那颗摇摇欲坠的心只得寄托给赵学清的同学了。 果然,这事只隔了一天,宋慧娟就听到了拍门声,门一推开就看到了那辆熟悉的自行车停在门外,尤其是那站在车旁的人朝她绽开的笑容。 宋慧娟被他的笑容影响了,面上下意识地露出笑,“可是好了?” 赵学清点头,“好了,浦为没事了。” 得到他这样肯定的回答,宋慧娟那颗七上八下的心才彻底落进肚子里,终于想起来,“快进来坐,进来坐,我这脑子一急就糊涂。” 说着,抬手就要往自己个儿脑袋上拍,但出乎意料的没碰到,她的那只手反倒被另一只大手拽住了。 “别拍脑袋,手上的水泡还没好,”那手的主人嗓音有些沙哑,却不失温柔。 宋慧娟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被骤然拉近又快速放下的手和自己那条僵硬着的胳膊,顿时清醒过来,面上仍是平静,“进来喝杯水,好缓缓嗓子。” 这话出口,两人的胳膊才是分离开来,从院外进了小院里头,又坐在了堂屋内。 宋慧娟等赵学清喝过两缸子水,嗓子润得透透的,听起来好了许多,才问起宋浦为的情况。 原是赵学清那天知了这事后,立时就去乡里找了他的高中同学,但他这同学虽是在乡里做事,却不是能直接搭上话的,又折腾着去寻了一位老相识帮忙。 好在不管折腾了几遭,赵学清最后终于见了宋浦为一面,仔细把宋慧娟的意思转给他听,要他为着家里人慎重思虑,再不能耍小孩子脾气,做事只顾着自己意气。 宋慧娟听到这里,又不免担心起宋浦为这个犟驴子,但赵学清却劝道,“你交代的我都和他说了,我看浦为不是那胡乱来的孩子,那话他是听进心里去了,不管他低不低头,这一回人家再不敢为难他了,总不会饿着肚子了,关上几天就能放回来了。” 宋慧娟也知道宋浦为的性子,但现在好歹得了个准信儿,心里也就不乱了,只想着他这一回也能长长记性,以后再不犯。 第83章 “这下我就放心了,”宋慧娟拍了拍胸口,“要是没你这事还不知道咋办哩?” “不是我,”赵学清摇了摇头。 宋慧娟疑惑,“不是你?还能有谁呢?” 赵学清坦诚地说道,“我见浦为之前已经有人去打过招呼了,出来之后才听我帮忙的人说了一嘴。” 宋慧娟也愈发摸不着头脑,但这个消息实在让宋慧娟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虽说人还没放出来,这事闹不清楚到底是谁暗中帮了忙,但好在心里已是轻缓了许多。 赵学清走时天已是四五点了,眼看着快到饭点了,宋慧娟要留他吃顿晚饭,可前几日还笑着说要人请一顿饭的人此刻却是摆手拒绝,宋慧娟留他不得,便从竹篮子里与他拿了十多个鸡蛋,“家里自己个儿养的鸡,要是累了晚上回去好歹煮上一个。” 赵学清念着她的日子也不好过并不肯要,“伙上的饭够吃,还是留给小明守吃,好让他快快长大。” 即便赵学清的话是这样说,但宋慧娟还是去找了个布巾要把那个几个鸡蛋包起来,赵学清见她坚决,只得伸手去拦,从那布兜里拿了两三个,“这几个就够了。” 说完,不等宋慧娟跟上来,便摆了摆手,翻身骑上自行车便走了。 宋慧娟心知他的好意,按他们这时的风俗,男主人若不在家中,她一个妇人贸然留男人在家吃饭叫人看见了是要传闲话的,看着手里的布兜,她没有不舍,只有心疼。 无关男女之情,反而是一种故人间的心疼,掺杂着上一世的久别之情,她是说不清楚的。 怀着一种急迫的心情,宋慧娟在天将黑未黑时等回了陈庚望。 正是饭点,宋慧娟灭了灶火,将饭端到案桌上,等外面洗过手的那人坐下后,才开始吃饭。 其间,宋慧娟忍着没有开口,那坐着吃饭的人似乎是一心扑在饭上,也不曾开口说话。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75节 等宋慧娟收拾完厨房,又在盆里倒了热水端到里屋,终是放在了那男人的脚下,“跑了一天,泡泡脚解解乏吧。” 陈庚望没有吭声,他只抬脚自如的放进盆中,并不惊讶于这妇人的行为,对她的性子他也是摸着了一些,她这般必定是与他低头了,脑袋里想着也只有那宋浦为的事值得她这样低头费心了。 这样想着,面上不显,但闭上眼睛感受着带着茧子的一双手就着滚烫的热水按在脚上解起乏来,心中竟生出几分舒意来,便以为她都知晓了,遂开口问道,“浦生来了?” 宋慧娟不晓得他怎会突然问起宋浦生来,但还是如实回他,“没,我正想着明儿回去看看。” 陈庚望讶然,睁开了眼,看得她一眼,等她继续说道。 “浦为的事好歹定下来了,我想着现下手里还不忙就回去瞧瞧,”宋慧娟没有向他隐瞒宋浦为的事,但也没再继续说下去。 陈庚望听到这儿去看她的面容,煤油灯映得高,瞧不仔细,但光照在她脸上教他看出了那面上的轻缓,他过得一两分钟才开口问道,“咋个定哩?” 宋慧娟本以为他是不耐性忙这事的,方才也就没多说,但眼下他问出了口,她也不认为这事有什么瞒他的必要,便开口说了起来。 原是她蹲着身子与他洗脚,等把赵学清今儿送来的消息说了与他听过,那脚却是生了根一般,挪也挪不动,她抬头去看,只见他睁大双眼早不知看了她多久,问她,“你甚时去寻得人?” 这话问得莫名,宋慧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便听他又问了一遍,“甚时?” 直到此刻,她才反应过来陈庚望又生了怒气,她慢慢直起身子,迎上那双冒火的眼睛,低声却坚定地回他,“就是浦生来寻你帮忙的那天,难不成你不伸手还不许别人帮忙?” 听到这妇人质问般的话语,陈庚望腾的站了起来,抬起脚就要往出走,可堪堪走出一步又返过身来一脚踢翻了那木盆,洒了一地的水。 看着陈庚望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影,宋慧娟却再度矮下了身子,任由那水浸湿地面,进而漫延到她的脚下,渗透进她的眼睛里。 她不知道她做错了什么,更不知道他又哪儿来的这么大的怒气,上一世对待孩子们他也是这般,自己不伸手帮帮孩子们,连她伸手也不许,现在对她的兄弟们也是一样。 或许这一世她又错了,她曾经以为那一切于他而言或许真的只是做了一场梦,或许这一世的他并非那个上一世的他,但此刻发生在眼前的事实再一次提醒她那都是她的妄想,她怎么会以为他这样的人有什么不同呢? 他这样的人,自己的亲生孩子尚且不在乎,更遑论和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娘家兄弟了。 宋慧娟看着脚下浸湿的地面,终于生出一股力气来,捡起木盆出了去,可她却忽视了鞋上沾染上的一层湿土。 这夜,宋慧娟搂着小家伙仍睡在外侧,不知到了几时,只那天还黑漆漆的时,陈庚望推开了门上了床。 一张木床,躺着两个失眠的人,一个朝里护着怀里的小家伙,另一个虽是平躺着闭上了眼,内心里却是火大得很。于是这夜里过得便极其漫长了。 好容易天亮起,宋慧娟便再也躺不下去了,将小家伙放进摇篮里,便起身去了厨房忙活,她只待早些忙完,也能好些去大宋庄与家里老爹兄弟通通消息。 等那关门声响过,那原本躺在床上闭着眼的人也睁开了眼,她的那句质问还回响在耳边,他不知她竟是这般想他的,出了事不指望自家男人倒巴巴的跑出去寻别的男人,更何况那男人早已在她的心里生了根。 这顿早饭等宋慧娟做好后,她仍是如常一般喊人,等二人相对无言地吃过后,陈庚望依旧抬起脚出了门。 而宋慧娟收拾好厨房,又把昨夜提前和好的杂面擀做了一层薄面皮,切成细长条就成了一碗杂面条,最后撒上一层薄薄的面粉再盖上一层布,等晌午回来再烧开一锅热水下在锅里也不会粘连,仍是根根分明的杂面条。 留好陈庚望的午饭,宋慧娟临走前再喂上一遍小家伙,这才关上门踏上了回娘家的路。 这时,天还在正月里,虽然头顶上的太阳看着耀眼,但稍稍吹来一股风却还是冷的人直打寒颤。 宋慧娟抱着小家伙一路上走得稍快些,实在是她也不知家中现在的消息了,只盼着能比她这里好。 正月里,大队里还没有开始上工,人闲了下来也都是在忙自己那一块自留地,春来好好侍弄土地,秋来打粮食时才能勉强够吃,宋家也是如此。 宋慧娟到了家门口,见门上并未上锁,便推门而入,一边走一边喊道,“爹?老大?老三?” 人未走进屋内,便瞧见宋浦华从那自留地里跑过来,眼睛睁的大大的,“大姐?咋今儿回来了?” “这几天还没上工功能,我回来看看,”宋慧娟伸手蹭掉他脸上沾的土,又问道,“爹没在家?” 宋浦华侧过身朝后面指去,“在后头和宝信叔说话哩。” 宋慧娟往后走了几步,瞧见老宋头正和人低着头侍弄地里的庄稼,又转过视线问,“你大哥哩?” 提起宋浦为,宋浦华的情绪明显低了下来,“一大早就出去了,好像是二哥那儿来消息了。” 宋慧娟安抚似的摸了摸他的脑袋,“没啥大事哩,”说着怀里的小家伙也睡足了,伸着小胳膊要醒,她便松下了绑带,“今儿太阳足,我去晒晒被子,你帮大姐看会儿他成不?” 这哪有不成的?宋浦华连连点头,接过小外甥,牢牢地抱在怀里,生怕辜负了他大姐的嘱托。 宋慧娟在门后寻出一把绳子,拦着树绑上,不多高,能晒上被子就成,宋浦华就抱着小外甥一直跟在后面,在被子里钻来钻去,闹得小家伙呵呵得了乐不停。 越闹,两个小家伙也越笑,连老宋头也听见了,忙止住了话头赶回家来。 这样的生气让人生不出厌烦来,只觉得高兴,愈发扫去了接连几日缠在老宋头心里的阴霾,却不想等坐了下来,宋慧娟带来的消息直接给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彻底送来了太阳。 “甚?学清托的人?”老宋头不敢相信曾经那个跟着他们过得几年的小伙子现在的本事竟然这么大,可仔细想来也不奇怪,有个当官的爹小子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是哩,”宋慧娟说着,从宋浦华手里接过小家伙,将人搂在怀里拍打着哄睡,“我本来也没想起来学清哥能识得人,真是巧得很哩。” 老宋头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禁不住感叹,“人家真是有本事的人,下午你走时把家里的那篮子鸡蛋带走送过去,咱也没甚好物件,好歹也谢谢人家。” “带那作甚?”宋慧娟听了就要拒绝,“我回头请他去家里吃一顿饭……” 这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宋头摆手驳了,“你手里还是先顾着小娃娃,等老二回来了把他请家里吃顿饭叫他亲自谢谢人家可成?” 宋慧娟自觉这法子也行,便点了点了头应了下来。 第84章 这事暂定下来,宋慧娟带来的消息让一家子放宽了心,便满心等着宋浦生回来能带来更确信的事实了。 一直等到这几口人吃过了午饭,还没瞧见宋浦生的影子,这时人心里就生出了几分不安来,好在等到两点前后,宋浦生终于骑着一辆借来的洋车子回来了。 见他回来,宋慧娟也是再也坐不住,快步走上前问道,“老二咋样?没事吧?” 宋浦生一边停车子,一边笑着安抚道,“没事了,干粮也带给他了,没让人欺负了去。” 他这些话说出了口,才让人心里头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只盼着他能早些回来,一家子团团圆圆的。 等宋浦生坐下喝了几口水,吃上几口饭,才慢慢说起来那里头的事,他们这一家子老老实实的哪里闹进去过?这一回宋浦为生出的事实在是让人揪了心,也让这个本就不稳当的家添了风雨。 看着日头,宋慧娟还能再坐会儿,便仔细问了起来,不曾想话没说了几句,却牵扯到了陈庚望,宋浦生猛地说,“等老二回来了,趁着二月二教他请大哥也来一趟可成?” 宋慧娟晓得二月二回娘家,原本陈庚望也是要跟着回的,但不知道现下宋浦生特意提起来让宋浦为去是做什么打算,“这有啥不成,谁去都成。” 宋浦生见他大姐的反应,摇了摇头,又继续说道,“这回多亏了大哥,要不是大哥去的及时,怕是老二还得跟人家闹起来。” “这事跟他有甚关系?”说到这儿,宋慧娟愈发听不懂了,老宋头也有些奇怪,早前宋浦生去寻陈庚望,带回来的消息让人心里灰扑扑的,此刻也就闹不明白这话是咋个意思了。 宋浦生见他爹和他大姐甚都不知,心里也明白是咋回事了,便把他在那看守的人知晓的消息一起说了起来。 那人见他去,挑起眉头问他,“他后头有人不成?这才几天来了三拨人了。” 宋浦生听得这话,有些惊讶,停下签字的手问,“都是来看宋浦为的?” 那人不大耐烦,示意他快些签字了事,“不是他还能有谁?你就是第三拨了,你和他甚关系哩?” 宋浦生见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烟递过去,“我是他亲亲的大哥,家里也是个贫农,还真不知道您说的另两拨人是个咋回事哩?” 那人接过烟,往前翻开那记录的本子,指着给宋浦生看,“这不是?头一天来了一个,隔了两天又来了一个。” 说着,宋浦生的视线跟着那手移动,便看见了那上头签的字,头一个是陈庚望,后一个是赵学清。 不等他仔细去看,那人继续嘟囔道,“你家里真没人?糊弄我来哩不是?” 宋浦生笑着摇头,“哪里敢糊弄您哩?这头一个是我姐夫哩,后一个是我们小时候一起跟着闹的大哥,说起来都是喊一声大哥哩。” 那人听了,止不住点头,一边弹出嘴上的烟灰,一边收起那本子,“这俩大哥认得好,个顶个的顶事哩,不然就你兄弟这驴脾气,少不了苦头吃。” 至此,宋浦生才是知晓了这事到底是何人从中出了力,这边宋家众人等宋浦生讲完才知晓原来去打头阵的是陈庚望,这一茬事麻烦了两拨人。 虽然这事折腾了好些人,但现下好歹是放下了心,也晓得香往哪里烧了。 于是,原本说好等宋浦为回来要请赵学清来家里吃一顿饭的事也就跟着变了,老宋头的意思自然是连陈庚望这个女婿一起请过来的。 宋慧娟听了,却有些沉默,但很快又说,“这些事我心里都有数,哪里要让他们都跑一趟,到时候等老二出来了,老大带着他一并去陈家沟了事,省得麻烦。” 对于宋慧娟的这个想法,老宋头虽然觉得不大能表示他们全家的感激之情,但还是没有驳了大闺女的面子,似乎这个法子也是可行的。 至于其他人自然也就没甚意见了,二月二该来还是要来的。 知晓了宋浦为在里头没啥大事,宋慧娟也就安了心,看着日头渐渐往西垂也就晓得该走了,由着一家子送她出了村口,这才抱着小家伙回去了。 走到陈家沟时,正是人多的时候,一条路上分了几个岔口,三三两两地聚成一堆,或是说着什么笑起来,又或者是男人们玩着牌九。 宋慧娟倒不惧这些,抱着小家伙或是停下与人说上两句,倒也不耽误时间,一条路上都未曾瞧见陈庚望。 到了门口,外头的门却是上锁了,麦秸秆堆堆下面的绳子也不见了,那绳子上原是坠着一个小钥匙,她临走前塞了进去。 想起宋浦生说起的那事,宋慧娟抬起的步子顿了顿,但看着怀里歪着脑袋可怜巴巴的小家伙,她还是走上了回头路。 队里的那些人许是又聚在一起了,不知是忙些什么,但这个时候若要是去寻陈庚望,不外乎村小学或是陈家老宅了。 宋慧娟还是先去了村小学,堪堪走到门边,就能瞧见一堆老少爷们围着一张桌子堆在一起,手中多是拿着纸烟,凑在一起称得上是烟雾缭绕了。 宋慧娟活了一辈子都没啥过敏的物什,只这烟味实在闻不得,那味回回都呛得她喷嚏不停,总还要热红了眼。 这毛病原不是生来带有的,是上一世怀明实时落下的毛病,有了身子的妇人比起平日里总有些难以理解的变化。 回来许多时日,宋慧娟很久没碰见这样的事了,陈家公爹和娘家爹都不是那好抽烟的人,年小的一辈现下还都不抽,是以,看见那一群吞云吐雾的人她便自觉停下了步子。 这时,那院墙里面早已有人注意到了宋慧娟的身影,小辈们纷纷都冲她笑了笑,年纪稍长一些的也都点点头。很快,就见陈庚望不知与队长说了些什么,话罢,就朝她走了过来。 宋慧娟站在门边,等他一脸无事发生过的模样般地走到身边,才问他,“钥匙你拿着哩?” 陈庚望看着这妇人并不曾开口,只右手探进口袋摸出一根绳子递了过去,转身要走时,没料到那身后的妇人却温温和和地开口与他说,“晚上回来不?蒸个野菜成不?再烧点红薯粥。” 听了这话,陈庚望动作不停,点了点头,回了一句,“你看着做。” 宋慧娟揣好钥匙,忙抱着小家伙就往回走,身后的那人与旁人交谈时却不忘用余光看见了那妇人的身影,眉眼也不似刚才那样凝重了。 这边,宋慧娟到了东边小院,急忙忙喂了一回小家伙,把他哄睡放在摇篮里,这才腾出手去厨房忙活。 宋浦生带回来的消息不仅让她低下头走了回头路,且思及昨夜那被陈庚望一脚踢翻的木盆也叫人直叹气。 宋慧娟明白这一回是她把陈庚望想窄了,却闹不明白他既然能对自己个儿的娘家兄弟伸手,为何却不肯对自己亲生的孩子伸手? 直到那木门被人推开,宋慧娟也没想明白,只想着或许这一世的他与上一世还是有些许不同。 “洗洗手,粥好了,蒜汁也调好了,”宋慧娟起身去倒热水,放下暖瓶后把手边的毛巾一并递给他。 陈庚望倒没说话,接过毛巾擦了两下,透过那扇小窗见那妇人一会儿摸摸耳朵,一会儿又伸手去锅里捡窝窝头。 陈庚望踏进屋内还未坐下,那妇人似乎听得他的脚步声头也不扭就说,“三个窝窝头够不?”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76节 “够,”陈庚望说了一句,走到那妇人身旁,随意提起那馍框子就往出走,没走出几步,身后的妇人忙喊道,“布!” 不等他转过身去拿,那妇人就撞了上来,“布没拿。” 这一下撞得不轻,陈庚望身子稳当,倒没被她撞倒,但撞在身上的妇人却实实在在的痛呼一声,忙往后退,伸手去碰被生生撞得发酸的鼻头。 “碍事不?”陈庚望见她往后退,空下来的那只手迅速的伸到这妇人的后背去拦,好歹是脚下退了两步,幸是没绊倒。 “没事,没事,”宋慧娟这会儿连眼睛也睁不开,却还是下意识地摇头。 “走个路也不看着,”陈庚望那缓和的脸色又冷了起来,一掌把这莽撞的妇人按在凳子上,接过那还伸过来的布,生生甩了声儿来,“这也值得急?” 宋慧娟眼睛睁得半开,瞧不仔细他的神色,却没再多说什么,只对他说,“先放这儿,吃饭罢。” 这时,只听见头顶上传来哼的一声,话没再说什么,只脚步声渐远又近,等睁开眼时人一坐在面前了。 这顿饭比宋慧娟想得好些,总是人不再冷着脸冻人一般了,好歹没再揪着昨夜好似过去了。但这仅仅是宋慧娟一方的猜想而已。 吃过饭,两人收拾好先后脚进了内屋,褪去了衣裳,吹灭了灯,宋慧娟才知这事在陈庚望那里还是没过得去的。 第85章 等宋慧娟倒了热水,把盆端到那陈庚望脚下,那双大脚自然地伸进去,她也便伸出手去洗,不曾抬头去看那人的神色,自然也就不知那人此刻紧紧地盯着她。 伺候好陈庚望洗过了脚,宋慧娟才把剩下的热水倒进了她那盆里,还未洗几下,那睡着的小家伙已经醒了,哇哇大哭。 宋慧娟来不及去扯凳子后面搭的布巾,更不会去仔细擦几下,心里急着去瞧瞧他是饿了还是尿了,是以踩着鞋子就往那跑。 此刻那坐在床边的男人看得她还是那般急匆匆的样子,立刻斥道,“脚也不擦,什么样子!” 闻言,宋慧娟便知他心里那口气还是没撒出来,只得放慢步子,抱起小家伙仔细看了,便坐在床边去喂他。 夜里只燃着一盏灯,原是放在桌面上,宋慧娟虽想着离她远一点教人瞧不清楚,但想起他说自己不成样子也就侧过了身子去。 这动作落在那陈庚望眼里,看着那妇人细长的脖颈,从耳边落下一缕头发渐往下垂,无端的生出几分晦暗来。 两人坐着,除了怀里的小家伙用力吃奶的声音,别的动静一丝一毫也没。 没想到小家伙吃饱又精神起来,一点困意也没有,缠着宋慧娟抱,不肯让人松胳膊。 陈庚望见她这么宠那小儿,竟是一点都不舍得,便走到床边伸出手直接把人夺了过去,“水是白烧了?” 宋慧娟没想到他会直接伸手夺过去,生怕拿不住劲儿闹哭了小家伙,还好小家伙并不哭闹,只伸着胳膊似乎要去摸他老子的脸。 好在那陈庚望脸虽黑得厉害,却没有做什么,宋慧娟这才老实坐了下来洗脚。 这时水已经不烫了,温温的,宋慧娟洗了两下就擦了脚,一并去把水倒了。 等这一家三口爬上了床,熄了灯,宋慧娟的眼皮直打架时,身上却是突然被人压了上来,重得教人喘不上气来。 宋慧娟掀开眼皮,看清里侧仍安然睡着的小家伙也就没有抗拒,两手合拢挂在了那人的脖颈处。 夜里的风雨欲急,更猛,仿佛快要掀翻了那艘随风摇荡的船儿。 好在掌舵人手上还有些分寸,没教船儿翻了去,渐渐使船儿停靠在了岸边。 宋慧娟满面旎红,急促地呼吸着,身后的人用那双粗糙却充满力量的大手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后背。 歇得一会儿,感受着自己渐渐平稳的呼吸,宋慧娟这才有了气力,掀开被子穿上衣裳去打了热水来。 水盆放在床边,人坐在床沿上,浸湿了的布巾一下一下擦去了男人身上的痕迹,看着这会儿子眉头彻底舒展开的男人,宋慧娟也就晓得这气儿好歹撒了出来。 她累得已经无力开口,也不曾想这时那闭着眼的男人开了口,“回去浦生说了?” 此时有些打迷糊的宋慧娟听他问,怔了一会儿低了头看似无意的回他,“是哩,你不和我说,我哪儿猜得出来。” 她这话说得不像她,惹得陈庚望睁开了眼,她这般腔调少见得很,好似挠在他心里一般。 不痛,反倒有些痒。 “哼,你什么法子没有!”陈庚望看她仍旧低着头,两手在他身上惹火,暗着嗓子吐了一句。 宋慧娟知他心里还是介意赵学清伸了手,心里忍不住叹气,面上却还是稳当当的说道,“我一个妇人,哪儿啥法子?不是去寻你,哪会出这个院子?” 这话说得夸张,宋慧娟哪里真会坐在家里不出门,但这些日子出去的次数的确很少,大多是几个妇人凑在门边聊上几句。 但听在陈庚望心里,好像回想起来也真是这么回事,那天也是有人与他说了一嘴,这样那张脸便也不绷着了,话也是不再呛人了。 “好了,睡吧,”这男人心里舒坦了,才终于过了这茬事。 宋慧娟躺下后,又把小家伙搂在了怀里,听着枕边那震耳的呼噜声脑子愈发清醒,身体却生出了倦意。 对宋浦为这回的事,陈庚望到底是出了大力,虽不知道他是托的啥人,但昨夜她说的那话的确是伤人心的。 是以,她今日自觉低了头,她或许还是对着这一世的他存着点希望的…… 不知撑得了多久,脑子也终于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二日,宋慧娟如常做了饭,陈庚望也早早跟着起来,坐在灶台前烧起了火,偶尔响起几声小儿的哭声,又或是掺杂着那妇人温声哄唱的软语,世道难也是有些盼头。 这日子过到很快,转眼就到了农历二月,这时田里的庄稼长势愈发猛,老天却还不曾降雨,照这情形,若是再等上半月还不下雨,队里就得开始组织大伙儿推着架子车一桶一桶的运水,到那时连宋慧娟也得背着孩子要往小院东边的自留地里一桶桶的去抬水。 为着夏收时的收成,为着家里大人小孩填饱肚子,这些世代的农民都出着一把子力气,好在人多力量大,这些田连着干上四五天,把头一回的水浇在庄稼上,不耽误时机还是赶得上的。 二月二前一天,宋慧娟正背着小家伙编席子时,门口出现了多日不曾见过的宋浦为,同他一起来的是宋浦生。 初时,宋慧娟正低着头编席子,这是陈庚望去河湾里打来的苇子,晒了几日,失了水分后又使镰刀劈开,才交到宋慧娟手上编起来。 这物什不仅能屯粮食时作外围用,手艺好的人还能举一反三,编出些日常家用的物什来。 这年头哪有什么闲钱能去买,多是自己或是几个人琢磨着做,好歹自家用是不需花钱的。 这几日陈庚望忙着打苇子,晒苇子,是以连门也没关,倒使得宋浦为在门外看他大姐看了好一会儿也没鼓起勇气抬起脚来。 被人盯得久了,宋慧娟才觉察出来,一抬头就对上了宋浦为别扭的样子,一旁的宋浦生是恨铁不成钢,见他大姐已经瞧见了,也不再理他,直接撇下他抬脚就往院子里进。 “大姐,编苇子哩?”说这话,人就走到了宋慧娟身边。 “没活儿做,寻个事儿做心里就不慌了,”宋慧娟嘴上与他说着,眼睛却紧紧盯着那门边的人,瞧得久了,便红了起来。 身边站着的宋浦生瞧得仔细,心里知他大姐不易,那脾气上来,直冲着宋浦为喊道,“还不进来,大姐为你操碎了心了。” 这话说得宋浦为彻底泄了气,撕碎了他那强装的坚强面孔,蹲在门口两手捂着脸就呜咽起来,两行热泪从指缝里砸在地面上。 宋浦声见他一点不晓得避人,教人瞧见与他大姐又是一番风雨,直接几步走了过去,使了劲儿把人好歹拽进了门。 看着这兄弟二人,宋慧娟硬是忍住了泪,硬着心肠不上前一步,反倒撂下手里的苇子,背着小家伙往堂屋走去。 等她解下了背上的小家伙放进摇篮里坐在上首,那兄弟二人也已经跟着她进了屋,却不曾坐下来。 宋慧娟不开口,宋浦生看了看他大姐的脸色,又瞧了瞧还蹲在地上抽噎的人,一脸为难。 “大姐,老二他知道错了,”到底是一家人,宋浦生少见他大姐这么生气,只能尽力打圆场。 但宋慧娟却不肯这么轻易饶了宋浦生,不让他长长记性是不成的,这么大的人再不能胡闹了。 因此,宋慧娟还是不开口,等宋浦生又说了几句,才接上话茬,看着那蹲在地上的人问道,“他真知错了?” 这时,不用宋浦生再说,那宋浦为就忙站起来点头,“大姐,我错了,真知错了,以后再也不犯了……我知大姐难,以后再不让大姐为我操心了……” 得了他的准话,宋慧娟也不再抑制内心的情感,一掌拍在他后背上,“你也知我难,我千叮咛万嘱咐,你还是不听……” 说着,那眼泪也是止不住的往下流,“你要真出了啥事,可叫我怎么活?叫家里咋办?” 类似的话不是宋浦为出来后头一回听了,这几日宋老爹说了他一回,宋浦生更不知说了多少回,可次次听在耳朵里心里还是倔强得很,这会儿听他大姐说出来,却再也忍不住抱着他大姐痛哭了起来。 实在是他们的亲娘走时他年岁还是小,虽然还有留恋,却早不记得面容了,从小长这么大宋慧娟在他的人生里早已替代了亲娘的角色。 很多时候,人在亲娘面前能哭诉出来的并不一定能在这种传统家庭内严父面前张得开口,宋浦为也是如此。 “大姐,我……我再也不敢了,”宋浦为趴在他大姐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旁边的宋浦生看了一会儿还是伸手把他从他大姐身上拉开,“莫再哭了,惹得大姐也难受。” 好歹情绪释放出来,宋浦为抽噎几声,由着他大姐拿着布巾轻柔柔地为他擦干眼角流下的泪。 哭过一场,几人的情绪稳定下来,这才稳当当的坐下来继续说事。 第86章 今日宋浦生带着宋浦为来这一趟,其一是为了表表一家人的谢意,其二便是因着二月二来请宋慧娟回去住上几天。 这头一件事不单单是来看打了头阵的陈庚望,还得去瞧那知青点的赵学清,两人为这宋浦为的事都是出了大力气的。 原是前些日子宋慧娟回去时一家人商量过了,是以今日二人来时带了两瓶子烧刀子并两盒子纸烟,另给宋慧娟又带了一篮子鸡蛋。 那篮子鸡蛋宋慧娟是不肯接的,但这两瓶子烧刀子和纸烟是要分作两份的,一份与给陈庚望,另一份是送与赵学清的。 这姐弟三人说过了话,瞧着日头快是中午,宋慧娟便站起了身,“这会儿就去吧,再慢些就怕晚了。” 这是说的要去知青点去谢赵学清,宋浦生二人不曾去过那知青点,这会儿子陈庚望又不在家,只得宋慧娟领着两人去。 “好,”宋浦生跟着起身。 宋慧娟进到内屋看了眼还在安然睡着的小家伙,另寻了个竹篮子装了些她这几日做的野菜包子,收拾妥当,这便要关门,却听到宋浦生和宋浦为接连喊了一声,“大哥。” 闻言,宋慧娟放下手里的篮子,几步走到门边瞧见了背着一捆满满的苇子的陈庚望,原本还站在堂屋的宋浦生已经快步走上前,从陈庚望手里接下了苇子。 “来了?”陈庚望看了眼弯腰解绳子的宋浦生,又转到站在那红了眼的妇人身旁的半大小子,比着过年那时候见已是瘦了。 “嗯,浦为前几天回来了,我想着要来叫他给大哥拜个礼,还正赶上二月二就带着他一起来请大姐回去。” 宋浦生说了这话,就见陈庚望点了点头,没说话,然后径直进了堂屋。 陈庚望这一回来,几个人又只得坐下来,宋慧娟与他倒了一缸子热茶,听着陈庚望问了几句家里的事,等他那一缸子水喝了完,才终于开了口,“日头不早了,得去了。” “去哪?”陈庚望被人骤然打断,语气听起来颇冷。 “去知青点,浦为这事学清哥也是出了力的,好容易来一趟得去瞧瞧,”宋慧娟说的坦荡,没觉着这事有甚不妥当的。 “成,”陈庚望听了这妇人的话,转过脸看这妇人一脸正色,便率先站起了身,又发话,“我这会儿就带着他们去,你在家做好饭等着就成了。” 有陈庚望这个大男人去作陪,宋慧娟自然要退后,瞧着陈庚望这般主动要去,也晓得他这个性子在外头是强得很,不用担心会把那臭脾气对着别人闹出啥事来,自然点头应下。 宋浦生见了他大姐对他大哥的话并不反对,也就定了心,招呼宋浦为就要跟陈庚望往出走。 “这个,这个,”宋慧娟见一个两个的只顾着往前走,忙伸手喊人,“这几个包子给他带过去,那伙上不知做没做过包子哩。”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77节 她这话喊出来,叫三个男人都停下了步子,宋浦为忙返回身去提篮子,但那已经跨过门槛的陈庚望却主动开口,“带这几个包子作甚?快到饭点了,一并请过来坐家里吃顿饭,你多做上点也不耽误啥。” 宋慧娟听了,不知他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一时并未开口,手里的篮子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但不等她想好该回什么,宋浦为已经接过了那篮子,等他走到门边时那陈庚望一眼也不瞧那盖着布巾的篮子,不再等那妇人回答,抬起脚就出了这院子。 宋慧娟没有瞧见陈庚望的神色,但宋浦生却直白的感知到了陈庚望的变化。 三人到了那知青点时,正赶着这时候没甚活计,几个男青年竟破天荒的晒起了被子,又洗了头发,等他们进来时正瞧见那湿淋淋的头发还正滴着水,落在□□的极为健康的小麦皮肤上随着呼吸滑动。 这时下,男人们在白日里洗洗涮涮并不如妇人们要求甚多,时下的人们认为男人们叫人随意看上两眼并不吃亏,但妇人们却是不同的。 那院子里的几人瞧见了陈庚望并不陌生,纷纷主动打了招呼,“庚望大哥。” 陈庚望笑着回了他们,又问道,“学清不在?” “在,在,”说着,已有人高声喊了起来,“学清,庚望大哥来了。” 这知青点的人至今不知赵学清和陈庚望的关系,只以为和他们一样都是上山下乡的知青,除了这赵学清是原是这附近村寨里的,是以还不曾产生什么说法。 喊得一声,瞧着陈庚望身后的两个陌生人又看了两眼,便听陈庚望主动说道,“这是你们嫂子那边的娘家兄弟,和学清是从小打过交道,今儿来瞧瞧。” 这话说出口算是解了几人的疑惑,塞住了他们的嘴巴。 话才说完,就见一个穿着白色衬衣的男青年从里面走出来,神色说不上是明是暗,但又走几步,瞧见陈庚望身后的那两张熟悉的面容,便笑起来,“你们怎得来了?” 话是这样说,还是伸出手和陈庚望握了手,又和宋浦生握了手,亲昵地拍了拍宋浦为的肩膀,“你小子!” 几人打过招呼,赵学清忙让几人进屋来坐,又倒了热水,仔细问得几句宋浦为在里头的事,从始至终都是笑眯眯的,叫那原本紧张的心里也跟着轻缓了许多。 说到最后,宋浦为的嘴角竟露出了笑容,那嘴巴和宋慧娟笑起来是有几分相似的。 宋浦生还是成年了,说起话来也知道轻重,更有了做大哥的稳重,陈庚望更是不必说了,浑身的当家做主的样子,脸是不会轻易笑得出的。 “这就回了,大姐还在家里等着,”宋浦为不肯接受赵学清的挽留,临走前把那瓶烧刀子和纸烟留下,还把那篮子里的包子拿给赵学清,“这包子是大姐包的,学清哥好久没吃过了吧。” 这话说到最后,那陈庚望的脸色愈发叫人瞧不明白了,只有那握紧了有些发白的手背在身后。 这一幕赵 学清并宋浦为都不曾瞧见,唯独落在了一旁的宋浦为的眼里。 这边,宋慧娟忙着做饭,那蒸包子用的野菜还有剩余,她便做了杂面条拌着野菜,又卧了几个荷包蛋放在碗里,等人一回来再滴上几滴香油,就让人馋的流口水了。 等陈庚望三人回来,这饭就不是像他们夫妇二人一般坐在厨房的案桌前吃了,换到了堂屋的方桌上。 因着宋浦生他们也算不得上甚外人,是以这一回宋慧娟也跟着坐到了那方桌上,只是怀里抱着小家伙,喂他吃过奶哄着玩上一会儿才抽空吃了饭。 饭后,几个男人坐在桌前说了小半个钟头,宋慧娟却是在厨房里忙活着。 等两边结束,也是时候要回家了。 这回宋慧娟倒不用多交代什么,明儿她也就回去了,甚都来得及。 等宋浦生这二人走后,宋慧娟便又坐在檐下拿起了苇子开始忙活,总没有个停闲的时候。这会儿的陈庚望倒没有出去忙活,也拿起苇子一片片洗净铺到地上,等晒干后再用镰刀劈开。 日子总归都是要过下去的,这样过似乎不是不能接受。 这时,宋慧娟看着陈庚望使着气力一下一下地洗苇子还是这么想的,等到那臭脾气上来的时候又要发生转变了。 等到晚上吃过饭,宋慧娟提前收拾了几块小家伙用的尿布,又装了些白面馒头,这才熄了灯上床。 本以为陈庚望的那股子火气已经撒了,她便仍是一人作一床被子躺了进去,一整日都忙着做活,身子一沾床就困得厉害,但有人还有力气,不折腾出来是不肯罢休的。 宋慧娟不晓得他这几日是怎么回事,想了半天也只有那几个包子的事,却不想他现下的脾气竟是连几个野菜包子也容不过去,这幅样子总叫她看得奇怪。 思来想去,还是没想出上辈子他可有这样的做派,或许是从没有的,那时只她闹了一回,再后来二人都是摸着做夫妻的尺子,慢慢地也就忍过去了。 这样的情形,终究还是没有的。 等他折腾了一回,宋慧娟已经困得实在睁不开眼,想着明日得早早地出门,却不想他还要再一回,她晓得陈庚望这个人的性子,也就由得他去,自去闭上了眼。 那陈庚望看这妇人随意的样子,也失了兴趣,翻身而下去打了热水来,与二人稍擦了一番才睡下。 第二日,宋慧娟醒的也是有些晚,醒来时才想起昨日竟是累得忘记洗身子了,坐起来后并没觉得黏腻,伸手拿衣裳时才瞧见陈庚望正睁着眼瞧她,见她看了过去便又闭上了眼睛。 “起吧,”宋慧娟没多说什么,只赶紧起床穿了衣裳喂了小家伙忙进了厨房做饭去。 等那脚步声离得远了,陈庚望才从被褥里直起身子,他穿好后进厨房时那妇人正点火要烧锅了。 一人坐在屋内忙着做饭,另一人便又坐在檐下收拾起了那团苇子,总是过日子罢了。 第87章 等这顿饭吃过,宋慧娟抱着小家伙,陈庚望提着竹篮子这就再次踏上了小路,一步一步朝着那曾经生长了十几年的地方走去。 这一日是农历的二月二,依着他们这里乡下的风俗,出嫁的女儿是由家里的兄弟去请回娘家的,并着那姑爷和小外甥或是外甥女,一家子热热闹闹的。 是以,这一天的小路上是挤满了人的,甚至多是相识的人,要是走在路上相互认出来了,必要停下来说上几句才能再度出发,尤其是陈庚望这样满日里在大队上走动的人,认识的人更是不少。 即使宋慧娟草草吃了早饭,提前一日收拾好了东西,等到大宋庄看着日头也是晌午了。 这一日宋家的人都在家里等着宋慧娟回来,还特意让宋浦华从地窖里抱出了仅剩的一颗白菜,又去杀了一只鸡,打算做一顿鸡肉炖粉条。 宋家众人一个个都已经有条不紊的忙活起来了,等宋慧娟推门进来就瞧见满院子竟空无一人,老宋头和宋浦生在地里翻土,倒是两个小的在灶屋里忙活着,一个烧水,一个正杀鸡褪毛。 “杀鸡了?”宋慧娟抱着小家伙直到走进厨房出了声,那忙着的兄弟俩才注意到他们大姐已经到家了。 “嗯,爹说这鸡大了,能吃了,”宋浦华瞧见宋慧娟,高兴地直撂下灶火,直直跑了过去。 宋慧娟摸摸宋浦华的头,本还在忙活的宋浦为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忙洗了洗手,几人一起出了那狭小的灶屋,这时宋浦为才瞧见院子里的陈庚望,忙喊道,“大哥。” 陈庚望听了点点头,把那妇人准备好的篮子递了过去,宋浦为接过,又去看宋慧娟。 宋慧娟没想到他现下竟瞧着有几分害羞,不甚大方,“我在家提前蒸的馒头,正好中午热几个吃。” 宋浦为得了她这话,随即从那篮子里拿出几个馒头,剩下的便挂在房梁上了。 宋慧娟这才又问道,“爹可是不在家?” “在哩,在哩,”宋浦华快快回答,指着后面的自留地,“正和大哥翻翻地,爹说过些日子好浇水。” 宋慧娟知晓了他们的去处,便再不担心,一旁的陈庚望接过了宋浦为倒的热水,喝了两口,自去那地里和人说话去了,怎也比这一群妇人孩子说得来。 至此,宋慧娟几人又钻进了厨房,宋浦为仔细清洗了那鸡,又开膛破肚,宋浦华倒也不肯让他大姐上手,只教她坐在一旁,好好是要给他大姐显露一手。 宋慧娟也便抱着怀里的小家伙,一会儿和他吱吱呀呀的说着话儿,又一会儿指导宋浦为几句,又或是回答几句宋浦华的稀奇问题,听这个小话痨唠叨几句。 没得半个小时,便听得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宋慧娟又从灶屋里钻了出来,老宋头手上拿着一把铲子,宋浦生手里推着一把犁,陈庚望也跟着一起回来了。 等他们又一一洗了手,老宋头这才从宋慧娟手里接过小家伙,抱着他坐在太阳底下逗趣了。 这时,宋慧娟便腾出了手,想着干脆上手自己做了便罢,奈何拗不过宋浦为,还是坐在灶火旁陪着他们把这一顿饭做了出来。 一口地锅,等菜做好后,才又慢慢煮起了粥,仍是红薯粥,里面掺了点豆子。 这鸡肉炖粉条端到是方桌上,几人坐下来时,那锅里还是正煮着粥,好在地锅火大,也用不得太久。 这一顿饭吃得宋浦华拘谨,非是他一个人如此感觉,宋浦为自打回来的这些时日都静得很,再加上他那大哥,这顿饭倒不如他期待的那样了。 原以为他二哥也好好的回来了,正赶上他大姐也回来,想着这饭终于不是那样难捱了,可没想到现下这饭桌上的氛围却愈加安静,倒是宋慧娟和陈庚望生活得久了,慢慢地就觉不出什么了。 宋浦生还是大些,能和陈庚望说上几句,饭吃到半截,小家伙睡醒了又开始闹人,倒也渐渐缓和了些坐得僵硬的宋浦华。 终于吃过了这饭,几人坐下来说起话来,宋慧娟算了算日子想起竟是快到征兵的时候了。 “队里可说征兵的事没?”宋慧娟手上哄着小家伙,抬头去问宋浦生。 闻言,正和陈庚望说话的宋浦生便顿了顿,好一会儿才笑着对宋慧娟说,“还没打听哩,这也不急,谁知道有没有个准儿?” 宋慧娟看着他这幅样子,想着怕是因着宋浦为这一回的事他还是不放心,不肯离了这一家子去谋自个儿的前程,“这些日子可得多打听打听,可不能忘了,这是大事。” 宋浦生倒也不拒绝,点头应是。 不曾想陈庚望却开了口,“这会儿倒不急,再过上半月该是下来了,到时候队里都得贴纸通知哩。” 听了陈庚望的话,宋慧娟的心虽是明白,却还是对宋浦生现下的态度有些忧心。 几人对这事没说得几句,又去地里忙活起来了,宋慧娟自然也闲不下来,去那几个房间挨个搜罗了些衣裳,放进盆里,打算趁机好好洗上一洗。 她这一动手,宋浦为和宋浦华就坐不下了了,宋浦为忙着给他大姐抬水,宋浦华就担起了看着小外甥的担子,且不能叫他饿着了。 等着院子里只剩下宋慧娟并宋浦为两人时,宋慧娟拉过一张小凳子坐下,又对宋浦为摆手,“坐下歇会儿。” 宋浦为放下手里的水桶,听话的坐下。 宋慧娟瞧着他低着头,白白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教她心疼得厉害,“咋了?可是爹又说你了?我好容易回来一趟,也不给大姐露个笑模样。” 宋浦为知晓他大姐的心思,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能捏了个奇怪的笑容对着他大姐笑。 看着他这样苦涩的笑容,更叫宋慧娟心里难受,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我知这一回你心里难受,叫你为着家里低头怕是不易,你要想怨就怨我,我原想着只要看着你全乎儿的回来就成,可现在瞧见你这个样子才知道我怕是做错了。” “没,”宋浦为连忙摇头,“我没怨大姐,也不怨家里,只怨我自己不听大姐的劝闹出了事,还连累着家里为我跑上跑下,搭了这么人情,以后咋也还不完了。” 说着,又垂下了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好在,宋浦为还是和他大姐说实话的,宋慧娟听了这才明白他的心结生在哪儿,也就不那么愁了。 “这有甚哩?”宋慧娟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为着你家里作甚都是心甘情愿的,只要你以后不犯糊涂,这都没白费,难不成以后大姐要是有了啥事,你就不伸手帮大姐了?” “不是,我咋会不帮着大姐哩?”宋浦为着急的抬起了头,很快又反应过来这不过是他大姐在宽他的心,心里那压着他喘不过来气的石头却也好受了许多,他大姐那双粗糙的手轻轻地抚摸在脸上不甚光滑,却教他有一种心安。 “这就成了,”宋慧娟拍了拍他的手,“一家人遇上事伸手帮忙的哪儿还叫一家人?我咋说也是你大姐哩。” “我知了,”宋浦为点了点头,瞧见那木盆里的水少了,又站起身去打水。 好歹家里的事一桩桩都能过得去,家里的人也都还知道围着家里转,总是教她能缓上一口气。 到了下午三四点,陈庚望就要先他们娘俩一步回去了,按着风俗讲要等到第三天才能来接他们回去。说是接,其实现下就宋慧娟他们娘俩,哪里需要陈庚望跑一趟,她自己也是能回去的。 宋浦生把陈庚望送到村口,宋慧娟却没走那么远,只在家门口对着他摆了摆手,不等陈庚望多说两句,自抱着小家伙进了院子去。 等陈庚望一走,这家里的氛围明显活泼了许多,尤其宋浦华最为明显,又开始跟在宋慧娟身后跑来跑去了,活似个小尾巴一般。 等到晚间,宋慧娟仍是没动手,宋浦为和宋浦华相互打着配合做的饭,比着晌午那顿饭清淡不少,但填饱肚子已是很好了,还为着小家伙煮了碗鸡蛋羹,奈何这小外甥还没生出牙齿,却是叫宋慧娟哄着宋浦华吃了干净。 夜里,宋慧娟仍是睡在她那间小屋子里,那里的被褥早早地就被他们晒了一遍了,谁能想到自己的被子还不一定晒的几个大老爷们,竟会特意给她晒了一整天。 哄睡了小家伙,宋慧娟看着那还亮着灯的西屋,便进了去瞧了瞧那兄弟三人,一同躺得紧凑,每人一床被子,倒也不嫌冷。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78节 “大姐?”刚要吹灯的宋浦华见了他大姐来,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 “睡吧,”宋慧娟坐到他身边,拍着被子叫他睡下,见宋浦为出了屋子,便对此刻还坐在桌前的宋浦生说,“你是不肯当兵了?” “我……”宋浦生嗫嚅了半晌,才终于开口,“家里的事多,当不当兵又能作甚哩?总不如公分来得实在。” “老二也上了工,粮食咋也会够吃,这事你别发愁,再不济还有我,”宋慧娟气他这么又轻易放弃自己的前程,又怜他一片为着家里的心。 “大姐,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宋浦生还是摇头叹气,“我在家总还是有饭吃,不能叫他们总饿肚子。” “我总有法子,你好好当你的兵就是叫家里放心了,”宋慧娟头一回这样拍板做主,“我咋也不会饿着他们。” 宋浦为犹豫了一会儿,抬头看了他大姐好一会儿才说道,“大姐自己过得要是轻快,我不拘你劝自个儿就去了,我瞧大哥那一关只怕不好过。” “我还叫你操心?”宋慧娟不知他是瞧出了什么来,可嘴上还是说道,“夫妻哪有不生气的,那算啥事?” 宋浦生见他大姐这模样,只得开了口,“上一回我和老二去寻学清哥,当时瞧着大哥就不大对劲,只怕老二这事我和学清哥说了也是不好,就是不知你背地里又过成啥样子了?” “你……”宋慧娟没想到他眼这么尖,“这能有啥事?你个毛头小子也敢问我这事了?” 宋浦生一个侧身躲过他大姐的巴掌,“我说了就是想大姐也得为自己想,就是不为自己想,还有小明守哩。” “我知,”宋慧娟难得在他面前叹了口气,随即又故作轻快,“我明白,自己好了才能多为你们想,你也得为自个儿想想,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话说到最后,还是没一个论断,都是一心为着家里,连门外听了个清楚的人也都是一样。 第88章 夜里不知几点天上下起了雨,风呼呼的刮着,不似冬天的刮得人脸疼,却也卷带着泥土,拍打着木窗,尤其是这春雷的动静总是很大的,大人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宋慧娟怀里搂着的小家伙这还是人生头一遭,哭闹不止。 宋慧娟只得披着衣裳把小家伙抱在怀里,一边走动着,一边轻轻哄着他,孩子哭闹起来都是扯着嗓子的,没得几分钟,宋家老老小小都惊动了,宋浦华最是提着盏煤油灯跑了过来。 “大姐,是不是小明守也怕雷?”说着,宋浦华已经跑到了宋慧娟身边,把那盏煤油灯放在了桌子上,给黑漆漆的屋子照亮了一片地方。 宋慧娟点点头,看到老宋头他们几个也都走了过来,便也走到门前,“爹,回去吧,夜里闹觉是常事,哄哄就好了。” 老宋头见那小外孙还是扯着嗓子哭,一张脸皱的不成样子,却也无可奈何,“这天儿打雷平白吓着小娃娃,还是得小心着。” 宋慧娟应下,见老宋头转身离去,对着那兄弟三人也劝道,“回去睡吧,我哄会儿就成了。” 宋浦生宋浦为倒无不应的,一个半大小子也不曾照应过这么小的娃娃,还是交给他大姐放心,是以拽着那凑热闹的宋浦华就往出走。 可那宋浦华这会儿好容易醒了,双手扒着木门死活也不肯走,“我和大姐睡,二哥打呼噜响得很,我睡不着。” “大姐得照顾小明守,你留这儿净添乱,”宋浦生不肯答应,手上的劲儿仍然不松。 “我听话,不闹大姐,”宋浦华急得回头去瞧他大姐的脸色,指望他大姐能发话做主留下他,“大姐,我真听话。” 不出他所料,宋慧娟看他这模样心也软了,只得冲他伸手,“快去抱你的小被子小枕头。” 宋慧娟既然发了话,宋浦生宋浦为也就松了手,宋浦华也就像一条滑溜溜的小鱼一般溜走去抱被子了,很快又跑回来到门口时,被宋浦生拦下警告道,“可不能闹大姐,好好睡觉。” “我知,我知,”说着,就从宋浦生的手下溜到了床边,急忙忙就放下了他的小被子,又好好地把被子铺了个齐齐整整。 看他这样乖,宋浦生这才关了门,和宋浦为自回了他们的屋。 这厢的宋慧娟还在抱着小家伙哄,宋浦华已经老老实实的坐在了床上,睁着眼不睡,一定要等他大姐一起上床睡觉。 好在这夜里只打了一回雷,等宋慧娟好容易哄睡了小家伙才看到宋浦华已经倚靠着箱子眨巴眼了,迷迷糊糊的。 “快睡吧,”宋慧娟放下小家伙,又转过身去轻轻拍着宋浦华,哄他睡觉。 “大姐,你明天不走吧?” “不走,不走。” “真的?” “真的,大姐骗你作甚哩?” “大姐,我想吃你炸的油条了,可想可想了……” “好,明儿吃了饭我就做,叫你吃个饱……” 宋慧娟一边应着宋浦华的小要求,一边拍着他的背,看着他的小脸生出些伤感,她也不知多久没搂过他了,是以方才他撒了娇要缠着她也就心软了,总想着他一落地就没了娘,总也对他硬不起心肠,能哄哄他也就哄了,往后他越长越大,越来越忙,哪还会有这样缠人的时候呢? 这夜里的雨下到天蒙蒙亮时便渐渐停了下来,起了床一瞧,地上已是湿嗒嗒的了,虽说雨势不大,可现下已再不能够直接穿着布鞋往上走了,否则只怕要粘上一层土不说,还要浸湿了鞋。 男孩儿这时碰上雨天都是光着脚就走,女孩们却不能轻易把脚露了出来,尤其是宋慧娟这个年纪嫁了人的妇人,哪能随随便随便露了脚面。 好在,宋家还留着冬日里穿的厚底草鞋,宋慧娟的那双鞋子就放在床下,穿好衣物,又给床上的两个小人掖好被子,这才出了屋子。 灶屋倒不用宋慧娟进去伸手折腾,宋浦生和宋浦为兄弟俩已经坐在那烧起火做饭了,她便坐着和起了面,昨儿夜里答应了宋浦华今儿给他炸油条。 看她坐在案桌前添水和面,宋浦生站了起来,“大姐,和面作甚哩?篮子里还有好些馒头哩。” “炸油条,”宋慧娟偏过头回他,“好长时间没做了。” 的确是很长时间没再做过了,似乎上一次做还是十几年前,那时候赶着过年她做了几篮子,每个孩子都分了一篮子,但那时候这东西也不是叫人稀罕的很了,倒惹得坐着烧火的陈庚望要撂挑子,气得对她说,“做得多吃不完又要坏,有了粮食就不晓得珍惜。” 那时她也只随他发脾气,孩子们好不容易一年才回来一次,且又不是那时候一家子舍不吃的时候了,家里人口又多,孩子吃,孩子的孩子也得吃哩。 但宋慧娟这话也教宋浦生和宋浦为兄弟二人想起来,自打前年冬天宋慧娟嫁了去,他们已是很久没吃过大姐炸的油条了,有时年节来却不一定是炸油条,倒也都有些馋了。 宋慧娟把面和好,盖上布巾,放到太阳充足的地方加快发酵,不到晌午就能动手做了。 等锅里的饭做好,宋浦华也醒了,那去自留地里看庄稼的老宋头也回来了。 一家人轻轻松松的吃了顿饭,该是哄着小娃娃的哄娃娃,该是在灶屋忙活的也就忙活了起来,该晒衣裳的也就去晒了衣裳。 炸油条在这个时候实在是稀罕得很,非是过年不做一回,这也是赶上宋慧娟生了孩子能做了,要是去年她自己要做,宋家的人也是决计不肯让她做的。 倒上半锅油,把那混合了油的面条条用筷子压出一道印子来,再看着油热后,趁势放进锅里,拿着筷子来回翻滚几下,省得粘了锅或是糊了。 从九点多忙活到大中午,赶在做饭前做出了一大篮子的油条,宋慧娟一边炸着,一边被宋浦华塞了个满嘴油。 宋家是不拘什么规矩的,也是因此简简单单做个饭就能闹得笑声一片,只有这时宋慧娟才能觉出来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她也是能笑得出来的,这世道也就不那么难捱了。 炸了油条,晌午也不需再做什么饭了,打上一锅咸汤,配着软乎乎的油条吃正好。 宋家这一日过的快活,吃得比过年还好,笑得比一年还多,倒剩下陈家沟有人孤零零吃了一顿,第二日便去了老宅蹭饭。 待到下午歇过觉,手头上的事忙完了,宋慧娟便又和宋浦生提起了那当兵的事。 “我也不能时时回来,这事还得你自个儿多上心,”宋慧娟望着那虚无缥缈的阳光,“只有你好了家里才能好,这话不只对你,对老二老三也是一样,先把自己个儿顾好,家里啥事都不要操心。” “大姐,这事说起来容易,可我迈不过心里的那道坎,”宋浦生思虑了一夜,还是放心不下家里。 见他还是这样坚持,宋慧娟也不由得叹气,难不成他就是没那个当兵的命? “你去!” 这两个字从身后砸进人心里,宋慧娟还未回过头,就见宋浦为已经走了过来,坚定的对宋浦生说道,“你去,家里我守着。” “你跟着掺和啥?”宋浦生落了脸,皱紧了眉头,“这家还轮不到你来撑。” “我咋撑不了?”宋浦为瞪大了眼,“这一回我长记性了,再也不会顾头不顾尾了,上工我也能上,你挣多少我也能挣多少。” 听见他这样怄气的话,宋浦生的脸色愈发不好看,“事儿不是这样简单,你撑又能撑多久?” “你不就是怕吃不饱?可是在家里挣工分又能挣多少?当了兵不比在家里强,大姐说的对,你好了家里就好了,”宋浦为撂下这话,不等他大哥大姐说什么就出了门去。 一家子说到底还是为着家里人的,宋浦生不肯舍了弟弟们自去过那日子,可他的弟弟们也不是那不知好坏的人,是绝不可能做托了他大哥后腿的人的。 “家里没啥事,肚子咋也能填饱,我总想叫你为着自己试试,”宋慧娟缓了缓,也不再逼,“何况现在还没通知哩,到时你先去试试,要是能成再说也不晚是不是?” 闻言,宋浦生也只得点头应下,算是双方各退一步,这样还未发生的事多思无益。 这事到了晚间吃过饭,宋慧娟抱着小家伙陪老宋头走走路时,又提了一次,她还是希望她爹能支持宋浦生的,她总觉得这事还是要他点了头,甚至可以去表明自己的态度,好让宋浦生下定决心。 但这样的事让老宋头这样内向传统的父亲向孩子们表明态度实在是不大可行,更不要提让他去对儿子说什么鼓励的话来了。 从来都是严父慈母,对这男娃娃尤甚,那严父女娃娃倒还好些,男娃娃且是为难。 老宋头听了宋慧娟的意思,没说什么,只应了一句,“我知了。” 第89章 等到在宋家的第三日夜里,临近早晨天大亮时,又陆陆续续下了近三个小时的雨,那地面虽不是多湿到底了,表面那一层也得泥泞得很。 早饭还未做好,太阳已是晒进了院子里,宋慧娟怀里抱着小家伙招呼宋浦生兄弟三个把被子抱了出来,扯根绳子好歹晒上一晒。 早间宋浦华动手热的窝窝头,又打了一锅红薯面粥,还特意给他大姐煮了个鸡蛋。 宋慧娟瞧着面前独一个的鸡蛋,偏过头看着身边正使劲扒着碗呼噜呼噜喝出声的宋浦华笑着摇头,“大姐都这么大了,还煮甚鸡蛋哩?你吃……” 话还没说完,宋浦华匆匆放下自己的碗就要跑,奈何宋慧娟伸出手拉住了他,他看着他大姐怀里还抱着小外甥不敢挣扎,只得使劲鼓起肚子给他大姐看,“我吃完了,肚子吃得撑了,吃不下了,大姐吃。” 趁宋慧娟抬头看他,宋浦华便轻轻从他大姐的手里逃脱出来,甚至还伸手去帮忙,“我抱着小外甥,大姐你快吃饭,凉了吃肚子就该难受了。” 宋慧娟松了手让他抱着小家伙,至于那面前的鸡蛋却是没再推辞,放在桌上轻轻一磕,剥去壳子,露出里面光滑的蛋白。 鸡蛋这物什自小家伙满月后她已是很少吃了,怀着身子时不知陈庚望打哪抱来了一只母鸡,每天都能下一个鸡蛋,她也是尽量保证一天一个鸡蛋了,后来生下小家伙后也吃了一段时间的鱼,到了寒天儿鱼也是难钓了,便又吃起了鸡蛋,现下已有两个多月没吃过了。 过了年后,她就开始又慢慢把鸡蛋屯了起来,等过段时间孟春燕也是要生了,一部分要去送过去,另一部分她想着攒攒换些钱,不管什么世道没钱的日子总是不好过的。 待这饭吃过,宋慧娟便终于有时间坐下来了,叫宋浦生兄弟三个把衣裳都搜罗出来,该放的放,该补的补,总归能遮身蔽体不教人冻着就成了。 他们三个这时间个子总是窜的很快,衣裳总怕赶不上他们长个的速度,是以每次做衣裳时总要留些布收起来,现在就能放下来正好再穿一段时间。 老宋头的衣裳倒不用放什么收什么,只把那些磨损的地方找块小布料补上就成。 即使做着和在那陈家沟同样的活计,心情却也是不一样的。 陈庚望来接人时在门口就听到那妇人毫不掩饰的笑声了,笑得爽朗,若不是他听见这院子里妇人的说笑声,只怕要不敢认了。 往里走近两步,那妇人一手蓖着头发,一手托着衣裳,手上缝补的动作不停,那勾起的嘴角也不曾落下,连她日日心肝似的那小儿也被那氛围感染地拍着手,仿佛下一刻就要从那老人怀里蹦起来不可,那三个少年把他们团团围了起来。 晌午的太阳已经很足了,一层层晒到他们身上,似乎此刻的太阳也格外温暖,甚至忽略了那站在檐下的人,只有他被笼罩在阴影里。 被人盯得久了,莫名的会有所感应。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79节 宋慧娟偏过头看见门口的人时,其他人也随着她的视线注意到了,又一个个站了起来,只老宋头还抱着小家伙哄他笑。 “大哥,这么早就来了?”宋浦生走上去,看到陈庚望竟是骑了一辆洋车子,有些惊讶。 “去乡里办点事,”陈庚望说着话就推着车进了院子。 倒好水的宋浦为已经也走了过来,把缸子递给陈庚望,又让出凳子放他坐。 陈庚望坐下,并不影响宋慧娟此刻还坐着低头缝缝补补,脸上的笑容早不知何时已经隐藏了起来。 “征兵的事下来了,”陈庚望喝了一口,扫了一眼那低头忙碌的妇人,把视线转移到面前的宋浦生身上,“这几天好好准备准备,等队上的通知。” 这话对宋家众人都是个不小的消息,甚至是震惊一般。 此刻的消息彻底把那矛盾推到了面前,不由得宋浦生逃避,教他不敢抬头去看他大姐。 一时半会儿,宋家的院子竟沉默了下来。 宋浦为看着他大姐,不知到底该怎么劝他大哥,宋慧娟也看到心急正要开口时,老宋头把小外甥交到了他闺女的手里,一锤子定了音儿,“你大哥大姐为你操着心,你也只管放手去做,家里总还塌不了。” 这话说完,不等宋慧娟他们说话,老宋头背着手起身离开,钻进了那后天的自留地里。 等那身影不见了,宋浦华竟是第一个惊呼出声,“大哥也去当兵?” 说完,猛地意识到这院子里此刻坐着两个大哥,又不知怎么该怎么开口了,一脸为难的看向宋慧娟。 宋慧娟倒不认为这会儿还要关注这些,她被这消息还砸得头昏眼花的,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宋浦生郑重说道,“爹既然这么说了,你就放宽心好好准备,日子总得过得一天比一天好。” 这话不是宋慧娟在给他故意鼓气,而是她已经知道以后的日子总比现在好,且不知好上了多少倍。 得了老宋头的话,宋浦生的心也终于稍放了放,他内心里总是希望能当兵的,这是他向往的,此刻竟有机会教他伸手去碰一碰那梦,怎么能不激动? 可激动过头,现实总会让他退缩,他心里还是放不下家里。 直到中午吃完饭,宋慧娟收拾好了要走时,宋浦生去送她,已经瞧出来的宋慧娟只拍了拍他的手,“我等着你去给我送好消息,家里也是日子苦久了,该有个好事教人高兴高兴哩。” 说罢,宋浦生重重点了头,眼看着他大姐坐上那辆洋车子的后座,一手紧紧抓着后座,另一手却是牢牢抱着怀里的小外甥。 这事到这儿还不是结束,回到家里的宋慧娟已不是在宋家劝宋浦生时那样轻和,她又开始担心宋浦生能不能通过考核了。 不论是为人长姐,还是做人母亲,一颗心总是闲不下来的,那心上实在挂念了太多人了。 好容易等了五六日,宋浦生总是赶在出征的前两天总是跑来了陈家沟给他大姐送消息,幸好这时天儿还早。 下午三四点时。 听了他被收下的消息,很是激动却是说不出来什么,只得乱转,叫一旁的陈庚望看了直皱眉头,却也是忍了下去没当着宋浦生的面儿说教。 宋慧娟知了他过得两日就要去当兵的消息,又惊又喜,喜得是他终于如愿以偿,又惊这时间怎么赶得这么急? “可说几点了没有?”宋慧娟好容易被宋浦生稳了下来,急急问道,“可说多长时间能回来一回了没有?” 这话一出口,那本还在皱眉头的陈庚望便开了口“人还没去就这样要叫着回来,那还去甚?” 这话说得很是厉害,宋浦生听得脸色不好,可宋慧娟此刻并不往心里去,她哪里要被他一句话坏了好心情,那才是不值。 宋浦生倒老实地安他大姐的心,“没个半年,也该是一年,总能回来瞧瞧的。” “对对,”宋慧娟一拍脑袋,看着他身上那补丁满满的衣裳,“我也是急得忘了,我这就扯布给你坐上两身衣裳,好歹去了部队不教人笑话。” “在部队哪儿穿啥自己的衣裳,部队的衣裳都一个样,大家谁也不会瞧不起谁,”宋浦生笑着劝他大姐,生怕她又往里搭钱。 “不一样,不一样,”宋慧娟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她大弟,把他的身量牢牢记在心里,这才感受到一种即将分别的情绪来,“带着不穿也是个念想。” “那只能做一身,”宋浦生见拒绝不过,只得说道,“一身就够了,穿不多怕是要小。” “知了知了,”宋慧娟把人送出门口,眼看着宋浦生离去再也不敢耽搁,忙对着那还端坐在椅子上的陈庚望说道,“你这会儿可能去一趟供销社扯上几尺布?” 不等陈庚望反驳,又急忙忙跑进里屋从那箱子底掏出一块布巾,里面还抱着今年新分的布票,正好够做两身衣裳。 等她走到陈庚望面前,见他还是老神在在,有些急了,推着他说道,“你快去,晚了就不搭工夫了。” 见他还是毫无反应,宋慧娟更是着急,只得去看了眼正在哄睡的小家伙,拿起篮子就要出门。 这时,那原本还端坐的人才缓缓起了身,“你还是在家待着好,乱跑甚!” 他这话说出了口,宋慧娟才放下了心,等他出了门,又坐不下来了。 好在陈庚望此刻去的不晚,供销社多是那兵员的家属,买甚的都有,热闹程度快赶得上一次庙会了。 可等人从那里被好东西到家时,天已经要黑了,所幸这妇人还知他还未归,老老实实的坐在灶屋门边等他回来。 “可够了?”陈庚望把那布料扔在桌子上,喝了好大一口水缓气,竟眼睁睁看着那妇人随意点头应付他一句,抱着布转身就要离开,似乎是没有丝毫等他吃饭的模样。 第90章 陈庚望望着那抱着布料急匆匆的妇人离去,哼了一声自去灶屋掀了锅盖子吃饭。 待他这里吃过,抬脚进了屋内,便见那妇人正坐在窗户下,映着那影影绰绰透进来的月光并一盏煤油灯,正低头裁布。 这妇人听得他的脚步声,头也不抬,似乎全然没有听见,手上的动作不停。 陈庚望自顾自的解了衣裳,褪去鞋子,自上了床,躺进了这妇人早已铺好的被褥中。 此时他也未生出困意,侧过头盯着那妇人忙忙碌碌的身影,不曾生出一丝扰人安静的杂音。 不知看了多久,那月亮透进来的光已是愈发清冷,映得人的影子也冰冷,春日的夜间还是阴冷得很,可那妇人似乎毫无察觉,仍披着一件小袄不停歇,偶尔抬眼去看看放在摇篮里的那小儿。 “还不睡?”陈庚望出门去了趟茅房回来后见那妇人还是不曾上床。 “快了,我不困,”宋慧娟闻言扭过头去看正在关门的陈庚望,只一眼又把心扑到了手上的衣裳里,“你先睡罢。” 看这妇人这般反应,陈庚望掀开被子自去睡了。 哪料到早间他醒来时,伸手一摸枕边还是冰冷冷一片,起了身才看到那妇人竟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他披着衣裳下了床见着妇人旁边正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手边还另摊着一堆布料。他便顺势从身上把衣裳取了下来,带着余温披在了这妇人身上。 谁料到这妇人点灯熬油累了一夜也不曾昏睡过去,反倒被他披了件衣裳就碰醒了来,睁着朦胧的眼睛问他,“该是做饭了罢?” “还早,”看着她眼下的乌青,眼上压出的印子,这话脱口而出,倒不像他。 可这妇人听了这话,果真又要埋头去睡。 “去床上躺着,”见她又要趴下,陈庚望忙伸手拦了她。 “好,”眼见这妇人点头称是,却又转过身去瞧过那已经睁开眼自娱自乐的小儿,才放心的走去了床边。 看着那妇人侧着身子躺在床上,胳膊压在耳下,连那团子发髻也忘记了散开,陈庚望盯了一会儿,才把视线收了回来。 待宋慧娟睡了一觉起床时,才发现那日头已经快要偏到南边了,她急着起身去看小家伙,可摇篮里空空如也,抬起头推开那扇小窗从里往外瞧过去,院子里也是没个人影,急得她推门而出。 进得那灶屋再看,也是无人,看着那还插好的院门,她才定下心想来是教陈庚望抱走了。 一弯腰伸手勾上鞋子,便推了门往外头去看,可门外这会儿并没什么人影,她只得关了门又往村西头走去,那儿的人实在是成堆,走得近了没有瞧见陈庚望的身影,却在其中瞧见了张氏的身影,她怀里此刻正抱着小家伙,想来是陈庚望送了来,这样想她便捏起了笑走上前去唤了一人,“兰花嫂子。” 那兰花嫂子也是这陈家沟的人,她当家的虽是与陈庚望同辈同宗,却不是一门人。 “你这些日子出来的真是少了,”说着,几个同龄的妇人都点头。 “生了娃娃总得忙上一阵,又正赶着过年可不是得忙上一阵儿……” “忙得也好,看那小娃娃教她养得真是又白又胖,活像门上贴的年画上的娃娃……” 几人说了几句,这时张氏早已注意到了她,连那小家伙也看到了她,高兴地直扑腾,宋慧娟听得小家伙吱吱呀呀,随意说了两句便走了过去。 “娘,”宋慧娟早已想了明白,既然她离不得这陈家,该是教自己好过一些,也教孩子们日后能好过一些,因此这时开口唤张氏一声娘是给彼此留下的最大的情面了,再多的怕是难有了。 “欸,”张氏似乎也恢复了从前的理智,面上也如常,至少在人前还是维持着的,“娃娃饿了。” 这话说得,宋慧娟也不是不懂她的意思,便伸手接过了小家伙,又应付了这老一辈的婶子大娘才抱着小家伙回了去。 如今,她和张氏能在人前维持着这样的和气已是难得,尤其是他们已经互相见识过对方的真面目,与宋慧娟而言,最多不过是把从前与张氏的相处再复刻一遍,但现在分了家已比上一世好了太多了。而对张氏而言,他们自然不过是婆媳,牵扯其中的是她那大儿子还有以后的孙男娣女,可她并不只这一个儿子,日后也好不会只这一个孙子。 这样莫名的氛围倒让他们之间没再生出什么矛盾来,至少表面上瞧是很和睦的,陈庚望并非看不出来其中的弯弯绕绕,但上一世的他为了家宅和睦自然要让妇人忍让,而这一世他对于现在这样表面的风平浪静也是接受的。 现下宋慧娟是没什么心思闹的,她的心扑在了孩子身上,扑在了即将离家远去的弟弟身上,哪里还分得出心思扑到别处去呢。 昨夜忙了一整夜,堪堪做了一身衣裳,还好白日里加把劲儿也能把剩下的那套给做了。 宋慧娟喂饱了小家伙,才有空闲从锅里拿了出一个窝窝头,夹了一筷子咸菜,快快吃过,又忙活了起来。 等陈庚望晌午推门回到家里,就见那妇人正坐在案桌前,手上快速擀着面条,很快擀成一个大薄片,又拿起刀利落的切成长条,等着一切做完,恰好那锅里的水烧开,那妇人便掸开面条下了进去,紧接着便拿起筷子搅拌几下,等时候差不多了,又扔进去了一把野菜。 等她手上的活忙完,陈庚望适时拿了两个碗递过去,那妇人头也不抬接过,盛了满满一碗又递给了他,“咸菜在篮子里盖着哩。” 陈庚望听她说完,自去拿了咸菜坐了下来,而那妇人又拿起另一碗盛了半碗,盖上锅盖才转身走到案桌前。 这夫妻二人吃饭时,多是安静无话,饭吃到一半,那躺在摇篮里的小家伙开始伸腿伸脚,大声喊叫了起来。 但凡听到小家伙的一点声儿,宋慧娟也是立时要放下手里的物什的,即使现在这手里端着的饭碗还未吃完,她也是要先去看看小家伙的。 陈庚望对她这般早已垂眼不理了,早前他也是不快说了两次,可这妇人面上应了他,底下还是自顾自地做,教他气个仰倒。 过得一会儿,那妇人便抱着那小儿走了来,看着那张牙舞爪的臭小子闹得她饭一口也不曾塞进嘴里去,他还是伸手把这小儿夺了去,撂下一句,“迟早教你惯坏!” 说完,就要抱着那小儿回得屋去,可那怀里的小儿一旦瞧不见宋慧娟便要扯着嗓子哭嚎,教他只得又老老实实的坐了下来。 宋慧娟瞧见他那张黑脸并不说什么,只加快了吃饭的速度,还好这小家伙不是非要宋慧娟抱,只看着她也是安生了下来,只乐呵呵的笑着看她,这时候已是六个月大小的小家伙已经慢慢长出了牙,笑起来露出白白的牙齿叫人心里也跟着甜。 “明儿回?”陈庚望看着那妇人吃得急,便插着问道。 “嗯,”宋慧娟咽下面条点头,“不晓得他啥时候才能回来?我去送一眼也能放心。” 陈庚望见她的动作慢了下来便没再说话,听着怀里小儿呵呵乐,看着她吃过饭去灶前忙活,也觉得此刻的阳光照到了自己身上。 宋慧娟忙活好灶屋里的事,从陈庚望手里接过小家伙把他放进了小摇篮里,又特意把陈庚望前些日子做的拨浪鼓放进去,这时候他正是好奇的时候,拿在手里翻来翻去。 这个点陈庚望也无事,便拉着椅子坐在檐下劈起了苇子,宋慧娟也便安心的接着做起了衣裳。 忙了一天,好在赶在天色彻底黑透前把衣裳做完了,宋慧娟站起身动了动僵硬的脖子,又看了看还在睡觉的小家伙,这才去灶屋做了晚饭。 陈庚望下午三四点时又出了门,她不曾问,若是有什么事陈庚望也是会说的,至于什么事要说什么事又不要说端看陈庚望自己的心思了。 这下半晌陈庚望回来的很晚,等那饭已经做好了,她用热水灌进去熨衣服时人才进了家门。 好在那饭放在锅里也还是热的,无需宋慧娟去端,他也是自会去做的。 等他吃了饭进屋,宋慧娟手里的活儿已经开始收尾了,衣裳用布巾包好放进篮子里,仔细想了半天没甚缺的,这才放下心来去灶屋收拾了残局。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80节 人躺到床上时,已不知几点了,本是忙了一天累得很,可躺下去却又睡不着了,心里乱的很,手轻轻拍在小家伙身上安抚着他,似乎也在麻痹自己的脑袋,可这种时候人总是越来越清醒的。 身边的陈庚望自然也知枕边的妇人是醒着的,一张床上的夫妻哪里会分不清对方是醒是睡,他自然也是清楚她的心思,无非又是对她那大弟未知的前路担忧了起来,可他也是很能捏住她的心思的。 “熬了一夜那眼下的青又显出来了。” “心里慌得厉害,昨儿听他说还觉不出来,这会儿总觉着心要跳出来了。” “那有甚缺的,吃穿不愁,好好干上几年攒些钱再回来成家立业也不晚。” “也是,干上几年也攒些底儿,回头也能好说亲了……” 说得几句,那呼吸声绵长起来,转过头一瞧,这妇人已经睡着了,可她怀里搂着的小家伙倒还精神得很,拽着他娘的手。 紧得很。 第91章 不知夜里睡了多久,陈庚望醒时天还未大亮,可身旁的妇人已经离了床,正立在小窗前轻轻抱着怀里的小儿哄睡起来。 待她轻轻将小儿放进摇篮里后,走到床边才注意到陈庚望已经醒了过来,一边系着盘扣一边对陈庚望说道,“你再睡会儿,我先去做饭。” 说完,人便推了门走了出去。 这顿早饭仍是做的红薯粥,红薯面窝窝头,现下红薯的产量极高,人口稍多的庄户多是中红薯,连他们这自留地里种的粮食一多半也是红薯。 那妇人坐在灶前手中还记得添着柴火,可面上的精神却不大好,陈庚望站在檐下看了好一会儿,没进去言语,转身出了院门。 不等宋慧娟做好饭,陈庚望就推着一辆自行车回来了,上次去接大宋庄他们娘俩儿也是骑了一回,但那是为着公家的事,这一回为着自己家的私事实在少见。 上一世家里的孩子多时,每每都是推着一辆架子车,哪里去借过别人家的车呢?更何况是公家的东西了? 的确,有了这车子原本要走一个多小时的路现下用不了一个小时便到了,只两个轮子一跑起来吹在脸上的风就有些大了,好在宋慧娟把小家伙包裹了起来,揽在怀里时不时瞧瞧。 到了宋家,小家伙正好睡醒,抓住老宋头新做的小木剑在地上划拉着,也叫宋慧娟稍歇上一歇。 “大姐,大哥,”宋浦生已经剃了头,发的衣裳也穿在了身上,显得整个人板板正正的,精神得很。 “真好,”宋慧娟看着他现在的模样眼中不由自主地盈满了泪,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这身衣裳,心里又欣喜又不舍。 “几点去大队?”陈庚望插了话,余光注意着那妇人掏出帕子压下了眼中的泪。 “十点,”宋浦生看到宋慧娟情绪又波动起来,话腔里有些哽咽,却还是露着笑。 “可是快了,”宋慧娟听到时间又着急起来,一一问过被褥都准备好了这才放下心来,又拿出她熬夜做的衣裳一起放进了包裹里,“这两身衣裳你拿着,好歹自己得有。” 原是宋浦生已经拒绝过了,此时便不再拒绝,任由他大姐放了进去,又拉着他的手唠唠叨叨的嘱咐,也都一一应下来,好教这为他们操碎了心的的大姐宽宽心,好歹他已是长大了。 宋慧娟看见他现在的模样,难免想起他那时还小便哄着宋浦为的小大人一般的模样,姐弟几个一般时候失去了亲娘,她忙着看顾刚出生的宋浦华,至于稍大一些的宋浦为便落到了他头上。 那时候的日子真难啊,一个大的拖一个小的,明明都没差得几岁,可是稍大些的孩子却被迫担起了生活的担子。 好在,现在日子总是好过了些,还是有些盼头的。 宋慧娟与宋浦生嘱咐过,这才出了屋又坐到堂屋,宋浦为看着稳重多了,比着上次来少了些别扭,有了几分宋浦生的样子,连宋浦华也受到了影响。 陈庚望与宋浦生说了几句,都是一些宋慧娟不大晓得的事儿,他知得这些不过是打听来的,或是从队上听人说的,里头的情况到底如何他也是不知的,还要宋浦生自己去趟一趟路。 宋浦生仔细听了记在心里,看着他大姐他的两个弟弟,还有坐在主位上看似无意逗弄着小外甥的老宋头心中唯有上进二字,如此才能不辜负家里人省吃俭用供他的心意。 到了时候,队上的大喇叭呜呜啦啦的发出了声响,“各位社员同志,家中当兵的小子快到队上,快到队上……” 听了喇叭,一行人纷纷站起了身,宋浦为忙跑去里间抱来了那个大包裹,他是打算去送他大哥去的,至于其他人便不跟着去了,省得到了地方惹人伤心。 宋浦生解开那包裹,从里把宋慧娟塞进去的两身衣裳拿了出来,伸手招呼宋浦华走上前来,“这一身给你,不知道等我回来你是不是长得就和大哥一样高了,到时就能穿上了。” 这话说得宋浦华两眼泛泪,却还是去看他大姐,他晓得这衣裳是他大姐特意做给他大哥当兵穿的。 宋慧娟既然把这衣裳给了宋浦生,自然任由他处理,便朝着宋浦生点了头。 宋浦华接过,另一身自然是要交给宋浦为了,宋浦生这时便严肃了些,“这一身你拿着,来日若有事多和家里商量,我不在家你也得担住事了。” 这话不消宋浦生说,宋浦为也晓得轻重,自然点头应下。 至于与老宋头,他们父子俩昨夜已经说过了,甚至他们兄弟三个躺在床上也是聊过的,他们本家叔伯兄弟少,有了大事只得去寻他大姐,可他大姐的日子哪里就好过了,他们心里都得有个数。 这两身衣裳莫名叫人生出了强烈的离别不舍,可老宋头发了话,他们便都立在门口,看着宋浦生的身影慢慢远去,到最后连影子也瞧不见了,空荡荡的一条羊肠小路似乎就这样也带走了他们的心。 老宋头率先返过身往回走,陈庚望和宋慧娟也便跟了上去,围坐在那张方桌前,好似都失了精气神似的,伤感的情绪总是无声却极具感染的。 等了不到一个钟头,宋浦为和宋浦华便回来了,这时那股丧气随着宋浦华描述的那热烈的画面竟油然生出几分自豪来。 “那人可多了,大哥身上戴了一个大红花,可大……” “有多大?”宋慧娟忙着手上使力和着面,问坐在灶前的宋浦华。 “得有这面缸大,路都挤满了,挤得我心口压得慌。” “这会儿可好了?” “好了好了,”宋浦华拍拍胸口,脑海里还回忆着那种盛大的场面喃喃道,“大姐,我以后也想当兵。” 后头这一句声儿虽然小,宋慧娟却也听了个明白,不知此刻他这话是不是一时的心生羡慕而说出来的,但这事离他还是有好几个年头,且不着急哩。 这顿饭是宋慧娟做的杂面条,一家子吃完,宋慧娟留下稍坐了一会儿,与两个兄弟说了会儿话,便去里屋寻了老宋头。 “爹,”宋慧娟进得屋内,老宋头此时靠在竹椅子上半掩着眼打着盹儿,闻言便睁开了眼。 宋慧娟拉过一旁的凳子坐了下来,“家里的粮食还够不?” 老宋头点点头,“够,这一茬豆子收下来正接上。” 宋慧娟知道这一回宋浦生走是要带些干粮路上吃的,想着离下一回收粮食还得一两个月,家里的两个兄弟又正是饭量大的时候,好在没几天又要上工忙活儿挣工分了。 老宋头心知他这闺女的想法,心里怕她为着家里委屈自己,现下大儿子走了,他那儿每个月都有供量,二儿子还能接着上工,可小儿子还是差上两年,两个人的公分供三个人也是够的,总不至于还要女婿时时贴补,也好教闺女的日子好过些。 他并非是一个人活着,好歹把孩子们养活大,看着他们一个个成了家立了业才能放下心。 宋慧娟看过了里间缸里的粮食,也知能挺一段时间,按着上一世,她隐约还记得这一二年地里收的粮食是够吃的,宋浦为种地也正是出力的时候,想来总也能顾住一家人的温饱。 是以,老宋头指了指他床上的箱子,对宋慧娟说道,“那票你拿回去。” 宋慧娟转过头,那箱子是她娘从前的嫁妆箱子,现下里头装着她爹的衣裳,“我有。” “你去看看。” “我不看,”宋慧娟把头扭了过来,哪里会不知她爹。 见他这闺女这样倔强,老宋头自坐了起来,走过去打开箱子拿出了一个叠着的布巾,边走边对她说道,“你给老大做的那两身衣裳哪来的票?你贴补家里自己的日子不过了?” 说着把那布巾塞进了宋慧娟的手里,奈何宋慧娟拖着手不肯收,“两身衣裳哪儿就过不下去了?” “你不肯要,下回可是来不成了,”老宋头还是放到了她手里,听着外头小外孙哭闹的声音又说了两句,“今儿还是早些回,下回等麦收再好好住上几天。” “我知了,”宋慧娟明白她爹这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做人媳妇回娘家次数多了是要教人说的,对她对孩子都是不好的,夫家真是计较起来是极不好的。 看着阳光洒在老宋头身上没有半点温暖之意,满屋子徒生出了一股子戚戚冷冷。 宋慧娟去哄了小家伙,又喂他吃了奶,便赶着日头正暖和与陈庚望离了去,回了他们的家。 等宋浦华跟着宋浦为把他们大姐送走,回了家才发现原本还在屋内的老宋头不知何时已经去了自留地忙活,从那自留地也是能远远地望上一眼的。 原本他们都是一家人,以后他们也都会有自己的家,人和人组成了家,人又和人分了家。 回了东边小院,宋慧娟仍是忙得脚不沾地,把小家伙的摇篮推到檐下,看着他在里头玩儿,她便坐在一旁接着编苇子,至于陈庚望自然也是忙着站在井边打水洗苇子。 第92章 庄户人家的事儿都是一茬接一茬的,忙起来没个尽头。天日渐暖和起来,下面的地也干得很,粮食从去年种下到现在该是犁地施肥的时候了,连带着陈庚望这几日忙得厉害,宋慧娟每每天不亮就得起床做饭,等到天黑时人还不一定回得来。 宋慧娟做好了饭,可不见人回来,估摸着这几天也该是要挨家挨户收粪肥了。 饭已经闷在灶里,省得凉,她便坐在檐下映着那点子还未彻底消失的光编着苇子,至于小家伙这时已经睡了。 等天儿彻底黑透,仿佛是一层极大的纱地把天罩住了,其间露出几个破洞来,映出了光照在小院里。 直到这时,陈庚望才拍门,喊道,“开门。” 宋慧娟听得他的声音,撂下手里的苇子便去开门,见到人便说,“饭在锅里,先去洗洗手。” 说完,又把门插上,弯下腰收了满地的苇子,清理出地面。 这时,陈庚望已经端了饭坐在案桌前吃,只映着月光去瞧那妇人的动作干脆利落,便转过头继续吃了起来。 宋慧娟晚间蒸了豌豆,稍是个甜口的,伴上蒸的野菜窝窝头,再喝上一碗红薯干稀饭也是能填饱肚子了。 常见的食物只这几种,宋慧娟尽量换着做做,可也得省些柴火,自然也就只能蒸着吃或是煮着吃了,两天才使油炒个鸡蛋。 等上了工,每日给陈庚望煮个鸡蛋是不能少的,过些日子小家伙再长大些也能给他做鸡蛋羹了。 陈庚望吃饭的工夫,宋慧娟已把热水起了出来,倒在盆里洗脚用。 只一个碗,不等宋慧娟忙,陈庚望顺手也便刷了,随后便进了内屋洗脚去了。 宋慧娟自己也倒了热水解解乏,两人分坐在床边,仍是未点一盏灯,倒也不是黑得看不见人影。 陈庚望的视线落到身旁那双在水盆里盘动的脚,黑夜也无法掩饰内心的欲望,喉咙轻动。 好容易两人上了床,不等宋慧娟伸手拆了脑袋后面的发髻,已有一只大手替她拔了那根木簪子。 瞬间,那一头长发便垂落到了枕面上,偶有几根发丝还在浮动,扫在心尖一般。 随着沉重的身子覆了上来,人的眼睛也闭了起来,嘶吼的欲望以一种尽量温和的方式发泄着倒也不是很难捱,甚至觉出几分滋味来。 事了,那具压得人呼吸困难的身子没有很快移走,惹得下面的人只得侧过脑袋自去寻气。 宋慧娟在这事上的体力跟不上陈庚望,一次还有余力承受,两次就容易觉着身子骨累,好在他也不要了,趴得一会儿便离了去。 餍足的男人总是很精神,盯着昏睡的女人动起了手,食指摩挲着她的那只耳垂,不像她的那双大手一样,有几分光滑软乎。 看着她那泛红的脸虽不干瘪却没什么肉,脖颈处的凹凸极其分明,连被子下的这具身子也瘦得厉害。 想起最后的那段时日,她比现下还瘦,真是瘦的只剩皮包骨头了,一点饭也吃不进去,连喝一口水都让她痛苦地皱紧了脸。 那张面孔和此刻枕边的人简直恍若两人,可也使他愈发清醒,从前他不信,现下却由不得他不信。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81节 夜深了,人也静了。 第二日早间,宋慧娟感受到身旁的动静,眨了两下才睁开眼,看见陈庚望正站在床下穿衣,那一身腱子肉不比脸上黑黄,倒显出几分白来。 宋慧娟心想道,好在他那张脸不是这般白,不然在这儿陈家沟可是要被人唤一声小白脸了。 这样想着,宋慧娟竟笑出了声,惹得那正穿衣的人扭过了头看她,问她,“笑甚?” “没事,没事,”宋慧娟没想到自己这样掩不住,忙收敛了笑,直起身开始穿衣裳。 陈庚望见她低下了头,藏起了那样轻快的笑,心里不免叹气,她何曾会对他露出这样的笑来? 转眼间,那妇人 就又恢复成这样子了,同往日一般去看那小儿,钻进灶屋忙活去,方才的那一笑仿佛是他的错觉,一闪而逝。 “吃饭了。” 直到那妇人又同每日一样进来喊他,他才醒了来,眼看着这妇人自顾自地去抱那小儿,似乎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 吃饭时,陈庚望看了那妇人几眼,没想到那妇人毫无反应,坐得端端正正。 等陈庚望出了家门,宋慧娟想起他的反应才又笑了出来,他忍得住,她自然不会说,若真是让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怕是那臭脾气非得惹了出来。 这茬事忙起来早被人抛之脑后了,陈庚望忙着挨家挨户收粪肥,宋慧娟也忙着给自家的自留地撒粪肥。 这粪肥是自家挖的一个大洞,平常的垃圾都扔在里面,时日久了便慢慢积成了粪肥,洒在田里能提高粮食的产量。 宋慧娟把小家伙背在背上,提着一个木桶,两亩的自留地不是她一天就能轻易干完的,何况背上的小家伙正是好动,哪里肯一直被禁锢在小小的包袱里。 午间陈庚望回来的匆忙,浑身散着味儿,一见他要靠近灶屋,宋慧娟忙对他摆手示意,“先去洗洗。” 那陈庚望见她这样的反应,立时就朝她瞪了眼,可宋慧娟还是吸着鼻子,他的脚也就收了回来。 转过身走到井边,不由得低头往自己身上去嗅,果真是有些熏人,可他仍是对她那样明晃晃嫌弃的表情心生不满。 等他用过皂角洗了好几遍,仔细闻过没什么异味才进得了那妇人的灶屋。 吃过饭,两人关了门要躺床上歇一觉时,陈庚望手里拿着脱去的衣裳正要如平常一般扔在床尾时,被那已经上了床正在哄睡的妇人看到了,只瞧她那皱起的眉头,陈庚望即将要放下的手便拐了个弯,一把把衣裳扔到了那椅子上。 见已经如此,她那眉头还不舒展,陈庚望便趿拉着布鞋,将那椅子一齐放在了门外。 等他躺到床上时还是不解,去年秋天里队里也曾受过一次粪肥,那时她可不曾显露出这样明显的情绪来,现在是愈发不遮掩了,对着她的丈夫就如此。 可私心里对她这样的变化有生出莫名的感觉,不是怒气,瞧见她的笑,感受到她的嫌弃,反倒像受了鼓舞一般,竟会想她日后也能露出这样的情绪,不似往日毫不在意的模样。 可他想了小半晌,还是没想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是很奇怪,奇怪透了! 晌午歇觉也不过一个小时,等太阳没那么晒人了,才会从床上起来走向田里。 不过真是到了大夏天,热的直吹热汗,该是起来干活还是要干活的,只不过头顶戴上一顶竹帽子以便遮遮阳,这是时下男人们常见的避暑方式,妇人们多是在头上搭上一块浅蓝色条纹的手帕,热得很了浸浸水还能擦擦脸。 但这时候还不需戴竹帽子,妇人们自然也不戴这轻薄的布巾,正合适季节的是一种浅粉色的棉制头巾,比夏天的那条手帕稍大,也更厚些。 这样的头巾宋慧娟也有一条,还是出嫁时娘家陪送的嫁妆,此刻她也正搭在头上,若是热了能擦擦汗,冷了还能围起来,平日里戴着多是防风沙,他们这些庄户人家的妇人们哪里会日日洗发,即使不缺水,可烧火的柴又去哪里寻得够呢? 但宋慧娟等过这几日把田里的粪肥撒上一遍之后,指定是要洗洗身子的,连陈庚望也得好好洗洗。 陈庚望出了门后,宋慧娟也开始忙活起来,正好小家伙还在睡,她便把小家伙放在床上,使两床被子围在外头,对于现下只能稍稍坐上一会儿还不会爬行的小家伙来说是还是有些用的。 仔细看了几遍,确认安全后,宋慧娟才关了门提起装着粪肥的木桶去自留地了。 心里记挂着家中的孩子,手上的动作也愈发快起来,这活儿是她做惯了的,手上的动作既快又稳。 可来回干得几趟,宋慧娟中途还是跑了回去,即使这田就在屋后沿两三百米处。 来不及洗手,先是站在窗户边上往里看,还能瞧见床上小家伙戴的那顶小帽子也就放了心,这才又去田里忙活。 跑了三两趟,再去看时就发现小家伙已经醒了来,却也是没哭没闹,睁着眼睛自己个儿玩儿,嘴巴里塞着自己的小手,下巴流满了口水。 宋慧娟仔细把自己洗了几遍,才给他换了尿布,又喂了一回,这才把人一起背到了背上。 这会儿人醒了,再教宋慧娟把他放在屋里就不放心了,背在自己身上,虽然累一些,但心里是安定的。 于是,后几日,宋慧娟便背着小家伙来回忙活了,虽然干活的速度稍慢些,可她是乐意的。 全队的粪肥收了三四天,后一日上午终于收到了陈庚望这最东边的一家,于是陈庚望正正巧就撞见了那妇人背着那小儿,手上提着装得满满的木桶,几百米的路那妇人竟弯着腰歇了两回,脸上滴下的汗比得上夏日了,那瘦弱的身影教他看得心慌。 第93章 宋慧娟放下手中的木桶喘上几口气,直起身子便注意到了走在人前的陈庚望,不待他们夫妻二人说什么,那原本落后一步的杨春丽已经笑着走了过来,“慧娟,今儿可是来喝你的茶了。” 这话说的宋慧娟的嘴角也笑了起来,“正好去家里坐坐,我才摘了些野菊花准备泡茶喝哩。” 说罢,便要弯腰去提地上的木桶,但已有一只大手先她一步把那木桶提了起来,宋慧娟看着已经往前走的陈庚望,便招呼着杨春丽和几个本家的兄弟一齐进了院子。 “进来坐,进来坐,”宋慧娟推开堂屋的门对那些陈庚望的兄弟们说道。 “不坐了,在这儿院子里就成。” “是哩,我们挖了几天身上臭烘烘的,没得让您这儿也跟着遭殃……” “那成,我给你们泡点茶喝喝,”说罢,人先仔细洗过手这才进得灶屋去忙。 这时,去给那些兄弟们搬凳子的陈庚望已经到了院子里,看得她的动作,便对那些兄弟们发了话,“来,都洗洗脸。” 他既发了话,那些兄弟们便又凑在了井边,将脸连着膀子一起洗了洗,正是去汗。 在灶屋忙活的宋慧娟听到陈庚望的话愣了一会儿,往日他回来叫他自己去洗还是为难,现下他竟是招呼起人来了。 “来,尝尝味儿,”宋慧娟端着几个瓷碗一一递了过去,连暖瓶也一并拿了出来,好使人喝完再舔。 “谢谢大嫂!” “大嫂的茶真香!” …… 陈庚望想他这些年轻兄弟们多是会说话的,这此起彼伏的夸赞声使得那妇人眼角的笑愈发遮掩不住了。 “没想到这也能泡茶喝,”杨春丽喝了一口惊讶的说道。 “我也是看着地头长了一片,烧锅也不顶用,晒干了泡茶好歹是有点滋味,”宋慧娟一边伸手拍着背上的小家伙一边说道。 “只看这院子就知道了,你真是个干净人儿,谁家不是乱遭遭一片,这你院子捯饬得真好,回头我也得把家里收拾收拾,”杨春丽指着这小院子仔细打量。 陈庚望的视线也随着她的动作观察着这住了许久的院子,想起其他人家,又一回觉得她这般能干,把这个家操持得井井有条。 看着那个与这满院子里的人谈笑的妇人,扫过她那瘦弱的身子,可她骨子里又实在是硬得厉害。 她身上生出了一种东西,引着他的眼神和他的那颗心一起沦陷了。 这茶喝过,几人开始忙活起来,推着几辆架子车来的,可他们住在这院子的时日不长,一年还未满,只堪堪装了两车就空了。 男人们力气大,陈庚望也跟着一起上手,中途歇也不曾歇,终于赶在饭点前推到了地里,好在这时也不要干完,几人推了车便回了家去,余下的等明儿正开了工再干也来得及。 陈庚望回到小院时,那妇人身上还背着那小儿,想是一上午都没卸下来过。 “还没睡?”陈庚望走上前,探过头去看那背上的小儿。 “不知咋了,这会儿精神得很,”宋慧娟手上往锅里添水的动作不停,“也好,白天多睡儿省得夜里闹觉了。” “我看着,”陈庚望边说边伸了手。 可这绑结她为了方便系在了身前,陈庚望看到后手便顿了下来,宋慧娟注意到他停下的手,放下水瓢自己解了开,背上的小家伙也被人抱了起来。 接着,她继续往锅里添水,抱着小家伙的陈庚望便坐在了灶前。 吃过饭休息时,宋慧娟好歹哄睡了小家伙,才有时间坐在窗前不住地捏着肩膀,这几天用的劲儿多了,很快就觉出了累。 好在,这时的身子还年轻,稍稍捏上一捏,躺下休息一晌午也就能恢复了。 下午陈庚望自去忙他的事,宋慧娟施过了肥又坐下来编起了苇子,趁着日头好又晒了晒被褥,人活着哪有个停歇的时候。 真是坐的久了,晚上撑着身子做了饭吃过,虽然累得厉害可还是想洗个干干净净的澡再进被褥。 是以,她洗了锅又添了满满一锅的水烧了起来,烧好也是要抬进西屋去洗的,在东屋少不得要弄得满地水,又是一片狼藉。 宋慧娟灭了火,驼着背松了精神劲儿就一时没站起来,好容易手上有了气力,才要撑着灶台起身时,就见那门边立着一道人影。 不等她借力站起身,那道身影已经快步走到了她身前伸手扶住了她,盯着她看了许久对她说,“这孩子送到老宅去罢。” 宋慧娟先是被他这话吓了一跳,很快反应过来明白他说这话的缘由,反而握住他的手劝道,“不过这几天有些累,歇一歇就好了,把他送去老宅我心里放不下。” 这话说完,身旁的男人久久没有接上,宋慧娟怕他倔了脾气,只得抬了眼对上他的眼,“我心里有数,你顾好自己个的身子就成。” 两人的眼睛相对,到底是宋慧娟要先低头避开他的眼睛,可这男人听她只要他顾好自己的身子,好似他们夫妻二人分离开来,便不肯她回避,接上了她的话,“等上工也不送?难不成日日都背着他?” “那不是,”宋慧娟眼看着他要甩手走,忙抓住了他的手,“等他再大些了我就放心了,没多少日子。” 这一松一抓间,彻底把陈庚望的心折腾乱了,弯腰抱起人就要往里屋去。 可背上的宋慧娟知他此刻的脾气,等她要被扛进内屋时,忙伸手揽住了他的脖子,侧过头对他温声说,“好歹洗洗,身上味儿的很。” 闻言,身下的脚步一顿,还是把人放了下来,掂着木桶倒满了水,两人仔仔细细洗了个干净。 等把人扛上了床,低头一看,那妇人已经睡了过去,陈庚望干脆伸了胳膊,把那脑袋往臂弯里一揽,盖上一床被子遮住身体也闭上了眼。 今儿这一天教他撞上两回,次次都心惊胆跳,可她不愿把那小儿送去老宅,日日带着做活,哪里会撑得久? 思来想去,唯有他多担待一些,省一些她的心力罢了。 可他是这般想,第二日瞧见的情形又让脑袋直冒火。 早间吃过饭,陈庚望出了门去上工,宋慧娟松了松昨夜泡过的身子,很是松快,许是陈庚望见她睡了过去便没做什么。 听见路上的喇叭声,宋慧娟回想起陈庚望偶然提起的上工也知今儿该是要上工了。 转身进到内屋,把小家伙喂上一遍,仔细包裹起来背到了背上,也跟着出了门上了锁。 从去年生小家伙前到现下快满了一年了,看着低头长起来的小麦心中不免感叹道,还真是一年了…… 那时为了肚子里还没平安出生的孩子,宋慧娟自己也是先把挣工分放在其后了,现下小家伙平平安安的在她背上蹬着腿儿,该是来上工挣工分了。 这时候正赶上上工的时候,那田间小路上的妇人也是满满当当,瞧见了宋慧娟,一个个都惊掉了下巴一样。 “慧娟,你咋来了?”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82节 “是啊,慧娟可是得有一季没来地里了吧?” “不止一季哩,马上就有一年了……” 话说起来,一时半会是停不下来了,拉着宋慧娟说了好一会儿,又围着她背上的小家伙叽叽喳喳的说了好半天,直到那上工的哨声吹响才作鸟兽散了。 宋慧娟自然也跟着走进了田里,杨春丽拉着她又划给她一片地,“你怎的来了?庚望知道不?娃娃怎也背过来了?” 杨春丽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宋慧娟听她问完,才笑着说道,“哪能真不上工了,不上工见天儿吃甚喝甚哩?” 这话教杨春丽听了也只能点头,家家户户哪里会有什么真不上工的人,不上工就意味着收成时没自己的粮食,人没了粮食哪还活得下去。 “也是,”杨春丽倒也不像那些妇人一样,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 一整天宋慧娟都背着小家伙干活儿,时不时也能停下来歇上一会儿,她便正好趁这个时候回去给小家伙喂喂奶或是换一片尿剂子。 中午的饭也没耽误,陈庚望回来时她早已拿出了早上和好的面,动作稍快些,提前烧上热水,等水开后放入面条,面熟再扔进去几片野菜一起煮煮。 等到下午宋慧娟仍去了地里,中间休息时她带着小家伙回来喂奶时,陈庚望拿着本子去计了公分。 等他一一记过正要转身走时,杨春丽叫住了他,“庚望,这儿。” 说着手指到最后一片地,“这是慧娟的,你最少可得给她计八分。” “是哩,歇了这么久慧娟手上的工夫还没忘啊,看来……” 这话说完,妇人们哄得笑作一团,陈庚望的眉头微皱,收笔的手微微笔尖一转,把那三个字写在了本子上。 陈庚望微微扫了一遍,没瞧见那妇人,便提起步子继续往前走去,心里只盘算着昨日他随口说的一句话难不成她也记在心里了? 第94章 田间发生的那一幕宋慧娟还不知,等她喂过小家伙再去时才听人打趣道,“你可来晚了,再早一会儿正好遇上你家那口子。” 听了这话,宋慧娟晓得许是陈庚望来计分了,也只笑笑,“早晚都得回家,哪儿差这么一会儿了?” 这种话题宋慧娟没什么兴趣,只遮掩过去便罢了。 等到哨声一响,在田里忙活的人纷纷拿起铲子走到了小路上,三五成群地回了家去,再过不得一会儿,那家家户户的烟囱上又飘起了一团白烟,渐渐地弥散在空中,无踪无影。 其中一户便是那座东边小院,坐在下面往灶里添柴的手极大,极有力量。 “今儿去上工了?”问这话的男人头不曾转动,仿佛这话是从哪儿飘来的一样。 那站在灶台前拿着锅铲的妇人闻言倒是顿了一顿,隔着一层缭绕的烟雾瞧不清对面的脸,手上继续翻炒着,回答一声“嗯。” 说完,那男人正在添柴的手搭在了腿上,“孩子也带去了?” “嗯,”这一声若有若无,轻得很,“他也不甚闹人,歇晌的时候能回来喂喂。” “打明儿起送去老宅吧,”这话还未说完,站起身的陈庚望就瞧见了那妇人脸上的急色,不等她说又继续道,“晚间接回来。” 说完,就抬起脚踏出了这屋的门,那被留在原地的妇人失了 好一会儿的神。 等他再走进来坐下时,瞧见的便又是一副冷淡模样的妇人,连菜也未夹一筷子,只机械的顾着嚼着手里那半块的馍馍,他看了两眼,夹起放在他面前的那碗炒菠菜就要放到她的馍馍上,可那妇人还是没注意到,直直地伸了手还要去掰。 “吃菜!” 陈庚望这句话终于把她的神拉了回来,她这时才看见陈庚望的动作,只无力的摇头,“我吃不下,你吃。” 说着,连手里的馍馍也放了下来,面前的粥也还未喝过一口就要起身离去。 陈庚望看着面前被人放下的那双筷子,眼看着那妇人从他身后绕了出去,语气也不好起来,“菜不吃,粥也不喝了?” “喝,”此刻的宋慧娟连回头的气力也没了,扶着门框的手停下来,仍对他轻声说,“我歇歇再喝。” 话说完,再也没有一丝停留,那双手跟随着它的主人离开了自己的视线进了内屋。 于是,那间灶屋只剩下了一个人,孤零零的一个人,如同从前一样,马上又要是一个人了。 终于,在那边缘有人伸出了手拉了一把,这境地没有再如同从前一样彻底坠落。 此刻,那本是端坐在案桌前的男人也颓下了背,手里的碗也随着那消失的身影放了下来,屋内的人似乎也随着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等到天彻底黑下,坐在灶屋的人终于起身进了那黑漆漆的屋子,月光透过木窗落在床前的空地上,那妇人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半个身子都俯在那个小小摇篮上。 他一步步走近,却停在了床边,手伸了过去,“粥要凉了。” “我想……” 那黑夜没有完全掩盖刚刚蠕动过的嘴唇,他静静立着,等着这妇人的话,可她却没有再开口,只是直起身子接过了碗。 她搅动着红薯块,很快喝了个干净,又起身拿到厨房洗涮。 坐在床上的男人听着灶屋的动静,直到她再一次推开门走进来,一步步走到床边,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抱着那小儿也上了床,终于在他由倚转躺时听她再一次借着黑夜张开了嘴,“不用费事送去老宅,我也能带,家里也不会耽误。” 陈庚望不明白她的反应怎么这么大,明明年前也送过去一段时间,可现在她百般不情愿,“以后呢?你还想时时都带着他了?” “以后?”宋慧娟没有明白他说的以后又是什么意思,“等他大了自然不用我带了,可现在他这么小一点儿,再说带着他也不耽误上工……” 这话没说完就被陈庚望打断了,“明年呢?” 宋慧娟听他提及明年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明年是怎么回事,按着上一世的时候到明年冬天他们的大闺女就要出世了,到那时她一个人大着肚子又拖着一个刚满两岁的孩子的确上难过。 “可眼下离明年还有一年哩,到明年他也会走了,慢慢就好了。” 宋慧娟还是没有松口,对她的孩子们她是拼尽全力的,从前她大着肚子带孩子的日子不是没有,张氏或是会伸手帮一帮,可牵着孩子的小手在地里忙活对于她而言早已经是平常了。 年轻时她牵的是孩子们的小手,老时手中仍然牵着一只小手,不过是换成了她的孙辈们,她或许能感受到陈庚望的心意,但现在这样的心意并不能让她安心。 陈庚望侧过头看着身边的妇人,再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了她的坚持与强硬,于这些事上她总是如此。 “既然你舍不下,那就不要去上工了,在家好好带孩子就成了。” 闻言,宋慧娟闭上的眼睛不自主的眨动了两下,“日子不好过,能干些总比在家干坐着好些。” “你打定了主意是不肯听我的,”陈庚望转回了头,望着房顶上干巴巴的泥。 宋慧娟未曾料到这话会是从陈庚望的嘴巴里说出来的,心中叹了一口气,却还是说道,“只你一个人干现在能勉强过,以后的日子又怎么过得下去?” 这话说了,身旁的男人无言,却是怀里搂着的小家伙被人移走了,紧接着那句熟悉沉重的身子又靠近了过来。 这一夜男人的动作并不温柔,带了些力气,且毫不压制那藏在心里的欲望,完完全全倾泻到了她的身体里,直到她连睁眼的力气也无,彻底昏睡了过去。 这时,那始作俑者才平息了喘息,仔细看着怀里的妇人,伸出手撩起了黏在嘴角的头发,轻轻蹭掉了额上的微汗,吐出了一句,“现下你也念着这家以后的日子了,总是没有剩下我一个人……” 宋慧娟早上是被怀里的小家伙活动手脚时蹬醒的,身上是干爽的,想着是他收了尾,上一世她哪里会想到事后竟会有他去打水清洗的时候呢? 此时,那人躺着的地方已经凉了,等她穿好衣裳照顾好及小家伙出了堂屋,才见那灶屋的烟囱里已经开始冒烟了,井边的男人正在打水。 吃这顿饭时,陈庚望还是同往日一样,只这饭一眼就能瞧得出来不是妇人家做的,但宋慧娟仍是把碗里的粥喝得干干净净,自去收了尾。 “我先走,你不要急,”陈庚望看着在灶屋忙活的妇人撂下这样的话,不等她回上一句便推门离了去。 此刻背着身子忙活的宋慧娟听到这样教她别急的话猛然想起上一世来,那还是她生了病油尽灯枯时,儿女们还想再带她去大城市求医,她心里明白自己撑不过去可话又说不清楚便有些性急,他看了出来对她说,“你别急,我去说。” 那时,她还是愿意信他的,他也真的把她带回了家。 如今,他再说出这样的话,教她有些恍惚。 往后的日子,宋慧娟便继续带着小家伙去地里上工,有时会碰上陈庚望来计分,他不再是面无表情,甚至会问上一句,“今儿闹人不?” 她也会和他说上两句,无非是他问一句,她又搭上几句,倒教旁边其他的妇人看了好几眼,每每总是等了陈庚望走远了才打趣,看着陈庚望那张脸哪里还说得出口,宋慧娟听了也只是笑笑。 时日一长,那些妇人们从没没觉出甚滋味,也便见怪不怪了。 日子这样过着,一日一日的重复,等到农历五月时孟春燕生下了陈家的第二个孙子,这时陈家的长孙还不满一岁,堪堪七个月,当晚下了工吃过饭,宋慧娟抱起穿着单衣满地爬的小家伙跟着陈庚望一起进了老宅的门。 老宅内,一家子人也已吃过饭,陈如英在灶屋忙着洗涮,两老坐在屋檐下乘凉做活,倒是陈庚良不见人影。 陈庚望走在前面,宋慧娟抱着正精神的小家伙落了几步,见得檐下的两老,喊得一声爹与娘,再便是由着陈庚望接过了小家伙递给了老陈头。 不差一年,他陈家先后得了两个大孙子,此刻已经高兴地合不拢嘴了,就是张氏的眉眼处也泛着笑,饶有兴趣的逗弄着毫不怕生的小家伙。 宋慧娟闲坐无事,看过陈庚望后便起身去了孟春燕的屋子,走到床边,就听得里面的人哄劝道,“这鸡可是好容易杀的,你好歹喝上几口,不然这么热的天儿可就要坏了。” “没滋没味的,我不大想喝,”若不是宋慧娟知晓这是老宅,就要以为走错了地方,谁人能想到孟春燕那样大大咧咧的人也会对丈夫说出这样的话来。 宋慧娟发出了声响,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道,“庚良说的在理,眼下你一个人可是抵两个人,不喝身子怎补得回来?” 陈庚良对着宋慧娟笑了笑,把那碗终于递进了孟春燕的手里,撂下一句“快些喝”便出了屋子。 孟春燕为着孩子也不得不喝,宋慧娟倒是和孟春燕这个妯娌说了好些的话,直到陈庚望自抱着小家伙来寻人。 第95章 陈宋夫妇二人的相处落在众人眼里只道一声恩爱,连赵学清结婚当天也惹那些年轻妇人们看了好半天,对宋慧娟仍是不停地打趣。 说起赵学清结婚的事儿来,外人都跑过来看得热闹,两个当事人一个分是省城知青,另一个却是同乡戚家楼大队队长家的幺女。 这样的婚事在他们这十里八乡并不少见,现下多是知青与他们乡下人结合起来,在这里生了根发了芽。 但像赵学清和戚玉梅这样跨着两个大队结合在一起的是很少见的,这意味着双方不是在任何一方的土地上,反倒成了两根浮萍。 赵学清和戚玉梅的亲事办在了陈家沟,既不是大宋庄也不是戚家楼,这也并不难猜,多半是戚玉梅迁就了赵学清上山下乡的政策。 既是两人能走在一起迁就,便有得缘故的。 原是两人曾在乡里办事时遇上过一回,这便使得戚玉梅相中了赵学清,她那样家中在队里颇有些地位的幺女自然是心高气傲的,面对赵学清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并不退缩,反倒是愈战愈勇。 原赵学清想着冷她一些日子也便过得去了,可哪巧正赶得上七夕女儿节她带着自己的小侄子骑着洋车子特意跑到陈家沟来寻他。 谁料到大中午赵学清不歇在知青点,反跑去了南河里钓鱼,戚玉梅便一路上寻人,骑着洋车子来到了河边,远远望见了赵学清,连脚下的路也不记得照看了。 一个小小的石头,把车上的戚玉梅并她哥哥家那个不满五岁的小侄子直接甩进了河里。 那南河虽比不得大河深不见底,可当时前人也挖了有两三米深,情况发生的突然,坐在河边的赵学清依靠着直觉投了进去救人。 当时事发突然,距离他最近的是戚玉梅,赵学清一个猛子就游了过去,拽住了正在扑腾的那双手,使劲儿把人往岸边拉。 好容易把人来了上来,还来不及喘一口气,那吐了好几口水的披头散发的戚玉梅就哭着指向那差点要了她的小命的河喊道,“快,快救人,还有小军,小军……” 小军正是她哥哥家的儿子。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83节 闻言,赵学清便要一头扎进河里时,河边另一岸有人出了声,“没事了。” 两人顺着声音的来向看过去,此刻正抱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小娃娃的正是陈庚望。 陈庚望这个点出门来是来老宅的,哪想到会碰上这一幕,恰巧他也是水里长大的,便顺手把那小娃娃救了出来。 陈庚望把小娃娃交给那从地上冲上来的小姑娘,对着一起跟上来同样湿哒哒的赵学清看了两眼,点点头一句话未说转过身就走了。 赵学清也只点头回意,看着人走远了才对身旁劫后余生的戚玉梅说道,“快些回家去,换身衣裳莫要害了病。” “我……”戚玉梅遭受了这样大的刺激,眨着红通通的眼睛看着赵学清,“我没力气了……” 说着,抽抽搭搭的又要哭起来,赵学清无奈叹气,只得扶起了那辆洋车子,对她说,“上车。” 是以,正赶上这大中午的时候,两个大队不知有几人见赵学清骑着车送小姑娘回家去,流言也便慢慢传了开来。 戚家楼的人对赵学清这样的知青原本是有些好感的,可当自家的闺女和他纠缠在一起惹出了是非来也就遭到了嫌恶来。 唾沫星子淹死人,这话说得一点不错,尤其是在现下这样对女性还极为苛刻的乡下,赵学清至多不过能收得一句风流而已,可戚玉梅这样的小姑娘就难逃是非了。 这事被人翻过来覆过去地闹了近一个月,连日日在家忙活儿的宋慧娟也听人提起来,她却是不知当时在场的还有她枕边的那位。 她听说之后出了院门和几个妇人聊起来,一个个传的愈发离谱,到了晚间陈庚望回来,想着他日日在外头忙怎也会知道几分,便趁着睡前熄了灯问道,“半晌午我听了个话儿,说是前几天南河边上有人掉河里了。” 这话一出口,此刻那正枕着胳膊歇神的陈庚望就知道她的意思了,想起这些日子闹得正欢的人便被这妇人小心翼翼的问他勾起来的不痛快也冲淡了不少,抿着嘴冷淡说道,“怎了?你安生坐家里就成,这多大的事他还摆不平了?” “我知,”宋慧娟听他说得轻巧,心里还是忍不住担心,“听说现在这事闹得很大,戚家楼的人非是要学清哥去娶人,也不知道大中午的两个人怎么就闹到一起了?” 听到那声学清哥,陈庚望还是止不住的皱眉头,看她发愁却又说道,“前些日子闹得还少吗?那姑娘见天儿的跑来,那天不过是阴差阳错掉河里,老天诚心成全他们这段姻缘罢了。” “掉河里了?”宋慧娟听到这儿才明白,怪不得两个人都浑身湿哒哒的,多半是赵学清把人救了好事做到底干脆把人送回了家,可他怎么也不解释几句? “那大家伙儿不知吗?” “哪儿会不知,不过是那戚家楼想借这次机会把人收进他们戚家楼的门里,全了他们家姑娘的心意。至于其他人不过是跟着凑热闹罢了,他自己当时既做主把人送了回去,哪里会想不到现下的境况,这一回他如何也得点了头。” “唉,”宋慧娟不由得叹气,她是了解赵学清的,只怕当时那情形教他撒手不管也是不可能的,只是现在事情闹成这样也不知要怎么收场是好了。 陈庚望睨着眼看得这妇人的模样,一把将两人身上合盖的被子从身上拉下,淡淡说道,“这事他既做了怎能不担着?” 宋慧娟感受到他的动作,本窝着的头抬了起来,见他又侧过身去,只得把那床被子与他盖上,又自去床尾拿了床被子盖上。 一夜过去,宋慧娟等了几日的消息,正忍不住要去知青点寻人时,推开门就见赵学清从西往这边走来。 “学清哥,”宋慧娟把人请进堂屋坐下,倒了一杯热茶与他,“我听说……” 赵学清手中端着茶缸子笑着等她说完,对她说的种种传闻并不反驳,反倒放下手中的缸子对她劝道,“你不要为我担心,这些事我心里有数,那位戚同志是好的,我这次来是要寻庚望来的。” 宋慧娟听他这样称呼陈庚望是很惊讶的,她不晓得这其中有什么她不曾知晓的,那天夜里听陈庚望提起他时没觉出什么,此刻隐隐约约明白他们似乎有什么事隐瞒了他。 “他刚出去,该是去南河挖莲藕了,”宋慧娟稳着心说道,“你要是急我这就去寻他。” “不远,我自己去就成,”赵学清起身,“你好好顾着自己,我这里不要担心。” 他一再这样说,宋慧娟想他也不是没有主意的人,也只得点头应下。 待这一晚陈庚望回来,竟也是丝毫不提赵学清的事,她才主动说,“今儿下午学清哥来寻你了,说是有事。” 说着,顿了顿去看他的神情,看了好一会儿也没从中看出什么,倒惹得他问她,“怎了?脸上可是沾泥了不成?” 宋慧娟撇撇嘴不再问,看他这样还哪里不知他们瞒着她做了甚,问不出所幸也便不再问了,总也不能瞒她一辈子不是? 陈庚望见她神情难得如此,也再忍不住,笑意在脸上显露出来。 那妇人怀中抱着的小儿似乎也瞧得明白,一会儿看看宋慧娟,一会儿又看看陈庚望,便也手舞足蹈的笑起来。 宋慧娟喂他喝着米汤,见他仰着头直冲她笑,脸上自然也露出了笑来。 于是,这事宋慧娟便再没问,可没想到快到中秋节时便听陈庚望回来对她说,“过几天学清定亲,你瞅着备些礼儿。” 他对学清这样的称呼同她头一次听赵学清这样称呼他一样的令人震惊,可此刻不是纠结这个问题的时间,现下更让她惊讶的是学清哥怎么就要定亲了?又是同谁定的 亲呢? 心里这样想的,嘴上也便问了出来。 陈庚望洗着手,偏过头对她说,“自然是戚家楼的姑娘,事儿闹得那样大,不定亲怎么收场?” “原来是这样啊……”宋慧娟怎么也没想到最后是以这样的方式收了场。 “明儿上供销社备点礼儿,我回头送过去,”陈庚望交代完就进了灶屋。 宋慧娟夜里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上一世学清哥到底和谁成了家,实在是那时他们两人避的太远了,即使后来见过一回,也没有问上一句他的日子好不好过。 但或许陈庚望是知晓的,她却并不想再问了。 于是,这一年过完中秋节,赵学清便和戚玉梅定了亲,等到今年夏天收了麦子后,腾出了时间来,两人就商量着办了事。 喜事办在陈家沟,陈庚望自然要带着宋慧娟来添上一份礼儿,连现下快满两岁的小家伙也被陈庚望抱在怀里一起来了。 即使小家伙伸着手要宋慧娟抱,她此刻还抱不得太久,索性教陈庚望带着去男人那边了。 第96章 缘是宋慧娟又有了身子,说起来这事倒不是她先记起的。 地里的活儿过了谷雨后,愈发忙起来,宋慧娟日日不是忙着上工便是忙着家里的饭食,哪里还有记得自己的月事,没想到却是陈庚望提醒了她。 那日夜里她哄睡了小明守,正要去提水把白日的衣裳洗上一洗,人才提着木桶还没走到井边,那从茅房出来的人就叫住了她,“放那。” “这也不沉,”宋慧娟不以为意的说道,继续弯腰打水。 一句话的工夫,陈庚望已然快步走到她身边,夺去了绳子,三下五除二的打满了一桶水。 陈庚望提着桶问她,“放哪儿洗?” “就放这儿罢,”宋慧娟指指旁边的空地。 陈庚望依言放在了就近的空地上,见她拉过身后的小凳子便坐下洗起衣裳来,自去进了屋。 大约过得半个小时,这边宋慧娟洗好了几人的衣裳,趁着夜里天晴风大便晾在了檐下的绳子上,收好木盆这才关门进了屋。 陈庚望此时还坐在床下忙活,宋慧娟捶打着后腰进了来,唤他一声,“快些睡罢。” 说着,人便坐在了床沿上,仔细给小明守掖了掖被子,回过头眼见陈庚望吹灭了灯也走得过来。 “身上不爽利了?”陈庚望边脱衣裳便问道。 “没,”宋慧娟明白他的意思,自打给小明守慢慢断了奶,她的月事就也跟着恢复了。 陈庚望闻言猛的停下动作,回过身问她,“肚子疼不疼?” 宋慧娟被他的反应吓一跳,却也本能的回答道,“不疼不痒的,好好的。” “这些日子不要累着了,凡事轻着点,”陈庚望心里也不大确定,只没头没脑的撂下一句话。 可宋慧娟也不是不经事的妇人,她心里一震,双手已经放在了小腹上,或许此刻这里已经有了她的大闺女…… 经过陈庚望的提醒,宋慧娟做事便小心了许多,又过了一月,月事还没来,她便确定了。 是以,这不满两岁还黏人的小明守便被他老子抱去了男人那边,宋慧娟清楚陈庚望现下对这小家伙还是有些耐性,便也由着他抱走了。 他们来时还是早,赵学清还没去接亲,正和那些老少爷们们谈笑着,宋慧娟远远的见了,心里只对他祈祷。 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他特意穿了一身崭新的布衣裳,想是即将来的新娘子做与他的。 正合适,板板正正的,很精神。 隔着许多人,她看了几眼,见他脸上久久展开的笑,也便放下了心与身旁同样来帮忙的妇人说起话来。 过不久,这院子外就噼里啪啦的放起了鞭炮,小娃娃们都捂着耳朵躲在大人身后一起凑着热闹,连小明守也被陈庚望抱着站在前面。 等这头一轮鞭炮点完,新郎官就随着吹吹打打的唢呐一齐出发了。 陈庚望带着小明守一并去了,这是当地嫁娶的习俗,要有一个本家的男娃娃去压轿子,但赵学清他们的亲事没有办在前赵村,本家也没什么亲近的人,便由小明守跟着去了。 宋慧娟守在这座院子里,这院子也不是那集体住的知青点了,是陈家沟大队给赵学清另划的一块地,这几间房子也是春日里新盖的。 三间草房子,一间灶屋,外间的院墙也盖了起来,后面还划了一块自留地。 这些东西比不上戚家楼那边的条件,但在陈家沟也是能提出手了。 戚家楼离得更远些,等外面的唢呐声再度想起时,太阳已经明晃晃地挂在正中央了。 听见外面的声音,第二轮的鞭炮也跟着响起来,小娃娃们又一窝蜂的跑了出去,宋慧娟也跟着往外走了走,头一回见了与赵学清并排走过来的人。 小姑娘长得好看的,身上有一股子灵动,与赵学清并排站在院子里也大大方方的。 听着喊唱的人一句一句不停,一对新人也跟着拜了三拜,在众人的簇拥下一步步走近,拿着酒杯子开始轮番的敬酒。 先是从男人那边走,坐在这座院子里的多是与赵学清交好的知青或是陈家沟本地的人,戚家楼那边也来了四五桌,自然也逃不过。 宋慧娟看着他们走到陈庚望那桌,一对新人不知和他说了什么,笑着逗了逗趴在陈庚望身上的小家伙,反倒把小家伙逗得羞红了脸,摇摇晃晃地朝她跑过来。 看他跑的不稳,那新娘子要去扶,伸手间那小娃娃却已经被她身边的丈夫先一步扶住,然后便眼看着小娃娃跑进了一个妇人的怀里,喊了一声“娘。” 宋慧娟揽过小家伙,手上轻轻哄着他,对新娘子温和的笑了笑。 这时,赵学清或许对她说了什么,就见她拉着丈夫一同朝她走过来。 “你是慧娟姐?”戚玉梅站在她面前,很认真的看她,“我听学清提起过你,我可得敬你一杯。” “是哩,”宋慧娟跟着站起身,伸手便要端起面前的杯子。 “喝这个,”原本还在男人那边的陈庚望不知道何时已经走到了她身边,伸手拦她,拿出了另一个酒杯。 宋慧娟还没接过来,可戚玉梅却大胆的打趣道,“庚望大哥,我知你和慧娟姐是一家子,可我敬慧娟姐的酒你怎么这样大男子主义就要换成茶,我可不应。” 说完,众人也纷纷被戚玉梅的话惹笑了,紧接着便有妇人对陈庚望说,“是哩是哩,怎么妇人家的事你也管?慧娟真是一点家也不当,你们男人连我们喝几杯酒也要伸手,真是没意思……” 宋慧娟笑着听完,正要反驳便听陈庚望对众人说道,“她这几天身子骨不痛快,她这一杯我还你三杯,可够?” 众人哪里见过陈庚望这般当众护妻的模样,男人们纷纷笑起来,妇人们却一个接一个的叫嚷了起来。 “可是咱们多管闲事了?人家是心疼自己的婆娘哩……” “就是就是,哪要咱们咸吃萝卜淡操心哩……”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84节 更有甚者,“看看人家怎么做的丈夫,我家里那个不让人愁死便罢了……” 说笑着,陈庚望到底还是喝了三杯才算了事。 酒喝完,赵学清对宋慧娟笑笑,便与戚玉梅另去了下一桌,陈庚望清醒着,也自回去坐了,小家伙便跟着宋慧娟坐在了妇人这边。 至于宋慧娟有了身子的事到底没说出来,一方面是按着当地的习俗不满三个月不能往外 讲,另一方面也是考虑这大喜的日子不要抢了人家的风头。 宋慧娟不知陈庚望心里的成算,但她也并不认为此时说出来是个好时机。 这顿饭吃到一两点时,多数的人就陆陆续续回了家去,宋慧娟和杨春丽等到最后和几个妇人收了残局,才和这新式的新娘子又见了一面。 “你真是好福气啊,学清是咱们这儿头一批来的知青,人长得俊不说,办事也是牢靠得很……” 几人坐下说起赵学清的优点来不停,戚玉梅听了也跟着点头,到了又添上一句,“他的福气也不错!” 这话叫众人笑得肚子疼,直指着她说,“你这性子好,不知羞,只盼着你夜里不怕才好了……” 这话还是教戚玉梅羞红了脸,众人见状又笑了一番,宋慧娟混在其中不知说什么,对她只有一顶一的好心,只盼着他们也好。 说笑几句,人还是要走的,屋子要腾出来给一对新人。 一众人出了门,纷纷回了家去,早已睡着的小家伙被陈庚望提前带了回去。 宋慧娟进了院门,陈庚望和小家伙那父子俩已经脱了衣裳躺在了床上。 她打了水进来,浸湿了布巾递给陈庚望,又另洗了个布巾给小家伙擦起小脸。 陈庚望默默擦了擦身子,听着那小儿稚言稚语的和她说起话来。 “婶婶,婶婶……”说着又歪在宋慧娟身上,“漂漂!” 宋慧娟明白他的意思,也愿意配合他,“婶婶可是好看?” 小家伙直点头,又想起戚玉梅给他的糖,忙爬起来扯着口袋,“糖,糖,吃!” 宋慧娟看着他那小手里放着的几颗糖,剥开了一颗塞进他的嘴里,小家伙甜得直眯眼笑。 乐了半天,又抓起一颗糖就要往他娘嘴里塞,那小手一点也不容人拒绝。 宋慧娟便张开了嘴巴,由着他喂。 娘俩说说笑笑,擦过身子便搂着小家伙上了床,盖着小被子躺床上,一手轻轻摇着蒲扇,一手轻轻拍在他的背上。 陈庚望闭着眼听着身旁妇人轻轻哼唱的歌谣渐渐沉寂消失,转过头见她也侧着身子睡了过去,便从她手里拿出那张蒲扇放在手里,一下一下地摇了起来。 扇子随着人的手腕一摇一摇,不知不觉中就摇过了炎热的夏天,迎来了秋天,看着田里的庄稼一茬茬长大,由绿变黄,庄户人收获了粮食,填满了家中的粮缸,养活了一个又一个小娃娃。 满天的雪飘下来洒在地上时,陈家也终于在这一年的腊月初九,迎来了孙辈中的第一个女娃娃。 第97章 这女娃娃生得平安,恰赶在了腊八后一天,也教陈庚望和小明守父子俩好好过了个腊八节。 腊八当日,宋慧娟早早地醒了,怀里空荡荡的,睡得不安生的小家伙夜里早被陈庚望抱走了。 每每夜里要睡觉时,小家伙总是要黏着宋慧娟,可陈庚望怕他动作大踢着宋慧娟的肚子,等他睡着了便抱进他的被子里了。 小家伙也不傻,睡得次数多了总有发现的时候,有次赶上夜里醒了,睁眼一看搂着他的人不是香香软软的宋慧娟,反倒是严厉黑脸的陈庚望,便要挣扎着从陈庚望的怀里脱离出来。 陈庚望的劲儿大,锢得他怎么也爬不出来,可那早已被他胡乱蹬醒的陈庚望并不松手,只看着他手脚并用。 小家伙蹬了小半晌也没成功,一扭头看到陈庚望正挑眉看着他,便又鼓起了劲儿,继续努力挣扎。 “咋了?”宋慧娟被他的动静闹醒,看着陈庚望看好戏似的,小家伙哼哧哼哧的。 “娘,”小家伙听到宋慧娟的声音,忙伸手要抱,可压在身上的胳膊又紧了。 宋慧娟不知他们父子俩被子下的动静,便伸出了手去接他,可陈庚望却不肯放人,“你娘肚子难受,你睡觉一点也不安生,踢着妹妹了咋办?” 小家伙从不知道自己睡觉不老实,他早已知道娘的肚子大大的,里面是他盼了好些日子的小妹妹。 “那……”小家伙犹豫了好一会儿,看看宋慧娟,又回过头看看陈庚望,最终还是认命地趴了下来。 “和爹,和爹睡,”小家伙情绪很快转过来。 宋慧娟总是心疼他这样乖觉,便把手靠近他,让他抱着她的胳膊睡,总安心些。 小家伙老实下来,陈庚望手上的劲儿就松了,看着那妇人撑着精神哄着小家伙,唠唠叨叨的,却也并不让他厌烦。 腊八这天隐隐有些要下雪的样儿,宋慧娟看到正躺在陈庚望怀里安睡的小家伙,与他父子二人掖了掖被子,便起身忙活了。 依着他们这里的习俗,腊八当日要煮腊八粥,且提前好些日子要腌腊八蒜。 这腊八蒜宋慧娟已经提前好些日子腌在缸子里了,前日起开看过叫陈庚望尝了,他吃在嘴里没说什么,宋慧娟也夹起来尝了一个,脆泠泠的。 至于这腊八粥就要当日熬煮了,前一晚把各样的豆子提前放在盆里泡上一泡,当日再煮就快得多了。 放在地锅里,火候本就大,加之昨夜泡发了一晚,宋慧娟那边锅里煮着腊八粥并热着馒头,这边又忙活着看蒜,倒了一小碟子。 早间的饭鲜少烧菜,费油不说,也确实没什么菜要炒,油腻腻的。 “起了,”宋慧娟进到屋内,捂热了手才伸进去拍小家伙的小屁股。 小家伙迷瞪着眼,看了宋慧娟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揉了揉眼睛,伸出小胳膊就要靠在宋慧娟身上。 宋慧娟也伸出手去接他的小脑袋,挠了挠他的咯吱窝,逗得哈哈大笑。 两人闹着笑了好一场,宋慧娟摸了摸压在被子下的棉袄,挨个确认暖和这才抱着他穿了衣裳。 小家伙学会了走路,一出门连宋慧娟抱也不愿意,踏过门槛直直的就跑到了屋檐下。 陈庚望正就着热水擦脸,注意到朝他跑过来的小家伙,伸手拦住他,随意擦了两下脸就抱着人进了灶屋。 此时,宋慧娟刚刚把粥盛到碗里,每人一碗,还照常给小家伙煮了一个鸡蛋。 陈庚望就着腊八蒜吃馍馍,时不时喝上一口粥,宋慧娟看着小家伙很有兴致的划拉着小木勺,便由着他去,只不沾衣裳上上就成。 她的饭吃到半截,小家伙就伸手要鸡蛋了,宋慧娟把鸡蛋剥去壳,一块一块的分好放到他的碗里。 小明守早在牙齿萌出的时候就开始吃饭了,那时不过是和些米糊糊,现在虽也吃不得大人的饭食,但宋慧娟已经尽力让他吃跟着大人吃了,也尽量让他自己动手。 还好,他的动作虽慢些,好歹自己拿着小木勺也能吃上几口。 那小木勺原也是宋慧娟上辈子照顾孙儿们时儿媳妇买来的,现下不过是她为着让小明守自己动手说与陈庚望的,这事倒难不住他。 吃过饭,宋慧娟和往常一样坐在堂屋做着针线活,小明守自己跑着玩儿,并不跑远,这些时日陈庚望也出去的少了,在檐下劈着木头。 到了晚间,宋慧娟顾着小明守爬进了陈庚望的被子里去睡,也安心睡下。 夜半三更,宋慧娟疼醒了过来,肚子硬得厉害,一抽一抽的,她伸手拍了拍里侧的被子。 陈庚望醒来看见她额上冒出的汗,立时坐了起来,“可是到时候了?” 宋慧娟忍着痛点头,陈庚望忙下了床,与她披了衣裳。 这动静实在不小,小明守也跟着醒了过来,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两人忙活。 过得好一会儿,被莫名的气氛吓得呜呜地揉着眼睛哭起来。 宋慧娟听了他的声音,借着陈庚望的力气站起来,伸出手忍痛摸了摸他的脑袋,“明守莫哭,你好好睡一觉,醒了就能看见小妹妹了。” 话音刚落,阵痛袭来,脊背卷起,小明守吓得忙从被子里爬了起来,宋慧娟放心不下又要去安抚,陈庚望腾出一只手三两下把小明守塞进被子里,“休要闹人。” 转身把宋慧娟扶进了西屋,这才进得东屋披过衣裳要去请接生员,可小明守却抱住了他的胳膊,“娘……明守怕,娘……” 宋慧娟此时站在门边,看到陈庚望不大耐烦,便对他说,“我这会儿还撑得住,能看着他。” 陈庚望看了眼她那痛苦的模样,干脆一并给小明守穿了衣裳,抱在怀里对那妇人说,“送去老宅。” 说罢,不等那难舍难分的母子说上一句话已经推门离去了。 许是很快,陈庚望请回了接生员,但宋慧娟腹中的孩子却是等到第二日下午才生下的。 腊月初九这日,天上从半下午开始飘雪花儿,一片一片的,大的很,等到天黑透时,院子里已经堆积了厚厚的一层雪。 屋内却是被一股血腥味笼罩着,床边坐着一大一小,小的那个满脸困倦,窝在大人怀里打盹儿,大的那个视线扫过床上那张红彤彤的小脸,最后落到那昏睡过去的妇人身上,脸颊两侧的碎发已经湿透,黏在极瘦的面容上,被褥下的身子已经平平。 陈庚望起身一动,怀里的小家伙扭了扭身子,嘴里嘟囔着什么听不分明,便伸出手拍了拍安抚过去。 睡了许久,宋慧娟睁开眼时天已经黑了,身上的疼痛提醒着她长女的诞生,垂下眉眼看到床榻里侧包裹着的小娃娃,转过头床边还坐着那一大一小。 她用着力气从被褥下伸出了手,拍了拍身边的人,看得他睁眼才缓缓的说,“夜深了,坐着冷,回去睡吧。” “不急,”陈庚望把她的手重新放进被子里,“起来吃些粥。” 说着,怀里的小家伙已经揉开了眼睛,看到宋慧娟正对他笑,从那个坚硬的怀里挣扎出来,趴在床边贴了贴宋慧娟的脸,指着里面那个奇怪的小娃娃说,“娘,妹妹……不好!” 这话刚说完,宋慧娟还来不及说,陈庚望一个巴掌就拍到了他的屁股上。 小明守穿的厚实,陈庚望手上又收着劲儿,打过去也并不疼,他只更往宋慧娟脑袋边上趴,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妹妹还小,长大了就好了,到时候就能和明守一起玩儿了,”宋慧娟轻声与他说道,“妹妹以后还指着哥哥保护她哩,明守可能做到?” “能!”小明守对于这项工作很是乐意,虽然妹妹长得实在不好看,但他还是能保护好她的。 母子俩搭话的时间,陈庚望已经把晚间熬的鱼汤盛了一碗端来,还有她提前蒸好的窝窝头。 宋慧娟本是要倚靠着墙头坐起来,可陈庚望见她疼得直吸气,便大手一挥,“躺下!” 她便由着陈庚望在身后垫了一床被子,好歹不是平躺着,也是能吃些东西。 窝窝头被陈庚望一块块掰碎泡在了鱼汤里,也软和得很,宋慧娟饿的厉害,吃了两个窝窝头才罢。 吃过,宋慧娟喂了小娃娃,还是要陈庚望带着小家伙去东屋睡,可小明守两手扒着床不肯,大喊,“娘……娘……不走……” 宋慧娟教他喊得心疼,见陈庚望使了力要把他直接抱走,她开了口,擦去了满脸的泪,又摸了摸小明守的脑袋,安抚着他,“娘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有事你在东屋喊一声娘就能听见,你去试试。” 还在啜泣的小明守半信半疑,对昨日他一个人被扔到老宅一天见不到宋慧娟的经历还印象深刻。 “真的!娘不会骗明守,”宋慧娟看向一旁的陈庚望,“教你爹先去喊一声,你在这儿听听?” 边说边对陈庚望示意,陈庚望看了眼这妇人,还是抬起了脚。 过了一会儿,倒没有人喊,只听见捶门的声响,宋慧娟便对还趴着的小明守说,“听见没?那是你爹拍门哩,这声儿娘能听见,明守叫娘娘咋会听不见哩?” 小明守还在犹豫不决,陈庚望已经走了过来,一把把人抓起来送去了东屋。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85节 宋慧娟等了会儿,没听见小明守哭喊才放下了心,她不知陈庚望如何与他说的,连着好几日小明守都不再闹着同她睡。 第98章 这个闺女生在腊月里,赶着年关时节,宋慧娟正坐月子,家里过年使的馒头油条都还没来得及准备,这些东西一般不需准备太早,等进了腊月二十后再备也是来得及。 这些日子陈庚望自己下手做些,他们父子俩好歹能填饱肚子,过得十多天,宋慧娟终于能下床了,是以赶在小年前一天起了床要准备些吃食。 宋慧娟在灶屋内和着面要炸油条,陈庚望坐在灶下烧火,那刚满两岁的明守正围着她打转,他对成日里都闭着眼睡觉的小妹妹还没觉出什么来,只对好些日子都不能轻易走动只伸手抱抱他的宋慧娟生出了深深地依恋,不舍得离她远一步。 宋慧娟对他这样眼巴巴的样子很是心疼,手上稍腾出空来,总要搂搂他,他们娘俩情深的模样全都落在了不远处陈庚望的眼里。 他是做不出这副样子的,心里对小儿缠着那妇人闹总是有些不舒坦,可瞧见那妇人露出温和的笑来还是没有出口打断。 一早间的工夫,宋慧娟忙活着炸了一篮子油条,又炸了一篮子菜角并糖糕,小明守还是小些,只能微微尝尝味儿,不敢教他吃得太多。 下午她喂过了小明安,歇得腰好受一些了才起身。幸好,她这会儿不是吃就是睡,也不甚闹人。 这个名儿倒不是老陈头起的,依着他们这时下的规矩,女娃娃的名字不需得老陈头取,甚至不需随着男娃娃按辈分取名,说到底还是一个入不得家谱的女娃娃使不得同男娃娃一样。 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 这样的事宋慧娟插不上嘴,陈庚望已经唤她作明安了,上辈子如此,这辈子仍然一样。 即使她这两个闺女的名字随着兄弟走辈分,可一辈子到底还是同她一样被困住,困了一辈子…… 上一辈子那么多的事她已经尽量告诉自己放下,每每看见她这两个孩子,心里总觉得还是能撑过去的。 看着床榻里侧睁着大眼睛瞧她的小明安,听得还跟着陈庚望睡在东屋的小明守闹着上厕所,宋慧娟的心就容不下其他了。 “爹,爹,”小明守喊醒了陈庚望,等他被抱下去,脚一落地就噔噔噔地往外跑。 宋慧娟透过窗户看到小明守的背影,直到他往回跑了进来,才收回视线,摸了摸小明安的小屁股。 小明守没回东屋,反倒推开了西屋的门,从门后露着个小脑袋,奶声奶气的问,“娘,妹妹醒了吗?” “醒了醒了,”宋慧娟冲他招手,小明守跟一阵风似的的跑了过来,也不教她抱,只趴在床沿边上伸着脑袋看。 西屋的床不比东屋高,宋慧娟伸出胳膊要抱他上来,他也很懂事,“重,我重。” 宋慧娟对他这样早懂事总是心疼,仍去抱了他,把他稳稳的搂在怀里,摸了摸他的小手还是热乎乎的,“明守再重,娘也抱得动。” 小家伙再是懂事,此刻被她抱在怀里也是贪恋母亲的怀抱的。 宋慧娟搂着他听他说说这说说那,时不时看看里侧的小明安,娘仨在床上赖了好一会儿,直到陈庚望把又那睡着的小儿抱去东屋。 夫妻二人又坐进了灶屋,一个和面蒸馍馍,另一个仍是坐在灶下添柴烧火。 忙到夜里天黑透,那个盛粮的大缸子才蒸了半缸子,吃过饭,宋慧娟又和上面,这头一天才是结束了。 第二日正赶上腊月二十三,小年是要吃麻糖的,早早吃过饭,陈庚望背着竹篓子就要去供销社备些过年的物什了,大肉过得几日队里是会分发的,鱼也直接能在南河里钓。 小明守这些日子跟陈庚望的时候多了,看他背着竹篓子要出门也跑了出去,“爹,爹。” 小明守的叫喊声使陈庚望回过了头,他看了眼跟着出来的妇人,怀里还正哄着闹觉的小娃娃,便弯下腰一把把小家伙抱了起来,对着门边的妇人说道,“我带他去,你进去。” “我知,”宋慧娟点点头,可还是站在门边,陈庚望也不再说 什么,抬脚出了院门。 宋慧娟看着他关了大门这才转身去哄孩子,她大抵是知晓他一些的,小明守愿意跟着他是好些的,他如今也乐意带着他忙,这样总比着上辈子好,她有时会想是不是上辈子他们父子的心隔得太远,没生出她那般的爱怜来,如今多多处着似乎会好些。 她总是期盼着孩子们能比上辈子过得好点,好点,再好点…… 要买的东西不多,可他们父子俩还是逛到快中午才回来,小明守回来之后很是兴奋,他很少能跟着去,宋慧娟总是不放心带着他去。 “糖,糖,吃,”陈庚望买的麻糖掰给他一块,他自己不吃,反倒急着往宋慧娟嘴里塞。 看着宋慧娟接过来吃罢,小明守才摇晃着小脑袋吃起来,那坐在旁边的陈庚望被忽略得厉害,脸也冷了。 宋慧娟低头去擦小明守的嘴巴抬头时才注意到,只又掰了一小块,递给他,“我知你不耐吃糖,好歹买了,图个吉利。” 陈庚望听了她的话,脸色缓了些,接过去扔进了嘴里。 小明守看得新奇,眨巴着眼睛看看陈庚望,又扭头看看宋慧娟,他哪里会想到在街上不许他吃的陈庚望此刻也会吃糖,这点子疑惑没有得到他那对父母的解答,只看着宋慧娟对他安抚的笑,很快又被西屋苦闹的小妹妹引着跑下了椅子。 下午正蒸馍馍时,孟春燕带着小明茂来了,还带了一篮子馍馍。 大门未锁,只阖上,孟春燕推了门便喊道,“嫂子。” “春燕来了?”宋慧娟忙放下手里的面团出了灶屋,看到后面跟着的小明茂,忙扭头喊小明守,“快出来,看看明茂来了。” “大,大娘,”小明茂很是活泼,打了招呼来回找明守的人。 “明守,明茂来了,”宋慧娟又喊了一声,看得明守跑出来带着明茂玩起来,才迎着孟春燕进了灶屋。 “大哥,孟春燕走进才看见灶下的陈庚望,但她是不惧的,性子使然,她把篮子放下,“这是昨儿蒸出来的,今儿又忙了一上午这会儿才腾出手来。” “哪还得叫你跑这一趟,我这边也开始忙起来了,”宋慧娟说着给她搬了个凳子。 “我想着快过年了,你这才几天,没想到大嫂你快得很,看来一天也没耽误。” 宋慧娟笑了笑,“早做晚做都一样,好歹不叫他们爷俩饿着,这年还是得过哩。” 妇人说说笑笑,碍着陈庚望倒也没那么放肆,不过是说几句老宅的事,又看了一眼小明安,宋慧娟又给她回了一篮子的馒头,又放了几个糖糕,孟春燕这才带着恋恋不舍的小明茂回了去。 这些日子宋慧娟身子不爽利,陈庚望也走不远,去哪都待的时间不长,是以明守明茂这兄弟俩玩儿的时候也少了不少。 好在日子过得快,家家户户的小娃娃都跑出来,小明守也常在院子外的那片空地上有人一起玩儿,一玩儿起来日子就更快了,眨眼到了大年初二。 这时,宋慧娟坐月子还没满一个月,她和小明安是回不去的,只陈庚望带着小明守去了一趟,但今年他们也不是见不着了,第二天宋浦为就带着宋浦华来了,还带来了宋浦生寄来的信。 宋慧娟听宋浦为读了两遍才说了句,“他在那儿好就成。” 一年才来一封信,宋慧娟盼着念着,他的信里不提一句苦,句句都在安家里的心,她细细的摸着这厚厚的一沓,唯有如此心里才能安心些。 “大姐,你要不要说啥?”宋浦为拉了拉宋浦华的袖子,他立刻说道,“二哥能写回信哩,我给大哥说了,爹也说了,你哩?” 宋慧娟哪里和人写过信,想了想,才说,“我没甚说的,只教他好好的听人家长官的,别的也没了。” 宋浦华看着怀里抱着小木剑耍的小明守,问他,“小明守,你有没有要和大舅舅说的话?他现在当兵保卫国家哩,可英勇了。” “我,我也当兵,”小明守耍着小木剑跑到宋慧娟身边,“我保护娘。” 他的话这样真挚又热烈,教宋浦为兄弟俩听了眼眶通红,宋浦为干脆抱了他,“行,我给你大舅舅写,咱们小明守也是个男子汉了!” “还有妹妹,”小明守愈发神气,惹得一屋子的欢声笑语。 中午吃过饭,宋慧娟又要他们量尺寸,年前没赶上给他们做新衣裳,只在中秋时回去了一趟,那时天还暖和着。 “大姐,我不用做新衣裳了,”宋浦为站着不动,“给浦华和爹做一件做就成,我的放下来还能穿哩。” 宋浦华也摇头,“我也不缺衣裳,还好好的。” 宋慧娟眼看宋浦华抱着小明守就要跑出去,只得叫了宋浦为,他们来时带了一大袋子的棉花,“那棉花你也带回去,既不让我做衣裳,留下也没用处了。” 第99章 宋浦为听了老爹的话特意拿来给他大姐使的,哪里肯再带回去,见了他们的小外甥女执意要留下,宋慧娟出不得门教他们另拿着些物什归家去了。 过罢年关,宋慧娟虽是能出得门,却也走不远,带着小明守并小明安只在自留地里忙活。 娃娃们太小,她又放不下心,这一年的头一茬粮食她是没去上工,只靠着陈庚望一个人。 到第二茬种粮时,宋慧娟背着已有半岁的小明安去上了工,手里牵着快三岁的小明守,这样的场景在田间地头是常见的,少一个人上工来年分粮是就要少口粮过冬了。 宋慧娟把小明守放在地头,他很懂事,坐在那儿和几个相近的男娃耍着,还带着小明茂一起,至于小明安就由她背在背上了。 夏天日头毒,活儿也总是趁着天凉快时干上一些,一热起来大家伙不须说自去坐在了树下乘凉。 是以,宋慧娟也能腾出手来看看两个孩子。 麦子几天收完后,又要紧接着扬场,收仓,分粮,转过头继续种下一茬粮食。 忙过这些日子,余下不是除草,便是施肥浇水,赶着老天有眼,也能省些力气。 等到后秋收过粮食,且又种下小麦,这一年才是快要过完了,人也是能稍稍歇上一歇。 妇人们忙着弹棉花织布,男人们若是不寻上个事儿来做一做,那就是真清闲了。 宋慧娟也开始纺线,她是想着做几床被子的备着的,那自留地里的活儿不多,且也不用她做,陈庚望每日忙完自去忙了。 宋慧娟白日帮着杨春丽和另几个妇人一起织布,晚上回得家里点着煤油灯纺线,吱吱呀呀的。 快满一岁的小明安还不会说话,趴在床上啃指头,小明守正是好说话,趴在床沿上和那还甚都听不懂的妹妹说话,讲讲他今儿和几个兄弟们去了哪儿玩,说上两句见他妹妹自顾自的啃手似乎不愿搭理她,又跑到宋慧娟身边,“娘,妹妹啥时才会喊我哥哥哩?” 这时小明守的表达已经很清晰了,宋慧娟停下手里的活儿摸了一下他的脑袋,“等过了年收麦那时候就会了,你多教教她,慢慢儿就会了。” “我小时也这样学的?”小明守两手撑着脑袋看她。 “是哩,”宋慧娟听得他的口气笑了,起身要抱他上床,“还是娘教的哩,你那时学得快。” “爹呢?也是娘教的?”小明守挣扎着从宋慧娟的怀里跑到床边,他早已会自己爬床了,也会自己穿衣脱衣,再不肯要他娘帮他了。 “是,也是娘教的,”宋慧娟不放心他爬凳子,总是要看着他稳稳当当的上去才放心。 她还是走到床边,给他们俩盖好被子,这才又去纺线。 这几日陈庚望不知忙的甚,总要到夜深了才回得来,前几日小明守没察觉出来,平日他晚间也回得晚,昨夜里半夜醒了起床要尿才发现他爹不在,迷迷糊糊的拉着她问爹去哪儿了,她也是不问陈庚望的事,自然无法回答孩子的话,只说是做活儿。 眼看着孩子们睡了,天越来越冷,宋慧娟又披了件袄继续纺线,白日里忙着织布,只有晚间吃了饭才能坐下纺一会儿。 估摸着到了十点多,她已经有些困倦了,靠着床梆子歪了会儿脖子,闭着眼听着孩子们的梦话,身上也松快不少。 陈庚望推门进来,她也是听见了,那木门吱呀的声音在此时显得格外大,她直起了身子出了门,对着迎面走来的男人说道,“饭怕是凉了,你先使热水烫烫手,我这就去热饭。” 男人满身寒气,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紧跟着进了灶屋,把手放在热水里烫,扫了眼那坐在灶下的妇人身上。 几分钟,饭就热好了,宋慧娟端给他,又刷了地锅另稍了一锅热水。 好容易捡来的柴不能这样就浪费了,烧开的热水起在暖瓶里,余下的给陈庚望烫脚。 等他吃完,她几下把碗筷刷了,关上门,这便进了屋。 陈庚望早她一步进去,看到窗边的纺线车也未说什么,他如今对她做什么也是不言语的,他知她心里有数。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86节 吹了灯,两人躺到了床上,宋慧娟忙了一日困得厉害,很快睡了过去。 可不知那忙得不归家的男人哪儿来的力气,生把她抱了起来。 那双大手一伸过来,宋慧娟就醒了,看得是陈庚望也就伸手揽住了他的脖子,由着他把他抱去了西屋。 宋慧娟本就困得厉害,被他折腾一回精神清醒不少,可嘴上还是打着哈欠,眼也睁不开,撑着劲儿问他,“明守夜里问你了。” 闻言,原本还闭着眼歇息的陈庚望睁开了眼,目光落到被他揽在臂膀上的妇人,听她继续说道,“明儿你要是不急,就晚些时候起。” 说罢,不等陈庚望回她,宋慧娟已经扯了被子盖住自己的肩膀,倒过头睡了去。 看得这般模样的妇人,陈庚望心里还是发苦,嘴上本来的惬意变得愈发讽刺,这妇人是一点不问他,要不是儿子问,只怕她是绝不会开口的。 夜里黑,他瞧不清楚妇人的脸上是否泛了红,肩膀却能感受到那光滑的触感,他伸出手把那妇人的脸翻了过来,窝在了他的下巴处。 不等他们睡到第二日,小明守夜里睡醒,一睁眼喊了两声无人应他,摸着眼一看连他娘也瞧不见了,扯着嗓子就喊,“娘!娘!” 他喊道声音不小,把小明安也吵醒了,这时宋慧娟已经醒了,听到他的声音坐起来就要找裤子。 陈庚望直接披了衣裳,边往外走边对她说,“我去。” 宋慧娟这时也意识到她的裤子还在东屋,也就没起身,听得那屋内陈庚望不大好气的问,“咋了?” “娘,我找娘,”小明守看见陈庚望仿佛找到主心骨了,立即说道,“娘不见了,娘丢了……” 小明守说着难过起来,他这些日子没少听那些兄弟们说些志怪故事,自以为娘被甚坏人掳走了,陈庚望干脆给他披了小袄,打断他,“你娘没丢,在西屋哩。” “娘咋在西屋睡?”小明守疑惑。 “你睡觉不老实,惹得你娘睡不好,”陈庚望不等他再问,把人抱下床,带着他去了茅房。 过了会儿,等小明守再进来时,怎么也不肯去东屋睡了,闹着要进西屋,不看一眼他娘他是放心不下的,他嚷嚷着,“娘,娘……” 宋慧娟只得应他,“你快些睡,娘这就回去。” 但陈庚望并不惯他,一巴掌拍到了他的小屁股上,“夜深了,还嚷嚷甚哩,你妹妹叫你喊醒了,一会儿闹起来你娘夜里也别睡了。” 被人拍了一巴掌,小明守听了他娘的声音,也放了心,便不喊了,隔着门对他娘说,“我乖乖睡觉,不闹你,娘,你明儿不起早,我跟妹妹说叫她也不闹你。” 宋慧娟听了他说的话直笑,便对他说,“成,娘都听见了,娘的大儿真贴心。” 小明守被宋慧娟夸得不好意思,脑袋直埋进了陈庚望怀里,也就由着陈庚望把他塞进了被子里。 可他一趟进去,刚要转身走的陈庚望就被他叫住了,拍着床对他说,“爹也睡,娘累。” 陈庚望眼也不眨,“你先睡,爹去茅房。” 小明守趴在被子里,和他的妹妹鸡同鸭讲不知说了什么,说着说着小明安没睡过去,他倒先阖上了眼。 陈庚望自不是去了茅房,转头进了西屋,还要躺下,却被宋慧娟拉住,“你好歹把棉裤给我。” 陈庚望看了眼披散着头发的妇人,又转身去拿了棉裤来。 宋慧娟接过,就往已经刚刚擦过的身上套,下了床对躺下的陈庚望说,“我去看看,你先睡。” 这看看二字并非都看一眼,陈庚望心里清楚,只怕看了一眼再不回来了,但他没有出口阻拦,只躺了会儿也跟着回去睡了。 是以,第二日小明守再醒来时发现他爹娘同往日一样躺在他身边,迷糊的小家伙也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转头就忘了,倒是趴在被子里看了好一会儿几日没见的陈庚望。 过了会儿,陈庚望睁开眼,看见正坐在床尾在呼呲呼呲穿衣服的小明守,转过头,那妇人怀里搂着不知何时醒来的闺女还睡得香。 早间,宋慧娟仍做了饭,一家四口吃过便各自去忙,大人有大人的事,娃娃也有娃娃的事哩。 现在小明守每日不到饭点是不进家门的,这个性子不知遗传了谁,不是在东家玩儿就是在西家耍,要是不拘着他,连隔壁几个村只怕也要跑上一跑,好在这村里都是相互识得的,他的爹娘也不怕会跑丢,只一条:不能近河。 时下,娃娃们多是如此,在本村尚且如此,何况他们这陈家沟又都是一个本家的,多少都牵连着亲戚,哪家都会容得孩子们跑着玩儿。 这时,宋慧娟正带着小明安在杨春丽家织布,远远地就听见明守喊她,后面还跟着其他娃娃,一齐吵嚷着跑了来。 第100章 “娘,娘……”小明守跑进杨春丽家的院子里,后面呼呼啦啦跟着好些个娃娃。 这动静太大,宋慧娟在屋内听到急忙忙跑了出来,弯下腰擦了擦他脸上的汗珠,“咋了?你慢慢说。” 小明守跑的太急,张着小嘴巴呼呲呼呲吸气,小手指着外面,另一只手拉住宋慧娟就要往外走。 “是家里有事了?”宋慧娟问他。 “爹拉了大架子……”小明守比划着,说不清楚他曾见过的那物什,后面跟过来的娃娃们进了院子,有人识得那东西,便开了口,“婶子,庚望叔拉回来个织布机。” 娃娃们的话惊到了宋慧娟,也惊到了一众聚在杨春丽这儿的妇人,“甚!” “你甚时打的哩?怎也不说一声?”这时,已有妇人问了宋慧娟。 “我还真不知道,”宋慧娟摇了摇头,她也是蒙在鼓里的,随即笑着说,“大家伙一起回去瞅瞅。” 妇人们本就爱凑热闹,此时听了宋慧娟这样邀请,也都纷纷应下。 宋慧娟这便抱着小明安,跟着在前头的小明守他们一起回了东边的小院。 还未跨进院门,已然听见里头男人们使力抬物什的声音了,听动静那物什还不小哩。 娃娃们一窝蜂的跑了进去,叽叽喳喳的,紧接着就有人喊道,“离远些,都往后退退,砸到了腿就断了。” 这话说完,娃娃们虽然有些怕,往后退了几步,但耐不住性子还是要往前凑。 这时,那素来严厉的陈庚望说了话,“都出去耍。” 这些小辈素日犯了错,陈庚望虽不会打骂他们,总是会严肃地同他们讲道理,一个理字压得孩子们在他面前总不如其他长辈面前轻松。是以,此刻他一发了话,孩子们互相看了看,不敢再嬉笑吵闹,只得退出了屋子,扒着门往里伸头,连小明守也退了出来。 宋慧娟见状,只得走上前去,“快出来玩儿,等大人忙完了再去瞧。” 娃娃们看了看宋慧娟,还是不动,大一些的娃娃们看得宋慧娟后面跟着的他们的娘不等再说,哄得就跑了出来。 院子里无趣得很,家家户户都是如此,在大人们的嘱咐中又跑出了门,连头也不回。 娃娃们总是来的快,去得也快。 宋慧娟这边忙着倒茶,好教里头的男人们忙活完出了来,喝上一杯解解渴。 妇人们倒围坐在堂屋内,开始打听,“这打哪儿打的?不少钱吧……” 诸如此类的,陈庚望也并不藏着掖着,如实说了这织布机的来处等等,好歹满足了这些妇人的好奇心,这才和男人们说起他们的事儿来。 宋慧娟也是此时听他说了这才知道这织布机是他从在八里庙寻人打的,那几根木头也是用的人家的料,只怕花了不少钱,心里也是有个数的。 妇人们打听完这些,竟又当着陈庚望的面儿打趣她,“慧娟这回可是好了,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也不用巴巴的和咱们一起轮着使了。” 说这话的妇人往日便是个大胆的,此刻说出这样的话来众人也并不稀奇,反倒一个个看向了宋慧娟。 宋慧娟正抱着怀里小明安哄着她,感受到那一道道目光,嘴角噙着笑抬起了头,“哪会哩?这一个机子我自个儿也是用,大家伙来也是用。” “她倒说得好,就是不知庚望咋个意思哩?”那妇人指着她说罢,又扯到了陈庚望身上。 坐在一旁和男人们说话儿的陈庚望不曾落下她的回答,这时便回过了头,“我是是用的,只她说了就成。” 说完,妇人们笑得更是花枝乱颤了,一朵朵乡间小路旁的花儿,虽比不得那城里的。 宋慧娟很是惊讶于他这样的话,可转过头一想,他又能如何应答呢? 男人们对这些妇人间的话总是不大掺和的,随意的谈这说那的,等人瞧完热闹离了去,已到了饭点,宋慧娟放下睡着的小明安,进了灶屋去忙,灶下的火已是点了一会儿了。 宋慧娟洗过手,舀着水问灶下的人,“煮红薯片粥,蒸个野菜团子?” 那灶下的人只点头,背对着他洗红薯干的妇人没瞧见,又问了一遍,他才软塌塌的说了一句,“咋不成?” 宋慧娟听得他口气和善成这样,心里有些疑惑,却不曾转过头。 等手上的东西放进了锅里盖上锅盖,她站在灶台边开了口,“那织布架子花了不少钱吧?我也用不多,等到开春忙着上工就不咋用了。” 这话一出口,那灶下原本还算和善的男人冷了脸,手里的树枝应声折断,被扔到地上,陈庚望抬脚便出了去。 宋慧娟听着门外斧头劈柴的声音止不住的叹气,他这说一不二的气性比着上辈子还过。 她不是不能明白他这般折腾的缘故,可她不能让自己多想,也不能让自己沉进去,上辈子的苦她是如何也不肯再尝一遍了,甚至对他现在这样的行为她也只能如此了。 除此之外,她是别无他法了。 到了点,小明守自就跑了回来,自己站在檐下洗洗手,跑去西屋看了看那个大机子,好一会儿也没瞧出来什么门道。 直到宋慧娟喊了声,他才跑来了灶屋。 宋慧娟看着墙角那处的人,对身下的小明守说道,“去喊你爹,该吃饭了。” 小明守还小,觉不出来他的爹娘有什么问题,只边跑边喊,“爹,爹,吃饭了……” 陈庚望对小明守的态度比着上辈子多了几分亲近,虽然表现的不甚明显,但宋慧娟瞧着他亲自带了些日子还是有些用处的。 果真,他那脾气冲着小娃娃是耍不出来的,跟着小子就一道走了来。 宋慧娟又倒了热水,看着他们父子俩洗了手,这才端了粥摆到案桌上。 “娘,那机子咋织布哩?”小明守吃完了饭终于得以问出了憋在心里的话。 陈庚望在时吃饭多是不言语的,倒也不是不准,只他们夫妻二人不说,小明守看在眼里自然也很少说话,多是等到饭后或是爬上床才和宋慧娟说说话。 “先把线纺好,一根一根的放进去,来回推几天布就做好了,”宋慧娟简化很多,她对小明守问的各样的问题都尽量回答,要是碰着她不知的,就只得去问陈庚望了。 小明守似懂非懂,宋慧娟给他擦了擦小嘴,把他抱下凳子,“去替娘瞧瞧明安,成不?” 小明守现下正是责任感强烈的时候,也很乐于他能为他的爹娘做些事,自然应下,“成。” 看着他颠颠跑进屋内,宋慧娟喝完了粥,一边收拾着一边等陈庚望吃完才收拾干净。 冬日本就天短,庄户人家闲来无事晚饭吃的也早,天还未黑就已经关了门。 宋慧娟喂过小明安,坐在了纺车旁,一手转动着轮子,另一只拉着线,小明守趴在床上教小明安说话,他对纺车没甚兴趣了,自打有他这纺车就有了。 吱吱呀呀的忙到不知几点,两个娃娃都睡下了,她才起身揉了揉后腰,吹熄了煤油灯。 到第三日,宋慧娟纺够了线,才坐在那个大织布架子前推起来。 一忙起来,不是小明安哭闹了,寻常不坐起来。到了饭点,她才终于离了那大架子,却又坐进了灶屋忙活。 小明守回来时,也不先跑进西屋看了,进屋看明安时,才见得那架子上出现了一块他盖的被面。 他连明安也忘记看了,噔噔噔就跑进灶屋问宋慧娟,“娘,娘,被!” 宋慧娟见他跑了进来,手上的动作缓了缓,“等布织好了,塞了棉花,就成床上盖的被子了。”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87节 小明守这才明白他盖的被子先是纺了线,线又织成布,塞了棉花才成了被子。 又过了一日,这头一块布算是织成了。 夜里,小明守特意洗干净了小手,得了宋慧娟的同意,小心翼翼的摸了摸。 宋慧娟看得忍不住笑,“娘给你留着,等娘的小明守长大娶媳妇儿了,到时候给你做被子使,可成?” 小明守被他娘说得不好意思,岁数再小也是知道羞的,捂着脸埋进了被子里。 宋慧娟笑出声,他的头掩得更严了,小明安受了感染也咯咯笑起来。 陈庚望刚推门进得院子就听到她的笑声,再往里走,听到他那还不会说话的闺女也咯咯笑个不停,只听不清那小子说得甚。 里头的热闹和外头无关,一扇门的界限如此清晰,划分出了两个世界。 随着那门吱呀一声,那欢乐的声音戛然而止,唯有那还不懂事的小娃娃伸着腿儿咯咯笑。 在黑透了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小明守的头露出被子,看得来人是陈庚望,那股子忸怩减了许多,但整个人还是藏在被子里。 宋慧娟拿起那块布早已下了床,边往箱子里放便说道,“先烫烫手,好好睡。” 这后一句是对那床上的小子说的,陈庚望从那道往外走的身影没瞧出来一丝笑,仿佛他在门外听到的都是错觉。 第101章 夜间,宋慧娟等陈庚望吃过饭,把灶屋收拾妥当后照看着两个孩子睡下又接着纺起了线。 现下她每日晚间纺线,白日织布,也是能忙得过来的。 人不能闲下来,一闲总是容易生事。 她是忙的脚不沾地,可有人却闲了下来。 宋慧娟收好线,拿着煤油灯走到床边看了看两张圆乎乎的小脸,为他们上上下下掖紧了被子,这才坐到床边。 她这边连衣裳刚刚脱下,那原本坐在桌边也忙碌的男人便一步一步走近。 宋慧娟不知他这几日忙的什么,但比着前些日子是好了很多,也不是早晚见不到人了。 她打了个哈欠,侧身躺下,煤油灯还放在床边的桌子上,等他上了床再熄也来得及。 感受到那双大脚从床尾踏过,直到那人重新出现在视线里钻进了被子,宋慧娟才翻过身吹熄了灯。 冬日里天冷,宋慧娟一个人顾不住两个孩子,因此这时小明守还是跟着陈庚望在睡,她也就能守住小明安了。 比着还是夏日里要好得多,小娃娃本就体热,再加上陈庚望不论哪日都热的很,小明守也就不黏他了,宋慧娟自然也放心给他自己盖一床小被子了。 宋慧娟自打有了这两个孩子,每个夜里睡时总是要侧着身看了又看,时间长了也就总这样侧着身入睡,只是每日早起要拍一拍胳膊。 这夜同样也不例外,宋慧娟迷迷糊糊睡了去,不知才睡下多久,她又被人抱了起来。 自打那日之后,陈庚望过不得两三天总要折腾上一回,宋慧娟刚开始念着他辛辛苦苦打了那织布架子还忍他一忍,但这几日见他愈发不节制,她等他折腾了一回就起了身洗漱。 这时候,还不是下一个孩子该来的时候。 白日本就忙了一天,夜里又睡不好,她也累得很,湿了毛巾给自己擦过,这才去给他擦。 陈庚望本来还有些气,对这妇人的没规没矩,可见她困得眼也睁不开还是打了水来,他又气不起来了。 一把把她拉过来,“睡罢。” 说罢,看得那妇人使劲睁开了眼,看了他许久,说了一句,“我实在是撑不住了。” 陈庚望那点子体贴的心意彻底被她这一句话搅散了,她当自己是个…… 可陈庚望的气是撒不出来的,那妇人的眼睛挣扎几下,眨得他心里痒得厉害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把那被子盖在了两人身上。 摸着这瘦得硌人的妇人,陈庚望心里也叹气,该是让她歇上几年,这幅身子还是得补。 第二日,宋慧娟眼下的乌青减了不少,前几天甚是严重,她还是觉着那档子事还是耗人得很,但他不停她也说不得。 过了两日,她觉着身子好了些,原本她已是无奈,可接连几日都不再见他折腾,宋慧娟便松松快快的睡了好些日子的好觉,人看着也精神了不少。 再说,自打有了这架织布架子,宋慧娟踏出这门的次数愈发少了,唯有赶到年关或是时节回一趟大宋庄,除去往日下地上工。 人一忙起来,日子似乎也过得快了,不知不觉一年盛一年,两个号孩子也是风吹一般长得快。 又一年,明守虚岁满了五岁,已经是个小大人儿了,连小明安也是吃了三年的饭了,话儿也说不停了。 这一年教宋慧娟记挂的还是她那在外当兵的大弟弟,好在今年他终于能回家来见一面了。 这二年,宋浦为在家已经有个顶梁柱的样子了,他平日里有了空就去跟着乡里的于师傅学做木匠活儿,现在手里也有个样儿了。 至于宋浦华,这二年也不小了,跟着老宋头和宋浦为也上了工,老老实实和种地的能手学习,如今自己挣了公分,家里吃的粮食总是够的,也不需宋慧娟担心了。 宋慧娟知她这三个兄弟都上进,满心为着家里活,她次次回去,总要他们为自己努把劲儿。 虽说眼下木匠这活儿吃香得很,可她知道过不得几年只怕就够不着了,到时候机器多得很,两只手的人怎么干得过不眠不休的机器哩。 但她一个一辈子没出过门的妇人又哪里知道有什么法子能让她的兄弟一辈子不愁呢? 大约是没有的。 原本她劝浦为也去当兵,这多好的一件事啊,可他硬着头皮愣是不答应,死活不肯出去。 其实,他要是也能当兵再好不过了,家里是不要担心吃穿的,她时常去看顾着,总也是能过活的。 可他那犟脾气上来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任宋慧娟怎么劝就是不肯应。 宋慧娟劝了一年都没劝动,只得由着他去做木匠,好在现在他自己也能做些活儿了。 现下就是不知宋浦生回来了劝得咋样了? 腊月二十二那天一早,宋慧娟照看着陈庚望和孩子们吃了饭,便带着两个孩子在灶屋里为着二十三准备物什。 到了九点多,远远的就听见有人喊她,“大姐!” 接连几声,最开始宋慧娟只听到了宋浦华的声音,可仔细听了才发现还有另一道声音。 原是宋浦生回来探亲前已经寄了信来,只他在信里没写具体哪天到家,没想到赶着这时候了,正好一家子还能赶得上过了小年夜。 宋慧娟反应过来时,她脚下的两个孩子早已跑了出去,他们是识得宋浦华的声音的。 连陈庚望也起身要出去迎,只她愣住了,那双脚一动不动。 陈庚望走到她面前停下,看了看那早已泪流满面的妇人,从善如流的从她的口袋掏出一张帕子揩去了那面上的泪水。 感受到在脸上的擦拭的手,宋慧娟才如梦初醒一般,慌慌张张夺了那张帕子,匆忙擦了泪和身旁的男人一并走出了门。 宋浦生和宋浦华一进院门,就看见两个小娃娃朝他们奔了过来,他弯下腰,一手抱了一个,“你是明守,你是明安,真是长大了……” “你是谁?不能抱我!快把我妹妹放下!”小明守挣扎着,奋力拍打着这个紧紧抱住他的男人,他对从没见过的陌生人还是很有警惕心的。 “我就是你的大舅舅啊,”宋浦生还是紧紧搂着两个孩子,“你不是一直说要见我吗?” “啊?你是我大舅舅?”小明守仔细打量着这个男人,试探道,“那你咋证明哩?不能你说啥就是啥了。” “证明?”宋浦生哈哈大笑,“去年你生辰我可是给你寄了一个绿书包回来,你还记不记得了?” 小明守一听,两只眼睛都亮了,很快又害羞起来,头一次见他崇拜的大舅舅没想到居然没认出来。 小明守有些别扭,还好跟在他们身后的宋浦华终于来解救他,把他接了过来,“三舅舅作证,这真是你大舅舅。” 反倒是小明安许是还小,她又不认生,由着这个大舅舅抱,不哭不闹。 宋浦生也不介意,抱着怀里的小女娃就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同她说话。 院子哪有多大,几步路的工夫,宋慧娟擦去了眼泪走出门,终于看见了在她心里挂了三年的人。 宋浦生快步走到宋慧娟跟前,高声喊道,“大姐!” “诶,诶,”宋慧娟忍不住抬头仔细看他,看他胖了还是瘦了,黑了还是白了…… “大哥,”宋浦生由着他大姐打量,对着身旁那个愈发俊伟深沉的男人喊道,他不在家的这几年少不得他的帮衬。 陈庚望点点头,宋慧娟这才接过了小明安,几人又坐到屋内。 陈庚望和宋浦生坐着说话,宋慧娟忍着心里的话儿,听他们说那些她不甚懂得事,她只顾着看他的脸,看他的手,比着去时显得更沉稳了。 她只觉得只怕那苦也是不少吃的,好在现在回了家,她该是做些他爱吃的菜。 但这爱吃的菜是很难想的,那时候能填饱肚子尚且不易,哪里有什么爱不爱的? 晌午吃饭时,他们仍说着她不懂的话儿,但她仍然很用力的听,努力的理解,然后一直为他夹菜,夹了他许久没吃过的野菜鸡蛋,夹了刚做的白面馍馍…… 直到这饭吃完,她也 是闲不下来,而后终于等她忙完,话没说上几句,了了说了几句宋浦为和宋浦华以后的日子,人又要走了。 明明是他们姐弟几个见面的日子,可真正能说的话又那样的少,少得她心里盼着数着,还差几天到初三呢? 在男人看来现在日子似乎越过越好,这妇人一日比一日贴心,那身上穿的,脚下踩的,无一不是那妇人坐在院子里一针一线做出来的。 此刻,那妇人正坐在那织布架子前忙,两个孩子也没出得门去耍,一个个围在她身边。 天上接连不断的飘着雪,不到一个上午就填满了整个院子。 “娘,雪啥时候能化哩?”明守从火炉边上爬起来,望着一直不停的雪发了愁,他还等着明儿去姥爷家呢,那个一直被他的舅舅们提起的当兵的英雄舅舅他还没见过哩。 “还不知哩,得等到晌午再看看下不下了,”宋慧娟抬头看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雪,心里也直嘀咕。 “唉,”小明守小大人儿似的叹气,小明安听了也跟着唉声叹气。 宋慧娟被他们这模样逗得想笑,摇了摇头手上又继续推起来。 这雪下得大,也不知道要下多久,她盼着早些停,总要她明儿能赶回去见见他。 第102章 这雪下了足足一天并一夜,到了初二的凌晨才堪堪停下,入目净是白茫茫一片,刺眼得很。 宋慧娟早早醒来,给两个孩子掖了掖被子,暖好衣裳,这才下了床,推开门一看见脚下那一掌厚的雪便没忍住叹了气,今儿这一趟路怕是难走。 见外面久久没传来动静,那原本还在床上躺着的男人几下穿了衣裳走到门边,低头看了眼教这妇人呆住不动发愁的雪,二话不说套紧了鞋子就拿起了门后的铁锹。 他知道她是打定主意要回去的,手上的动作也很快,不出几分钟,一条从堂屋门前通到灶屋的小路就被他铲了出来。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88节 宋慧娟把他忙碌的身影看在眼里,心里又燃起希望来,他是最讲规矩的人,这路再难走也是能回去的。 如此,她的心又定了。 陈庚望看了眼那弯下腰去灶屋忙活的妇人,便继续铲起院中的雪来。 等小明守一醒跑到院子里一看,才发现地上那层厚厚的雪已经被他老子铲到了墙根下,再走到院门往外看,连门边的那条路上也被他老子铲了个干净。 此时,这路上不拘陈庚望一人,家家户户的男人都在门外拿着铁锹铲雪,这似乎是他们约定俗成的,无需特意通知。 尤其又赶着这一天是大年初二,家家户户的妇人都是要回娘家的,是以一早男人们就开始忙了起来,家中的妇人们也不停闲,不是在照看着孩子们,便是在灶屋内忙着做饭,那一缕缕炊烟也从烟囱里冒了出来,渐渐融到了那灰白色的天空中。 屋外的男人们扫着雪,嘴上说着话儿,娃娃们便趁大人稍不注意就聚在一起打起了雪仗,扔的哪儿都是,好好的棉花衣裳一旦沾了雪立即就瞧不见了,那衣裳便被雪化作的水浸湿了。 有得那小娃娃被雪投进了脖子里,也不气馁,哼哧哼哧汆着雪团子继续战争,可就怕碰上那娇气的小姑娘家家的,被人砸中后揉着通红的眼睛就跑回去找了自己大人。 这时,大大咧咧的男人们还没有注意到娃娃间的战火,若是那小姑娘的老娘是个老实的,小子们就此逃过一劫,可一旦遇上个泼辣的,他们也只得被骂的狗血淋头,回到家中还逃不过家里大人的一顿收拾。 这样的事发生多了,娃娃们就长了记性,从此后就不大带着那人一齐耍了。 好在,现下他们这一片住的多是和陈庚望岁数相当的人,娃娃们自然也差不了几岁,玩闹起来也不是那泼辣不饶人的。 这些个臭小子们一旦脱离了大人的看管,那真是狗都嫌,不一会儿都滚到了雪地里。 他们一个个耍的开心,只把出来喊人回家吃饭的妇人们见了气得不轻,揪着那耳朵就骂,“成天玩儿,我看你等会咋去你姥姥家?光着屁股蛋子……” 一个妇人跑出来,接二连三的妇人便都听见了动静,跑出来一看,又是闹得一场鸡飞狗跳。 小明守倒没等到他爹娘出来喊他,他就心虚的往回跑,可一进门,就见那檐下正站着他老子。 一句话不说,也叫他乖乖认了错。 他老老实实的走过去,拽着衣摆低着头认错,“我再不贪玩了。” 说罢,头顶上却并没有传来声音,他更老实了,松开了衣摆。 “咋了?”宋慧娟听见他的声音,走出来一看那浑身湿透了的小家伙,也不打算替他求情了。 小明守听到他娘的声音,却没等来下一句,也知他今儿犯的错实在太大,把他娘特意给他做的新衣裳弄湿了。 宋慧娟看着湿透的小家伙,心里生气却还是怕他生病,只得抬头看了眼身边的男人。 陈庚望无需低头就能强烈的感受到这妇人的视线,冷了一会儿才终于开口,“你这样顽皮,丝毫不知道珍惜你娘为你点灯熬油做衣裳的心意,打今儿归了家起罚你三天不出门,夜里好好看着你娘纺线织布,去换了衣裳。” 小明守得了话,连头也不敢抬了,轻手轻脚进了屋去。 宋慧娟看得他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又觉得陈庚望的话太重,他不过是个还不满五岁的娃娃哩。 看了眼陈庚望,叹着气又跟着小明守进了屋,只留下站在原地的陈庚望被这妇人气得要跺脚。 宋慧娟对他的不满毫不知情,她只顾着给小明守换衣裳,生怕再晚一会儿要冻病了。 一边给他擦着身子,一边唠叨,“觉着冷不冷?也不敢病了……” 小明守看他娘这会儿似乎也不生气了,满满的都是为他好,少不得保证道,“娘,我知道错了,以后我不去玩了。” 宋慧娟摸了摸他身上还好,心也就放下了,听他这样懂事,满心的安慰,“你爹训你不是不许你出去玩,只是玩也得把你自己记在心里,要是真生病了自己遭罪不说,娘只怕也跟着你难受。” 这话或许对别个五岁的孩子还是早,可宋慧娟知道对她这个大儿子不早,他是能听明白的。 果真如此,小明守听了宋慧娟的话,老老实实扑进了她的怀里,紧紧的抱住她,喃喃道,“我知,我知了。” 穷人家的孩子当家早,这话说得一点也错,虽然他们家在这陈家沟算不上多穷,但也算不上富,只能年年有的吃有的穿已是很好了。 更多的或许是受陈庚望影响,小明守小小年纪已经显出了在同龄的兄弟间拍板做主的样子了,说话时那道理也是一套一套,但他年纪小,还比不得他老子深沉老练。 早间,他们在家吃过了饭,又把提前备好的东西放在架子车上,这才准备出发。 村里的小路还有人清扫,一旦走到了田里,那厚厚的雪便只能踩在脚下了。 陈庚望在前拉着架子车,宋慧娟在后面推着,为了路上好走些,他们特意绕去了其他村,只是稍远些,但速度并不慢。 幸好,这时太阳慢慢从白云后面露出来,照在地面上,许是用不了多久雪就能慢慢化了。 他们一家四口赶到大宋庄时,时候已经不早了。 宋浦生带着两个弟弟早几日就备好了过年的物什,他好容易回来一趟,总是要尽一尽自己的心意的。 宋慧娟刚到了门口,早已在等着他们的宋浦华已经快步走了过来,一齐把架子车推了进来,“大姐,大哥。” 那架子车的两个孩子一见宋浦华便忍不住了,大声喊着小舅舅要他抱下车,他们对这个小舅舅是很黏乎的。 宋慧娟也插不上手,看着他们跟着宋浦华进得屋去,也只得拿着东西一齐跟上。 东西卸下,陈庚望看着他们娘仨一个比一个乐呵,也 随着宋浦生宋浦为进了屋内。 他们坐在那屋内继续谈着宋慧娟从不知晓的事儿,她在灶屋看着他们的舅舅们忙活,孩子们跟着宋浦华玩够了,便又都被他们许久不见的姥爷带着去耍小木剑了,连小明安在这儿也有许多玩具,家里的那些也都是老宋头做的,每次回去孩子们抓着新奇的东西都依依不舍,每每再来老宋头总有法子又折腾出新的,等着他们的到来。 宋浦为现在长得很高了,这次浦生一回来,仔细看着两个人不相上下了。 他的手艺比着老宋头只有更好,做出来的东西却没那么新奇,但对这时候的娃娃们来说已是很好了。 宋浦华虽说现下个头比不过他大哥二哥,但也是和老宋头差不多了。 如今,再坐在这间灶屋里,早已不用她围着锅台转了,她转的地界儿早已经换了…… 吃饭时,他们家仍是热闹的,尤其是又添了两个孩子,正是好说话的时候。 “大舅,我以后也当兵!”小明守听了他大舅舅的太多的事迹了,在他们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能出几个当兵的人哩?可他大舅舅就是一个,还干得可好了! “真有勇气!”宋浦生拍了拍他的小肩膀,鼓励道,“大舅舅希望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这样才能长得又高又大,才能好好保护你娘,还有小明安。” 小明守郑重点头,“我知,娘说过了,我一定好好保护娘和妹妹!” 他这样稚嫩的声音,不会让人轻看,只会愈发知晓他的懂事乖觉。 小明安被老宋头搂在怀里,她对这个大舅舅还是很好奇的,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他看,极为仔细。 这顿饭吃过,他们并不忙着要走,宋慧娟也并不急着要和她的兄弟们说话,这次回来是能住上几天的。 太阳虽比着早上大了些,但化雪还是比下雪冷的,老宋头生怕两个孩子冻着了,拉着他们坐在屋内烧了炉子。 小娃娃正是好动的年纪,满屋子打转,不一会儿就热得闹着要脱衣裳了。 总是宋慧娟劝了,这才把炉子熄了,晚间再点也是更好些。 宋慧娟轻轻拍着在她怀里昏昏欲睡的小明安,听他们的爹说起了一件被搁置了太久的事。 第103章 那边宋浦生陪着陈庚望说话,这边老宋头看着他大闺女,想了半晌,还是开了口,“老大今年到岁数了,该是寻个姑娘家了。” 这话叫老宋头一个当爹的大男人和他闺女说,也实在是头一回了。 几年前,有人相看中了他大闺女,那媒人也是先与他说了,他那时既当爹又当娘也只得他仔细探听了人家男方家的情况,自己觉着不错,却还是对着自己的闺女说不出来,才使媒人探了他大闺女的心意。 直到他大闺女自己点了头他才放了心,却还是托媒人把人带来叫他见了一面,那才是安了心。 如今,这大儿好容易回来一趟,一身军装意气风发的,教那早已蠢蠢欲动的媒人知了后便见天儿地往他这儿来。 他自己私心里自然盼着孩子们早些成家立业,只是他那大儿不是没瞧见他家那条路上的情形,却还是不吭声。 是以,老宋头这才对着他大闺女开了口,宋慧娟一听,宋浦生现在也正是这个年岁,便点了头,“您可问了浦生?” 老宋头无声的叹了口气,背也佝偻了下来,“还没,我瞧着他怕是不大愿意。” “咋了?”宋慧娟很是惊讶,她从未想过她这个大弟弟的会对他的婚事有什么意见。 问了,老宋头也是不知,他直摇头。 宋慧娟心里也是奇怪,只得宽慰她爹,“我问问他,正好在家。” 这事宋慧娟放在了心里,等着下午吃了饭,宋慧娟看了眼那道在灶屋里忙着给她爹烧水的身影,才走了进去。 宋浦生听见身后的动静,回过头见他大姐一个人来,便知她是有事要说,放下的手中的瓢,“大姐。” 宋慧娟走到他身边看着他手上那一层厚厚的茧子,心中一酸,别过了头。 宋浦生余光注意到她的动作,只沉默了一会儿,手上不停,把瓢里的水倒进暖瓶中。 这短短一瞬的时间,能让他们用尽力气按下了心中那波澜起伏的情绪,继续成为一个大人。 宋慧娟微抬着头,先一步坐在了门边,拍了拍身旁的小凳子,示意他也坐过来。 “部队里咋样啊?”宋慧娟打量着他那晒得很黑很黑的脸。 宋浦生听她又问,便笑了,“你又忘了,问了我三遍了。” 宋慧娟经他一提醒才想起来,“我问过了?” “嗯,”宋浦生却也没有不耐烦,又和这关心的他的大姐说了一遍,“吃的都有,开始不咋好,但填饱肚子不是事,现在我也是老兵了,连肉也有……” 宋慧娟听着他描述的一切,脑子里也不禁跟着他想象起来…… 她哪里不知她这个大弟弟是报喜不报忧的,她没法子,只得让自己去相信那他说的千般万般的好。 话了,宋慧娟才开口问他,“那部队里可有你中意的姑娘?” 闻言,宋浦生便知晓她的来意了,笑了笑对他大姐说,“都是糙得不得了的兄弟,哪有姑娘家家的?” “唉,”宋慧娟的视线从那满天的黑转过来看他,“这些日子外头的情形你可瞧见了?爹的意思你也知道罢?” 宋浦生点了点头,“我知,只是我还没想过这事。” “好容易回来一趟也得想想,你岁数也不小了。” 宋浦生按着年岁也有二十一了,按着现下他们这里的规矩,如今这年纪正是说亲的好时候,若是今年能定了亲,等上一两年正好结婚,来年生个大胖小子是再好不过了。 “我现在真没心思,”宋浦生难得的对他大姐撇了嘴,“我只想着好好当兵,好好干,等以后退了伍回家来再找也来得及。” “等你退伍该是晚了,”宋慧娟不是没听他和陈庚望说起过,看他的意思再过三两年怕是也不会退伍回家,想着他如今在那也是拼的厉害,心里更难受了,却也只能抬着头,她从来都知道他心里一定是为了这个家的,却从不知道他是到底如何想的,而她又哪里需要他这样舍了自己为家里作倚仗呢? “家里如今吃得饱穿得暖,爹如今也不是要你养老的时候,你就记住你和老二老三一样,得把自己的日子先过好才是正理儿。” 宋浦生从来都知道他大姐的难处,尤其是他曾经亲眼目睹过,如今他怎么能任由她自己一个人挑着那副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担子而无动于衷,“我知,我看了老二的手艺,活干得不错,我也劝他了,既然他愿意做,自己也知道上进,不拖累大姐就成,老三也一样,乐意种地读书都成,只要肯上进就好。” 这话说的是实话,旁人在旁边喊破了嗓子费劲了力气,都不如他自己主动伸手去干。 日子都是自己过出来的,脚下的路也得慢慢趟。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89节 虽然宋浦生已经这样说了,但宋慧娟还是想他为自己一辈子的大事多想想,拍了拍他的胳膊,“如今家里的日子比以前已经好得很了,你也得早些让爹了了心愿,给他点盼头。” 这所谓的盼头就是看着他的儿子能早日结婚,进而早些抱上他的孙子,看着家族日渐繁荣,不仅仅是时下,这个传了几百上千年的老思想早已经深入骨髓了。 “回头叫媒人来给老二看看,过两年他也是快了。” 听到他这样不靠谱的话,宋慧娟的眼立刻便瞪了过来,“你只说傻话哩,你不成家他就等着,哪有你这个大哥不成家教他去顶着的道理?” 宋浦生只是说得玩笑话,见他大姐不再唉声叹气,便笑着宽她的心,“我知了,心里有数哩。” 他这样不往心里去,宋慧娟也是无可奈何,只得眼看着她那撒了欢儿的皮孩子从那小窗户里探出了脑袋,大喊大叫,“大舅舅,大舅舅,快来帮我,我打不过小舅舅……” 宋浦生看得他大姐一眼,就此解放出来逃回了屋,宋慧娟气得指着要去训那皮孩子,可还未走进屋,那小家伙就被他小舅舅藏在身后了。 宋慧娟还未开口,宋浦华已经先冲笑着朝说,“大姐,今儿小明守跟我睡。” 宋慧娟看着那在他几个舅舅这儿要翻了天的皮孩子,不肯应下,“耍得这么厉害,等会连爹也得叫你们闹醒,你们非得惯出事儿来,回去睡觉。” 这话说了出来,小明守也不能再躲了,乖乖的从他小舅舅身后走出来,垂着头就朝宋慧娟走了过去。 宋浦华一见他大姐生了气,心中也是不敢了,看着小外甥可怜巴巴的也不敢求情,只得去看他大哥。 宋浦生教他看得好笑,便开口向他大姐求了情,“大姐,我看着他们,肯定不闹了。” 宋慧娟还没说话,小明守反倒先摇了头,“大舅舅,我回去和娘睡,都是我不乖。” 小家伙自己认识到错误,他两个舅舅怎么也不好再说,只得看着小家伙跟在他们大姐后面出了屋。 脚下未走得几步远,宋慧娟的大手上就搭上了一只小手,那小手一点也不老实,挠了好几下她的手心。 宋慧娟没扫下那只小手,脚停了下来,“你知道错了?” “嗯,”小明守也不挠了,“我知道是我任性,以后不会了。” “知道错就好,”宋慧娟弯下腰把他抱进怀里,拍了拍他的小屁股,“跟你舅舅们闹没事,你得瞧瞧天都黑透了,扰了人就不好了。” 小家伙的脑袋趴在她的脖颈上,来回蹭了蹭,贴着那光滑的皮肤问,“我知了,明儿我乖乖的能和舅舅睡吗?” “能,”宋慧娟拍了拍他的背,把人抱进了屋里。 屋内的陈庚望已经哄睡了他的小闺女,透过小窗看到那妇人抱着小子回了来。 把小明守放进被褥里,宋慧娟才坐了下来,摸了摸正呼呼睡的小明安,看他们睡得香心里也就稍稍有了些安慰。 只是心里再安慰,人躺在床上,闭着眼,还是睡不着。 宋浦生这事不是这样一个拖字了得的,可她说不动,就不能再说了。 话说的太多,就成了催。 人若是还小便能多说几句,可人一旦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有时单单说是没用的,反倒要生出矛盾来,便不美了。 宋慧娟想不出法子,自己左右为难。 那睡在同一张床上的男人怎会感知不到身旁的妇人睡或是不睡,她不说,他也未问上一句。 这几年,他们夫妇二人在外人看来是再恩爱不过,家中一儿一女,凑了个好字,他在外养家,她在内操持,儿女也算得上懂事乖巧,时间一久,他似乎也能体会到这平淡日子的一丝甜。 可这经不起细琢磨,即使他每日吃的饭是热的,盖的被是暖的,那具身体是个活生生围着这个家转的。 夜更深了,有的人似乎睡了,有的人似乎也睡了…… 这事到底没有办成,当事人不乐意,他们旁人再如何劝还是没什么用。 第二日,老宋头听了他大闺女和他说的话,也是一个劲儿的叹气,他也不是那等逼着孩子的长辈。 强扭的瓜不甜。 这事似乎就这样过去了,平淡得很,没有在这个院子里掀起一丝波澜来。 第104章 在娘家住了三日,宋慧娟的确感受到了许久都没有的松快,脸上的笑也多了许多,每每笑时眸中似乎泛着光彩一般,整个人瞧着也鲜活了不少。 她自己是不曾注意这些的,但总有人看进了心里,记住了她站在檐下对着人说笑时的模样,那笑是流进了心底的,开了花儿一般的。 化雪的天儿还是冷些,这几日还没破五,宋慧娟不能动针线,明守去哪儿都围着他几个舅舅打转,连小明安也不是时时黏乎着她了,倒教她真清闲了下来。 这样清闲的日子对嫁了人的媳妇而言,一年到头也只有几天而已,是两只手也数得过来的。 初二过年三天,另算上后秋忙完赶着中秋前能再回几天,这是每年不拘多大岁数的姑娘家都能得的日子,只要娘家还有父母在,这几天都是少不了的。 或许还有些平常日子,但娘家若是没有婚丧嫁娶这样的大事,也是少回的,大多是当天去当天回了。 这才是真应了他们乡下的老话,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 姑娘做了旁人家的媳妇,哪里还能像未出门时自在,不受一家婆婆的磋磨已是很好了。 这辈子的日子比着上辈子或许是好过许多,至少她从那座老宅子里解脱出来,她的兄弟们眼下过得也还好些,她的两个孩子也平平安安的没受过什么大灾,可再多的她便不敢奢侈多要了。 她从来不祈求什么大富大贵,活了一辈子了,她并没有因此长许多智慧,只盼着她心里挂念的人能活得松快些,不受大灾大难,能比她好上一些已经最好不过了。 宋慧娟看着那两个坐在他们舅舅脖子上的孩子,高高的举着手,一侧过头就能看清那两张小脸毫不隐藏的笑容,比挂在天上的太阳还耀眼。 她也跟着笑,只是单单看着他们就能笑得出来。 宋浦生一回来,坐在那屋里陪着陈庚望说话的人就是他了。 这几年他不在家时,多是老宋头和宋浦为坐着陪他,最开始时连宋慧娟也要坐下,她也实在看不过翁婿三人沉默的坐在那儿。 老宋头话本就少,宋浦为那狂妄的脾气经过那一回在陈庚望面前也彻底歇了菜,陈庚望虽是能说上几句话,可一个老一个小,几回车轱辘话也总有说尽的时候。 一旦赶上这样她得回来呆上三两天的时候,那股子沉默就缠住了这个院子,惹得她也看不过去,只能抱着孩子们一起坐下来。 好在,这一年多来,宋浦为出去学手艺多走动不少,见识的人也多了,每每陈庚望来也能多说上几句了,也渐渐能真正扛住担子了。 孩子的精力总是旺盛,白日闹了一天也没个够了,不是跟着几个舅舅耍,就是缠着老宋头折腾小玩意儿,到了晚间还要跟着舅舅去睡。 宋慧娟昨儿既松了口,今儿看他还算乖也就由着他去了。 每每回来,这两个孩子好像解放了天性一般,闹得人头疼,在家时也没这般折腾。 这夜里,便只有小明安要搂着她睡了。 到了第三日,一早宋慧娟便醒了,她先去了灶屋烧柴做饭,许是听见动静,不多时宋浦为便也进了来。 “大姐,你去歇歇,”宋浦为朝她走过来,熟练地拿起瓢往锅里添水。 “不累,这两天我甚也没干,教我好歹做一顿,”宋慧娟点着了火,站起身来,“喝豌豆粥?蒸几个菜包子?咋样?” 宋浦为见他大姐侧过头问他,终于点了头,自从他大姐离了家,宋浦为每每都要隔上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吃上她的饭。 不止他一个人想,他们都想。 宋慧娟做饭的手艺并不是很好,但吃惯了她做的饭,长久不吃就会想念,或许这其中夹杂着些什么,到底是什么,他们是说不清楚的。 每个人的味道都不一样,即使宋浦生他们兄弟几个做饭的手艺都是宋慧娟慢慢教的,可做出来的饭个个都不一样。 昨儿宋浦华已经和了面,本是想着蒸馒头吃,宋慧娟便不用再费劲儿了,打上几个鸡蛋炒一炒,放进那切碎了的野菜里面,最后包进面皮里,一个个的褶子随着手腕的转动便成了形。 一口锅煮粥,另一口烧了水蒸包子,也快得很,不耽误他们早起吃饭。 等人都坐到桌上时,正好一篮子热腾腾的包子捡了出来。 宋浦为一送过去,宋浦华刚拿到手里递给身边的小外甥时就认出了他大姐的手艺,这个褶儿他大姐教了很多次,但他还是没学会。 他忍住鼻头那呛人的酸劲儿,站了起来,进到灶屋,看见正替他们盛粥的那道背影,走了过去,伸出手,“大姐,啥粥啊?” “豌豆粥,”他大姐把手里的碗递给他,还不忘嘱咐,“热,你慢点。” 宋浦华点点头,“我知,我知,”说着人又伸出一只手来,“我还能端。” 这时,他大姐便不肯再递给他了,“一碗一碗端,烫手。” 宋浦华哦了一声,才端着一碗粥去了堂屋。 宋慧娟没想到这顿饭有些不够吃,粥倒是够,只是包子吃得多,每人都吃了三两个,连小明守也吃了一个。 宋慧娟看他们吃的厉害,怕撑着胃等会难受,再等宋浦华还要伸手就拦了他,“不能再吃了,粥还没喝完哩。” 宋浦华还来不及说,他的小外甥已经伸手拍了拍他的肚子,还趴过去听了听,而后告诉他大姐,“小舅舅吃饱了,肚子一点不响了。” 众人一听乐了,宋浦生便问他,“哪儿知的法子?” 小明守看了看他娘,“娘说的,我在家一吃完饭娘就摸摸我的肚子,吃饱了就不响了,”说完还特意嘱咐他小舅舅,“不能吃太多,撑着可难受了。” 这话教宋浦华听了也不再伸手了,这样的话从前都是他大姐也对他说过的,看了看他大姐才端起了碗喝粥。 宋慧娟都看在眼里,快到离别时,一家子都没出门,都跟着她进了灶屋包包子。 一家子围着案桌,小明安还很新奇,她见得少,教老宋头搂在怀里巴巴地得了个小面团,小明守就很有架势了,自己擀着皮儿要包包子。 他们一家子热热闹闹的,倒难为陈庚望了,好在宋浦生有法子,不教他一个人受了冷落。 中午包了两个篮子的包子,算是很多了,还蒸了些窝窝头,又煮了咸疙瘩汤配着吃。 按着往日的习惯,这顿饭吃完,等到下午三两点时宋慧娟就该带着孩子们回去了。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要等到后秋种了下一茬粮食才能再见,甚至于宋浦生而言,下一次见面还不知是何时? 又或许是下一年过年,又或许要再等上三两年,都未可知。 宋慧娟和他好好说过话了,心里也就圆乎了一点。 一家人只有宋浦华还会把情绪挂在脸上,但他也不能留下她,他们都是习惯了离别的,脸上见不到什么悲伤的,往深了看,也就只有那双眼睛里,还能流露出什么来。 但孩子们是很敏感的,小明安的小胳膊搂着老宋头不肯松手,软乎乎的叫着他,“姥爷,一起走,回家……” 但她还不知道,那个家不是他们的家,只能是她的家,终有一日,也会变成她难回的家,割舍不下的家。 至于小明守已经明白了,他拉着宋慧娟,“我再等等,过几天回去成不?” “不成,”宋慧娟一口回绝了他,“你在这儿成天闹着你舅舅们耍,夜里也不好好睡,到时候忙起来你咋回去?都是事……” 小明守看着他娘一条条列举,心里着急了,回过头看他几个舅舅。 好在,宋浦生开了口,“我看着,老三也不会带他瞎胡闹,过几天我送他回去。” 宋慧娟有些松动,摇摆之际,她没想到陈庚望插了口,“抽了空我来接也成。”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90节 这下,陈庚望发了话,小明守彻底如了愿,他知他娘不驳他爹的话。 至少宋慧娟在他们面前不会和陈庚望生气斗嘴的,如今连驳个话也很少有。 临了,宋慧娟只带着小明安走了,她还是小,夜里离不开她。 有了小明守,这一回离别显得格外不同,他是很想留下的,面上的兴奋全都显露了出来。 一家子把他们送到村口,等他们远远的走了瞧不见身影才回了去。 陈庚望在前拉着架子车,宋慧娟在后头牵着小明安,路上这会儿并不冷,走走停停,也不着急。 那走在前面的人听着后面的妇人指着小路上长的不知名的草轻轻地说,“这是小麦,那是高粱……” 往日里不知见过多少回的庄稼,教她一个一个指给了他们的孩子看。 一条长长的路,走的很慢很慢,慢得人不知道走了多久,连太阳都跑到了西边。 一条短短的路,又走的很快很快,快得人还没反应过来,那熟悉的房顶就出现在了眼前。 太阳藏起了半个身子,只露出了头,艳红艳红的,投在背上,拉出一个长长的影子。 你连着我,我连着你,哪里能分隔得清楚? 第105章 小明守不在,家里少了一个人,宋慧娟开始还是不习惯的,连小明安有时想起来了也要喊他,“哥哥,哥哥!” 宋慧娟一边替她收拾着衣裳,一边与她说,“哥哥还在姥爷那,过几天就回来了。” 这样重复了几次,小明安也就不问了,她慢慢地跑着去和姑娘家耍了几天,似乎也得了趣。 可过了三天还不见人回来,宋慧娟就知道他是真撒了欢了,怕是宋浦华实在是很纵着他了,不到十五是不回来的。 果真,这小家伙真耍了十多天才回来,还兴冲冲地拎着一盏灯笼跑了回来,“娘,我回来了,娘……” 宋慧娟正坐在西屋里忙着织布,一听见他的声音立刻起了身,只见那小家伙跟个小犊子似的朝她跑过来,手里的灯笼抬得高高的。 身后是宋浦生,怀里还抱着出去玩儿的小明安,手里也抓着一只小狗模样的灯笼。 宋慧娟忙伸手拦住了他,拍了拍他身上沾染上的寒气,“缠着你大舅舅买灯笼了?” “没有,”小明守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大舅舅给的礼物!” 这时,宋浦生都到了他大姐面前,“往年都没回来,给他们买个小玩意儿耍耍。” “你那边家里也帮不上什么忙,钱还是得攒的,你还没成家哩,”宋慧娟说完要去接过他怀里的小明安,可小明安这时似乎被这一盏灯笼收买了,不肯下来。 宋浦生听着他大姐的话没有不耐,只抱着这个软乎乎的小外甥女,她的相貌并不很像他大姐,但这样温温和和的样子是一样的。 一双姐弟坐在檐下说着话,两个孩子在院子里跑着玩,跑累了就趴到他们的娘身上歇一歇。 左右这是见的最后一面了,下一次真不知是何时了。 该准备的东西初二那天回去宋慧娟都带回去了,棉衣,被子,连夏天的单衣裳也点灯熬油的给他新做了两身。 他不在身边,她也不能时时托人去看,缺了什么少了什么都是不知的,她只能尽自己的力为他多准备一些。 留给他们姐弟俩的时间不多,虽说此时陈庚望外出去忙了,但宋浦生活生生的一个人一旦进了村,那消息是瞒不过的,要不了一个小时他就能收到消息。 宋慧娟没什么能嘱咐他的话,只能重复地说,“在外头要好好吃饭,家里别挂念……” 宋浦生也明白她的心意,都一一应了,“我知,我在那是不用担心的,你也得好好顾住自己,夜里纺线容易坏眼睛,家里那边你也不要挂念,老二能担事了。” “是啊,连老二也能担事了,”宋慧娟很感慨,“真快啊!” 宋浦生心有同感,日子过得真快啊,看着那两个追着跑的小娃娃只感觉太快了,时间给了他们以后活着的希望,又无情的告诉他们人是会老的。 等陈庚望回到家时,那妇人已经进了灶屋忙活,院子里一个人也没,却也并不清冷。 “娘,这个是狗,我也是狗……” “不是这样说,你属相是只小狗,属相……” “那哥哥呢?哥哥属啥?” “我属猴!” “娘,娘属啥?” “娘……我也不知道,娘,你属啥?” “娘啊……属牛,哞哞叫的。” “我知道啦,是大队院子里喂的那头大黄牛,能犁地哩……” “对,那就是牛……” “舅舅哩?” …… 孩子们话不停,陈庚望看着那站在案桌边揉面的妇人,可不就是一头大黄牛吗? 还犟得很…… 他的心都被那头大黄牛生生顶出了个打洞,可她还毫不知情,使了猛劲儿撞得生疼。 陈庚望暗暗吸了一口气,抬脚进了去。 “爹,属啥?”小明安还是黏乎陈庚望的,相比小明守而言,陈庚望对闺女便没有那么严厉。 “羊,”陈庚望刚进去,小明守就麻利的站起身把身下的小凳子让了出来。 他老神在在摆摆手,对着那在灶下坐着烧火的宋浦生点头示意,随即两人出了这个小小的灶屋,留下小明守去烧了火。 宋慧娟看了他一会儿,小小的身子一个坐得稳当,时不时问她要不要添柴。 这饭做的饺子,拌了几个菜,临了还在灶下埋了几块红薯。 饺子是很稀罕的,一年到头难得吃几回,小明安也能捧着碗吃上十来个了。 宋慧娟等他们吃完,又盛了两碗面汤端过去,他们娘仨坐在灶屋慢慢的吃,吃了饺子又分了一块红薯。 等他们吃完坐下歇了会儿,宋慧娟忙完才腾出空坐了会儿。 可来不及让她多歇上一会儿,宋浦生已经要回家去了。 她看着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也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眼看着他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握住她的手,“大姐,我这就走了……” 只这一句话,教宋慧娟已经忍不住红了眼,宋浦生心里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他抱住了那听见他的话跑过来的两个小外甥,细细的嘱咐他们,“大舅舅赶明儿就去守卫咱们的国了,你们都是个小大人了,好好听话,好好守卫你们的娘,能不能成?” 小明守重重点头保证,“我一定守卫好娘,还有妹妹,”紧接着问出了他的疑惑,“明天就走吗?那么远的地方怎么去啊?坐架子车……” 小小的孩子还没有经历过别离,满心都是对外头的世界的新奇,至于那些大人并非是不新奇,而是离别太大,占满了一颗心。 宋慧娟眼看着他跨出了那道门槛,看着孩子们跟着跑了出去,直到他们喊叫着“大舅舅,大舅舅,别忘了我……” 声音越来越小,她似乎也丢了魂一样,失了力慢慢跌坐在檐下。 陈庚望带着孩子们回来时,一眼就看见了那坐在地上的妇人,满脸的泪水,无声的哭泣着,一滴一滴都砸在了他的心上。 两个孩子从没见过他们的娘露出这般模样,却并没有被吓到,反而急急慌慌跑到她身边为她拭去泪水,“娘,娘……” 陈庚望几个大步走到她身边,一把将人抱了起来,孩子们在身后紧紧跟着进了屋内。 “睡一觉罢,”陈庚望把人放到床上,拉过被子,对着那极度悲伤的妇人放缓了声音。 小明守拉着妹妹的小手站在床边,他也感受到了这悲伤的氛围,却无能为力,只能这样默默守着他们的娘。 陈庚望并没有借口让两个孩子出去玩,反倒在小明安朝他伸手时把人抱上了床,塞进了那妇人的怀里,连小子也爬上了床。 他知她并没有睡着,人这一生中离别是必然的,于此他是劝解不了的,且她也是明白事理的,一时的悲伤是难免的。 好在,与她而言,这里还是有她要看顾的人的。 宋慧娟紧紧闭着双眼,不使泪水再次滴落,她的两只手被两只温热的小手牢牢暖住,他们无言陪伴着她,她那大儿子也会轻轻拍着她的背哄人睡觉了。 她还能撑下去,也只能撑下去了。 陈庚望坐在床边的椅子前,看得那妇人慢慢平静了呼吸,面容上再无一滴泪水,便知道这回能过去的。 等到太阳快要落山时,那妇人终于醒了过来,这时两个孩子早已醒了,小明安还老老实实的窝在床上等着她。 一见她醒过来,小明安忙趴到她身边,伸手去摸了摸她娘的肚子,“娘,饿了不饿?” “明安饿了不?”宋慧娟笑着拉过她的小手,摸着还是暖乎乎的,心里就松了一口气。 “有一点点儿,”小明安搂着她的脖子,贴了贴她的脸,“哥哥去烧红薯了。” “成,咱们起床吃红薯去,”宋慧娟把她抱起来就要给她穿衣裳。 可她好像长大了一样,往日都由着宋慧娟的她头一次对她说,“我自己穿。” “好,”宋慧娟看着她慢慢穿了衣裳,动作虽慢些但穿得很好。 等她穿好把她抱下来,也坚定的说要自己穿鞋。 鞋一穿好,也不要她抱,立刻就跑了出去,大喊着,“娘醒了,哥哥,红薯烤好了没?” “好了,好了,”小明守很想去看看他娘,可还是耐着性子捞着红薯。 他这边红薯还剩一个没找到,他娘和他妹妹已经进来了,他回过头看了一眼他娘笑眯眯的看他,心里稍稍踏实了一些。 “好了,”小明守捞出最后一个红薯,把最大的那个递给他娘,期待着她的鼓励。 宋慧娟坐下来,伸手捏了捏,“软和,娘尝尝,”说着就动手剥了皮。 小明守自己没吃,一边给妹妹剥着皮儿,一边等着他娘。 “真甜,”宋慧娟吃了一口,看到他那满足的小模样又笑了,掰了一块喂到他嘴里,“甜不甜?” “甜,”嘴里的红薯来不及咽下就应。 中间坐着的小明安也伸手扒她娘,也被喂了一口,小嘴巴塞得鼓鼓的,活像个小仓鼠。 宋慧娟只顾着喂两个孩子吃,自己也没顾上,但两个孩子手上都不停,一个挨着以后的喂她。 等红薯吃完,洗手时低头一看,脸上不知何时被涂了一道道黑印。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91节 以至于陈庚望推门进来时,竟看到那妇人追着要打那小子,旁边的那个还在拍手助威,“哥哥,快跑,快!” …… 第106章 地里的庄稼一茬接一茬,陈家的孩子一个接一个来,陈庚良夫妇赶在后秋种地前生下了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也是个女娃,取了名唤芝华。 在这个女娃娃生下不久,陈庚良也带着孟春燕他们娘仨从老宅搬了出来,移到了他们这东边小院的后面,隔了三四户人家。 两家离得近了,来往自然更多了些,小明守身后带着跑的人就更多了些。 跑着跑着,出了这方小院子,小娃娃跑成了大孩子,见风长似的。 宋慧娟在西地和孟春燕忙着上工捯饬地里剩下的那么点玉米,小明安带着小芝华在地头玩儿,小明茂早和他那亲亲热热的大哥跑出去耍了,不到饭点是不知回家的。 等到吹了哨,宋慧娟和孟春燕才带着两个小姑娘回了家,前脚到家,后脚那两兄弟就回了来,可天儿晓得今儿他们两兄弟回来可不是往日那副高高兴兴的模样,小明守直冲冲的走在前面,小他一岁的小明茂巴巴的跟在后面。 一进院子,孟春燕见了便笑问他,“谁惹咱们小明守了?” 陈明守一听他二婶又这样逗他,便忍不住严肃了,小明守这样的称呼他已经不许人乱叫了,很是不称做了大哥哥的他,平日里连他爹娘也不这样唤他了。 看他绷不住脸儿,孟春燕又笑了,可那小明守很快恢复过来,大人似的说道,“我没事。” 往日他这般说了,宋慧娟便知道他心里是不乐意她问的,也就不再问了,等他想说的再听他说。 可孟春燕却不知晓他,见他不说便看向了一脸纠结的小明茂,“咋了,真有人欺负你们哥俩?” 小明茂不答,侧过头看了一眼他哥哥,见他瞪大了眼对着他直摇头,便牢牢捂住了自己的小嘴巴不说话。 看他们俩这模样,孟春燕也知问不出来了,彻底撒了手,“你们就瞒罢!” 宋慧娟瞧着那神色还好,便放了心,对着门外的陈明守嘱咐道,“先带着明茂去洗洗手,去篮子拿个窝窝头垫垫肚子,晚会儿娘就做饭。” 陈明守点头,带着小明茂就去灶屋檐下洗手去了。 四个孩子一人拿了一个窝窝头,搬着小板凳并排坐在了檐下啃着吃。 等孟春燕坐下凉快了一会儿,那才满三岁的小芝华已经在她怀里呼呼大睡了,不顾宋慧娟留她,还是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家去。 等到天黑陈庚望还没回来,给他留了饭后他们娘仨便先吃了饭。 虽说这时已入了秋,但那赶着末儿来的秋老虎还是很热,宋慧娟带他们使了温水洗过身子后,才哄着他们上了床。 小明安还跟着他们在一张床上睡,小明守虽还和他们睡在一间屋内,可自打他满了六岁就被陈庚望以男子汉大胆的名头支到了靠窗那张床上。 宋慧娟这几日见他每每回来都怏怏的,今天连绷也绷不住了,晚间的饭吃得也不香了,又赶着陈庚望在外头忙得厉害,便哄着他爬上了大床来睡。 因着夏日蚊虫多,她便织了两床蚊帐,陈庚望在河滩里打了几根棍子支着,好歹是防了蚊虫叮咬,这一支也便支到了秋。 那扇小窗往外开着,时不时透进来几分微风,连这间的门也大开,她在内轻轻摇着蒲扇为他们扇着风,一边慢慢哄睡了小明安。 等小明安稳稳当当睡了一会儿,她才伸手去摸了摸了那紧紧挨着墙背对着她的那颗小脑袋,稍有些汗,但也不至于连身上的小被子都扔去脚后,便起了身去拿他的小被子,“小被子还得盖好,夜里要冷哩。” 说完,展开盖在了他身上,她看到那微微抖动的小睫毛也晓得小家伙是闭着眼装睡,她便又伸手摸了摸那在外面露了好一会儿的瘪瘪的小肚子,“不凉就好,该饿了罢?” 说着,就要把脑袋贴过去仔细听上一听,小家伙这时再也忍不住了,睁开了双眼,泥鳅似的一下子爬坐起来,双手紧紧搂着自己的小肚子,撅着小嘴还嘴硬,“我不饿!” “娘饿了,”宋慧娟没有拆穿他,干脆掀开了蚊帐就要下了床,“锅里还有好几个窝窝头哩,娘去拿一个蘸点蒜汁。” 说罢,不等她脚落地,身后的小家伙已经扯住了她的胳膊,满脸的委屈巴巴,也只说了一个字,“坏!” 宋慧娟最看不得他这样,只这一个字她心里就明白他在外头真是受了委屈,她也是红了眼,一把就把人抱在了怀里,慢慢的拍着背,任由那她胸前的衣裳渐渐被浸湿。 她不知他在外头到底受了什么样的委屈,她只能默默抱着他,直到他渐渐平缓了呼吸,挣扎着从她怀里坐起来,又变成了那副小大人的模样。 宋慧娟看了看那双通红的眼睛,把他放下了床,牵着他的小手走到院子里,湿了帕子给他擦了脸,又从锅里拿了个温热的窝窝头递给他,娘俩坐在院子里,宋慧娟摇着蒲扇,一句话也没说,静静地等他吃完。 陈明守难得和他娘坐在院子里感受着徐徐微风,心里也平静了许多,微微侧过头见他娘对他笑着看他,才终于开了口,“我也想去上学。” 宋慧娟这便明白他这几日的别扭所在了,想来是跟几个入了学的小子惹了火来,他也跟着心急了,怪不得他不许叫小明茂说。 “娘知道你上进,一入秋我就去寻人问了,人家说得满七岁才能入学哩,”宋慧娟手里继续为他摇着蒲扇,好好的和他说了起来,“这事儿不论虚岁,你是阴历十月的人,人家说得等明年后秋了。” 她说过,看了眼原本睁着眼直直的看着她的小家伙,原本她也没想过会告诉他这里头的道道儿,这会儿也是不说不行了。 陈明守听了他娘的话那头直愣愣垂了下来,连眼睛也失去了光彩,教宋慧娟看得心疼。 前两个月还没歇麦忙假的时候,她就特意去问了大队的学校,原本她是想去问问今年他们入学啥个样子,至于学费年龄她是没想过的,学费如今不靠陈庚望她也是能拿得起的,只是她没想到人家一条年龄就卡住了关,非得是按着周岁走。 当时她还庆幸她便没同小家伙提前这事,哪里料到这会儿还是出了事。 她摸了摸他的小手,安慰自己,也是安慰他,“也不怕,虽说娘不识字,可你爹识字哩。” 她明白这事小家伙是知道的,又继续说道,“咱晚一年也不怕,教你爹教你也来得及,当年你爹可是上完了五年的村小,识得字也不少。” 这一番话说的小家伙鼓起了劲儿,可转过头一想又叹了气,“可爹忙得很,咋教我哩?” 这一问,宋慧娟心里也直打鼓,这事她还没问过陈庚望就擅自做了他的主,但眼下也只能先继续圆,“这一阵地里的活忙完就好了,一天总也有闲的时候,每天教你几个咋会赶不上他们哩。” 小家伙被宋慧娟说的话打动了,他爹上了那么多年的学识得字肯定比他们多,他每天都学哪里就一定比他们差了去? 见小家伙又恢复成往日的模样,宋慧娟便带着他进了屋去,等他上了床慢慢睡着,她只得一边侧过身继续为他们俩摇着蒲扇,一边等着那未归家的人。 这些日子赶着收地里的玉米,陈庚望忙得成天不归家,也因此小子们放了秋忙假回来帮着家里干活,才教他们赶到一起惹了火。 心里装了事儿,人便睡不着了。 宋慧娟挨着床边等着人,不知等到了何时,猛然听到那熟悉的拍门声,她看了眼睡着的两个孩子,才起身下了床去。 推开门,站在门边的那高大的身影一步跨了进来,宋慧娟阖上门又急急去打了水与他。 陈庚望站在檐下使着水往两条胳膊上就要泼,教宋慧娟端好饭抬起头看了忙唤他,“再添点热水。” 说罢,那人的动作便停了下来,宋慧娟只得又提了热水往里倒,使手试了试,温热。 宋慧娟回屋拿了件单褂子在一旁等着正在擦身子的男人,等他擦完才递过去。 可那男人不肯伸手接,径直就往灶屋走,她只得跟上去唠叨,“得穿上,才出完汗就擦了身子,这会儿天儿又凉,省得发烧。” 好一通唠叨,那稳稳坐着吃饭的人还是不动,宋慧娟心里无声叹了口气,只得展开披在了他肩上。 哪个大人不晓得身上才出了汗需坐下凉一凉才能擦身子,且还得使热水,可他非是要人跟在屁股后头唠叨,连衣也不知穿。 有时她也是气,他那臭脾气上来了不比那闹人的娃娃好上几分,教她也生烦。 为着小明守,她还是耐着性子等他吃完了饭,打扫了灶屋,才摸着黑进了屋。 陈庚望前脚到,她后脚关了门,一抬头就对上了那男人转过来看她的脸。 她还未言语,那人就要伸手去拍醒小家伙,她只得提着劲儿拦了他,“好容易睡着,且教他睡罢,我去睡小床。” 这话说完,那张脸在黑夜里却是更黑了。 第107章 这厢陈庚望忍着黑脸,如了宋慧娟的愿,转头把人扛到了西屋。 宋慧娟哪里料到他这几日都忙得脚不沾地了还有力气,生生教他折腾了两回,一时连起身的劲儿也没,她任由那粗壮的胳膊 给她盖上了被子,随意重重地搭在了她的身上。 漆黑的夜里,两道喘息声一浅一重,两人都闭了双眼渐渐平缓着呼吸,似乎融进了这蝉鸣不断的夜里。 好一会儿,宋慧娟才缓缓睁开了眼,看着那对着她的宽正的下巴趴在了他身上,对他说起了今天发生在小明守身上的事儿,连她前几个月去学校问的事也老老实实说了,却没直说她给小明守说的那些说鼓劲儿的话,只撑着身子看着他,等他开口。 陈庚望听完怀里这妇人的话,如她所愿地睁开了眼,那眉头却是皱了起来,心里对她这样自己做主不与他商量的做法生了怒气,连带着语气也十分不善,“你既是也问了,自然得按着人家说的,去不得了。” 宋慧娟心里咯噔一下,她就怕他又是这个样子,却也知道当时是自己没问过他的意见,的的确确也是她的错,便也只能老老实实低着头认错,“我知错了。” 她这话一出口,倒教陈庚望惊了,那脸也不背着她了,可是转过来好好打量了她一番,她那脸上还是泛着红,比往日瞧着更艳一些,许是今儿他太厉害了,可怎么也没瞧出什么奇怪来,那脖颈还是如常一般直直的支撑着,一点儿也不像她说出的话那般。 可,他也认了。 这时,便又见怀里的妇人倒在了他身上,头枕在他胳膊上,脸也不看他了,继续说道,“我想着你上了学,也识得字,等这一阵儿忙完了带着他教教他可成?” 这话说完他只晚了一会儿还未搭话,那妇人便又把脸转了过来,又问他,“咋样啊?” 短短的几分钟,她在他怀里颠过来倒过去,惹得他呼吸愈发沉重,他身下一紧,揽住怀里的人,不顾她惊呼出了声,还是趁着夜色又荒唐了起来。 这一夜,折腾得太过厉害,等他结束宋慧娟早已昏睡了过去,只在最后关头双手搭在他的肩上,闭着眼依靠本能贴近了他的耳朵,轻声问他,“你可不要忘了,闲了要带着小家伙识字哩。” 陈庚望顾不得这时候她还说这些无关紧要的,却也不得不点头,使出了浑身的力气。 这一夜闹得厉害,宋慧娟也忽略了另一事,直到凌晨她醒来要喝水时,才意识到昨夜事后未烧水洗身子,可来不及细想她连身子骨都不大听使唤了,一个没撑住压在了那具身子上。 “咋?”陈庚望倒不至于教她一个未满百斤的妇人压坏了,只是也跟着醒了过来。 “口渴得厉害,”宋慧娟指了指冒火的嗓子。 陈庚望听过,立时便起了身去倒水,而宋慧娟这时才开始慢慢伸着指头算了起来,按着上辈子的时间,现在也是个时候。 等陈庚望递了水给她,她才醒过神来,接过那茶缸子。 陈庚望见她端着不往嘴里喝,便说了句,“快喝。” 闻言,宋慧娟这会儿也不在意,贴近喝了一口试了试,水温正好,多半是他在堂屋已经凉过了。 喝过一缸子,嗓子就好多了。 陈庚望接过她递回来的缸子,又问她,“还喝?” 只见那妇人朝他点了点头,“半缸子就成。” 宋慧娟眼看着那道身影端着缸子转身又出了去,想着在东屋睡下的两个孩子,手上已不自觉抚上了她的小腹。 再过一两个月就知有没有了…… 如今她这日子咬着牙也只得往下过,为了这两个孩子如何也是过,为着肚子这个还不知有没有的也得过。 至于他们夫妇俩,能如此这般已是最好的了,除此外她再想不到还能如何了。 待孩子们都长大成了家,他们这两个老骨头能有人去倒一缸子水来解了口渴,还知晾凉了热水,已是很好了。 其余的她从前不敢奢求,现在更也不会奢求了…… 待到第二日早上吃了饭送走陈庚望,宋慧娟就把小家伙拉到身边与他说,“我和你爹说了,等这一阵子忙完地里的活儿,你就跟着也认字。”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92节 小明守听了,脸上止不住的兴奋,也不知如何表达开心了,对着一脸淡定的小明安就说,“等哥哥识了字教你可好?” 小明安才是真安静,对着她哥哥这副样子也是无奈,宋慧娟见了也直笑。 若是此刻有外人推门进来看见她大儿子的这副样子非得惊着不成,他在外头领着他那些小兄弟们的沉稳气势对着小明安是一点儿也摆不出来。 与小家伙说过,宋慧娟便带着他们继续去上工了。 等这一茬玉米收完,再把地捯饬一遍,就能紧接着种冬小麦了。 可玉米只从地里收完还不成,还得装了车交到粮站,剩下的再一家一户按着公分分了作口粮,这头一茬才是完事。 等小麦种到地里,少说也过得半个月了。 宋慧娟自己留心着身子,地里的活儿也是不敢那么拼命了,等过了头一个月她心里才有些数,却还没和陈庚望说。 她想着他成天忙得厉害,不是忙着浇水就是收粪肥,原也不是非要赶着这时候说,等忙完这几天也不迟。 等这一阵忙完,她还未说,那具沉重的身子又压了上来,教她直喘不过气。 她拍了两下,不见他停,只得使出了劲儿推着那人,压着嗓子叫他,“陈庚望!疼!” 她这一叫,身上的人才翻身而下,那脸又冷又黑,“没规矩!” 哪家的妇人这样唤自己的丈夫? 宋慧娟只装作没听见,拉着那对背着她的那双大手就覆在了她的小腹上,轻声说,“一个多月了。” 陈庚望腾的一下就坐了起来,两眼直冒光,“都一个多月了?” 可看着对他直点头的妇人,他的心又冷了下来,“真是会挑时候……”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宋慧娟也不问,总归她这个孩子还是会来的,她总要护着他的,哪怕上辈子他们父子间曾有那么多的矛盾。 她总要尽力护着他,尽力教他们少吃些苦,少一些,一些就成。 因着宋慧娟赶在这时有了身子,正好地里的活也忙完了,她只带着小明安纺线织布就成,小明守成日地缠着陈庚望,也不大出去耍了。 有时,陈庚望连小明安也一并带着了,两个孩子一起跟着他识字,有了正事就不大黏着她了。 刚开始,宋慧娟还很不习惯,她哪里想到陈庚望连小明安也带着了,两个孩子她一个也摸不到,心里又发起慌来。 她看着那连虚岁还不满六岁的小明安连手里的连陈庚望给她削的笔都拿不好,犹豫半天还是开了口,“教明安回来罢,她还小哩。” 听了她这话,陈庚望还未说什么,那蹲在檐下的小明安先开了口,“不回,不回,我也认字。” 见状,她也知劝不了了,只能无奈侧过头避开了陈庚望的眼神。 一早吃了饭,陈庚望就带着他们认字,直到夜里睡觉才能停下歇歇,连吃饭也得她叫上好几遍,她也不知陈庚望给两个孩子灌了什么迷糊汤,生生着迷了。 可天儿都降了雪了,两只小手每每冻得通红,她忍了几日,还是看两个孩子伸着小手在那么冷的天儿里写字太辛苦,终于对这床上除她之外的那人说道,“天儿也冷了,明儿教他们多睡一会儿罢。” 因着小明守一起识了字,陈庚望便发了话把小明守赶去了西屋睡,连小明安也因此被撵下了床,她倒还在这间屋子里,只睡在了从前给小明守打的那张小床上。 陈庚望立时就瞪了过来,手却是收着劲儿覆在了她那已经微微鼓起的肚子上,“这个还不够你折腾?” 宋慧娟面上笑了笑,心里又叹气,这些日子因着他一个大男人为了她带着两个孩子,她便多有退让,可这时便觉得还是忍他太多了,“天儿冷,冻坏了就不值当了。” 陈庚望听完也明白这妇人是不肯听他的了,收了手就此背过了身去。 宋慧娟也不拦他,只直起身子给他掖了掖被子,又下了床去瞧两个孩子。 小明安好在跟他们睡着一间房里,有个动静她能随时去看,可小明守自己一个人在西屋,他睡觉也不是很老实,尤其是这几天又降了雪,她生怕一个看不住夜里受了凉再发了烧。 不论啥时候,哪家也不是轻易能生个病的,大病且不说,小病也是够熬人的,大人孩子都遭罪。 她只有亲眼看过两个孩子,才能放心躺下,往日夜里睡前看一趟,半夜再一趟就成。 自打前几天降了雪她就不放心,陈除了睡前看一趟,夜里少也得看上三两趟,闹得陈庚望又对她吹胡子瞪眼。 可宋慧娟也只能对他笑,笑完接着去看,她不看心里是放不下的,即使她人躺在床上,陈庚望更是睡在了外侧次次替她去看。 第108章 待到第二日宋慧娟起了床,她自去灶屋忙着早饭,陈庚望也跟着坐在灶下烧着火,没早早去把孩子们喊醒,到底遂了那妇人的意。 等这饭做得快好了,宋慧娟还未去叫人起床,两个孩子到了点自己就醒了过来,且还不需宋慧娟帮着穿戴衣裳鞋袜了,自己慢慢折腾着也能穿好。 等他们跑过来喊宋慧娟,她才起身倒了热水,又舀了小半瓢凉水掺进去,拉着他们仔细瞧了衣裳,见穿得整齐,才湿了帕子要给他们擦脸。 冬天的衣裳厚,孩子们至多穿两件,有时只套一件厚厚的棉袄也足以御寒,但要他们自己撸着袖子洗漱就怕是要沾湿袖口了。 是以,宋慧娟帮着把他们的袖子一个一个卷起来,拧干了帕子,轻轻擦过了他们的小脸上才放了人,“去洗洗小手去。” 两个孩子这才围着盆洗了洗小手,洗完后自觉擦了手,老老实实的坐在了自己的小板凳上。 小明安跟着陈庚望坐在了灶下,窝在他的怀里烤着火,小明守便坐在了宋慧娟身边,跟他娘说着昨日认的字来。 宋慧娟展开了双手,由着他的小指头在手心里划来划去,又听他小大人儿一般问她,“这是妹妹的名字,娘,你记住了没?” “记住了,”宋慧娟笑弯了眼,她这辈子识得字再少,可她这几个孩子的名儿她是怎么也忘不了的。 陈庚望见那坐在案桌边上的妇人对小子的废话饶有兴致,对他把人赶去西屋睡的决定愈发觉得正确。 吃过饭,宋慧娟收拾好灶屋,便继续坐在屋里忙着织布,陈庚望便坐在院子里看着两个孩子写字了。 每日忙完,宋慧娟尽力搂着小明安和她说说话儿,连对小明守她也都尽力每日腾出时间听他教她识字。 比着上辈子,这一回她不单单把自己对他们的心剖了出来,她也晓得对着自己的孩子要和他们多说话,教他们明白自己的心,用她的方式照看着他们,为他们遮挡着风雨,总不能教他们再同上辈子一样,一个人心里孤孤单单的,走上了绝路。 这厢,过了好几日,陈庚望才发觉那妇人是认真的跟着那小子认起了字,她还是真会寻人,看着那跟着小子一字一字认的妇人,他的嘴角无意识的弯了起来。 这天夜里,宋慧娟才跟两个孩子说完话,看着他们睡了去,才堪堪躺下就等来了那无端发作的人。 那双大手在她身上胡乱揉动着,宋慧娟忍了一会儿,实在忍不过才拍了他,红着脸轻声说,“教我缓缓。” 闻言,那双大手立时便停下了动作,那本埋在那妇人胸前的头也移了开来,直喘着粗气将人揽在了怀里,暗声问她,“怎得要识起字来了?” 那本还闭着眼手里摸着小腹的妇人颤动了两下睫毛,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终是未睁开眼来,缓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也是闲的没事了。” 他未曾想到这妇人这样回他,睁开了眼仔细看着窝在他怀里的妇人,他如何不知她是个闲不下来的,自打她那天与他说有了身子的这些日子也不见她手里的活儿少,不是纺线便是织布,总离不开这院子。 对她的这个回答陈庚望是不大信的,可眼看她是不肯说的,便也止住了话,松了揽着人的胳膊,那颗滚烫的心也冷了下来。 感受到那臂膀的垂落,宋慧娟也自觉侧过了身,在黑夜里缓缓睁开了眼。 原识字这事她不是没提过,几年前她就提过了,甚至他也好心的拿了她从不知晓的字典给她。 可她明白,这事在陈庚望心里是抵不了吃,换不了穿的,至少对她这一个妇人而言是如此的。 自打他说过那话之后,她便再没开过口了,也把那字典物归原主,放在了他的抽屉里,现如今早不知被他放哪去了。 这些时日,她也从未见过他为两个孩子拿出来一次,更遑论上辈子她跟着他过了三十多年都未曾见过一次,甚至根本不晓得他还有过这样的物件了。 如今,陈庚望肯带着小明安认些字已是很好了,等到来年小明守上了学,便也能带着小明安上进了。 现下,她手里还是攒了些钱的,无非是平日攒的鸡蛋换的钱,再加上她每年冬天织的布换来的。 小明安上学怎么也要再等两年,再攒两年那时也是能够的,她苦一些不算苦,能教孩子们过得好些便都是值得的。 虽说她已然活过一辈子了,可见得世面还是很少,大半辈子连他们这个关庙乡都没出过,更不要提那些个大城市了。 人人都说妇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她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可她的闺女不该如此,总得走出去瞧瞧,世上的路千万条,如何都不该走上绝路才是。 每每想起她的孩子们,她的心都撕碎了一般,可她只能撑着往前走,能走出去的法子她知之甚少,除了当兵,便也只晓得读书识字是实实在在能教人走出去的。 对他们这乡下的女娃娃,便是连兵也难当,除了识字,或许还有一条嫁人的路子。 宋慧娟自己已经走过了一遍这样的路,深知这条路是救不了人的,只会拖累人,一条把她的闺女拖累的不成样子,乃至丢了性命的绝路。 是以,这辈子她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再对她的闺女说那些妇道人家的话,不强求她的闺女做她这样的事去讨好一个男人,她的闺女不该像她一样,而是自己就能长成一棵大树,不惧风雨。 这样的道理也是她活了一辈子才悟出来的道理,她也晓得她自己活得太蠢笨,甚至现如今她还是没有自己站起来,还依靠着这个睡在她身旁的男人,借了他的织布架子才织出了布,借了他的人情才救出了她弟弟,许多,许多,都已经分不清楚了…… 宋慧娟望着那张小床上露出的小胳膊,还是坐了起来,拿起衣裳披在了身上,摸着黑一步一步小心翼翼下了床。 要论平常,那男人也是会自己去看的,可今儿许是对她不满,连带着孩子也不如他的意,连看也不愿看了。 宋慧娟仔细为小明安盖了被子,又进得西屋去看了不大老实的小明守,这才进了屋去,却也未再上床,挨着小明安躺在了那张小床上。 那床上躺着的陈庚望也未睡,那妇人的动静他听得清楚,却久久不见她再回来,翻过身一看,愣是教这妇人气得握紧了拳头。 虽是一张小床,但对宋慧娟这个实在太瘦的人算不得小,即使怀里搂着小明安也是睡得下的。 此刻,她是无心应对陈庚望了,便借此逃了出来,却还是待在了这间屋子里。 她自己的日子过得这样难,对怀里的闺女更是不多强求了。 这世道,妇人的日子从来都比男人难捱。 宋慧娟对她和陈庚望之间的事从来没想过在孩子们面前摊开的,那对他们实在太残忍了。 好在,冬日天儿冷,孩子们本就觉多又容易贪恋暖和的被窝,宋慧娟早早起了来,小明安也没觉出什么来。 这一分床,宋慧娟心里只觉得轻快,连着两天都是哄睡了小明安后她便直接睡在了那张小床上,不料等到第三天夜半,小明安做了噩梦,哭着醒过来就瞧见了搂着她的她娘。 一时,这便连哭也忘了,等宋慧娟拍着她的背一哄她,“哎呦呦,谁欺负娘的闺女了?不怕啊……” 这话说完,小明安又忘了怎么她娘会在她的床上了,两手紧巴巴搂着她娘又哭了起来。 这一哭,连带着西屋的小明守也醒了,连衣裳也顾不得穿就跑过来关心他妹妹,“谁欺负你了?给哥哥说,我给你报仇!” 宋慧娟见他光着身子骨,她也忙不及了,只得忙招呼他,“你妹妹没事,只瞧着你明儿就得吃药了,还不上来。” 小明守哪里还顾得上看他老子的脸色,一出溜就爬上了床,把自己塞在了床尾,还不忘继续安慰他妹妹。 宋慧娟一个人作两个人使,搂着小明安好容易哄睡了,又下了床去看床尾的小家伙。 本就是一张单床,她带着一个孩子也还过得去,可两个孩子都塞进去就不大够了。 于是,宋慧娟只得抱着小家伙的被子又回到了那张大床上,只是那一直冷眼看着她的男人一见她往回走连头也不抬,睁开的眼当着她的面就闭上了,教她瞧得清清楚楚的。 宋慧娟装糊涂似的只作瞧不见,稳稳当当躺了下去。 可两个孩子不肯教她糊涂下去,第二天一早醒过来,一看他们自己个儿趴在床上睡着了,又瞧不见宋慧娟,可是叫了她好几声。 小明安难得不愿她走,仔仔细细和宋慧娟说了她那可怕的梦,可怜人太小连梦境和现实也分不清,“娘,你昨天真哄我了?还搂着我睡?那不是梦?”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93节 宋慧娟只能点头,话也不多说了。 “娘今天还和我睡好不好?” “好……” 第109章 待那一夜过去,小明安又重新爬回了他们身下那张大床,小明守还一个人老老实实窝在西屋,但一个实实在在的小娃娃躺在中间隔开了那具身体,好歹教宋慧娟的呼吸轻缓了许多,更甚她那稚语已无意教宋慧娟心里对着那人的情绪化消了不少。 因着孩子,她从来都只能退步,从来如此…… 搂着怀里软乎乎的小女娃,听她叽叽喳喳的问她腹中的孩儿,窝在西屋的小明守时不时也要插上一句,她的那颗心似乎也能跳上一跳。 “娘,你生个妹妹罢?我带着她玩儿……” “不成,生个弟弟好,我能带着他去打仗……” “弟弟不好,要妹妹……” “你带芝华就成了,要不娘生两个好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对,这样就好了,娘……” “娘,成不成?一次生两个可好?” “就像明坤哥和明垣哥一样,换一个妹妹?” 宋慧娟听着他们两个争论不休,却没想到最后折腾成这样子了,她也是叫他们的话惊住了,一时无语凝噎。 问了一次久久不见她娘回她,小明安便抬头去看她娘,可她娘这样愣了神儿眼里直落泪的样子教小明安心里发慌,忙爬了起来摇晃着她娘的胳膊唤人,“娘!娘!” 原本在闭眼休息的陈庚望被身旁哭着喊娘的小明安喊得心颤,他立时坐起来点了灯去看那妇人,这时她已经回过了神,还来不及拭去面上的泪,已经拍着小女娃哄了起来。 陈庚望看着她那通红的眼眶,面上努力带着笑哄孩子,只是如果那面上未垂着泪也就不教他那么心疼了,他随手从那妇人的枕下抽出帕子,抬手就伸了过去。 宋慧娟的余光注意到随着那只大手朝她过来的那张脸,终是忍住了心里的悲痛,由着那张帕子靠近了她的脸,又停留在她的脸上。 陈庚望的手仅仅隔了一层单薄的帕子,那泪水浸湿了它,那再一次因着他靠近的手不停颤栗的睫毛逐渐平静下来。 这时,那只手还未从她眼前离开,那被在西屋惊到的小子噔噔噔就跑了过来,一下子就窜到了床边,狐疑的看着他爹的手,“咋了? ……无人应他。 那小脑袋随着一双眼睛左右颠倒,看了看他爹又看了看他娘,最终落到扑在他娘怀里的小明安问睁开了眼睛的他娘,“娘,咋了?” “娘没事,教虫儿迷了眼,”宋慧娟的嘴角弯出一抹笑,手上还轻轻哄着为她难过的小明安,看得这次知道披了衣裳跑过来的小明守便坐起来摸了摸他的小手,“快回去睡觉,可不敢着了凉。” 陈明守点了头还未答话,他爹那双眼睛已经看了过来,丝毫不给他犹豫的时间,转过头便要吹灯。 于是,陈明守在他娘的温柔目光中和他爹那严厉的注视下一步一步回了他的小屋,重新做回了男子汉。 放下怀里已经睁不开眼的小明安,宋慧娟才躺到了床上,闭着眼睛却睡不下去。 两个孩子玩笑般的话儿道破了天机,可不就是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吗? 虽不是他们说的双生,但看着他们一个个同上辈子一样出现在她身边,她便知道有些事是变不了的,且她也是不愿失去任何一个孩子的。 或许,她也是一个自私的母亲…… 夜总是太长,长得教人数着指头过,盼着天亮,盼着无知的未来,盼着是否存在的希望。 过得月余,日子进了腊月中旬,宋慧娟腹中的孩子也满了四个月,这时便需着手准备过年的物什了。 幸好,这时宋慧娟的肚子还不是很大,洗衣做饭这样的活儿也是能做的,至于提水这事早被陈庚望接了手去。 每日晚间吃过饭,他总要去打上几桶水,那大水缸从没缺了水,连灶下烧柴的活儿平日也是他做的,若是他哪一日晚归了也有小明守去看。 这样枯燥乏味的日子有了孩子总会过得快些,更令她欣喜的没过几日是她二弟弟送来了她大弟弟来的信,大意是过完年就要退伍回家来。 初闻这样的消息,宋慧娟高兴的都没有反应过来,愣是听宋浦为读了几遍才明白过来他是要回家来了。 直到这时,宋慧娟为他挂着的心才是放了一些,盼着一家人团圆,她面上带着笑手上又摸起了针线篮子,为着在那檐下认字的孩子做着来年的新衣。 这一年的除夕仍是他们自己一家子在这个小院里过了,自打陈庚良两口子从老宅搬了出来,这每年的除夕才是真正分了开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兄弟三个也才算得上是分了家了。 毕竟,这堪堪比宋浦为还小上一岁的陈庚兴已经开始相看人家了,只等着这一两年看好人家就要成家了。 于是,宋慧娟又开始发愁起她那两个弟弟的婚事来,大的这个翻过年就到二十五了,比着陈庚望当年还大一岁,这个岁数只怕要更难寻了,手下的那个虽小一些可也不小了。 但这事只她和老宋头着急终究无用,还是要等当事人回来自己挑个合他心意的。 家和万事才兴。 等到第二日大年初一头一天,宋慧娟还是带着两个孩子跟在陈庚望的身后去了老宅给二老拜年,陈庚良孟春燕两口子带着两个孩子也是前后脚到。 这几年间,陈家添了一对儿孙子,又得了一对儿孙女,再加上现下宋慧娟腹中的这个,他们这家的人丁也不算得少了。 这会儿子,陈庚望带着两个弟弟先给他们的爹娘磕了头,而后又是陈明守这个长孙带着小明茂也磕了头。 虽然无需小明安和小芝华磕头,可也是得了压岁钱的,但比着两个男娃娃是要少的。 对这两个女娃娃不是头一次如此,他们也不是头一个受到这样待遇的女娃娃,但却从来无人抗争,又或许从前有过抗争的人,被冠以了疯子的名号,贴上了自私的名声。 上辈子的宋慧娟沉默如此,张氏更是如此,从前不知有多少女性都是如此,他们会从少时不解何为男女的娃娃逐渐变成重男轻女的帮凶。 如今,面对小明安的不解,宋慧娟也是无可奈何,可她再不会和上辈子一样劝她知足懂事了,她至少不应该欺骗她,她牵着她的小手走在人后看着一幅幅恐怖的嘴脸,却无法和她解释往日夸她懂事的大人为何此时没有给她一份同她哥哥一样的压岁钱。 孩子或许是很好糊弄的,随意寻个借口打发过去,忘性大也就想不起来了。 可宋慧娟归了家去,还是拉着小明安的手和她说了起来,“娘也说不清楚,可是娘知道比着女娃娃大家多还是更喜男娃娃的。” “娘哩?”小明安眨着那样一双天真无知的眼睛看她,“娘更喜欢哥哥吗?” “那倒不是,”宋慧娟既然不打算糊弄她,自然要使她明白的,“你和哥哥都是娘的孩子,等后秋哥哥上了学,过两年你到岁数了,娘也给你上学,娘的东西不多,怎么也不能教你比你哥哥少了。” “真的?”小明安也和她哥哥一样盼着上学,听到这两个字眼睛都亮了。 “真的,”宋慧娟看她这模样还是笑了,或许这话说的太早了,可她只能尽力不教她在这个家里,在她身上感受到不平,可一旦出了这个院子她就使不上力了。 这个世道有太多事是她一个识不得几个字的田间妇人能做的,她唯有尽力,尽力护着她,把她知道的慢慢教了她,如何也不能再困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太苦了。 世事如此,逼得人打掉了牙齿还得和着血往下咽…… 这样的事急不得,眼下更急的是她那两个至今还未成家弟弟,这个年宋慧娟在一半愁一半喜里糊涂地过完了,连带着余下的那几个月都是如此。 陈庚望哪里知道这妇人的愁,只看着她那日渐鼓起的肚子和愈发消瘦的身子也发起了愁。 冬日里穿得厚实,陈庚望还未发觉她瘦得厉害,等到了春天里,厚袄一脱,换上了小袄,才发现她那肚子不知怎地短短几天就鼓了起来,高高悬在她那小身板上。 为着这事,陈庚望夜里也睡得不踏实了,把赖在床上的小明安赶了下去,仔细看了她几日,却并没有发现她吃的饭少,只是睡的觉也是比往日少了,每夜里总要频频醒来一两次。 看着那妇人抱着肚子小心翼翼的小床,连灯也不点,他便坐了起来,划开火柴点着了灯。 那妇人还自以为惊醒了他,对他摆手,“你睡罢。” 陈庚望没停下穿衣的手,拿着灯跟了上去。 眼见那妇人没有抗拒,陈庚望就此也便跟在她身后,有时也不收步子走在了前头,连床榻上也换了回来,她躺在外侧还是方便一些。 好在,她没有继续瘦下去。 日子一直到了四月份,宋浦生回了家,第二日就赶来了陈家沟,直到人真真切切的出现在她面前,宋慧娟才是真稳住了心。 第110章 进得四月,天儿也热了起来,时人多穿了单褂子,尤是在田间低头除草的庄户人,忙起来连一件单褂子也嫌闷热。 宋慧娟也为两个孩子换了单衣裳,连她也脱下了小袄,有时午间实在热的厉害,但这一两个月老天又总是变化无常的,一会儿晒的人都躲在了树下乘凉,也许下一刻便又下得一场雨来。 这样的天气是不大好的,眼看着狂风大作,卷袭着已经渐渐泛黄的麦子却也无奈,还好别的粮食已经成熟收过了,家中也还是有些存粮的。 陈家沟的南河里这时已经开满了一坑的荷叶,大大小小,相互映衬。 若是哪时天中突降了雨来,那遍地跑的娃娃就敢仗着胆子去河里捞上几支荷叶来,顶在脑袋上优哉游哉的浪荡回家。 这时,因着宋慧娟的身子愈发重了,许多活儿做起来都很费力,陈庚望便嘱咐两个孩子要多在家中帮着做事,两个孩子便不大跟着人出去耍玩,乖觉坐在檐下乘着凉认字。 宋慧娟坐在堂屋的高椅子上时不时看看他们,手里穿针引线忙着为腹中还未出生的孩子做小衣裳。 虽说日子不好过,但宋慧娟还是为着这个腹中格外活跃的孩子省下了棉花新布,为他的新生一件新衣也该是有的。 这几年宋慧娟和陈庚望是很少添衣的,省下的布和棉花也是不少了,孩子们一天一个样儿,连衣裳换得也比着大人要快,每每做衣时都要稍大一些,以盼着来年还能再穿。 如此这般,他们这个小院的日子过得也不算太难捱,至少于吃穿上大人紧一紧总是能顾得住孩子的。 天色还暖,只是风大,吹得木窗子叮铃作响,宋慧娟便起了身,院子里还挂着她才洗过的衣裳。 “娘!” “娘!” 如今她一出门,两个看得极紧的孩子立即便抬起了头,跑到她身边问她,“娘要作甚?” “这会儿风大,娘怕衣裳吹掉了,先收进屋去,”宋慧娟摸摸两个孩子的小手,热乎乎的却也没出汗,“去认字罢。” 又长了一岁的陈明守更知做哥哥的责任,二话不说就跑进了堂屋搬了个凳子来,“我取。” 虽说小明守比着同岁的孩子看着要高一些,可宋慧娟还是不会让他上手,“娘够得住,快把凳子搬回去。” 这几根绳子本就挂得不高,当年还是陈庚望顾着她的身量钉的钉子,她微微一抬手就能够得着。 陈明守被拒绝后,老老实实把凳子搬了回去,而后和他妹妹就守在了他娘身边,亲自跟在他娘身后跨了门槛进得屋去要教他娘认字。 宋慧娟在她这两个孩子跟前也是抽空识得了许多字,写是写不好的,但马马虎虎也算是认得了。 人一长大,事就多了,便很难坐下来专心做些无关紧要的事了。 宋慧娟本是要忙着做衣裳,可看着两个兴致勃勃的孩子便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了,跟着他们一齐认认真真的认字了。 待宋浦生来瞧他大姐时,喊了两声才有人应他,“来了!” 跑来开门迎他的是个男娃娃,打眼一看就晓得这是这家男主人的娃娃,他也不免感叹两父子是越来越像了。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94节 “大舅舅!”陈明守还是认得他大舅舅的,宋浦生虽然不能年年都回来探亲,可三两年也是能回一次家的,喊着人就回过头往屋里跑去,“大舅舅回来了,娘,娘,大舅舅回来了……” 宋浦生看着那个小娃娃见了他高兴成这模样面上也露出了笑来,推着车子就进了院门。 宋慧娟只知他要在这个月回来,信里并没有写明是哪一天,她盼了二十三天了,如何也没想到他赶着小满到的家。 盼得太久,等人真站在面前,宋慧娟连站也站不起来了。 宋浦生这时已走到了屋前,亲眼看得桌前他大姐双手撑着椅把迟迟站不起来,一个箭步冲到了他大姐手边,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扶起了她,而后才唤她一声,“大姐。” 宋慧娟眼眶通红,嘴角却带着笑,满心的话也只说出一句,“回来了?” 宋浦生看着瘦了许多的他大姐也只得点头,“回来了。” 由不得他们姐弟再叙情,两个孩子已经热热情情的唤起了宋浦生,“大舅舅,就你一个人来了吗?二舅舅和小舅舅哩?” 往日来他们这座小院子的多是宋浦为或是宋浦华,即使从前宋浦生来也有宋浦为或是宋浦华一起跟着,没想到今儿只宋浦生一个人来了。 宋浦生扶着他大姐坐下,才对着问他的小外甥说,“你那两个舅舅忙着活儿,”边说人边往外走,“瞧瞧,我带了好东西哩。” 两个孩子被好东西吸引了过去,这时宋慧娟才侧过头掏出身上的帕子拭去了眼中的泪。 她坐在椅子上,看着宋浦生翻开他的包裹,掏出了两本手掌大小的蓝色物什递给了两个孩子,“这是给你俩买的字典,一人一本。” 字典这种物什在这时还是很稀罕的东西,许多庄户人家根本都不识得字典是个甚?更遑论哪家的娃娃上学还要特意买一本字典使哩? 小明守拿着那崭新的字典很无措,他还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小明安虽说识得字不比她哥哥少,可她也从没见过。 宋浦生早在家里寄回去的回信中得知了今年九月份他小外甥就要上学的消息,因此特意请人捎了两本新华字典,以此期盼着他们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新华字典,”宋浦生卸下他的布袋子,摸了摸小外甥的脑袋往堂屋走,“来,大舅舅教你们。” 小明安面上安安静静捧着被塞在手里的字典跟着她哥哥进了屋,心里仿佛开了花儿一样。 宋浦生走到桌前,把布袋子放下一一掏出了里头的东西,“这几尺布料做几身新衣裳,这个大拨浪鼓给小外甥,有几袋种子给大哥,回头种自留地里试试。” 宋慧娟看着他的手不停,那布袋子左右两个塞得满满当当,“甚种子怎也带回来了?” “有两袋菜种子,咱们这儿没有的,先种着试试,还有一袋子西瓜种,”宋浦生在外地见了新奇的粮食特意带回来打算在他们这儿种着试试。 “家里可留了?”宋慧娟把那几袋种子放在柜台上,见得他带的那么多的布料有些惊讶。 “留了,”宋浦生在家的确留了一些,不过他们几个男人哪用得了这样花的,这是特意给他大姐带回来的,转过头他就教起了两个孩子。 “你俩都认字了?” “认了,认了……” “可学了拼音?” “没有,爹没教过哩。” “没事,大舅舅教你们……” 宋浦生手把手教了好一会儿,可这也不是一会儿就能学会的,宋慧娟便让两个孩子去桌前趴着学去了,好容易教他们能说会儿话。 二人进了灶屋去说话,宋浦生点着柴,宋慧娟擀起了面来,往日他最爱吃她做的汤面。 上车饺子下车面。 “回来想做啥哩?”宋慧娟回过头问他。 “先种两年地折腾折腾,”宋浦生这次特意带了种子回来就是打算想想法子的。 “种地?”宋慧娟很是惊讶她听到的话,她从没想过她弟弟当了这么多年的兵一旦退了伍回了家来只能和从前一样继续埋头在田间地头苦干,那这几年的分离到底有什么意义? “嗯,”宋浦生坚定的点了头,“我心里有法子,想先干两年。” 既是他自己已经下定了决心,宋慧娟便不再犹疑,只最后问了一句,“爹知道吗?” “我还没说,过两天罢,”宋浦生也明白他们心里的失落,但他更晓得他们不会对他的决定指手画脚,只有支持。 “也成,”宋慧娟转过身,撒了一把面,“晌午想吃啥菜?” “啥菜都行,”宋浦生看着那一刀刀划开的面条,心里已经想到了,“就是得配一口酱豆子。” “早做好了,”宋慧娟指了指案桌下面那满满的一缸,“打你去年寄信回来就想着做了,算着日子做的,也能吃了。” 宋慧娟自打知道他要回来的信儿就着手准备了,做了满满的两缸子,“等晚会儿回去把这一缸子带回去。” 宋浦生是无法拒绝他大姐做的酱豆子的,他们家没一个人能做出这个味道来,他想了几年了。 等他们这饭快好时,陈庚望终于推开了院门,一瞧那辆停在院子里的洋车子心里已有了数。 “浦生来了?”陈庚望低下头走进灶屋。 闻言,宋浦生立时站了起来,对着来人喊道,“大哥。” 男人之间,尤其是他们这样的姻亲关系,是要说一些车轱辘话的,但碍于他们之间相差的岁数过大,总会有一种大哥带着自己的兄弟的错觉。 宋慧娟总是这样看的,他们一家子见了陈庚望总是拘谨的,好在宋浦生见过了世面,站在陈庚望面前便没有觉得像从前那样很奇怪了。 一家子姻亲,围坐在一起吃了顿家常便饭,宋慧娟再没有拘着小明安和她一起坐在灶屋,有时年岁小也是个很好的理由。 第111章 因着陈庚望回到家时已是饭点,这顿饭吃过陈庚望还和宋浦生说了会儿话,宋慧娟便趁着洒扫起了灶屋,又把前些日子她做的几件衣裳装了起来,等会儿是要他带回去的。 等宋慧娟忙完这些才坐到堂屋歇上一歇,恍着脑袋听他们说了几句大事。 这男人家的大事她是从不掺和的,手里拿着针线继续做起了小衣裳,时不时抬头看看趴在桌子上翻着字典的两个孩子。 等他们唠完大事,那高高挂在院门上头的太阳偏了一些,日头也没那么晒了,两个孩子早已撑不过去睡了过去,连宋慧娟坐得久了身上也有些困怠。 这时,宋浦生才转过来走到她身边坐下,看了看外头的天儿,“这会儿不晒了,我可要回了。” 宋慧娟点点头,起身进得东屋拿出了他来时带的那个布袋,“这几身衣裳带回去,还有那缸子酱豆子装,等会儿寻个竹篓子装里,回去开了盖就能吃了。” 她一遍遍嘱咐时,陈庚望已找出了家中的竹篓子,把那黑漆漆的小陶瓷缸子放了进去,且寻了一条绳子来。 “绑着稳还是背着稳?”宋慧娟站在旁边看了会儿,生怕一个不稳碰碎了。 陈庚望手上不停,绳子在他手中来回在车座和竹篓子中穿过,“背着太高。” 宋浦生两手扶着竹篓子,见他说完后他大姐看了一眼便不再说了,但面上毫无郁色,如此他才放下心来。 等陈庚望绑好,宋浦生推着车子出了门,这便要回家去了。 这次宋慧娟心里便不那么难受了,过不多时,地里的活忙完后她也能回去住上几天,大约到那时也要多带上一个小娃娃了。 “我走了,回去罢,”宋浦生朝那扶着门框看他的他大姐说。 “我这就回,走罢,走罢,”宋慧娟对他摆了摆手,还不忘嘱咐道,“路上慢些骑。” 话是这样说,但人还是站在门边,看着那道身影渐行渐远,直到拐了弯彻底离去,连铃儿也听不到了。 这一次的离别是不同以往的,陈庚望看着身边的妇人再不似那满身的悲痛,便开口唤了人,“进去罢。” 说罢,率先提起步子离开,短短几步路,他却没有听见身后妇人的动静,回过头才看到那妇人还扶着门,脚下只微微走了一步便停滞不前了。 宋慧娟本是站的久了,再加上腹中的孩子月份大了,行动难免有些不便,脚下的步子也就慢了些,她便扶着门还是缓了一会儿。 她的头还未抬起,就见那双大脚又回到了她身边,一只手稳稳托住了她的手臂,问她,“走不动了?” 宋慧娟摇了摇头,“站得久了,腿有点麻。” “哪条?” “右腿根上。” 宋慧娟试图抬抬腿,却还是使不出劲儿,紧接着便感受到一只大手按了上去,上下揉捏着,她低了头视线落到她那条被另一手紧紧握住的胳膊,继而落到那弯着腰的人身上。 “试试,”她久久盯着那脊背看的失了神,还未回过神来那张脸已然转了过来,两双眼睛直直的撞在了一起。 宋慧娟立即恢复正常,“好多了。” 看着那双下意识的垂了眼眸,陈庚望的眼也冷了下来,缓缓直起腰却没有松开那条细的他一只手就握的住的胳膊,只低垂了眉眼看得那还牢牢抓着门的妇人,淡淡说了句,“进去罢。” 胳膊被人抓在手里,宋慧娟动了一下,那手却是抓得更紧了,她便只得由着他在前头走,努力抬着步子跟着。 幸好,这时腿上也有了劲儿,她也能跟得上,他脚下跨的一步大的很,放在平日她也是跟不上的,且论此时了。 待二人走近屋内到了小床边,宋慧娟借着他的劲儿坐了下去,“去睡会儿罢。” 这话对谁说的不言而喻,人便离了去坐在那大床上,宋慧娟这厢仔细看了看两个睡着的孩子还算踏实,才终于能歇上一会儿。 这事过后,天儿愈发的热了,地里的庄稼也成熟待收了,抬眼望去,一片平原尽是黄。 越到此时,东边的小院越忙,因着宋慧娟也快到了日子,每日在外忙得分不出身的陈庚望唯有吃饭的那半个钟头才能回得来。 这时,宋慧娟还是能顾得住这一家子的洗衣做饭,手里也能拿着针线动上两针。 俗话说怀胎十月才得子,可过了十个月,腹中的孩子还没动静,宋慧娟摸着起伏分明的肚子还是忍了两天,能动弹还是好的,晚几天也不怕甚。 是夜,宋慧娟起夜正赶上陈庚望拍门,她应了一声忙去取下门闩,满身麦秸的陈庚望顶着竹帽子一步跨了进来,拿起她手里的门闩又放了上去。 宋慧娟便先一步走进灶屋,倒了热水,半掺着凉水,温热的正好。 这时,陈庚望已站在门边拍打着沾在身上的麦秸,身前的他随意拍打几下就扫掉了,身后的却看不清楚。 “近些,”宋慧娟一手扶着灶屋的小门,一手唤他,待人走到她面前便接过了他递来的毛巾,朝那背上擦拭了起来。 麦秸沾在身上一时很难打扫干净,借着毛巾能挥掉大部分,但总有些犄角旮旯的得人上手慢慢捡。 宋慧娟挥着毛巾拭去了大部分,至于那些一时半会扫不掉的便先搁置着,“洗洗手,先吃饭。” 说着,放下手里的布巾便去端了饭来,陈庚望二话不说先快快吃起了饭,属实是饿的久了。 他这边吃着饭,宋慧娟便马不停蹄起出了锅中烧的热水,能教他吃过饭好好冲个凉,去去身上的暑气。 “可好了?”宋慧娟这时已经去屋内给他拿了换洗的衣裳,看得进屋的人便问他,“歇会儿洗洗身子再睡?” “成,”陈庚望放下手中的水桶,坐在了椅子上闭着眼假寐。 过得好一会儿,宋慧娟打扫过灶屋,再进到屋内看到那个撑着手肘假寐的男人,满脸的憔悴,连下巴处也长出了胡茬,想来还是这几日太忙的缘故。 她放缓了脚步,堪堪走到他身边还未放下手中的煤油灯,明眼瞧着异常疲累的陈庚望便睁开了眼,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长年累月的活计使得那手上长满了茧子,摸着很是粗糙,两双手皆是如此。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95节 陈庚望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连人一起带到了身旁的那张椅子上,待她坐下,另一只手又覆在了她那高高挺起的肚子上,摸了两下,问她,“怎地还不落地?” “快了,”宋慧娟边说边侧过身放下了手中的煤油灯,“等麦子收完正好。” 闻言,陈庚望似乎也真的思虑了一番,松了气,“也成。” 说罢,那满身疲惫似乎消失了一般,又好好的坐了起来,松开了手,正经的洗漱去了。 看着那强撑着劲儿的高大的身影,宋慧娟也没有再动,坐在那张椅子上也闭着眼打起了瞌睡。 世道艰难,日子不好过,于谁而言都是如此。 陈庚望再次推门而入,一眼就瞧见那妇人还未上床,和他方才出去时候一样的坐着,只是头歪了。 他转身关了门,几个快步走到她身边,一把就将人抱进了怀里。 “洗好了?”走动几步,还未到床上,怀里的人就醒了,对自己的困怠有些抱怨,“衣裳还没洗哩。” “明儿再洗,”他脚下的步子是不停的,把人稳稳放在了床沿边上,“先睡罢,累了一天了。” 他看着那妇人眨着带着血丝的眼睛解了盘扣,慢慢儿的褪了衣裳,便拉过床尾的小被子盖在了她身上,而后才吹熄了灯上了床去。 因着腹中的孩子月份大,宋慧娟便只能朝外侧着身子躺,只有这样身子才能尽量好受一些,便也不觉着那么累了。 只是这会儿又睡不着了,腹中的孩子又开始翻天倒地起来,生踹的她肚子疼,便是她想睡也睡不着了。 这样的动静陈庚望不是头一回见了,几个孩子中属这小子最是折腾,从来如此。 宋慧娟却不这样想,只要孩子本性不差,好动些更好,至少身子骨是个康健的。 这夫妇二人两人不仅仅是对这一个孩子观点不同,对其他的孩子也很难一致。 只不过,面上是瞧不出来的,宋慧娟是很少会当着孩子们的面儿驳他们的爹的,如今更是没有。 还好,再如何,腹中的孩子还是等陈庚望忙完了地里的庄稼才有了动静,也算是体谅他爹娘了。 这日早间,陈庚望才出门不久,宋慧娟便觉着一阵阵的疼痛了。 她忍着痛走到门边,唤了正在院子里耍的小明安来,“去外头叫你哥哥回来。” 小明安看了一眼她娘,没瞧出来什么,她娘还笑着对她摆手,“去罢。” 小明安点点头,脚下莫名的跑了起来,心里直打鼓。 这会儿子,陈明守刚出了门去自留地里看花生,人才到地头,还没剜出几个来,远远的就听见小明安唤他,“哥!哥……” 第112章 这一年的五月初一,宋慧娟与陈庚望的第三个孩子赶在太阳落山前落了地。 当日小明安喊回了正在自留地忙的小明守,还未等两人进得屋内远远听见那忙不迭的声响时,宋慧娟早已经痛得站不住了,生怕教他们瞧见她的痛楚来便只得死死抓住了身旁的床帐子。 看得朝着她一前一后跑过来的两个孩子,宋慧娟的努力控制着嘴角露出一抹笑来,对小明守招了招手,缓慢而温和地问他,“还记得崔婆婆家不?南河西头……” 这崔婆婆是是他们陈家沟的接生员,这几年身子骨还算硬朗,也是做活的。 话还未说完,陈明守已经点了头,他心里也大概是明白的,原是陈庚望早已叮嘱过的,目光落在他娘那个高高的肚子上,“我知,南河西头军儿奶奶。” “对,你去请她来家里一趟可成?”宋慧娟摸了摸他紧紧蜷着的手,掏出帕子拭去了沾染的泥土,进来宽着他的心,“娘没事。” 陈明守由着他娘为他轻轻擦去了手上的泥,看着他娘额上冒出的汗儿便拿过了他娘手里的帕子,一点一点擦了去,才坚定地对他娘说,“我这就去,您等着我。” 这话说完,见他娘对着他点了头,又拉过身旁安静的妹妹对她嘱咐,“你守着娘,我一会儿就回来。” 小明安是头一回遇见这情形,心里不慌不怕是不可能的,即使她也是早被陈庚望嘱托过的,可这对于一个刚满五岁的小娃娃来说还是有些难的。 宋慧娟见她呆愣愣的,便对着大儿说,“娘没事,你去罢。” 陈明守也知这是耽误不得的,便把妹妹 拉到了他娘身边,看了他们一眼才转身跑了出去。 “明安,娘的小明安,”如此唤了几次,小明安才主动伸了手去拉她娘的手,脸上的慌张无措教宋慧娟心疼的不行,握住她的小手带着她往灶屋里去。 即使她那大儿子脚步不慢,可要等小脚的崔婆婆来也是要走上一会儿子的,这点时间也够她先去烧一锅热水了。 “别怕,”宋慧娟一手撑着腰一手拉住小明安走进了灶屋,指着她常坐那儿烤火的灶下问她,“坐那儿给娘烧锅成不?” 小明安这时心里已经不大慌了,乖乖的坐下等着她娘点着了火,往里填了树枝,又添了几瓢水。 待这锅水快烧好时,那接生的崔婆婆已经进得了门来,可身后却不见去请人的陈明守,宋慧娟忍不住往后探头,那崔婆婆见她直往后看,便笑了,“小子去地里寻庚望了,等会儿就回了。” 说着,人先是进得灶屋内,还未继续说,便瞧见了那灶下坐着添柴的小人儿,又是羡慕又是感慨,“真是大了,你这两个孩子养得好,会帮着家里做事了。” 宋慧娟得了她大儿的去处,心里已是松了一口气,回过身看得已经缓过来的小明安也笑了,“真是大了,这两个那时也是您来帮着来看的。” “这个保你也平平安安的,”那崔婆婆看了眼她的肚子,上手摸了摸,问道,“这会儿可是好?” “还成,就是一阵一阵的疼,”宋慧娟这时还能攒着劲儿,看到小明安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那儿心里也放心不下。 那崔婆婆舀了水,手里捯饬着东西,“先去走走,等会儿进屋我瞧瞧。” “诶,”宋慧娟应了声,她一动,那本还在灶前老老实实坐着的小明安便哒哒跑到了她身边,仰着头看她。 “娘就在院子,”宋慧娟擦了擦她的小脸,指着院子对她说。 即使她这样说,小明安还是不肯坐回去,宋慧娟便还是牵住了她的小手,带着她在这座院子里慢慢走了起来。 这时,那陈明守也终于在东地找到了他爹,满身的汗不觉,连气儿也不喘,一口气跑到了他爹身边,“家里请了崔婆婆了。” 这话一说,不仅仅是手上正拿着笔计粮食的陈庚望顿了一顿,连他身边的队长也抬起了头,“先回家去看看。” “你先回,”陈庚望看了眼来报信的小子,继续转动手上的笔,“我等会儿再回。” 可陈明守却是不动,陈庚望的眼睛立时就扫再去看他,这时那两父子长得极为相似的面容就这样直愣愣的对上了。 谁人都不曾退让。 还是那队长开了口,“还是回去看看,这也没多少了。” 到底陈庚望放下了手中的本子,可那小子丢下自认为狠狠地一眼就先跑了回去,他娘还在家等着他哩。 这厢,宋慧娟已经上了床,自然不知他们两父子这样闹了气,一听见那熟悉的脚步声就朝外问了一句,“明守回了?” “娘,是我,”陈明守被崔婆婆拦着不能进去,便拉着了妹妹的手,丝毫不提他去请的人,“我和明安守着您。” “好好带着妹妹,饿了就去柜子里拿馍馍,灶上添过水了,”宋慧娟临时嘱咐了一遍,又想到他们岁数还小,“等你爹回来再做也成。” 她是知道陈庚望没跟着她大儿一起回的,那脚步声她是能分辨的清楚的,心里却也不难过。 这世道妇人生孩子有甚者还比不得家中养的一只羊,一头猪来的重要。 她从来不是没经历过,而是早已经经历过一回了,心里对时下这些人的反应有了数。 不仅仅是男人,连同样身为妇人的长辈或是邻里,对妇人生产都是一样的漠视,好像这档子事就是熟来生巧一般。 或许,对于初次生产的妇人还会多有重视,可像她这样已经平平安安生过两个孩子的妇人,且已有了男娃娃的情况便不那么要紧了。 很多事情在最初无知的时候,不论如何心里都不会有什么奇怪,若是一旦见过比着身边的不同寻常的,就晓得好坏了,这下子就难办了。 上辈子宋慧娟也是这样无知了一辈子,哪里会像如今一样有了身子能在家里歇上一歇,又哪能坐满一个月的月子呢? 即使这月子里洗衣做饭多半还是要她自己动手,但没有恶婆婆赶着刚生产过的她上工已是求来的了。 或许,此时这陈家沟便有妇人又要说那些闲话了,无外乎是说她宋慧娟是个好命的之类的,但说到底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有些事她早已经不在乎了,唯有这腹中时时提醒她的痛楚还让她竭力保持着清醒。 身上的痛不再是一阵一阵了,像南河里的水一样,一下子全部朝她涌了过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冰冷的水不知被太阳晒了多久竟然异常暖和,又或许是不知哪里来的光照到了身上。 她,有些贪恋这样的温暖。 很熟悉,很熟悉…… 她想起来了,像小时被她娘抱在怀里晒暖的那时候,可她似乎很久没见过她娘了…… 或许此时是在梦里,她睁开了眼,那个瘦弱的妇人出现在她面前,怀里正抱着一个小娃娃哄,对她说,“你看,这个小子长得好,来,抱抱他,该饿了……” 这厢刚刚到家的陈庚望还没推门进去,就听见从那里头穿出来的乱糟糟的声音。 “小明守,快去叫你爹回来,快去!” “喊他作甚?崔婆婆您说啥事,我去办!” “哎呦呦,小子啊,这可不是你能办的,快去叫你爹回来,晚了可就来不及了,快去!” “甚?我娘怎地了?” “娘!” …… 正抬手要推门的陈庚望听了这话,脑子嗡嗡作响,几步进得堂屋眼看着乱成了一团也不停步,推了那小门就跨了进去,看着那帐子里的人发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声音,连话也差点问不出来,“崔大娘,她……她怎的了?” “你可回来了,”崔婆婆一听见动静就从帐子里露了面来,“这头开始我瞧了几遍都好好的,这会儿不知道咋个回事孩子就是不肯落地,慧娟瞧着也快不成了,你可得拿个主意啊!” “甚?”陈庚望脚下踉跄一趔,原是那在堂屋的小子听见了这话横冲直撞了进来,“我娘咋了?咋了?” “小子,不敢这时候添乱啊,”看着那就要跑过来拉开帐子的小子崔婆婆只得伸手去拦,生怕那里头的血再吓坏了小娃娃。 可一个年过六旬的小脚老太太哪里能拦得住使了蛮劲儿的壮小子,就在此时陈庚望一只大手拦了去,“出去!” “我不,”那眼眶通红的小子真是大了胆,这样反他老子的话,挣扎几下不得法,一口就咬了上去。 陈庚望二话不说直接把人拎出了门扔进了西屋,可此时炸了毛的陈明守还是要往出跑,到底被陈庚望关了门堵在了外面,撂下一句,“守着你妹妹。” 这时,小明安早已被这家里的两个男人之间的斗争吓得呜呜咽咽的流泪了,连她娘也不叫她了。 陈明守才注意到蜷缩在小凳子上的小明安,流着泪把他妹妹抱在了怀里,学着他娘哄他时的法子,小手轻轻拍在他妹妹的背上,“明安别怕,哥哥保护你,咱们等娘……” 只是他眼中的那扇门也渐渐模糊起来,一低头,有什么落到了手上,他再想低头看个仔细,就瞧得那地上落了个大黑点。 一滴接着一滴…… “明安,别怕,娘好好的哩……”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96节 第113章 年轻的母亲,臂膀大的娃娃,他们在家中的院子里,而光晒满了脚下的土地,不留一丝阴影。 她娘对她笑着招手,“这孩子多乖啊,一点也不闹人……” 明明未曾喊过一声她的名字,可她就是知道她是在唤她,心灵感应似的走了过去。 年轻的母亲盯着怀里的娃娃看了好一会儿,才摇着头却又略带安慰的自言自语,“这孩子嘴长得好,鼻子也直,就是不是十成十的像你,倒比着那两个还好些……” 奇怪的梦让宋慧娟贪恋,她微仰着头直盯着面前的姚氏看,至于那话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太久没见过她娘了,早已经记不清她长什么模样了。 她这样直愣愣盯着人看,倒教姚氏觉察出来,把怀里的小娃娃放到了她手上,很是慈祥恋爱的摸了摸她的头,“回去罢,带着娃娃回去罢……” 说罢,不等她唤她一声娘,已经消失在了她眼前,恍若一场梦。 或许,该是一场梦。 这时,陈家这座东边小院早已人心惶惶,陈明守在外抱着他妹妹等着他娘,眼睛不从那门上挪开一眼,而屋内的陈庚望故作镇定脚下却踏着漂浮的步子走到了那张大床边上,手上止不住的颤抖,一时无有气力拉开那层薄薄的帐子,看着垂落在帐子外的那细手腕,才发觉不知何时她竟瘦成这副样子。 原来,她跟着他的这几年已经不知不觉把自己折腾成了这副样子,并没有比着从前好上几分,似乎一切都是他一个人的自以为是…… 陈庚望尽力控制着自己那颤抖的手,拉开了帐子,此时她仿佛一只刚从落水里出来的鱼儿,嘴巴微张,若有若无的□□,紧紧蹙在一起的眉头,苍白的脸上冒着虚汗,还有那令她如此痛苦的还仍然高高挺着的肚子。 这一刻,眼前的一幕刺痛了他的眼睛,而他的喉咙好像被一只手紧紧扼住了,喘不上一丝气儿。 或许,躺在床上的她也是如此罢。 他那只每夜放惯了在她腹上的手彻底失了力,再也无法像往日一样那么轻松随意的搭上去。 这时,身后的崔婆婆已是由不得他再犹豫,走到了他身边,“庚望,还是得你拿个主意,这……我才好……” 余下的话崔婆婆没有说出口,但两人都是心知肚明的,保大保小要下个决心的。 话是很难说出口的,心里更难下决心。 陈庚望看着躺在床上毫无意识却还在痛苦□□的妇人,他忍着心口撕裂一般的痛,握住了她的手下定了决心,“保大人,崔大娘。” “诶,我这就……” 崔婆婆的话还未说完,被他捂在手心里的手指微动了一下,陈庚望立时摊开手去看,果真她又动了一下。 陈庚望忙倾过了身子紧紧挨着她,拿起旁边她的那张帕子为她拭去了额上的汗,极是轻和地问她,“你……你醒了?” “嗯,”宋慧娟终于从那梦中醒了过来,她于梦中隐隐约约听得他要保大,拼尽力气醒来想告诉他留下她的孩子,没想到那不是梦,一睁眼就看见了他。 无需她动,宋慧娟就已经感受到她手上那股热乎乎的来源了,她展开了手试图去牵他的手,他也注意到了。 一个反握,两只手便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宋慧娟这时才是笑了,可她不知她那苍白的脸泛着他极少见的温和的笑只教他心惊。 不需宋慧娟出力,那只大手已经随着她放在了他惯日放的肚子上,他们感受着那活生生的孩子,宋慧娟虚虚说了一句,“保小。” 这两个字一出口,那只大手就要撂挑子挪开了去,宋慧娟就怕他会如此,早已拽住了他的一个指头,还是笑着对他重复,“保小。” 陈庚望听她还是这样说,那心中的怒气便要压不住了,对她瞪了眼,“保小?” 宋慧娟见他即使此刻生了怒气也还能压得住,心中也是知晓她是为难他了。 这几年她不是没见过他为这个家前前后后的操劳,上辈子也不是没见过,只是或许那时她被挡住了眼,而这辈子的他也的确不是从前的那个他了。 她晓得他是如何分了家,晓得他去南河钓的鲫鱼,晓得他跑去外面一个人干了两个人的工,自然也晓得他的心意…… 可她给不了他想要的东西,如今还要这样为难他,三个孩子也只能跟着他过日子了,或许以后他也会再寻一个妇人,年纪轻些总比上辈子好些…… 陈庚望眼看她的眼睛慢慢通红,那圆滚滚的泪一滴一滴砸在了他的心上,可她的嘴巴一张一合,还对他说出了更残忍的话。 “三个孩子以后也得你辛苦带着,教他们好好读书,日后你再寻个妇人也成,只别苦了他们仨……” 陈庚望不许她说这样的话,当即就拦了她的话,“你自己个儿好好活着带他们,谁家不是有了后娘就有后爹。” 说完,头立刻便侧了过去,心里忍着酸对崔婆婆说,“您再看看,不管咋样您帮我保住他们娘俩,大的保不住小的我也不要。” 这后头的话明晃晃是对着她说的,可他不等她再说,便抽出了他的手,看着崔婆婆掀开帐子上前检查。 “好了,好了,这会儿好了,”崔婆婆带着惊喜露了面,“只要慧娟再使使劲儿,大小都能保得住。” “可真?”陈庚望一个跨步走到她身边,大手一挥掀开了帐子。 “真!真!”崔婆婆直点头,又抬头去问产妇,“还有劲儿没?” 陈庚望随着崔婆婆一道看着她,见她眼中含泪点了头,紧紧攥着那发白的拳头,便不再克制也握住了她的手。 这时,崔婆婆也无心看他们夫妇二人,只喊着教她使力,宋慧娟再也顾不得什么,死死抓住了他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哇的一声响起,宋慧娟与陈庚望的第三个孩子出生了。 忙了许久的崔婆婆一拉开帐子,这间屋子似乎才终于得见了天日,艳红的太阳垂在西边,露了半截,红光照进了屋内,屋内的娘俩也已经平安无事了。 只是临走前,她叫了陈庚望,“虽说这个娃娃好好生出来了,可这二年不敢再有娃娃了,咋也得停几年。” 陈庚望依着点了头,他也知这一回怕是难过,只他还是放心不下又问道,“这便没事了罢?” “没事了,”崔婆婆又一次宽了他的心,“好好歇几个月就好了。” 两人边说边走,陈庚望把她送出小门,两个巴巴守在忙门口的孩子立刻便站了起来直冲了进去。 这一回,陈庚望没有再拦他们,拿出此刻躺在床上昏睡过去的妇人早已备好的鸡蛋递给了崔婆婆,又添了一张票子,“他们娘俩多亏您了,这鸡蛋您拿着,别嫌少,等明守他娘能下了地再去谢您。” “好好的,”崔婆婆笑着接过那鸡蛋篮子,却不肯接过那张票子,“这是我该做的,这个就不把我当你大娘了不是?” 最后崔婆婆踏出这院门时,陈庚望还是没把这张票子送出手,只是这人情有朝一日还是要还的。 没有什么留给他思虑的时间,那小子已经从屋内冲了出来,哄着眼质问他,“我娘咋了?她咋了?” 他没有立即回他,拿着门闩关了门,才转过身看着那炸了毛一般的小子,一把抱起了跟在身后跌跌撞撞跑过来的小女娃,擦去了她脸上的泪,看着和那妇人一样的眼睛说,“别去扰她,教她好好睡上一觉,醒过来就没事了。” 这话说完,陈庚望是抬脚就走,留下还在那原地炸毛的陈明守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忙擦了眼泪跑进了屋去。 宋慧娟听到孩子响亮的哭声,被陈庚望抱在怀里看了一眼才放下心累得昏睡了过去。 小小的娃娃放在她身边,连眼睛也没睁开,蜷缩着小小的拳头,呼呼大睡,毫不知正盯着他看的哥哥姐姐。 陈明守原是见过小明安的,只是那时他还小,现在早不记得她那时的样子了,对这个模样有些丑的弟弟还是生不出欢喜的。 至于小明安就更稀奇了,她还是头一回这样看她 的弟弟,那小指头上长长的指甲真让人不敢相信。 他们俩趴在床边一动不动,守着他们的娘,还有这个便宜弟弟。 陈庚望这时去了灶屋做了饭,没一个人出来搭把手,饭也做的简单。 一碗茶,一个窝窝头,还有一个那妇人平日都不忘的煮鸡蛋。 两个孩子也是饿得久了,一点不嫌他们的爹手艺差,拿在手里吃得干干净净。 这晚,陈庚望没再出了门去忙,陈明守和他妹妹挤在了那张小床上,巴巴的等着他们的娘醒。 只是陈庚望却无处可去了,点着灯坐在了椅子上,一同等着那妇人醒过来。 天黑透,外头的□□呱呱叫着,宋慧娟才终于撑开了眼,入目的便是那对面小床上的两个早已睡着的孩子,还有那旁边椅子上的男人。 看起来,他们等了很久了。 第114章 夏日本热,时下又无那些散热的物什,唯有推开那扇小窗,进些凉风才能稍稍缓解。 宋慧娟亦是闷热难捱,她遥遥去看那小窗,关的严严实实,一丝缝都没透。大抵是因着月子里她还不能吹风,她偏过头看了眼在她身边哼哼唧唧快要醒来的小娃娃,和梦中的一模一样。 比着上辈子还是一样的,只是她不知这一回如何会生出今日的事来,上辈子是没有的。 她这个几个孩子,唯在小明守那时遭了罪,初孕的妇人不懂事,缺乏经验,孤零零的小姑娘在一个陌生的家庭中满怀期待却无法获得所谓的丈夫的撑腰,独自一人面对这世道的刁难尚且自顾不暇,如何又能护好一个尚未成形的生命。 后来渐渐认清现实的小姑娘收起了满心欢喜,长出了一身的硬刺,才好容易护住了她的孩子们。 而如今,坐在那桌边的男人还是那一个,不论他们夫妇二人到底如何,他还是为这个家撑起了一片天,也算是遮住了风风雨雨。 小娃娃哭声渐响,倒教那父子三人一同醒了来。 陈庚望睁了眼便瞧见那妇人已经醒了来,他一个步子跨到床边,丝毫不理那嗷嗷大哭着的小娃娃,只问她,“饿不饿?” 宋慧娟微点了点头,看着那人立时就出了屋去,只得自己伸手把刚出生的小娃娃抱进了怀里,眼也没睁就晓得找吃的了。 这时,那两个本还在揉着眼睛迷糊的孩子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争先抢后的跑到床边,紧紧挨着她。 “娘,你还困不困?” “不困了,睡的可饱了。” “渴不渴?” “还真有点。” “我倒,我给娘倒水。” 陈明守自觉跑到桌下,拎着暖瓶给他娘到了一缸子茶,两只手还不停的来回倒腾,只想快些凉了,好教他娘喝上。 那小明安还趴在床边,撑着小手贴了贴她娘的额头,软软和和的小脸蛋满是担心。 宋慧娟失笑,往日他们兄妹俩生了病她总要使手去探探额头,教小姑娘记住了,便也这样使着小手来对她。 她抬起手摸了摸小姑娘的手,笑着问她,“娘没事了,看过弟弟没?” “看过了,”小明安只看了一眼那皱皱巴巴的小弟弟,很快又挪开了视线,犹犹豫豫对她娘说,“弟弟长得不好。” 不待宋慧娟教她,陈明守已经两手端着茶缸子走了来,边走边对他妹妹说,“不能这样说弟弟,他听见了该生气的。” 宋慧娟没有打断他,等他一脸严肃的说完,才解释起来,“小娃娃头开始都是这样的,你那时候也是这样的,连大小也差不多。” “我也这样?”小明安还从不知道她婴儿时的事,对她娘说的话惊讶又怀疑,一时难以接受。 “是哩,”宋慧娟点头,随后结果小明守给她倒的茶,又说道,“连你哥哥也是,头开始都这样,慢慢长长就好了,以后他也会走,会跑,还会喊你们哥哥姐姐哩。” 她这样说过,小明安才重新试探着去看那连眼还没睁开的小人儿,陈明守倒不那么惊讶了,他只是知道以后他保护的人又多了一个。 宋慧娟喝了两口,才发觉缸子里是连红糖也挖了几勺的,她抬了眼去看她的大儿,心中极为欣慰,“明守真是长大了,今儿带着妹妹可是累了?”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97节 愈发有了作大哥样子的陈明守原听他娘夸自己,心里很是自豪骄傲的,可一旦提及今儿发生的事,听他娘关心起来心里又不免委屈起来,仅仅一瞬间连眼眶都红了。 不论多大的人,在外受了什么委屈不公都是能忍得住的,就怕家里头的爹娘百般关心,一旦露了口真是如何也忍不住的。 看着往日坚强的大儿红了眼,宋慧娟心里也是疼得厉害,可这时还不能直直坐着,只得对他招手,“来,教娘看看。” 陈明守还是忍住眼眶里打转的泪,磨蹭着靠近了他娘,由着那双熟悉的手抚上了他的脸,慢慢拭去了溢出眼角的泪。 “是娘不好,吓着你了罢?以后娘再不会了。” 话才落地,刚才还故作坚强的陈明守彻底泄了洪,搂着他娘的胳膊埋头就哭了起来,他这一哭也勾起了小明安心中的恐慌,伸着手也拉着她娘哭了起来。 兄妹俩再懂事也还是个孩子,在他们的娘面前哭起来是不晓得掩盖的,可宋慧娟怀里那个正吃奶的小娃娃一点也不怯,还是安安生生的吃着奶。 原本宋慧娟还怕怀里这一个也跟着嚎起来,这下看样子还不用担心。 于是,她便暂且放下了这个只晓得吃奶的小娃娃,搂着这边的兄妹俩哄了起来。 今日发生的事,她不知道他们能真正明白多少,可曾经也经过这极为相似的一幕的她,那时心里的伤痛是一辈子也消除不了的。 甚至她不知道如何与今日相比,有些伤痛是无法进行对比的,痛都是一样的。 两个一点儿都不知收着的孩子,那震耳欲聋的哭声教在灶屋忙着做饭的陈庚望听了个完全,他坐在灶下忍着性子听,直到灶下的柴灭了那声音才渐渐小。 门被推开的那一瞬间,陈明守立刻从他娘的怀里抬起了头,极迅速的擦去了面上的泪,露出最坚强的一面来。 宋慧娟没有把他的动作忽略,却也没有当即指出,安慰了还在啜泣的小明安,才被陈庚望扶着半坐了起来。 一碗鸡蛋羹,素日她做给两个孩子吃的,却不知原本只会做鸡蛋茶的人何时会了这一手。 慢慢动着胳膊,饭还是能吃进口里的,只是被他们父子三人盯得厉害,喂谁都摇着头不肯吃。 这饭吃过,一个两个都熬不住了,宋慧娟还是看着两个孩子的恐惧,还是教他们睡在了对面的那张小床上,他们这时心里还是不安得很,无论如何劝都不肯去另一屋睡。 只是,这两张床睡满了人,那小娃娃霸占了另一半床,宋慧娟便看向了此时推了门进来的人,“你……那屋里还有被子,你瞧着……” 这样把人撵出去的话,且还当着两个孩子的面儿,教宋慧娟也磕巴了半天。 但无需她说完,陈庚望已经反手关了门,褪了衣裳就要掀开帐子往那大床上去。 宋慧娟忙摆手,“咋也得过了满月,这不好哩。” 所谓的不好是指妇人生产时的血污会影响男人的气运,带来不好的东西。 或许旁人信这毫无根据的说法,但陈庚望是不信的,以往他还迁就着她,这一次却是不肯的,蹬了鞋就上了床。 那妇人再如何说,已经上了床的人都不会再下去的,掀开薄被子就躺了进去。 他这一连贯的动作教宋慧娟来不及阻拦,等人这般躺下,她便知多说无益,索性闭了口,转头嘱咐起两个孩子来。 这一夜,小小的屋子终究塞满了一家五口。 夜里,刚出生的小娃娃闹的厉害,不是喂奶就是换尿布,本是宋慧娟一人跟着折腾也就罢了,这时就都被闹醒了来,大人倒还好,只是两个孩子困得不成样子。 宋慧娟看得不忍心,只得把人叫了来,好好的和他们打着商量,“去西屋好好睡一觉罢,娘这儿好好的,明儿醒了再来。” 这时,就小明守还能睁开眼,可听了他娘的话直摇头,嘟嘟囔囔的说,“我不走,我不走……” 见状,宋慧娟也说不动了,陈庚望干脆下了命令,“陈明守,抱着被子回去睡。” 本来还在迷糊的陈明守一听这话立刻就清醒了,二话不说又爬上了那张小床,还拉着小被子给他妹妹遮住了肚子。 陈庚望的性子哪里会许这小子这样顶撞,翻了身就要下去,只是胳膊被身旁那妇人拉住了,回头一看就是摇头。 “别折腾了,”那妇人拉着他又躺了下去,“明儿你还得出去忙哩,赶紧多睡会儿罢。” 陈庚望看了一眼和泥的那妇人,还是不满的哼了一声。 宋慧娟心里无声叹气,他那脾气还是如此,想着白日的人,似乎这一天之内换了个人似的。 夜里折腾是必然的,打明儿起需得想个法子不能再叫两个孩子跟着睡了,实在熬人。 第二日一早,陈庚望早早进了灶屋做饭,宋慧娟便趁机叫了她那大儿来,“娘这儿没事了,去帮着你爹烧烧火可成?” 陈明守心里不舒服,他不知该如何告诉他娘那天的话。 他想,他爹不是个好爹。 最终,陈明守还是没有说出来,在他娘期待的目光下走进了灶屋,拿起了一把麦秸秆,看似老老实实的塞了进去。 宋慧娟不知到底为何,两父子都不会对她说,可她深知这世道是绝不许小辈如此对长辈的,况且这是生养他的老子。 可她忽略了人与人不论何等亲近的血缘关系,说到底都是心换心的。 将心比心,天下哪一对父母孩子都是如此,只这世道的规矩太大,是无法容许子反父,妇反夫的。 从来只有一句父为子纲,夫为妇纲。 第115章 待一家子都吃过了饭,陈庚望才终于离了去,这时便要去老宅送信了。 宋慧娟并三个孩子留在家中,月子里人是见不得风的,是以这间屋子也紧关了门窗,虽然这草房子有些阴凉,可耐不住不进一丝风。 她放下吃饱喝足的小娃娃,看得趴在桌子上认字的两兄妹,唤了一声“明守”。 听到她的声音,小明安也跟着哥哥忙不迭的跟了上去,还是她哥哥步子大,先她一步跑到她娘身边,问道,“娘,咋了?” 他们脚下快得很,即使这地是泥土地可摔一下也不是好受的,她只能这样一遍遍嘱咐,“慢些,慢些。” 两个孩子走到她身边抬着小脑袋看她,她便指了指床头那桌子上放的针线篮子,“可能把篮子拿过来?” “能,”陈明守看过一眼立即点了头,几步走了过去,一伸手就摸到了手里,还不忘指着旁边放的布条回过头问他娘,“这布要用不?” “要用,等会再拿,篮子可重?” “不重,”说着便把那布一起端了起来。 宋慧娟眼不离他,见他手还是稳的,便也放心不少,接过那针线篮子就问了他们,“娘给缝香包可好?” “好,”小明安在她面前还是活跃一些的,“我要花儿,大的花儿。” “娘知了,”宋慧娟去年端午时给她缝了狗儿,她瞧见别的女娃娃戴的花儿便回来朝她要花了,没想到小姑娘还记得的,她应下又扭过头去看小明守,“明守要个甚样子哩?” 陈明守直摇头,“我大了,不用这个。” 每每看得他这样小大人儿懂事的模样,宋慧娟总是失笑,可心里又疼得厉害,还是问他,“娘给做个小猴王咋样?” “您给明安和弟弟做就成,”陈明守还是不应。 见他还是这样,宋慧娟便抬了头,用那满是慈爱的目光看他,“不管你多大,都是娘的孩子,总还小着哩。” 这话轻松瓦解了陈明守那故作的坚强,他点了头,虽松了口却还是说,“您慢慢做,先做明安和弟弟的,我的不急,不能累着自己了。” “娘知了,”宋慧娟的心都教他说软了,摸了摸他的小手,“快去认字罢,马上你也能去上学了,再去认认。” 提及他盼望了那么久的事,陈明守轻而易举被转移了视线,带着他妹妹就去认字了。 宋慧娟倚靠着床头,手里不闲,原是一天就能做完的活教她慢慢借着光做了两天,好歹还是能赶上端午当日佩戴的。 这日陈庚望一早去送了信,待到满了三天后张氏便带着陈如英提着一篮子鸡蛋和新炸的糖糕菜角并油条来了。 按着他们这里的风俗,端午时节收割了麦子,打了白面,又收了油菜籽,为了犒劳自己,家家户户是要做三炸的,这与后来端午要吃的粽子还是不大一样的,缺少水稻产出的大米更是实际原因。 早前宋慧娟原本就怕孩子赶到端午,便早几日已特意炸了满满当当的一篮子,是以这几日陈庚望做饭也省事很多,至少他和两个孩子烧上一锅豌豆粥,再热上几根油条,给两个孩子煮上一个鸡蛋便了事。 这时,宋慧娟堪堪喂过孩子,远远的就能听见陈如英的声音了,人还未进到院子来,已经热烈的喊起她的小侄子小侄女儿了,“明守!明安!” 无需宋慧娟言语,陈明守已然带着他妹妹跑了出去迎客,小辈对于来访的长辈总是如此的。 这是待客之道。 家中有人大门是不上门闩的,只微微阖上,来人稍稍一推便能推开,陈明守和他妹妹跑到门边时,提着篮子的陈如英才推开了门,身后是脚步更慢些的张氏。 “小姑!” “奶奶!” 这时他们两兄妹还未从感知到张氏的偏心,对她仍是很亲切的,但这样的关系会在陈庚兴生下他的孩子后迎来转变,尤其是那时他们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弟妹妹和别人家的会有所不同。 宋慧娟是不曾开口对两个孩子说过什么张氏的不好的,人是有心的,而心是能感知到的。是以,对现下他们这样亲亲和和的祖孙关系她是能容忍的。 看着孙子孙女欢欢喜喜的朝她跑过来,此刻张氏脸上的笑是真实的,亲亲热热的挽着她的两个孙辈走进了这座往日她不肯多来的院子,甚至进得了屋内。 倚靠在床上的宋慧娟看了看睁着眼睛的正无忧无虑的小儿,听着他们的声音愈来愈近,便停下了手上的活儿,紧接着就瞧见从那门外迈进的一只小脚来,她便唤了一声,“娘。” “这几日可还好?”张氏应过走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看了大儿媳一眼,目光便落在了里侧的小娃娃身上,拿出了一身整整齐齐的小衣裳并虎头鞋虎头帽放在了那桌上。 “好着哩,”宋慧娟对她的反应也是见惯了,至少这几个孩子她还是一样的对待,每每都是一身整齐的衣裳外加一篮子鸡蛋,她微微倾下身子抱了孩子递了过去,“这会儿才醒,您抱抱。” 张氏抱着睁着眼睛打量的小孙子还是很欢喜的,落一步跟上来的陈如英放下篮子,便对她大嫂说道,“听大哥说您前几日就做了,我是今儿才做的,”说着又对门外的侄子侄女喊道,“明守,明安,来尝尝小姑做的咋样?” 女大十八变。 刚满十九岁的陈如英有着和张氏一样的细细长长的眉毛,扎着两条大辫子,打眼一瞧就是活脱脱的年轻的张氏。 如今张氏已过五十,鬓间生出了几根白发,精神头却还是好的,前些日子陈庚兴这边相看好了人家,待到下半年便能迎了新媳妇,再过得一两年等陈如英出了门,他们作父母的担子便能卸下了,该是含饴弄孙了。 陈如英这样说,陈明守和小明安还是很给他们小姑面子的,吃了这个,还要那个,若不是陈如英阻拦,怕是要吃撑了不可,“可不能多吃了,吃坏了肚子可不好。” 这般两兄妹才停了手,又趴在床边凑着热闹看了会儿终于没有睡觉的弟弟,也算得上其乐融融,至少表面如此。 恰在此时,孟春燕带着陈明茂和小芝华也推了院门,径直走了进来。 “大娘,大娘,”两个孩子是很亲宋慧娟的,跌跌撞撞的就跑进了屋内。 “二嫂也来了?”陈如英听见动静就走了过去,抱起小芝华问道。 “你二哥得了消息,这两个小的就非要来瞧小弟弟,好歹叫我哄了几天,是再不肯多等一会儿了,这才炸好菜角就缠着我来瞧小弟弟了,”孟春燕也带了一篮子鸡蛋,且同样因着即将到来的端午带了些三炸。 “那巧,我和娘刚来也带了些,就是明守和明安这会儿怕是吃不下了,”陈如英让出床边的位置,转身逗起了几个侄子侄女来。 “娘,”孟春燕顺势坐在了床边,看了眼张氏抱在怀里的小娃娃,又转过头瞧了瞧宋慧娟的气色,“大嫂这几天还是得歇歇,我瞧着脸儿都白了。” “还成,歇了几天已经好多了,”宋慧娟看着困在这屋子的婆媳,庆幸还有这么些的小孩子能打打岔。 宋慧娟只能与妯娌小姑子说着闲话,几个孩子倒围着张氏开始讨论起这个最小的弟弟。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98节 “小弟弟咋不起来和咱们一起玩儿?”小芝华还没见过比她还小的。 “他还小,等他以后长大了就能和你们一起玩儿了,”张氏很是慈祥的看着她身边的孙男娣女。 “对,他得一步一步来,明年他就会走路了,还能会叫你二姐姐了,那时候就能和咱们一块儿玩哩。” “大哥咋知道?”小芝华歪着小脑袋满是疑惑。 “我是大哥,你们仨小时候我都见过的,”作为大哥的陈明守这时很是有大哥的那副样子,倒也是他这几个弟弟妹妹还小。 “小弟弟叫啥?” 这可把陈明守难住了,他还真不知道他家这个小弟弟叫啥呢? 于是,陈明守仰着脑袋去向他娘求助了,“娘,弟弟叫啥哩?” 这时,不仅仅是几个孩子,连孟春燕的目光也移到了宋慧娟身上,她也只能笑笑,她倒是知道,可现下陈庚望还没从老宅带回来老宋头起的名字便不能说,只转过头问了张氏,“娘,爹可给起了名儿了?” 张氏这才抬起头,“翻着家谱折腾了三天了,我来前还没说,想也快了。” 宋慧娟点了头,便只能对着孩子们说,“爷爷还没起,再过几天就有了。” 孩子们虽然不懂为什么小弟弟没有名字,但也只能接受这样的回答,只先小弟弟这样喊着罢了。 陈明守和小明安是记在了心里的,等晚间陈庚望一进家门就被人问了,“爹,小弟弟叫啥?” 本在低头擦手的男人一怔,看了眼仰着脑袋问他的小明安,说了句,“明实。” 说罢,弯下腰抱起脚下的小人儿,父女俩就进了屋内。 第116章 陈庚望抱着小明安进了来,那话说的声音不小,宋慧娟自然听得见,早几天晚几天她倒不急。 宋慧娟见他径直走过来,便放下了手里的线,“去老宅了?” “嗯,”陈庚望把小明安放下,转过头看了眼床边的那针线篮子,视线移到那妇人身上又说了一遍,“名儿定了,明实。” 宋慧娟点了点头,便就此打住,提及了张氏和孟春燕来过的事来,“鸡蛋叫明守放去西屋了,那些菜角甚的还放在桌上,得你挂上去。” 为防老鼠偷吃粮食,家中每每剩下的饭菜或者馒头之类的都要高高悬在房梁上。 陈庚望听罢,直接便走到了那桌边,单手就举了上去,毫不费力,抬脚又去了灶屋。 虽说宋慧娟不曾叫陈明守炒菜,可煮汤热些馒头他还是能干的,每每等陈庚望回家做饭是不现实的,他那边一忙起来哪有什么定点? 好在这做顿简单的饭是容易的,添水烧柴都是不怕的,只生火宋慧娟嘱咐了好几遍。 火同水一样,没有大人看着她不敢轻易让他们下水,同样不敢让他们乱碰柴火。 陈明守却还是信誓旦旦的保证,“我会生火了,不然我给您点一根试试。” 其实,宋慧娟早前是教过他生火的,他也是能点着的,只身边没大人看着她还是放心不下。 陈明守拿着柴火在他娘面前演示了一番,最终还是进了灶屋做起了饭。 是以,等陈庚望回来时,锅中的汤已经快好了,只等他动手炒菜了。 这顿饭是他们父子做的,饭后洗刷的活儿便交给了已满七岁的陈明守,在陈庚望看来他早是个大孩子了,帮着爹娘做活也是应当的时候。 的确,这样的观点在时下是很正常的,六七岁的孩子帮着家里大人干干力所能及的活,若是再大一些就能下地挣工分了。 男娃娃尚且如此,更遑论女娃娃? 饭后,两个孩子洗过手脚便去了西间睡,那天宋慧娟好歹哄着说了,陈明守才乐意带着妹妹睡在了西屋,但那门不关的。 陈庚望处理好自己,洗了张温热的帕子递给那床上的妇人,“擦擦。” 这几个孩子陈庚望都是如此做的,宋慧娟早已习惯,接过帕子擦了脸又放到那只一直摊开放在她面前的手上。 那手接过,放在脸盆里洗了两遍,又递给了她。 擦了两遍,这才算完事。 看着那道端着盆出去的背影,宋慧娟有时会恍然,这样的事哪里会发生在他们夫妇二人身上? 梦一般。 待他再进来,吹熄了灯,两人才算是躺在床上歇下了。 赶着端午,打明儿是不上工的,能歇上几天,陈庚望便也没闭上眼立即睡了去。 两人中间隔了一臂宽,放着他们才出生几天的小儿,今儿才定了名儿,唤作明实。 这还是今儿办完事回来的路上遇见了陈庚兴,说是爹叫他回去一趟。 他当是生了何事,原来是定下了他那才生下几天的小儿的名儿来,因此特意叫他过去。 饭他是没留下吃的,家中还有妻儿等他,得了名字,与他爹娘言语一声便要离去,却教他娘喊住了,“别只顾得忙,自己个儿的身子你也得顾着。” 陈庚望对他娘没由头的话点了头,摆摆手就往家中赶。 有些事身旁的这个妇人不对他说,他不提,她也只当做他不知。 从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她明明是朝着他期待的样子做的,可他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难道一直如此吗? 似乎是的,至少在他的印象中是的。 实则不然,在他们刚结婚的那年,宋慧娟是抱着满心的期待与这个媒人口中稳当牢靠的男人好好过日子的,也曾期待过两人心贴心的过活,后来有了身子时也曾期待过他们为人父母的欢喜。 记得那新婚时,两人在田间地头见了,教身旁的妇人调笑几句,她总是羞红了脸,却又忍不住悄悄去看他,可他只有一次次的冷脸相对,她暗暗告诉自己大男人哪里能忍受妇人这样当面调笑,他是太正经的缘故。 再后来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他还是那样,对孩子,对她,都是没什么笑模样的。 也或许是有的,不若她如何能一次次又生出希望,一次次为他生儿育女,竟也和他过了三十多年。 日子太长,心血总有熬尽的那一日,他的心从未靠近过她,她一腔热血终究是抵不过那冰做硬茬子的。 现如今,他给出的希望比上辈子多了,多了许多,那天他的一句“保大”还是教她心软了的。 自打一成家,妇人的一辈子是明晃晃教人栓了个结实,从前的宋慧娟如此,而如今的宋慧娟也是如此,能从这样的困境逃离出去的妇人该是有怎样的勇气啊? 夜间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宋慧娟觉轻,伸了胳膊拍了拍里头的男人,见他睁开了眼才说,“得去西屋关了窗,瞧瞧被子盖好了没。” 那男人打了个哈欠,起了身就去西屋关了窗,又掀开帐子给那两个浑然不觉的孩子盖上了被子。 “下大了,”陈庚望推开门瞧了瞧雨势,对着屋内的妇人说道,“冷不?再拿一床被子?” 披着衣裳的妇人摸了摸身上盖的被子,摇了头,“不冷。” 这便罢了,陈庚望踩着黑漆漆的夜上了床,继续睡了过去。 这一场雨下的大,又下的久,等到第二日天亮时还一直淅淅沥沥的下,吃过饭总也不见停。 雨下的大,大人小孩都被困在了家里,透过一扇小窗就能瞧得清楚,那一家子便都窝在了屋内,两个小孩趴在小床上叽叽喳喳,紧挨着的桌子上坐着家中的男主人,手上不停地捻着绳子,再往里边的大床上瞧,一个年轻的妇人正低头说着什么哄着怀里的小娃娃。 待到雨小了,孩子们便等不住了,教家中在脖子上挂了香囊,便纷纷跑出了家门。 宋慧娟听了会儿,确定雨停了,才叫停了那兄妹俩,“去老宅那看看爷爷奶奶,今儿端午,好好的玩儿一场去。” 既是他娘发了话,陈明守自然是听得,带着他妹妹就出了门。 按着他们这里的风俗,端午这天小娃娃们得给长辈说吉祥话儿,长辈便会给一个装了草药的香囊,一起娃娃的五彩绳上头,等一一见过长辈,脖子上基本上也就满了。 这香囊里塞得草药总归是那几样,但耐不住意头好,讲的是辟邪驱毒,长命百岁。 挨着她怀里的这个小儿还小,跟不得他哥哥姐姐去收香囊,宋慧娟早前也与他做了一个挂在脖子上。 他倒不老实,如何都不肯挂在脖子上,拽着坠在下面的绳就是不肯松手,宋慧娟试了两次,伸手一拿他就瘪了小嘴,委屈巴巴的看着她,索性还是教他拿在手里玩了起来。 对这个小儿,宋慧娟是无奈得很,只这也看出他的性子来了,怕是比着从前丝毫不减,还是个硬脾气。 好歹,都是她的孩子。 宋慧娟这般想,面上对他也无奈失笑,可小儿不懂她的心思,见她笑也跟着一起乐。 她这几个孩子,最是乖觉听她话的属是明守,连明安也数不上,至于这个明实更排不上号了,不把家里掀了已是感天谢地了,剩下的那个便是待的娇一些了。 那还坐在桌边的男人忙完手里的活儿,抬了头去看那一直呵呵乐的那妇人,只有一个背影,她侧着身子逗弄着那小儿,不知是做了甚,教她笑得这样开怀。 她的笑只为孩子,为她的兄弟,甚至为了那不相干的人,她从未因着他笑过,倒因着他哭过,痛过…… 这个小儿生得不轻,足以六斤六两,把她的精血都吸了个干净,吃了几天的鱼只便宜了他,还是得想法子给她补补。 过得半晌,空中放晴,渐渐出了太阳,两个孩子带着满脖子的香囊跑了回来。 “娘!” “娘!” 一个接一个的喊娘,陈明守不和他妹妹抢,趴在了后面,等着他小妹妹说。 “娘,这个小花儿是二太太给的,还有这个小白狗儿,是三太太给的,还有还有……” 陈家的人属实不少,陈庚望上两辈上如今还健在的还有两位,便是小明安提起的这两位太太,晚一辈还有五家爷爷奶奶,且不论下头还有多少个叔叔婶婶了,教小明安扯着香囊说了小半天,陈明守只在一旁偶然补上一两句,临了还掏出一个来,“这个龙奶奶给弟弟做的。” 宋慧娟笑着接过,放在了小儿的手里,才问她大儿,“可替你弟弟说了吉祥话儿?” “说了,”陈明守点头,他娘交代的他都记得的。 跑了一上午,脖子上的五彩绳是挂的满满当当却不能取下,还得挂一天,待到第二日就能取下了,等到下一场雨时扔到雨中,寓意大抵是冲走不好的东西,迎来好运气。 下一场雨来的也算快,端午七天后又迎来了雨,连绵不绝下了三天。 第117章 麦子收完,紧接着地里又种下了玉米高粱,有些自留地边已种了花生,待这一茬事忙完,近些时日便不需上工了。 地里的活儿一闲下来,天也渐渐热了起来,宋慧娟也能下了地,便开了两指宽的窗透风,顺势坐下瞧着两个孩子认字。 待到再过一两个月陈明守就要去上学了,她提前裁了块布给他做一身新衣,还要缝个小书包。 他们娘几个在屋内忙着,屋外陈庚望烧了锅热水正忙着褪鸡毛。 老早间天还没亮时,宋慧娟才哄睡下了小儿,陈庚望起了身背着竹篓子出了门。 过不得多时,他再回来就拎出了一只鸡,赶着早间做饭烧了热水便忙了起来。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99节 宋慧娟仔细想了,还是不知今儿是什么日子,只以为许是要来人。 简单的菜陈庚望是能做的,可要炖鸡这活儿便做不了了,等他褪了干净,宋慧娟便从屋内走了出来。 “今儿来人?”说着宋慧娟就要踏出了屋,“我做罢。” “不来,”陈庚望抬了头就瞧见她那脚就要落了地,话立时就扔了过去,“进屋去。” 宋慧娟的脚还是落在了地面上,她如何不知他的手艺,还是挽了袖子,“不使多大劲儿。” 说着,他端着盆慢慢走到了她身旁,两人一同进了灶屋。 等陈庚望剁完了鸡块收拾好菜,人坐在灶下生了火,宋慧娟才是接了手,一点冷水也没碰着。 虽说宋慧娟不晓得这顿饭是来的什么缘故,但两个孩子是眼巴巴的,这时下能肉不是那寻常平日能吃的,不是年节是吃不上的。 一只鸡,宋慧娟全倒进了锅里,足足炖了快一个小时,又趁机和了面贴了几张饼,烤的焦干的,吃着正好。 宋慧娟盛好放在案桌上,陈庚望带着两个孩子仔细洗了手才坐下。 一看到他和孩子们那碗里满得要溢出来的肉,又看得她那用饼挡住的碗心中就明了了。 二话不多,站起身就伸了胳膊捞住了她的碗,在那妇人的阻拦声中掀了锅盖拿起了勺。 “够了够了,”那妇人走到他身旁就要夺他手中的勺子,“多了吃不下。” 他还是没理会这个妇人,直到那碗被盛满才算是停了手。 两个孩子看着他们的爹娘拉扯不清,连面前的肉也顾不得了,都跑到了他们的娘身边。 宋慧娟觉察到身下的两个孩子便松了手对他们笑了笑,眼睁睁看着陈庚望盛满了肉,不容置疑。 “既是有,也不缺你的,”陈庚望将那碗重重放在这妇人面前。 “我知,”宋慧娟这时便不再多说,在他那冷得唬人的眼中拿起了筷子。 两个孩子左看看右看看,他们的爹还是那样冷的脸,但他们的娘开了口,“快吃,吃完锅里还有。” 这下,一家子才是好好的吃起了饭来。 这顿肉能吃两顿,宋慧娟饭量不大,那满满的一碗是吃不完的,两个孩子只一小碗便够了,剩下的晚上再擀了面条下进去还能做上一锅鸡汤面条。 一只鸡让他们吃了两顿,如何是不能过夜的,天儿越来越热,放不住东西。 原以为好容易打一顿牙祭,没想到过了十天左右,陈庚望又打了条鱼来,并几只麻虾。 如此这般养了一个多月,出了月子那妇人的 脸上总是添了点肉,精神也好了很多。 进了六月,家家户户都开始晒起了被褥衣裳,这是老话儿讲的“六月六,人晒衣裳龙晒袍。” 一早吃过饭,宋慧娟便叫陈庚望多扯了两根绳,翻出了两个屋里的被褥都晒了出来,连冬天的厚袄也没逃过。 夏天的太阳足,那厚实的被子晒上一整天再收起来等到下半年用时也不潮。 这天下午,宋慧娟收好被褥,又烧了两大锅热水,便想趁着暖和给两个孩子好好洗个澡。 正赶上这些日子刚收了庄稼,那间小灶屋的麦秸秆是垛得紧紧实实的,连西边的墙根底下也垛了小山一样的高。 柴是不怕的,树枝虽说捡的少些,但剩下的这些还能撑过余下的日子进冬。 陈庚望坐在灶下烧着火,听着那妇人一遍遍催促着,“明安,莫玩了,来,娘给你梳梳头,等会打了结可难受了。” 扎着两条小辫子的小明安还在逗她弟弟玩儿,小明实醒的时间越来越多,总要人陪着玩儿,若是他们说起了话来把他自己个儿撂在一旁,他非要扯着嗓子假哭几声,那哭声简直震天响。 刚开始宋慧娟总要立即把他抱在怀里摸摸头哄上几句,次数多了,也就摸透了他的臭脾气,宋慧娟便不愿意惯这个坏家伙了。 可他那臭脾气还犟的很,要是宋慧娟真不伸手抱他,这个坏家伙还真能扯着嗓子哭,闹得家里鸡犬不宁。 这会儿宋慧娟急着给那两个大的洗澡,也不愿哄着他了,把人放进了那摇篮里在太阳底下晒晒暖。 可小明安还没认清她这个弟弟的坏,站在那儿就是不挪步,宋慧娟只得拿着凳子走了过去。 那坏家伙一见他娘走了过去,又咯咯的咧着小嘴笑起来,教宋慧娟也是哭笑不得,作势拧了他的小脸蛋,“坏家伙!” 这时还听不懂他娘话的这个坏家伙还是咯咯笑不停,小明安便指着这个弟弟对她娘说,“他真听不懂哩!” 宋慧娟笑道,“还早哩,明年就能听懂了。” 给小明安洗过澡,仔细擦干了头发,裹着被子就抱进了屋里,还是怕会着了凉感冒发烧。 这边才洗完一个,那边的水也快烧好了,让着妹妹的陈明守不用他娘一遍遍唠叨,自己就脱好了衣裳,还跑过头提醒他娘,“弟弟尿了!” 宋慧娟一个人忙得是分不过身,干脆给坏家伙换过尿布直接塞到西屋的小床上了。 有小明安守着,也还能放心,这边就加紧给她大儿洗了起来。 等给这两个孩子忙完,宋慧娟又折腾起了晚饭,是一点也不得闲。 待这饭吃过,那锅里又烧起了水,他们这两个大人也该洗洗了。 等两个孩子好好的睡了,宋慧娟才趁着夜色给自己稍微洗了洗,她也是熬了一个多月了,身上也难受。 陈庚望洗的利落,可等他洗完进了屋,那娘俩已经亲亲热热的楼在了一起,那坏家伙是一会儿也不肯从她那胳膊里出来,一挪胳膊就要哭,扰得人心烦意乱。 陈庚望吹熄了灯,看着那圆鼓鼓贴着那妇人的小脸,心里不大爽利,也不知这坏家伙的臭脾气是随了谁? 霸道得很! 过了小暑,紧接着就进了三伏天,好像那日头成天成宿的挂着,白天热,晚上也热,闹得人在屋里是如何睡不着了。 到了夜里,宋慧娟便和陈庚望抬了那张小床出来放在院子里,小床周围搭了一圈的蚊帐子,只得这样乘乘凉作罢。 满天的星星照的院子都是亮堂堂的,两兄妹趴在床上和他们那穿着小肚兜的弟弟闹上一会儿,他们的娘坐在床尾一边为他们摇着蒲扇,一边为他们哼唱着不知什么名儿的歌谣,而他们的爹此时不知在屋内点着灯忙些什么,总归是正事罢了。 “明实,看大哥!” “明实,明实,看我!” 两兄妹对小弟弟要往谁那看是争论不休的,使出了浑身解数也不管用。 他们这坏弟弟丝毫不听他们的指挥,完全的随心所欲,谁的面子也不卖。 因此,又一轮争论开始了…… 孩子的精力也是有限的,催眠又令人安心的歌谣,宋慧娟不知哼唱了多久,三个孩子总算忍不住困倦眨了眨眼睡了过去。 她没有打扰这时还忙着的陈庚望,先把那坏家伙抱到了床里侧,又把他的哥哥姐姐先后抱进了屋内,她还是能抱得动的。 夜里一降温,身上还是能觉出冷的,是以她不敢放松半分,不论哪个孩子冻个好歹出来都是她承受不起的。 到底夏天还是热,稍稍推开窗户透进来些风,有一层蚊帐子稍稍挡一些,肚子上再盖上一个小被子,夜里看得勤些总不会有事。 这些日子也是够宋慧娟忙的,先是生下那小儿在家里足足待了一个月,便没赶上麦收时候回一趟大宋庄,她便想着等后秋天凉快一些再回去也不晚,那时候坏家伙也能跟着回去见见他的姥爷和舅舅们了。 她人是没回去一趟,却也听陈庚望提了宋浦生几句,他折腾的那些庄稼这一茬收成还算不错,也算是在大队露了个面儿。 对这样的大事宋慧娟是不大操心的,实在是操心也不知往哪个地方使劲儿,便只能尽力做些她能做的。 实际上,她心里还是记挂着宋浦生的成家大事哩,连比宋浦为都小一岁的陈庚兴都看好了人家,她也就着急了起来。 要真是这样随着他自己的心意再让他拖上几年,只怕到时候他们有心成家也怕是无力了,黄花菜早凉透了。 因着记挂着这事,宋慧娟又盼望着早日忙完手头的事能抽出时间回一趟大宋庄。 可事是一件接着一件,总也忙不完的…… 第118章 这一等,就等到了后秋,眼看着日子进了八月,离陈明守上学的日子越来越近。 宋慧娟已经提前为他做了身新衣裳,又缝了蓝布书包,只差识字用的纸笔了。 早几日宋慧娟便琢磨过了,那纸笔她是分不出清楚的,只能托着陈庚望哪日上乡里办事顺道买些回来。 这天夜里乘过凉把两个孩子抱回屋后,她便对枕边的男人开了口,“这几天要是去乡里,打供销社给明守带几支笔,再捎几个本子罢?” 宋慧娟等了会儿没听见反应,自己便睁开了眼支起了身子去瞧那躺在床上假寐的男人,见他那两条胳膊还枕在脑后便晓得人还醒着,她的话自然是能听了进去的。 见状,宋慧娟便又躺了回去,轻轻摇起了蒲扇,那身旁的男人感受着轻轻的风儿打在身上,对那妇人的话算是应了。 不出两日,陈庚望便带回了两支笔,两个新本子,看似随意地放在了床头的桌子上。 宋慧娟那时正忙着在灶屋里做饭,几个孩子也都在灶屋坐着,陈明守烧着锅,身旁坐着他妹妹,那个他娘口中的坏家伙弟弟被绑在了他娘背上,却一点儿还不老实,吱吱呀呀的挥舞着小拳头。 单等了吃过饭,一家人坐在院子里乘凉时,宋慧娟抱着坏家伙进屋换尿布时一回头才发现那桌上放着长长的铅笔,下面压着崭新的本子。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那不算光滑的本子,似乎感受到了一种令她想要沉入其中的力量,是她之前从未有过的。 此刻窗边恰好立了一道人影,陈庚望停下了步子,将这一幕深深地撞进了眼中。 他从未在她的脸上见过如此神色,即使是被她放在心尖上的孩子父母兄弟也从未引出过她这般的神色。 那半张脸被掩盖在漆黑的夜里,可那眼眸里的光亮的惊人,流露出来一种渴望,她的小心翼翼又无不在显露着她的羡慕。 那是一种她对读书人的羡慕,这样的羡慕与渴望不仅仅存在于同龄人之间,甚至就这样隐藏在父母对孩子无言的爱护中,更是千百年来这千千万万的底层苦力都曾期盼过的。 似乎在这一刻,陈庚望才意识到原来她也是向往那些能读书识字的人的,原来他眼中孩子们教她识字不是胡闹着玩儿,那对她而言是不同的。 直至她口中的那坏家伙不满他娘忽视了他,两条乱动的小腿提醒她敛了心神,重新露出那温和的笑容又恢复成一个母亲的样子。 愈发靠近的脚步声也提醒着窗外的人,故作平常走进了茅房。 人刚打里头往出走,就听到那妇人问两个孩子,“你爹可出门了?” “没——” 话没说完,陈庚望就踏出了脚,露了面。 “有事?” “没。” 这样短的两句话干巴巴的结束,男人仍旧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那方才还抬着头的妇人已经俯下了身子,一条胳膊护着在床上玩闹的孩子,另一手轻轻摇起了蒲扇。 虽说入了秋,可夜里还是热的很,人在院子里躺了会儿,等凉气一上来也就进了屋。 安顿好孩子们,宋慧娟边拉帐子边问道,“那铅笔本子咋个卖的哩?”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00节 这话一问出口,那刚躺到床上闭了眼的男人就皱着眉头睁开了眼,“甚?” 听出那不耐的语气,坐在床沿边上的宋慧娟还是没有回过头,手上不停,“可贵不贵?以后用的地方多了,还得接着攒钱哩。” “哼!”听了她这话,那原本生了薄怒的男人看着背对着他的妇人静了心,“他要是个读书识字的料子,砸锅卖铁我也供他,你不要操心钱的事,我这个做老子的总亏不了他的。” 他这话宋慧娟是相信的,可她还要为下头这个孩子提前准备的,等到后年的这个时间小明安也该背着小书包入学去了。 很多事儿上女娃娃是比男娃娃少的,世道如此,她不是别人,瞒不过自己的心,只能用尽自己的气力为她多出一份力。 第二日早间吃过饭上工前,宋慧娟叫住了要跟着她一起去地里的陈明守,拿出了陈庚望昨日带回来的纸币,“来,把这放书包里去。” 陈明守还有点傻,看着他娘递到他面前的那大大的本子反应了好一会儿,人都跳了起来,“是本子!” 到底人还是小,藏不住心里的欢喜,接过那新铅笔新本子人真是欢喜过了头,不断向他娘求证,“是本子?” 不怪他高兴成这样,眼巴巴的盼了一年,宋浦生来时送了字典,算是打开求知的大门了,虽然陈庚望断断续续教了近一年,可都没有拿过纸笔真正写过,每每都是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画。 年关那时宋慧娟原是想着好歹为他们俩兄妹买根笔买张纸练练,可她那懂事的大儿对着她摇了头,“等上了学娘再给我买就成,现在我写的还不好哩。” 于是,那一回便没有买成,就这样等到了现在。 好在,有时等待是有希望的,不是那兜头而来的冷水。 看着他终于像个正常岁数大的孩子毫不隐藏的欢喜了好一会儿,又特意跑到西屋拿出了宋慧娟为他做的书包,小心翼翼的把铅笔本子放了进去,宋慧娟也忍不住的替他高兴。 “今儿还去不去地里了?”宋慧娟看着她那大儿磨磨蹭蹭问了一句。 “去!”陈明守回答的响亮有力。 “快去叫明安回来,”宋慧娟边说边绑着腰间的背带,“拿好铲子,别冲着人了。” “知了,”陈明守远远的应了一声,又唤起他妹妹来,“明安,明安,走了,快回来!” 自打坏家伙满了三个月,宋慧娟又开始重新上了工,这是他们每日去上工前总要问上一遍的,陈庚望忙起来早早便出了门,是不等他们娘几个的,时下有哪家的大老爷们儿带着孩子去上工的。 于是这便交给身为妇人的宋慧娟就带着了,三个孩子跟着她去上工也不算闹,这两个大的也能看看爱折腾人的坏家伙,哭了闹了也知伸把手。 陈明守的兴奋在外人面前还能掩得住,在家里是一点儿也不藏,倒教小明安生生吃了一大罐子的醋。 这天夜里吃过饭,宋慧娟手上还刷着锅,就听到身后那哒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下一瞬,腿就被人牢牢抱住了,小姑娘家软嗲嗲的仰着头撒了娇,“娘,我也要上学。” “咋了?”宋慧娟低了头去瞧小姑娘,面上还好,没受欺负。 “没甚,”小姑娘教她问低了头,还知道回避,却还是硬着头皮强调,“我也要上学!” “娘知哩,”宋慧娟干脆放下了手里的碗,就着身上的罩布擦了擦手,把小姑娘拉到了灶下的矮凳子上坐下。 “还记不记得哥哥去年等了一年?”宋慧娟拉着她的小手和她认认真真说起来,“娘的小明安今年周岁几岁了啊?” “六岁了!” “这是虚岁,人家学校看的是周岁,等到今年过年才六岁哩。” “那我还得多长时间能上学哩?” 小孩子对时间没有清晰的概念,宋慧娟只得掰着手指头给她看,“等小明安再收上两回压岁钱,就能和哥哥一齐去上学了。” “我才不和他一起哩!” “不和哥哥一齐?”宋慧娟看着闹脾气的小姑娘大概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小姑娘还是梗着脖子,“他不好,我不和他一齐。” “哥哥欺负你了?”宋慧娟低着头去问她,“娘替你打回来成不成?” “不能打人,”小姑娘一听她娘要动手立刻就伸着小手拉住了她娘的衣裳,见她娘直看她又撅着小嘴来回扭动着身子,“娘说的。” 这会儿子,连她对对那还听不懂话的坏家伙说的话也搬出来了,宋慧娟心里就晓得不是甚大事了。 “那怎么好?”宋慧娟把来回扭动的小姑娘搂进了怀里,“你给娘说说,娘叫哥哥来给你赔礼道歉可成?” 这回小姑娘可算是开了口,“哥哥上学就有新书包,娘还给哥哥做了新衣裳,还买了新本子,我都没有……” 说着说着就委屈的落了泪,再也说不出声只顾得哭,那两只小手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了宋慧娟的衣裳。 这一刻,宋慧娟的心仿佛也被她抓在了手里,心揪得厉害。 即使她已经拼劲力气保护着她,可还是逃不过残酷的现实,尽管她自认为从未偏待过两个孩子,可面对小姑娘的哭诉,她心中那个“明年你也会有的”的答案却说不出来。 她泪流满面,无力的把小姑娘抱进了怀里,如同对她三个月大的小弟弟一般,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好教她在她的怀里好好哭一场,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 这世道逼得人喘不过气来,人这一辈子先是为人子女,后是作人父母,不知能活过多少的日子里数不清的苦头,一颗心不知要剜成多少瓣儿才算了事。 第119章 小姑娘的哭声惊动了院子里的人,陈明守一听见声儿立即就从床上爬了下来,可跑进屋里一看,连他娘也无声落了满脸的泪。 陈明守很少见他娘哭成这样,心里慌得厉害,却还是轻手轻脚走到了他娘的身边,默默伸出了小手。 看着骤然放大在眼前的小手,感受着那小手的轻柔,一下一下的为她拭着面上的泪,宋慧娟的嘴角下意识的扯出笑来,一边用袖子抹去了面上的泪,一边安慰着撞见了她的孩子,“灶灰迷了眼,真是酸的很哩。” 这样的说法很是蹩脚,可却又是最能随口而出的,事实上大多数当事人并不指望这样的借口能掩盖背后真实的原因,只是为了随意转过话题。 “咋了?”宋慧娟恢复成正常模样,把她大儿也拉坐在了旁边的凳子上,“明实可是闹人了?” “没,”陈明守到底还是个孩子,还不能像大人一样迅速地掩藏起自己的情绪,对他娘刚才的话还是存了疑,心底的直觉却没使他再问出口,转而看起了此刻也止住了哭声的他妹妹,“明安。” 教他这样一唤,那小明安的头埋得更深了,搂着她娘的手也更用力了。 陈明守见他妹妹不肯理他也并不放弃,干脆搬着小凳子就坐到了小明安那边,凑近了去歪着脑袋问她,“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你跟大哥说,我帮你报仇!” “哼!”小姑娘还带着哭腔,却仍然不肯露出面来。 这时,宋慧娟却被怀里的小姑娘逗笑了,她一笑出声来倒惹得她那大儿更是一脸的不解的看向了她,宋慧娟便乐得轻轻拍了一下怀里的那不停扭动的小屁股。 可小明安还是只扭动着身子不出声,他们两兄妹很少这样闹别扭,陈明守这会儿大约也明白是自己惹了他妹妹。 于是,又好声好气的低着脑袋赔礼道歉,“可是我害得明安伤心了?大哥跟你赔礼可成?” 这厢还正说着,那本还埋在宋慧娟怀里的小脑袋就转了过来,眼看着她大哥诚诚恳恳的道歉心里又不大好受,主动伸了小手去拉他,“那……等你上了学回来还得教我,不能不带我。” 早被老老实实拉住了手的陈明守,一听她这样说没有立刻答应下来反而疑惑地问她,“我咋不会带你哩?我是你大哥,干啥都会带着你。” “真的?”本来还在犹豫的小姑娘直接直起了身子。 “当然是真的,”陈明守虽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惹着了他妹妹,可还是对她伸出了小手指。 两兄妹默契的拉了小手齐声喊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这便算是和好了。 小姑娘从她的怀里挣扎着爬了下来,看着两兄妹牵着小手乐乐呵呵的出了屋,宋慧娟面上为他们此时的欢乐笑着,内里还是教小姑娘的话记在了心里。 也许她问出口的话是无意识的,可于宋慧娟而言是很重要的,随着孩子的长大,他们会对自己眼中的世界产生疑惑,遭受不公时会痛苦挣扎。 她作为他们的娘,人生的大多时候无力为他们抵抗风雨,唯有在他们还小时尽尽力。 听着从院子里传来的欢声笑语,两个孩子间的事似乎就这样过去了,宋慧娟也暂时敛了心神,双手撑着膝盖站起了身,继续收拾着灶台。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到了开学前一晚,一家人吃过饭没有同往常一样坐在院子里乘凉。 宋慧娟手里抱着坏家伙叫来了陈明守,又与他检查起明儿开学要带的物什。 “本子,铅笔都放书包里了?” “放了。” “那就成,”宋慧娟这样说着,还是不放心,猛然又想起来最重要的学费,便放下怀里的坏家伙要站起了身来。 可坏家伙刚一被他娘放到床上,就嚎着嗓子喊了起来,是一刻也不许人离开。 宋慧娟本就心乱,教他这样一喊,干脆眼不见心不烦,直接就把人扔给了正坐在院子里乘凉的男人。 人一扔下,二话不说,不等人反应过来转头就进了屋去忙。 等接手的人低头一看怀里正被小明安逗得傻呵呵笑的坏家伙,自己个儿也没有忍住,嘴角止不住的上扬。 坏家伙很会蹬鼻子上脸,面前两人都配合着他笑了,使出浑身的劲儿挥舞着手脚,似乎要大展手脚一般。 一时不备,对面坐着的小姑娘就被人蹬了一脚,虽是不重,却还是痛呼了一声。 “真是坏家伙,”陈庚望一点也不惯他,巴掌一下子就拍上了那露在外面的小屁股。 他倒也不觉得痛,只以为他老子还在和他逗乐,咯咯笑得更大声了。 小明安揉了揉自己的腿,捏着小手就摁住了他的小鼻子,指着小猪一般的弟弟对她爹说,“对,娘没说错他,他就是个坏家伙!” 那坏家伙还是听不懂话,伸着两条藕节一般肥的小胳膊就要抓他姐姐的头绳。 “坏家伙!不能扯头绳……” “爹,您把他抱住哩……” “我不和你玩了……” 院子里接二连三响起的声音都是小明安在和她那三个月大的弟弟斗智斗勇,时不时掺杂着他们的爹的笑声。 屋内,宋慧娟拿出了两块五毛的现钱交给了她大儿,很是郑重认真的对他嘱咐,“这是你的学费,明儿去了学校别先跑着玩,先去交给老师。” 陈明守虽小,但很早就意识到钱对于他们这个家庭的重要,因此对放在面前的一大笔钱不敢伸手,“娘,我……” 宋慧娟看出他的犹豫,拉他到了身边,“咋?” “我怕放不好,把钱弄丢了,”陈明守说出自己的担忧,继而马上看向了他娘。 “没事,”宋慧娟拍了拍他的手,“娘知道你是最妥帖的,明儿头一回叫你爹送你去可成?” “钱给爹拿着罢,”陈明守还是有些怕。 “你爹只能把你送到门口,进了学校还得你自己个儿交给老师,提前给你娘放心。” 宋慧娟知道她这个大儿,或许是这近一年窝在家里认字不大往外跑了的缘故,现下瞧着胆子有些小,不如从前在外头时身上隐隐显出的那股子陈庚望当家做主的劲头儿了,但身上的那股子稳重妥当还是一如既往的。 至少,在这方面宋慧娟还是不担心的。 见他娘如此说,陈明守便不再犹豫,接过了于他而言还是一大笔的巨款,郑重放在了书包里。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01节 这一夜,怀揣着即将迎来新生活的陈明守睡得很是踏实,倒是他娘去瞧了几次,一夜也没睡上。 早间太阳一露头,宋慧娟便睁开了眼,三下五除二就收拾好了自己,把正呼呼睡得坏家伙塞到被她翻来覆去同样一夜没睡好的男人怀里,对他那不善的脸色也是见惯了,毫不在意。 “我去做饭,烙几个饼,再煮点杂豆粥可成?”那妇人看似在问他,可实际上眼皮都没朝他抬一抬。 男人还是臭着脸应了一声,“成!” 宋慧娟本也不是真的要他给出什么答案,见他好歹应付了一声,便忙推开了门去忙。 昨夜提前和好的面,泡好的豆子,饭是做的很快的。 这边时候差不多,不待宋慧娟去喊,两兄妹已经自己穿好了衣裳,舀了水使着帕子擦起了脸。 这时,陈庚望早已抱着坏家伙坐在灶下了,宋慧娟用猪油烙了饼,一块一块切开,热腾腾的冒着气儿。 吃上一口香酥酥的饼,再喝上一口稠稠的杂豆粥,又香又美。 连宋慧娟怀里的坏家伙也跟着馋坏了,伸着小胳膊啊啊呜呜地就要够他娘手里的饼,惹得他姐姐饭都顾不吃就故意晃着手里香喷喷的饼馋他。 陈庚望吃的大口,速度不慢,连陈明守也是如此。 饭一吃完,擦过了嘴,陈庚望便发了话,“拿东西去。” 说这话时,陈庚望刚放下碗,头都没抬,可哪里又不知是对着哪个说的这话? 陈明守反应很快,腾地就跑进了屋,背着书包又跑了进来,等着他老子擦手。 这时,本还在吃饭的宋慧娟和小明安不约而同的都放下了筷子。 宋慧娟抱着坏家伙出了灶屋,仔仔细细拉着陈明守又嘱咐了一遍,直教陈庚望也站在一旁等了一会儿。 站在门边的小明安此刻更羡慕她大哥了,可到底羡慕什么她一个五岁的小姑娘还是说不清楚的。 “该走了,”直到陈庚望发了话,宋慧娟才止住了话,眼看着她的大儿跟在他老子身后踏出了院门。 远远地瞧着,那一大一小的身影是何其相像,说到底他们终究还是父子。 宋慧娟的脚随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也踏出了院门,甚至在不知不觉中跟随着他走了好一会儿。 儿行千里母担忧,这话说的一点都没错。 直到身旁也跟了出来的小明安拽住了她的衣裳,“娘,大哥几点下学啊?” “差不多地里下了工,他们也该回来吃饭了。” “那我去接他,可成?” “成,和娘回去把粥喝了……” 第120章 陈庚望看着与他极像的大儿一脚迈进了学校的门,刚转过身就听得有人唤他。 待人走近一看,竟是个多年不见的故人。 那厢宋慧娟收拾过灶屋,便带着两个孩子去了地里上工。 这时已入了秋,地里的庄稼也慢慢被染黄,眼瞅着过不得半月就能填进家家户户的粮缸了,人人都充满了干劲儿。 宋慧娟心里还记挂着头一回去学校的大儿,上辈子他头一回去学校的情形她已经记不大清了,是以此刻她心里也更牵挂。 好容易等到哨声响起,宋慧娟抱着呼呼大睡的坏家伙,就朝着家里赶去。 小明安已经跑到她前头去了,说是要迎迎她大哥。 人才刚走到村口直通过的大路上,就听到他们两兄妹很响亮的声音了。 “哥!哥!”小姑娘一遍遍地喊着,手上也使足了劲儿挥舞着。 一听到熟悉的喊声,正背着小书包走的陈明守立刻就朝他妹妹跑了起来,“明安!” 边跑还便回过头,对着身后的同学摆手,“我先回家了,到了点咱们在大槐树下碰面。” “知了,知了。” 这些同行的男娃们多是陈家沟这个村的,也有同一大队的,家中的长辈也多是相互熟识的。 小明安终于等来了她大哥,一见面就叽叽喳喳的说起话来。 “学校好玩不?” “好玩,今儿还见了新来的先生……” “新来的先生?他凶不凶?” “不凶,新来的先生是个女先生……” “女先生?我还没见过女先生哩,我也想上学哩!” “没事,等你过了七岁也能上学了,到时候我带着你……” 两兄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直到遇见了刚从小路拐出来的宋慧娟。 “娘!”陈明守很是开心,迫不及待要和他娘再说一遍,分享他的见识。 宋慧娟没有阻止,她对于还能这样肆意表达出来自己的欣喜是很乐见的,至少此时他们还能一齐感受着欢乐。 有孩子的地方,动静总是不小的。 从路上说到家里,小孩子是一点都觉不出累,宋慧娟手上揉着面,安静听着坐在灶下烧火的两兄妹说起今天新来的女先生是如何的不同于他们这里的妇人。 可能又是新来的知青,除了知青没人会乐意来这穷乡僻壤的。 宋慧娟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学校上辈子有没有这么个年轻的女先生,那时她还在老宅里为着那么多人的口粮忙的晕头转向,对这事是一点儿印象也没。 想不起来,便暂时搁置脑后了,还是眼下的这顿饭更要紧些。 掀开锅盖,趁着滚开的热水下了擀好的面条,这边腾出手来切上一把豆角,等面条煮好后再用热水焯一遍豆角,拌上一个流油的咸鸭蛋,这面就成了。 两个孩子吃的不多,半碗面条,一个咸鸭蛋足以,宋慧娟吃得不算少,也足有一碗面条,但比着他们家里的顶梁柱,他们娘仨吃的也就刚够他一个人的量。 今天人回来的正好,面条刚从锅里盛出来就进了门,陈庚望吃了半颗小明安剩下的咸鸭蛋,就着前三四个月前刚出的新蒜吃得很满足。 等他最后吃完,宋慧娟才起了身收拾,眼看着两个孩子的话是说不停了,她才喊了句,“快上床去睡会儿,下半晌还得忙哩。” 声音见小。 等她进了屋去看,才发现两兄妹大热天的捂着脑袋还说个不停。 “还不睡?”宋慧娟走上前拉开了盖在头上的小被子,“下午上学睡着了咋办?先生要打手板哩。” 陈明守还从没经历过被先生当众打手板这样丢人的事,被他娘一说躁动的小心脏立刻就被熄了火,小明安也晓得打手板是不好的,两兄妹彻底偃旗息鼓了。 宋慧娟看他们闭了眼渐渐睡去,又仔细为他们拉好被子才出了去。 到了点忙喊醒了该去上学的陈明守,瞧着他满脸的兴奋往出跑着,宋慧娟这时又一次清晰的意识到孩子终究是要长大飞出去的,要脱离出她这个做娘的臂膀下的。 而她这个乡间的妇人是没什么本事的,无法跟随着他们走得更远,只能在这座小院里等待着,等待着他们哪一日回来时还有一张床躺,一顿饭吃。 大抵天下的父母都是如此罢。 他们的日子照常过,三个孩子一日比一日大,只有每日陈明守下了学教小明安时才是更快活一些。 但刚跑着去学校的陈明守没跑几天,就得了一个小假,又因着过几日就要赶上了中秋,宋慧娟便想着这一天带着孩子们回一趟大宋庄。 这天半晌吃过饭,一家人坐在院子里乘凉时,宋慧娟从她大儿口中听了后天的小假,便问了正在檐下捯饬渔网的陈庚望。 “正好后天明守歇假,我想着正好带他去一趟大宋庄,可成?” 站在檐下的男人背对着他们,问了一句,“后天?上够六天了?” 陈庚望口中要上够六天是学校的要求,学生们每上够六天就能歇一天小假,这事宋慧娟也是知道的。 “够了,”本来还在教他妹妹的陈明守一听他爹问,立刻就抬了头回答。 “后天?”那站在檐下的男人仿佛没有听见他们的大儿的回答,自言自语重复了一遍,又转过身来对低头为孩子们摇着蒲扇的妇人说得,“后天大队忙着,我抽不出身来。” “也没甚大事,”那妇人听了这话微微一怔,却还继续说道,“明守也大了,走慢些明安也能跟着,不妨事。” “还是再换一天,”陈庚望看着她那风轻云淡的样子差点就要忘了中秋的大事,“东西不是还没收拾哩?” 于他们这里,中秋算是一个仅次于年初二的年节了,这样看是一件大事。 中秋前几日,出嫁的闺女是要带着丈夫孩子一同回娘家的,还要特意带上些东西孝敬父母。 因此,作为女婿的陈庚望还是要求换一天,可他这样一说大多就是拍板定下了,陈明守就不大乐意了,他好容易去一趟姥爷家,要是依着他爹的话只怕不到年关他怕是都去不得了。 接收到她大儿的恳求,宋慧娟只微摇了摇头,转而对看着她的男人说,“东西好备,明儿早间我早些去去供销社买块月饼,半晌午就能回来炸点油条,一天咋也够。” 即使这妇人把事儿说的这般详细,陈庚望还是没有松口。 宋慧娟只得继续说道,“队里的事忙,爹也不会怪罪,或是你忙完事去接孩子也成。” “我送你们去,忙完再去接,”陈庚望终于拍了板。 对于这样的结果,陈明守还是很乐意的,宋慧娟也能接受。 事既然这样定了,宋慧娟便也开始着手忙起来。 第二日一大早天刚亮饭还没吃,陈庚望便去了供销社,宋慧娟被他留下来守着家里。 几个孩子还都正睡着,宋慧娟便趁机忙活起来,待他们都醒了,饭已是做好了。 因着那些东西陈庚望也不是头一回买,心里早有了数,在供销社很快就买了齐全,抬脚便往家里赶。 来回刚好一个钟头多一点,进到家门还有时间吃了饭,也不耽误大队里的事。 大头一忙完,剩下的小事就交给了宋慧娟捯饬。 陈明守坐在灶下添了柴看着火,宋慧娟倒了油便开始炸油条,还给这两个孩子又炸了萝卜丸子,红薯丸子,难免要解解馋的。 “娘,你吃,可甜了!”小明安更欢喜红壤的丸子,甜滋滋的。 宋慧娟手上还正忙着收尾,但还是侧过了头教她拿着小丸子塞进了嘴里,嚼过后问她,“明安欢喜不?” “欢喜,欢喜,”小明安一手给自己吃,一手来来回回喂她娘和她大哥,也是忙得转不开身。 “欢喜就成,”宋慧娟笑了,一年到头没多少能尽心吃的,一个红薯丸子,一根油条对这时候的孩子已经算是很多的吃食了。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02节 “明守,锅不烧了”宋慧娟看着被小明安塞了一嘴红薯丸子的明守便开了口,“去尝尝娘炸的萝卜丸子咋样?” “诶,”陈明守这才解脱出来,终于换了个咸口的萝卜丸子。 炸这几样东西,虽然瞧着简单,但也是很费事的,先和了面,又切了萝卜条和红薯,一一挤了水分,再加上面粉揉捏,都是费工夫的活儿。 因此,他们娘仨就这样忙了一上午,才终于赶在陈庚望回来吃饭时收了尾。 虽说宋慧娟的两只手已经折腾了一上午,可还是又继续揉起了面,要做一顿面条。 虽然刚新鲜出炉的丸子油条也是吃食,却充其量只能充当一顿早饭或是晚饭,而中午的这一顿饭是无论如何都应付不得的,尤其是对陈庚望这样的壮劳力,少一顿都不成。 他们娘仨倒吃不下多少了,两个孩子边炸边吃,这会儿早不饿了,宋慧娟便做了他们俩的份儿。 配上东边那自留地种的应季的茄子豆角,撒上一把荆芥叶,再滴上一滴香油,这碗面条就成了。 第121章 第二日一早,宋慧娟如如常一般起床做了饭,只是陈庚望昨夜里回来得晚,宋慧娟便没扰他,悄悄叫了两个孩子洗脸吃饭。 等宋慧娟安顿好两个孩子,一进了屋就瞧见床上的男人已经睁开了眼,正伸着指头教那坏家伙抓着玩儿。 于是,陈庚望便从床上爬了起来,两下穿好了衣裳又进了灶屋。 等这一家子人吃过饭收拾好后趁着天儿还不热就关了门上了路。 陈庚望在前头拉着架子车,两个孩子这时倒还没有坐上去,只是一起跟在宋慧娟身旁走走停停,等过了桥后便坐了上去。 几里地的脚程原在陈庚望脚下是很快的,但带上了年幼的孩子便要放慢一些,宋慧娟抱着坏家伙走在后头,脚程虽能跟得上,但头一回跟着跑这么远的坏家伙有些闹脾气。 陈庚望只能随着那妇人一起停下了步子,寻了个树荫下歇上一会儿,喝上几口水。 宋慧娟仔细翻看了一个遍,没拉没尿的,喂奶也不吃,摸了头也是不烫不烧,不像是生了病,可怀里的坏家伙还是扯着嗓子不住地哭闹。 陈庚望看着那妇人来回走动着哄了好半天,又给那坏家伙褪去了外头的小衫,露出仅剩的一件肚兜来,使手扇了会儿风才是安静下来。 等坏家伙终于在他娘的怀里安安生生睡了觉,这才又重新踏上了叽叽喳喳的路程。 “娘,姥爷知道明实吗?” “知,咋会不知哩,那个小拨浪鼓不是你小舅舅捎过来的?” “可是姥爷咋没来抱抱他哩?” “姥爷老了,路上远……” “那姥爷见我小时候吗?” “见过,你们仨的小玩意儿姥爷这会儿保准收拾的好好的……” 一家子这样说着话儿走了一个多钟头,终于瞧见了村口,远远的就瞧见了那熟悉的屋顶。 脚下的路坎坷不平,陈明守在后头推着车,小明安正倚靠在她娘的胳膊上逗着刚醒过来的坏弟弟。 还未进村,宋慧娟便叫停了前面拉车的陈庚望她还是下来的好,教人瞧见了是要说闲话的。 “甚?”陈庚望被妇人叫停,回过头来看。 “没事,”宋慧娟这样说着,还是扶着扶手下了来。 陈庚望看得她下车的动作,便没有开口,稳稳压住了车把,待她站定后才重新转过头继续前进了。 这时候,正赶上许多人从家中出来赶着上工,快是十年的女婿上门大宋庄哪个老少爷们不识得,即便陈庚望不是他们这儿的女婿也有许多人认得的,尤其是平日总往外跑的。 于是,人就停了下来,遇上人都是要讲上两句话的,宋慧娟遇见了妇人也是如此,更何况这一回来怀里又多了个大胖小子,现成的话题,不拘是三五成群还是点头笑笑都要耗些时间的。 一条不过百十米长的路,就耗了好半天,连宋家知道宋慧娟回来的消息也是宋浦华平日里的玩伴儿跑去送的消息,宋家众人这才知道他们娘几个回来了。 还巧着这时候还有人还在家里,宋浦华撂下手里的铲子忙跑了出来迎他大姐。 出了小巷子,一眼就瞧见那聚在一堆的人,其中正低头笑着哄怀里的小娃娃的便是他大姐了。 可他大姐没瞧见他不要紧,底下那个长得和他大哥一模一样的小外甥一抬头就看见了他,直冲他喊,“小舅舅!” 这时,一直在围着那呵呵乐的小娃娃的众人才松了口,“该进家歇一歇了。” 陈庚望也终于重新拉上车,宋慧娟便跟在后头,两个孩子已经先一步跑到前头去教他们小舅舅举高高去了。 宋浦华今年也算是个大人了,他与陈如英同岁,只是稍晚上几个月。 每每想到这些,宋慧娟便要发愁,家里一个两个正当龄的都是单身汉,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这一次回来未必没有催一催宋浦生的意思,马上到了年关正是托媒人相看的好时候,再拖下去又要大一岁了。 眼看着已经长得已经比陈庚望还高的宋浦华只顾得逗他两个外甥,宋慧娟又不免感慨还是年岁小。 怀里的坏家伙虽是第二次见宋浦华,可人小还是没有印象,对着被举高高的人就晃动着小胳膊呜呜呀呀起来。 宋浦华一见他这个胖外甥直冲他扑腾小手,就两步作一步来到了他大姐身边,先唤了一声“大哥。” 见陈庚望点了头,随即便眼巴巴地看着他大姐怀里的胖外甥,“大姐,教我抱抱他。” 宋慧娟便松了手,安心教他去逗,他也不是头一回抱这么大点的孩子。 这厢,陈庚望已经率先拉着车子进了院门,宋慧娟跟在后头,连那两个大孩子也都围在了他们小舅舅身边。 “小舅舅,你别教他骗了,他是个坏家伙哩!” “坏家伙?咋了?这个坏家伙得罪咱们小明安了?” “他就是坏,扯我的头绳,拔娘的簪子,连大哥好容易写的作业也不放过,差点大哥就被先生打手板了……” “那真是个坏家伙,明安一点也没说错!” “小舅舅给你报仇咋样?” “还不成,他太小了,把他打坏了就不好了……” “哈哈哈哈哈哈,”宋浦华听了小明安控诉这么多罪状,可一低头那坏家伙还直乐,更教人忍不住了。 “明守咋样?上学累不累?” “不累,上学可好了,先生还夸我了……” 宋浦华一个个问,那话算是一时半会儿说不完了。 宋慧娟自去进了屋,倒了水递给陈庚望,“先歇歇再走。” “不急,”陈庚望手里晃动着茶缸子,看着朝他们慢慢走来的人。 “队里不是急吗?晚些时候我带他们回去,”宋慧娟放下手里的暖瓶,转过身看他,“我这就去唤人,好歹见上一面也不失礼。” “不急,”陈庚望撂下这两个字见她还要起身去忙,便多说了两句,“事儿昨天已经办的差不多了。” 这才教宋慧娟安下心来,却还是走了出去对着那笑得合不拢嘴的宋浦华问,“都去上工了?” “是哩,”宋浦华一听他大姐问,忙走了过去,把怀里的胖外甥交还给他大姐,“我这就去喊爹他们回来。” 说完抬脚就要出门,一句话也没叫宋慧娟说上,身后的小尾巴一个一个就跟了上去。 “小舅舅,我也去!” “还有我,我也去!” 这倒好,两兄妹都跟着宋浦华跑了出去,只剩下宋慧娟怀里的这个啊啊呜呜的伸着小胳膊不停的晃。 宋慧娟掏了帕子擦去他流出的口水,一胳膊就把人揽在了怀里往回走,“你就安安生生跟娘在家里等着罢。” 坏家伙一点也不傻,饿了就伸着手扒人,宋慧娟拍了拍沉甸甸的坏家伙,拦住了他的小胳膊,“娘知了,知了。” 他们娘俩进了宋慧娟的那间小屋,陈庚望喝了水便坐着闭了眼休憩,还是昨夜里没睡好的缘故。 等宋慧娟喂饱了坏家伙,一出门就瞧见靠着椅子的人闭了眼,眼圈底下一片乌青。 她便抱着坏家伙一起坐了下来,没有再去忙活,教他安安静静的歇一歇罢。 几个劳力没有在一块儿做活,宋浦华带着两个孩子跑了个遍,前前后后都送了消息,最后跟着他大哥先回了来。 前些日子已经收过一茬粮食了,收成不错,现在地里这一茬正是关键的时候,肥施的好,水补的足,马上就能见章程了。 这事宋浦生是和陈庚望商量过的,如今他们这不单单是一桩姻亲的关系,也算得上是两个大队之间的合作。 这些事宋慧娟也不明白,她只知道两个大队是有一起做些事的,再多的她就不知道了,一个两个都不对她说,她也就不操那么闲心了。 但有些事,该说还是要说的。 果真,宋慧娟这会儿子便由着他们说,且先不急。 等她爹也回了来,那本来还很精神的坏家伙就开始眨巴起了眼睛,瞅着是要睡了,宋慧娟还是放到老宋头手里教他好好抱着哄了起来。 也不知怎的,往日总要宋慧娟抱着哄觉的坏家伙这会儿老实得很,在他从没见过面的姥爷怀里不哭不闹,眨巴了几下就呼呼睡了起来。 老宋头就那么两个胳膊把人抱在怀里,不嫌累,也不嫌热,看不够似的。 小明安趴在她姥爷背上看了小半晌,不满的抱怨起来,“姥爷,您光搂这个坏家伙了,您也得抱抱我。” “成,姥爷这就抱你,”老宋头教她的话逗得笑弯了眼,还对另一边的大外孙说,“来,明守也来。” “我大了,”陈明守很早就不和他弟弟妹妹抢这些了。 他是大哥,得有个大哥的样子。 宋慧娟抱着好容易从她爹手里接过的坏家伙进了屋,等出来时就瞧着见他又搂住了那小姑娘,连她那大儿也被揽在了怀里。 宋慧娟看着他们其乐融融,面上愈发柔和,浑身都跟着软和了下来,可她不知坐在一旁的男人总是教她看进了眼里。 每每在这此,她总能露出这样的温软来,十年的时间他都没让她能在他们的院子里露出过这般模样。 以前,他以为是没分家的缘故,但现在看,似乎并非如此。 第122章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03节 三个孩子是宋家寻常日子里少有的欢乐,宋家众人都极其疼爱这几个小辈,老宋头每每得了闲总要摸着木头做个小玩意儿,连这三个舅舅在外见了什么好的物什也都记得给他们带一份。 今儿宋浦为特意杀了只鸡炖肉吃,因着那时他们这个小外甥出生时他们不知消息没去探望他们大姐,可后头得了消息才知这一回凶险的厉害,传话的人也不明就里,只说那一日院子里慌乱不已。 这个消息一送到他们跟前,连老宋头都差些没稳住心神,好歹是宋浦生劝了才拦下他。 虽说在妇人生产之事他们都还是个门外汉,可耐不住他们家曾发生过一样的事来,因此也更教他们焦心。 好在,宋浦生最后拿定了主意,使最小的宋浦华带着鸡蛋去替他们瞧,当日他亲自带回来的消息虽然安抚了他们七上八下的心,还是教他们挂念不已。 眼下,他们大姐虽说比往日瞧着瘦些,可身上还是有股子劲头的。 宋浦为杀好了鸡,那厢宋浦华已经忙活了起来,他们是不肯教他们大姐沾一根手指头的,既然回了家没得让她也跟着忙,合该教她歇上一歇。 这时,宋慧娟算是真得了空,几个孩子也都不黏乎在她身边了,小的那个一醒就教老宋头抱住了,那两个大的跟在他们舅舅屁股后头转不停,两张小嘴不停。 宋慧娟干脆进了屋去,那屋子里打眼一瞧就是一群男人样儿,衣裳被子都一股脑儿的塞到了里侧,不成一点样子。 她无声叹了口气,心道这家里该是寻个妇人了。 可叹过气,还是喊了人扯了绳晒了被子,又翻出了他们的衣裳洗洗缝缝,总还是不停闲的。 虽然他们兄弟几个缝补衣裳的手艺不好,可做的饭还是不差的,宋慧娟吃在嘴里也不免感慨,以后嫁进门的弟妹们日子还是会好过一些的。 一只老母鸡,特意为宋慧娟炖了汤喝,两只大大的鸡腿分给了两个孩子,宋浦生陪着陈庚望喝了几杯,吃得倒不多。 几个兄弟的意思宋慧娟哪里不知,只她的饭量不大,还是拉住了人,“你们这会儿不吃,放到晚上只怕要坏。” 如此这般,才给他们那满是菜的碗里盛了肉。 饭后,一群人围坐在院子里晒起了太阳,陈庚望和宋浦生喝的不多,还是一起坐了下来。 即使当着陈庚望的面,宋慧娟还是开了口,“老大,地里忙活的咋样了?” 往日她从不这样当众开口问这所谓的男人的大事,是以她这一问倒教众人都愣住了,目光都看向了低头拿着针线仍不停的人。 这一刻,似乎她问出的话是再寻常不过。 宋浦生虽不知他大姐怎么问起来地里的事,却还是笑着说,“还成,等一回收了庄稼就差不多了。” 宋慧娟本就无意多问这些事,得了他的准话便开了口说出了背后的话,“地里的活儿定了,家里也该想想寻个时候定下了,你不急,老二老三也不小了。” 这话说完,众人都看向了宋浦生,而宋浦生只是沉默了一下,还是给了他大姐回复,“成,等我这边忙完,大姐就托媒人给我看罢。” 宋浦生回答的很干脆,众人都很出乎意料,尤其是老宋头,自打他这大儿退伍回来一直在外忙着,他心里虽然着急也还是没有催促。 如今,他大闺女一开口,竟然教他大儿松了口,总算是也教他一直挂着的心落了地。 宋慧娟也未曾想到他这么好说话,直抬了眼去看他,却正好对上他那双含笑看着她的眼睛,教她一下子也笑出了声。 小明安歪着小脑袋在她娘和她大舅舅身上看了半天,没得出什么信息,便仰了头去问搂着她的二舅舅,“大舅舅要作甚哩?” 不待宋浦为回答,身边的宋浦华先开了口,“你大舅舅马上就要给你娶个大舅妈了!” 这话打开了小明安的新世界,她睁着好奇的大眼睛问出了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教几个大人也招架不住。 “大舅妈在哪?” “还没来呢。” “那她去哪了?” “她在自己的家里,等着你大舅舅去迎她哩。” “那她长什么样?” …… 宋浦华倒不厌其烦的回答着他小外甥女的问题,只是时不时接他大哥几个眼刀子。 心头大事好容易落了地,宋慧娟也便放了心,可她还是要仔细问问他自己的意见,这个妇人是要和他过一辈子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像上辈子一样。 这一天是要当日来当日回的,明儿陈明守还要上学,是以他们也待不了许久。 这话一直没寻到机会,直到他们临走前,宋浦生跟在她身后走了一会儿。 宋慧娟看着脚下两人渐渐被拉长的影子,问了一句,“怨不怨大姐?” 宋浦生听得他大姐问他这样的话,不自觉的想笑,可又笑不出来,只是两眼泛红,看着陪他一起长大如母如姐的她说了两个字,“不怨。” “不怨就好,”说话的人声音略带感伤,却还是很坚强,“怨我也罢,你们都长大了,该成家立业了,也教爹松快松快,给他点盼头。” 宋浦生如何不知他大姐的心思,她的心从来都是为他们好的,在他们这个家里恶人都是由她做的,他又怎么不懂她的艰辛,又怎么会怨她? “我明白,大姐先帮我留心瞅着,”宋浦生随着她的脚步缓缓走,“平日还是得顾住自己的身子,这一回还是凶险,平军送信来时差点没教爹撑不住,他心里还是怕。” “我知了,”宋慧娟原想着消息不会那么快被熟人传到他们耳朵里,她没想过瞒过去,这在他们这样以传闲话度日的乡下是不可靠的,只是想着晚一些,到那时即使他们得了消息她也已经好了,可她还是低估了这乡下传信的速度。 只是她从没问,也不敢问。 送出村口,宋慧娟便停下了脚步,抬了头好好打量了一番她这个只差她两岁的弟弟,如今长大又高又俊,好一会儿又伸出手理了理他的衣裳,“你得给我透个信儿,想寻个啥样的?” “心地善良,知道孝敬父母就成,”宋浦生说起这种事来很是大方,一点也不羞怯,“其余的差不多能看过眼就成,我也不是那香饽饽。” “成,只要你心里有个谱就好说,”宋慧娟得了他的话才好入手托媒人说亲。 “这就够了,”宋浦生没高看自己,他今年早过了正当好的年岁,能有个姑娘乐意进他们家的门已是得了老天的保佑。 “我知了,”宋慧娟接过他怀里的坏家伙,对她大弟弟摆手,“回去罢。” “可上车坐会儿?”宋浦生执意要把他大姐送到前面的树荫下,那树下停着一辆等他们的架子车。 “那个坐得我腰疼,还是走着松快,”宋慧娟直摇头,却还是教他送到了树荫下,等他们又打了声招呼,才对他说,“回罢。” 虽然这样说,还是宋浦生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走远,慢慢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等他们回了陈家沟,安排好了两个孩子,宋慧娟便思索起来她大弟弟的人生大事来。 恰巧这没得几天就要赶上中秋节,这家家户户都走动了起来,宋慧娟时时留意着原是这陈家沟的闺女现是他们大宋庄的媳妇,也曾是撮合了她的姻缘的人来。 在田间地头干活时,她也是有意无意的透露出她家大弟弟要成亲相看人家的消息来,若是有意的也自然会露个信儿的。 果不其然,这日赶着下工,宋慧娟带着小明安才走出小路口,就瞧见了站在那聚成堆儿说闲话的妇人。 那些妇人一见宋慧娟露了面,七嘴八舌的就伸手唤她,“明守他娘,快来,瞅瞅谁来了?” “谁?”宋慧娟走近一看,原是她等的人来了,“婶子可是得闲了?这些日子忙得甚?” “都是些农活,”这媒人看得她怀里的大胖小子便笑了,“庚望娶了你作媳妇可是有福,这大胖小子可满三个月了?” “五月初一的生辰,”宋慧娟抱着还不困的坏家伙就笑了,对她前面的那句话只做没听见,什么福不福的她早不在意那些了。 太虚无缥缈了…… 对着她怀里的坏家伙说的几句,转而又问起了她身边的小姑娘,“这是明安?长得真好,日后长大了也是个美人,不输她爹她娘哩……” 无非是些妇人间的场面话,一句接着一句,宋慧娟难免多说几句。 这媒人按着在陈家沟的辈分并不比宋慧娟搞,说来也是亲戚,是个绕了一大圈子的同辈的大姐。 但宋慧娟是随着他们那边叫的,还是喊她一声兰芝婶子。 这兰芝自然也听说了他们家老大要说亲事的消息,可此时也不是开口仔细说道的好时机,正赶着晌午做饭的时候。 于是,宋慧娟便主动开口说道,“婶子得了空,可来家里坐坐。” “成,快回去做饭罢,”说了这话,妇人们又纷纷散了去。 第123章 这厢宋慧娟好等慢等,好容易和那兰芝婶子说了她家大弟弟的事,两人也算是有过缘分的。 那兰芝婶子听罢,一口应下来,她也不是不清楚宋浦生的条件,人长得高大,模样也周正,家里虽说只有几个兄弟,可也正因如此,便少了婆婆的刁难,一进门就能当家做主,不必受那恶婆婆的苦了。 这小半年自打他退了伍回来附近临些村的那些个小姑娘早意动了,可耐不住小子自己不上心,尤其教那些家中有待嫁女的妇人眼睁睁瞧着这半年又在大队里折腾得风生水起。 她听了宋慧娟对女方提的要求,也觉得不难,哪家娶媳妇不看品行,何况这事若是办得好了,日后也是份儿好人情哩。 此一回两方算是说得欢喜,宋慧娟也只在家等着信儿来便罢了。 过不得二三天,眼瞅着便要到了中秋。 自己家过中秋本是不需要准备什么的,但今年陈明守上了学,虽说现下先生还没轮到来他们家吃顿便饭,但还是要给先生准备些礼儿。 因着这般,宋慧娟便想着等陈明守下了学问问他自己的想法。 可眼瞅着她这边饭已经快做好了,还没听见那熟悉的脚步声。 宋慧娟瞧了眼外头正盛的太阳,喊了明安来,“去瞧瞧你大哥到哪了?这会儿子了怎得还没回来?” 小明安也很乐意去接每日学了新知识的大哥,边点头边往外跑,“我这就去,您等着。” 人哒哒的刚出了小路,还没跑到村口,远远的就瞧见那大槐树下围满了人,里三圈外三圈的,叽叽喳喳的吵个不停,他们这难得会出现这样人围人的情况,大约又是有什么新热闹瞧了。 小姑娘耐不住好奇,也凑了上去,小小的人离得远些还能看得一个长得极好看的人被许多人围在中间,嘴角噙着笑,直教她看得痴了,心下想要越走越近,可脚下还是被人挡住了靠近的路。 “啊!”小小的身子被人推了一下,小姑娘慌得喊出了声。 “怎么了?”那极好看的人注意到了这个小小的人,主动走过来笑眯眯的拉起了她的小手问她。 “我……”小明安冒然被人拉住了手,还是这样好看的人,她竟然害羞起来,还好她到底没忘记娘交代给自己的任务,红着脸说了出来,“我娘让我来等我大哥哩。” “你大哥叫什么名字?” 这时,不待小明安说出她大哥的名儿来,她此次出来等的人已经跑到了她身边来,气喘吁吁的却又极为恭敬的对那极好看的人说,“叶先生,这是我妹妹,明安。” “原来是你妹妹,你叫明安啊,名字取得真好听……” 剩下的话小明安早听不进了,她这时才明白这个极好看的人原来就是她大哥每天挂在嘴上给她讲的叶先生,且此时这个叶先生还夸了她的名字。 原来,叶先生长得这样好看,还这样…… 这样如何,这个年岁的小明安是说不出来的,她的心里隐隐明白这是一个与她身边都不同的人。 后来,她才明白,那可以用一个词语来形容,是特别,是鹤立鸡群的特别,一种知识分子和他们庄户人家的不同,她小小的人生中头一次意识到 原来人与人是这样的不同。 明明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即使看起来长得没什么两样,却让人一眼就能瞧得出不同来。 还不知到底是什么缘故的小明安就这样迷迷糊糊的就被她大哥牵回了家,一踏进了家门,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她才恍若如梦初醒一般。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04节 “娘!娘!”小姑娘忙不迭的去寻她娘,好和她分享自己刚刚见过的场面,好问问她娘解解心中的疑惑。 “我见了大哥的先生,长得可好看了……” 宋慧娟听得她雀跃的声音,看着她手舞足蹈的扒着自己脑袋里的那点好看的词儿,不停的和她形容起来,若不是她此刻手里忙着,宋慧娟绝不怀疑她这闺女就要拉着她的手去见见那个叶先生了。 等她好容易歇了话头,宋慧娟还没来得及问坐在灶下的大儿,小姑娘又拉着她问,“为啥叶先生瞧着和娘不大一样哩?” 宋慧娟不明白她口中的不一样是指什么,却还是尽力为她说着自己的答案,“娘和二婶一样吗?” 小姑娘摇摇头,果断的回答,“不一样。” 宋慧娟还以为这样解了她的困惑,“对啊,每个人长得都不一样哩,娘虽然没见过叶先生,也知道叶先生长得很好看,当然也不一样哩……” 可是,很快不等宋慧娟再说下去,小明安又睁着那双迷茫的眼睛说道,“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这一次,她似乎也意识到她娘的答案不是她想要的那个,只是自己歪着小脑袋自言自语,宋慧娟见她不再缠着自己,便腾出了空问她大儿,“今儿先生怎地来村里了?” “明浩说是去他们家吃饭的,”陈明守也是下了学瞧见叶先生跟着明浩往他们这边走才知道这么点信息,人太多他还没来得及问明浩怎么回事。 宋慧娟心里暗想,难不成先生是要往学生家里走了? 但这话她没问出口,如果真如她猜想的一般,大抵这两日学校或者大队里会抽个空通知的。 眼下还是有事要问他,“后天就是中秋节了,你想给先生送个啥哩?” 陈明守一听他娘突然问起这个,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倒被问住了,“我还没想过哩。” 宋慧娟笑了笑,倒也不着急,“你慢慢想想,想不出来下午上了学问问同学也成,想好了就跟娘说。” “诶,”陈明守点了头,便认真思考起来。 可等下午下了学吃过晚间的饭,陈明守还是没给个信儿,宋慧娟忙完灶屋的事便坐在了床沿边上,见他两手托着下巴还是一脸犹豫,便轻轻伸手探了他的后背,干爽着还没出汗,“还没想好?” 陈明守很是丧气的摇了头,“我还没想出来。” 宋慧娟原想着问问他的意见,可却忽略了他这时年岁还小,没经历过这样的事。 “送个月饼咋样?”宋慧娟给出了自己的意见,“就前几天送给你姥爷的那样式的,成不?” 陈明守尽力回想着前几天的那个甜滋滋的大月饼,还是摇了头,“明浩要送哩,今儿先生去他家吃了饭,他家里已经买了。” 听他这般说宋慧娟大抵就明白了,只怕不是他没想出来,而是没想出一个大家都没想出来的新奇物什。 “那娘明儿去了供销社再给看看?”宋慧娟也想不出什么新奇的玩意儿来,只能去了供销社再看。 “好,”陈明守也想不出什么结果,只能这样了。 娘俩到底没商量出个结果,宋慧娟心里也没谱,尤其是教他们这个的叶先生,虽然她还没见过,但听着俩孩子来回说的只怕来头不小,也是见多识广的。 且今儿下午上工她也听人说了,原来今儿中午发生的那一幕不是没有缘故的,正临着陈明守提及的明浩家招待先生的饭食,明浩正是大队队长陈建元的长孙,比陈明守大三个月。 这请先生到学生家里招待的规矩是很早之前的老事儿了,也不是年年如此,他们这陈家沟近几年都是给先生记了工分分口粮给先生度日的,这一回突然这样办起来也不是没有缘故的。 这叶先生调来的突然,没有公分自然领不到口粮,虽然另两个先生给凑了一些,可哪家的日子都不富余,大概是这大队里头一商量,便拍了板做主把大队里的这些人先挨个轮上一遍。 如此,这一遍轮完,怎么说下个月的口粮也能发下来度日了。 其实看现下的情况,怎也会轮到他们家的,但在宋慧娟看来,这两件事是混淆不得的,何况那叶先生是大城市来的人,他们没有慢待的道理。 于是,安顿好孩子们后,宋慧娟想着还是要问陈庚望的意见,“后天过中秋节,咋给明守的先生备礼儿哩?” 闻言,已躺在床上假寐的男人便睁开了眼,侧过头看了眼坐在床边拔了簪子手上正一下一下通发的那道身影,“备些吃食便成。” “备些吃食?我听人家说过两天人家先生还来家里吃饭哩,”宋慧娟还是决定再问问身边的男人,实在是她没想到这男人给出的答案这般敷衍,“这事真不真?是不是过几天还得轮过来哩?到时候你好歹提前跟我说一声,难不成叫人家先生来了跟咱们吃馍馍不成?” “不一定能轮得着,”陈庚望见她这般认真,还是要泼泼冷水。 “咋?”宋慧娟没想到还有变化。 “不一定,”男人口气有些不耐烦,“有了信儿我再跟你说也来得及。” “那就好,”宋慧娟听他这样说又放了心,便自顾自的说起了她的想法,“我原想着赶明儿去买一块大月饼,可明守回来讲队长家已经给备好了,我看他想着不大愿意,实在不行我明儿去供销社再看看?” “去了供销社再看?”陈庚望一听见就摇了头,“太折腾!” “不去供销社咋办哩?”那妇人的心思已经没放在通发上了,而是因为想不出法子反倒放缓了动作,“人家先生是见过大世面的。” 陈庚望目光不移,皱着眉头问她,“你见过那先生了?” “没,”却又听得那妇人侧过身问他,“怎了?” “无事。” 第124章 宋慧娟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梳子轻轻走到床边,低头去看啃着小手自娱自乐的坏家伙,“明儿我再瞧瞧,早些去也不耽误啥。” 陈庚望听得她那看似轻飘飘却压在他心头的一声叹息,又终于松了口,“人家先生既然见过了大世面,那供销社能有什么稀奇的玩意儿人家没见过?这节礼不过是教小娃娃自己用心备个东西便罢,哪里要这样折腾?” 他这一番话算是点醒了宋慧娟,她仔细一想,原本合该如此,学生自己用了心最是要紧的,在他们这个穷乡僻壤哪里能有什么真正稀奇的玩意儿哩? “人家先生该欢喜甚哩?” 见那妇人抬起了头来问他的意见,陈庚望反倒端正了脑袋,没有就此继续看她,“那南河边上不是长满了莲花,够几枝便罢。” 闻言,宋慧娟连连点头,想起南河那满坑粉嫩嫩的莲花,一枝挨着一枝的盛开,面上也不禁带了笑,似乎那带着清香的莲花已经放在了面前一般。 这教人挂心了一整天的事三言两语就被解决了,宋慧娟心下便也轻快许多,此时她只满心想着明儿得捏个钩子去南河够两枝莲花来,完全没顾得上里侧的人。 第二日太阳刚露出头,身旁的妇人打着哈欠便坐了起来,早早地便开始为这一家子忙活着晨间的饭食。 等得两个小的也跑来洗脸,抱着坏家伙哄的宋慧娟便唤了她大儿,“娘昨夜里又想了,咱给你叶先生送些莲花咋样?南河的莲花开的可好了,闻着也香的很哩。” 原本还迷迷糊糊擦脸的陈明守听到他娘这样说了一番,意识立刻便清醒了许多,忙点了头,“好,晌午下了学我就去够。” “不急,”宋慧娟看着他擦得小脸红扑扑的,“今儿娘先去给你看看,要是还成等你晚间下了学够也来得及。” “好,”这会儿陈明守痛快得很,拉起他妹妹的小手就给她擦了起来,一根一根的擦,又嘟嘟囔囔的两个人说起了话来。 那门开开合合,家里的两个男人都出了门去,宋慧娟收拾干净灶屋,也带着两个小的出了门。 人在田间地头一呆就是大半天,好容易等下了工领着孩子一进家门便要做饭,这是时下妇人每日都要做的事,宋慧娟自然也逃不过去。 等这一顿饭吃完,陈明守早就按捺不住自己的心了,早先跑去南河去够莲花去了。 看着外头正盛的日头,宋慧娟还是拉住了人,“这会儿日头晒得厉害,你好好睡一觉,下半晌不是还得上学哩,娘先捏个钩子,等你下了学天儿不热了再去。” 陈明守到底还是蠢蠢欲动,眼巴巴地看着她,“要是没有了咋办哩?” 宋慧娟伸出食指点了点他的小脑袋,“娘早上去瞧过了,还有好些哩,咋也够了,你够得早了明儿还没送给先生花可就谢了。” 陈明守想了想,到底还是教宋慧娟劝住了,自己跑回去上了床睡觉。 既然这样定下了,宋慧娟便找了根铁丝,放进了还没熄火的灶下,压上半个小时,趁热一弯,绑在竹竿子上也就成了。 等到下了工,宋慧娟刚到家里连饭还没做上,她那心急的的大儿已经跑了回来,来不及放下书包就喊道,“娘,我回来了!” 这无疑是在告诉宋慧娟他一心只等着去南河捞莲花了。 宋慧娟这时忙着做饭脱不开身,只得对她这满怀期待的大儿说,“你等会儿可成?娘把馍馍蒸上再去?” 陈明守心里虽然很着急,可也不是不懂事,便点了头,“成。” 说着就跑进屋里放下了书包,又进得屋去看了看他小弟弟,见他抓着拨浪鼓睡得小嘴直冒泡,轻轻拉着小被子掩住了露在外面的小肚子,这才进灶屋坐在了他妹妹身边。 “今儿先生教了首新古诗——嫦娥。” “嫦娥奔月的嫦娥吗?” “对,就是娘之前讲过的那个嫦娥仙子。” “谁写的?” “李商隐,我教你……” “云母屏风烛影深!” “云母屏风烛影深!” “长河渐落晓星沉!” “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 “嫦娥应悔偷灵药!” “碧海青天夜夜心!” “碧海青天夜夜心!” …… 宋慧娟手上揉着面,听着两个孩子天真无邪的在她身后一遍一遍的读着诗,响亮的声音仿佛照亮了阴郁的天儿,此刻如同泛着光一般。 陈庚望远远的就听见那喊得震耳的声音了,推门入内,只瞧见那两个孩子还坐在灶下,他们的娘却是不在。 不待他问,两个孩子已经看到了他,他那很是活泼的闺女哒哒跑过来,“爹,我给你背诗,大哥刚教的。” “云母屏风烛影深……” 拉了他的手,小姑娘摇晃着小脑袋就开始背,他还未抬起眼往屋内看,那妇人已经抱着坏家伙出来了,“明安,别缠你爹,教他先洗洗手去。” 宋慧娟一发话,小姑娘立刻就松了手,撅着小嘴还是背完了。 这个小人精也能看得懂眼色的,家里头不止她和她大哥,许多时候连她爹都得听她娘的,她早发现了。 只有她娘怀里搂着的这个坏家伙敢不听话,可那是要打屁股的,她和大哥都还没被打过哩。 小姑娘不折腾她爹了,便伸了手去逗她娘怀里的坏家伙,仰着头直说,“教我抱抱他。” 她抱的次数也属实不少了,每每她在地里上工时,但凡坏家伙有些哭闹都是她用自己的小胳膊把人揽进怀里,学着她的模样哄了他。 是以,宋慧娟便松了手教她抱,这又去看了锅里的馒头,拿着馍框子捡了出来。 晚上的这顿饭,平日里他们是很少炒菜的,但赶着这个节气地头好歹种了点菜,也是能凉拌着吃,给两个孩子各煮了一个鸡蛋。 这顿饭简单,宋慧娟自然做得快,只是再快也赶不上天上骤然聚成堆儿的乌云。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05节 陈明守眼看着天越来越沉,嘴里吃的也越来越快,坐在他身边的宋慧娟哪里看不到,便开了口,“先把这个馒头吃完,娘去拿钩子。” 说完,刚坐下的人又放下了手中的馒头,一口还没吃就要起身。 那坐在门边的男人开了口,“作甚去?” “够莲花哩。” 眼见这妇人走到他身边就要把怀里的坏家伙塞给他,陈庚望率先一步撂下了筷子,“我去,钩子哩?” 宋慧娟只得抱着没被接过去的坏家伙走到堂屋门后,拿出了她早已准备的的工具,“这儿。” 陈庚望顺手接过,上手试了试工具,“要几枝?” “三五枝就成,”宋慧娟继续说道,“不能都是开了花儿的,得钩两枝还没开的花骨朵,等两天再开也能多放几天。” “知了,”陈庚望摆摆手,他一辈子活在这南河边,哪里不知道这些常识? 工具拿在手里,拎着就往出走,只是身后的小子忙塞了最后一口馒头也跟着跑了出去。 这罢,手里抓着馒头没吃完的小姑娘也要跟上去,连怀里的坏家伙也扑棱这小手,嗷呜呜的。 宋慧娟到底还是没吃上一口馒头,带着两个小的也出了门。 男人的个高,腿也长,迈出去的步子自然也大,身后的小子直跟着跑,只是那妇人好歹拉住了小姑娘,不许她跑这么快,闹不好跌一跤也是要出血的。 一家五口就这么先后出了门,又先后到了南河。 等宋慧娟带着两个小的赶到时,她那大儿手里已经拿着两枝了,那男人还在抻着钩子往里够。 “爹,再近点,再近点!”小姑娘一看到她爹,不顾宋慧娟直接就跑了过去,边跑边喊。 陈庚望一听她这小嗓门,扭过头就瞧见了岸上的那妇人,张着嘴在喊正冲他跑过来的小姑娘。 那妇人似乎也意识到她是撒了欢儿不肯听,便又冲他招手,“看着她。” 陈庚望点了头,一把揪住刚跑到他身边的小姑娘,很是严肃的把人放到小子身边,“去,老实站着。” 即使他没有说什么威胁惩罚的话儿,可他一开口还是教人感受到了他的生气,小明安便不敢乱动了,揣着小手老老实实的站在了她大哥身边。 河边总是危险的,两个孩子站在旁边,陈庚望只得加快了动作。 不出十分钟,连藕叶带莲花都被他钩了上来,只是裤脚上沾了水,湿了个半透。 一手提着鞋并竹钩子,另一手拿着莲花藕叶,面上还不轻快,几步走到两个孩子身边,撂下两个字,“回去。” 这会儿,人是老实了,跟在他们的爹娘身后一齐回了家。 一进得家门,陈庚望还没坐下歇一口气,就见那妇人又要弯腰去收拾,便是再也忍不住了,一掌拍到了桌子上,吼道,“还不去吃!” 这一声并这一掌教家里的人都吓了一大跳,宋慧娟见他脸色不善,还以为是他不大乐意,属实是没想到他这样说。 第125章 一家之主拍了桌子发了怒,本就垂了头老老实实跟进门来的两个孩子彻底安静了下来,陈庚望这样厉声少见不说,他那阴沉的脸色更教人心惊胆战。 陈明守拉着他妹妹站在门边一动不动,倒是宋慧娟怀里抱着的这个坏家伙不明所以,也学着他老子的动作挥着小手就要往她身上拍。 “坏家伙,”宋慧娟微微侧过脸,趁势拿住了那作乱的小手,边说边走,“好好跟着你爹老实待会儿。” 说罢,不顾那人瞪过来的眼睛,二话不说把坏家伙放到了他腿上,又拉着他的那只稍显干净些的大手放在了小家伙的小肚子上,这才算是将人好好地揽在了怀里。 坏家伙这会儿也不黏宋慧娟了,他只顾着要招呼着小手拍人,哪里还会在乎遭罪的是谁呢? 宋慧娟便得以腾出手来,几步走到门边,一手拉着一个往出走,“去把荷花扎进缸里,再把手脚好好洗个干净,娘去吃口饭可成?” “诶,”陈明守仰着小脑袋看着他娘,只是这样寻常的交代,一句怪罪也没有,心里越发难受了,“您快去吃饭,我带着妹妹。” “好,”宋慧娟掏出帕子一一为他们擦去了那小脸上溅的泥,才终于松了手,对那还垂着头不应声的小姑娘便没有再说什么,对今日的事她也该长个记性。 虽说这陈家沟一代一代的孩子都是在那南河里长大的,可这也不是没有淹死的孩子,尤其是那会下河能下河的又多是男娃,满陈家沟会下水的女娃一个手也数的过来。 宋慧娟眼看着两个小身影围在那缸子边忙来忙去,才终于回过身,洗了个湿帕子又走进了堂屋,一步一步走到那闭了眼倚靠着椅子背儿休息的人身旁,对着正低头吭哧吭哧掰着人手指头的坏家伙伸开了手。 她还未开口,那闭眼假寐的人已经率先开了口,“先去吃饭。” “不急,先擦擦手,”宋慧娟把帕子放进了他手里,顺势伸了手把坏家伙接了过来,看着男人睁开眼坐直了身子转着面儿三五下擦了手又说道,“去洗洗脚去,泥黏在腿上难受的很。” 闻言,陈庚望偏过头扫了眼满是泥污的裤腿,对上也盯着他看的妇人,索性站起身出了门去。 眼看着男人出了门去,宋慧娟才抱着坏家伙坐到了案桌前,重新捡起了筷子吃上了饭。 那还在水缸边围着的两个孩子也没有安生,小明安对她娘方才没有一句的宽慰很是难受,两只小手擦着酸胀的眼睛也止不住吧嗒吧嗒往下落的泪珠,还记得特意小声些问她大哥,“娘是不是也生我的气了?” 陈明守还记得他作大哥的责任,拉着她的小手到了水盆边,湿了帕子擦拭着她的小脸,还不忘安慰她,“娘该没生气哩,还叫咱俩扎荷花,现在咱们扎好了荷花,大哥再给你洗干净,你好好跟娘认个错就没事了。” 小姑娘睁着红通通的眼睛,一眨一眨,“这就成吗?” “成,”陈明守又湿了帕子给她擦了手,拉着她往回走时猛地想起来,又嘱咐了她一句,“还得跟爹认个错。” 小姑娘想起她爹那张黑脸又不免犹豫起来,小手紧紧地拽住了她大哥的衣裳,陈明守哪里会不明白她的想法,但还是安慰她,“只要认了错就不罚了。” 这样的言语对于刚见过陈庚望那厉声的模样的小明安而言是极其苍白的,虽然陈明守自己也并不是那么确定,但他明白要认错这一关是过不去的。 屋内刚洗刷收拾妥当正坐着歇一歇的宋慧娟虽然没有完全目睹他们兄妹俩的悄悄话,但心里大抵也是有数的,眼瞧着兄妹俩迈着步子一步一步走过来,又看见她那闺女停在门边一动不动。 宋慧娟深知这一次是要她长个记性的,便还是忍着没有开口唤她,只低头接着逗怀里的坏家伙。 站在门边的小姑娘撅着小嘴等了好一会儿,见她娘好像没有看到她一般,那股子眼泪终于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这一哭,连坏家伙也干脆撒开了性子干吼起来,他们姐弟俩一唱一和倒教宋慧娟快要忍不住笑,看着旁边的大儿一脸着急,这才终于松了口,“来,娘给瞧瞧哭花了脸没?” “没,”小姑娘抽噎着,哭得连眼睛也睁不开了,“没,没花。” 好在陈明守还是牵着她的小手把人带到了宋慧娟面前,又替她求情,“娘,明安知道错了。” 宋慧娟掏出帕子给面前的小姑娘擦净了泪儿,才问她,“真知道错了?” “知道了,”小姑娘低着脑袋很不好意思。 “知道错还得改,那南河深得很,比娘都深,脚一滑人就掉进去了,以后娘就再也见不着你了,以后再不敢过去了……” 打灶屋经过的陈庚望听到屋内那妇人教子的一番言论,听了两句便直皱眉头,也还是没有出言打断,正要抬起脚进了屋去,便被里头一声叫了住。 “爹,”小姑娘这会儿胆子又大了起来,几步跑出了门,仰着脑袋盯着她那高大的爹看了好一会儿,两手张得大大的问道,“南河比爹还深吗?” 陈庚望不答反问,背着手看她,“知道错了?” “知道了,”小姑娘教他这么一问,立刻又低下了头。 陈庚望哪里会就这样听她一句“知道了”的就不再追问的人,于是又问,“哪儿错了?” “我不该乱跑,娘说南河深,一掉进去就爬不上来了,”小姑娘也还是很认真地反省自己的过错,掰着手指头一字一句的分析,“以后我不去那儿了。” “还有呢?”陈庚望点了头又问。 “还有?”小姑娘眨着迷惑的眼睛回头去看她娘,“还有啥哩?” 宋慧娟一时也没想出来,就这么怔怔的抬了头去看门边的男人,还无意识的眨了眨眼睛,落到陈庚望眼里,一大一小都这般瞪大了眼瞧他,反教他的话哽在了心口,不上不下。 “小小年纪就不听话,喊你几遍不住,今天不听大人的话,明天谁还能管住你?” 这话说的严厉,小姑娘的眼睛里再次盈满了泪水,可她并不敢不听,宋慧娟听得也难受,却也不能当着孩子的面就顶撞他,教他失了父亲的尊严,直到小姑娘含着泪儿又走到她身边重新认了一遍错,陈庚望这才终于松了口。 宋慧娟心里难受的厉害,能做的也只有把人揽进怀里替她擦擦泪儿而已,安慰两句,“知道错就好,以后改了还是爹娘的好孩子……” 陈庚望教子的方式很少如此,大多是拉着人认认真真的摆事实讲道理,今天这样一点都不收敛很少见,却也更伤人,宋慧娟无力改变他的,甚至很多时候也是认同他那样心平气和的讲道理的,但总是觉得少了些什么。 只单论今天这事儿,宋慧娟自己是不会水的,如今两个孩子年岁小,她便只得这样说以便减少他们靠近南河的次数,从而降低落水的危险,但她这样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想法在陈庚望这样的大男人眼里是不可取的,哪里能一遇见什么难处就这样畏手畏脚,这不是他的作风,自然他的孩子也不被允许如此。 于宋慧娟而言,她只庆幸没出什么事,更重要的是也教他们知晓了那南河的厉害,心里有了数远着些便成。 这一天终于落了幕,宋慧娟眼看着他们兄妹俩爬上床,给他们盖好了被子,才腾出手来去洗那沾了泥的衣裳。 夜色早已黑沉,一牙弯月远远地挂在天边,就着照到手上的光揉搓着衣裳,偶尔吹些风来解解身上的微汗,身后那坏家伙精神得很,被陈庚望抱在怀里盯着那水缸里的荷花乐得不知所以。 “坏家伙,”宋慧娟搭好衣裳回过头就发现那坏家伙伸着手就要去抓荷花,“把荷花抓散了怎么办?” 说着,忙擦了下手,把人从陈庚望手里接了过来。 被宋慧娟转过身抱走的坏家伙一眼看不到新奇的花儿扯着嗓子就嚎了起 来,叫刚松了去的大手一巴掌又拍了屁股,“还闹?” 坏家伙是谁的面子都不给的,被他老子拍了一掌也不哭,张大了嘴反倒要和他老子斗上一斗。 宋慧娟教他流的满嘴的口水逗得发笑,“牙还没长出来,就要跟你爹斗了。” 陈庚望被面前的妇人取笑也不恼,只哼了一声往前走,“还不是你惯得,一个二个都不听话!” “都是我,”宋慧娟看着那道身影算是应他一句,又低下头去逗怀里的坏家伙,“日后你就得专交给你爹管,我是管不住你。” 走在前面的陈庚望听她这样敷衍,却还是认真说道,“这小子不严管是不行,那两个大的也不能娇惯,遇水不妨事,打明儿起下了学去河里扑腾两下就会了。” 就这样,两个孩子还在睡梦中就被他们的老子已经决定好要扔到水里扑腾去了。 第126章 第二日便是盼了许久的中秋,这一天大人是不需下地上工的,可孩子们还是要去学校再上半天学的。 一早宋慧娟就开始忙活,等一家子人吃过早饭,眼看着陈明守满心欢喜的抱着那几株荷花出了门,她便又转头进得灶屋忙活起来,洗洗刷刷。 打扫干净,再烧上一大锅热水,等会儿才好给鸡褪毛。 水是烧的很快的,宋慧娟抱着坏家伙朝外喊一声“好了”,院子里的陈庚望收到信儿立时就拿着刀对准了已经被绑作一团的老母鸡,那刀很锋利,是刚刚磨过的。 一道血从鸡脖子喷出来,不过几秒钟,原本还在地上挣扎的鸡就一动不动了。 陈庚望把这滴血的来处放在了碗上,旁边的小明安歪着脑袋直盯着看,看了一会儿又要伸手去摸,手被他拦下,还巴巴的伸着头朝着里头喊道,“娘,鸡不动了。” 紧接着便听到那妇人说,“明安不敢碰,帮娘去篮子里捡三个土豆成不?晌午娘给炖鸡吃。” “成,”小明安就这样被那妇人哄骗走了,一蹦一跳,“要多大的?” 那妇人还好声好气的哄着,“你能拿住的就成。” 如此,小明安才蹲了下去认真地挑拣起来,要找和她能放在手里的土豆实在是太简单了。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06节 陈庚望还在原地又等上一会儿,那碗里的血有个小半碗,才端着碗走进了灶屋,走到灶台边递给了那妇人,“放着吧。” 说罢,接过她手里的瓢,继续往盆舀起了水,等瞧着差不多了就趁热端出去,把已经彻底死透了的鸡放进去,这才算是开始褪毛。 陈庚望那边忙着,宋慧娟也不得闲,把坏家伙放到摇篮里,腾出了手准备配菜,三个土豆,一把粉条,再和上一团面做贴饼子吃,两顿也是够的。 不等陈庚望最后再清洗一遍,门外来了人高声喊“庚望!” 是队上的人,宋慧娟坐在灶屋内没露面,听到陈庚望应声,便等着人走后起了身去接手,正好她刚和好面腾出手来。 “再洗一遍就差不多了,”陈庚望把盆递给门边的妇人,边洗着手边说道,“晌午许是要回来晚点,你们先吃,不要等我。” 宋慧娟只有点头,看着交代好的人关了大门,又继续把鸡洗了个干净,拿着刀一下一下的剁成孩子们能夹起的小块,连土豆也要切小一些。 冷水下锅,先把鸡肉焯出血水,再趁着热油下锅,翻炒一遍入了味儿,最后才是添水开始炖。 鸡肉虽然用地锅做得快,但宋慧娟要煮的烂一些,时候自然要长一些。 这些忙完,灶里添上柴,小火慢慢地炖便也不需人时时刻刻看着,宋慧娟看了看日头,时候差不多要下学了。 果然,不出十分钟,门外就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跑得很快,“娘,明安,我回来了!” “嘘——”小明安竖着手指头跑出来,“坏家伙睡着了。” 陈明守立刻点头,连带着一起放轻了脚步声,蹑手蹑脚进到屋内看了眼还躺在摇篮里呼呼大睡的坏家伙,来不及放下书包就迫不及待的要和他娘分享自己的好心情。 “娘,叶先生收了!”陈明守出了屋,也不抑制自己的激动了,“叶先生还说荷花开得好,还教了一首古诗,写荷花的。” 这会儿宋慧娟手里洗着坏家伙换下的尿布还没应他,小明安一听就跑了过来,问道,“啥诗?” 陈明守立刻拿出了架势,“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哥,你背的太快了,”小明安一遍没记住,又扯着他,“你再背一遍,背慢点!” “好,”陈明守的注意力又被他妹妹转移走了,蹲下身子捡了根顺手的木棍写了下来,一字一句教他的“学生”。 宋慧娟听得身后他们兄妹闹腾的声音,一点也不嫌烦,心里反倒是甜滋滋的,不免感叹如果日子能一直这么过下去就好了,人在感受到幸福的时候总会如此贪心,但老天怎会如此让人如愿? 等到饭点,一家之主还未归来,宋慧娟还是让孩子们等了一会儿,好容易做了顿丰盛的饭菜,没道理不等他回来。即使他走前已经那样留了话,她也是会等着他的,他不是不知道,宋慧娟同样也知道他知道自己的心思。 等了小半个钟头,宋慧娟看着两个趴着的孩子,还是掀开了锅盖盛了些饭菜,安顿好他们抱起了睡醒的坏家伙,“你们先吃,娘去外头瞧瞧。” 正是中午,虽然已经过了三伏,但高高挂着的日头落到地面上还是热的人要冒汗,宋慧娟抱着坏家伙往前走到树下的阴凉处,这会儿小路空空,没什么人出来讨晒。 宋慧娟只顾着往路上看,没注意到旁边的庄稼地里有人唤她,“慧娟?咋这时候出来了?” “饭做好了,人还没回哩,”宋慧娟转过身,是春丽嫂子,“还没做饭哩?” “做哩,摘一把芫荽调个味儿,”杨春丽从地头里直起身子,晃了晃手里满满一把的芫荽,“你要不要?正好我摘的多。” 杨春丽一把塞了太多,宋慧娟只得婉拒,“几根就成,他们仨都不乐意这个味儿,就我一个人吃,用不了多少,春天里我在地里撒了一把荆芥种子,现在还开着没吃完哩,你好不好这个?” “这倒成,今年只顾着种芫荽了,把荆芥给忘了,来年你这儿收了种子给我一把,开春我也种上一把,”杨春丽说着就逗上了冲她直乐的坏家伙,“这小子真爱笑,这点好,随你了。” “成,”宋慧娟听得想笑,一低头又见怀里的坏家伙口水直流,掏出帕子就得给他擦,“以后也是难管。” “哪家的小子不混,我家那两个成天教人气得跳脚,不是打就是闹,也就你家明守听话,”二人边说边走,宋慧娟的菜也常种在低头,离得也不远,她没下脚,杨春丽自去掐了一把鲜叶子。 “小了愁,大了也愁,”杨春丽叹气,“不好好上学,成天乱跑,再过几年连媳妇也找不来。” “他俩还早哩,”宋慧娟宽慰,“这个年纪不都是这样吗?我娘家大弟弟到今年二十五了,不还是光棍呢?也是教人愁得睡不着觉。” “你家大弟弟不用愁,”杨春丽自然也知道前几天宋慧娟托媒人的事,“当过兵的人,踏实肯干,不愁找不到好姑娘。” 妇人间的闲话总是如此,离不了家长里短,绕不开丈夫儿女,逃不过做饭洗衣。 看着他们的娘出了门,腹中空空的两个孩子看着眼前香喷喷的肉块还是忍住了,他们是不愿自己先吃的,坐了一会儿没等着人,便起身跟了上去。 一拉开门,走到小路上就听得他们的娘在屋后的自留地上,人还没跑过去,就瞧见小路的那头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陈明守看见了是很兴奋的,他大喊着跑向他娘,他要指给他娘看 ,“娘!娘!叶先生!” 紧随其后的小明安也见过她大哥的先生一面,便也跟着喊叫起来,“娘,叶先生!” 小孩子的声音是很响亮的,但或许是人离得远些,对面的人似乎并没有被打扰到,而近在咫尺的宋慧娟和杨春丽很快反应过来,回过头去看从大城市来的先生,尤其还是女先生,这在当下的农村是很少见的。 但映入眼帘的不止有那令人想要一探究竟的绰丽身姿,那身影旁还有一个更熟悉的面孔逐渐显露出来,脱离了树木的遮挡,嘴角绽开着明朗的笑,很少见。 两人相对,四目含笑,这是宋慧娟看到的场面,也是杨春丽看到的。 “那就是村里一直说的新来的女先生?”杨春丽没有感知到身边的变化,她还如同寻常一般说着闲话,“今儿轮到你家了?” 宋慧娟没有否认,只是两条胳膊又使了一份劲儿,把怀中的坏家伙搂得更紧了,面上还笑着说,“队上也没提前说一声,这会儿怕是要失礼哩。” 就这么两句话的工夫,两个孩子也注意到了那露了脸的人是他们的老子,小明安早已跑了过去,“爹!” 她小姑娘这么一喊,倒搅扰了对面的人,宋慧娟没有上前,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对面的人,那本还带着笑的人收起了他的好容颜,抬了头朝她看过来,而那位背对着他们的叶先生也转过了身来,终于露出了真面容,教她瞧了个清楚。 只一眼,宋慧娟就认出了被她两个孩子夸成花儿一般的先生,这是几年前在供销社她曾有缘见过两面的人,真是花儿一般的人,只是像什么花儿呢? 她不知道。 或者是她不知道该用什么的花儿来形容,在她这入目都是小麦玉米的庄稼般的一生中,哪里见过许多的花儿,有的只是田间地头不知何时生长起来的野花野草。 第127章 “那是你女儿?”叶桦看了眼正朝他们跑过来的小女孩,微侧头问身旁的人,她早在重新回来的第一天就知道他的消息了,他已经娶了妻生了子,甚至后面跟着跑过来的她的学生就是他儿子。 “是,”陈庚望回答的明了,他看着跑到他身边的女儿问,“这么热的天不在家老实待着出来做甚?” 陈明守也跑了过来,先紧着回答了他爹问的话,“娘说看看您回来没?”转而又向他的先生恭恭敬敬的问好,“叶先生。” 叶桦微笑着点头,随着陈明守的话抬了头往对面看去,她还没见过他的妻子。 对面站着两个妇人,离得远,年岁看不大出来,虽然衣裳的颜色也是一样的深蓝色,但有所不同的是其中一位妇人怀里似乎还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小孩子,而那应该就是他的妻子了。 叶桦心里猜的没错,她知道他很多的消息,即使她刚回来没多久。 还不满一个月。 十年的时间过去,他有了三个可爱的孩子,而她还是孤身一人,但她知道很多事情也已经随着时间过去了。 “快回去吧,我也没什么事了,”叶桦看着对面朝她微笑的妇人对身旁的人说道。 “好,”陈庚望点了头,弯下腰抱起了他的女儿,等他的大儿与他的先生告了退才抬了脚。 叶桦站在原地看着他和他的儿女一起走向了对面,那里有还在等他归家的妻儿。 而此刻走到自留地的陈庚望却没有想到这个时间会教她撞个正着,虽然他并没有什么坏心思,眼下至少她的神色还是正常的,正抱着坏家伙给他擦口水。 “庚望,这个点那叶先生咋走了?”杨春丽看得那女先生没跟着过来反而往村口走,更何况正是饭点。 “今儿轮到许家二哥哩,”陈庚望还抱着肚子咕噜噜响的小姑娘,“饿了?” 小明安趴在他爹脖子上的小脑袋晃了两下,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可怜巴巴的,“都饿瘪了。” 她这样一说,人就要散了。 “该回去吃饭了,”杨春丽笑着往家走,“还是小姑娘好,我咋就没个闺女哩?” “不比小子好,”宋慧娟笑着说,也跟上了前面的步子。 陈庚望推开了门进到院子里刚放下怀里的人,身后的妇人就忙喊道,“先去洗洗手。” 在她的安排下,一家子又老老实实都洗了一遍手才终于坐到案桌前,连坏家伙也没被放过,他大姐拿着帕子给他擦了好几下。 吃饭时是安静不下来的,小明安还在问,“爹,叶先生啥时候来咱家吃饭啊?” “还早哩。” “那叶先生喜不喜欢吃鸡肉啊?娘做的可好吃了,到时候娘再做一回成不?” 陈明守揭穿了她,“是你想吃吧?叶先生才不会这样哩。” “不是,不是,”小明安摇着脑袋否认,“娘做的最好吃了,教叶先生也尝尝,她肯定也喜欢。” …… 两个孩子有来有往,案桌是热闹的,连坏家伙也伸着手想要尝尝味儿,宋慧娟顾不得自己吃,总要看着他省得他小手作乱。 做在门边的陈庚望听着两个孩子无心的言论,眉头微皱,目光却还是落到了低头哄着孩子的妇人身上。 她的反应过于平淡,却也是意料之中的,与她而言那是教她大儿读书识字的先生,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虽然这顿饭比着平常吃得稍晚些,但也是不耽误做活的,吃过饭宋慧娟看了孩子们睡了觉,也躺到小床上闭上了眼。 每日午间的这一觉,宋慧娟多是倚靠在了靠着窗边的小床上,能透些风吹吹,也就不那么热了。 至于陈庚望,似乎他是很不怕热也不冷的,一人躺在大床上,有时连扇子也不摇。 树上的蝉叫了一整个夏天,鸟儿低飞,天上的云朵由灰转黑,掺杂着轰隆隆的声音。 不多时,就听得哗哗的雨声,只听动静也知这一场雨不会小了。 宋慧娟睡得轻,一听见动静就坐了起来,一边忙着关屋内的两扇窗,一边□□上的人,“棚子下面晒的蒲子还没收哩。” 闻言,床上躺着的陈庚望套上鞋立刻就跑了出去,不顾外头的倾盆大雨去抢收摊在地面上晾晒的蒲子。 这堆蒲子是平日里在西地北沿的河沟里割下来的,洗净晒好,只等着过几日编好留作床下用。 时下,乡下庄户人家的床上是没什么软踏踏的垫子可用的,只有用晒干的蒲子编作一层软垫子使用,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但总比那硬邦邦的光床板躺上会好很多。 那道光着膀子的身影来回穿梭在小院里,摊在地上晾晒的蒲子不少,怎么也得跑上几趟。 而抢收是在庄户人家中很常见的事,有时是抢收地里的粮食,有时是抢收家里晾晒的衣裳柴火,但凡天上滴了雨来,那地上光着脚来回跑的人能成堆,而这一切无非都是为了一口粮。 陈庚望忙着收地上晒的蒲子,宋慧娟也顾不得搭个蓑衣,那绳子上还有今儿刚洗的衣裳尿布没收。 大人在屋外忙着抢收,屋里的孩子们也醒了过来,爬下床站在门边探头探脑。 宋慧娟跑进屋把衣裳放到床上,看着两个孩子又怕他们生事只得嘱咐道,“去里屋守着你弟弟去,雷大的很,别教打着了。” 说完,拿起门后的蓑衣就跑到了棚子下,递给过去,“披上。”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07节 陈庚望二话不说,接过蓑衣就往身上披,随即又跑去把最后一捆蒲子抱了进来。 “雨下的太大,”陈庚望站在屋檐下擦着身上的雨水,看着地面上越积越多的水不免担心,“我去地里看看。” 说完,把手中的帕子随手递给了身边的妇人,戴上斗笠披上蓑衣就出了门去。 宋慧娟见门关上,回过身把手中的帕子挂到了檐下的绳子上,进了里屋去看孩子们。 “娘,坏家伙胆儿真大!”小明安扒着摇篮对她娘说。 要说这个小的真是胆儿大,谁家几个月的小子听见震天响的雷声不被吓得哭闹几声,他是一点也不怕,还教抓着他姐姐的手直乐。 “教娘看看有多大?”宋慧娟把人抱起来,解救了她的闺女,问起了她大儿,“今儿先生让写字了没?” 陈明守点头,“两张字,明儿上学交。” “趁着天还亮去堂屋写吧,”宋慧娟看了眼天,搂着小猪似的直往怀里拱的坏家伙。 “诶,”陈明守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回去拿了本子端坐在堂屋的椅子上,一笔一划的写起字来。 坐在里屋的宋慧娟搂着坏家正伙喂他,小明安躺在小床上滚来滚去,自有乐趣。 天越黑雨势越大,直到入了夜才稍稍放小,待到凌晨时又猛然听到那雨落在屋顶上噼里啪啦的声响。 若是那麦垛子的屋顶常年没修整过,这时屋内就要漏了雨来,还得找些盆桶之类的接着,以防打湿了床铺。 待到天亮时,地上还落着雨,却小了很多。 地上的路很是泥泞,更下不了地,因此这一天大人不需上工,小孩还是要去上学的。 宋慧娟找了身最小的蓑衣,可陈明守穿上还是大,下摆拖在地上走不动。 “要不今儿不去了?”宋慧娟看着被套着的陈明守。 宋慧娟说这话在常人家里是无可厚非的,平日里若是下了大雨或是雪,多数是不让孩子们跑出去上学的,但陈庚望是不允许的。 “这么点雨就不去了,以后能成什么事?” 闻言,正抓着裤腿往上卷的陈明守立刻站起了身,“我去。” 说罢,自己板板正正的跨上了书包,对站在门边一直怜爱的看着他的他娘说,“您在家等着我。” 宋慧娟点了头,她明白自己是不能阻拦他走出去的,她大儿如此,坐在案桌前正扒饭吃的小明安如此,甚至连她怀里的这个坏家伙以后也是如此。 此刻她只能抱着坏家伙看着她那今年还不足八岁的大儿两手托着比他还高的蓑衣一步一步往前走,脚下的泥溅在身上也毫不知。 坐在灶屋门边的陈庚望看着不成势的雨落在地面上,那坐在屋内的妇人终于收了心,低着头一根一根的纺起了线。 他想,这妇人总还是分得清的,儿女的路是要他们自己走出来的,平白操心只是拖累。 忙着纺线的宋慧娟并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平静,手上的工夫比着平日慢了很多,连小明安也看了出来,“娘,你慢了。” 小姑娘挨着她坐,手上拿着几根线像她娘炫耀,似乎她终于比她娘快了,为此很高兴。 坐在高椅上的陈庚望闻言看了眼刚从屋外收过眼的妇人,她还晓得应和两句,“明安有长进了,再过几天就是巧手了。” 她这样说话,可还是止不住的往外看,毕竟屋外的雨越下越大,好似要把陈家沟就此淹了一般。 虽说夏秋的雨总是来得又急又猛,但这两天的雨既猛且大,还不见停。自打那年的大雨过后,连着好几年都没有再下过这么大的雨了。 临到中午快要下学时,还是不见雨小,陈庚望身旁的妇人还是坐不住了,终于站起了身来。 第128章 宋慧娟看了看地上的水,一落脚鞋便要湿透的,他那小小的人怕是要淹过脚了。 陈庚望叫住了要踏出门的妇人,“哪儿去?” 宋慧娟抬头看了看天,“雨大了,我去接接明守,面先不着急,我回来再下。” 面条已经切好了,只等锅里的水烧开就能下面煮了。 “明安给你娘烧锅,”陈庚望安排了小明安坐在灶下,快步走到门边把怀里的坏家伙交给了她,又拿起了放在墙边的蓑衣,“我去,你守着家。” 看着他往身上披蓑衣,宋慧娟一手抱着坏家伙,一手拿起了斗笠递给他,还是温温和和的嘱咐,“路上慢些。” 面前的男人毫无波动,只是轻应了一声,而后抬起脚就出了门,却在转过身时不动声色的展了眉。 宋慧娟心里默默算着时间,可过了小半个钟头还是没瞧见人,雨势越来越大,她也越来越坐不住。 她想去瞧瞧,往外多走上几步,可怀里的坏家伙和身边的小明安教她迈不出去一步。 正当她在院门口往外瞧时,那两父子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小路上,越走越近,她才发现她大儿无碍,只是脚上的鞋子难免湿透,浑身湿透了的却是前去接人的陈庚望。 她心里惊讶疑惑,却还是先放下了怀里的坏家伙,照顾起了这两个大的。 宋慧娟顾不得先吃饭,把锅中烧着的热水舀了出来,倒进盆里端给男人,“先洗了头,擦擦身子,别着凉了。” 他还是能照顾自己的,那个小的没什么大事,宋慧娟还是端了水去给他擦了擦身子,又找了条短裤替换。 这时,她才问了她大儿,“咋回来的这么晚哩?” “叶先生住的屋子漏了雨,我们帮先生找了麦垛子垫了新顶子,”陈明守提前刚刚发生的事还是很骄傲,他和同学们帮着大人找到了能用的麦垛子,解决了困扰他们叶先生的大问题。 这般说,宋慧娟心里就有了数,大抵是陈庚望帮着上了屋顶给铺了层新麦垛。 等他们爷俩收拾利落,宋慧娟才下了热乎乎的汤面条教他们吃了好出出汗,就怕淋了雨发烧。 等到这一觉醒,下了两天的雨终于停了,原本宋慧娟还担心她大儿要冒着大雨跑着去上学,这会儿便放下了心,把人叫起来背着书包跑去了学校。 看着露了面的太阳,宋慧娟捡起了他们爷俩刚换下的湿衣裳坐到了水井边上,洗好搭在绳上,又进了屋去看坏家伙身下的尿布。 两天的雨,攒了小半盆的尿布,搂着人翻了身给他换下新尿布,这一抱就不肯松手了。 宋慧娟搂着哄了会儿,又给喂了一遍奶,坏家伙还是不肯松,她便抱着去到了大床上,还没开口叫人,一低头先注意到了那有些泛红的脸。 她探了手去摸,烫人,这就要忙起来了。 宋慧娟把坏家伙交给了小明安看着,不许他们两个进来,又倒了暖瓶里的热水,坐到床边湿了帕子,还先是喊了几声,人还是有意识的,烧红了脸的男人睁开了眼问她,“发烧了?” “有点烧,”宋慧娟回过身拿着湿帕子挤掉水,叠成条状搭在了他那额上,“外头要是不急,就睡会儿罢。” “嗯,”生了病的男人有些打蔫,听着守在床边的妇人又取下帕子浸了水,感受到那粗中带软的指腹按在脑门上,心里竟渐渐平静下来,不知何时睡了去。 等陈庚望再度醒来,屋内已经瞧不见了太阳,一层阴影把人罩在其中,只有窗前还有余晖,他静静躺着听得外头的声音。 “娘,爹也会发烧啊?” “会哩,大人小孩都会。” “我知道了,爹肯定没有听话,他不是说出去玩不能嫌热脱衣裳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知道的不少哩。” “爹自己说的,他自己没有说到做到。” “明安也懂道理了,回头等你爹醒了好好给他讲讲。” “我都听话了,爹不听话也得教他喝药,苦苦他。” …… 屋内的陈庚望听着他大闺女明目张胆的把自己公报私仇的小心思说给那妇人,她倒是乐得看热闹。 不等他把人喊进来,那蹦蹦跶跶的脚步声就越来越近了。 于是,陈庚望平缓了呼吸声,静待着小姑娘的招数。 小明安扒着床沿仔细看了看她爹,还特意轻轻喊了两声“爹”。 一见人毫无反应,又蹦蹦跶跶的跑了出去,“娘,爹还没醒哩,他不醒咋吃药哩?” “你再喊喊,正好等你大哥回来就该吃饭了,”宋慧娟很配合鬼马精灵的小姑娘逗逗乐。 “诶,”小姑娘又巴巴的跑了进去,非是爬上了床晃着胳膊好容易把人叫醒了,还特意搬出了她娘,“爹,娘说该吃药了。” 心知肚明的陈庚望配合着他们娘俩睁开了眼,问面前的人,“你给爹买药了?” “啊?”小明安被问住了,她哪里去给她爹买过药啊?转头一想家里指定还有治这个病的药了,于是又跑出去问她娘。 宋慧娟听了小姑娘问的话倒有些迷糊了,难不成还没退烧?虽然按着往年陈庚望这平日不发烧感冒,可一发烧感冒就得拖上四五天,于是也顾不哄她就撂下了柴火,“娘去看看,要是厉害了还真得吃药哩。” 如此这般,宋慧娟快步放了进去,人一走到床边就忙问,“还烧哩?” 即使宋慧娟这样问,手还是主动探了上去,可她摸了一会儿,没觉出烫来,又放到自己额上摸了下,还是没觉出来,又要伸手去探时,一抬眼对上男人那等着她往下说的老神在在的模样她心里就明白了。 他这是早听见小明安和自己说的话了,现在就故意等他们娘俩上钩哩。 于是,宋慧娟看也不看那倚着箱子的男人了,干脆利落的收回了手,拿起枕边的帕子啪的一声扔进了盆里,可等了好一会儿的小明安还没瞧出来,她已经迫不及待了,“烧不烧了?” “不烧了,”宋慧娟端起床边的盆就出了屋。 没有得逞的小明安还不信,非得伸着手自己再确认一遍“我摸摸,我摸摸。” 说着,小手就放了上去,学着她娘的模样摸了摸她爹的脑袋,又摸了摸自己的。 陈庚望眼看着那被骗过来的妇人有些恼怒,心里只想笑,可面上还是故作镇静,“咋样?” “不烫手哩,”小明安撅着小嘴叹得一口气,抬起头来见她爹眉眼弯弯的往外看,又鼓起了劲儿要和他讲讲道理,“以后出去可不能脱衣裳了,这回好得快,下一回再病就得吃药了……” 小姑娘拉着她爹好一通道理好讲,直到饭桌上还不肯停下,非要拉着陈明守一起教训教训他们老子。 陈明守还晓得点规矩,给他妹妹解释清楚了他老子发烧的缘由,小明安一知道她老子不是贪玩生的病,于是那小眼睛咕噜咕噜转了转,立刻调转关头夸起了他老子的乐于助人。 宋慧娟看陈庚望的脸色还好,便抱着坏家伙自吃饭了,没有出言阻拦,难得孩子们乐会儿。 哪料到,后果到了晚间就来了。 夜间安置好了孩子们,吹熄了灯,宋慧娟终于躺到了床上。 睡意还不曾袭来,身上的被子已被掀了去,剩下的事顺其自然。 自打生下坏家伙,到现在已经满了三个月,她不知崔大娘和他到底说了什么,竟教他忍到了今日。 虽然他从来没提过,但她心里也是有数的,只怕是不大好,不然他也不会时隔这么些日子只要这么了一回,更何况身上的动作从未如此轻缓。 事毕,喘着粗气的男人同从前一般翻身而下,自然而然的把枕边的妇人搂在了怀里,手中拢着她耳边的一缕头发。 这头发原是每日睡前宋慧娟都会提前编好,省得第二日早起再收拾麻烦,这会儿子倒全散了,落在了脑袋后面,她只闭了眼由着他去。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08节 等到两道轻喘着的气息声渐渐平稳,身体不再发软泛酸,外侧的妇人坐起身来披上了衣裳自去打了水来,她把自己收拾好,又拿着温热的帕子擦拭着他的身体,安安静静的。 或者说整个屋子都是安静的,也只有外头青蛙的声音传了进来。 妇人重新拢好头发再度躺下,不久身边的男人蓦的出声问了句,“要茶不?” “不要了,睡吧,”阖上眼了的妇人拍了拍身上的被子,掩不住的困意。 听到有些哑的声音,男人还是坐起来下了床,而后端着他的茶缸子进了来,放到了床边,“不烫了。” 等陈庚望上了床,却还是无人应他。 他低了头去看,一条辫子枕在脑后,她安安静静的,面上泛着旎红,已是睡了过去。 陈庚望一手掀开被子,一同躺了下去,两床单被子今夜只盖了一床。 不大,算是正好。 凌晨时分,陈庚望醒来去了茅房,回来后身旁的妇人却睁开了眼,摸着自己的额头对他说了句,“我,好像发烧了。” 第129章 闻言,陈庚望一怔,随即便探出了那只大手拉下了她的手塞进被子里,拽着她身上的那床单被子掖得严实,才又放在了她那光洁的额上,对着她那额上的一双眉毛等了会儿,终于挪开了手。 “是有点。” 宋慧娟见他起了身,便半欠着身子对他嘱咐道,“抱着小子去西屋挤挤吧,省得再染给几个小的。” 刚弯下身提起暖瓶的陈庚望微微一顿,没回过头去,直起身子拿下木塞,手里不慌不忙的继续倒了半缸子的热水,快步走到她身边放到了床边,探出胳膊一揽,抱起她怀里正安然睡着的坏家伙走了出去。 撑着劲儿的宋慧娟见人离去,隐隐约约听到那他们的声音才落下了心,合上了眼就此睡去,床边的白瓷缸子源源不断的散出热气,渐渐升高又消失不见。 她不知的是,陈庚望把床上的大小子叫醒,人一放下便去而不复返了,只干巴巴的撂下一句,“先搂着,你娘起了热,没事别进东屋。” 睡梦中的陈明守被叫醒,还没回过神就听到这么没头脑的话,等木门被关上才反应过来,心里有些焦急,但看着怀里睁大了眼睛盯着他的小弟弟也只能按耐住性子,很是熟练地搂着他小弟弟哄了起来,“你乖乖的,娘得歇歇,你跟大哥好好睡觉啊……” 这样的话似乎在哄几月的小弟弟,又何尝不是哄了自己。 呓语喃喃,一张圆木床上露出三颗小脑袋,横七倒八。 待那光亮重新照到人间,宋慧娟又准时的醒了过来,脑袋还是有些昏沉,她无力的拍打了两下却毫无作用,惊动了桌前的男人,回过头,“咋样?” “还成,”宋慧娟晃了晃脑袋,用力睁开了眼,看着外头已经大亮的天,问,“几点了?明守还得上学,是不是晚了?我这就去做饭。” 说着话,双手撑着床坐了起来,又伸进两床被子里去摸暖乎乎的衣裳。 “人已经走了,饭也坐锅里了,”那大手伸了过来,递来一个白瓷缸子,“喝点热水。” 宋慧娟伸手接过,面前的人看着那睫毛被雾气熏得不停眨动的妇人继续问道,“烧不烧了?” “好多了,”温热的水浸润了干裂的嘴唇,滑过干痛的嗓子,再开口时就软和了许多,“快去忙罢。” 陈庚望看了眼正穿衣的妇人,“我去老宅看看。” 宋慧娟两手卷着了身后的头发点了头,她还记得今天是陈如英下礼的日子,按外头的说法是两家订婚,他们这儿是这样说。 男方是任楼的人,这是张氏的三妹妹给介绍的,听说人是踏实肯干的,家里弟兄六个,一个姊妹也没,这介绍的就是底下最小的一个。 陈庚望作为大哥理所应当要去看看情况的,宋慧娟听到木门关上的声音,人也下了地,走进西屋一瞧,没看见人,软绵绵的声音响着,床上的被子圆滚滚鼓起一团,走近了才听清楚。 “这个字是林,树林的林,爹教过,”小姑娘蜷缩着身体趴在床上,指着字典上的字小嘴不停,完全没注意到一旁坏家伙正自己咬着手指自娱自乐。 “咋想起来教他识字了?”宋慧娟坐到床边,摸了摸小姑娘翘着的小辫子。 “娘!”小姑娘很惊讶的回过头,一下子就扑进了她娘亲亲的怀里。 “明安真是长大了,也懂事了,”宋慧娟揽着她,顺势提起小袄盖住了露出的肩膀。 “娘好了?”小姑娘从她娘的怀里抬起头,伸着小手探向她娘的额头。 “好了,”宋慧娟感受着温热的小手,放缓了声音,“穿上衣裳下来识字?” “好,”小姑娘伸着胳膊就往身上套衣裳,也顾不得抬起头,“等会儿还纺线不?” “纺哩,”宋慧娟掏出帕子一根根擦拭着坏家伙的小胖手,“娘一个人能忙过来,你好好识字等坏家伙长大也能教教他了。” “诶,”小姑娘蹦下了床,捧着字典趴到了窗前的桌子上。 宋慧娟抱着坏家伙进了灶屋,锅里给她留了饭,一碗红薯茶,一个窝窝头,还有一颗大鸡蛋。 她吃过了饭,喂饱了坏家伙,哄了他,腾出手来纺起了棉线,根根分明,纺车吱吱呀呀,一团一团的线放在了针线篮子里。 家里虽说有她照看着,但陈庚望临到点还是抽身回了一趟。 “你真臭啊!” “你别乱动了!” “娘,坏家伙一点也不乖……” “他呀,还听不明白话儿哩。” “那啥时候才能听懂哩?” “还得一年哩。” “一年?等过年的时候吗?” “等明年收麦子就差不多了,会走路了,也会说话了,等年下就该能翻身了,日子过得快得很哩……” 听着屋内妇人的口吻,站在门边的人也不免生出了些许感慨,日子快得超出他的意料,他如今又有了三个孩子,她还好端端坐在屋里。 要是放到从前,他如何也想不到这样梦一般的日子还能落到他身上,比着孤身一人的阴冷冬日,他更眷恋此刻有妻有子的慰贴。 “爹,”跑出来准备扔她小弟弟尿布的陈明安发现了门外的人,手里拎着那臭烘烘的东西就冲他跑了过来。 陈庚望面若冰霜的眉头皱了皱,一把夺去扔进了屋檐下的木盆里,这才把小姑娘抱了起来,父女俩还没进屋,那妇人就抱着穿戴好的始作俑者走了出来,“打点水洗洗手去。” 她发了话儿,父女俩二话不说就拿起了胰子往手上来回蹭。 “晌午我在那边吃,不回了,”陈庚望用晒干的布巾给小姑娘擦了手,自己随意翻了两下。 “知了,”宋慧娟抬头被太阳刺了眼,下意识低下头躲了去,瞧见伸过来的胳膊,愣了一下,又听那沉沉的声音落到耳边,“洗洗去。” 这便把怀里的坏家伙递了过去,三两下洗了一遍。 两句话的工夫,人又推门走了,他们娘仨便还坐着忙活去了。 铃一打,到了点就陈明守急冲冲就跑了回来,人还没进院子就远远的瞧见了烟囱上滚滚的白烟。 “娘!”陈明守身上还背着他娘给他缝的深蓝色书包,顾不得放下人就钻进了灶屋。 果真,他娘正端端的站在锅台前下面哩! “回来了?”宋慧娟使勺子搅了两下锅,回过头见她大儿还背着书包,一边催促一边端着盆舀水,“去把书包卸了,洗洗手准备吃饭哩,娘今儿做的芝麻叶面条。” “诶,”陈明守见他娘神色如常,心里坠着的大石头好容易落了地,颠颠的跑去堂屋撂了书包。 “明安,锅不烧了,”宋慧娟放下洗手盆,看着那重新活泛起来的小身影嘴角弯了弯,边走边喊道,“去,擦擦手去,娘这就盛饭。” 闻言,陈明安蹦着跳着就出了屋,袖子被刚跑过来的她大哥给挽了起来,两双小手一齐放了进去。 “饭盛好了,”宋慧娟把饭碗放到案桌上,透过那扇小窗户看着两兄妹磨磨蹭蹭,不再催促,只趁着这点子功夫去屋里看了看坏家伙,把人抱了出来。 一家四口围着小小的案桌坐了个满满当当,和往常一样,宋慧娟一手搂着怀里动手动脚的人儿,一手拿着筷子时不时吃上两口。 饭后,宋慧娟没带着坏家伙回东屋,在西屋里陪着她大儿坐了好一会儿。 “娘,晚上等我回来烧锅吧?”陈明守压着嗓子试探道,他还是有点恍然。 “成,”宋慧娟拍了拍他的背,“今儿娘摊饼吃,烧小米汤可好?” 没听见回答,小人儿已经合上了眼睡沉了。 下午陈明守背着书包上了学去,宋慧娟正纺着线,陈如英拎着个大竹篮子来了。 两盒糖果子,一捆油条,一包白糖,另还有一个小铁盒子,这样的礼儿在当下不轻,想来今日男方下的礼算得上大礼儿了。 陈明安眼巴巴的看着那小铁盒子,宋慧娟立时就打开了盒子,也不怪小姑娘眼馋,不说这铁盒子里头装的是极少见抱着花花绿绿的糖纸的糖,就连外头这个铁盒子也是新奇的紧的。 小姑娘剥开糖纸,弯着眼长大了嘴巴,轻轻一放,那滋味儿真是由嘴甜进了心里,“真甜!” “瞧着就不便宜哩,”宋慧娟教小姑娘心满意足的小模样逗了笑,转瞬间又问道,“瞧见人没?” 陈如英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一提起那个对她憨笑的人就红了脸,“他特意带来的,正好两盒,明茂跟着二哥去了开了一盒,剩下的给芝华带回去了,顺道我过来把这盒给明安明守送来。” “拿几个教他们俩尝尝味儿就行了,剩下的拿回去,”宋慧娟说着拿起盖子就要合上。 陈如英忙不迭伸手就拦,“我拿都拿来了,哪儿还能再拿回去?” “老的没留下,他们作小辈的吃啥?”宋慧娟仍伸长了手要去盖那盖子。 “爹是个甜的都不吃,娘也尝了味儿了,我也都是大人了,谁还馋这个?就专给他们几个小的吃的。”陈如英一把抱走了那盒子塞到小明安怀里,不忘嘱咐她,“等你哥下了学,两人儿慢慢吃。” 两人一番拉扯,终究波及到了陈明安。 那铁盒子被小明安一把抱住了,她左看看右看看,心里不知如何应对这两人,面对满满一盒子的诱惑也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救星到了。 第130章 门一推就开,陈明安一听见动静蹭的放下怀里烫人的铁盒子就哒哒跑了出来,可站在门口冒着鼻涕泡的小小姑娘教她端出了大姐的架子。 “芝华,你咋自己一个人跑出来了?”陈明安走上去拉住那只小手就把人往院子里带。 小芝华嘴巴圆滚滚的,不知塞了什么进去,话也说不清楚,陈明安干脆喊人,“娘,芝华来了。” “芝华来了?”一听见声音宋慧娟和陈如英都下意识的站起了身,料想着孟春燕也跟着来了。 出了门,才瞧见就单一个小姑娘被陈明安拉着,宋慧娟两步走过去把人抱了起来,掏了帕子给擦了擦小脸儿,“你娘哩?” 说着走到大门边上,拉开门一脚踏了出去,一条小路上没看见半个人影。 陈如英也跟着出了来,“刚才还瞧见二嫂了,就在前头树林子哩。”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09节 顺着陈如英的话儿,宋慧娟往树林子瞧了瞧,还是没瞅见人。 这时,怀里的小小姑娘终于嚼完了嘴里的糖,小手指着后头的方向开了口,“回了,回家。” “回家了?”宋慧娟理解了小小姑娘的话儿,也就放了心,干脆拉开了门,把人抱进了院子。 前脚把小人儿放下,后脚大人就来了。 “小妮子,转个脸儿人又不见了?”孟春燕边嚷边往过走,等一眼瞧到那小嘴不停又笑起来,“你也怪会寻地方凑热闹哩,专撵着你小姑姑的红脸蛋看。” 这俏皮话说的巧,宋慧娟笑了,陈如英低了头,孟春燕一屁股坐了下来,“嫂子今儿没去真可惜了,你是没瞧见人,比年前瞧着又长高了,壮实得很,马上赶上大哥了,这大小伙子真是一天一个样儿,怨不得如英能瞧上眼。” 噼里啪啦一通,越说陈如英的脸蛋越红,宋慧娟把水递了过去,“长得好其次,看这一篮子的礼儿也知道本事不小,以后的日子也差不了。” “嫂子这话儿在理,”孟春燕喝了一口放下,“人家不单单长得好,自己还有本事,连话儿说的是真巧,教人听了真羡慕。” 被打趣了好半天的陈如英缓过了劲儿,“二嫂还不满意二哥吗?二哥最是没脾气了,还不是二嫂说啥就是啥吗?” “小妮子真是长大了,连我也敢编排了,”孟春燕眼皮一掀,“你二哥那嘴里半天说不出个软和话儿,成天跟个木头疙瘩一样,我看连大哥都不如。” 宋慧娟一听话头牵扯到了陈庚望,马上就转,“庚良哪就教你说成这样了?我看就是如英说的真,打你进门这五六年,庚良哪儿不是个样子,饭能帮着你做,孩子也会带,地里的活儿也是一个顶俩,再好不过的人了。” 妇人间的话无非如此,宋慧娟有心应和两句,手上的线却还没放下,两个孩子一会儿进了屋,一会儿又跑了出去,来回折腾。 过了好一会儿,听见一声沉甸甸的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三个大人忙跑了进去,生怕孩子一个不小心从床上滚了下来。 幸好,人还稳稳当当躺着,就是睡得横七竖八的。 孟春燕给两个孩子脱了鞋,宋慧娟爬上去拉了床被子盖了上去,都没有注意到落在地上的东西。 陈如英走近捡了起来,合上一瞧,竟然是本字典,想来刚才的声响就是这本字典落了地发出来的。 给两个孩子收拾好,人才重新坐了下来。 “大哥真疼明安,”陈如英小心翼翼的擦拭着上面沾的土,“那时候看都不让我看,别说教我碰一下哩。” “大哥还有这时候哩?”孟春燕有些吃惊,“说得我也想瞧上两眼了。” 说着,人就看向了宋慧娟,她只微微笑了笑,“你大哥那字典我也没见过,这一本是前些日子我娘家兄弟给捎回来的,说是明守上了学教他好好认字哩。” “嫂子你跟大哥过了十来年了都没瞧见过?”孟春燕完全没关注到重点,又问起宋陈如英,“这么宝贝,啥人送的?” 这时,陈如英脸色变了,悄悄瞥了瞥继续纺线的宋慧娟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可面对孟春燕的追问犹豫道,“我哪儿知道,大哥不说我转头就跑出去玩了。” 没从陈如英嘴里问出来,孟春燕又打趣了宋慧娟,“嫂子,回头你问问,可得仔细问清楚。” “知了,知了,”宋慧娟不把这话放心里,一心忙着纺线。 “二嫂净撺掇大嫂,”陈如英瘪嘴,“爹都说明守认得字可不少了,没想到明安也跟着识了字,以后咱们家也能出个先生哩。” “先生有啥稀奇哩,女先生才真少见哩,”孟春燕提起来两眼直放光,“咱们队上不就来了一个吗?人长得比这些年来的女青年都厉害,瞧着岁数都差不多,咋就她能当先生哩?学问指定不一般,以后咱明安指定也不差。” 宋慧娟想起那天偶然遇见的一幕,虽说没看清楚,但大抵如孟春燕说的一般,不是个寻常的姑娘家。 孟春燕想起这女先生正是教过明守,便问道,“嫂子见过没?” “前几天过节在自留地里和春丽嫂子说话的工夫,远远地瞧见了一回,”宋慧娟如实说罢。 “长得咋样?”孟春燕继续问道。 “离得远,瞧不清楚,”宋慧娟摇摇头,说着笑了起来,“总不会是个差模样的,明安瞧见了直念叨要明守把先生请回来吃顿饭。” “那看来不差了,”孟春燕笑起来,“回头请了家来我可得来看看城里来的女先生到底长啥样。” 一旁的陈如英听她大嫂要把人往家里请,越听越心惊,脸上就有些失了神,心里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唯恐起了乱子。 揣着惴惴不安的心,陈如英再也坐不下去了,起身要走,“我先回去了,还找了冬梅去看料子。” “行,路上慢点,”宋慧娟把人送出门,刚坐下线还没拿到手里,孟春燕就凑了过来,“嫂子,你刚才没说玩笑话吧?” “啥?”宋慧娟没听明白。 “还是是啥,大哥那本字典,”孟春燕情绪激动起来。 “哪是玩笑话?”宋慧娟终于抬了头,却还是笑,“这能算啥个事?他不说我不问,何况我见都没见过,问啥哩?” “这还不算事?”孟春燕不理解宋慧娟怎会如此平静,“一个大男人有啥不能跟自己的婆娘说?除了那档子事还有啥不能说的?” “你呀,”宋慧娟无可奈何,放下了手中的线,缓缓说道,“我不是你,你大哥也不是能贴心的庚良,这日子的过法自然就不一样。” “再不一样也不是这个过法,”孟春燕还是坚持,“男人的心要是给了别的人,可不就处处藏着掖着了吗?哪还有多余的心来贴你的心哩?” “过日子哪就图看不见摸不着的心了?”宋慧娟指了指西屋,“我图的是这几个孩子,只要他们能平平安安的长成人,以后日子过得安安稳稳的,别的我都不想。” “嫂子,”孟春燕叹了口气,“真是跟你说不通,你要真是想为明安他们几个好,不得把大哥的心攥手心里吗?只要攥住了男人的心,还怕明安几个填不饱肚子穿不上衣吗?” “你说的这话对庚良不假,只是对你大哥就不一定管用了,”宋慧娟对孟春燕这样的想法只觉得好笑,上辈子她不是没有这样的儿女心思的,到头来还不是落得满心的伤,此刻的孟春燕就像上辈子的她一样太天真了,陈庚望那样的人,怎会就这样简简单单被她一介妇人攥在手心里哩? “这也是,”孟春燕想到那张严肃的面孔不由得叹气,“多亏是嫂子你,不然哪个女子能受得了,两口子过了十来年了,连本字典也没见过,再宝贝也不成样子。” 话还要再说,屋里面的小姑娘们已经睡醒了,一个个喊娘,两人这才止住了话。 穿好衣裳,宋慧娟把娘俩送出门,孟春燕带着小芝华走了两步,猛然回过头又说了一句,“嫂子,等大哥回来问问。” 说罢,不等宋慧娟开口,牵着小芝华拐过了巷子。 “问啥?”陈庚望刚打路西头走过来就看见他们娘几个,还没走近就了听见孟氏的话。 宋慧娟被他吓了一跳,回过头看他,淡淡回了一句,“没啥。” 说完,人就进了院子。 关好门的陈庚望落后一步,直接就对歪在桌上吃糖的小明安问道,“你二婶说啥了?” 小明安的小嘴也顾不得里面的糖了,张开就说,“字典,让娘问问字典哩。” 宋慧娟没想到话教她听了去,还以为人睡得沉了,这会儿拦也拦不住了,只能大喊了声,“明安!” 果然,没什么作用,紧接着又听到陈庚望问,“字典?有不认的字了?” “不是,不是,”小姑娘加快了速度,嘴巴嘎巴嘎巴响,摇着脑袋,摆着小手。 “慢慢吃,”陈庚望也不着急,干脆坐下来倒了一缸子水喝了大半。 小姑娘嚼完,立刻扑进了她爹的怀里,小手捂着嘴,凑近了她爹的耳朵,悄悄的说道,“你的。” “我的?”陈庚望不解。 小姑娘扭过身子往外探了探小脑袋,两颗眼珠子滴溜溜直转,没瞧见她娘的身影,这才返过身来再一次凑了上去,捂着小嘴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小姑姑说的,你也有的。” 这下,陈庚望明白了。 第131章 家里有大人,宋慧娟就不用时时记挂着两个小的了,她这边和好了面,又去自留地里挖了块红薯。吃点啥,都是现去地里摘,也不怕有啥药害人,也许这就是庄户人家的一点方便了。 打水洗干净,红薯不用去皮,冷水下锅,煮上半个钟头就软乎乎的能吃了。 面还得醒上一会儿,灶屋里的活儿忙完,也不是立刻能坐下歇上一歇的,躺在摇篮里的坏家伙又扯着嗓子嚎起来了,她忙擦了手进屋去。 “别哭了,”陈明安站在陈庚望身边,对他怀里哭闹不止的坏家伙好声好气的哄着,“姐给你讲故事。” 可惜坏家伙根本不吃这一招,仍旧扯着嗓子喊,好在她娘来了。 宋慧娟没有立刻从陈庚望手里接过坏家伙,她的手刚沾冷水,凉的厉害。 猛搓两下,等差不多热乎了才把人接过来,一边哄着一边放到床上,打开包裹,贴上了那小屁股蛋。 “真是吃饱了睡,睡饱了就拉,”宋慧娟拿了块干净的尿布替换了下来,一收拾好就一点也不折腾人了,直冲她乐。 原本坐在床中间的陈庚望自觉往后挪,落到了床尾,看着那妇人弯着腰忙活,和那甚都不知的小子说着话儿,一脸的笑盈盈。 莫名的,陈庚望想起了刚才撞见的那句话,她还是没来问他,一句都没有。 “娘,”陈明守一如既往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烙饼不?” “回来了?”宋慧娟看了眼站到身后的大儿,手上加紧给小儿包的严严实实的,“娘这就去烙饼。” “我烧锅,”陈明守卸下书包就要跟上去。 宋慧娟问,“今儿先生没让写大字?” “作业不多,一会儿就能写完,”陈明守说着话儿,脚上还紧紧跟着。 “光图快不行,”宋慧娟抬头说,一脸的认真,但凡涉及到他们的学业,她总是容不得一丝丝马虎糊弄,“娘不用你帮着,只要你静下心来坐着好好写,也不枉费你爹给买的纸笔了,正好赶着这会儿天亮着,也不费眼。” 这样说了,陈明守才止了兴头,从书包里掏出纸笔,端端正正坐到大桌前,一笔一划的。 这会儿陈明安也不缠着她哥教她认字,等她哥写完再教她也来得及,索性跟着她爹娘一起进了灶屋。 陈庚望怀里抱着小儿,身边跟着小姑娘,爷仨围在灶台前烧锅,那妇人站在灶台前,倒上一铲子油,手里擀好的饼趁着热油往里一放,滋滋作响。 过上一两分钟等上头这一面儿微微泛黄,直接下手进锅,迅速拎起一边给翻了个面,又转过身两步走到案桌前,拿着擀面杖来回擀。 没几下,一团面就成了型,这时锅里的饼也差不多熟了,用铲子铲起两面泛黄的饼放到案桌上,趁热对半切开。 妇人连头也顾不得抬,忙又翻出了馍筐筐,“明安,洗洗手去,等娘给你找块布巾包着。” 小姑娘早等不及了,自己利索的洗净了手,随意擦了两下就跑到她娘面前等着了。 宋慧娟仔仔细细包了两层,这才递到小姑娘手里,“烫不烫?” “不烫,不烫,”陈明安这会儿只顾得吃,双手捧着一点儿也不嫌烫。 “咋样?”宋慧娟这边继续忙着烙下一张,腾出点时间问了句。 “香,”小明安像个小尾巴似的,两眼弯弯,一脸的满足样儿,“真好吃,等会儿我还吃。” “先把这块儿吃完,嘴里干不干?”宋慧娟指了指案桌上已经盛出来的红薯米汤,“去喝点汤。” “诶,”小姑娘咽下嘴里的饼,颠颠跑到案桌前捧着碗喝了两口。 不到半个小时,和好的一大盆白面都变成了一张张焦黄的饼,散发出一股猪油的香味,引得人口水直流。 “娘,坏家伙流口水了!”小明安指着她爹怀里的人笑道,“他也馋了!”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10节 “馋也不能吃,”宋慧娟擦干了手,弯腰给她小儿擦了擦口水,又伸手去接,“等长大了娘再给你做。” “我抱着,”陈庚望没松手,直接站了起来。 “洗洗手,吃饭哩,”宋慧娟仍伸了手,把人接了过来,又进了堂屋,叫了她大儿,“走,先吃饭,吃完饭再写。” 陈明守点点头,写完最后一笔起了身。 一家五口围着那张不大的案桌,还算不上拥挤,一个两个都吃的香。 “娘,我还想吃,”小明安吃了大半个还止不住口。 这饼宋慧娟本就做的不小,她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吃的不算少了,还喝了小半碗的米汤,宋慧娟放下筷子腾出手去摸了摸她的小肚子,已经吃的圆鼓鼓了。 “不能吃了,”宋慧娟狠心挪远了馍筐筐,“想吃明儿早上再吃,今儿要是再吃晚上肚子该疼了。” 小姑娘一看她娘拿定了主意,只能转移了对象,“爹!” 陈庚望还没开口,那妇人的眼睛就跟着看了过来,他只能对着两眼放光的小姑娘摆了手,“明儿再吃!” 这下好了,没人肯给小姑娘吃了。 至于陈明守,他是有心也无力,看着他妹妹一脸丧气也帮不上忙。 好在,小孩子家家的忘性都大,吃完玩上一会儿也就忘了。 收拾好灶屋,宋慧娟才空闲哄起小儿,白天一睡得多夜里就容易闹人,这会儿就开始缠人了。 那当家的男主人坐在院子里的木凳子上,手上拿着本子,一页一页的看,时不时问两句身边立着的大儿。 勉强过了关,那大儿翻着书拿着根光滑的小木棍在地上写起了字,一个一个教给身边蹲着的小姑娘。 等到漆黑完全占据了天空,月亮重新爬出来,那下头的人就钻进了一个个小盒子里,隔不远就亮着一盏两盏的灯,或许还有人家不知为着啥事吵上两句嘴。 宋慧娟哄睡了小的那个,又给西屋的兄妹俩掖好了被子,才终于坐了下来。 喝了两口温水,一整天也难得这么安静的坐会儿。 过了小半天,外头的大门和堂屋的门被人上了栓,她也就解了衣裳上了床。 人拿着灯走进来,一步一步,床尾的箱子被掀开,宋慧娟听到动静睁开了眼,看了一眼又躺下,摸了摸小儿的身子,热乎乎的。 翻箱倒柜,终于灯随着人被放在靠墙的桌子上,微弱的光照耀到人脸上,透着一种莫名的黄色。 陈庚望把东西推到人面前,“看看。” 说罢,就自坐到床边脱起了衣裳。 宋慧娟教他说的莫名,还是披着衣裳坐了起来,目光顺着男人的视线落到桌上,只一眼就转了过去,“拿这干啥?快些睡,明儿还得早起上工哩。” 话说完,人拿了衣裳又重新躺了下去。 陈庚望进了被窝,没有立即躺下,倒倚着墙坐着,就着那点子光打量着他身旁的妇人。 弯弯的眉毛,不粗不细,眼尾处有几条细纹,还没有往上生长,但他知道总有一天会不知不觉的爬上她的额头,露出的一只耳朵上有个耳洞,一辈子都空荡荡的,后脖颈上有几根细碎的头发,没有被她一齐编起来拢在脑后。 满大队上看,说样貌,她算不上数一数二的,论做活,也不是最勤力的,其他的更没甚了。 可他陈庚望就是一颗心叫她折腾得生疼,真像是那晚间烙的饼,被她扔到油锅里来回炸了个遍儿,对着她就是浑身的气力也不知道该从哪儿下手。 明明什么都知道了,他还特意寻了出来,可她就是不肯开口,哪怕就一句,可唯独她,只看了一眼就不做声了,没事人似的。 陈庚望心里难受,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口气吹灭了灯,捂着脑袋直挺挺就躺了下去。 灯黑了,眼再睁开,东西也能慢慢瞧的清楚了,一点小动静都能轻易钻进耳朵里,不是自己随意能摆脱的。 听着那越发沉闷的喘息声,宋慧娟翻了个身,脸朝外,盯着外头根本瞧不见的月亮发呆,目光空空,但心里还清楚。 陈庚望的意思她不是不知道,她不傻,她只是为曾经的自己又一次感到难过,更多的她也不明白。 那是一种挫败,对上辈子的她的否定,整整一辈子的否定。 至于孟春燕劝解她的那些话,她又怎会不明白?曾经她也是那么想的,也是那么努力的去做的,可现实一次又一次的告诉她,那些都是错误的。 所以,现在她不会再重蹈覆辙了,一条明知道会走不通的死路,没什么必要再走一遍了。 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每对夫妻自然也是不同的,她不会再强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了,如今她更看重实实在在的东西。 就像现在这样,每天能有粮食吃,换季也能有衣裳穿,几个小的慢慢能上了学,已经是最好的了,再熬上几年,等他们一个个成了家立了业,都圆圆满满的有了自己的一家人,她也就放了心了。 一个母亲,活了一辈子,不就是图的这些吗? 至于要作为一个男人的婆娘,她能做的更是有限,每日煮了热饭与他,天儿冷天儿热做了衣裳,就这么安安稳稳的,再熬一辈子也不是什么难事了,可要是非得强求那些个看不清说不明的,她大抵是没法子的。 别人家的日子咋样过她不知,只是他们这样的日子她已经淌过一回了,她无意那些儿女心思,更不需自寻那劳什子的苦恼困了自个儿。他一辈子都是大队里的人,也算得上干部了,干部家里的日子总不会过得差,吃穿总不会太难。 第132章 蒙蒙亮的天儿,橘黄的太阳高高挂在层层雾气中,生活在这片黄土地上的人们逐渐苏醒。 宋慧娟夜里被小儿闹醒了两回,但一到早间还是人自然就醒了来,即是犯困也撑着哈欠打起精神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穿好衣裳,簪了头发,转头便钻进了灶屋,开始忙活一家人的早饭。 一簇簇的白烟从草泥和的烟囱里滚滚而来,又往上飘起进了淡蓝色的天空,一点一点染白了天空的边边角角,却也不显得脏,和那孩子们被染的衣裳不同,带着说不出来的好看。 “吃饭哩!” “还不起?还上不上学了?去晚了先生可打手心哩……” 这样的声音在陈家沟这个小小的村落里此起彼伏,妇人们呼唤着还赖在床上的孩子们,或有那一两遍叫不起来的,紧接着就要大闹一场,哭天喊地的,大的撵着小的绕着陈家沟跑上一场也不是啥稀罕事。 等送走这一批折腾的脑袋疼的小子们,村子立刻就安静了许多,偶有打闹的,也是那还不懂事的娃娃们,再大一些更知帮着家里做活了,哪儿还会这么无忧无虑的吵闹。 宋慧娟前脚送走了陈明守,后脚陈庚望也拿起了堆在檐下的锄头,抬头透过窗户看了眼正立在桌边给小儿穿衣裳的妇人,她低头时微微扫过昨夜那张长桌此刻却空无一物的位置,面上那无事发生的模样,教他那握着锄头的拳头越收越紧,直至露出了青筋。 “这无知的妇人!”陈庚望心道,闭了闭眼,眼中重新恢复往日的清明,猛地拉开了门出了去。 在里屋正喂着小儿的宋慧娟听得那震天响的动静,心里明白人走了,这才终于抱着小儿坐在了床头,目光落到昨夜那本字典的位置上,恍恍惚惚。 有些事她不问,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清净,他们这样的两口子,实在没什么必要非得把面上的那层布扯下来闹个鸡飞狗跳,那被遮盖起来的未必是她能接受的,无非又是一场未知的风雨罢了。 本就不甚牢固的草泥房子,又能经受得住多少风雨,有一个容身之地暂时栖身便罢了。 宋慧娟不再胡思乱想,趁着这会儿有了空闲打扫好灶屋,收拾妥当家里,身上背着一个,手上牵着一个,关上门,娘仨就去上了工。 糊涂日子糊涂过,转眼间自留地里的蒜就长出了苗儿,一天赛过一天高,地里的麦种也出了芽,黄土地被绿色重新覆盖,立了冬身上的单褂子也换成了小袄。 老话讲,“十月一儿,送寒衣儿。” 不到十月一,那出了门儿的闺女就得回娘家上一趟,给走了的爹娘烧上一捆纸,有些地界儿还要再烧些逝者的衣裳,各地的风俗并不完全相同,大体还是如此。 这夜临睡前,陈庚望主动提起,“啥日子去大宋庄哩?” 正弯着身子铺床的宋慧娟略顿了顿,“我想着再等两天,正好明守学校放一天小假,教他一个扔家里我不放心。” 闻言,陈庚望手上的擦脚布一收,随手啪的一声扔在盆上,转身就趿拉着鞋端着盆出了屋。 屋内的宋慧娟听到那脚步声,起身倒了一缸子水,等人关上门进了来,随手递了去,“明早上你要是不忙,去乡里一趟买两捆纸。” 陈庚望接过那白瓷缸子,大手覆在那大红色的囍字上,听着她的话儿缓缓喝了一口,“知了,这事你也操心?” 喝完,又递了过去。 “我操啥心哩?”宋慧娟说着转身把手上的缸子放到长桌上,跟着男人一前一后上了床。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宋慧娟就起床进了灶屋,添了水开始做饭。 比那妇人早先醒来的陈庚望闭眼听了一会儿,也睡不下去,起身穿好了衣裳跟着人也进了去,窝在灶台前滑着了火柴烧锅。 到点陈明守自己就醒了,也不用大人操心,带着小明安两人穿好了衣裳,站在窗前的石头台子上洗脸刷牙。 吃了饭,陈庚望背着竹篓子就出了门,和他顺路的陈明守早已背着书包和同学先跑一步,望着前方那道活泛的身影,陈庚望想起昨夜那妇人的话儿,不免摇头。 东西准备好,等到陈明守放了小假,一家人吃过早饭关了门就往西走,陈庚望拉着架子车,小明安跑在前头,时不时又跑到走在后头的宋慧娟身边,小嘴和这个那个说不停,陈明守记着他娘的嘱托,路上时时看顾着她,两兄妹来来回回绕着跑。 路程过半,小姑娘就没了那股子活泛劲儿,嚷嚷着累。 这时,陈庚望拉得架子车就停了下来,小姑娘爬了上去,给自己盖好了被子,小手托着脑袋,说不得几句话儿就呼呼睡了去。 宋慧娟看着身边的大儿,心软得厉害,“去歇会儿吧。” “我还能走得动,”陈明守摇头,他已经明白大人的辛苦,在用自己的方式为这个家做着事。 “去上头坐着,替娘看会儿坏家伙,”宋慧娟看向怀里还精神的小儿。 “成,”陈明守爬上架子车,自己个儿躺得稳稳当当,才伸出了胳膊,“娘,我搂着罢。” 宋慧娟把小儿交给了他大哥哥,看着他们哥俩歪着脑袋你看我,我看你,旁边的那个小姑娘蜷缩着身体睡得沉沉的,推着架子车的手又充满了力气。 阴沉沉的天儿,呼啸的北风吹在脸上,一条弯曲扭折的小路上,男人在前倾着身子拉着架子车,后头扎着粉色头巾的妇人露出双手向前推着。 风一吹,身上拉的架子车就难行,十来里的路走到大宋庄已经半晌午了。 大门开着,架子车就直接拉了进去,一眼瞧过去,院子里没人,堂屋的门也开着,宋慧娟冲里面喊了声,“浦华?” 无人应答。 陈庚望把东西放进了堂屋,宋慧娟叫醒了几个孩子,一个个穿好鞋子从车上下来,小明安直接就往后头跑,她知道那是姥爷家的自留地。 “小舅舅!”小姑娘绕着大片的自留地边跑边喊,那点子迷糊劲儿早过去了。 “诶!”宋浦华远远地就听见他外甥女的声音了,只是人没在自留地,倒从前门跑了进来,一眼就瞧见他大外甥和他大姐怀里的小外甥了,几步走上到他大姐身边,一把抱起他大外甥,颠了颠,对他大姐说,“真稀罕,小明守壮实了。” 这句“小明守”教陈明守不好意思了,他正挣扎要下地,那没在自留地寻到人的小明安也跑了回来,仰着脑袋问他小舅舅,“小舅舅咋不想我哩?我一来就去找你了。” “小舅舅的错,这就抱咱小明安,”宋浦华忙弯了腰把 他外甥女也一齐抱了起来,两个孩子教他逗得直乐。 宋慧娟瞧他们闹了半天,开了口,“快下来,叫你小舅舅歇会儿。” “不累,大姐,我不累,”宋浦华摇头,但两个小的闹也闹够了,还是听了宋慧娟的话落了地。 这时,宋浦华才终于注意到坐在堂屋的陈庚望,忙走上前唤了一声,“大哥。” 陈庚望应下来,跟在后头的宋慧娟一齐进了屋,拉着宋浦华坐了下来,问道,“今儿没去上工?”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11节 “去了,”宋浦华指了指前头的房子,“浦民哥回来了,我见他在家想过去借本书哩。” 宋浦华口中提起的浦民是他们大宋庄有头脸的人物,祖上就富裕,听说家里的粮食吃不完,前些年那么苦的日子,他们家还能供他去省城上学,人家现在端着省城的铁饭碗,可是叫人羡慕。 每次回来都能带好些新奇的玩意儿,因此宋浦华一听说就跑了回来。 “那快去看看,”宋慧娟一听说是这样要紧的事,立刻就催促道,“别等会儿人再走了。” “不急,”宋浦华倒了水先后递给他大哥和他大姐,“浦军说了,浦民哥这回回来要待好几天哩,明儿我再去借也不晚。” 说着,看了眼外头的天儿,“我先去叫爹和大哥他们回来。” “慢些,”宋慧娟话都没说完,人已经跑了出去,后头跟着两个小尾巴。 等人的工夫,陈庚望抱着刚醒来的小儿,坐在刚露头的太阳底下,看着身旁的妇人两只手灵活的来回翻折,一捆纸很快被她折成了一个个元宝,和另一捆纸一并放进了竹篮子里。 “不能跟娘说。” “姥爷知道,不跟你娘说。” 宋慧娟忙完就站到了门口等人,把那一老一小的话听进了耳朵里,“啥还不能教我知道哩?” 小姑娘一听见,两只手立刻就捂住了嘴巴,连她姥爷的也没放过。 “就知道闹人,”宋慧娟把人接下来,“去院子里玩儿。” 这边,老宋头就坐到了屋檐下,翁婿俩刚说上两句话,宋浦生兄弟仨就回来了,驮着那个他们的大外甥。 话说上几句,眼看着快到中午了,这就提着篮子去了坟院。 他们这儿的风俗,清明本家上一次坟,七月鬼节也上一次,但这两次出了门的闺女是无需特意回来的,唯有十月一的这一趟,不管是走了多远的,都要赶在前头回来一次。 那座快二十年的坟,里头有他们的亲人,小时候总怕大人提起的鬼怪的,如今也不怕了。 一提子鞭炮炸响,几个儿女跪在了坟前,手中给他们的娘烧着纸钱,灰烬熏得人睁不开眼,可那些往日的事就一幕幕浮现在了眼前,眼中的泪不受控制的往下流,心里头的那块疤总也好不了。 第133章 悲痛是不受人控制的,总以为不提及,时间长了总会淡忘,可一个活生生的人从此再也不会出现在眼前,随着人逝去的还有那颗心。 老宋头带着几个小的在家,他们这边烧完纸便要离开了,只有那些灰烬陪伴着那座孤零零的坟。 几个男人的眼眶都泛着红,宋慧娟的眼睛更显红肿,这时候她总不会再压抑着自己,也只有此刻她的痛再不是默默无声的,是一个孩子在母亲面前敞开心扉的放声大哭,是毫不顾忌的。 回去的路上,宋慧娟瞧见东头的人,猛然想起来件正事,对一直扶着她的宋浦华说道,“地里的活儿也不忙了,好好看看书,我听说学校又让回去上学了?” 宋浦华摇摇头,“那些东西早都忘光了,我找浦民哥借的书也不是学校现在学的。” 宋慧娟自打知道了读书识字的重要,每每回来都要特意嘱咐他好好上学,“你好容易考上了,哪能说不上就不上,之前是大家伙都不上,这会儿能去了咋还不去哩?” “大姐,我今年都十九了,”宋浦华有些无奈,在他大姐的眼里他总还是那个缠着人的小孩子,可他已经长大了,比他大姐都高出一头了,总不能还像小时候一样躲在他哥哥姐姐的身后要他们接济。 “十九你就不听大姐的话了?”宋慧娟有些着急,更是气恼他的任性,可又没法子跟他说明年的大事,“你和你大哥二哥一样,翅膀硬了,啥事都自己拿主意了。” 这话把旁边的两兄弟也都牵连进去了,宋浦生赶紧开了口打圆场,“大姐说得对,正好家里也不忙了,你该回去上学就回去,我和你二哥都不是上学的材料,你既然能考上,就回去再读上两年。” 宋浦为也顺着说,“再上两年能耽误啥事?一家子总的有个读书认字的。” 三个哥哥姐姐都这样说,宋浦华再也说不出什么话了。 等到了家,不需宋慧娟进灶屋,宋浦华和宋浦为两个已经钻进去忙活起来了。 陈庚望昨儿去乡里供销社顺道买了几斤猪肉,今儿一起拿了过来,正好地里的白菜刚收一茬,配上一把自家地里种的红薯打的粉条,在大锅里炖上半个钟头,再和着玉米面糊成饼子,焦黄焦黄的,每人一大碗,吃完浑身暖和和的。 吃过饭,宋慧娟又问起了宋浦生的事,他也是不叫人省心,自己的大事是一点不上心,一问三不知。 好在,老宋头还是记挂着的,“你兰芝婶子给说了一个,前头谷庄她表姑娘那边的,说是人闺女是勤力能干的很。” “多大了?”宋慧娟只听这些也觉不出什么来。 老宋头看了看自己的那大儿子,“属虎的,比老大大一岁。” “咋会这么大还没出门哩?”宋慧娟有点疑问便也直接问出来了,在他们当下十七八结婚都是常见的,何况这姑娘也就比她小一岁。 这时,宋浦生挠了挠自个儿的脑袋,终于开了口,“说是家里姊妹五个,没有兄弟,原本想寻个上门女婿,可那泼辣的性子几个村儿都传开了,哪个还敢上门哩?可不是难为人吗?” 宋慧娟听了直迷糊,“那兰芝婶子咋说的?这人家寻的是上门女婿,咱又不是……” “现如今年纪大了,底下的妹妹们也都大了,该出门的也出门了,她爹娘不愿意这么耽误了她,这才改的口,”话说完,宋浦生喝了一大口水,等着他爹和他大姐拿主意。 “爹,”宋慧娟犯了难,这年纪也不是啥不得了的大事,就是人泼辣,就怕以后兄弟几个闹气,“您瞧着哩?要不回头托人打听打听?” 老宋头叹了口气,“咱就是想打听也没那个人,前头谷庄也就你兰芝婶子认识人,托了她的事咋还再找人?” 坐在一旁听了全部的陈庚望适时说道,“这不是难事,明祥的大姑娘家是前头谷庄的,今儿回去就能问问。” 这话一说,宋慧娟的眼睛都亮了,“性子只要不是太好强,你回头就去跟人见见。” “诶,”宋浦生看了看他爹,又偏过头看了看他大姐,就这样点了头,他晓得这一大块石头压在心里也不好受。 剩下的就是宋浦华上学的事了,他们公社重新办了农村高中,就在原来初中的对面,离家不远,六里多地,每天回家,开学前自己要带着柴火和面去,过了称换成学校统一的饭票,这样每天中午就能在学校吃上一顿,也省的来回跑了。 这些消息原本宋慧娟也是不知道的,是一天夜里她正点灯熬油做衣裳时,陈庚望忽然提了一句。 打从大宋庄回来,陈庚望立刻就托了人去问谷庄那边的消息,她这边就又开始加紧手上的活儿了。 天一冷,地里就没啥活了,白天不用上工,宋慧娟就坐在太阳底下开始做衣做鞋。 “不用住学校?”宋慧娟听他说了那么一句,难掩震惊。 “就六里地的路,七里地都不到,住不住那儿有啥?”陈庚望不满这妇人多问的这一句。 “不用住也好,早晚在家里也能吃得饱,”宋慧娟转头又发起愁来,“就是冬天路上冷的厉害,还得过河。” 陈庚望也不再多说,转头就吹了灯,两条胳膊拉过被子就盖住了脑袋,任由那妇人牵挂这个担心那个,只怕在她眼里一个两个都是长不大了。 本来还有些亮光的屋子忽然黑下来,还嘟噜着的宋慧娟,也只好收了手里的布料放进针线篮子里,解了衣裳上了床。 虽然人上了床手上闲了下来,那颗心还是盘算着要赶在老天飘雪之前给做几身厚实的衣裳送过去,总不好穿的太薄再冻病了。 也不知道咋回事,一到夜里那脑子总是会越想越清醒,陈庚望听着外侧的妇人翻过来倒过去,也干脆不睡了,一把掀开了被子,人就那么扑了过去。 前半夜不困睡不着,后半夜想睡睡不得。 等人安安生生躺到床上,不知谁家的大公鸡就打了鸣,一只带着另一只,人也就陆陆续续起了床。 一夜没睡。 白日里宋慧娟就不大有精神,连小明安也看了出来,还特意跑过来伸出小手摸她的脑袋,直问她,“娘是不是病了?” 宋慧娟被她这闺女问得一时答不出话来,只能去瞪那人,一旁坐着劈竹子的陈庚望感受到身旁的目光,一点也不促,反倒抬了头和小姑娘说道,“你娘是教坏小子闹得了,夜里睡不安稳白天就犯困。” 这样一说陈明安就明白了,她这坏弟弟最是闹人,于是陈明安就对冲她乐的坏小子教诲道,“你夜里乖乖睡觉,别闹娘……” 宋慧娟受不住她这样跟孩子说,他的老脸不要,她还是要的。 过了两日,托人打听的消息就送了来。 那姑娘家里的情况基本和兰芝婶子说的一致,大差不差,就是性子泼辣这一点有点误会。时下哪有不重男轻女的,男娃多的人家腰杆子就硬,和哪家闹起事来都是个顶个的,干起活来也都是壮劳力,要是谁家没个男娃,那是连门都不敢出的,被欺负更是常事。 家里的爹娘但凡能抗住事儿也会如此,可这个姑娘的爹娘也都是个软和的性子,这个家里的老大自然就被迫扛起了家里的担子,要真说泼辣倒不至于,但性子里是很刚强的,下地干活比着大男人一点也不少,家里的杂事也操持的井井有条,样样都拿得出手。 宋慧娟听完,心里直心疼这个从没见过面的姑娘,要真是进了他们宋家的门,只怕这一摊子事也有人能扛得住了,可这不是她一个人就能做的主,真要想把人娶进门来,这还得教他们俩见见面,自己看看情况。 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马虎不得。 正赶着陈庚望去乡里,一齐把宋慧娟做好的衣裳送了过去,最重要的是把这个消息捎过去,教宋浦生好好想想,要真是愿意,就托兰芝婶子给人家女方说和两句,找个时间见见面。 当天,陈庚望回来没带个准信儿,直说当日宋浦生不在家,老宋头听了轻易也拿不了主意,眼下也只能等着。 宋慧娟等的心焦,一日一日的,那门一响,就不免立刻抬了头就去看,总以为是宋浦生来了。 好在,等了半个月,人虽然没来,但消息送了过来。 两人相互见了一面,没什么可挑剔的,兰芝婶子就给双方递了消息,赶着腊月里就下礼,两家人坐一起说说话,大抵就定了日子。 这一大心事才算是真正落了地,宋慧娟又开始忙活着腊月下礼的事,总得备点东西,连结婚的那些物什也得着手置办起来了。 这年头,比着十来年之前虽说没啥大变化,可这该给人家姑娘家置办的,一样都不能少,不能委屈了人家。 也只有这些事宋慧娟还能帮着捯饬捯饬,那些下礼请人的事还是男人们在外走动,这些是规矩,不知从那一辈开始传下来的规矩,而她的天地不过是从一方宅院换到了另一方宅院,这不单单是她一个人,而是这时候他们大多数乡下妇人的境况,甚至世世代代如此。 有时候一想起这些奇怪的规矩,宋慧娟的心就会莫名难受起来,但每当她看见小明安时,浑身就又充满了干劲儿,她总幻想着有朝一日这些个女娃娃的日子总是比自己要好的,她总得做点什么。 日子,总是越过越好的。 第134章 腊月里下了礼儿,一家包了一包白糖,一包糖果子,还有一包油条,女方那边的亲戚少,三个妹妹已经嫁了人,底下最小的那个还跟着父母,另还有两房叔伯兄弟,这些加起来也算不上多,宋慧娟又嘱咐宋浦生特意给人姑娘家扯了两丈时兴的布。 这边礼一下,日子就定了下来,搁在开春二月初七,孩子们都大了,两边的人不说也都着急。 说到底二月初七还是有些紧张,当天拿了日子回来,宋浦生立刻就着手找人打家具了,房子现盖也来不及,尤其是又赶在了冬天。 于是,跟人家女方那边商量着等来年收了庄稼农闲的时候盖,三间青砖瓦房,就是这前半年得先委屈委屈人家闺女了。 那边得了消息也不为难,痛痛快快的答应下来,也紧赶慢赶给自家闺女捯饬被子嫁妆了。 年前宋慧娟没回得上,赶着大年初二回去住了三天,帮着团了两床新被褥,该交代的又一一嘱咐了一遍,余下的便是等着家具打好,满心等着迎新娘子过门了。 眨眼间就到了二月初五,宋慧娟要提前过去帮帮忙,底下两个小的她能带着,就是陈明守还得上学,再快也得等晚上下了学过去。 夜里吃过饭,宋慧娟进了里屋,坐到床边,仔仔细细的给两个孩子铺被子,他们还都没睡,小明安正拉着她哥教她认字哩。 宋慧娟走到两个孩子身边,拉着凳子坐下来,缓缓说道,“明儿娘得先去姥爷家,明守等晚上下了学再跟你爹过去。” “诶,”又长了一岁的陈明守很懂事,“娘咋去哩?带着明安和明实一块去不好走哩。” “我也去!”小明安一听这话立刻就表态,“我听话,不闹人。” “都带着也成,怕她一个人在家乱跑,”宋慧娟教小姑娘逗笑。 “要不您先去,我带着明安,”陈明守知道他娘一路上得抱着明实不说,也怕明安路上走不远闹人,“明安,咋样?你跟我去学校上一天学去?”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12节 “你上学咋带她?”宋慧娟摇头,读书认字是一等一的大事,不敢添乱,“还是我带着去,走慢点也不怕啥。” “我……”小姑娘为难了,两边都很有诱惑性,一边是热热闹闹的姥爷家,几个舅舅指定带着她好一通玩儿,可另一头是她一直想去的学校,她今年还上不了学,得等到明年哩。 “明安乖,跟娘去姥爷家,”宋慧娟见小姑娘摇摆不定,只得继续哄着。 可小姑娘也是,你越劝越哄,小姑娘反倒不来劲儿了,一下子蹬了鞋跳上床,“我跟哥去学校!” 这下子宋慧娟也劝不动了,只能提前嘱咐着两兄妹,“去了学校可不敢乱说话,去哪儿都跟着你哥,也别跟人家乱跑,先生叫干啥就干啥。” 她唠唠叨叨说了一通,小姑娘听得直点头,倒是她大儿还是懂事,“我看着她,一下学就带她回来,哪儿也不去。” 宋慧娟对她大儿还是能放心的,又把小姑娘拉过来,问她,“你记住了没有?” 小明安猛摇了两下脑袋,清醒过来,“记住了,全都记脑子里了。” 安排好这两个孩子,连中午那顿饭也给他们备好,跟陈庚望一一说清楚,这样宋慧娟才放了心。 等到第二天一早,把两个孩子送走,瞧着那两只小手拉着往路上跑,转过头打扫干净灶屋,把饭坐到锅里,只等一点火,也就没甚操心的了。 早到一日,宋慧娟也闲不下来,房子虽不是新盖的,可里头该装扮的还要装扮,贴了大红的字 囍字,屋里摆设的家具也都换了新的,床上的被褥也是她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连地上也铺一层青砖,这些看似零碎的事儿捯饬起来最费时间。 老宋头满眼的笑意,大喜的日子不用他操劳,正弯下腰两手扶着坏小子走路,他那两条小腿厉害得很,一沾着地就不肯教人抱。 宋浦生和同房的叔伯兄弟们在外头商量着明儿的大事,其实早已经定下来了,是宋慧娟不放心教他再去对对,省得明天再出了岔子。 等宋慧娟和她那些婶子大娘收拾好屋里屋外,这才叫宋浦为去看看情况,把人叫回来试试明儿要穿的新衣裳,有啥不合适的趁着空闲还能改,几个大男人她都给做了件新衣裳,怎么说明天也是大喜的日子。 宋浦生穿着新衣裳一出来,那些大娘婶子们就笑了起来,“成,咱浦生真俊,就等着明天迎新娘了。” 说罢,大家哈哈笑作一团,一个接着一个。 宋慧娟脸上的笑意一点也藏不住,走上前拉着人来回仔细看了又看,宋浦生也大大方方抻开胳膊教他大姐看个仔细,“正好合身,哪儿不用改了。” 宋慧娟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没问题,又说道,“先去脱了,明儿再穿。” “知了,”宋浦生笑着就跑进了屋。 人多力量大,从早上七八点一下子忙活到三四点,晌午宋慧娟上手,宋浦为烧锅,给大家伙好好做了顿饭。 他们这里办喜事,请饭待客是从前一天就开始的,晌午这顿还是本家来帮忙的,大家趁着日子坐在一起好好吃一顿,酒还是不喝的,是怕误事。等到晚上这一顿来的人就更多了些,一般娘家舅舅那边也会提前来人帮着下下手。 姚氏那边没有亲生的姊妹,活下来的也只有两个哥哥,比她大了十多岁。早些年姚氏还活着的时候三家的来往还算是密切,等姚氏过了世,又赶上一家子都糊不住口的时候,多少人家的老人都勒紧了裤腰带把粮食省给孩子,老宋头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饿的走都走不过去,就是去了看着他们家里那些个半大小子也张不开口借粮食,就那么常年累月的忙着干活填肚子,实在熬不过去了本家的叔伯兄弟互相帮衬着也就那么熬过来了,至于和姚家那边的联系自然就少了许多。 这几年情况好些了,平时年节走动宋浦生就带着宋浦为两个去拜个年,因此这时候也是去送了信儿的,礼数不能少。 姚家那边小子多,闺女少,几代人了都是如此。这回一家来了一个表哥,比着宋慧娟也打了十来岁,都是宋浦生和宋浦为招待着。 等到下午天见了黑,宋浦华才从学校赶到家,这时陈庚望已经带着两个孩子到了,正扒着老宋头在屋里东瞧瞧西看看哩。 一家人凑齐了,宋慧娟摆好饭,招呼宋浦华,他们围着几个小的才吃起饭,院子里也摆了三桌,陈庚望也坐了过去,宋浦生和宋浦为就带着开吃了。 这顿饭吃得慢,虽说没动酒,可男人们一扎堆就容易说起来,一点也不比那些妇人说道的少。 等人走完,宋浦华和宋浦为帮着宋慧娟收拾了个把钟头才算了事。 咋咋呼呼的院子里猛然安静下来,屋里头小明安正缠着她那小舅舅,小明守也被逗得咯咯笑,宋慧娟也就这会儿趁着空闲打了水洗洗她那小儿的尿布。 宋浦生和陈庚望出门去送了那些叔伯兄弟们,也腾了两间屋子出来,好歹那两个表哥得有个地方住。 “大姐,”宋浦生拿了个小板凳坐到他大姐身边,叫了一声也不说话,他大姐回过头看看他,一笑,又忙起来了。 他也就这么看着,看着看着恍恍惚惚的好像就想起来小时候她给老三洗尿布的那些日子了。 那时候也是冬天,老二才三四岁,离不了人,老三更小,猫一样,连哭也很小声,可是又黏人得厉害,一会儿看不着就哭闹,生怕嗓子哭坏了,他就在屋里守着他们俩,大姐就能趁机赶紧端着盆跑到河边上洗尿布。 村里也是有井水的,就是他们人小,力气也少,打不上来,就是连摇绳子也是要力气的,爹整天要下地人不在家,他也帮不上大姐,他大姐就只能那么跑到河边上洗,两只小手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一下一下洗刷着尿布,冻得通红。 湿滑的泥沾满了脚上的布鞋,每次回去脚上的鞋都湿了个透,其实刚开始连裤脚也免不了,他大姐洗一回湿一回,冬天的衣裳不好干,就那么几条棉裤换着穿也赶不及湿的速度。 那时候小也不明白,现在回过头一想他大姐穿着那湿淋淋的衣裳怎么过的冬? 后来熬过了冬天,春天一到天儿就暖和起来,老三也终于大了点,他就那么轻轻把他抱在怀里头,小小的胳膊搂得紧紧地,老二吭哧吭哧的跟在后头,他们就这么跟着大姐一起去河边洗尿布,坐在草地上等着她。 那时候每次一出门,不论他大姐去干啥,后头都跟着大的小的一串子,一步也不走。 那日子就那么熬过来了,如今他也算成人了,能给他们这个家遮风挡雨了,好日子还在后头哩。 “大姐,明儿早上给我擀个宽面叶吧,我想吃了。” 第135章 宋慧娟下意识地答应,“成。” 可很快,她停下手上的动作,侧过头去看他,眼眶泛酸,面上挤出了笑,嘴角高高扬起,“再给你卧个鸡蛋。” 那宽面叶其实是小时候手艺不好做出来的,人小手劲儿也不大,面和不好,也擀不匀称,切也切不成细细的面条,只能拿着刀划开就那么扔进锅里煮,火候自然也控制不好。 等掀开锅盖子,盛到碗里,一碗不成样子的宽面叶。 那时候,他们最好的时候也就是吃这个了,即是这样的一碗宽面叶也不是能顿顿吃的,实在饿得不行了连树皮也得啃,草叶子、脚下的泥、只要是能看见的就都能吃。 只有吃了,人才能有命活下来。 “早点去睡,”宋慧娟端着盆往墙边的绳走去,“明儿还得早点起哩。” “知了,”宋浦生的目光跟随着人到墙边,“点火烤烤罢,干得快。” “哪用得着?”宋慧娟三两下拧干,把尿布搭了上去,“我先放外头控控水,等会那屋里,明儿就干了,你别操心这,快回去洗洗睡去。” 耐不住他大姐的催促,宋浦生应下来,“行,我去叫大哥回来。” “还没回?”宋慧娟嘟囔了一句,“天都黑透了,人还不知道回来。” 这巧,教走到门口的陈庚望听得清清楚楚,宋浦生听了也不插话,径直进了里屋。 “咋了?”陈庚望两步走到她身后,“这一家子还不够你忙的?” 宋慧娟莫名其妙,也还是耐着性子,“没事,早点去睡去。” 陈庚望的脸色一听到她这么冷扑扑的话就冻住了,看着她端起盆自顾自地往前走,背着手跟了上去。 宋慧娟忙完,去喊两个孩子,彻底玩疯了,一个也不愿意回来,都乐意跟着他们舅舅睡,她就撒手不管了,好在怀里这个正咕噜噜转着眼珠子的还是一朝他拍手就黏糊她。 一张床,勉强三个人。 夜里睡得晚,第二天醒的仍然早,天不亮人就醒了,心里的高兴劲儿压不住。 宋慧娟和了杂面,要给大家伙儿做宽面叶,里头再卧一个鸡蛋,滴上 几滴香油,掐几棵香菜撒上头,简直香极了。 手里的面还没吃完,本家兄弟就都来了,男人们在外头谈天说地,妇人们在屋里围着孩子们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等上个把小时,请好的唢呐师傅就来了,没多久,红布轿子也来了。 这人就齐了,宋浦生穿上新鞋新衣裳,在炮仗声和那欢快的唢呐声中就离了家,多少半大的小伙子跟着一起去凑热闹,一条小路上挤满了人,老老少少的,从宋家的门口绵延到村口。 宋慧娟抱着小儿也站在人堆里,看着今天这样热闹的景象,小子们忙着去捡被遗漏的炮仗,小姑娘们更乐意捡地上的喜糖。 等这边人走了,家里就得开始在院子里外摆桌子,招呼着已经来到的客人,絮絮家常。 人一忙起来,小孩子就撒了欢儿了。 宋慧娟再三嘱咐小明安不能乱跑,陈明守今天有任务哩,跟着迎亲队伍去了谷庄,就剩她一个,更得好好在屋里待着。 过了两三个小时,人终于回来了。 远远地就能听见唢呐的声音,欢快得很,宋慧娟忙抱着小儿就出了屋,一众人等自觉让出了路,请下了新娘子,就是盖着红盖头瞧不见人脸儿。 垮了火盆,一对新人走到屋里,按着老礼儿拜了堂,才进了小两口的屋子。 屋外,这就开了席。 宋慧娟正忙着,小明安跑过来喊她,“来,来。” 小姑娘只说这一个字,宋慧娟只能先放下手里的活儿,跟着人往里一走就瞧见刚从屋里出来的宋浦生。 “大姐,还有啥吃的没?” 他这么一问,宋慧娟就笑了,“早准备好了,我这就去端。” 说罢,人就进了灶屋,再出来手里就多了一个盘子,“我也不知道正芬乐意哪一口,一样都给她备了点。” “不用忙了,”宋浦生接过盘子,“这就够了。” “别这样说,”宋慧娟一把拉住了她大弟弟,对这个刚刚成为一个妇人的丈夫严肃说道,“她一个人跑这么远嫁给你,不就一口吃的,咱多问一句也不费啥事,以后可得好好待人家哩。” “我知了,大姐,”宋浦生知他大姐说的话儿,一句句的嘱咐都是为了他好。 “去吧,别叫正芬等急了,”宋慧娟摆摆手,示意他快些进去。 陈庚望把一个大姐对兄弟的嘱咐关心听得真真切切,这里头有多少是她自己曾经作为一个男人的新娘子所期盼的? 宋慧娟忙着看顾席面,时不时去看看屋里的小儿,小明安和小明守也不用她操心,跟着他们姥爷去吃饭了。 等酒足饭饱之后,人也就都走了,剩下的还要收个尾,要把那些桌椅板凳洗涮干净再还回去,碗碟都由做菜的师傅们洗刷,倒也不太费事。 宋慧娟趁着空闲去了趟里屋,见了刚进门的弟媳妇,看了眼吃了干净的盘子,“还要不要啥?我也不知道你乐意吃啥,就都叫老大给你拿进来了。” “大姐,”新妇这时已经掀开了盖头,听完才意识到这就是自己的大姑姐,终于抬了头,“我不挑食,吃啥都成。” 说着,注意到旁边放着光秃秃的盘子,又立刻说道,“我的饭量没那么大,他,浦生也吃了。” 宋慧娟教这弟媳妇的两句话儿惹了笑,“吃多总比吃少了好,家里也不缺,下次老大再说抢你的就跟我说。” “诶,”谷正芬红着脸点了点头。 “我等会儿就得回去了,想着走之前还没见过你,想来跟你说说话儿,”宋慧娟拉着弟媳妇的手,“我听兰芝婶子说你的性子最是大方朗乐的,家里就想着能这样乐乐呵呵的,就盼着等来年添个娃娃了。” 谷正芬的脸儿都要瞧不见了,说起这样的话儿再大方朗乐的姑娘还是害羞的。 “我也就一句,只盼着你们俩好好过日子,”宋慧娟为这个初来乍到的姑娘宽着心,“老大作儿子,作兄弟都是没的说,我就是他大姐可也不知道他以后能不能做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总怕他是个冷心的,好在今儿他提醒我了,我也是在灶屋忙的晕头转向的,早给你备好的吃食忘了端给你,他巴巴的叫明安喊我,要真没他我就把这事忘了。” 谷正芬的静静听着,越听脸越红。 “这样我想着大抵也不是个冷心肠的,”宋慧娟把事情这样说出来,就是想他们小两口好好的,“日子长久,我也不时时能回得来,他真是欺负你就跟爹说,爹头一个不惯他,都盼着你们俩和和美美的。”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13节 “我知了,”谷正芬点点头,却见她这大姑姐拿出了一个布巾,展开从里头拿出了一张大票子往她手里塞,“这,我不要。” “拿着,这钱是大姐给你自己的,”宋慧娟还是塞给她,“大姐的钱也不多,你别嫌少,自己有个啥事也能拿出来应应急。” “我,”谷正芬被她这大姑姐真真切切的感动了,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 “拿着罢,”宋慧娟终于塞到她手里了,“我先出去看看,你也歇歇,累了一天了。” 宋慧娟刚出了门,那边宋浦华宋浦为兄弟俩跟着宋浦生一送完人,立刻就跑了回来,忙着打水冲洗板凳。 宋慧娟这会儿刚吃了几口饭填了填肚子,一见他们撸起袖子就干,忙去劝,“先歇歇,过来跟大姐坐会儿。” 不这样说她那两个兄弟是不肯坐下来的。 “打今儿起你大哥就成家了,”宋慧娟拉着两个弟弟的手,认认真真的跟他们说,“按理说,他一成家你们仨就得分家,他顾着你们还小没成家不提这事,可最晚也就等今年盖了房子,这些日子在家里得勤快着点,能自己做的自己做,可明白大姐的心不?” “明白,”宋浦为一如既往地克制内敛,自打那事之后人就长大了。 宋浦华更活泛些,可也不是不懂事,“我都知道,大姐。” 宋慧娟摸了摸挨在自己身上的老三,“你啥也不用想,该上学还好好上学,”说着又侧过头去看老二,“老大成家了,下一个就该是你了,成天也得上点心。” “我不着急,”宋浦为直摆手,一下子拍到宋浦华身上,“快起来,赶紧收拾了送回去。” “大姐!”宋浦华作怪,“二哥打我!” 宋慧娟教他们逗得忍不住笑,“多大的人了,还闹,羞不羞?” “羞!羞!羞!”小明安不知从哪儿跑了过来,“小舅舅羞!” “不羞!”宋浦华硬着脖子。 就这么一边闹着一边刷着,没用两个小时就收拾好了。 东西要给人家送回去,宋慧娟也是时候要回去了。 两个小的都依依不舍,其实真正不舍的又何止这两个小的? 宋浦生弟兄三个一起跟了出来,宋浦为得去还桌椅板凳去,宋浦华在后头推着,宋浦生抱着他小外甥跟在他大姐身边往村口慢慢走。 “成了家了,以后得先把这个小家顾好,”宋慧娟看着前头跟着闹的孩子们,缓缓说,“我看正芬也是个好姑娘,别辜负了她。” “我都知道,”看着前头拉着架子车与人说话的身影,宋浦生认认真真的应下来,有些事情他不是不知道,而是只能装作不知道,“大姐,你就把这几个小的好好带大,家里的事有我,有老二,啥都不用操心了,该操办的我都知道。” “怪不得都说成家立业,也知道这样劝我了,”宋慧娟看着身旁这个高高壮壮的弟弟,也真的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了。 往前走着,一直到要拐弯,宋慧娟又忍不住回头,冲他们摆手,缓缓张开了口,“回罢。” 有些路,是一起相互陪伴着走的,剩下的,就这样分开了。可即使分开了,还依然知道,不论什么时候回头,人仍然在那儿。 第136章 这一桩心事了了,宋慧娟一心又扑在了东头的那一方院子里了。 开了春儿,天儿越来越暖和,九个月的坏小子又长大了,冒出了两颗小牙,身上也更有劲儿了,有时抱着那双小短腿蹬得人直疼,宋慧娟也不敢教那两个大的抱他了,一脚踹身上能疼得半天缓不过劲儿来,比他两个哥哥姐姐都厉害。 这夜刚安顿好两个大的,宋慧娟还没坐下,她那小儿不知道啥时候已经醒了过来,正抻着胳膊在床上横冲直撞,他是想走不稳,爬倒是熟练的很,一会儿就把床上刚铺好的被子给爬乱了。 宋慧娟对着歪着小脑袋睁大了眼瞧她的小儿叹了一大口气,走过去把人抱了起来,轻轻拍了两下这捣蛋鬼的小屁股,“你啊!一点儿也不老实。” 小捣蛋鬼还以为宋慧娟是跟他闹着玩儿,两条小腿儿就蹦跶起来了,宋慧娟正要把人转过来,怀里的小捣蛋鬼一脚就直愣愣踢到了肚子上。 这一脚踢得是真疼,宋慧娟腾不开手,只得就那么抱着人往后仰。 这一幕被刚关上门进来的陈庚望瞧见了,二话不说,一只手就把坏小子就拎了起来,一巴掌就拍到了那露在外面的屁股蛋子上,响亮的很。 这一巴掌一点劲儿都没收,小家伙疼得哇哇直哭,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倒在床上的宋慧娟还没缓过劲儿来,又听见那啪的一声,紧接着她那小儿就扯着嗓子嚎起来了,她也只得双手撑着坐了起来,“打他作甚哩?” “这还不打,以后还不得翻天,”陈庚望盯着她那痛苦的模样儿哼了哼,不仅没一点儿要哄那坏小子的意思,还下了禁令,“该走路了,以后少抱他。” 宋慧娟对他的禁令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两眼看着她那小儿眼泪鼻涕一齐往出冒的小可怜模样又他被逗笑了,只是捂着肚子不敢笑得太过,“哎呦,娘的小可怜诶。” 见她又露了笑,小可怜立刻又恢复成了笑模样,是一点儿也不记打。 宋慧娟缓过来,又把她的小可怜儿搂进了怀里,给他揉着小屁股蛋儿,一个劲儿的问,“还疼不疼?” 那施以恶手的陈庚望看着他们娘俩又亲亲热热起来,自讨了个没趣,转头就上了床,听着耳边一个教,一个乐。 陈庚望干脆拉了被子蒙住脑袋,他们娘仨教了快一个月了,啥成效都没见着,到现在一个字都没蹦出来过。 过了大半个钟头,陈庚望起夜,回来后一拉被子那坏小子钻进去了,瞪着俩眼珠子直勾勾的看着他,陈庚望无奈,只得躺了进去。 可这坏小子一点儿也不困,不仅精神得很,还记仇,手脚并用抓住了他,一点儿劲儿都没松,拽得人生疼。 陈庚望到底还是个大人,从那两只小魔爪子里一逃出来,转脸就把人连塞带推扔进了中间的小被子里。 等宋慧娟夜里给小捣蛋鬼喂奶,一伸手人又摸不着了,往里头一瞧,那一大一小的两个小脑袋靠在一起贴得紧紧的。 她把那父子俩身上的被子拉好,摸了摸那小屁股蛋,又躺下接着睡了。 过了两天,宋慧娟正坐在案桌上擀着面条,就听见小明安喊了一声“呀!” 她心一慌,刚起身还没来得及过去,人就兴冲冲跑了过来,“娘!娘!” 宋慧娟瞧她咧着嘴乐得厉害,心里当时就不慌了,手上的擀面杖重新转动,“咋了?” “坏家伙!坏家伙!”小明安激动地说不清楚,只得上手去拉她娘,把人拉进了堂屋,对着摇篮里的坏家伙重复,“叫娘!娘!快叫! 坏家伙淡淡看了一眼他那太激动的大姐,又看了看他娘,爬了两步翻了个身躺回去了。 这下子陈明安着急了,气得要跳脚,“你起来!喊一声再睡。” 宋慧娟看着那架势,坏小子要是不开口就过不了这一关了,只得去哄这个大的,“娘先去做饭,等会儿你爹就得回来了,他要是再叫了你一喊娘就来。” 就这样,好歹宋慧娟脱了身,灶里的活儿一刻也离不了人。 陈明安心里揣着一股劲儿,教了好半天,等陈庚望爷俩进了门,也没再听见这坏家伙开一回口,把小姑娘气的直跟陈庚望抱怨。 “坏家伙!就喊了一声,娘也没听见……” “不教他了,”陈庚望给他大闺女擦了手,两人进了屋。 可小姑娘心里被摆了一道的气儿还是没撒出来,对着她娘怀里非要伸手也吃上两口的坏家伙嘟嘟囔囔,“真笨!” 陈明守劝了两句没用,陈庚望也摆不平,宋慧娟终于忍不住了,笑了出来,拉着小姑娘,“别跟他一般见识,娘又不是不信你,不是忙着做饭哩,等下午,娘陪着你一起教,成不?” 这么说小姑娘才好了,点了头,又热热闹闹的吃起饭来了。 等到下午一睡醒,立刻就从床上爬起来,跑到宋慧娟身边,先是看了看正啃指头的坏家伙,又巴巴的瞅着宋慧娟。 宋慧娟了然,放下手里的绳子,干脆把人抱了出来,娘俩就这么二对一教了起来。 好在,一下午的时间没有白费,坏家伙终于开了金口,“凉!” 虽说喊得还不大清楚,可这已经足够他们娘俩兴奋的了。 等晚间陈庚望父子俩回来,陈明安就把人一个个拉过来,好一通威逼利诱,坏家伙总算给了面子,老老实实的表演了一遍。 陈庚望当爹次数多了,也没啥新奇了,倒是陈明守还是个小孩子,也兴奋地跟着小明安围着坏家伙直打转儿。 宋慧娟还是很高兴的,这仨孩子,都是先开口喊得娘,后喊得爹,每个喊得都不一样,可也都甜进了她的心窝里。 到了夜里,宋慧娟一抱着她这小儿还是乐呵呵的,同在屋内的陈庚望把那妇人的笑声也听进了耳朵里。 过了两天,坏小子喊得越来越清晰了,接下来,就进行到下一个称呼了。 不出一个月,坏家伙就能喊人了,也分得清楚,从没叫错过。 小明安每天都得听她这刚学会喊人的弟弟轮流喊一遍,生怕一个不小心再给忘了。 到了三月底,宋浦为突然来了一趟,说是要请她和陈庚望回去一趟。 她心里忽然跳的厉害,只问了句,“都没事罢?” “没事,”宋浦为没想到自己这么一句话吓着了他大姐,只好把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原是他们答应等农闲了盖房子的,这些日子地里也不忙,老宋头就想着早点把房子给盖了,趁着这回一齐把家也给分了,省得以后再出乱子。 “就是这个缘故,”宋浦为说完,喝了大半缸子的水,“爹说请你和大哥也回去一趟。” “我回去作甚哩?”宋慧娟摇头,这世道娘家分家从来没有给嫁出门的闺女再留份儿的道理,她知道,何必回去没得添乱。 “爹说了,等你回去才分家哩,”宋浦为一点也不觉得他大姐不应该回去,“正好明儿老三放小假,他就在家等着哩。” 话儿说到这份上,宋慧娟也不能再说什么了,应了下来。 宋浦为来得匆忙,走得也急,只喝了缸子水就走了,连顿饭也没留下来吃。 等晌午陈庚望回来后,宋慧娟把这事一说,陈庚望听完也没说话,直接就点了头。 等到第二天,宋慧娟这边刚收拾完,两个大的就跟着陈庚望出了门。 正赶着明守也放小假,她是想着把两个孩子送到老宅那边对付一晌午,小的她能带着,那边忙活着大事,带几个小的去净是添乱了,哪还有空看着他们。 可陈庚望的意思是两人快去快回,连小的这个也不带,一块都扔老宅去。 这么着,宋慧娟也抱着小的跟了上去。 一进老宅,张氏正在堂屋里等着,昨儿夜里吃过饭,陈庚望就提前过来说过了。 “奶奶!” “奶奶!” 两个大的一下子就跑了过去,叽叽喳喳,看这样子就知道不用他们挂念了,小的那个更不认生,不拘是谁都让抱。 宋慧娟把篮子放下,一一跟张氏说了一遍,才一步三回头的出了门。 那几个小的在张氏这儿难得折腾,等他们爷爷回来,就更有的玩儿了。 老陈头是个很能放得开面子和孩子们玩在一起的,跟陈庚望这样满面的严肃截然不同,多是受了张氏的影响。 那边陈庚望借了一辆洋车子,宋慧娟坐在后头,还有些凉意的风吹在脸上也不觉得冷,双手抓住车座子,崎岖的土路一颠一簸。 两个车轮子转起来比人腿走得快多了,往常他们一家子慢悠悠走一个多小时的路这会儿半个钟头就到了。 一进村,宋慧娟就从车上下来了,陈庚望推着车在前头走着,她跟在后头,遇见熟人总要说两句话的。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14节 门大开着,陈庚望把车推进院子里,宋慧娟喊了声,立刻就从灶屋里头跑出来个年轻的妇人。 “正芬?”宋慧娟走上前去,“老二老三哩?不上工咋叫你一个人忙?” “没事,大姐,”谷正芬挽着袖子正刷锅,一听见动静就跑了出来,注意到墙边正停车子的男人,喊了一声,“大哥。” 陈庚望应了声,便再不说话了。 “去自留地了,”谷正芬又转过来回答宋慧娟的话儿,朝后头指了指,“我这就去把人喊回来。” 说着,不等宋慧娟出口拦,人就推开门往后头走了过去。 第137章 因着分家这事,老宋头也跟他们说了,只等宋慧娟来了一家子坐下来好好说说。 自留地里几个男人分工合作,宋浦为在和宋浦生在前头刨,老宋头和宋浦华跟在后头弯着腰把秧子一个个拽出来缠上。 这会儿谷正芬一喊,就收了手里的锄头铁锹,往回走了。 宋浦生垂着头落在后面,他不愿意这时候就分家,两个弟弟都还没成家,真要这么分了家,他自己的小家齐全了,剩下这三个寡汉子以后的日子又怎么过? 可是老宋头拿定主意拍了板,又使宋浦为去请回了他大姐,这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今天的宋家格外安静,几个人围着桌子坐下,少不得对着陈庚望寒暄两句,又再度沉默下来。 老宋头洗过手坐下后先是开了口,“老大成了家,我的心事也了了一桩,按着老礼儿你们弟兄三个就得打这儿得分了家。” “东西不多,先说这宅子,”老宋头环顾一圈头顶的椽木,视线重新落到桌子上,“这是家里的老宅子了,留给老大。” 这话刚说出口,宋浦生就开了口,“我不要,西头的自留地就成,这宅子您自己住着。” “也成,”老宋头看向另外两个儿子,“等我老了,这宅子你们仨再分,西头的那块自留地有四分地,东头和后头这一块都大,有五分,这老宅子也有四分,老的的那一分就从这里挪,剩下也正好够你们仨平分。” 大头一解决,老宋头就站起了身,进了里屋,拿着两个布巾出来坐下,“剩下的就是这了。” 说着,朝坐在他身边的大闺女笑了笑,“按说分家不碍着嫁出去的闺女,我想着还是叫你们大姐得回来一趟,打你们娘走了,这家里头大大小小的都是她操持着,就是她自己个儿成了家心里头也都念着你们。” 这些话都是实情,可也就是实情最教人心里难受,几个大男人都低了下头,老宋头还继续说道,“还有一成,我活着你大姐以后就往我这儿来,等以后我走了,逢年过节她去你们哪家都成,轮着来也行。” “爹,”宋慧娟听着这话就难受,“说这个干啥?” “不说了,不说了,”老宋头摆摆手,掀开了一个布巾,“这是这些年攒下的钱,抹了老大成家的,也剩不多了,老大老二能做活,年年都有余下的,老三去了学校,地里的活儿干的少。” 说着,拿调几张票子,“抹了你们弟兄俩以后成家的钱,剩下的就这么多,你们仨平分成不?” 没人应声,老宋头便把那沓子钱平均分成三份,往他那三个儿子面前推了推,对他们家刚迎进门的大儿媳妇说,“拿着罢,别嫌少。” 谷正芬没动,看了看身旁一直不言语的丈夫,也不作声。 钱分完,就是另一个老旧的不成样的红色布巾了。 老宋头打开,露出里头的东西,“这是我跟你娘成家时候打的,一对簪子,一对镯子,”东西拿在手里轻轻摸着,“银的,也不值啥钱,你们一人一个,算是留个念想。” “爹,”说到这儿宋慧娟的眼眶就忍不住酸。 老宋头仿佛没听见似的,把东西放下,仍旧推到桌子中间,“拿着吧,一人一个。” “我要这没用,”宋浦华率先开了口,“给大姐罢。” 闻言,宋慧娟立即拍了下揽着她的这个最小的弟弟,“瞎说,这是个念想,以后成了家就给媳妇。” 挨了一下的宋浦华没再说话,他最小,伸手就拿了个镯子,“我拿这个吧。” 那两个大的还不拿,宋慧娟就问,“正芬,你愿意哪个?镯子还是簪子?” 谷正芬看了看身旁的男人,还不作声。 宋慧娟见她一直看老大,就拿起另一个镯子放到她手里,“我瞧你是短头发,拿个镯子戴成不?” 谷正芬剪的一头短发,显得人干净利落,也很精神。 见她大弟媳妇不说话,宋慧娟就把剩下的那根簪子塞到宋浦为手里,“拿着。” 这样分干净,老宋头又往里屋指了指,“里头还隔着几尺布,是你大姐做完衣裳剩下的,就给老大家里罢。” 说罢,看了眼他大闺女,宋慧娟就站起身去里屋拿了出来,放到谷正芬面前,“你才进门,这几尺布还能扯个衣裳。” 谷正芬忙摆手,“腊月里下礼浦生带了两丈的布,还有余下哩。” “拿着罢,”一直不做声的宋浦生知道他爹的心,便开了口。 谷正芬才收下,却还是说道,“我那布还有,赶明儿我给浦为浦华都做件单褂子,正赶着天儿热了。” 时下,出嫁前女方的针线活也是要过得去的,这也是相看的一个方面。 宋家的布一送过去,谷正芬就拿着给宋浦生和老宋头各做了件春天穿的单褂子,又单独给宋浦生绣了双鞋垫,下头这两个弟弟是没做的。 老宋头这时指了指坐落在东头的那间茅草屋,“灶屋里的锅碗瓢盆还有门后头的那些物什——” 宋浦生没想到这么点子东西他爹都这样分得清清楚楚,直接出口打断了老宋头的话,“我知,这些东西哪儿还得分这么清楚。” “瞧着有用着了就拿,”宋浦生还是没止住老宋头,他仍然一意孤行,“屋里头的面还有大半缸子,地里头的粮食还没到季节,回头收了也都——” 宋浦生忍不过去他爹好像打今儿起一拍两散的样子,“那西头连间草房子都没,你这会儿就撵我走了。” 宋慧娟虽然心里明白她爹做的一切不过是怕以后闹气再说不清楚,见她大弟弟真是伤了心,也只能劝她爹,“老大又不是这会儿就搬走了,房子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起好的。” 宋慧娟劝了两句,老宋头也不再说了,拿着草帽子在地上倒了倒杂草,起身进了里屋。 宅子一分,手里那几个钱一摊,事就这么了了。 家也给分了个干净。 谷正芬也起身进了灶屋,从这一趟往后,宋慧娟再回娘家就不大进灶屋了,有了兄弟媳妇,这摊子事也算交了手。 老宋头又戴上草帽子,起身拿着锄头又下了地。宋慧娟看着那又有些佝偻着的人,知道他的不容易,亲手把这一家子人分的四分五散的,他心里也难受得紧,可她也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教她这几个兄弟以后的一家子过得好,生怕以后再闹了气,等到那时候一切就晚了。 像陈家,上辈子那一大家子挤在老宅子里过了十来年,好容易等底下最小那个成了家才分开过,教一家子都过不好,面儿上再好内里也怄气。 现在这样早早的分清楚,省得以后麻烦,大家有大家的过法,小家有小家的日子。 虽说大事已了,可看着垂头丧气的老大,宋慧娟还是不忍心,问了问他那西头房子的打算。 “我问罢了,东西还得等上两天,只要东西齐了就好下手了,”宋浦生强振着精神。 “窑哩?”宋慧娟继续问,“窑可得先去看看。” “看了,”宋浦生点点头,“这窑还新着哩,能使着哩。” “那就成,”宋慧娟问了两句,陈庚望知道的更多,话就被接了过去。 期间一直也不做声的陈庚望这会儿又高谈阔论起来,总不是围着那些个妇人的事,都是宋慧娟听不明白的,那些当下还属于男人们的。 她又问了问老三,上了小半年了,她知道头开始他有点吃力,那么些日子没再翻过书,再学起来难免跟不上,就像她做活儿一样。 “能跟上了,”宋浦华饶有兴致的跟他大姐讲着他在学校的日子,宋慧娟听着似乎那学校里头是天堂一样,没一点苦。 可她又怎么会真不知道哩?陈家沟也有人在那儿上的,岁数跟她家老大差不多了,每每回来都是连连抱怨,哪儿像她这小弟弟说的一样。 该干的活儿在学校也少不了,连晌午那一顿饭也是分了几个类的,有人能顿顿吃白面馒头,有的人就只能啃黑窝头。 他们家虽说没那么苦,也不是能顿顿吃白面馒头的富余人家,幸好该大的也都大了,能帮着家里做事,日子还算过得去。 他不肯真说,宋慧娟就不多问了,她只要知道家里的境况,自然就知道不会苦了他。 “好好学,”宋慧娟对这个还长不大的弟弟总是要多唠叨两句,“明守和明安可是一直拿你当个榜样哩,都想跟你一样认那么多的字哩。” “我知,”一提起那两个小外甥,宋浦华就乐,“等放了麦假,我去瞧你去。” “成,”宋慧娟摸了摸他的手,笑着应下。 一个个都问了个遍,剩下那个跟着老宋头下了地,宋慧娟带着老三拿着锄头也去了自留地里。 宋浦华不肯叫她下手,“你在那儿看着我就行了。” 宋慧娟面上答应,没有跟他抢着干,一步两步的,还是走了过去。 干了半趟子,撵上了往回走的老宋头,他看着这空荡荡的地儿,不免就想念几个孩子在跟前的热闹,“咋不把小的带过来?” 这是问的她那小儿,宋慧娟一提起这小捣蛋鬼就直摇头,“放老宅了,那么大点儿的人跟谁都乐意,一点也不认人。” 老宋头想起那壮壮实实的小子,面上的皱纹就展开了,“那好,胆子大好。” 老一辈人一说起小的,有哪个不好的?宋慧娟也是当过老人的,怎么不明白? “好就行,”宋慧娟见烟囱里冒了烟,就直起了身子,灶屋里的活儿不多,可这么几口子人真教一个人忙起来就不显少了。 这一间屋子好像天然就妇人的领地,从古至今历来如此。 第138章 下午待不了太晚,吃过饭歇上一会儿宋慧娟就得回去,家里那三个小的她还是不放心。 老宋头依旧是把他们送到门口,站在那儿目送着他们往前走,这一回门边多了一个人,宋慧娟跟她大弟媳妇该说的都说过了,无非是希望他们小两口好好的过日子。 陈庚望在前头推着车子,宋浦生和他说着话,宋慧娟走在后头拉着老二老三的手,给老二把挽着的袖子缓缓展开,“你大哥成了家,下一个也就是你了,爹盼着,我也盼着哩。家里有啥事就去陈家沟寻我,别啥都瞒着我。” 宋浦为已经很稳重了,能顶住事了,“我知,家里你也不要操心,能有啥事哩?” “我的话你真记心里头才行,”宋慧娟转头就拍了拍右手边的这个小滑头,“他的话我也不大信了。” “大姐,我的话你咋还不信?”宋浦华不情愿他大姐这样说他。 “你的话又有几分真哩?不知道瞒了我多少了?”宋慧娟既欣慰他们长大了,日子终于好过了一些,可又总觉着少了点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离得远了,“你们一个二个的都瞒我,我也不多问,省得惹你们烦,可我还是得说,要真是有啥事别瞒我,我啊,就怕你们不跟我说,把我蒙在鼓里。” “我知,”宋浦为都顺着他大姐,“有事我去寻你,你好好的就成。” 心里多少的话也说不完,脚下的路已经到了村口,总是这样,今天你送我,明天我送你,心里总也不舍,可总要分别。 宋慧娟坐在男人身后,被车子带起来的风很小了,午后的太阳照得人暖洋洋的,颠颠晃晃,就不自觉犯起困来。 一路上迷迷糊糊,等到了村口,陈庚望自去还了车上工,宋慧娟便去老宅把几个小的接了回去,也把人带着一起去上工。 这时候,地里的活儿虽然不多,可干一天就有一天的公分。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15节 宋家那边分了家,宋浦生联系好人后就忙着开始烧砖盖新房了,按着年前说好的,一水儿的青砖,三间瓦房没用草垛子,连灶屋上头也是用的瓦,只有灶屋的墙里掺了点。 前前后后,忙活了不到一个月,新房算是建成了,人搬了进去,这家也就真分了。 那爷仨还在老宅里住着,老宋头和宋浦为照常上工,宋浦华该上学还上学,平常放了小假也能帮帮忙。 日子过得真快,那原本还泛青的麦苗转眼就变得黄灿灿的,这时不拘什么多大的学生都放了麦假,手上都拿着一把镰刀回家帮忙收麦子去了。 陈明守也放了麦假,宋慧娟看他还小,不敢教他拿镰刀下地,陈明守就带着小明安跟在架子车后头捡掉下来的麦子,这些磨了出来都是白面,两人来来回回跑了一上午两人能凑一小把就不错了。 每到这种时候,不论多大点的小孩子就都紧巴巴跟在车后头,有些已经七八十岁的老人家也跟着捡,只要能跟着跑就都一窝蜂的跟着,甚至有些娃娃因着一两根麦子就大打出手。 陈庚望不许他们兄妹俩这样跟着车捡漏,更不许他们因为这个跟人打起来,陈明守就只能带着小明安跟在最后头,有时跟一路也捡不到几根,后来兄妹俩就不再跟车了。 陈明守自发现了去处,就带着小明安去地里扒,那些已经被拉走的麦茬子里,有时候会漏下几根,虽然也不多,但总比跟在车尾巴上捡的多,还有好些麦粒儿落在土里,两人就拿着小扫把扫一堆儿,再一粒一粒捡出来。 大人们忙着晒麦子,扬麦场,就没多少心思看顾孩子了。 这时快满一岁的小捣蛋鬼可就难带了,宋慧娟没办法时时看着他,老宅那边张氏也忙着捡麦穗儿,就只能教两个大的带着。 每次出门前不知嘱咐了多少遍,可这两个大的还是在家里待不住,总想着能去地里扒些麦子。 于是,陈明守等他娘一走,就学着他娘一把把他小弟弟抱起来,后头跟着提着小篮子拿着小扫把的陈明安,三人就这么急匆匆往地里跑,能早点去就能多捡几根。 那刚满一岁的小子还只当是玩儿,乐得直拍手,就是苦了抱着他的陈明守,时不时就得停下来把人往上颠颠。 头开始忙的晕头转向的宋慧娟还没发现,这兄妹俩到了点就往回赶,还知道给衣裳上沾的灰相互拍掉。 可这天不到中午,宋浦华来了。 大宋庄的麦子都收好了,人就闲下来了,他想着来提前把小外甥给带过去,也教他大姐少操点心。 结果,人一来,门倒是开着的,就是进去之后里头没人。 宋浦华哪里知道这人去哪了,就顺着声音往地里走,就看见了他大姐正在空地上扬麦场,不等他走到他大姐身边,已经有人发现了他,指着他跟他大姐说。 经杨春丽一提醒,宋慧娟抬起头就看见了老三,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和她说了两句就过去了。 “咋这时候来了?”宋慧娟快步走到宋浦华面前。 “地里的活儿忙完了,爹说教我把几个小的带过去,”宋浦华抬起手轻轻扫下沾在他大姐身上的麦皮子。 “人怕是早待急了,巴不得跟你走哩,”宋慧娟拿掉裹在头上的头巾,随意往身上先拍了两下,“咋不进家,来这儿寻我?走,回去再扫。” “家里头没人,我想着该是在地里就寻过来了,”宋浦华一开口就把这层窗户纸给捅破了。 这会儿宋慧娟才知道人不在家,却也没多想,想着多是跑后头他二叔家去了,再不济就是跑前头谁家去玩儿了。 宋浦华跟着宋慧娟一路往回走,走到家门口也没进去,宋慧娟朝里头一喊,没人应她,这就去后头寻去了。 哪料到,宋慧娟把他们兄妹俩常去玩儿的人家走了个遍,还是没寻见人。 这会儿,宋慧娟就有些急了,他们才七八岁,还带着一个刚会走的小娃娃,能跑到哪儿去? 宋慧娟一着急,心里头就发慌,一家一户的挨个问,宋浦华只能跟着,他脚程快,一见人就跑上去问。 这边正问着,那边路头上陈庚望和几个男人就推着车往这边走了来。 仨人一碰面,陈庚望这才知道几个小的不见了人影。 陈庚望看着那妇人焦头烂额,也顾不上手上的活儿了,和人交代两声,走到了妇人身旁,“仨孩子能跑哪儿去?就这么大点的村子,瞎急。” 这话说的不好听,却也叫宋慧娟心里稳了稳,陈庚望继续说道,“你们就在里头找,见着小子们问两句,我去地里头找找,这些日子多少人成天往地里跑。” 交代好,仨人转头就绕着满村子找人去了。 见一个小子,宋浦华就停下来问一遍,得到的回答都被一一否定,只怕几个小的没凑着人堆儿。 陈庚望刚从西地回来,那边是指定没人的,剩下的就是东地和北地,这也都不要紧,就怕往河里去了。 虽说陈明守会游泳,可淹死的不都是会水的吗? 陈庚望不急着去地里找人,先是把南河还有几个水坑水塘都挨着寻了一遍,确保人没往河边上走才多少放了心。 他不敢想这几个小的真要出了什么事,那妇人…… 宋浦华跟着他大姐,满村子都找遍了,还是没找到人,看着他大姐每问一次,那脸色就跟着白一次,脚下越来越快,他心里头难受。 “大姐,你先回家等着,”宋浦华拿了主意,“我去北地找去,东地离得远,大哥得找上一会儿哩。” 宋慧娟也没办法了,只能点了头,却还是没回家等着,她没法子静下心来在家里等着他们,只能漫无目的的在村子里接着找,一个边边角角都不能落下。 陈庚望在东地找了个遍,刚迁到这边的几户人家也都问了,后头的干了的水井也没放过,都低着头往里喊了几声,确认这边没人,转过就去了最后剩下的北地。 果不其然,北地的那条小路还没走几步,瞧见大树底下的人了。 小姑娘正坐在地头边上哄着怀里的小捣蛋鬼睡觉,学着那妇人的模样哼唱着,移开目光往地里一扫,那个大的正蒯着小篮子撅着小屁股捡麦穗哩。 陈庚望教他们气得大怒,看那模样两步走上前就得动手了。好在宋浦华这会儿也到了,立刻跑过去跟着把人拦了下来,“先回去,先回去,大哥,小明实睡着了,大姐还在家里等着哩。” 小明安远远的一瞧见她爹,还有她小舅舅,兴奋地就差点儿蹦起来了,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爹的冷脸吓了一大跳,也不敢说话了。 宋浦华走过去把他那大外甥喊了回来,无需他多说提醒,两个小人都意识到了眼前的不妙,可也都不敢开口。 陈庚望一言未发,径直往回走,宋浦华忙把昏昏欲睡的小外甥从小姑娘怀里接过来,三人就这么跟了上去。 这么着,两大一小终于被陈庚望找着了,算是有惊无险。 在外头还算忍着怒的陈庚望,等人都一进了门,二话不说,一把从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手里夺过那篮子,高高举起猛的一下扔到地上,里头的麦穗儿和麦粒儿洒了一地,却还不解气,又一脚上去,那竹篮子被踢飞了,落到地上咕噜噜滚到院子中央。 宋浦华还没敢开口替他这两个小外甥求情,陈庚望就指了指墙角,冷冷开了口,“跪着去。” 陈明守自觉跪了过去,耷拉着脑袋,小明安见状,也跟着她哥跪到了一块。 这会儿,就宋浦华怀里的这个还坦然睡着,呼呼的。 家里头闹成这样,宋浦华劝不了,只能开口,“我去喊大姐回来。” 好在,陈庚望没再说什么,坐在凳子上闭了眼,宋浦华赶紧就去寻人了。 第139章 宋慧娟还在村里没头苍蝇一般找着,她放不下心来,直到宋浦华抱着他那小儿重新出现在她面前,她好像才重新活了过来。 “找着了?”宋慧娟忙接过正呼呼睡着的小儿,脸上才终于露了笑。 “找着了,”宋浦华扶着她,没忽视他大姐通红的眼眶,里面那即将涌出来泪直打转,“都好好的。” “诶,”宋慧娟话也说不出来,低了头贴了贴她小儿的小脸蛋。 宋浦华心里憋着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没法子给两个小的求情,只能把人扶回去再说了。 两人一进门,宋慧娟就注意到背对着她跪在墙边的两个孩子,还有那一地的狼藉,她心里多少明白了。 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陈庚望这会儿就睁开了眼,看得那妇人一步一步走近,端起缸子喝了口水,还是一言不发。 宋慧娟进了屋把小儿放到床上,又坐过去,可她也坐的不安生。 “起来,教娘看看,”宋慧娟看着外头的两个孩子,心里还是不忍住,好容易把人找回来,忍不住就把他们拉进怀里,好好摸摸他们,仿佛只有这样心才能落到实处上。 陈庚望看见她这般模样,却还是不作声,只狠狠瞪了一眼这无知的妇人。 两个孩子不起身,宋慧娟只得把怜爱不忍的目光从两个孩子身上收回来,摸着他们的肩膀,望向里面的人。 看着她那双带着乞求的眼睛,陈庚望暗自吸了口气,压下心里的怒气,看向跪在院子里的人,才缓缓开口,“你说。” 陈明守这时已经明白他这些日子瞒着大人带着他弟弟妹妹在外头跑到底让一直呵他护他的娘伤了心。 “娘,是我错了,”陈明守垂着头不敢抬头看他娘,带着哭腔跟他娘认错,“我不该带着明安跟明实乱跑,我知道错了。” 这话像是在宋慧娟的心里扎了一刀,她眼中的泪再也忍不住,豆大的泪珠扑簌簌就落了下来,一把把她这个两个孩子揽进她的怀里。 她哪里不知道这两个孩子去做什么了?为着几粒麦子,大的抱小的,在那扎人的麦茬子里不知道怎么一粒一粒捡起来的。 这日子怎么就这么难啊? 宋慧娟无声落泪,被她揽进怀里的小姑娘抽抽噎噎的跟她认错,“我也知道错了,娘别哭,别哭。” 那两只小手也顾不得给自己抹泪儿,只慌乱的想着给她娘擦。 陈明守听着他娘的抽噎声,趴在他娘怀里眼睛通红,搂紧了他娘的腰,把自己沾了泪的脸藏了起来。 “慈母多败儿,”陈庚望狠狠瞪了眼哭作一团的妇人,撂下这么句话转身就走了出去。 宋浦华怎么看得过去,走过去先把小姑娘抱起来,拍了拍他大外甥,两个人拉着他大姐起了身。 “莫哭了,”宋浦华哄着怀里的小外甥女,拿着布给她擦小脸儿,“哭得多了可就长不好看了。” 陈明守自己懂事的洗了脸,拿了湿帕子给他娘擦脸。 宋慧娟随意擦了擦,把她这还不满九岁却已经知道百般替她着想的大儿揽了过来,“娘都知道,娘也不怪你。” 叹得一口气,心里还是沉甸甸的,“你们还小,家里哪儿也不用操心,吃穿都有,娘就想着你们平平安安的就成。” “跟我去姥爷家罢?”宋浦华打岔,“你大舅舅刚盖了新房子,利亮的很。” 小明安已经缓过来了,注意力跟着转移,眼睛亮晶晶的,却也不敢说了,只巴巴的看着她娘。 这是她惯用的小手段,对着宋慧娟有用的很。 陈明守想的多,他和明安走了,小明实还是没人带,“明安去罢,我在家。” “哥也去,”小明安从宋浦华怀里跳下来,巴巴朝他跑过去。 陈明守摇头拒绝,“我在家看着明实,等伏假再去。” 这样一来小明安的兴致就不那么高了,她还是黏她哥的,就她自己一个人多不好玩。 “我也不去了,”小明安蹭到了宋慧娟的怀里,小脑袋瓜里又冒出了新主意,“小舅舅留下?” “没把你们带回去,任务没完成,你姥爷指定不满意我,要是我还留下非得说我不成,”宋浦华笑了,他这小外甥女脑子瓜转的快得很。 “不说,姥爷不说,”小明安哪里见过发了火的老宋头,每次去见的姥爷都是笑眯眯的,要啥都给,最惯着她了。 “你们跟我回去不就成了?”宋浦华继续诱惑道,“把小明实也带回去,咱们一块儿,等你爹你娘忙了就去接,这多好。” 小明安又被说动了,转头拉着她哥哥的手就开始了,“小舅舅说得好,咱都去,把小捣蛋鬼也带上不就成了,我都想姥爷了。” 这下子陈明守也坚持不住了,看向了他娘。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16节 宋慧娟的心被今天这么一通子事闹得还不安宁,也知道这是目前最好的法子了。 好在,去也去不了几天,地里的活剩的也不多了。 “成,想去就去罢,”宋慧娟松了口,“只一条,去了可别闹着买这买那,瞎花钱,夜里该睡得睡,好好听小舅舅的话。” 她说着,她那闺女就一直点着头,这会儿子又好了。 宋慧娟见都好了,也不闲着,拿起扫把,把落在那院子里的麦粒儿扫到了一堆儿,她那大儿也跟着蹲下来,娘俩一粒一粒捡起来。 “晌午娘做杂面吃罢?”宋慧娟端起簸箕,把多余的土抖出去,“吃面茄子?” “嗯,”陈明守就站在边上守着他娘。 麦粒混着泥土,压的很沉,宋慧娟一下下颠簸着,最后扫出两捧的麦粒,她把这两捧麦粒倒进了粮仓里。 她不知道前些日子这两个孩子是怎么收拾干净的,那大簸箕陈明守面前能抱起来,可使起来也不大好用,只怕是用手一粒粒捡的。 宋慧娟挖了一瓢白面,混着豆面和了面,宋浦华抱着刚睡醒的小外甥跟着那两个大的去了自留地。 摘两个茄子,削皮洗净,切成细长条,裹上一层面,等锅里的面煮的半熟再下锅,稠糊糊的,出了锅再撒上一把子荆芥。 陈庚望还没回,宋浦华就有机会坐下给他大姐烧烧锅,有孩子在总是热热闹闹的,怪不得他爹要他把这个小的带回去。 等饭快要出了锅,宋慧娟就喊了在院子里玩儿的俩孩子,“别玩儿了,去地里喊你爹,该吃饭哩。” 小明安立刻就停下,拉开门就往外跑,陈明守也跟了上去,他还是不放心小姑娘一个人就往出跑。 陈庚望果然还在地里,一下下扬着麦场,麦皮子随着风飘起来,湛蓝的天儿被掺进了黄皮子,和脚下的黄土地相连。 小明安远远地一看见人就喊,“爹!” 要是陈庚望没答应,她就继续跑,也继续喊,“爹!回家吃饭!” 直到陈庚望朝她摆摆手,她也不像往常头一扭就跑回去了,专门跑到她爹身边,笑眯眯的跟她爹说,“我和哥等吃了饭就跟小舅舅走,对了,小捣蛋鬼也带着。” 陈庚望知道这是那妇人同意了的,不然这小姑娘也不会这么快被哄好了,一边扫漏在袋子外地的麦粒儿,一边嘱咐,“去了姥爷家乖乖的,你都当姐了,记得看好明实。” “知了,知了,”小明安一听他也要说那些话,头也不扭就往回跑,倒还没忘正事,“快点,娘叫你吃饭哩。” 跟在后头的陈明守见小姑娘蹦蹦跶跶的又跑了回来,拉着她的小手两人就朝家里跑,风灌进嘴巴里,笑声被风呼地带出来,多远的地方都听得见。 陈庚望回来后,宋慧娟炒的菜也刚端上桌子,这时节没什么吃的,都是跟着老天走,地里收了啥就吃啥。 两根黄瓜,切成片,伴着自家腌的皮蛋,也是一道凉菜。 再拿四五个鸡蛋,和豆角一炒,肉没来得及去割,好在有鸡蛋。 大大小小围了一桌子,宋慧娟抱着怀里的小儿,自己吃上两口,就得看看他。 他们仨,都是过了一岁宋慧娟就给断了奶,饭煮的软和点,拿着小勺子一下一下的挖着,也能吃进嘴里。 等饭吃过,也没法子停下歇歇,地里的麦子不等人。 陈庚望碗一放,和宋浦华说两句路上慢些的话,人就出了门。 宋慧娟正在灶屋收拾着,等她捯饬干净,一进屋,大大小小都挤在西屋的圆木床上睡着了,连她这个弟弟也搂着小明实睡的呼呼的,仿佛没长大似的。 宋慧娟拿着薄被子无从下手,他们睡得歪七扭八的,小明安睡在床头,明守倒对着她,她这个弟弟还知道翘着腿把人拦在里头。 只得把东屋里的被子拿了一床,这才算是都盖上了。 宋慧娟把几个孩子的衣裳收拾好,尤其是她那小儿的尿布,最是不能少的。 又捡了一篮子鸡蛋,一齐放在桌子上,忙着这才拿着布巾下了地,也没叫醒他们,悄悄关了门就走了。 宋浦华是被他小外甥扒醒的,迷迷糊糊的,身上一股热意,低头一瞧,真是发了大水了。 对着睁大了眼瞧他的小外甥宋浦华是哭笑不得,好在他这小外甥还知道把他叫醒,总没有波及到床上的被子。 他忙拎着小家伙就下了床,给擦干净又换了尿布之后,把人重新放到床上,他这才对自己的衣裳发起了愁。 索性他也没啥事,干脆打了水洗了,这也就之后光着膀子抱着人坐到了太阳底下。 等到三四点,人都睡醒了,宋浦华背上包袱,抱着小外甥,带上那两个大的关了门。 至于那篮子鸡蛋哪儿来的还放哪儿去,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拿,这几个孩子都正个的时候,用的地方自然也多。 半大小子,带着一串正好玩儿的,顺着树,踩着下头的影子,一蹦一跳就拐了回去。 第140章 几个小的一走,这座院子里就剩下了两个大人,空荡荡的。 宋慧娟晚间回来,一推开门也没人巴巴跑过来喊她一声娘了,做饭时连水也舀多了一瓢,好像做了这么年的饭白做了,这会儿连个准儿也拿不准了。 饭还是做多了些,宋慧娟把饭做好,自己一个人坐在案桌前等人回来。 等天都黑透了,才听见门被人咯吱一声推开,她下意识的起身去看,从黑暗里走出来的只有他一个。 陈庚望注意到那妇人满怀期待的看过来,短短一瞬间那股精气神儿就散了,转身进了灶屋,那有气无力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洗洗手,吃饭罢。” 陈庚望三两下洗了手,坐到案桌前等那妇人端来了饭,干了一天的活儿,肚子早饿了。 他大口吃着,那妇人却是无精打采,窝头碰都没碰,端在手里的粥也只喝了两口又放下。 “饭吃了,”陈庚望把她失魂落魄的模样都看进了眼里,也庆幸今天那几个小的没出事,不然就依着眼下这妇人的样子,日子还如何能过下去? 闻言,宋慧娟眨了眨眼,心神被唤回来,她重新拿起筷子,端起面前的碗,又喝了两口。 陈庚望看不下去,从馍筐筐里拿了个窝头,往里夹了几筷子菜,就塞了过去。 宋慧娟被塞了个窝头,怔了怔,眼睛从从远处收回来,落到面前的案桌上,笑着说,“吃不下。” 她那笑落到陈庚望眼里只觉着苦得很,他强硬起来,“明儿还干活哩。” 说罢,自己也就吃了起来。 宋慧娟看了看手里的窝头,终于放到了嘴边,半晌才吃完。 她饭量小,吃的本不算快,但和一顿要吃三个窝头的陈庚望相比,还是快着的。 碗放到锅里,等着陈庚望吃完,随意坐在灶下一根一根的收拾着柴火,动作迟缓。 陈庚望看在眼里,等他吃完,又开口说,“烧锅水,身上痒得慌,得洗洗。” 这样说,那妇人也还是缓了缓才反应过来,抬起眼皮看他一眼,起了身刷锅。 不用她应一声,陈庚望就去井里打水去了,好得把水缸填满,烧上一大锅,够洗了。 等那水缸填满,锅也刷干净了,听着水砸在锅里的声音,由脆到闷,就知道那水少说也添了大半锅。 陈庚望脱了单褂子,拿着斧头劈柴,那汗珠儿从头上滚落,一使劲那胳膊上的腱子肉就露了出来。 锅一直烧着,外头劈柴的声音就一直响着,直到宋慧娟在里头喊了声,“烧好了。” 外头的人才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斧子,柴火一堆,拿起搭在脖子上的布巾抹掉头上的汗,去井边打了小半桶凉水拎着就钻进了灶屋。 宋慧娟把暖瓶起好,又一瓢一瓢往桶里添,添了大半桶热水,男人走过来手往里一伸,温度正好。 拎到里屋,倒进大木盆里,这么来回拎了三桶,才是作罢。 宋慧娟刚坐在院子里凉快会儿,里头的人就出来了,走过她身边时,说,“进去。” “等过几天地里的活儿忙完了我再洗,”宋慧娟没有起身,拿着蒲扇轻轻摇着。 “你去洗去,”陈庚望脖子上还搭着那块布巾,“我去南河。” 话说完,也不等宋慧娟应声,人就关了门了。 水已经烧好了,就是不用柴也已经烧成灰了,宋慧娟起身进了里屋。 散了头发,解了衣裳,温热的水很是解乏,疲累的身子得到舒缓,宋慧娟靠着盆就打起了盹。 等陈庚望踏着月色重新推门进来,一眼就看到了那盆里闭着眼的妇人,满盆的黑□□在水上,围着她那被月亮照的太过白净的身子。 这一刻,他发觉她身上突然多了点从前没有的,或者是他从前没发现而已。 陈庚望缓步走上前,弯下身子,手上一用劲儿,人就被他抱了出来。 “回来了?”惊醒的妇人睁开眼看到是他,这么淡淡问了一句,低头看了看地面,视线触及到那双粗壮的胳膊,她没再动。 这时浑身湿热的男人哪儿还顾得上回答,把人一下子放在床上就扑了上去,湿淋淋的长发散落在床上,随着人的动作起伏波动。 日落而息的地方,夜里格外静谧,青蛙□□的声音不绝,蝈蝈蝉鸣更是不停,间隔重复,从天黑到天亮。 公鸡打鸣,天就亮了。 陈庚望醒得早,手一动才发现胳膊上揽着的细腰,腿上的那股子麻劲儿提醒他身上猛然多出的重量,他弯了弯胳膊,把人带的更近。 孩子都生了三个了,她还是那么瘦,那腰上好像从来没长过肉,腿上也瘦,他一把就能掐的过来。 陈庚望感受着从那身子上传递而来的热量,重新闭上了眼,慢慢感受着格外不一样的早晨这样安静的日子他们没过过几天。 太阳大块大块的照到屋里,把宋慧娟刺醒了,手下意识的去挡光,可人一动身上就难受了,腿上的酸痛让她清醒了不少。 昨夜的事儿她虽然记不清楚,但印象还是有的,偏过头,摸到被子下放在腰上的大手,轻轻拨下,继而又撑着身子去解救被男人挽在手里乱作一团的头发。 骤然贴近,温热的鼻息,一呼一吸之间,打在他的喉结上,陈庚望终于睁开了眼,打开了手,“醒了?” “嗯,”宋慧娟这就直起了身子,忍着酸痛利落的套上汗衫,开始收拾自己。 陈庚望把她的动作都收进了眼里,也跟着起了床,男人的动作总是快,衣裳一套,蹬上鞋子就出了屋。 宋慧娟最后理好头发,编成辫子,一手按着头发,一手压着簪子,往里一插就固定好了。 床上的被子得晒晒了,宋慧娟擦了绳子,一床一床抱出去,搭在外头。 “做饭去,”从茅房出来的男人见她还要继续,两步走过去就要伸手。 “洗洗手,”宋慧娟没递给他,手上一扑,被子就搭了上去。 男人打了水,洗了手,擦净,转而进了西屋,一趟把被褥连带着一起就扛了出来。 宋慧娟也进了灶屋,开始忙活两人的早饭。 这样两个人的日子连过了三天,陈庚望是食饱餍足,宋慧娟却捱不住了,白天天一亮就得去干活,夜里头又折腾的厉害,教她实在累得喘不过气儿。 这天夜里刚熄了灯,人就又扑了上来。 宋慧娟不想再折腾了,自觉把双手挂在男人脖子上,轻轻开了口,“疼的慌。”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17节 这话一说出来,男人立刻就不动弹了,抬起了贴在她脖颈处的头,挪到她面上,停了片刻,才问,“还疼?” 宋慧娟由着他看,自闭了眼,劲儿一松,头彻底倒在了枕头上,“教我缓缓罢。” 男人见她难以承受,想起崔大娘说的话,还是停下了,把被子拉了上来,给两人盖住了身子。 打最小的这个孩子来了以后,这档子事陈庚望就少了多了,没想到一年多了稍微重点还是受不住。 陈庚望把人揽进怀里,听着她轻轻缓缓的呼吸,一下一下摩挲着她的肩,俩脑袋就凑在了一起。 自打宋慧娟夜里说了一回,陈庚望就又安定下来了,她也就好过多了。 又过了两天,地里的活儿终于忙完了,粮食该交的交,该分的分,今年这一茬麦子收成不错,家家都欢喜,连小孩子的脸上也都添了笑。 终于,宋慧娟见着了她日思夜想的仨孩子,没陈庚望在身边,三个小的在大宋庄真是撒了欢儿了。 麦假没几天了,又赶着谷正芬有了身子,宋慧娟不叫他们再留下来添麻烦,这边一堆事还忙不完,当天就把人带了回去。 等到了伏假,去了几天,宋慧娟给未出世的小侄子做了一整套的衣裳鞋子带去,全家都盼着这个孩子给添添喜。 更喜得是九月里宋浦华得了先生举荐,说是让他准备着参加十月底的高考,满打满算一个月的时间,宋浦为专门借了辆洋车子,每天晚上下学去接他。 家里的大事不少,陈庚兴九月底成了家,还是曹台村的那个。 这一次没等新媳妇过门,张氏就张罗着把新房子盖好了,专门迎这个新媳妇,孟春燕来说了两次,见宋慧娟不掺和也就作了罢。 宋慧娟对他们弟兄三个的事不多问,也不管,陈庚望自有他自己的主意,何况连分家这样的大事她也是一句话都没有,更遑论如今家都分了十来年了。 陈庚兴分的宅子就在老宅后头,属这个离得最近,没俩月,那边就传出了好消息。这是后 话不提。 宋慧娟的心不在那儿,也不关心这些,倒是孟春燕一提起来那偏心的婆婆就嘟囔个不停,宋慧娟只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忙着带这仨孩子,还有地里的活儿,都是忙不完的事,哪还有空操心那些?何况她自己还有更要紧的事哩。 等到了十月,宋慧娟明显做事小心了不少,一岁半的小捣蛋鬼扒着她的腿要抱,她也不敢抱,只弯着腰牵着那双小手。 没有被抱,那脾气极大的坏小子头开始也不气馁,只当是两人玩儿,又扒着腿往上缠,手脚并用。 可来来回回折腾几次都没成功,坏小子就真不乐意了。 看见那主动伸过来的手也不给牵了,自己扶着门,一脚跨过门槛就走了。 宋慧娟看得想笑,跟上去就瞧见那小儿对着蹲在地上写字的小明安又开始了。 小明安不明所以,费了老大的劲儿才堪堪把圆滚滚的小人儿抱起来,勉强着抱进了屋。 “娘,坏小子咋了?” 第141章 宋慧娟笑她这小儿,走过去伸了手要去牵他,可奈何她这小儿脾性真是大,避开她的手转身就抱住了小明安的胳膊。 “娘,他是不是生你的气了?”小明安看明白了这官司了,低了头去看她小弟弟,哄他,“娘还欺负你了?” “不要!”坏小子撅着小嘴,背着身子不肯教他娘动。 宋慧娟哭笑不得,便转过身去柜子里拿了两块糖。 一听见人走了,小捣蛋鬼的脑袋立刻就扭了回来,眼看着那大红袋子被拿起又放下,那人一转过身来,他这小脑袋立刻就扭了回去。 小明安把她这小弟弟的动作都瞧在了眼里,对着她娘眨眼示意,从她娘摊开的手心里拿起一块塞进嘴里,故意吧嗒着,嘎巴嘎巴咬了两下。 “这糖真甜!” “真好吃啊!” 小明安说了两句,那小脑袋还不动,继续加大火力,“娘,这块也给我罢,反正明实也不吃。” 被刺激了的小捣蛋鬼反应迅速,立刻就把头扭了回来,小手一松,往前一伸,糖就被抓手里了。 “哈哈哈哈哈哈,”小明安大笑,看了眼她娘,又收敛起来,低了头去问小捣蛋鬼,“甜不甜?” “哼!”小捣蛋鬼忙着吃糖也不忘刚才被拒绝的大事。 宋慧娟一伸手就把人搂在了怀里,两腿围着他,“等娘缓两天,成不?” 小捣蛋鬼虽然能说的话不多,可是大人说的话也不是不能听懂。 宋慧娟搂着人和他好好说了两句,小明安打着岔儿,小捣蛋鬼总算好了,又颠颠跟着他姐出去玩儿了。 看着两个孩子在院子耍,满眼笑意的宋慧娟抚上了腹部。 她最小的孩子是时候要来了。 因这个缘故,这天夜里,男人的手没能再掀开她的被子。 “早点睡罢,”宋慧娟闭上的眼睛感受到男人凑近的身体,侧过身搂住了怀里的小儿。 陈庚望看得她的动作,兴致全无,无力似的往后一倒。 又过了两天,宋慧娟的月事如约而至,她望着月事布上的颜色,想不明白。 她这三个孩子只有大的那个比上辈子晚生了个把月,下头这两个都没发生什么变化,是以她也从没想过这最小的一个会有什么变动。 她重新活了一次,期盼着日子能好过一些,那些苦难能避过去的都尽力避开,可她从没想到会有今时今日的境地。 细细想来,的确有这样的变化。 孟春燕头一胎要是依着上辈子,就没有现如今活生生的小明茂了,更不提她娘家那三个兄弟了。 宋慧娟重振精神,收拾好自己,又纺起棉花为冬日做起了准备。 等到雪花落地的时候,宋浦华就去考试了,考了三天,宋慧娟在家里就安不下心三天。 一早,给大的小的做了饭,该上学的去上了学,出不去的就在门边边望着,总想跑出去耍。 夜里下了雪,等早起路就被封住了,男人们一早就拿着铁锹开始铲雪,零零散散,总算铲出一条小路来。 学生们就沿着这条小路往前走,年纪大的就自己随身带着把铁锹,生铲出了一条路,宽宽窄窄的,通到了学校。 陈庚望一睁眼就拿着铁锹开始忙,吃过饭继续出去,哪家门口不站着个男人铲雪,院子里的雪宋慧娟堆在了一起,两个小的非得是要抓着玩。 尤其是那个小的,头一年见雪,还新奇得很,抓在手心里小脸冻得红通通的也不肯回屋。 宋慧娟自打昨夜就静不下心,下了雪她就开始担心起老三路上好不好走,穿的衣裳薄不薄,桩桩件件,没有不操心的。 院子里的雪堆在空地上,余下的地被扫了出来,两个孩子就扩大了活动范围,从堂屋都大门口,好容易一堆孩子聚在了一起,抓起一团雪就开始了。 雪被团成团,从这头扔到那头,孩子们咋咋呼呼,你吵我嚷,不等一会儿,就有大人出来,拎起自家的那个就开始吵骂。 “衣裳湿透了还穿不穿了?” “回屋里老实待着!” 一个两个,原本还打作一团的孩子们就被各个击破了,都被拎回去老实去了。 宋慧娟还没出去喊,陈庚望就一手拎一个进了门,两手一松,人就落在了地上。 小捣蛋鬼嘎嘎乐,被扔到地上也不难受,趁他老子一个不注意就要往出溜,奈何还是道行太浅,被人拦下,“回屋去。” 陈庚望干脆把人扔到那失神的妇人面前,一个字也不用说,那妇人一看见浑身湿透的小捣蛋鬼,就开始唠叨起来了。 “咋玩成这样哩?” “衣裳脱了,晌午做饭娘给烤烤再穿。” “盖着些,发烧了可得吃药。” …… 一句接一句,就把人给扰乱了,哪还有心思操心别的。 人一旦忙起来,日子就过得快,可但凡闲着了,就觉得度日如年了。 宋慧娟白天还不觉着,那小捣蛋鬼教她安生不了片刻,可夜里人一睡下,她也就闲了,心里就开始折腾了。 同样还没睡下的陈庚望自然知道,“学了一年了,就是试试水能咋样?前怕狼后怕虎的,以后咋过?” 正恍恍惚惚的宋慧娟听到他这样说,心里不是不明白,道理好说,就是有时候自己也难控制。 没等来回应,陈庚望也不再说,只是听得那妇人细细的鼾声时也闭上了眼。 两天过后,宋慧娟的精神就好很多了,陈庚望瞧见了,夜里难免又折腾了。 又过了一个月,到了腊月里,庄户人家都开始忙着为过年做准备,陈庚望拉着粮食去南头磨面,宋慧娟带着两个孩子在家做衣做鞋,陈明守还得日日上学。 这天,宋慧娟正裁着布,就听到外头起了动静,小明安从外头跑进来,“娘!娘!” 她喊得又急又切,后头小捣蛋鬼宋慧娟刚抬起头,人就跑到了眼前,小手往外头指着,“庚运大爷说小舅舅第六。” 宋慧娟不明所以,听到越来越近的声音,跟着俩孩子走了出去。 院子外头,陈庚望正和小明安提起的陈庚运站在路口说话。 “浦华考得真不错,才上了一年就能排这么高,真要是等明年七月估摸着能考得更好哩。” “他脑子瓜灵,”陈庚望手搭在架子车上,笑着说道,“做事看着慢,细的很哩。” “以后是个好苗子哩,”陈庚运感慨,转而问起,“今年有多大了?” “五七年的人,”陈庚望随口答道,“也不小子了。” “比着我家里那个就大一岁,”陈庚运摇头,他年纪大辈分小,家里的两个姑娘都成了家,就剩下头这个了,“也不知道那臭小子明年能不能成事。” “我听浦华说过,明振成绩不差,你今年没教他去试试水,明年也正好着哩,”陈庚望笑着说,听完那脚步声,侧过头看见了他们娘仨正站在门口。 “爹!”小捣蛋鬼伸着胳膊就跑过去,腿上的劲儿哒哒的,跟个小炮弹似的。 “这小子!”陈庚运也看见了人,到了年级看见小娃娃就耐欢,“教大爷抱抱!” 说着,弯下身一个俯冲就把人举起来了。 小捣蛋鬼见谁都乐,玩起来更疯,笑得嘎嘎的。 “这小子脾气真好哩!”陈庚运也教嘎嘎直乐的小子逗乐了。 “他才不好!”小明安也跑到大人身边,“脾气可臭了!他是个捣蛋鬼!” “男娃嘛,捣蛋才好哩!”陈庚运随口一说。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18节 看着不解望向她的小明安,宋慧娟便也走上去,“还是听话些好,真惹了祸咋兜得住哩?” “那有啥?”陈庚运放下开始挣扎着要下来的小子,“他小舅舅有出息哩!你还不知道哩?明振回来说浦华考了咱们公社第六哩,咱们公社可去了三百多号人啊!” 宋慧娟听到这才明白小明安跟她说的是咋回事,心里不禁为她那小弟弟激动骄傲,但面上还是压得住,“要不是庚运大哥你说,我还真不知道,只怕还等着他来送信儿哩。” “这还不急,”陈庚运继续说道,“听我家那小子说还得等,咋说也得年后了,那时候就能出结果了。” “啥结果哩?”宋慧娟对这些事情知道的少之又少,脑子里也就有个印象。 “录取结果?”陈庚望一听就猜出来了,毕竟他时时关注着外头的大事,又三天两头往乡里跑。 “对,就是庚望说的这个,”陈庚运点头,“说这个录取结果一出来,就能上大学了,浦华考这么好,还不是指定的事了?” “上大学?”宋慧娟被这个消息砸的晕头转向,她弟弟真的能上大学。 陈庚望虽然知道他这个小舅子平时很下功夫,考得还不错,但他还是头一回把这人和这事联系起来。 可刚过了三五天,宋浦华就拿着一张红纸来了陈家沟。 宋慧娟没料到会这么快,可见他一脸的激动,心里头就大抵有数了,把人拉到身边坐下,“咋了?” “大姐,”宋浦华从怀里掏出一张叠的方方正正的纸,小心翼翼的打开,捧到他大姐面前,“你看。” 宋慧娟只少认得几个字,却也认认真真的贴近了看,指着她认识的那几个字,“是你不是?” “是,是,”宋浦华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不停点着头,“是我,大姐。” 宋慧娟虽然不明白这张纸上到底写了啥,可受她这个弟弟的感染,也激动起来,握着他的手,“你跟大姐读读,可成?” “诶,”宋浦华尽力压制着内心的激动,张开了他的嘴巴,一字一句的读给他的大姐。 “宋浦华考生,今年高考评卷工作已经结束,现将你各科成绩通知如下,政治六十五分,语文五十九分,数学七十八分,物理四十九分,化学三十六分,总分二百八十七分。” 上面的读完,下面也没漏下。 “南丘市高等学校招生委员会,一九七八年一月二十日。” 第142章 从磕磕绊绊到流畅自如,宋浦华读完,他大姐从始至终都紧紧握着他的手。 这双手像小时候一样,这双手牵着他走遍了脚下的土地,带着他摸索着苦难的世间,如今给他力量撑着他往前一步步走。 宋浦华看那双手轻轻抚过这张红色的纸,那双眼睛满含着苦尽甘来的欣喜,他大姐对他缓缓说,“真好。” 只这两个字,宋浦华就明白了。 他的欢喜他大姐都懂,他从不需要他大姐对说什么大道理,用那些书上的什么古怪文字,就这样平平淡淡的两个字,就足以让他明白他大姐对他的心。 “好好收起来,”宋慧娟看过最后一次,目光转移到这个比她都高的弟弟身上,“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不急,”宋浦华出口把人拦下,手指来回翻动折好那张纸,并没有揣到怀里,反而放到他大姐的手里,“你替我收着罢。” “这不用了?”宋慧娟瞧着手里的纸问他。 “我也不知,”宋浦华诚实的摇了头,“你替我收着,要是还用我就来找你。” “你带回去好好放起来,”宋慧娟虽然大字不识几个,可也晓得这张纸的重要性,“放这儿回头再教明实给你翻出来弄坏了,不成。” “我放你这儿最放心,”宋浦华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带过来的时候不觉着,这会儿我怕路上给丢了。” “成,”宋慧娟无奈,只得开始找地方,还要保险,不能让几个小的翻出来弄坏了,更不能让耗子给咬了,还得嘱咐嘱咐他,“以后这紧要的可别随便就带着往路上走,放家里教爹给好好你放着。” “知了,”宋浦华见他大姐忙着翻箱倒柜的,最后还是放在了一把上了锁的小木盒子里。 “放这儿好,”宋慧娟按上锁,指指自己的那口樟木箱子,“回头我忘了你也知道,钥匙也在里头。” 小捣蛋鬼这会儿睡醒了,翻过身,不同常人般撅着小屁股头顶着床倒着起身,“我看看,我看看。” “你看啥?”宋浦华一伸胳膊就把人搂进了怀里,“还认识我不?” 小捣蛋鬼点点头,却不出声喊他。 “我是谁?”宋浦华又问。 小捣蛋鬼还不回答,两只眼睛滴溜溜直转。 “我是谁啊?”宋浦华伸出了魔爪,挠在他小外甥的痒痒肉上,“你不记得了?” 大的小的,都是孩子。 宋慧娟从被子里拿出衣裳,要给小捣蛋鬼穿,“先把小袄穿了,省得冻着了。” 宋浦华自觉接过来,“小舅舅要给明实穿衣裳了,来罢!” 宋慧娟起身,边挽袖子边问,“晌午想吃啥?我这就去做。” “啥都成,”宋浦华抬头朝他大姐一笑,又低下给他小外甥穿鞋,“小明实想吃啥?” “甜!”小捣蛋鬼一点儿也不知羞。 “甜?”宋浦华错过了这小捣蛋鬼的成长,不大理解。 “不能吃了,”走到堂屋取馍筐筐的宋慧娟听到,立即拒绝,“再吃糖牙就得掉光了,没了牙就啥都吃不了了。” 这话唬刚一两岁的小捣蛋鬼还是有用的,再过一段时间就不好说了。 宋慧娟取了刚准备好的油条,丸子,烧一锅热腾腾的蛋花汤,喝上一碗能把人身上暖的热乎乎的。 陈庚望回来,见了宋浦华,两人站在院子里说了好一会儿,宋慧娟透过窗户看了一眼,转头又忙锅里沸起的汤。 饭后,宋浦华带着三个孩子玩了一会儿才离开。 陈庚望坐在堂屋削鞋底子,对面的妇人低头编着芦花,一层一层叠加,冬天里布鞋不保暖,便穿上毛窝子取暖,两个小的还在床上呼呼睡着,人小觉也多。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宋慧娟手头闲了下来,三个孩子却不肯闲着,在院子里不是跑就是跳。 好歹是平平安安过了一年,三个小的跟着大人串门走亲戚,到了大年初二,一家人就出门向西。 到了大宋庄,宋慧娟才知道三十晚上谷正芬为他们宋家添了个小侄女。 宋家都想着没两天她就要来,也就没过去送信,好在这次她来是带着提前给小娃娃准备的新衣新鞋的。 “爹,我把这衣裳先送过去,”宋慧娟拿出那包袱,转而安排起几个小的,“你们跟着姥爷,我去瞧瞧小妹妹去。” 小捣蛋鬼还不明白他娘说的是啥,老老实实坐在他姥爷怀里吃糖果子,至于明守更是听话,直接点头,小明安也跟着点头,她倒不是听话,只是没什么兴趣,那小妹妹指定还不好说话,更不提能跟她玩儿了,有她小舅舅带着她更好玩儿。 宋慧娟交代好,就先去了西头宋浦生那座新宅子去了。 这新盖的青砖瓦房在西头一片草泥房子里头很显眼,大门敞开着,听到从里头传出的声音。 “小娃娃啥时候才能睡醒哩?” “我哪儿知道,”谷正芬如实说,“我也是头一回当娘哩。” “少说也得再等一个月,”宋慧娟抬脚进去,瞧见他们夫妻俩头挨头围着孩子看。 “大姐,”宋浦生夫妻俩纷纷抬起头。 “教我瞧瞧,”宋慧娟放下包袱,走上前去,“长得俊,这小嘴儿随正芬。” “大姐,你咋看出来的?”宋浦生难得问这样孩子气的话。 “等以后你就知道了,”宋慧娟笑了,转而看向谷正芬,妇人生产后的虚弱肉眼可见,“没少受罪罢?” “没啥事,”谷正芬低头看着身旁的小娃娃摇了摇头,“我就是没给浦生生个男娃。” “这大闺女还不成?小子我还不稀罕哩,”宋慧娟还未开口,宋浦生先打消了她的顾虑。 宋慧娟也明白她的心事,这人传人的唾沫能把人淹死,“先开花后结果,咱们家就是闺女少,都盼着哩。” 说罢,拿起自己带来的包袱,拆开拿出里头的小衣裳和虎头鞋虎头帽,“还好我做的大,我看这小闺女胳膊腿儿都长得不小,以后个子指定不矮哩。” “大姐咋还做?”谷正芬摸着软绵绵的小衣裳,“前儿不是做了一套吗?都是有定量的棉花,给她用了明实几个哩?” “他们都有,”宋慧娟把小虎头鞋一齐放在桌子上,“这是我当姑的心意。” “浦生,你去爹那边瞧瞧去,大哥也该来了,”谷正芬才想起这一茬。 “急啥哩?”宋慧娟把人叫下,“正芬不能出去,好歹这时候也没啥事,你在家多陪陪她,有啥事了你在身边总是好点儿。” 宋浦生倒不在意,“我等会儿就回来,你们俩说说话。” 人走出门,宋慧娟就问起了这几天的吃食,她也算是有些经验,“尤其是头几天,可得小心些,有啥事自己不动手,就是给这小闺女换尿布,浦生能做的都用他,可不能留下病了。” 大姑子实心实意的给她一一交代着这些得尤其注意的点儿,谷正芬都极认真的记在心里。 中午,他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她这大姑子又特意跑过来给她送炖的汤,端着碗瞧见里头盛满的肉,谷正芬越发明白自己没有嫁错人家。 宋慧娟同样身为妇人,知道自己做的这些对于一个刚生产的妇人是多要紧的,自然不会觉得是给自己找麻烦。 “大姐,快回去吃饭,我这儿没啥要忙,”谷正芬知道她是好容易回来一次,哪里要把时间都浪费在她身上,跟自己的爹娘兄弟说说话儿才好。 “不急,我给你带的早,他们还做着哩,”宋慧娟看着她身边的小娃娃,“你慢慢吃,我教浦生给你还留了鸡,等会儿你再吃点,不能光顾着孩子把自己忘了。” “我吃不完,这些就够了,”谷正芬喝了几口,“教明安几个吃。” “他们能吃多少?”宋慧娟想起来,又问,“奶多不多?” 谷正芬正喝着汤,停下来点点头。 “那就成,我怕你要是不够了就教老大去街上买几条鲫鱼,”宋慧娟挨着想了一遍,总怕漏下什么要紧事,还是这对年轻父母身边个没有年长的妇人能时时处处照看着。 安顿好她这大弟媳妇和她小侄女后,宋慧娟才赶了回去,一家人满满当当都等着她哩。 “咋还不吃?”宋慧娟洗了手坐下来,“我不是说了别等我,我好好看会儿小侄女哩。” “吃!肉!”小捣蛋鬼见他娘回来了,手脚并用从他姥爷怀里爬出来,硬生生挤到他娘怀里。 “小明实要吃肉啊?”宋浦华歪着脑袋问他。 小捣蛋鬼顾不得这些,直直的伸着手去指,“肉!” “成!”宋浦华说着就要下筷子去叨。 宋慧娟把人拦下,“他就是看着新鲜,我给他夹,你们快吃。” 这样说了,大家纷纷动起筷子,至于小捣蛋鬼把那肉一拿到手里就乐呵呵啃起来了。 小明安和明守两个吃饭已经不需要人看着了,但他们的舅舅们虽然面上都说着话,也没有忘记他们,时不时给夹上一块肉,那小碗被塞得满满的。 一顿饭,大的小的,都吃的心满意足。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19节 第143章 这一年,宋家添丁进口,再加上宋浦华考上了大学,宋慧娟真觉得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 过了十五,宋浦华考上大学的消息就送了来,被省城里的南丘大学录取了。 宋慧娟知道这个消息是当天下午,一算时间离开学也就五天了,当时就手里的活儿都撂下了,开始替她这个要离家的弟弟收拾东西。 她从没走过那么远,不知道城里人上大学都要准备什么物件,想着总是要带被褥去的,这会儿她手头的棉花不够弹一床厚被子,她这屋里又哪里有什么新被子能带走? 她这儿正为难着,宋浦为就来为她解难来了。 宋浦为平常不下工就满关庙乡里打转,给别人做点手艺活儿,能给家里添点东西,这回正好赶着给他们这儿纺织厂的一个姑娘打嫁妆,说起话来提起他家里这个考上大学的兄弟,人家那父母好心拿了两床新被子,说是能抵工钱用。 宋浦为当时就带了来,好教他大姐安心,“咋样?” “这手艺真好,”宋慧娟瞧着被老二小心翼翼放到桌子上的两床新被子,仔细观察,“这针脚密实着哩,机器就是比人做的好。” “这下你放心了罢?”宋浦为瞧着他大姐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过两天直接给老三带走。” “放心了,放心了,”宋慧娟终于抬起了头,掰着手指头一一对照,“被子有了,衣裳我还能加紧给他做一身,鞋子刚纳好,你等会儿给他带回去,还有啥没了?” “齐了,”宋浦为想也不想,“大姐,该教他出门锻炼锻炼了,家里能给他带着的都带着了,连面爹都给备好了。” “那就好,”宋慧娟终于坐了下来,“你说的我也明白,可心里就是放不下,他头一回一个人跑那么远,那地方是个啥样都不知道,想起来就坐不下。” “那省城总比咱们这儿好,”宋浦为去过几趟,“里头啥没有哩,他只要好好学,以后在那定个工作就不愁了。” “是哩,”宋慧娟被老二描述的未来打动,“他我不愁,你咋办哩?” 一听他大姐开口,宋浦为就站起了身,“我啥事没有,趁着天还亮,我可得回去了。” “你!”宋慧娟无奈,只怕老二成家比老大还难,“回头你送老三不是?” “对,”宋浦为重新卷起被子,“大哥还说他也跟着去,好歹先把地方给摸熟了。” “成,”宋慧娟不再多说,“回去慢些,这身衣裳做完我就回去一趟。” “家里还有明安明实哩,”宋浦为随手把被子扛到肩上,“回头走之前,干脆带着老三来一趟。” “那也成,”宋慧娟把人送到门口,“路上可慢点。” 这样一来,宋浦华的行李算是收拾好了,就等着开学了。 通知书上要求二月二十七到,早一天宋浦华就跟着宋浦为来了,至于宋浦生还是被他们留下了,家里没满月的妻儿都还要他照看哩。 宋慧娟站在门边朝外头望,小明实跟着来回跨门槛玩儿,那眼里的期盼连小明安也看得清清楚楚,她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只是也跟着期盼起来,留下来的陈庚望看着站在门边上的娘仨没说什么。 人一出现在路口,小明实就瞧见了,大喊起来,“娘!舅舅!” 宋慧娟忙回过身,走了过去,“家里交代好了?搭几点的车?” 宋浦华两步就要抱起他小外甥,可他小外甥不愿意人抱,伸出小手拉着大手 。 宋浦为在后头推着车往前走,“七点,赶着李营镇的车去。” “那明儿可得早点起,”宋慧娟回过头招手,示意她那小儿快着点,“今儿回去记得早点睡,别误了时候。” “知了,”后头的大人牵着小的,两人呼呼小跑到前头。 一推门,后头早藏起来的小明安猛地跳出来,“啊”地一声,故意吓唬人。 “啊!”宋浦华配合着他小外甥女,“真吓了一跳!” 小明安直乐,那小捣蛋鬼也哈哈大笑,拍着手乐。 被落在后面的宋慧娟和宋浦为进了门,陈庚望立即起身迎了过去,这下男人们就说起他们的话来了。 宋慧娟坐在一旁,轻轻揽着怀里的小姑娘听他们说起那个陌生的地方,恍恍惚惚的,却无法从他们那么多的描述中想象出来,反而越听越觉着神。 大抵这是当下妇人的眼见所限罢,很多没见识过的东西无论再怎么听人说还是想不出来,又或者自己凭空想的是很奇怪的,光怪陆离的。 想着“上车饺子下车面”的老理儿,陈庚望赶了个大早去特别割了两斤妇人要的猪肉,拌着白菜粉条,包了大肉饺子。 不用人帮忙烧锅,宋慧娟自己忙得过来,听着他们在外头说着话儿,手上的面剂子被擀成一个个皮儿,往里面挖上一勺子馅儿,大拇指和食指上下一捏,饺子就定了型。 这边包得差不多了,往锅里添上两瓢水,点上柴。 等上个十来分钟,锅里的水一烧开,掀开锅盖子,把锅摆上的饺子一个个下到锅里,用勺子背儿来回推几下,确保不粘锅,就能合上盖子。 煮上三五分钟,等那香喷喷的猪肉味儿飘出来,饺子从水里漂上来,也就熟了。 倒上一碗醋,剥几瓣蒜,配着吃最香了。 大人都盛满了一碗,赶着明守下了学,宋慧娟给这两个大的盛了大半碗,小的这个是不愿跟她再用一个碗教她喂着吃了,自己也要拿着勺子捧着比脸儿还大的碗吃。 “吃罢,”宋慧娟把人放在她身边,也好照看着。 “小舅舅,省城在哪哩?”陈明守明显对大人嘴里描述的那个地方产生了好奇心。 “在……”宋浦华顿了顿,伸出手来,指着东头偏北的方向,“就那儿,从后头的大路上一直走到头,再往北走,最多六十里地。” “得走多久?”陈明守刚咽下一个饺子,又问。 “要是就靠自己走,得走一天,”宋浦华很认真的回答他小外甥的问题,“要是能骑洋车子,半天能到,可要是坐汽车,我估着两个钟头就到了。” “这么快啊!”陈明守长这么大只在每年过年的时候能见一回路过他们这儿的汽车,更不提坐一回了。 “是哩,”宋浦华趁机鼓励起在他小外甥,“你好好上学,以后考上学还能学造飞机哩。” “飞机?”这个新鲜的词语超出了陈明守的认知,但他意识到这个世界的另一个方面了。 他们舅甥俩说的火热,那个早已成长起来的宋浦为也能跟陈庚望对着外头的事讨论起来了,小明安虽然也听不懂,但她仍旧睁大了双眼懵懵懂懂的接收着外来的信息。 至于宋慧娟,她还得照看着吃两口就放下玩起来的小捣蛋鬼。 饭吃过,宋慧娟收拾好灶屋一起坐在了堂屋,临走前陈庚望拿出了一张大票子,推到宋浦华面前,“这钱不多,城里跟咱们这不一样,到了学校该添点儿啥自己再添,我和你大姐也不跟着去了。” “大姐给我收拾那么多了,”宋浦华又推回去,“这钱留着八月给明安上学用,以后小明实也不少用哩。” “拿着罢,”宋慧娟拿起来塞给了她这个即将离家的弟弟,“手里有钱好办事,地方离得远,你照顾好自己,家里都盼着你好好的。” “我知,”宋浦华低下头,手中握紧了那张票子。 话再多,也总有说尽的那一刻。 宋浦为推着车出了门,宋浦华跟在后头,宋慧娟目送着两人转过路口就不再送了,倒是几个小的,巴巴的跑着送了很远,他们不懂分别,就以这样的方式慢慢理解了分别。 送走人后,宋慧娟走到屋里,推起了织布架子,只是往常织布架子被人快速推起碰撞的声音变得缓慢许多,在东头自留地的男人没有听到声响,只有那两个孩子追逐打闹的声音。 第二天一早,宋浦华跟着他两个哥哥就站在灰蒙蒙的小路上开始等车,一直到天色大亮,橘黄色的太阳出现在天上,一辆汽车终于来到了眼前。 宋浦生把人送上车,等车门关上,对着里头的人大幅度的挥起了手,张大了嘴巴对里头喊起来,“慢些!” 只是车不等人,里头的人只能远远的看见原本还站在面前的人嘴巴大张,呼啸着的风吹散了人的声音,连人影也逐渐消失,变成一个小黑点,直到再也看不见,彻底融进了一片白茫茫,被抛在后头。 至于老宋头,他仍是把人送出家门就不再往前走了,很多时候人能陪着走的路都是有数的,对于这种分别他轻易不显露在面上,都是压在心底的。 宋慧娟夜里倒是担心了,又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可陈庚望也早对这妇人早见惯了,对她是轻易劝解不了的,只是他自己下了决定,有些事还是得瞒着她。 第144章 家里的大事暂时告一段落,宋慧娟又侍弄起了地里的庄稼,东头那块种了花生,里面插着空种了些菜,北头的麦子还没见黄,除了这些,该上工还要上工。 进了七月里,地里的庄稼又种下一茬,曹氏在关庙乡那儿的卫生院里生下了张氏盼了一年的女娃娃,当天下午去, 第二天半晌午到了家。 当天晌午宋慧娟出门喊那个小的,就远远地瞧见陈庚兴拉着架子车往西头走,那架子车上鼓鼓囊囊的,只露出一个绿色的头巾。 等陈庚望进了门,宋慧娟就问了这事,“晌午我瞧着桂琴了,老三拉着架子车从外头回来,是不是生了?” 陈庚望哪里会关心这种事,还不如她知道的多,但这种事还是要去看看的,随口说一句,“回头我问问。” 但不等下午陈庚望带回来消息,她那每日连条狗也不放过撵着来回跑的小儿已经给带了回来,“妹妹!三婶,妹妹不让你看。” 刚两岁的小儿话还说不清楚,颠七倒八的,宋慧娟大概就知道了,“三婶生了妹妹不是?” 小捣蛋鬼的小脑袋一点一点,但他更不满自己没进到屋里看见妹妹,摆着小手比划,“奶,不给看。” 宋慧娟拍了拍小捣蛋鬼的小肚兜,把人牵到井边打了水,按着作乱的小手进了盆里,“好好洗洗,这么脏的小手咋能摸小妹妹哩?” “摸摸,”小捣蛋鬼挣出一只手,趁人不注意就使足了劲儿拍打着盆里的水,溅得一脸的水。 宋慧娟忙捉住这小捣蛋鬼,扯下布巾给他擦了干净,“这就好了,娘带你进屋,可不许捣蛋。” 里屋的小明安夜里拉了肚子,折腾一早上都没睡好,这会儿还没啥精神,她忙着看顾这个大的,就教小的趁机溜了出去。 “不捣蛋,”小捣蛋鬼极认真跟他娘点头,嘴上附和着。 宋慧娟牵着人进了屋,小明安正窝在床上无聊的紧,一见人进来,一下子就坐了起来,冲着直招手,“坏小子!快过来!” 那坏小子一见人也嘎嘎乐,把他娘刚嘱咐给他的话就抛在脑子后头了,那小手就去扯紧紧握着他的那只大手。 宋慧娟知道小姑娘一个人待着急,也就不拦他们,手一松,那小捣蛋鬼就跟个小牛犊子似的跑了过去。 人是跑到床边了,两只胳膊扒着床就是上不去,脚下离地面远着好些。 小捣蛋鬼靠自己爬不上去也不放弃,两条小腿晃荡来晃荡去,也不开口向他娘求助。 宋慧娟两步走过去,手托着那小屁股一使力就把人托了上去,床上的小明安也拽着那两条小胳膊把人薅了上去。 看他们俩趴在床上玩儿的热闹,宋慧娟就坐了下来,一手放在织布架子上,一手拿着梭子来回穿。 天儿还亮着,陈明守就下学了,宋慧娟这就起了身进了灶屋,开始忙活一家人的晚饭去。 等到天刚见黑,陈庚望就回来了。 “后儿你去老三那边一趟,”陈庚望撂下布巾,进了灶屋。 “成,”宋慧娟把锅里的汤盛出来,端到他面前放下,“过了三天我去瞧瞧,备一块料子,一篮子鸡蛋,还添啥不添?” “按着明茂那时候添就成,”陈庚望喝了一口汤才回,注意力明显没在这事上。 “知了,”宋慧娟心里有了数,就朝院子里喊上一声,“洗手去!吃饭哩!”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20节 这么一喊,那两个大的就自觉跑到石台子上,自己洗了手,拿着布巾擦手,就是那个小的直奔屋里,陈明守拉也拉不住。 “洗手去!”陈庚望一转身就把人拦在了门口,严肃的看着这时常令人头疼的坏小子。 这小人儿虽说岁数小,可他也知道看人下菜碟,这家里也就陈庚望能压得住他,脸一拉,眼一瞪,那小子就跑走了。 “洗手,”小人儿说着话就要把小手拍在盆里,被他大哥伸手拦住,轻轻给他洗着,“大哥给你洗手。” 陈明守给他洗好,用布巾擦干,刚一松手,人就跑走了。 宋慧娟又喊了一声,那小捣蛋鬼就跑了进来,扒着宋慧娟的胳膊要往上坐,宋慧娟忙放下手里的筷子,腾出手把人抱上来,掰了一小块馍给他,“先吃馍馍。” 饭桌上小人儿头开始是一句话不说,只顾着埋头吃饭,三两下就吃饱了,也不要人帮,小胳膊撑着凳子两条小腿就那么往下褪,一跑出灶屋就撒了欢。 大门关着,宋慧娟就放下心吃着饭,也不用时时盯着他,两个大的吃的就慢了,这时候宋慧娟就能看顾他们了。 “去玩儿罢,”宋慧娟收拾着碗筷,看了眼走到她身边的大儿,“替娘看会儿那坏小子,一会儿别再摸出去了。” “诶,”陈明守放下碗,就去寻他那个小弟弟去了。 安顿好孩子,宋慧娟打开了箱子,过两天去瞧曹桂琴得带一块料子,孟春燕这两个孩子生下来都是一块料子,一篮子鸡蛋,到曹桂琴这儿也是如此。 陈庚望上了门,掀了帘子进来,就瞧见那妇人手里正拿着料子,转手合上箱子,就放在了箱子上,那床上的小子光着屁股蛋儿就来回翻腾,翻腾的高兴了就喊人,“娘!” 要是忙着不应他一声,那小捣蛋鬼就真要作乱了。 宋慧娟走过去坐到床边,把正躺床上抓着脚跟她显摆的小人一下搂进了怀里,摸了摸他的小手小脚,“冷不冷?” “不冷!”小人儿还是不停,翻半天终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把脑袋枕在他娘的腿上,两眼滴溜溜转。 “快起来,”宋慧娟要把人拎起来,“娘铺铺床,咱就得睡了。” 小捣蛋鬼不肯,转着身就爬到了他娘的背上,两只小胳膊挂在他娘的脖子上,小脚胡乱蹬。 那妇人果真容他,任由人在背上胡乱晃动,手上还是抻着床铺,陈庚望却不惯着他,几步走过去,一巴掌就拍在了那露在后头的小屁股上。 “啪”地一声,小捣蛋鬼立刻喊,“啊!” 宋慧娟反应过来,转过身就把人搂在了怀里,仔细一看,她小儿的小屁股蛋被打得红了一片。 “娘,”小捣蛋鬼眼角挤出了两滴泪挂在睫毛上,跟她告状,“打人,爹打人!” 宋慧娟轻轻替他揉着,还未开口,陈庚望的手就伸了过来,一把就把人拎到了靠窗的那张小床上,“自己睡。” 小捣蛋鬼哪儿自己睡过,一听就不乐意,两手一抻就要往下跳。 宋慧娟起身就要去拦,被身边的男人一把拉住,“还惯?非得惯坏不成?” 紧接着,人走到她那小儿面前,问他,“你还不认错?” 那小捣蛋鬼睁着无辜的眼睛看着他爹,却也是犟得很,就是不肯开口,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宋慧娟有心要为她这两岁的小儿说几句,可一看见那沉着的脸也知道再说就是火上浇油了,只得说,“我把床给他铺铺,夜里要是着了凉又是事儿。” 这样说,陈庚望才坐到一旁。 宋慧娟拿着她小儿的小薄被子小枕头就走了过去,那坏小子连她也不肯理,偏着头不肯看她。 宋慧娟就坐了下来,看着背过她的小儿,倒了点酒擦在那红起来的小屁股蛋上,“还跟娘闹气?” “你也坏!”小捣蛋鬼真是生气了,“他打我,你坏!” 宋慧娟听得好笑,“娘要再说,你爹才生气哩,不就是蹦了几下,娘又不怪你,高兴还来不及哩。” “真?”小捣蛋鬼终于肯把头转过来,“你不气?” “不气,”宋慧娟收了手,“跟你爹去说说,认个错就没事了。” 小捣蛋鬼也不生他娘的气了,看在他娘的面子上,他跳下了床,跑到那人身边,“我错了。” 这口气哪是知错的样子,就那么轻飘飘撂下一句话不是。 不等陈庚望开口教训,宋慧娟就看了过去,“咋说的?” 那小儿听见,就低着脑袋又说了一遍,“我错了。” 陈庚望自然不会不知道他们娘俩的小把戏,可他没说话,就那么坐着,连眼睛也没转过来看上一眼。 小捣蛋鬼以为自己没事了,转头就要往那大床上爬。 这时候,陈庚望就开了口,“知道错不成,还得改,以后你就睡小床。” 小捣蛋鬼是真跳了脚,跑到宋慧娟身边大喊,小手啪的一声拍在床梆子上,“骗我!” 刚低头坐下的宋慧娟还没回过身,被吓了一跳,看得她小儿气急败坏,就要把人拉到怀里。 陈庚望坐在大床边上抬头看了一眼,就见那小子的手握成拳头就要砸向那妇人。 陈庚望快步上前,把人拉了下来,一巴掌就落在那张小脸上。 小捣蛋鬼被打懵了,很快反应过来,立即就攥着拳头挥了上去。 才满两岁的孩子如何能打过一个成人,陈庚望把人按住,狠狠说道,“这么大点儿就敢对你娘动手了?不知道体谅就罢了,如今就敢动手,不教训教训你还有好?” 说罢,拎起人就扔到了那黑漆漆的堂屋。 宋慧娟没想到会闹成这个局面,她要去看看她那小儿,可身旁的人拽着她就走,指着那跪在堂屋的小子,“你还惯?” “我,”宋慧娟不知怎么开口,叹了口气,“咋就闹成这样了?” 第145章 这么大的动静惊醒了里屋的那两个大的,小明安两眼惺忪,陈明守倒还精神点,正要问,就瞧见了跪在地上的小捣蛋鬼。 小捣蛋鬼听见趿拉着鞋的声响,抬起头声响的来源一看,就见他大哥朝他眨眼。 陈明守走进里屋,看见他娘坐在小床上唉声叹气,至于他爹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两眼闭着,端坐在椅子上。 “娘,”陈明守走近,坐到他娘的身边,指了指外头,“咋了?” 宋慧娟满是忧愁的眼睛看了看她大儿,强装镇静与他说,“没啥事,你早点回去睡,明儿还得上学哩。” 说着,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回去。 陈明守见他娘不想多说,也没办法,只能起身出了去,悄悄把他娘塞给他的衣裳一起带了出去。 “叫明安也回去睡,”宋慧娟又添了一句,才回过头走到男人身边,“上去睡罢。” 陈庚望等了一会儿,没听见那妇人求情,睁开了眼,见她背对着自己收拾起床铺,那些要求情的话一句都没有。 “睡罢,”那妇人摊开了被子,坐到床边,又唤了一声。 陈庚望起身,看了眼倚着床头的妇人,没有像往日一样熄了灯,抬脚上了床,却也没什么睡觉的心思。 “你怪我?”灯离得远,半黑半明,陈庚望没有去看那妇人,却还是问了出来。 这时,一直往外看的宋慧娟侧过身看了看身旁闭着眼的男人,摇了摇头,“我不怪你,你是他爹,咋教他我都不说。” “不怪怎么不上床?”陈庚望睁开眼,还是没有去看身旁的妇人。 “我睡不下,”宋慧娟禁不住叹了口气。 陈庚望一听就知道这妇人面上没跟他求情,可说出来的这话不还是一个道理,哼了一声,干脆闭上眼翻了个身。 宋慧娟瞧见他的动作,心里直叹气,可还是得开口,“你咋教他我都不说,就是不该动手,他那小的孩子,打坏了咋办?” 陈庚望不说话,宋慧娟就说不下去了,她没法子把人拎过来睡上一觉,只能自己过去看看。 扶着床梆子下了床,脚步放轻,手上拿着那瓶子酒,慢慢就走了出去。 妇人手脚再轻,根本没睡的陈庚望怎么会听不出来,由得那一介妇人去罢了。 宋慧娟轻声轻脚走到歪着小脑袋呼呼睡的小儿边上,就着手中的煤油灯仔细去看他的小脸儿,已经肿了。 放下手里的东西,宋慧娟起身打开了门,后头跪着的小人儿听见动静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的就看见他娘走到了他身边,把他搂在了怀里。 宋慧娟打了盆冷水,擦擦能消肿,浸湿布巾,把人搂在怀里,一碰到那小脸儿,她这小儿就痛得不让动。 “娘给擦擦,擦完就好了,”宋慧娟轻轻跟她小儿说了两句,人就不再动弹了,由着她擦。 折腾了半夜,宋慧娟又看了看那小屁股,没脸上的瞧着吓人。 陈庚望出来,看那妇人靠在椅子上打盹儿,手上倒是搂得紧,一点儿没泄劲儿,手腕儿使着劲儿轻轻摇着蒲扇。 等陈庚望再进来,刚才还坐在椅子上的人就不见了,往里一看,那娘俩就近睡在了靠窗的那张小圆木床上。 妇人听到他进来,睁开眼扫了一眼,又转过身搂住了怀里的小子。 陈庚望再没说话,自躺到了大床了。 等到第二天,宋慧娟倒是和往常一般起床给他们爷几个去做饭,过不得几分钟,陈庚望也就出了门,拿着铲子去自留地里先干会儿活。 到了点儿,陈明守就打着哈欠进了灶屋,跟他娘说,“娘,我瞧明实的脸不大对,是不是发热了?” 这下,宋慧娟也不敢耽搁,撂下手里的柴火就往里屋去,也不忘交代一声,“明守,再烧一会儿,等出了烟停。” “知了,”陈明守坐下来看着锅。 宋慧娟随意拍了两下手,就探了过去,又返回来摸摸她的,心里就提起来了,“真是烧了。” 她也顾不得什么了,朝外头喊一声,“明守。” 陈明守跑进来,就看他娘正忙着给小明实穿衣裳,“娘,咋了?” “真是热起来了,”宋慧娟手上忙着收拾,还不忘交代着她大儿,“饭好了你先和明安吃,我带明实去后头许大夫家看看。” “娘,我去请许爷爷,您在家先看着明实,路上受了风不成,”陈明守说完,拔腿就跑了出去。 宋慧娟打了盆冷水,湿了布巾,搭在那小脑袋上。 小明安也醒了,跑了进来,看着床上往日活蹦乱跳的小人儿这会儿红着脸迷迷糊糊的还睡着,叫也叫不醒,心里也怕得厉害。 娘俩就这么坐在床边守着小人儿,也没心思做别的,一心等着陈明守请大夫回来。 等了小半个钟头,宋慧娟来回换着湿布巾,等许大夫跟着陈明守到,一探手就说,“还好,摸着热得不厉害。” 宋慧娟怕大夫不知道自己用湿布巾给小儿用了这么久就轻易下了定论,赶忙补充,“等您来的时候一直给用着湿布巾哩。” “这没啥,”许大夫又坐下把了脉,“明守一说,我就大差不差了,这药去煎了,分两次喝。”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21节 陈庚望走到门口,见门大开着,往日最吵闹的时候安静如斯,又往院子里走几步,灶屋也没人,进到堂屋,才注意到人都聚在里头。 “许大夫,”陈庚望放下铲子,还没走进去,一眼就看见那妇人身旁的人了。 “庚望,”许大夫朝他点点头,继续说道,“不妨事,等把药喝了,到晌午就能退热了。” 宋慧娟很感激,收下药,也顾不得再说什么话,就喊明安,“把柜子里的竹篮子拿来。” 小明安跑过去,再回来手上就小心翼翼提着装了满满一篮子的鸡蛋,宋慧娟接过朝许大夫递过去,“教您大老远跑一趟,这几个鸡蛋您收着。” “小孩子吃一副药的事,哪用得了这么多?”许大夫摆手不肯收。 陈庚望就接过来递了去,“教您跑的还少?都这样,您咋抓药哩?” 这么劝两句,许大夫就收下了。 等人一走,宋慧娟就进了灶屋,把锅里的饭盛出来,重新烧水煎药,又赶紧催她大儿,“你先吃,吃完赶紧去学校,可不敢晚了。” 安排好这个,又看另一个,“你也去吃,别守了,有娘看着。” 孩子被她安顿好,大人也就顾不上了,她还得看着锅里的药。 等锅里滋滋作响,宋慧娟又添了一回水熬开,这才算好了。 “明实,”宋慧娟给小人盖了层小被子,身上捂得紧紧的,把人叫醒,“快张嘴。” “娘,”干了一夜的嗓子,又烧了半天,人没精神的很。 “诶,”宋慧娟把人放好,一手搂着,另一手端起碗,那苦味立刻就充满了屋子,“张嘴,喝一口。” 小人儿迷迷糊糊张开了口,喝了一口那小脸儿被苦得皱成了一团,“苦。” “娘知道,”宋慧娟放下碗,掏出帕子擦了擦漏出来的汤药,“等你喝完就好了,等你好了娘带你去赶庙会,成不?” 这样和他说着话,分散了注意力,一碗药被宋慧娟喂了大半碗就喂不下去了,这么大点的孩子能喝下多少她心里有数,也就不逼着他喝。 药把人苦醒了,小捣蛋鬼这会儿老老实实的窝在床上,一刻也不许宋慧娟离开。 “娘,”小捣蛋鬼嘎巴嘎巴三两下就嚼碎了嘴里的糖,拉着他娘撒娇,“还吃,明实还想吃。” 每当这时候,宋慧娟就猛然反应过来,这个两岁的孩子不仅话说的早,连小脑袋瓜也转的快,哪像个两岁的小娃娃。 “不能吃了,”宋慧娟不再心软,“好好躺着,娘去做饭,晌午给你蒸个鸡蛋羹成不?可香了!” “成,”小捣蛋鬼等他娘一走,腾地一下就坐了起来,教床尾的小明安看得一愣一愣。 “娘!”小明安下意识喊她娘,可小捣蛋鬼哪个傻,立刻就爬过去用一只小手捂住了他大姐的嘴,另一只小手变戏法似的,“糖!” 正在灶屋忙的宋慧娟一听见小明安喊她,就跑了进来,把那坏小子跳起来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两步走上前,把手探了过去。 “不烧了,”宋慧娟没想到她这小儿脑子瓜精得很,“刚才缠着娘干啥哩?” “坏!”小捣蛋鬼指着自己的小屁股,“你也坏!” 宋慧娟教他气笑了,“娘坏,就这么欺负娘?” 小捣蛋鬼立马摇了摇头,“不欺负。” “还说不欺负,”宋慧娟伸出手指点了点那小脑袋瓜,“以后不许再这样了,有啥事跟娘好好说,不能动手,也不能骗人,记住了没?” “记住了,”小捣蛋鬼点了头,又被塞进了被子里。 “再捂捂,”宋慧娟临出去前,又嘱咐了一遍,“还有半碗药,等会儿把药喝了。” 等饭做好,宋慧娟腾出空来,亲自盯着小捣蛋鬼把药喝得一干二净才许他下床玩。 第146章 这个让人头疼的小捣蛋鬼真好起来,宋慧娟的心就放下来了,人一好起来,又开始满院子折腾,宋慧娟见人在院里无事,才坐到织布架子边上忙活起来。 好容易清净几分的宋慧娟等收拾完灶屋,一进到那屋里,瞧见一大一小对峙一般坐着,头又免不得嗡嗡作响。 那个大的坐在床边的木椅子上,靠着长桌正翻着报纸,脚正在热水盆里泡着,至于小的那个小手一叉,满身的刺直愣愣炸,一点不放松的盯着那张大床。 宋慧娟心中微微叹得一口气,抬起脚往过走,问她那小儿,“洗了脸没?” “洗了,”小捣蛋鬼一见他娘走过来,浑身就松了下。 “脚呢?”宋慧娟走到他身边,把人顺势抱着坐到窗边的小圆木床上,低了头去闻,“可是没洗脚?又偷懒了?” “上床洗,”小捣蛋鬼指着对面的那张大床,他还没忘记。 “洗了脚才能上床哩,”宋慧娟打着哈哈,“走,娘带你去。” 说着,把人放下来往外牵。 那两个大的也在西屋洗漱,宋慧娟把人牵过去,“跟着你大哥洗,娘再去添点水。” 陈明守见他娘朝他眨眼,忙去牵人,“教我闻闻,可是臭了?” 小捣蛋鬼不依,陈明守逗着他玩儿,几个人笑成一团。 等宋慧娟添了热水,三双小脚一齐放进那大木盆里,你踩我,我踩你的,溅出了好大一片的水,地上的土都湿成了泥。 “跟大哥睡罢?”陈明守亲亲热热的给他小弟弟擦着脚,“赶明儿跟我一起去上学。” “成!”小捣蛋鬼这会儿玩的忘乎所以了,倒是还不忘喊他娘,“我的小枕头!” 宋慧娟听得他们商量的好好的,这才点了头,把小捣蛋鬼的被子一齐抱过来,把他们的被子齐齐整整的铺好,还得一遍遍嘱咐,“要是想起夜,就叫娘,可不敢尿床了。” 小捣蛋鬼也是要面子的,光着脚站在凳子上大喊,“我不尿!” “不尿就好,”宋慧娟哪里会把他的话当真,转过身把人抱到床上,掀开被子,“进去!” 小捣蛋鬼哧溜一下就钻了进去,露着个小脑袋,那小胳膊也超不过两分钟就跑了出来。 宋慧娟只得又给塞进去,等她大儿也上了床,把两人安置好,还得安置下一个。 “明安跟娘去东屋成不?”宋慧娟给小姑娘梳开小辫子。 “我就睡这儿不成吗?”小明安安稳稳的坐在宋慧娟前面的小凳子上。 “成啊,”宋慧娟解开红色的头绳,“娘想着以后你跟着娘睡那张小圆木上,省得那坏小子夜里折腾人。” “那我明儿再过去睡,”小明安还没和她那两个兄弟睡在这床上过,这会儿自然也就想在这张床上凑着接着玩儿。 “成,”宋慧娟给小姑娘绑好小辫子,一拍手,把人也抱到了床上。 几个小的凑在一起,脑袋紧紧挨着,等宋慧娟倒完水进来,那小捣蛋鬼已经跑进她大儿的被窝里了,自己的是一点也不肯老老实实的睡。 “来回钻等会再着了凉,”宋慧娟把人扒出来,重新塞进那床被子里,“好好睡,不能玩太晚了,不然明儿可就起不来上学了。” 后头这句话是说给陈明守的,他自然知道,“知了,等会儿就睡。” 见人都安生了,宋慧娟这才吹熄了灯,掀开帘子去了东屋。 宋慧娟见得那椅子上空着,人已上了床,也就给自己倒了热水洗了洗。 好歹不教这两个对上,她能喘上一口气,也就罢了。 夜里,宋慧娟记着那个小的,又起了身,进去瞧了瞧,把那个小的叫醒,“走,娘带你去尿。” 不惦记着,宋慧娟怕他再尿了床,迷迷糊糊的。 她再进东屋,里头的男人就醒了来,宋慧娟重新躺到床上,见男人披着衣裳起了夜。 等门再响一声,就听到男人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宋慧娟困得厉害,自觉侧过身睡去。 男人上了床却掀开了她身上的被子,宋慧娟迷迷糊糊睁开眼瞧见人,打了个哈欠,“困得很。” 陈庚望虽然听见手上却不停,一手脱掉了碍事的小褂子,把人就揽在了怀里。 大热的天儿,昏昏沉沉,外头蝈蝈蝉鸣扰不着屋内的人,自然一番滋味。 等宋慧娟终于被重新放到床上,她已经昏沉的不成样子了。 男人倒是依旧精神,只是额上的汗水无声地显露着,他低了头,妇人的眼睛紧紧闭着,眉头也不再蹙着,喘息声渐渐平缓下来。 陈庚望侧过身子去拿起那妇人枕下的帕子给她擦了擦,而后又给自己随意抹了两下,重新把人揽进怀里。 这时,妇人的眼睛也睁开了,算不得自言自语,“都这时候了,咋还没来?” 陈庚望不明所以,躺了下去,但妇人紧接着就问他,“那一回崔大娘到底咋说的?” 陈庚望低了头,对上那妇人看过来的眼睛,“能说啥?教你歇上几年。” “真没啥事?”妇人还是不信他,又重复问了一遍。 说着,又是自言自语,“都两年了,我想着总该是时候了。” “该来就来了,这个小的还不够折腾?”陈庚望不满这妇人的态度,放在妇人腰上的手一松,两眼一闭,不再言语。 宋慧娟没问出来,实在是她也想不出除了这个,还能是什么原因? 照理说,这时候她底下最小的这个孩子也该落地了,可她等了一整年,就是没消息。 陈庚望的身子自然不会有问题,思来想去也就是她了,眼下同一年曹氏的孩子都出来了,就是她那个小的没见着一点儿信。 宋慧娟想不出缘由,只是想着得抽个日子去乡里瞧瞧了。 松了手的陈庚望自然没那么快睡下,教这妇人搅了心思,他原以为这些事都够她忙了,到底她心里还是记挂着。 到了第三天,宋慧娟送走大大小小,就蒯着竹篮子去了老三那边。 七八月,正是热的时候,妇人赶在这时候坐月子虽然地里的庄稼活闲了下来,可就是人热得坐不住。 曹桂琴包着头巾,身上盖着厚被子,屋里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透不进一点风。 宋慧娟把两个小的放到院子里,不能教他们一起跟着进去,陈庚兴正好在院子里洗尿布,她也没什么不放心,走近了才看见曹桂琴面上的汗珠子。 “可是热的厉害?”宋慧娟把东西放到桌子上。 “大嫂?”曹桂琴慢腾腾坐起身来,两手直扇着小风,“可是热坏人了。” “要真是热得很,就透点风,”宋慧娟顺势说几句,却不能真去开窗户。 “快坐,”曹桂琴指指旁边凳子,“明安和明实没来?” “来了,”宋慧娟往外头看了一眼,“就不教他们进来了,小毛孩子,净是添乱。” “不乱,不乱,我就想多抱抱明实哩,”曹桂琴对头一胎生了闺女多少是有点难受,两个妯娌头一胎都是大胖小子,就她生了个闺女,对上婆婆总是挺不直腰杆子。 “抱他作甚?不叫人气着就好了,”宋慧娟转了话头,“叫我看看,明实回去可念叨了好久小妹妹哩。”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22节 曹桂琴把人递过来,宋慧娟抱了一会儿,“真俊!” 好话都是这样说,宋慧娟又问,“可起了名儿了?” “红云,”曹桂琴虽然对自己头一胎没生下小子有所失望,可她的闺女也不是随手一个的小女娃,“那天庚兴说瞧见天上有一大片红云哩,就这么叫红云。” 宋慧娟哪里不知道这些,只是还是应和着,“这名字好,红云少见,也是个好意头。” 话说几句,孟春燕也领着孩子也来了,几个小的凑到一起算是热闹了,只他们三个妯娌凑在一起实在少有。 “嫂子也来了?”孟春燕推开门进来。 “才到,”宋慧娟顺势把怀里的孩子重新交给曹桂琴。 三人凑在一起,面上倒也还好,围着孩子有说不完的话,对曹桂琴这个刚当娘的人有了多少经验。 话再说也撑不过一个钟头,院子里那个小的就要闹着回家了,这时宋慧娟就站起了身,“你好好养着,外头闹起来扰着你。” “看过了,我这也就走了,”孟春燕跟着一起站起来。 “成,”曹桂琴直起身子,“回头我能下地了咱再一起说说话儿。” “是这个理儿,”宋慧娟摆摆手,“快别动了,就那么两步路。” 说着话,人就出了门。 老二的宅子跟他们离得近,原本也就是一块自留地换的,宋慧娟也就和孟春燕一起往回走,前头的孩子自顾自往前跑着,两人跟在后头。 “我听庚清家里说老三家里还特意去了乡里的卫生院,”孟春燕说起来就禁不住的撇嘴。 宋慧娟听到也不接话茬,这种事她早知道了,说出来也没什么,无非是怨怨张氏的偏心。 “我还想着咋回事?”孟春燕继续抱怨道,摸了摸自己的隆起的肚子,“等年下我生这个,不去一趟乡里我也不依。” 宋慧娟教她的斗气话逗笑了,“你说要去,老二还会不依?” “他敢不依?”孟春燕像是炸了毛,“我给他生了两个了,那卫生院的大门一回都没进过,她生个小丫头就巴巴的过去瞧,说到底还不是给他们小两口贴了钱了?” 这话说的是谁,二人都心知肚明,但既然已经分了家,就没道理再去插手老一辈对哪个伸把手的事了。 道理是如此,但老人真要是偏帮,那家里指定是要闹出些乱子的。 分家前宋慧娟从来都插不上话,更不用提分了家了,宋慧娟也没心思操心他们那一摊子事,人家老两口怎么贴补,又贴补多少,无论如何她都不在意了。 第147章 过了伏假再开学,小明安也穿戴一新,背着她娘给她做的花书包要去学校了。 有陈明守带着她,宋慧娟心里就不那么记挂了,把他们俩送到门口,看着俩人高高兴兴的往前走,小姑娘的小辫子一甩一甩的,宋慧娟打心里也跟着他们开心。 可一个不注意,那小捣蛋鬼就从她手里溜走也要跟着跑了,宋慧娟忙去喊人,“明实,快回来,娘带你去庙会去。” 听到要去庙会,那跑了老远的小捣蛋鬼就跑了回来,直嚷着,“买糖人。” 宋慧娟把人拎进院子里,“把鞋穿上,娘把锅刷了咱就去。” 小捣蛋鬼自己坐在小凳子上捯饬着穿鞋,宋慧娟赶着收拾了剩下的那点活儿,又从箱子里拿了张票子,这才牵着人往乡里走。 正赶着逢二的庙会,街上人挤人,一条小小的路被挤得都不动,宋慧娟把小捣蛋鬼紧紧抱在怀里,他倒新奇的紧。 两只小手往外扒拉,看见什么都得喊给他娘听,还得指着,宋慧娟心里有事,急着要去卫生院一趟,“这会儿人多得很,娘带你去个地方,等咱们回来就好了。” “泥人!”小捣蛋鬼正好瞧见了捏泥人的摊子,大喊着指给他娘看。 宋慧娟见他的那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只好停下了脚步,“师傅,糖人多少钱一个?” “这几个两分,”那老师傅指了指左边的几个,随后又指了指右边的样子看着复杂的,“这些三分。” 按理说,这些实在不便宜,但宋慧娟还是问了问她怀里的人,“你挑一个。” 小捣蛋鬼恨不得趴上去看,眼睛在两边来回打量,最后开口指着左边最大的一个,“要小猪。” 闻言,宋慧娟就抱着人往摊子后头退,退到墙边,才把人放下来,从衣裳里头摸出一个布巾,拿出两分钱,重新把布巾包好放好,把钱递给了那老师傅,“您拿着。” “诶,”那老师傅把人揣进口袋,指了指那个小猪样式的糖人,“要这个不是?” “是,”小捣蛋鬼直点头,“就要这个。” 老师傅一下拔出来递给了小捣蛋鬼,他就开心起来了,也不要宋慧娟抱了,这会儿净忙着吃了。 宋慧娟把人带到了卫生院,交了钱排了队,娘俩等着里头的大夫叫人。 趁这个工夫,宋慧娟还是得交代几句,“等会儿跟着娘不能乱跑,就在里头等娘,要是跑丢了可就见不着娘了。” “知了,”小捣蛋鬼满心都顾着吃糖人,根本不知道这会儿是在哪。 等了会儿,里头喊了声“宋慧娟!” 宋慧娟忙牵着人往里头走,门一推开,屋里坐着两个女大夫,等人一坐下,就问起了月事。 这档子事宋慧娟不隐瞒,把自己的身体情况如实和大夫说了,就准备要去帘子后头检查。 小捣蛋鬼一见他娘松开了他的手,就忙不迭的站起来要跟着往里走,“娘。” 宋慧娟不好意思的朝提里头的大夫笑了笑,忙哄这个小捣蛋鬼,“你在这儿坐一会儿,数一百个数,数完娘就出来了。” 这法子对陈明守或是陈明安或许都有用,唯独对这个小捣蛋鬼是没作用的。 “我跟着娘数,”小捣蛋鬼这时已经注意到身边陌生又奇怪的环境了,开始缠人了。 “小娃娃,”外头的这个女大夫也是个有了孩子的妇人,两句话把人绊住了,“你叫啥哩?这糖人在哪儿买哩?” “小明实,”小捣蛋鬼见面前的人朝他笑,心里就不惧了,“在……在街上买的。” 两人你来我往,没几句话的工夫,宋慧娟就从里头出来了。 小捣蛋鬼见他娘出来了,一下子就从大夫怀里跳了下来,跑到他娘身边,很自豪骄傲的跟他娘说,“我没乱跑。” “明实真是长大了,”宋慧娟把人揽进怀里坐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两个大夫小声说了几句,才跟她说,“检查结果我看了,没啥大事,生了三个孩子这点损伤是正常的,要我说生了三个也不少了,要是真想生,以后就得随缘哩。” 听了大夫这样亲口说,宋慧娟心里刚松下的一口气又提起来了。 她原本以为是自己生明实伤着身子了,但听大夫的意思是没啥大事的,两年都过去了,看来真是看他们娘俩的缘分了。 出了医院,宋慧娟又买了点东西,本来这一趟出来她就是为着买这么点子东西的,至于来卫生院的事就是她自己的主意了。 回去的路上,宋慧娟又给两个大的一个买了一个糖人,正赶着他们下学往家里走,就这么碰上了。 还好,天儿也不是太热了,两个孩子也很少吃到这东西,够他们高兴半天了。 陈明守牵着他小弟弟,“你吃了没?大哥的给你吃罢。” 小捣蛋鬼虽然折腾人,可他不撒谎,“吃了,我挑了最大的小猪。” “那你尝尝大哥的,”陈明守喂到他嘴边,“看看一个味儿不?” 小捣蛋鬼绕不过来,伸着舌头舔了两下,“甜!比冰糖还甜!” “大哥不喜欢甜的,你替大哥吃了,”陈明守直接把糖人塞到了他小弟弟手里。 小捣蛋鬼看了看他大哥,还是没下手。 陈明守朝他点头,“吃罢。” 这下,小捣蛋鬼才放开了吃,边吃还不忘跟他大哥唠唠叨叨说起了今天发生的事,陈明守越听越不对劲,就扭过头看了看正跟牵着小明安的他娘。 陈明安头一天上学,宋慧娟再怎么说心里还是记挂,从学校的先生同学到写字用的纸笔,大大小小都问了一遍,看着小姑娘跟她讲起来的时候那双眼睛亮的惊人,她心里大抵就好多了。 一抬头,见她大儿回过头来看她,宋慧娟就笑了,问他们,“晌午想吃啥?” “杂!面!条!”小捣蛋鬼嘴里塞着糖人也得插上一句。 “放芝麻叶成不?”宋慧娟低头问她这两个大的。 “成,”陈明安点头,“还想吃拍黄瓜。” 宋慧娟笑了,“明守哩?还想吃啥?” 陈明守不挑,“我吃啥都成。” 宋慧娟跟着他们往前走,“那娘再挑两个变蛋。” 等陈庚望在院子里砍了半天的柴,才听见他们娘几个慢慢悠悠的声音,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大门半开着,小捣蛋鬼一下子就跑了进来,陈明守放下书包带着他小弟弟去自留地里摘黄瓜,陈明安也顾不得卸下书包,还得让她爹好好再看看哩。 宋慧娟放下竹篓子,洗了手就进了灶屋做饭。 做杂面条,几种豆面和白面掺在一起,慢慢往里添着温水,做惯了的活儿用不了多少时间,锅里的水一烧开,她这边的面条刚切好,一把把放进锅里,拿着勺子背推几下。 刚炸的芝麻叶往里面一撒,再捻上几粒白芝麻,泛着香味的绿色荆芥一点缀,盛到碗里就能吃了。 这煮面条的时间,洗两根黄瓜,敲开四五个变蛋,黄瓜切块,变蛋划开,黄灿灿的蛋液流到黄瓜上,倒上醋一拌,捏几粒盐粒子,也就能吃了。 宋慧娟站在灶台前盛着饭,不忘喊一声,“洗手!吃饭哩!” 这句一喊完,那几个小的就呼啦啦跑到盆边挨个洗手了,连大的也知道放下斧子了。 这时,一家人就不大围着案桌坐了。 天儿还是热,灶屋里刚做了饭更是热的厉害,陈庚望拨了两筷子黄瓜坐到屋檐下乘着凉,陈明安也受不住热,搬着小板凳坐到树下荫凉处,小捣蛋鬼端着碗也要跟着去。 宋慧娟拗不过他,只得把碗放到小凳子上,生怕把碗打了。 她这大儿就好说,端着碗随意找个地方一坐就吃起来了。 宋慧娟见他们都吃起来,这才进了灶屋端起剩下的那个碗也开始吃了。 饭吃完,太阳还是热,几个人趴在树下的小床上,听着蝉鸣,偶尔说几句,渐渐睡了过去。 宋慧娟在一旁给他们摇着蒲扇,她那大儿还没睡着,脑袋凑了过来,“娘,晌午你去哪儿了?” “不是去街上了?”宋慧娟望着她大儿的眼睛,给他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子,“都后秋了,咋还这么热哩?” “明实说您去见了大夫,”陈明守知道他娘要转话头,干脆问了出来,他心里有点怕。 “没啥事,”宋慧娟知道这会儿已经瞒不过去了,也就不再瞒了,“娘就是夜里睡不好,想叫大夫看看咋回事?”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23节 “大夫咋说的?”陈明守听到这儿已经直起了身子。 “大夫说啥事都没,”宋慧娟微微笑着,“等你们长大了就好了,娘就是操心了。” “那以后我下了学带着明实,”陈明守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又挨着他娘的胳膊躺下,“明安您也别记挂着,我在学校能看着她。” “哪是教你做这些哩?”宋慧娟摇头,“你先把自己顾好,他们都有你爹你娘哩,娘就盼着你好好上学,以后跟你小舅舅一样就好了。” “我知了,”陈明守想起他那个给全家增光添彩的小舅舅,越想脑子就越迷糊,终于睡了过去。 宋慧娟看着这一张床上她的三个孩子,难免想起她底下最小的那一个,缘分这东西谁也说不准。 她从没想过这一生她的孩子有什么大造化,可她也从没想到如今连作母女的缘分也没了,上辈子亏欠他们的太多了,原以为这一回多少能再看顾着他们,少吃点苦头。 可她也说不准,投到她这个地方又是不是受苦? 第148章 自打陈明安跟着陈明守一起去了学校,家里就剩下小捣蛋鬼一个人了,宋慧娟忙起来做事,稍微看不住,人就要往外头跑,宋慧娟没法子把人拴在家里,只能找点事给他做。 正赶着这个月月底陈庚望打乡里抓了两只小猪仔回来,宋慧娟每天忙完院子里的活儿就带着小捣蛋鬼去地里头打草,和着煮熟的红薯一起拌作饲料给小猪仔。 从前是这小猪仔还有那些小羊羔都是不许个人养的,宋慧娟不知道乡里头是不是有啥变化,她不操心那些东西,但陈庚望既然带了回来教她喂,她也就好好的喂着,要是喂得好了等明年这个时候就能卖钱了。 小捣蛋鬼找到了新玩意儿,一到点就拿着小篮子要跟宋慧娟下地,宋慧娟就关了门带着人去河边上。 这南河边上的草多,长得也好,宋慧娟用镰刀割下来,小捣蛋鬼就在她后头把草放进篮子里,塞得满满的。 打好的草带回家晒干,或是用铡刀切碎,拌着剩饭剩汤一起倒进干槽里,那小猪仔就吃的吭哧吭哧的。 这小猪仔和人一样,吃得多了长得就快,过了两个月就大变样了。 小捣蛋鬼每天都亲亲热热的去喂小猪仔,宋慧娟这边灶屋还没收拾完,人就跑过来问她,“娘,红薯哩?” “等会儿,”宋慧娟放下手里的碗筷,腾出手掀开锅盖子,把里头煮熟的红薯舀进盆里,端到西头的草棚子下面,挖出两瓢干草,随意搅拌几下,“你看着他们吃,别抢着了。” “知了,”小捣蛋鬼站在外头的石台子上,两手扒着木栅栏,头使足了劲儿往里伸,盯着那两头越长越胖的小猪仔吃饭。 他有了乐子,宋慧娟就能腾出手做活了。 天一冷,衣裳该拆的还得拆,棉花要补,毛鞋子也得重新再做,这几个小的一年比一年大,个头也都见长,这些活儿就放不下。 过了月余,进了腊月里,地里的庄稼活一点也不用下手了,家里的妇人却又是忙了起来,一家子的衣裳要做,还有过年的馒头油条,一件都离不了家里的妇人操持。 陈庚望去磨的一车子新面,五袋子红薯面、三袋子豆面、还有一袋子的白面,可是磨了几天,总算是赶着年关捯饬好了。 这一年家里的粮够吃,衣也够穿,温饱大事一解决,这世道就没什么难事了。 大年初一,天还不亮,宋慧娟掌着灯就起了床下饺子,陈庚望扯了一卷子鞭炮放在院子里。 等锅里的水刚烧开,陈庚望就拿着烧锅的木棍点了炮捻子,那劈里啪啦的声音此起彼伏,满村子都是,各家各户都赶着时间要放头一个炮,里屋的那几个小的就醒了。 宋慧娟把锅里的饺子用勺子背推几下,盖上盖子,就得去喊人了,再不起等会儿拜年就要晚了。 “起床罢,”宋慧娟搓热了手,从两床被子里拿出焐得热乎乎的小棉袄,“再不起饺子也就煮烂了。” 到底还是年纪小,冬天里就要赖床,宋慧娟哄了几句,几个人才穿好衣裳跑到了院子里。 虽说还没下雪,但天儿已经把盆里的水冻住了。 宋慧娟拎着暖瓶倒出热水,再添上点凉水,教他们赶紧洗漱,那边的饺子得盛出来了。 等几个小的坐满了案桌,宋慧娟端着饺子就放到了案桌上,一人再磕一个鸡蛋,喝点热乎乎的饺子汤,原汤化原食。 “娘,压岁钱哩?”小捣蛋鬼吃饱喝足了,跑着玩儿一趟想起了正事。 “压岁钱?”宋慧娟咽下嘴里的饺子,看着伸到她面前的小手就笑了,“等娘吃完再拿可成?” “那你不能忘了,”小捣蛋鬼点了头,还不忘提醒他娘。 “忘不了,”宋慧娟见他记挂着压岁钱,还得提醒他,“等会儿见了太太,可得跟着你大哥磕头,别跑着给忘了。” “知了,知了,”小捣蛋鬼立刻就笔划起来,昨夜里他大哥刚教过的,两只手抱在一起,往地上一跪,小脑袋就碰了地了,“祝您新年大吉,万事如意!” 宋慧娟听见声音,回过头一看教他真吓了一跳,忙去拉人,“跟娘不用这些。” “大哥说给压岁钱就跪,”小捣蛋鬼搂着他娘的胳膊,小脑袋靠着他娘的身子,仰着小脸儿问,“我做的对不对?” “对,”宋慧娟给他拍了拍身上的土,“等会儿就这么做,娘这就给你们拿压岁钱去。” 小捣蛋鬼一听立刻就跳了起来,拍着手就要跟上去。 旁边刚吃完饺子的陈明安伸手把人拦下,看着还坐在门边的她爹悄咪咪捂着嘴说,“你忘了?” 小捣蛋鬼这才想起来,猛点两个头,“我没忘,你快吃!” 等宋慧娟再回来,手上就拿了三张小票子,一人发了一张,“拿着罢。” 这压岁钱是有好意头的,虽然面额不大,可给小孩子的又能多少? 宋慧娟重新做下来吃饭,等她吃完几个小的已经跑到院子里玩儿了,收拾好灶屋,就喊人,“别玩儿了,该去拜年了。” 喊一声,人就跑了进来,小捣蛋鬼拉着她非要进堂屋,宋慧娟解下围裙,看着拉着她的小人,问,“咋了?” “进屋,进屋,”小捣蛋鬼不肯说,只一个劲儿地要她进屋。 宋慧娟没多想,跟着人进了屋,陈庚望正端坐在上头,小姑娘正歪在他怀里,一见她来,人就跑了过来,拍了拍陈庚望身边的椅子,“坐。” 看到这儿,宋慧娟心里就明白了,没有再说什么,坐到了陈庚望旁边。 三个孩子站成一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捣蛋鬼举着小手,笑眯眯喊了出来,“拜年。” 宋慧娟看着三个孩子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眼里禁不住地泛红,侧过头掩了掩,身旁坐着的男人就开了口,“你们明白了事理,有孝心是好事,更得落到实处上,不教人跟着你们操心就好了,往后老实做人,好好学习。” “是,”三个孩子应声,转而看向他们的娘。 宋慧娟弯下身子把人一个个扶起来,给他们拍去沾在裤腿上的灰,“你爹说得对,只要你们平平安安的,娘就觉着日子跟过年一样。” “那我也想过年,”小捣蛋鬼扒着宋慧娟的胳膊要爬上来。 “今儿就是过年,”宋慧娟把人揽住了,“还想咋过年?” “天天吃糖!”小捣蛋鬼指了指柜子里的糖盒子,目标明确。 几个人教他逗笑,小明安从自己的小口袋掏出一个,“你先吃,等会儿去太太家还能吃着不一样的哩。” “那快去!”小捣蛋鬼也不要家里这个了,他还想尝尝外头的糖哩。 几个小的一下子跑起来,宋慧娟跟在男人身后一起出了门,迎着灰蒙蒙的天,冻人的时候,心里却热滚滚的。 按理儿一家人先去了一趟陈庚望二爷爷三爷爷家一趟,给几位老人家拜了年,小捣蛋鬼亲亲热热的喊着太太,小口袋就被老人给装满了糖,连着他那几个婶子家也一道去了,这才拐到西边老宅上。 正是时候,孟春燕和曹桂琴都带着孩子来拜年,陈庚望那几个叔伯兄弟正好来老宅看老太太鲁氏,下半年过后鲁氏摔了一跤就没法自己一个人住了,下头四个儿子就得轮流看顾着了。 这事也算是把张氏绊住了,鲁氏一来老宅,她这个儿媳妇就得端茶倒水的伺候了。 也正因如此,这会儿人就都来了老宅,一方面是他们这些小辈来看看鲁氏的情况,另一方面几家也凑在一起说说话。 话说到晌午,本以为人就要陆陆续续散了,可赶着老陈头开了口,几个兄弟就留了下来,说是要凑在一起喝几口,原本陈庚望这一辈是要回家去的,可话说起来,人也就都留了下来。 这下,宋慧娟就不好带着几个小的回去了,孟春燕也留了下来,只曹桂琴说,“红云闹人,我就不留了。” 她既然这样说,张氏也不开口留她,几个婶子各自回家端了吃食来,几家凑在一起。 男人们在院子里坐了两大桌,妇人们凑在堂屋里也坐了一桌,灶屋里就剩下宋慧娟和还没生的孟春燕,还有正月里即将要出嫁的陈如英。 那些个小孩子在院子里跑着玩儿,你追我赶,陈明守是大哥,自然带着下头的弟弟们,而陈明安是大姐,底下这些个妹妹们也都是要她照看的。 宋慧娟和陈如英在灶屋里头分工忙活,孟春燕就被安排坐在灶前烧着火,一碟子一碟子的才往出端,男人们开了酒,喝起来就是没天没夜的。 忙活了两个多钟头,老的小的伺候一遍,灶屋上头的烟囱才不再冒烟,里头的人才坐了下来缓上一缓。 等男人们吃饱喝足,晕晕乎乎的跟着自家婆娘出了这老宅子的门,宋慧娟和陈如英又开始收拾起剩下的烂摊子。 陈庚良酒量大,喝得不少,就是容易上脸,红通通的,教孟春燕指着说了两句,“就知道喝!一点儿忙帮不上……” 宋慧娟倒是看了眼坐在椅子上醒酒的陈庚望,身上泛着酒气,面上不见红,可宋慧娟既不唠叨他也不催他,只坐在灶屋里的凳子上教了几个小的进来暖暖身子。 过了小半个钟头,小捣蛋鬼终于忍不住了,宋慧娟也估摸着差不多了,这才教小捣蛋鬼去看了看。 “回家!”小捣蛋鬼一进堂屋就被他爷爷抱住了,人折腾着非要下来。 老陈头也有些迷糊了,抱着他小孙子问,“回去干啥?” “我要睡觉!”小捣蛋鬼教他抱得难受,玩儿了大半天人就累了。 “跟爷睡,”老陈头抱着人就要进里屋,小捣蛋鬼就喊起来了,“娘!” 这一喊,宋慧娟还没进去,陈庚望先醒了。 第149章 陈庚望睁开眼,看到那小子手脚并用,挣扎着要下来,起身走到他爹身边,“您去歇歇,我带他回去。” 老陈头酒劲上来,不大乐意,“我的孙子我还不能抱了?” 这话教走到门边的宋慧娟听得一清二楚,陈庚望自然注意到了她,这时张氏就从西屋安顿好鲁氏走了来,拍了老陈头一下,“夜里你能看好不能?” 老陈头哪是个看孩子的人?闻言只得松了手,陈庚望把人接过来,递给了身旁的妇人,转而扶着老宋头进了屋,对他娘说,“这就回去了,您别出来了,教爹歇歇罢。” 张氏还是跟了出来,宋慧娟抱着小捣蛋鬼,两个大的跑过来跟张氏摆了手,就都跟在了陈庚望身后往回走。 陈庚望的脑子也清醒了,身后的妇人抱着那小儿,两个大的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氛围最是能觉察到的,这会儿也都不活泛了。 宋慧娟对方才老陈头的话倒生不出什么怨言,要是上辈子她指定要唠叨抱怨两句的,这几个孩子那老两口一个都没搂过夜,这会儿又何必说出这样的话来?若是外人听见了,只怕就要觉得她是个恶媳妇了,不肯教他们祖孙亲近。 可这辈子早已经知道他们老两口的心思,宋慧娟也就生不出勉强人家又为难自己的想法来,自己的孩子能自己看就自己看,他们乐意看谁的孩子都没什么妨碍,至于他们祖孙之间,她不说那搬弄是非的话,也不做那挑拨的事儿,孩子们只是年岁小,也不是真不懂事。 宋慧娟不放在心上,等陈庚望开了门,她就哄了几个小的上床,天冷得厉害,上床总是暖和点。 大年初五前不做活,宋慧娟把孩子们哄上了床人就闲了下来,那张小圆木床被挪到了西间给明安用,东屋里这点地儿就空了下来,宋慧娟就扯了根绳子,太阳照进来,照得整个屋子都亮堂堂的。 陈庚望脱了鞋也躺到床上,身上的酒气一起带了进来,宋慧娟就掀了帘子透透味儿,把那扔在床尾的衣裳挂到了窗边的绳子上,见屋里屋外没什么活儿,这才坐下来倒了杯水捂捂手。 人是闲不下来的,宋慧娟捂了会儿手又起身进了灶屋,包了晚上吃的饺子,拿布一盖,省得风刮干了。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24节 还有西头草棚子下面的小猪仔还没喂,舀出几瓢干草拌上点麦麸子,就这么喂了。 这点活儿忙完,真是要坐下来了。 宋慧娟进了屋看了看三个孩子,给他们掖掖被子,总算是进了屋。 等陈庚望醒过酒劲儿,就听见那屋的吵闹声了,他们是一点闲不住,睁开眼撑起身子坐起来,才看见身旁的妇人歪着脑袋还睡着。 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变得灰蒙蒙的,陈庚望起了身,拉过上头的被子给妇人盖住了身子。 几个小的正闹得欢腾,教陈庚望进来说了一句,“动静小点。” 说完,人就出了门。 小捣蛋鬼不明所以,看看他大姐,又看看他大哥,光着身子就跳下了床,陈明守忙起身拿着衣裳就跟过去,可还是没赶上。 小捣蛋鬼哧溜一下就蹬着床尾的凳子爬上了那张大床,一下子人就钻进了他娘的被窝里。 陈明守披了件小袄就跑出来,自己也被冻得够呛,他来不及说话,他娘就醒了过来,拍了拍床上的被子,“快上来,冷得很哩。” 陈明守扔下他小弟弟的棉袄也上了床,被他娘塞到里头的那床被子里,还温乎乎的,就是还有酒气熏人。 小捣蛋鬼搂着宋慧娟的脖子,他可是好长时间没跟他娘睡了,这会儿就抱着不肯撒手了。 宋慧娟摸了摸小捣蛋鬼的脑袋,把人塞进被子里,才教训他,“跑过来也不知道穿衣裳,冻着了就得喝药,你大哥跟着你跑连自己都没顾上,还说听话哩?” “我……”小捣蛋鬼转着眼珠子想法子,“我听话,那你今天跟我睡。” 宋慧娟没想到他人小主意大,一会儿又讲起条件来了,她还没应下来,被他们弟兄俩漏在西屋的小明安也巴巴跑了过来,“我也跟娘睡。” 一个两人都缠起人来,宋慧娟不答应是不行了,“成。” 宋慧娟松了口,孩子们高兴地要跳起来一样,还是被宋慧娟老老实实按在了被窝里。 仔细想起来,这张大床上哪个孩子没躺过,就是没把人凑在一起过,宋慧娟要起身,小捣蛋鬼还不肯松手。 “娘得做饭哩,”宋慧娟拍了拍那小屁股蛋。 “不做,不做,”小捣蛋鬼开始不讲理了,宋慧娟捏了捏他的小鼻子,“不做饭吃啥哩,夜里饿着肚子咋睡?” “那我也起,”小捣蛋鬼是不肯安生一会儿。 宋慧娟这才从她这小儿的胳膊里逃离出来,给他穿了衣裳,那个两个大的倒不用她了,自己穿好就下了床,带着小的这个三人一起坐在了灶台前。 宋慧娟还是下的饺子,水烧开,推到锅里转三圈,盖上盖子,往底下的灶里塞了几块红薯,烤着吃热乎乎的。 等一冒烟,宋慧娟掀了锅盖,里头的肉味儿就飘了出来,她就喊一声,“去洗洗手,把你爹叫回来,该吃饭哩。” 小明安自跑了出去,往路口一看,她爹就站在那儿跟庚运大爷他们说话哩。 “爹,吃饭哩,”陈明安喊一声,见她爹扭过头冲她摆手,人就又回去了。 陈明守倒了热水,又舀点凉水,三个孩子洗洗手就跑进屋里了,夜里的风一吹冷的厉害。 宋慧娟把碗放到案桌上,还有一碗韭菜炒鸡蛋,一碗干豆角焖肉,这就是新年头一天的吃食了,比着昨天的大年夜也不差,只差了一碗炸丸子。 这个年头,能时不时吃上鸡蛋,过了年有猪肉饺子吃,还能焖上一碗肉,就晓得这一年的收成不错。 陈庚望一个人很少喝酒,昨天赶着三十喝了两口,晌午又喝得不少,宋慧娟就没再给他拿了。 两个菜吃不完,这个小的先是吃了几个饺子,菜也就吃上几口,还有灶里的红薯啃了半个,小明安吃的不比他多多少,倒是她这个大儿,正是年纪,一碗饺子吃完还能再吃上一个红薯,顾不得吃菜,宋慧娟就得给他夹。 这饭量已经赶上宋慧娟了,她总是怕他吃的少了夜里饿,一碗饺子吃完还要问问他,“还要不要?锅里还有。” “不要了,”陈明守吃饱了,把碗放到灶上,带着他弟弟妹妹就进了里屋消食。 “锅里还有几个,”宋慧娟这时就得问问门边的男人了,“盛出来不?” “这菜还吃不完,”陈庚望把碗递过去,“盛点面汤。” 宋慧娟接到手里,明白他的意思,是嫌自己又炒了道鸡蛋,“能吃多少吃多少,剩下的明儿熬米汤吃。” 菜吃不完不要紧,本就是一年到头难得这么吃一回,也不是非要这么一顿吃完了。 宋慧娟把碗放到他手里,又给他夹了一筷子肉,稍了一筷子鸡蛋,“你多吃些。” 看着碗里的菜,陈庚望就不再说话了,这妇人是要堵他的嘴。 宋慧娟碗里的饺子不多,大半碗就够了,一整天闲着人也就不觉着饿,又吃了那小儿掰给她的半个红薯,菜更是吃不了两口。 陈庚望看在眼里,吃了她夹过来的菜和饺子,也就起了身。 他们一走,宋慧娟就开始收拾了,鸡蛋还剩小半碗,干豆角焖肉也不多了,明儿早上配着白面馍馍再吃一回就差不多了。 东西收进堂屋的柜子里,锅刷干净,再烧上一锅水,给他们爷几个洗洗脸,再泡泡脚。 宋慧娟这边忙着,那几个小的已经都挤进了东屋,脱了鞋在床上打滚,吵吵嚷嚷的,陈庚望关了门进来,就瞧见那床上的蹦跶的人了。 宋慧娟进屋去拿盆,见男人坐在堂屋,没进里屋,就猜到他大抵是烦几个小的吵闹起来,她也只是看在眼里,见了也没说什么。 “下来,”宋慧娟端了热水进去,“快赶紧洗洗再上床。” “来了,”小捣蛋鬼翻过身来,就要往下跳,宋慧娟把人拦着抱了下来,“快洗。” 热乎乎的水,浸湿布巾,擦掉脸上的灰土,宋慧娟顺势跟着他们一起洗了,脸都洗好,再添上一盆热水,小脚丫放里头泡得红红的才行。 小孩子脚嫩,挨不住烫,洗了两下就要出来,宋慧娟好歹拉着多洗了一会儿才放手,剩下的不用她上手,自己就脱了衣裳钻进了被子里。 宋慧娟给自己好好泡了一会儿解解乏,才起身去倒水,堂屋坐着的男人也正在泡脚,两眼闭着,手上端着个茶缸子暖手。 那张大床上平常也就放三床被子,这会儿人都躺了进去就不够了,宋慧娟又去西屋抱了两床被子,重新铺好。 一直坐在堂屋的陈庚望等了半天,脚下盆里的水都冷了,人还是没出来,倒是这妇人抱着被子进去了。 等他倒了水进去,就看见那床上塞得满满当当了,三个小脑袋露在外面,那妇人正展开被子往上头盖。 一见他来,小明安就冲他招手,“爹!” 陈庚望走近,脱了鞋却不知如何下脚往里去,家里的这个小姑娘就安排起来了,“爹,你睡外头,我想跟娘睡里头,你跟大哥睡外头罢。” 陈庚望没有余地,里头的被子已经被小姑娘盖在身上了,三个孩子排排躺着,那妇人才收拾好床尾回过身,“明安,跟娘睡外头。” “我,我跟娘睡,”小捣蛋鬼一听就要爬出来了。 两个人都要跟他们娘睡,眼看着又要折腾一通,陈庚望摆了手,对这妇人说,“别折腾了,进去罢。” 这下子,两个小的如了愿,宋慧娟的胳膊被两边搂住了,她那大儿倒是不跟着争抢了,好好躺在了陈庚望身边。 一张大床,就这么挤满了人,真是翻个身也难。 第150章 夜里睡得也不早,几个孩子难得凑到了身边,一个两个话不停,宋慧娟极有耐心的听他们说着,时不时答上两句。 黑漆漆的夜里,帘子遮住了窗户,声音扰得睡在最外侧的男人也是无心睡觉,闭着眼听着那几个叽叽喳喳的,一会儿说起今天收的压岁钱,一会儿又问起明天的安排。 夜深了,那声音才终于停下来,屋外的地面上落下一层白霜,等到天再明时,地上青翠翠的麦苗仿佛被撒了许多盐粒子。 哈出一口气,立刻就变成了白烟,和灶屋上头的烟囱冒出的烟没什么区别。 几个小的好似觉不出一点冷,在院子里你追我赶的,也是能跑得满头汗。 宋慧娟在灶屋里热了昨夜剩下的菜,又给放了几个油条菜角,等时间差不多朝外喊一声,人就都跑了进来。 “多喝点汤,”小捣蛋鬼一心想跑出去玩儿,宋慧娟就只得时时嘱咐两句,“等会儿路上冷,得吃饱了。” 大的小的吃饱肚子,收拾好灶屋,抱来两床被子,铺得平整,东西放到架子车上,关了门就往西走。 这会儿精力足,一个两个都不肯上架子车,跑在前头,宋慧娟跟在架子车后头,省得掉了东西。 到了大宋庄,先去老宅,谷正芬带着宋浦生去走娘家了,成了家初二走娘家就是件大事。宋浦华也打省城回来了,人比着年前走的时候瞧着不一样了,像是个读书人了,可见了那几个小的还是嬉皮笑脸。 “学校的饭能不能吃饱?”宋慧娟无非是关心他的衣食住行,“在外头虽说不讲究穿得多好,可也得顾得住了。” 宋浦华一点点给他大姐讲着外头的世界,这短短的几个月发生了大变化,他见识到了之前从未接触过的新世界,却也知道了思乡的滋味,只有回到这熟悉的地方才越发想念家的温暖。 那些外头的东西,宋慧娟听不大明白,也想象不出来,看着他和陈庚望自如的交谈起来,她心里就知道自己这个小弟弟是真的长大了。 家里新抓了几只鸡,宋浦为拿着刀杀了一只炖肉吃,还有谷正芬临走前送过来的萝卜大肉馅的饺子,宋慧娟接过手,给他们做了顿饭。 菜虽不多,但分量很足,再加上一条整鱼,还有花生米,藕片,够他们几个喝口酒就成了,宋慧娟没让他们跑去再捯饬,再多就吃不完了。 “我想着过了年跑出去走走,”宋浦为给陈庚望倒了杯酒,两人喝了一杯。 “跑哪儿哩?”陈庚望放下酒杯,夹了一筷子藕片。 “往南边跑跑,”宋浦为继续说道,“听西头的浦来哥说,南边比咱们这儿的日子好过了,那啥都能干,不愁挣不着钱。” “乡里北关庄有个人,你不一定认识,前些日子碰了面也是这个说法,手脚放开了都想着往出跑,想试试也成。” 宋慧娟听到他们说起这样的事,心就放不到几个小的身上了,她不知道怎么一个两个都想着跑出去? 可听那话音儿,主意是拿定了,宋慧娟看了看她爹的脸色,心里就明白了他也是知道的,这事不是老二一个人的突发奇想。 宋慧娟的心就又被提起来了,一顿饭就吃得食不知味了。 等宋浦为端了碗进灶屋,宋慧娟才找着空子问他,“拿定主意了?” 可不等宋浦为回她,宋慧娟又问,“开了春儿走?” “嗯,”宋浦为点点头,拿起碗就开始刷,“老三在学校干的不错,家里有大哥看着,我想出去跑跑,要是不成了我再回来。” “东西收拾了没?”宋慧娟坐到了灶台前,他们要往前走,她只在后头不拖他们的后腿罢,其他的她也够不着了。 “没啥收拾的,”宋浦为舀了瓢水继续洗,“我跟浦来哥一起去,两人做个伴儿。” “谁知道外头啥样?”宋慧娟开始为他担忧,掏出身上带的钱,“出门前没想着你要走,兜里就这么点钱,赶明儿你走之前去一趟,我再给你多备点干粮。” “我有,”宋浦为用胳膊挡住他大姐的动作,“我干了几年的活儿了,手里哪没钱?” “先拿着,”宋慧娟还是塞到了他的口袋里,“自己该备啥先备着,回去了我再给做两身春衣裳。” “做啥哩?”宋浦为不愿意他大姐再跟着他操心,“家里的衣裳都能穿,我就是先过去看看,又不是不回来了。” “在外头还是多备着点儿好,”宋慧娟心里一件件想着,突然想起来,问他,“跟老大说了没?” “说了,”宋浦为擦了擦手,坐到他大姐身边,“大哥说他能在家里看着,出去跑跑也不是啥坏事。” “那就成,”他们两个商量好了,宋慧娟自然没什么意见。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25节 等到下午三点多,老大一家就从谷庄赶了回来,刚满一岁的畹兰正趴在谷正芬的怀里观察着朝她伸手的宋慧娟。 “路上赶得紧罢?”宋慧娟把小畹兰抱在怀里,小明安凑过来逗这个小妹妹。 “还成,”谷正芬笑了笑,听着门外宋浦生的声音,往日里他心疼她,她都记在心里,心里自然也知道为他想,教他们姐弟几个见见面儿。 “畹兰长了几个牙了?”宋慧娟给小畹兰擦了擦口水。 “上头长了俩,下头才长一个,”谷正芬提起孩子满脸的笑意。 两个妇人聚在一起,又是大姑子和弟媳妇的关系,无非是说着孩子们的事,外头的事谷正芬知道的不少,可宋慧娟是从不多问的。 等宋浦生进屋来,宋慧娟才拉着人说了两句,“老二的事他自己个儿跟我说了,家里留你自己看着……” “你咋说这话哩?”宋浦生难得的跟他大姐撇了嘴,“原先我不在家,不都是老二守着,我是老大,守着这个家还能有啥不愿意的?” “我知道,”宋慧娟拍了下他的手,“就是按理儿,咋说也不该叫你自己守着。” 宋浦生喝了口温水缓酒,“老三在外头上学,老二又不是成了家,爹岁数也不大,哪就非得教他们守着?” “我是怕以后闹了气,”宋慧娟叹了口气。 “这有啥闹气的,”宋浦生脑子有点迷糊,“正芬不是那样的人,我还想着老二走了把爹接过去住哩,他一个人不值当开火。” “哪就到这时候了,”宋慧娟没想到他自己都想这么远了。 “还没跟爹说,”宋浦生往里屋看了看。 “爹指定不愿意,”宋慧娟不问他也知道。 “回头我问问,”宋浦生想着总不教他大姐跟着操心,家里总还有他撑着,“再等两年老三毕了业,有个工作也该给他操心了。” 提起这些事,宋慧娟就总想着老二现在想往出跑多半还是没成家的缘故,过了年都二十五了,真要等他过两年啥时候了。 “你成家就晚,老二这一走还没个准儿,”宋慧娟叹了口气,“也就老三不让我跟着操心了。” “打小你就疼他,”宋浦生歪在椅子上,迷迷糊糊的,“现在还是。” 说完,人就晕晕乎乎睡了过去。 宋慧娟看了看她这个只比她小两岁的大弟弟,一个人撑着这偌大的家,心里不知道有多苦,她心疼他,可也帮不上他,日子似乎是一天比一天好过,就是心里头一天比一天的沉。 宋慧娟浸了布巾,给他擦了擦脸儿,又喊了宋浦华来,“给他扶屋里去,在这儿睡等会得冻着不成。” 谷正芬抱着闹觉的小畹兰回西头了,这个晕晕乎乎的,宋慧娟没再等他醒过来,把带过来的东西留下,嘱咐宋浦华等人醒了要他带回去。 四点多,太阳反而钻了出来,宋慧娟跟她 爹说了几句话就要走了。 外头陈明守拉着架子车,小捣蛋鬼爬了上去,宋慧娟牵着小明安朝后头的人摆了摆手,渐渐跟上前头的步子,这一年初二又过完了,下一回回来就得等到收完麦子了。 开了春儿,宋浦为和同村的几个人一起去了南边,宋浦华重新回了省城上学,老宅子里就剩下老宋头一个人了。 宋浦生找个时间跟老宋头说了教他过去住的事,只是老宋头自己不愿意,他自己有手有脚,又不是七老八十动弹不了,哪就得跟着儿子过日子了。 宋浦生劝了两回,老宋头还是不肯,拗得很,他就不再劝了。 隔三差五过去一趟,哪天搞了点新鲜的肉给他端上一碗,只有这样能稍微过去看上两眼,就怕他自己一个人凑合,不好好吃饭。 宋慧娟有时得了空,带着小捣蛋鬼回去一趟,给他晒晒被子,收拾收拾院子。一个人的日子不好过,守着偌大的院子,空空荡荡的,时间长了人就迷糊。 过了两月,宋浦为打了电报回来,说是在那边找到了生计,管吃管住,月月还打工资,再详细的就不知道了,多打一个字及多收一份钱。 虽说不知道他人在那边做的啥活计,可知道人能填饱肚子,有地方遮风挡雨,那就安心了不少。 一整年打了三回电报,等到年底人也没回来。 又过了两年,人才终于回来了。 第151章 西头挨着墙新起了间屋子,旁边的草棚子底下养了几头猪,几只羊,还有一头大黄牛,两匹马,那些鸡鸭且都不算,这些个都够宋慧娟忙上大半天。 赶着这天是星期六,晌午陈明守能回来吃上一天的饭,宋慧娟早早伺候完草棚子底下的,转过头就进了灶屋。 她这大儿自从去年考上了乡里的中学,就卷着铺盖拿着干粮住了校,每到周六晌午上完课能回来一天,星期天下午再回去。 乡里离家有五六里地,大小伙子走上个把钟头就能到,陈家沟还有三个一起在乡里读中学的,大队里另还有三四个,几家都离得不远,小子们就常常一起结伴回来。 想着她那大儿在学校吃了五天的干粮,宋慧娟每每等他回来的这一天总要想着法子给他垫补点,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早间宋慧娟和了面,想着天冷儿吃一碗热乎乎的汤面条给暖暖身子,再焖点腊肉给他们解解馋。 她正在灶屋里忙着擀面条,她那小儿就不知打哪儿跑了回来,“娘,有人找。” 宋慧娟听到声音,抬了头去看,今年已满五岁的小捣蛋鬼动作越发伶俐,声音刚落人就钻了进来,扯着宋慧娟的衣裳要往出走。 这周边的人她这小儿哪个不识得,宋慧娟见他着急,放下了手里的擀面杖,刚站起身就看见了来人。 “老二,”宋慧娟又惊又喜,她这个弟弟一走就是三年,她的心仿佛也跟他走了,若不是半年来一回电报,她真是要坐不住了。 “大姐,”宋浦为走到他大姐身边,扶住了她。 “你还知道回来?”宋慧娟忍不住眼眶泛红,真是想拍他两掌。 “随您打,就是叫我先垫垫肚子,”宋浦为随手卸下身上的包袱,抱起跟在他大姐身边的小外甥。 “饭都没吃?”宋慧娟一听也顾不得等她大儿回来了,忙去柜子里拿了块馍馍来,“你先吃点,我这就做饭。” “不急,不急,”宋浦为摆摆手,“等人都回来了再做,这就够了。” “路上冷的很,我给你沏个鸡蛋茶暖暖,”宋慧娟忙进了灶屋,宋浦为抱着他这个小外甥一起跟了进去。 小捣蛋鬼三年不见,也不认生,看着面前的脸就作起了怪,扒着人就问,“你是谁?” 宋浦为笑了笑,“你忘了?我是你二舅舅啊。” “二舅舅?”小捣蛋鬼仔细观察起来,试图把面前的这个男人把他娘时常跟他念叨的对应起来。 宋浦为任由他仔细打量,接过他大姐端来的鸡蛋茶问他,“喝一口?” 小捣蛋鬼歪着脑袋看了看,小嘴巴就凑了上去,那双大手把碗端近,就这么被喂了一口。 “先暖和暖和,”宋慧娟重新坐到案桌前,拿起擀面杖继续赶着桌上的面团,“等会儿明安就该回来了,明守还得晚会儿。” “成,”宋浦为和他小外甥你一口,我一口,慢慢喝完了一碗。 “咋回来的?”宋慧娟没想到人背着包袱就这么回来了。 “坐了火车到李密口,”宋浦为开始慢慢说起来,“到了李密口又搭了辆驴车到了前头新谢庄,想着不折腾了,就拐过来了。” “给家里打电报没?”宋慧娟问完才反应过来,这模样指定是没打了,不然也不会自己拎着包袱跑过来了,她有些埋怨他两句,可看着面前的人又说不出口,只得又问,“咋就你一个人回来了,浦来他们几个哩?” “他们等过了年再回,那边忙得很,离不开人,”宋浦为还没跟家里提起过南边的事,他们自然不知道他现在到底做的啥营生,“我先回来看看家里的情况。” “我不知道你们干的啥,三年才回来一趟,”宋慧娟拿着刀切开面条,想起家里头都盼着他,难免说了他,“今年不定了家不准你回去折腾。” “我这不是回来了?”宋浦为知道他大姐的心思,“成家的事我心里有数,晚两年也不妨事。” “你心里还有数?”宋慧娟把切好的面条拢开,撒上一层面粉,“也不想想你今年多大了?” 宋浦为的确理亏,搂着他小外甥说不出一句话。 宋慧娟本就不需他回答,自顾自说道,“哪家还有二十八的人不成家?一个大队也找不出几个,再晚几年老三还不叫你耽误了。” “老三不是该毕业了?”宋浦为赶紧顺势问。 “说是过了年就毕业了,就是工作还没定好,”宋慧娟提起她那个小弟弟,心里也是愁。 “等我回去了问问,”宋浦为捏了捏他小外甥的脸儿,把开始不老实的人放下来。 小捣蛋鬼很好奇那么大的包袱,一下来就盯上了。 宋浦为见他歪在脑袋直看,干脆起身解开了包袱,里面花花绿绿的衣裳全都散落出来,拿起里面的小包袱解开,对着他小外甥招手,“来,二舅给你带的。” 小捣蛋鬼哒哒跑过去,拿起来看不明白拎着就跑到了宋慧娟身边,“娘!” 宋慧娟抬起头,看着小捣蛋鬼手里的奇怪的布料,“啥?” 小捣蛋鬼看不明白,宋浦为跟上来说,“南边卖的衣裳,可时兴了。” 宋慧娟擦擦手,拿起了仔细看了看,“这样式咱这儿没见过哩,连料子摸着也不一样。” “这是南边卖的新料子,我和浦来哥就是倒腾着衣裳卖哩,”宋浦为把人领到那个大包袱前面,拿起了好几件展开给他大姐看,又把那个小包袱塞到他大姐手里,“这是给明安几个带的,这件给大哥,还有这两身,给你。” 宋慧娟一件件又装起来,“都是小姑娘小子们穿的,我穿成啥样子了?” 宋浦为就知道他大姐会这样说,又从下头的包袱里抽出一匹料子,“这个你拿着做衣裳,样式也不花俏。” 宋慧娟摸着光滑滑的料子,不禁感慨,“南边的东西都是这样的?比咱们这儿瞧着可不一样了。” “南方现在可时兴了,也不贵,”宋浦为跟他大姐说起南边的见识,“我们在南边就是倒腾点这个卖,这两年刚折腾起来。” 这会儿宋慧娟才算明白他们在南边的营生,虽然不大明白都是咋回事,可见他说起来脸色的神采就知道应该还能过得去。 两人说了会儿话,小明安就回来了,她还是认得这个二舅舅的,忙跑了来,喊一声二舅舅。 宋浦为把小姑娘抱了起来,“小明安长成大姑娘了!” 陈 明安不好意思笑了笑,“我都十一了。” “真快!”宋浦为拿出一小包,里头都是新奇的花样子,“给你带的,试试。” 这花样子陈明安还从没见过,戴在头上艳丽得很,她忙跑到宋慧娟身边,“娘,这个真好看!” “好看就好,”宋慧娟摸了一下那花儿,也是布料做成的。 宋浦为带来的东西叫人开了眼界,两个孩子对这些都好奇得很,围着宋浦为叭叭问个不停。 过不得多久,陈庚望拎着条鱼就推门回来了,两个人坐在堂屋里说起南边的大事,宋慧娟看了眼时间,进了灶屋开始做饭,陈明安跟了进来坐在灶下烧锅。 宋浦为好容易回来一趟,宋慧娟就不止做一道焖肉了,又炒了一碗鸡蛋,洗了陈庚望拎回来的鱼,也是一道菜,还调了一道她腌好的凉萝卜条。 锅里的鱼还正做着,她大儿终于赶了回来。 过了十四的陈明守个子比宋慧娟都高了,就是人吃不胖,瘦长瘦长的,嘴上长了小胡茬子,声音也变了。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26节 宋浦为看着他这个大外甥也不免说,“要是路上遇见,我真不敢认了。” 仔细看,陈明守长得更像陈庚望,只是脸儿比着陈庚望更显瘦,个头虽比不上陈庚望,可再长两年许就能撵上了。 隔几天不回来,宋慧娟心里就总觉着他在学校吃不好,每每都要添点肉,陈庚望今天拎回来的这条鱼也是如此。 陈明守跟着家里这两个长辈说了几句话,才进灶屋来帮他娘,把明安喊了起来,“我烧锅。” 陈明安也不出去,两人就这么挤在灶下,宋慧娟指了指后天的竹筐子,“红薯在里头哩,闷个暖暖手。” 闻言,陈明守伸着细长细长的胳膊,大手拿了三个,挑开灶里烧的通红柴火,往里塞了塞。 等最后这条鱼起锅,撒了点小葱,饭就做好了。 “洗洗手,”宋慧娟拉住要跑过去的小捣蛋鬼,拿了浸湿的热布巾一根一根的给他擦着小手指头。 小捣蛋鬼心里想着要坐过去,可也不能不听他娘的话,只好由着她了。 等擦净了手,人一下就跑了过去。 他不跟着陈庚望做,反倒是跟着他大哥,两个兄弟挨得紧紧的,宋慧娟时不时看看他,比着前几年也不省心。 饭桌上开了酒,两个大男人喝起来就吃得慢,宋慧娟带着几个小的吃完,也不着急收拾,娘几个凑在一起说说话,问问她大儿在学校的情况,想着等会儿再给他做点啥吃,好让他明天带到学校。 第152章 宋浦为不在这儿多留,吃过饭和陈庚望坐在院子里醒了会儿酒就要先回大宋庄了,陈明守拎着东西,后头跟着那两个弟弟妹妹一齐把人送到了村口。 那夫妇二人把人送出门又返到家中,宋慧娟留在院子里开始收拾残局,陈庚望还闭着眼倚靠在院子里的椅子上。 这时已到了三四点,草棚子下头养的那些鸡鸭牛马都叫唤了起来,腾不出手的宋慧娟这才想起来他们,急忙忙撂下手里的碗筷。 人刚走出灶屋的门,她那大儿就带着两个小的推开了门,端过她手里的盆,“娘,我去喂。” 说着,高高瘦瘦的人就走到了草棚子下面,一勾手就翻开了草袋子的口儿,从里头挖出了干草料倒在石槽里。 陈明守虽说五六天才回来一趟,可家里的这些活儿都是干惯了的,宋慧娟见那两个小的也跟在他身边帮忙,便转身又进了灶屋去忙。 锅碗瓢盆里里外外刷了三遍,宋慧娟也停不下手,还得和面蒸一锅杂面馒头,包点素包子,再团一锅窝窝头,该给她大儿多带点吃的,这个年岁正是半大小子饿死老子的时候。 一顿饭,陈明守得吃上三四个馒头,还不说喝的一大碗汤,有时麦假回来干活儿就比陈庚望吃的还要多。 忙活这一下午宋慧娟才蒸出这些来,都是要给陈明守带走在学校吃的,家里头也是两三天蒸一回。 自打草棚子底下养了这些鸡鸭牛马,每到年底都能拉去乡里卖个好价钱,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得跑得远些,到县里北关那边价钱就能卖的更高,今年等陈明守放了假,家里那头大黄牛生下小牛犊子,他们父子俩就得拉着车去县里一趟,把这些该卖的卖,再买上几只小猪仔带回来。 这些都是一笔不少的收入,跟着每年种地分的粮食算得上同等重要了,帮着这个家把日子过得不知好了多少。 晚间这顿饭就不用那么折腾了,宋慧娟刚蒸好的馒头窝头,有几个贴在锅上烧得焦黄的底儿,几个孩子都爱吃,腌好的腊八蒜和萝卜条配着吃,喝上一碗煮好的红薯茶,里面放了三个鸡蛋,三个小的一人一个,这些就够他们吃的了,中午剩下的菜热一热,陈庚望扫个底儿,至于宋慧娟更好对付了,吃两个窝头了事,一家子就这么吃了饭。 饭后还要再喂一遍草棚子底下的牲畜,煮了些红薯疙瘩,再趁着火儿烧点热水,给几个孩子烫烫脚。 风一吹,外头就呼呼作响,天上下起了小雨,屋子坐着冷,几个孩子就都挤在了灶屋里烤烤火。 有他们看着,宋慧娟就不用时时盯着锅,进了屋把宋浦为带来的那些料子和衣裳收拾整齐放进了箱子里。 水烧开了,也不用大人操心,陈明守和陈明安随手就能干,陈明守掀开锅盖子,把里头的红薯疙瘩盛出来,拌着干草料倒进食槽里,陈明安拿了他们的盆来,盛了热水,就端进了屋。 “爹,水烧好了,”陈明安没在堂屋瞧见她爹,就要往里头去。 正在床尾收拾箱子的宋慧娟听见她的声音,忙转过身来拉开帘子,“烧好了?忙起来就忘,锅里还煮着红薯疙瘩哩。” “才烧好,”陈明安把木盆放到床边,出言拦下了她娘,“明实跟着大哥去喂了。” “成,”宋慧娟这才又转过身,拿起宋浦为带来的那些花俏衣裳给她,“这几件等开了春儿就能穿,还有这个,过两天给你做件小袄穿成不?” “这么多哩?”陈明安看了看她娘叠的整整齐齐的一沓有些惊讶,她以为那些花样子就很好了。 “大小都有,”宋慧娟又指了指箱子,“这几件我瞧着你穿正好,里头的那几件小。” “成,娘做了我就穿,”陈明安扒着箱子看,指着一件大一些的衣裳,“这个您穿正好。” “净胡说,”宋慧娟收起那一沓衣裳,“那两身等你再长两年再穿。” “那您哩?”陈明安见她娘回避,“今年您还不做新衣裳?二舅舅不是带了布料吗?” 宋慧娟避不过小姑娘的问询,只得转移话头,“水都端来了,你爹还没回哩?” 陈明安早不是三四年前那好糊弄的小娃娃了,见她娘避而不答,撅着小嘴也只得往外瞧,正好瞧见了走到灶屋的人,“那不是?” 宋慧娟合上箱子,从里头走出来,“去,赶紧洗洗回去睡觉。” “您就糊弄我,”陈明安跟着她娘往出走,一手拉上她的胳膊,一手拿着木盆,“二舅舅好容易带了新料子,您给自己也做一件,他见了指定高兴。” 宋慧娟见她又攀扯起来,只得应了她,食指轻轻点了下小姑娘光洁的额头,“知了,知了,我的小姑奶奶!” 撞上刚从灶屋里跑出来的小捣蛋鬼,扭头朝门外就看,没瞧见人立刻就趴上来问,“小姑奶奶?” “哼!”陈明安也不给这个小毛头解释,松了她娘的胳膊就先一步钻进了灶屋。 陈庚望进了灶屋只看见踩着木棍儿玩儿的小儿,把人撵去堂屋,拿下木塞子就往暖瓶里前舀水。 随后就听见那小姑娘走了过来,走到他身边,没多好气,“盆给您端里屋了。” 说完话,人转身就要出门,连手里的盆也没放下。 陈庚望不晓得她又跟谁闹了气,把人喊住,拿过她手里的木盆,把塞上木塞子的暖瓶递过去,“拿里屋去。” 陈明安听见,头也不回就走了。 后头宋慧娟就跟她小儿走了进来,顺手接过,“去洗洗罢,明安把盆都端过去了。” 妇人接了手,陈庚望便拎起旁边的桶往出走,听到那小儿还缠着人不明不白的问小姑奶奶,他虽不清楚是咋回事,可也知道是这母女俩的事。 宋慧娟手里忙着舀水,底下的这个小儿还扒着她问个不停,她只得说道,“去看看你大哥喂好了没?今儿你好好洗洗。” 小捣蛋鬼一听这话,立刻就松了手往出跑,一到这时候他就想着跟他大哥睡,两兄弟挤在一个被窝里,亲亲热热的。 “大哥!”人边跑边喊,“喂好了没?” 草棚子底下的陈明守听见声音,抬头看向了来人,“这就好。” 说罢,往里头的石槽看了眼,牵着他小弟弟的手去了西头那间屋子,不等他弯腰,那小人儿就歪着头拉出了床下的木盆,“娘说洗了脚让我跟你睡哩。” 陈明守笑他这弟弟,一勾手就把那木盆拎了起来,牵着人往出走,“成,那这几天我不在家你咋睡哩?” “我想自己睡,”小捣蛋鬼不好好走路,一出门就发现地上落了根鸡毛,两只脚作乱踢踏着,“娘不许,说天冷了小鬼儿一饿夜里就来吃小毛头。” 陈明守自然知道他娘说这些的目的,他自己一个人哪敢教他自己睡这么远,西屋那边腾出来给明安睡了,前两年就新起了这间屋子给他们俩睡,可自打他今年一升学,小捣蛋鬼就被他娘捞进东屋睡窗边的那张小圆木床了。 两人没说了几句话就进了灶屋,宋慧娟正坐在灶下等他们,陈明守松开人,把木盆放到灶上,开口拦下了要起身的他娘,“我自己就能打了。” 宋慧娟没起得来,她这小儿又歪在了她身上,拉着她的手往他小肚子上摸,“我饿了。” 闻言,宋慧娟真伸手摸了摸,想着他刚吃了一个窝窝头,还吃了半个馒头,汤也喝了小半碗,看了看她这鬼机灵的小儿,“真饿了?” “饿了,”小捣蛋鬼一看他娘低了头看他,小脑袋立刻就扭了过去。 “那娘给你闷个红薯?”宋慧娟问他。 “不吃,”小捣蛋鬼蹦跶着小脚,“吃个糖就不饿了。” 这下宋慧娟哪里还不明白,虽说家里的糖不是时时有,可有时赶着过节总是备了点儿,这前几天刚赶着年关有人来找陈庚望办事给备了二斤,他就惦记起来了。 宋慧娟还没开口拒绝他,她那大儿就端着盆走了过来,“夜里不能吃糖,吃多了糖以后牙就长不出来了,啥都吃不了。” 小捣蛋鬼对他这个读书的大哥说的话还是信几分,可涉及到他心心念念的糖又难免纠结起来。 “后头庚建大爷的牙都掉光了,啥都不吃了了,只能喝汤泡馍馍,”陈明守自然也不知道这庚建大爷的牙到底是咋回事,可从他打小这个大爷就是个瘪嘴巴,村里隔几天见了他都会调侃一句“牙又疼了?” 这事小捣蛋鬼自然也是知道的,犹豫半天终于不缠着人了。 陈庚望打了最后一桶水进来,水哗哗倒进水缸里,随手把桶放下扫了眼那娘仨走了出去,陈明守也不再说了,宋慧娟扶好这小儿,对这俩儿子说,“快回去洗洗睡,夜都深了。” 陈明守起了身这就带着他小弟弟往出走,宋慧娟打了剩下的那点水,端着木盆去了西屋。 小姑娘坐在床头的桌子前对着一片儿小镜子正挨个试她二舅舅特意给她捎过来的花样子,一点儿没注意到身后来了人。 “先洗洗赶紧睡,等明儿再慢慢试,”宋慧娟开口把人叫回来。 “知了知了,”正是赶着爱美的小姑娘恋恋不舍的取下头上的花样子,推着她娘就往外赶人,“您再不去洗,等会儿就教爹洗完了。” 宋慧娟笑笑,关上门也没先进屋,又出了门去了最西头那间屋子,好歹睡前看看那兄弟俩。 人还坐在床边泡脚,宋慧娟看了看烫的泛红的两双脚,随手拿了布巾递过去,“泡暖和就成了,赶紧上床去。” 看着两人擦了脚,自己个儿脱了衣裳,又热热呼呼的挤在一起,临走前仔细给掖好被子,顺道吹熄了灯,这才端着木偶出去关紧了门。 等她回到东屋,陈庚望已经上了床,那木盆里的热水早不冒热气儿了。 第153章 木门虚掩着,一道布帘子垂在中间,脚步声愈来愈近,紧接着木门上咯吱一声,挂在门后的锁叮当响了一声,过了会儿,一道人影就晃了进来。 陈庚望抬眼看了过去,那妇人把手里拎着的暖瓶放到桌面上,端起木盆就往出走。 随即,听得水哗的一声落了地,安静了好一会儿,那熟悉的脚步声才传到耳边,人又出现在眼前。 妇人的动作麻利,重新倒了热水,湿了块儿布巾擦着脸,热气弥漫着,教人看不清楚。 等人站起身,就坐在了窗边平日里那小儿睡的那张小圆木床上,弯了腰褪了鞋袜,那双极白的脚一前一后搁进了盆里。 妇人的个子不算高,底下的那双脚也并不大,虽然比不上老一辈人特意裹的小脚,可在陈庚望看来那比起他的手来也不显得大。 等陈庚望从那双脚上回过神来,人已经出去倒了水坐在了床边。 宋慧娟看了眼里头的人,问他,“熄灯了?” 陈庚望点点头,人还倚靠在身后的泥墙。 宋慧娟便转过身一口吹熄了灯,趁着幽幽的夜色解开了身上的腰带,把自己塞进了外头的那床被子里。 刚躺下,一道阴影就罩在了眼前。 这几年家里的活儿添得多了,原本宋慧娟总盼着那个孩子,可时间长了,她也慢慢淡了心思,这档子事自然就搁了下来,陈庚望这几年也不是日日清闲,个把月才掀了被子合一回,宋慧娟自然没有拒绝。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27节 只是这事她总觉着累人得很,每每事后都昏沉沉,身子疲软,连眼睛也没力气睁开,陈庚望倒不觉着,总是精力充沛的样子。 一只大手揽在她的腰上,轻轻摩挲着,有点痒,但还能忍忍,他总是如此,她也早习惯了。 过了会儿,困劲儿一上来,人正迷迷糊糊的要睡过去,底下的那双脚连同腿却一并被人困住了。 宋慧娟下意识往回抽,可没抽动,她挣扎了会儿还是半睁开了眼,微微抬了头往旁边看过去。 可男人对上她转过来的脸,整个人又贴了过来,宋慧娟实在困倦,没什么力气说话,抬了手去推男人。 只是那软绵绵的力气推在男人胸膛上毫无作用,反倒被男人一把握住推到了枕上,本只是压在她腿上的一条腿变成了整具身子。 宋慧娟迷迷糊糊瞪大了眼,可到底还是教男人尽了兴。 事后,陈庚望手里捏着妇人那双勾起火的脚,在幽幽夜色中显得极白,不由得捏了捏两下,这时已经在他怀里缓缓睡了过去的妇人下意识的就要抽离,他这才松了手,面上满是餍足的神情,看了看脑袋歪在他脖颈处的妇人,手里紧了紧,下巴抵着妇人才睡了过去。 等到天微亮,宋慧娟听着外头她那小儿惊呼着的声音才抵着满是疲倦的身子醒了来,人一动才发现禁锢在身上的胳膊,她这时手上被压的久了麻的厉害,没逃出来。 “醒了没?”宋慧娟只得出声喊人。 男人动了动眉头,微皱着脸儿看了过来,宋慧娟垂下眼往下看了看,才继续说道,“胳膊压麻了,外头怕不是下雪了,听动静都起来了,该做饭了。” 这话说完,男人终于清醒了,挪走了压在身上的胳膊。 宋慧娟还没坐起身,男人的大手又重新搭过来,捏在她的胳膊上,问她,“这儿?” 宋慧娟一怔,却也没动,等他上下摸了两下才找到地方,立刻出言说道,“就这儿。” 闻言,男人的手停下来,开始逮着一个地方捏,他的手劲儿不小,还好宋慧娟这会儿也感受不出来。 两人就这么躺床上捏了会儿,宋慧娟刚慢慢有了知觉,她那小儿就踢踢踏踏往这边跑了来,边跑还边喊,“娘!下雪了!” “好了,”宋慧娟一听她那小儿的动静立刻就坐了起来。 晚两秒钟没回他,小捣蛋鬼又没推开门,小手就拍上了门,边拍边控诉,“娘赖床,还不起来!” 这下,不仅宋慧 娟忙手忙脚开始穿衣裳,连陈庚望也冷着脸坐了起来。 还好,小捣蛋鬼没喊两句,就被陈明守过来把人拉走了,隐隐约约听不清楚,“把雪扫了给你堆个雪人成不?” 等这屋子里最后起来的夫妇二人下了门闩,家里那几个小的已经忙起来了。 宋慧娟刚出门,她那小儿就听见了,人巴巴的跑过来,质问她,“赖床!” 宋慧娟这下被他闹了个大红脸,毕竟他不懂事,可那两个大的不是不懂事,这会儿她大儿正在草棚子底下喂牲畜,便只得跟他转移话题,“今儿雪下的真大,先跟你爹去门口扫扫雪,娘这就做饭。” 被提及的陈庚望从始至终脸色是一点儿没变,就是冷得能唬人了,他看了看那还在找借口的妇人,终究还是拿起放在门后的铁锹就带着人走了出去,宋慧娟看着门口的人,心里这才松了口气。 抬脚进了灶屋,陈明安已经坐在灶下烧锅了,宋慧娟走上前掀开锅盖看了一眼,锅排上放了昨儿刚蒸好的馒头,还有菜团子,下头的就看不清了,“熬的啥汤?” “放的土豆,大哥说想喝哩,”陈明安手里端着面汤,正挨个挤开面疙瘩。 “想吃啥菜?炒个鸡蛋成不?”宋慧娟点点头,挽起袖子薅出一棵埋在墙角的葱,看见一齐底下的萝卜,又问,“再炖个萝卜粉条罢?” “成,”陈明安不挑,大早上能有个菜吃就不错了。 宋慧娟剥好葱,打了几个鸡蛋,这道菜好做,倒上油炒两下就成,再拿两个萝卜,洗净,皮儿也不用去,一大把自己做的红薯粉条,压在锅里慢慢炖十几分钟。 锅里的汤做好,这两碗菜也出了锅,宋慧娟手里拿着暖瓶往盆里一倒水,就朝外头喊一声,“回来吃饭了。” 也不用带什么名字,听见声音还是分辨的出来,人就跑了回来。 “先洗手,”宋慧娟总要这么说一句,不然这小捣蛋鬼不老实。 父子三人先后洗了手,一家人真是挤在灶屋里吃起了饭。 几个孩子越长越大,那张小案桌也不够他们趴着吃饭了,宋慧娟给他们安顿好,自己端着碗就坐到了灶下。 小捣蛋鬼玩雪玩得手脸通红,拿着菜团子也挤了过来,一见他娘看他,立马说道,“烤烤火。” 宋慧娟看了看那小手,把碗放下腾出手一只一只给他搓起来,“玩儿也不知道有个数,手动坏了明年就得生冻疮,一辈子都好不了。” 说了两句又埋怨起来那当老子的,“你也不知道看着,真生了冻疮今年可是不好过了。” 说完,宋慧娟才意识到她又松了心神,但几个孩子都无动于衷,一副听惯了的样子,那坐在门边的男人也是,一句话也不说,照常吃着饭。 宋慧娟收住了话,心里不免回想起来,今儿这不是头一回了,这两年她开始逐渐恢复成上辈子的模样,对几个孩子一贯如此,就是对陈庚望,她也开始唠叨起来,有时当着几个孩子的面儿也止不住。 头开始那次她还记得,她娘舅家底下的那个表妹妹成家,嫁的离陈家沟不远,一个大队的,她想着既然知道这事了就得亲自去随个礼儿,往常那边几个表哥表弟成家都是让老大帮忙捎过去的。 可正赶上明守和明安放伏假,要是放到平常,她带着那小捣蛋鬼一个人去吃顿便饭就成了,可三个孩子带谁都不成,她就交给了陈庚望,倒也不用他在家里看一天,他该办事还办事,就别跑远了,明守明安也都不小了,饭会做,就连明实也能跟着这两大的待上半天。 陈庚望应的好好的,可一转头就瞒着她带了仨孩子去了南河,虽说明守已经能自己下河,可下头这两个小的她还挂念着,尤其是这个小捣蛋鬼,一个不留神看不住她都着急,哪儿就知道他把人带去南河了。 宋慧娟这边一忙完就赶了回来,可推开门一看,一个人都没,她屋里等了小半天就坐不住了,看着外头的太阳落到西边终于走出了院门。 等她走到那南河边,正好看见她那小儿伸着手往河里钻,眨眼的工夫,人就看不见了。 宋慧娟吓得腿都软了,还是拼尽浑身的力气跑过去,不等她跑到河边,明安就看到了她,喊了声“娘!” 这下,他们父子几个才注意到她,几个小的看不明白,陈庚望哪里不明白,看她那着急的模样,一伸手就把人从河里拎了出来,放到了河沿上。 宋慧娟见她那小儿活蹦乱跳的朝她跑过来,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身上的劲儿一泄,人就跌在了河岸上。 还在河里站着的陈明守和陈明安都被这一幕吓到了,呼啦啦就从河里跑了出来,直奔岸上的人,连陈庚望也跑了过来。 三个孩子浑身湿淋淋的,那小捣蛋鬼连件衣裳都没穿,光着屁股蛋子就朝她跑过来,“娘!” 宋慧娟被率先跑到身边的男人扶了起来,但身子还是发软立不住,她顾不得身旁的男人,冲着他们就发了火,“咋下了河?不知道那河深吗?娘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几个孩子没开口,连那个小的也老实了,老老实实站着听她说了好一会儿。 末了,宋慧娟的火儿又撒到了一直扶着她的男人身上,抽出她的胳膊,没好气的唠叨,“我就教你别走远了,你也是,怎么就带他们下河,他们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那河里淹死了多少个小娃娃……” 这时候,宋慧娟甚都顾不住了,几个孩子听见略有吃惊可也不敢出口说什么,身旁男人的脸色她记不清了,但大抵是好不了,却也没有开口。 陈庚望自是念着她一介妇人,刚才跌那一跤不好受,没有撒手就走,听她唠叨了几句。 从那往后,宋慧娟像是被放了匝,对着陈庚望的脾气不像从前那样百般忍着了,忍得过无事,若是她忍不过,总要唠叨两句。 事情缘何回到现在的地步,宋慧娟想不出缘由,大抵是日子过长了。 第154章 夜里下了雪,门前被陈庚望扫出一条路来,院子里的雪都铲作一堆,只有那个小捣蛋鬼玩的兴起,陈明守好容易回来一趟,总要看看陈明安的功课,明年陈明安就要考初中了,这是件大事。 看着两人趴在屋里的桌子上有商有量,宋慧娟安心坐在堂屋门边纺线,两边都能看顾着,至于陈庚望已经下了地,一变天儿就要去看看。 吃过中午这段饭,陈明守就要去学校了,宋慧娟给他早早包好干粮,给他拿了十斤的粮票,照着其他的孩子,都是自己背了粮食到学校换粮票,宋慧娟能给她大儿省点事也是多亏了陈庚望,不知他打哪儿换的粮票,这两年一打了粮食他就能换上百十斤,眼下只供一个孩子还是能供得起的。 等明年陈明安完小毕了业,考上初中就得供两个人了,那时还得想法子多换点,不然就得背着粮食跑几里路到学校换粮票了。 不多会儿,陈庚望就推门回来了,手里搂着昨儿夜里下的渔网,另一只手上拎着条草鱼,绳子上串着两条泥鳅,多余的都放回了河里。 宋慧娟回过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还不到十一点,放下手里的线团子,起身进了灶屋拿了木盆和刀。 陈庚望把渔网仔细检查一遍,搭在院子里的绳上晾晒着,那条草鱼扔在了地上,泥鳅放在木盆里。 小捣蛋鬼看见鱼不新奇,靠河吃河,鱼见得多了,就是泥鳅少见,蹲在盆边拿着根小木棍就开始戳,泥鳅被吓得来回游动。 陈庚望手上正刮着鱼鳞,没时间搭理这小捣蛋鬼,想起今儿早上闹人的事,心里就不免惹火,等明年到了岁数就把人送学校去,省得扰人。 这玩的正欢儿的小捣蛋鬼哪里知道他爹的险恶心思,玩儿了一会儿就跑去灶屋黏他娘去了。 宋慧娟正忙着备菜,只能挑着家里现有的菜做点儿,等会儿把 鱼和泥鳅清汤烩上,再下点儿面条,她这边正忙着,小捣蛋鬼就过来了。 “娘,泥鳅!”小捣蛋鬼伸着小手往外指。 宋慧娟点点头,问他,“今儿给你烩泥鳅吃成不?” 小捣蛋鬼点点头,围着他娘蹦蹦跶跶。 宋慧娟知道他这性子,不给他找点事做一会儿就要闹人,指了指墙脚,“娘占着手哩,去给娘薅棵葱成不?” 小捣蛋鬼这会儿也乖,二话不说就去。 等人拿着葱回来,不用宋慧娟再嘱托,人就主动举着葱问她,“剥不剥?” “剥,”宋慧娟抬头看着他有模有样的,先把外头一层干枯的剥了,又把枯黄的葱绿掐掉,葱根没动,这一系列做完就放到了案桌上。 往常宋慧娟也是这么做的,葱根留下来煮汤喝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看进了眼里,这会儿做的一点儿不差。 “明实也长大了,”陈明安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看见她这平日惯会捣蛋的小弟弟也知道帮忙了,不由得夸他一句。 小明实一听这话脸儿就红了,本来没想着能得到夸奖的,算是意外之喜,可也教这个往日惯会捣蛋的小子害了羞。 陈明安见人羞了脸儿,忙指给宋慧娟看,“娘,你看,咱们家的小捣蛋鬼也会羞哩!” 宋慧娟一抬头,那小捣蛋鬼就跑了出去,教他们母女俩好一顿笑,可也不能多笑了,不然这小捣蛋鬼就要发脾气了。 果然,人不肯进来了。 等陈庚望把处理好的泥鳅和鱼端过来,宋慧娟放在锅里做起来,人才又溜了进来。 坐在案前的宋慧娟朝人招招手,把人叫到身边,摸了摸那红通通的小脸儿,问他,“冷不冷?跟你大姐去烤烤火去。” 小捣蛋鬼扭过头看了看坐在灶下正冲他招手怪笑的人,扭捏着小身子不肯动,赖在宋慧娟怀里了,“不去,你给我捂捂。” 宋慧娟见他们俩的官司,轻笑了笑,不敢教她这脾性大的小儿瞧见,给他暖了暖小手。 等锅里的鱼盛出来,就着白滚滚的鱼汤下些面条,配着一起吃上一碗,浑身就暖呼呼的。 一人给盛了一碗,他们娘仨还用的是小碗,那父子俩现下用的都是大碗,宋慧娟给他们安顿好,自己仍是坐在了灶下。 小捣蛋鬼想吃鱼,自己又挑不干净刺,就得有人在旁边帮着他。 宋慧娟见他一会儿找这个,一会儿找那个,干脆拨了两块鱼把人叫到了身边,“娘给你拨。” 拨一块,喂一口,两块鱼够他吃饱,时不时给他夹上一筷子面条,也就够了,剩下的就给那爷仨吃,一条鱼本来也不是多大。 宋慧娟把小捣蛋鬼喂饱,这才重新端起自己的碗来,这时那爷仨差不多就停了筷,陈明守拿着那装鱼的碗走过来,宋慧娟就忙不迭说道,“锅里还有,都舀了。” 可她这大儿不是端着空碗过来再盛的,反倒是把碗里留下的三块鱼肉放到了他面前,“我和明安都吃好了,您吃罢。” “哪有几块儿?”宋慧娟不愿意要,把碗推回去,“我碗里的鱼头还没吃完哩,你们爷仨一人一块儿吃了,鱼又不占肚子。”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28节 说着,就捂住了自己的碗,不肯要那鱼肉。 这时,陈庚望就发了话,“鱼头有甚吃的?一口肉不吃,往后还打鱼作甚?” 陈庚望这样说,宋慧娟哪里会和他对上,陈明守就顺势把碗里的鱼肉夹到了他娘是碗里,宋慧娟看着碗里的鱼肉叹了口气。 这段饭吃完,陈明守就要去学校了,路上的雪只化了一点儿,泥路本就不好走,脚上又穿着毛窝子就更不好走了,得早早出发。 宋慧娟给他又带了件替换的袄,怕他在学校里有个万一没衣裳穿,有些事总要替他多想一点。 把人送出门,又不免跟了两步,看着那道瘦长的身影背着包袱渐行渐远,消失在拐角处,她私心里不舍,可也知道孩子长大了总是要飞出去的。 宋慧娟总是如此,不大乐观,心里头总压着事,被后头的小捣蛋鬼一扯,才注意到他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出来。 “我也想去,”小捣蛋鬼往外头指。 宋慧娟看着他笑了笑,心里的苦涩涌上来,“先回家,等你长大了就能出去了。” “啥时候长大?”小明实歪着脑袋问她。 宋慧娟顿了顿,眼睛弯弯,伸出手比划给他看,“等你长得跟你大哥一样高就行了。” “那得啥时候了?”小捣蛋鬼满脸皱在了一起。 “再等十年,你再收上十回的压岁钱,”宋慧娟尽量让他理解。 “十年?”小捣蛋鬼看了看自己的小手,干脆放弃,转而又问,“娘带我出去?” “娘带你走不远,”宋慧娟牵着人往回走。 “远!”小捣蛋鬼指着他跟他娘走过的路,“逛庙会可远了!” 宋慧娟笑笑,“那不教远,你小舅舅坐车去的省城,还有你二舅舅去的南边,得坐火车哩,那些才远哩,娘一辈子能跑出关庙乡就是远哩。” 小捣蛋鬼不太能理解这些,但并不妨碍他能感知到他娘的低落,人也跟着恹恹的。 仅一墙之隔的院子里,站在井边打水的陈庚望把这娘俩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沉默了半晌。 送走这个大的,家里剩下两个,陈明安自己着急学习,不跟着这个小的一起乱跑,他自己一个人就待不住,非要往出跑。 宋慧娟想着外头的泥路不好走,无论如何不许他跑出去,把人拘在了家里要他认字。 这事对两个大的都是新奇的不肯松手,就是这个小的一点儿都不愿意老老实实坐下来认上几个字,不是爬高就是蹦低,闲不下来。 宋慧娟拉着人坐了半个钟头,终究还是被陈庚望叫了过去。 有时,也就是陈庚望能制住他了。 等第二天陈明安去了学校,家里就剩下小捣蛋鬼一个人了,索性这个时候陈庚望也不忙,有他看着,宋慧娟多少能省点心。 到了腊月十五,不拘是中学还是完小都放了假,家里才又重新热闹起来,宋慧娟忙着开始备年货,油条,菜角,糖包子,菜包子,还有馒头,这些都得费时间一点点做。 除此之外,还杀了两只鸡,陈庚望去南河里打了三条鱼,有了这些就一家人够过个好年了。 十八这天,家里那头大黄牛终于生了只小牛犊子,时间短,得先放家里养四五个月,赶到来年收了麦子再卖也来得及。 但草棚子底下那几头猪不能再拖了,这天下午陈庚望打大队里拉了称回来,把猪绑好,一个一个放到称上称了一遍儿,心里大抵就有了数,这样才能拉到北关去卖。 只是称个数就忙了小两个钟头,陈庚望还要把称还回去,先是把绳子松了,几头猪猛地从猪圈里跑出来被捆住了手脚,这会儿一松开就满院子乱跑起来。 宋慧娟正在灶屋里蒸馒头,陈明安坐在灶下烧锅,那小捣蛋鬼就跟在院子里趁了乱跑起来。 猪本就受了惊吓,他倒是手舞足蹈,这会儿就成了目标了,被几头猪逮着就追了起来,陈明守忙拿了棍子去赶,可他这个小弟弟是一点儿不怕乱,还火上浇油。 院子里一吵闹起来,陈明安就跑到了门边,看得清清楚楚,她爹三两下逮住了这个添乱的小捣蛋鬼,怒气冲冲就走了过来。 第155章 “放开我!”小捣蛋鬼手脚乱动,大喊着 ,“娘!” 人越走越近,宋慧娟听见动静放下手里面团子就站起了身,看着陈庚望拎着那小捣蛋鬼脸色阴沉的厉害,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老实些!”陈庚望把人扔到了灶屋,对上妇人看过来的眼睛也敛不住心里的怒气。 宋慧娟也知她这小儿惹了陈庚望的气,对上他的火儿也说不出求情的话来,只得接过她这闹腾人的小儿,教训教训这个小捣蛋鬼。 “你跟着作啥乱哩?”宋慧娟把人放到面前,虚虚拍了下他那屁股。 小捣蛋鬼穿的本就厚实,被宋慧娟打一下也觉不着疼,还是咧着嘴朝她笑。 宋慧娟见他这模样也算是体会了一回陈庚望压着的火儿,对他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绷着脸吓唬他,“好好跟你大姐去认认字,明年上了学啥都不会先生可打手板子!” 小捣蛋鬼自然不会被宋慧娟两句话就吓唬住了,只是看着他娘的脸色才老实了。 还没老实一天,就闹着要跟陈庚望一起去乡里。 陈庚望要把这几头猪赶去乡里卖,陈明守自然要跟着一起去,这小捣蛋鬼就开始闹着要去了,陈明守哄了几句也不管用,还是要爬上车跟着去。 宋慧娟哪会让他跟着去添乱,眼看着他再闹陈庚望的脸色就快忍不住了,宋慧娟一把把人抱进了灶屋,嘟囔了一句,“真是冤家!” 这父子二人可不是前世的冤家,不然这辈子哪那么多折腾? 小捣蛋鬼透过窗户见人出了门,那动静越来越小,人就从他娘怀里逃了出来。 宋慧娟知道人走远了,这才任由他跑了出去。 小捣蛋鬼跑出灶屋却跑不出院子,门被陈庚望临走前随手上了门闩,他个子不够,哪里能推得开,拍了半天也没用,气急败坏又跑了回来,小手指着他娘就说,“坏!” 宋慧娟自然把他推门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这会儿见他跳脚,哄了他两句,又问,“娘坏?娘要不拦着你就能跟着去了?你爹拿了主意还能改不成?” 这话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小捣蛋鬼虽然年纪小,可他一直知道在这个家里能当家作主的人是谁,自然知道他娘的话大多时并不管用。 闹了一会儿,也改不了了,人就就折腾起草棚子底下的新养的那条小黑狗了。 这条小黑狗是前头老二家养的老狗生的,有好几只,小捣蛋鬼见了起了热乎劲儿,缠着宋慧娟非抱了一条,刚满月没几天就被他抱了回来。 有了事做,人就不缠着宋慧娟了。 本来是要去县里北关去卖的,正赶着陈庚望昨儿去借称,听说乡里来了个收猪的贩子,价钱还可以,这就改了主意去乡里,也省的跑几十里的路了。 这些事都是陈庚望拿主意,宋慧娟已经在这个院子里忙得脚不沾地了。 乡里离得近,刚到饭点儿那父子俩就拉着架子车回来了,正好宋慧娟刚做上饭。 陈庚望这趟去带了五只小猪仔回来,年年养,年年都能换钱,父子二人把小猪仔赶去猪圈,这回小捣蛋鬼被宋慧娟拘在了身边,没再跑过去捣乱。 刚蒸好的馒头,打了点咸菜汤,配着宋慧娟腌的咸菜对付了一顿,下午宋慧娟腾出手来,把陈庚望带回来的猪肉炸了猪油,渣滓给他们做了顿猪肉包子,一个个吃得满嘴油。 “还想吃,”小捣蛋鬼趴在宋慧娟腿上,仰着小脑袋看她。 宋慧娟摸了摸那圆滚滚的小肚子,把人拒绝了,“明儿再吃。” 小捣蛋鬼在他娘这里没讨着,滴溜溜就看向了他大哥,他大姐早被他略过去了,人巴巴跑过去,也不开口,就是瞪大了眼看着。 陈明守总受不了他这个样子,刚要把手里的包子递过去,宋慧娟就开了口,起身把人拉过来,“不能给他吃了,再吃等会儿又该捂着肚子不睡了。” 这小捣蛋鬼打的主意被他娘给拦了,小脸儿皱巴巴挤在了一起,宋慧娟看得想笑,问他,“喂小黑了没?” 小黑就是那条他抱回来的小黑狗,这几天一人一狗还算热乎,刚抱回来的那两天非要抱着上床不可,要不是宋慧娟临睡前过去看了一眼,非得被他藏了过去不可。 小捣蛋鬼一经提醒,忙跑进屋子去看他的小黑狗了,还特意抱了过来给它烤烤火,夜里趁宋慧娟不注意,偷偷摸摸就又把狗抱上了床。 等天一亮,宋慧娟推开门一进来,正好撞见那狗趴在床上撒尿,教她当场逮了个正着。 小捣蛋鬼没话说,眼睁睁看着他娘给他的小黑狗系上了绳子,眼看着要给它一个孤零零拴在草棚子底下,小捣蛋鬼终于开口认错了。 “别栓这儿,夜里冷,”小捣蛋鬼把着他娘的胳膊晃悠着求情,“栓屋里,我再不抱他上床了,成不?” 宋慧娟摇了摇头,指了指那草垛子下面,“就栓这儿,有草挡着也不冷。” 这一回宋慧娟没再心软,把狗拴在了草垛子旁边,小捣蛋鬼知道自己拗不过,只能拉着他大哥给他的小黑狗做了个软和的草窝,好歹能遮风挡雨。 晌午十来点,打乡里来了个几个人,开着轰轰响的大车,惹得好些人都跑出去看热闹,小捣蛋鬼自己免不了。 过了没多久,小捣蛋鬼就抱着他的小黑狗跑了回来,跟陈明守边比划边说,“车可大可大了,明浩哥家的羊装那个大车上了。” 宋慧娟听了半晌,才明白那是乡里下来的羊贩子。 果然,没过多久,陈庚望就把家里养大的那几只羊赶了出去,几个孩子都跑出去凑热闹去了,宋慧娟只站在门里朝外看了会儿,还记挂着锅里蒸的花馍馍。 这两年,村里有十几户人家都养了羊,往日都是大家赶到乡里去卖的,这会儿就有好几户都把家里的羊赶了出来,在哪儿卖不是卖,只要价钱合适就行。 这两天卖了猪,又卖了羊,家里算是能添上一大笔钱的,毕竟除此之外庄户人家就没什么生钱的路子了,每年分下来的那些粮食也只能勉强糊口。 家里有了钱,日子就好过一些。 夜里安顿好几个孩子,宋慧娟才进了里屋,陈庚望正坐在长桌前数钱,她只想着赶紧趁热洗洗脸,热水熏得脸儿红红的,又添了点儿热水泡泡脚。 等她把自己收拾好上了床,那坐在长桌前的男人才站起身,把那钱用布巾包起来放在了床尾靠里的那口箱子里。 这时,男人脚上的水已经凉透了,他只随意洗了两下,熄了灯就上了床。 “今年还添啥不添?”男人蓦的问了一句,宋慧娟连眼也没睁,侧过身。 “不添啥了,肉不是割好了?老二带的料子还有,衣裳都做好了,”宋慧娟挨个说起来,“就是回头小苑庄和邓楼来,得备点礼儿回过去,油条明儿就炸,你看看还添不添?” 小苑庄和邓楼那边是陈庚望两个姑家,人要是初二来了,东西得放老宅那边回过去,连陈如英嫁的任楼那边也是。 “那些我都想好了,除了这哩?”陈庚望又问身旁的妇人,外头的事不用她操心,她只要把这个院子里的事操持好就成。 “除了这?”闭着眼休息的宋慧娟有些疑惑,睁开了眼,转过头去看身后的男人,“没啥了,不然就是给几个小的添点儿纸笔,明实明年收了麦也该去上学了。” 妇人不知想到什么,开始絮叨起来,陈庚望听了半天,躺了下去。 宋慧娟自己说了半天,恍然听到男人的呼噜声,撑着胳膊看了眼,止住了话头,也就睡了去。 过了两天,家里的活儿都做完了,宋慧娟也终于闲了下来,坐在院子里给她这个闺女正洗头,她那小儿就从外头跑回来了,嚷嚷着,“娘,我也想去逛庙会,娘……” 宋慧娟手上正给明安倒着温水冲头发,不许他跑过来作乱,只得问他,“逛啥庙会哩?” “明宝就去了,”小捣蛋鬼围在宋慧娟身边念叨,“奶还给买新糖人了。” 明宝是曹桂琴去年刚生下的小子,今年才刚满一岁,宋慧娟听她这小儿说完,心里就有数了,大抵是张氏带着老三家里那两个赶着小年去了乡里逛庙会,许是教她这个小儿看见了。 宋慧娟哪里不知道张氏的偏心,但她没在这几个小的面前说一句张氏的不是,但孩子们越来越大,哪里不明白,陈明安直接就问了出来,“你也跟奶要了?” 小捣蛋鬼刚才在张氏面前还硬气得很,虽说没要回来,可这会儿在他娘和他大姐面前就委屈了,说着说着还生气了,撅着小嘴一屁股坐到小凳子上,“不给我!”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29节 “你还是当哥哩,”宋慧娟面上笑了笑,“咋还跟明宝抢吃的?” “哼!”小捣蛋鬼才不认这个道理,何况陈明安也不认,当即就表示,“等会儿大姐带你去,我给你买。” “大姐好,”小捣蛋鬼立即就抱住了他大姐的胳膊,还忿忿说,“娘坏!奶也坏!” 这话一说出口,宋慧娟就拍了下他的屁股,斥了一句,“说啥哩?” 下一瞬,陈庚望背着竹篓子就打门口进来了。 人还没走到他们娘几个身边,坐起身擦头发的陈明安就先开了口,“爹,等会儿我带明实去趟乡里。” 听到这话的陈庚望脚步一顿,看了眼身旁端着盆就往西走借机避过他的妇人,问了一句,“跑那儿作甚?” 说着话,把身上的竹篓子卸了下来,靠在门边。 “买糖——”小捣蛋鬼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大姐一个眼神止住了,“娘老不出门,明实在家多闷,带他去逛逛。” 陈庚望把两人的眼神官司看得明明白白,却还是没开口。 第156章 宋慧娟站在井边,打了水涮着盆,把身后她那闺女的话听进耳里,手上的动作不停。 陈庚望看着他这一双儿女,没有应声,只是把目光移到走过来的妇人身上,看她如常般忙活着,一点儿也没有插话的意思,好似很放心这两个小的跑到乡里。 没等到他的回应,小捣蛋鬼已经快等不及了,朝他大姐直眨巴眼。 陈明安自然明白她这弟弟的意思,也不再看她爹了,擦干头发,把布巾往绳上一搭,转身就跑进了屋,小捣蛋鬼见状忙跟了上去。 宋慧娟进了灶屋,没理会他们爷几个。 有些话孩子们年纪小,偶尔抱怨上几句,可她不能说,更何况现在连明安也知道那种话不能说出口,说了陈庚望是要教育她的,也只有那个小捣蛋鬼不吃教训。 对张氏的偏心,她早已经领会了,连这几个孩子也看在眼里的,就是老二家里那三个也是,孟春燕不止一次的跟她抱怨张氏偏心,可她还是和在孩子们面前一样,对那老宅的人和事是一句话也不多问,一句也不多说。 陈明安从枕头底下翻出自己缝的小布包,里面放着她这两年的压岁钱,在她小弟弟的注视下打开拿出一张小票子揣进了里兜。 小捣蛋鬼钱还是认识的,“大姐哪儿来的钱?” “压岁钱啊!”陈明安重新把自己的小布包放好,又问他,“你的压岁钱哩?” “我的?”小捣蛋鬼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忙跑出去问他娘。 “娘!”小捣蛋鬼绕过门边的人就往灶屋里去。 宋慧娟应他一声,“咋了?” “我的压岁钱哩?”小捣蛋鬼像个小牛犊子似的,仰着脑袋问他娘。 “压岁钱?”宋慧娟这才转过头看他,“要压岁钱作甚?” “买糖人!”说着,小捣蛋鬼就要上来拉她。 “成,”宋慧娟叹口气,被人牵着站起了身,出了灶屋的门,看到陈庚望正坐在椅子上问明安,只是状况看起来不大好,小姑娘的脸憋得红红的,看着不大肯说。 宋慧娟看了眼,到底还是没开口,任由小捣蛋鬼把她拉进里屋,取下箱子上的针线篮子,从里头取了一张小票子给他,还得嘱咐两句,“可拿好了,丢了可就买不着了。” “知了,知了,”小捣蛋鬼一跑出去就直奔他大姐,小手高高举着,“我的压岁钱!” 陈庚望看见这小子,脸上就不像对着软绵绵的闺女了,也不再逼问眼眶红了的闺女了,只得看着小子咋咋呼呼的去喊了老大,闹着一齐要出去。 里屋的宋慧娟听见他们这会儿真要出去,不免得要多嘱咐两句,尤其是这个小捣蛋鬼,“路上听你大哥大姐的话,路上别乱跑,买了糖人就回来,娘等会儿就做饭。” “知了,知了,”小捣蛋鬼早等不及了,说着就要往出跑,好歹被陈明守拉住了。 陈明守和陈明安都大了,去乡里的路早认识了,尤其是陈明守,乡里的路就是他平日去学校的路,“您别担心,我们快去快回。” “钱拿着,”宋慧娟又拿了张票子塞给他,“路上见了啥想买就买点儿,好歹是过年了。” “家里添啥不?”就给弟弟妹妹买两个糖人,哪用得了这么多,陈明守就问问他娘。 “家里啥都不缺,你们看着买点自己想吃的,”家里缺什么早就置办了,哪要他们几个孩子去带。 等看着人出了门,宋慧娟才进了屋,拿起线转着纺车一根一根重新纺起来。 透过门前的半截帘子,陈庚望听着那吱吱呀呀的声音,瞧见那妇人的侧影落在脚边,也知他是从她嘴里问不出什么的。 夫妇二人,分坐在两间屋子里,各自忙着。 纺好几团线,宋慧娟出了屋看了看时间,忙进了灶屋开始做饭。 等饭快要出锅,几个小的才跑了回来,她那小儿急匆匆率先跑到她身边,把手里的糖人伸到她面前,高声唤她,“娘!” 宋慧娟放下手里的碗,低了头吃了一口,甜滋滋的,冲他露了笑脸儿,“可甜!” “还有,”小捣蛋鬼急忙忙就跑了出去,把他大哥拉了回来,指着他手里红艳艳的一串,“尝尝!” 宋慧娟回过头,就看他大儿手里还举着一串山里红,她吃不得太酸的,,忙摆手,“酸,娘吃一个牙都得酸倒了。” 小捣蛋鬼呲呲笑起来,咬了一口嚼得嘎嘣响。 见他自己吃的兴起,宋慧娟把饭盛好,才问,“就买了两串这?明安哩?” 陈明守往外头一指,“她自己拿了压岁钱,买了一包瓜子,正跟红霞说话哩。” “你哩?”宋慧娟拿了个碗把山里红放进去,怕等会儿化了,“就给他们俩买了?” “没,我买了盒墨水,”陈明守打了水给他小弟弟洗手。 “想着出去了买点没吃过的,”宋慧娟把碗端到案桌上。 “没瞧见啥新奇的,”陈明守把小捣蛋鬼放开,自己洗了洗,“家里啥都有,就是教他解解馋。” “这会儿可好了?”宋慧娟看着伸着小舌头舔个没完的小捣蛋鬼。 “好了!”小捣蛋鬼一点儿也不羞,嘴里吃着还得回上两句,“以后我才不找她了,我有压岁钱。”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大抵是两个大的在外头嘱咐他了,这会儿也知道避着说了。 过了会儿,陈明安才抱着一包瓜子赶在陈庚望后头进来,宋慧娟见她进来,朝她摆摆手,“去洗洗手,先吃饭。” 宋慧娟想着人跑去庙会买了糖吃了,这事也就了了。 没料到,陈庚望还是知道了,许是小捣蛋鬼还是没长记性,教陈庚望两句话绕了出来,这会儿当着她的面儿把明安叫了出来。 “你听明实咋说的?” “明实能咋说,就是说碰见奶带着明宝去买糖人了,没给他吃。” “那就带着他非跑到乡里去买?明宝几岁?” “他小咋了?明实也小,他想吃就是错?” “你——” “平日里娘不许我们说,就是怕您说我们,您说了能咋?打明宝一生下来,我就知道了,她不是不疼人,就是不疼明实!” 宋慧娟听见明安越说声儿越大,就知道要闹起来,人刚站起身,还没掀开帘子,就听见明安带了哭腔,说,“您还想打我?” 一听这话,宋慧娟顾不得多想,下意识地就跑了出去,挡在了明安前面,看着面前的男人,目光不再似往日的温和柔软,浑身长满了刺一样,只缓缓问他一句,“您打她作甚?” “你这妇人!”陈庚望的心被她的目光刺的一痛,抬起的手重重落在椅背上,一脚踢开挡路的椅子,摔门进了里屋。 发出的声响把正在草棚子底下喂猪的陈明守也惊动了,他两步就跑了来,“娘!” 陈明守跑到他娘面前,看着趴在他娘怀里痛哭的明安不知从何安慰,宋慧娟朝他摆摆手,带着小姑娘回了屋。 宋慧娟轻轻拍着趴在她怀里的小姑娘,还像她小时候一样安抚着她,等人慢慢平缓了些,才问她,“真动手打你了?” “没,”小姑娘肿着两只眼睛,抽抽噎噎的,“没打,我就看见抬手了。” “没打就好,这小脸儿打坏了就不美了,”宋慧娟拿着帕子给她抹泪儿,“我头开始没出来就是想着他就是问问你,最多说你两句,三个孩子他最疼你了。” “他哪儿疼我了?”小姑娘一生气起来,也是犟得很。 “咋不疼你了?”宋慧娟给她又擦了擦小脸儿,“你长这么大,一个手指头都没舍得动过你,人家都说明守长得像他,可我瞧着还是你最像他,这双眼睛从前看还像我,现在真是越长越像你爹了。” “像他有啥用?他的心也是偏的,都偏老宅去了,”小姑娘越说越不像话。 听完,宋慧娟摇了摇头,“你也不想想,那是他亲娘,是长辈,这话你咋能说?就是我,也不能说。” “那咋不能说?都是事实,”小姑娘越说越激动。 宋慧娟给她松了头发,拿着梳子一下一下梳起来,“事实也不能说,在这个地方不能说,你爹要是说一声要当孝子,你们都得跟着一块去,连娘也得去,这才是咱们这儿的礼儿。” “这没道理,”小姑娘长这么大了,哪里不明白陈家沟的规矩,她只是不想再承受这些无端的愚昧的老礼儿了。 “娘不逼你们,这些乱糟糟的事儿有我,怎么也压不到你们身上,娘总听你小舅舅说外头跟咱们这儿不一样,娘这辈子出不去了,你好好读书,以后出去替娘多看看,瞧瞧外头的妇人是咋活的,就是别活成娘这个样子……” 母女俩坐在床上,说了个把钟头的话,往日那些不曾说出口的,即使两代人中间隔了那么些年,可同为女人还是有很多相似的。 看着趴在她腿上睡着的小姑娘,宋慧娟心里替她疼,她知道这个小姑娘和她不一样,她自己长出了新的枝芽儿,她不知道是好是坏,可她只能拼尽力气呵护着她的枝芽儿,希望她能快快长大,飞出这个山沟沟,飞到外头,找到一条她自己的路。 陈家沟这个地界儿,有太多的老礼儿要守,有太多的规矩要遵,也有太多人要顺,不止是陈家沟这一个地界儿,还有旁边的十里八乡,都是如此。 那些妇人们比着家里的男人们没少做什么活儿,可辛辛苦苦一辈子,也得不到什么,甚至面3对男人动手也无法反抗,甚至不能反抗,她不希望怀里的小姑娘以后也过这样的日子,她宝贝着好容易养大的,心肝肉一样。 第157章 因着这父女俩闹了一场,家里的气氛就安静了下来,小捣蛋鬼跑出去耍了,就彻底沉寂下来,如那条被冻住的南河。 到了点,宋慧娟准备做饭,打个咸菜汤,热几个包子,吃完身上热乎乎的。 做好饭,喊了声,陈明守把在外头疯的小捣蛋鬼叫了回来,人坐到案桌上还不老实,扭了头问他娘,“大姐哩?” 宋慧娟拿着饭勺的手顿了顿,忽略坐在灶下烧锅的目光,敷衍他,“等会儿我去看看,你洗手了没?” “洗了,”小捣蛋鬼伸出小手给他娘看,随即才捧着菜团子啃起来。 宋慧娟把饭给他们爷几个端到案桌上,才进了屋去看还在闹脾气的小姑娘。 到了饭点,人早醒了过来,趴在床上就是不肯起来,一听见推门声,陈明安就盖好被子闭上了眼。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30节 宋慧娟见人用被子捂住了脑袋,撑着劲儿坐到了床沿上,给她仔细掖了掖被子,才拉下了那盖在脸上的被子,“焐不焐?” 小姑娘听见她娘的声音,这才睁开了眼,不答反问,“咋了?” “该起来吃饭了,”宋慧娟给她的衣裳从被子里掏出来,“娘给做了汆丸子,贴的玉米面饼,你最欢喜吃,起来去喝一碗暖暖身子。” 陈明安心里有些意动,却还是把头扭了过去,不愿意起来。 宋慧娟也知道这个小姑娘脾气倔得很,平日里和和乐乐的看不出来,内里也是个犟脾气,只得哄着,“再不吃明实可都吃完了。” 这话刚说完,就有人不愿意了,“我才不抢大姐的。” 回头一看,那小捣蛋鬼正趴在门口往里探脑袋,宋慧娟见他这小模样,问他,“吃完了没?” “吃完了,”人还扒着门往里探着脑袋。 陈明安被他逗笑了,朝他招手,“咋不进来?” 一听这话,人就被解了封印一样,颠着小腿就跑了起来,跑到床边,举着小手就往他大姐额上探,“是不是病了?” “没,”陈明安被她这个小弟弟的举动感动的心里暖乎乎的,一把把人拉上床,“好的很。” 宋慧娟见他们姐弟俩亲亲热热的凑在一起,还是劝了一句,“明实都吃完了,再不去吃饭可就凉了。” 小捣蛋鬼蹭的一下就跳了下来,“我给大姐拿过来!” 说着,人就要跑出去,宋慧娟一伸手把人拦了下来。 宋慧娟无奈,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她就是想小姑娘自己去拿,真要是在这屋里吃了饭还成什么样子了,父女俩这么僵持着还真就闹了气了不成,小姑娘不下自己给搭的这个台阶,难不成还指望着陈庚望那人主动给台阶下? 说到底,这父女两个都是一顶一的犟脾气,没可能指望陈庚望这个当老子的给她低头,也只有她这个作小辈的先下台阶。 “快起来穿好衣裳,”宋慧娟看了眼她这小姑娘,“就是撒气也不该这样,好好去灶屋里吃。” 说罢,把这闹腾人的小捣蛋鬼牵了出去,“不许捣蛋,去看看小黑去。” 正巧碰上陈明守端着煮好的红薯疙瘩从灶屋里出来,问他娘,“明安起了没?” 宋慧娟摆摆手,“哄了两句,教她自己再想想。” 说罢,推门进了灶屋。 陈明守经过西屋的窗子,往里看了一眼,才端着盆去了草棚子底下。 还在灶屋坐着的陈庚望时时注意着那边的动静,自然把这娘俩的话听得清楚,这会儿看到那妇人自己一个人走过来,面上还是岿然不动。 宋慧娟刚端了饭坐在灶下吃了两口,就看见那闹脾气的小姑娘慢腾腾挪着过来了。 她如往常一般,放下手里的碗起身,掀开锅盖子,把给她留下的汆丸子端了出来,又问她,“一块够不够?” “够,”小姑娘别别扭扭从她娘身后走出来,自己伸出手去拿了一块玉米面饼子。 宋慧娟还是给她端着碗放到了案桌上,父女两个又坐到了一张桌子上,她还是去了灶下坐着。 陈明安低头吃着饭,控制自己不往旁边看,两眼只盯着面前的丸子,一心吃饭。 蓦的,装着鸡蛋的碗突然被推到了面前,陈明安嚼动的嘴巴顿了顿,眼睛微抬了抬,余光一触到那双手,立刻转了回来,嚼着嘴里的丸子不肯说话,也不动那个碗里的鸡蛋。 满屋子寂静,瓷碗被推发出的声响宋慧娟自然听得清清楚楚,看她那小姑娘还是低着头吃饭,一句话也不没说,她就知道心里还是犟着的。 至于那坐在旁边的陈庚望,好容易给个台阶,被他这个脾性大的闺女装作视而不见,人也坐不住了,看了眼坐在灶下的妇人,也是垂着眉眼,拉开门人就走了。 这时,宋慧娟深深叹出了口气,摇了摇头,对她那犟脾气的闺女恨铁不 成钢说了句,“你啊!” 陈明安哪里不知道她娘的意思,可她还是低着头不说话,只是加快了自己吃饭的速度。 这一回,陈庚望亲自搭了台阶,她这闺女还是不下,非得把自己架在这儿了,他们父女俩脾气是一个比一个犟。 宋慧娟站起身走到了案桌边坐下,免不得要对她这犟脾气的闺女说几句,“你就不明白?” 陈明安只顾着吃碗里的饭,还是不吭声。 宋慧娟给她剥开那碗里的鸡蛋,递了过去,“你跟你老子爹有啥隔夜的仇?以后见了面也不搭理他了?” 陈明安放下碗,又低头吃着她娘递过来的鸡蛋,听她娘一句句问她,一句句劝她。 “有些事娘不说你也知道,从前就没计较过,眼下计较啥哩?娘就想你们几个能好好的长大,成家立业,娘这一颗心啊,一半都扑在了你们身上,别把自己困在这些乱遭事上头,好好的读书,赶明儿跟你小舅舅一样考上了学,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比这些强多少……” 宋慧娟苦口婆心劝了好半天,小姑娘才终于点了头,“知了,等会儿烧了水我还给他端过去不就成了。” 闻言,宋慧娟才松了心神,开始收拾去残局。 娘俩坐在灶下烧了水,宋慧娟掀开锅盖子,没喊那两个,看了眼她这个犟脾气的闺女,“去拿盆去。” 自己说好了的,这会儿后悔也来不及了,陈明安在她娘的注视下,看着那间里屋犹豫再三走了出去。 宋慧娟见人磨磨蹭蹭进了里屋,这才朝外头喊了声,“明守,把盆拿来。” 陈明守听到后把他小弟弟放到床上,端着盆就跑了出来,正好碰到同样端着盆从里屋出来的明安,人走进漆黑的夜里,他透着月光看了看,“卷子写完了没?明儿我给你看看?” 陈明安摇摇头,“等会儿我就写。” 说着话,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 宋慧娟先拿过明守的盆,给他添了大半盆,又嘱咐道,“先回去赶紧洗洗睡,明儿再写,别熬眼睛了。” 陈明守点点头,端着盆走了回去,带着他小弟弟把小黑狗放进他的草窝里,两人就洗漱上床了。 有陈明守在,那边就不用宋慧娟操多少心,她给小姑娘打了水,同样的话也跟她说了一遍,临走前又特意嘱咐了一句,“端过去,好好说。” 陈明安瘪了瘪嘴,还是端着盆进了屋。 里屋没有点灯,陈庚望坐在长桌前,听见那慢腾腾的脚步声,闭着眼没有去看。 陈明安刚才进屋来拿盆就是压着步子悄悄进来的,这会儿手里端着盆也不能随意放下就走,只得挪着步子往里走。 没有点灯的房间,只有南边一扇小窗子微微透着光,并不能照到整个地面,陈明安走的多了,脚下的路凭感觉也能走上几步。 刚跨过月光投到的地面上,桌子上放的那盏油灯突然亮了起来,把面前的路照的亮堂堂的。 陈明安一顿,眼睛就对上了拿着火柴的人,很显然。 陈庚望这时甩了下手上还燃着的火柴,停滞的空气随着他的动作重新流动起来。 陈明安嗫嚅了半天,还是开了口,“娘让您先洗。” 撂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压着心里的异样转身就走了出去。 陈庚望透过窗户看那身影跑进了灶屋,才把目光移到脚边冒着热气的木盆,眉眼处微弯。 陈明安落荒而逃,到底年纪小,脸皮儿也薄,跑进屋里后宋慧娟看她的模样心里就有了数,也没再问她,教她这样倔脾气的人低头算是为难人了,但亲生的父女俩真能有什么隔夜仇不成? “去洗洗睡罢,字儿明儿再写,”宋慧娟给她打了水,又嘱咐了一遍。 陈明安心里还是别扭着,可她娘没再问她,她也不好意思说,端着盆就回了屋。 宋慧娟跟着她一起离开灶屋,两人一东一西,推开门,陈庚望正坐在椅子上,面上瞧着松浅了不少,两条腿交叠着落在木盆里。 只看了一眼,拉出床下的另一个盆,宋慧娟就挡了帘子跨出了屋。 照常看了看那边两个小子,给俩人掖了掖被子,又进了西屋去看看那个犟脾气的闺女,人已经上了床,还没睡,连盏灯也没点,正望着头顶的椽木发呆。 听得门响,才回过神来,对着走到她身边坐下的她娘坚定的说了一句,“以后我带您出去。” 漆黑黑的夜里,那两只眼睛仿佛冒了光一样,宋慧娟被她说得心里一怔,随即又泛起酸来,连眼眶也不知不觉的染了红。 “娘知了,”宋慧娟摸了摸她这个闺女的小脸儿,她也才十来岁,可就是这样孩子气的话最让她动容,不知比着那些空口白牙的大人说的多教她信服。 这个世道把妇人困在了一方院子里,又或者范围大一些,不拘是十里八乡,但那些心总还是被困住了,即使底下的那双脚被解放了。 第158章 那父女俩虽是和了好,可陈明安也不像往日一般黏糊陈庚望了,倒总往宋慧娟身边凑。 眼看着就要过年,父女俩还是一幅不冷不淡的样子,宋慧娟看着眼里有些急,可也知道自己急不得,到底得教小姑娘心里过得去,可两人为这种事闹了一场心里又怎么会毫无芥蒂。 三十这天,宋慧娟一早就给做了炖肉,还包了饺子,一家子围着案桌吃的热热闹闹,几个小的都盼着新年。 还没到晌午,天儿猛然阴了下来,冷风刮在脸上,宋慧娟把人都叫进了屋,陈明守听了宋慧娟的嘱托这几天带着他那个小弟弟认字,这会儿一听他娘喊就要出去把人带回来。 一拉门,就看见小明实迈着腿儿就朝家里跑,后头跟着个小脚太太,手上拎着两双鞋,脸上露着笑儿,直喊道,“跑这么快,等等奶……” 听了这话,小捣蛋鬼两条小腿跑的就更快了,一进了门,就嚷嚷着,“关门!” 宋慧娟听见动静,就看向了正站在门边的她大儿,虽然话没问出口,但陈明守回过头阻拦他这个小弟弟时已经注意到了他娘投过来问询的目光,说了句,“奶来了。” 这话不知是对着门里还是门外的人说的,只因话刚落地,那年逾六旬的妇人已经露了面儿,身上穿着一套老式的宽袖衣裳,袖口处缠的紧贴,满头只有几绺白发惨杂其中,面上正是精神奕奕。 听见陈明守的话,宋慧娟已经拍了拍歪在她腿上的陈明安,示意她起身。 宋慧娟先是迎了过去,“他爹刚教庚强大哥喊出去,不知道啥时候回来哩?” 说罢,张氏脚下的步子就停了下来,把手上的一双鞋递给宋慧娟,“庚望这几天也没去,我正好出来,前几天给他们弟兄几个做了双鞋,好赶着年下穿。” 张氏每年得了闲都会给她这几个儿子做上两双鞋,几个孙辈倒是鲜少得到张氏亲做的衣裳鞋袜,也只有刚来到这世上时能得一身她亲手做的衣裳鞋袜。 “成,”宋慧娟接过,拿在手里,“等他回来了我给他。” 张氏点点头,瞧见本来对着她跑进屋的陈明实趴在窗户上往外看她,又笑道,“明实咋了?见了我也不喊人了?” 宋慧娟顺着她的视线看到她那小儿,心里明白缘由,可面上还是笑着说,“哪个知道他那小脑袋瓜里想的啥?” 张氏的目光重新移到面前的这个大儿媳妇身上,玩笑着说了句,“我当他是记仇了?” 宋慧娟没搭腔,只是扯着嘴角笑了笑。 两人都知道张氏说的话是为何事,但宋慧娟不会开口,她不能让那些个不好的名头按在她的孩子身上。 陈庚望不在,张氏在这个院子里待不了几分钟,几个小的也不是缠人的年纪,对这个打小没跟过几天的奶奶实在没多少的亲近。 张氏转身走出门,小捣蛋鬼就从里屋跑 了出来,看都未看一眼宋慧娟手里拎的鞋子,转头就被陈明守带进屋里去了。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31节 一直坐在堂屋门边的陈明安眼看着陈明实那个小捣蛋鬼被她大哥带走,也跟着她娘进了屋。 人一跟了进去,看着她娘把那双鞋子放到里头的那口樟木箱子上,拉着她娘就问,“这鞋是不是又做小了?” 实在不是陈明安多了解她爹的尺寸,而是年年送来的鞋总是小,但她那个爹却还是硬撑着穿去老宅,生挤得脚疼,一回家就得脱,还得打了热水泡上好半天。 宋慧娟打眼一瞧也知道这鞋做的小,她年年不知道给陈庚望做了多少双,哪里还不清楚。只是陈庚望这个孝子要穿,成全他娘的脸面,她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于是,宋慧娟只是笑了笑,没回答她这个闺女的问题。 但陈明安也不执拗于这个问题,她转而问道,“为啥年年只给爹做,我没就算了,为啥明实和大哥也没?” 这个问题她困在心里很久了,但以往挨着她爹的面子,她从没问出口,可今年她不想再憋着不问了。 宋慧娟知道她还是没过去心里的坎儿,扒着针线篮子头也不抬就说道,“人老了过日子指靠的是儿子,谁指望孙子?往后我老了也指望明守明实哩,对儿子自然得尽心尽力。” “那我哩?”陈明安知道她娘和外人不一样,可还是忍不住问。 说到这宋慧娟才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着面前她的闺女,心里软塌塌的,“娘当然也指望你了,等娘老了还指着你多来看看,这家里的东西娘做不了主,只能想法子给你攒点儿,还是这世道对女娃不好……” 宋慧娟说起来又不免叹气,但陈明安知道她娘对她的心就能勇敢的面对这世道人心了,她继续问,“可是奶对爹和二叔三叔不一样,对三叔可好了,这是咋回事哩?” 宋慧娟对她能感知到这些并不惊讶,十来岁的人也是说小不小了,“五个指头还有长短哩,何况是人哩?是人就都有不如自己意的时候,哪能都一样?” 陈明安认真想了想,勉强算是一个答案,她能接受,又问道,“那娘待明实跟大哥也不一样吗?” 宋慧娟被她问得恍然,眼前恍若出现了上辈子,她这两个儿子各有各的好,可也都让人放不下,她想念着从前,缓缓说,“娘也不知道你们是咋想的,往后会不会也觉着娘偏心哪个,可娘的心都扑到你们身上了,明守是老大,难免会受委屈,你是女娃,自然也会委屈,就是明实这脾性,我瞧着跟你爹也是个冤家,个个都不好过,娘只盼着你们以后别闹气,好好的就成……” “我不跟他们闹气,”陈明安明白她娘对他们最朴素的愿望,她哪里还会为难替他们思虑至此的亲娘哩? “娘跟你说不是让你让着他们,是想你们相互体谅,”宋慧娟跟她这个贴心的小棉袄笑了笑,“没有只教你让着他们的道理。” “我就知道娘跟奶不一样,”陈明安抱着她娘的胳膊露了笑脸儿。 可宋慧娟听见这话却点了下她的脑袋,“这话不能跟你爹面前说——” 她还没说完,陈明安就心领神会,摇着脑袋拉长了腔调,“我知道了,刚才那些也不能说不是?” “知道就成,”宋慧娟摸着她的辫子,“你也大了,有些话得知道不能胡乱往出说,在娘面前没啥事,可要是在外头就不成了。” “我知道,”陈明安故意皱着眉,她哪里不知道这些,她就只是在她娘面前这样罢了,“您咋都替爹说话?奶待您也不好。” “我哪替你爹说话了?”宋慧娟不解,侧了头去看她这个脑筋乱转的闺女。 “那您劝我跟爹和好?”陈明安瘪嘴。 “傻孩子,那还不是为了你,”宋慧娟笑了,也站在陈庚望的角度上说了两句,“有时你爹的日子也不好过,家里家外指着他,上有老下有小,夹在中间可不好过哩。” “赶明儿去拜年,可得好好的,”宋慧娟又嘱咐一句,“明儿再睁眼可就是新年了,这些乱遭事就放下,过年可得高兴高兴。” “知了,知了,”陈明安知道她娘什么意思,无非是劝她跟她爹的事儿,虽然这几日面上对她爹亲近了不少,可比着以前心里还是不一样。 外头站着的人把里屋娘俩的话听的一清二楚,有些事他不是不知,而是只能装作不知,甚至对于这个妇人的宽容忍让也是视而不见,他的父母兄弟委屈不了,自然只能委屈自己,这跟着他过日子的妇人自然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连这个孩子也是如此。 对于前几天明安话里话外的意思,他不是不明白,虽然他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缘故,可左不过是那些事,可他没法子开口去问他娘,也没法子跟明安说,唯一的法子就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压制着孩子的不满怨怼,这也是他从老一辈人身上得来的经验。 只是他从没想过原来这一切屋里的那个妇人她都知道,但她仍然选择闭口不言,和他一起承受着这一切。 里屋还在说话的母女俩自然没发现外头正站着他们一直谈论的当事人,说了几句转而又商量起等会儿的这顿饭来。 晌午宋慧娟炖了条鱼,配着汤下了面,晚间就吃的简单点,煮了红薯茶,炒了鸡蛋,吃完饭,安顿好几个孩子早些睡明儿好早起去拜年,宋慧娟才进了里屋。 但她刚收拾好自己熄了灯,人还没躺到床上,身旁的男人就凑了上来。 原是想着明儿还得早起,宋慧娟由着他折腾一回,浑身疲软的睁不开眼时,就听到颈边的男人呼着热气儿打在耳朵上说了句,“你也知道我夹在中间日子不好过?” 宋慧娟立时就睁开了眼,这时她才明白中午他们母女俩说的那些话被他听见了耳朵里,但她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开始听的,还是从头到尾都在。 仔细回想了一下,索性他们没说什么坏话,不然身上的男人此刻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了。 这也是给她一回警醒,有些话还是不能说。 身上的男人见怀里的妇人走了神,不免顶撞起来,听得怀里的妇人惊呼一声,下一刻就又放缓了动作。 好一通磨磨蹭蹭,男人把怀里的妇人折腾的喘着气儿缓缓平息,面上的汗珠子不知不觉间滑落在妇人的发间,打湿了她额前的几根碎发。 男人随手擦去两人身上的黏腻,长臂一揽,两具身子就贴在了一起,闭着眼感受着妇人绵绵的呼吸声落在耳边。 第159章 天儿不亮,宋慧娟照常醒了过来,身子被锢得紧,一动身上的那条胳膊就摩挲了起来,她等了会儿身上的劲儿没松,还是动弹不得,只得抬眼去看贴着额上的人,轻声说,“该起了。” 这时,陈庚望贴着妇人的手才松了劲儿,看着撑着胳膊坐起身的妇人,宽大的背衫遮住了昨夜曾贴在身上的柔软,散乱的头发垂落在耳边,两手来回挽过,对着窗户团成了一个圆髻,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耳后的红印子。 但宋慧娟还是无法忽视身后的目光,只是面色还是如常,穿上昨晚睡前从箱子里翻出来的新衣裳,用的就是宋浦为带回来的料子。 卸下门闩,掀开帘子,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快步走近灶屋,点了火忙起新年头一天的饭来。 此时的陈家沟已经渐渐从沉睡中醒来,头一道就是炸耳朵的鞭炮声,从被窝里被喊起来的孩子们吵吵闹闹,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饺子捂手。 宋慧娟忙完家里的活儿,陈庚望已经带着两个儿子出了门,脱去灶衣,放下袖子,带着陈明安也出了门。 年岁愈大,陈明守就不在跟着宋慧娟一起去拜年了,他一走,剩下的那个小捣蛋鬼就不愿意了,非得跟着他大哥,如此那父子三人就先一步出了门,照例是顺着路走一遍 ,最后仍是拐进了老宅。 还未进门,就听见娃娃哭闹的动静,宋慧娟往里走,果然见孟春燕已经带着三个孩子到了,哭闹的倒是曹桂琴底下那个红云,正被张氏抱在怀里轻声哄着,旁边还坐着几个婶子弟妹,身边仍是带着几个孩子。 自打曹桂琴生下儿子后,红云就过来跟着张氏住了。因着此事,孟春燕明里暗里跟陈庚良闹了好几回,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那一句,没有只给老三家里带孩子,不给她这三个分不开年岁的照看孩子,甚至连她也被捎带上了,句句都指张氏的偏心。 可闹了两回,还是没什么结果,张氏该看还是看,孟春燕非要把怀里这个明新也放到老宅去上工,事儿闹得大了,陈庚良来请她过去。 宋慧娟只好去劝了两句,也好在明茂和芝华都到了上学的年纪,不在家里也能少些麻烦,毕竟自己的孩子还是自己照看放心。 妇人们凑在一起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曹桂琴才抱着明宝姗姗来迟,孟春燕因着那些事对张氏的态度不是多好,对曹桂琴自然也是如此。 但该给的压岁钱是少不了的,每家的孩子都有一份儿,这是她这个作大娘亦或是陈庚望这个大爷应该给的,家家都是如此。 陈明安跟在她娘身后,也收了好几份儿,连小捣蛋鬼的也先替他收了来,就是陈明守这个十三四的年纪,宋慧娟便没再替他收了,他这个年岁已是个半大小子了。 这边说着话,那边以陈庚望为首的男人们就走了来,陈明守跟在后头,倒是那个小捣蛋鬼先急急跑了进来,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糖塞进了宋慧娟的嘴里。 众人见了,纷纷笑这平日最是捣蛋不过的小子也是个孝顺的。 说了几句玩笑话,人也就散了。 自打去年春天里鲁氏去了,几个兄弟们就没在这边一起过年了,孟春燕才跟张氏闹了一回,自然也不会带着孩子留下,她这个几个孩子不会愿意留下,明安最甚了,早就坐不住了。 一进家门,陈明安就注意到原本还步伐矫健的她爹这会儿就弯下了腰脱鞋。 她不由得挑了挑眉,谁怨她娘做的新鞋他不乐意穿,转过头就进了灶屋。 初一过完,就到了初二,宋慧娟已经盼了好些日子了,几个小的也亲近那边,面上都是高高兴兴的,跟昨日在老宅的反应截然不同。 进了大宋庄,小捣蛋鬼如同在陈家沟一样熟稔,自个儿就噔噔噔跑进了院子里,高声喊着,“姥爷!” 早在家里等着的兄弟俩一听见动静就站起了身,宋浦华脚快,一把就把人抱了起来,举得高高的,颠了颠,才抱着哈哈大笑的小外甥出去迎他大姐。 宋浦为先是走上去迎了陈庚望,拍了拍他那个高高瘦瘦的大外甥,等着跟在他大姐身边的外甥女进了院子,才推过架子车两人寒暄着也进了门。 几个男人坐在堂屋里说起外头的事,连陈明守也坐在旁边跟着听,小捣蛋鬼老实不下来,两头来回跑,老宋头不掺和他们年轻人的事儿,宋慧娟带着明安跟着他坐在太阳底下晒晒暖儿。 听他们的意思,宋浦为等过了年还是要走,想起他的人生大事,宋慧娟不免问起,“可定日子了?” 宋浦为听到她问话,忙侧过头来,“想过了初五走。” 宋慧娟听到就着急,“年前日子长,也不说教兰芝婶子过来看看,这也没几天了,一走又是几年。” 宋浦为只得宽她的心,“哪儿?我回去看看情况,好教浦来哥赶着过十五,那边定下来了,不到半年就能回来。” 他的话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宋慧娟没法子反驳,可她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半年真就能回得来了? 她不确定。 但所幸还有件好事,宋浦华的工作分配好了,过了年等毕了业,就能去省城农科院里去做事,月月都有工资拿,听他们的意思,这算是他们家头一份铁饭碗,比着靠天吃饭的庄户人家不知好了多少。 工作的事落了地,下一步就该想着成家了,可前头还有个拖后腿的宋浦为,但这个时候也顾不等他了,来年宋浦华就二十四了,再等下去非得耽误了不可。 但宋浦华也不着急,只说,“我先去干干,等真稳定下来再找。” 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往后推,老宋头不说,宋慧娟也要坐不住了,还好谷正芬今年麦收时刚生了个小子,老宋头日日见着,倒也腾不出手说他们。 今儿老大一家也去了谷庄,依旧是赶着点儿回来见了一面儿,宋慧娟抱了抱这个沉甸甸的小显维,给他带了身小棉袄,并一顶虎头帽和一双虎头鞋,整整齐齐的一身。 小畹兰性子随宋浦生,见了就上来扒着瞧,一双圆鼓鼓的大眼睛直盯着,看了好半天,指着就说,“大姑,我也要!” “有,有,”宋慧娟忙把她的也拿出来,“瞧瞧,好看不?” “好看,”小畹兰拉着陈明安就要进屋换新衣裳。 谷正芬把人拦下来,“身上才穿的新衣裳,这身赶明儿再穿。” 好歹三四岁的孩子好哄,几句话就跟着陈明安跑出去玩儿了。 回一趟大宋庄,把人挨个见了一遍,见他们都好好的,心里就踏实。 她的一颗心,一半在她这几个孩子身上,另一半就在这个院子里的人身上。 匆匆见过一回,赶着日头还要回去,那边陈如英也得打任楼回来。 一进陈家沟,宋慧娟就招呼那两个大的,“先跟着你爹去老宅。” “娘不去?”在前头跟着陈明守走的陈明安听见立刻回头来问。 “娘先把这个小捣蛋鬼送回去,”怀里这个睡了一路,到现在眼都没睁开。 “我跟您先回去,”陈明安拐回来,走到宋慧娟身边,“架子车不带回去?” “成,”宋慧娟看了看走在身边那个的脸色,还是用了下来。 这下,连陈明守也要先回东边的院子,只陈庚望一个人先过去。 走到路口,一东一西,分道扬镳。 架子车放在家里,连这个睡着的人也得放下,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松手人就醒了过来。 “娘,”小捣蛋鬼眨巴着眼儿,迷迷糊糊的小模样把宋慧娟看得心里软,一点儿也不觉着这是那个折腾人的捣蛋鬼了。 “再睡会儿,娘去老宅看看,”宋慧娟坐下来拍了拍他的背。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32节 可一听他娘要走,小捣蛋鬼刚上来的困顿劲儿立刻消散,睁大了眼,“我也去!” 说着,人就坐了起来。 人没放下,带着给陈如英早已备好的回礼,关上门,娘几个就缓缓出了门。 说到底,出嫁的闺女回娘家是要见自己的父母兄弟们的,至于和这些嫂子弟媳妇无非是要看平日里处的关系。 虽说宋慧娟刚进这陈家的门时陈如英还小,但这一辈子两人相处的日子实在不多,也就前几年多些,那时陈如英还小,也愿意黏着宋慧娟这个新进门的嫂子。 可时日长了,婆媳间出了矛盾,夹在中间的闺女就和那夹在中间的丈夫没什么两样,关系自然慢慢就远了。 宋慧娟算是全陈庚望的脸面,虽然这一回孟春燕和曹桂琴都没回来,但她还是带着几个小的得回来说上几句客套话。 陈如英嫁过去三年,头一个就先得了大胖小子,现下肚子高高,也有六七个月了。 说几句客套话,过不得半个钟头,小捣蛋鬼就待不住,歪在宋慧娟身上就开始闹,“回家!” 宋慧娟把人揽在怀里问他,“困了?” 小捣蛋鬼眨着精神的眼睛应声,陈如英逗他,“跟这儿睡会儿成不?” “不,”小捣蛋鬼一听就直摇头,还是念叨着,“回家睡!” 宋慧娟知道他是坐不住,陈如英自然也知道,并不再劝,话头也就此打住。 宋慧娟一起身,几个孩子就得跟着一起回,陈庚望倒是还在跟任育生说着话,倒也不用等他。 太阳落下山,几道高高低低的影子落在身后,从西向东,慢慢的往回走。 第160章 过得年关,宋浦为离家去了南边,宋浦华也搭车去了省城,日子又恢复到往日的平静,等了半年,宋浦为人没回来,倒是打了封电报,无非是要家里不要跟着操心罢了。 赶着宋慧娟八月十五回去,知道人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离得又远,家里的活儿忙得她晕头转向,一刻也停不下来,也就分不出心来催他了。 转眼进了冬,天儿愈来愈冷,送走升上五年级的陈明安,宋慧娟进了灶屋掀开锅盖子,里面是煮好的红薯疙瘩,陈庚望打草棚子底下端了盆进来,无需多言,她顺手接过就往里舀。 盛好后,陈庚望端去喂草棚子底下的牲畜,宋慧娟把剩下的尾儿一收,就进了堂屋继续去忙,孩子们在学校里一坐就是一天,身上没点热呼气儿,她想着用剩下的边角料做两双棉手套,读书识字好歹不冻手。 棉花纺好的还有,只需把那些布条一样一样缝好,按着大小裁好,往里塞进了棉花,加快点儿一上午就能做两双。 宋慧娟坐在门边映着光亮做活儿,总不那么费眼,新满六岁的陈明实还上不得学,已然被陈庚望拘在屋里认字了。 眼看着日头南移,宋慧娟放下手里的针线,拢好针线篮子,就要起身去灶屋。 可人刚站起来,身子就不听使唤,晕晕乎乎的,眼前的院子骤然变得红黑红黑的,渐渐的一点颜色也瞧不见了,心里用尽了了气力却还是睁不开眼,终于眼前的一切都在合眼前颠了个个。 正趴在桌子上写字的陈明实听见声音,回过头被倒在地上的人吓了一跳,他跳下凳子就喊,“娘!” “娘,你咋了?” “娘,你不要明实了?” “娘,你醒醒……”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传到正站在路口跟人说话的陈庚望耳朵里,他心里猛然一紧,快步返身推开了门,那妇人无声无息得倒在地上,两眼合得紧紧的,任是一旁的小儿满面泪水,不住晃着她的胳膊的喊她也毫无反应。 这一幕让他无端回想起上辈子她得病的那次,紧张不安的情绪让人不自觉压抑着呼吸,攥紧了拳头快步走上前,推开一旁哭闹的小儿,一把抱进了了里屋,以臂肘扫开被子,把她轻轻放到床上。 这时,他才伸出手摸了摸她的手,还算温热,额上也探了一回,没发烧,除了这些他不知道还有什么难查的病症,他不能确定眼下到底是什么情况,可他心里已经不敢再往下想。 暖贴的日子过久了,那些事就被他抛之脑后了。 紧着一口气儿,陈庚望忙抱起里头的被子就去铺架子车,眼下最快的法子就是带她去许大夫家先瞧瞧。 被人忽视的陈明实心里很害怕,他眼里的泪还止不住的往下流,可没人再来安慰他了,他站在床边,小手拉着搭在床边的那只往日牵着他的大手,一遍一遍的小心翼翼地呼唤着躺在床上的人。 此时,躺在床上的宋慧娟的眼角悄悄地落了泪,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子,但外头的声音她是能感知到的,听到她那平日里最是硬气的小儿巴巴的喊她,心里绞着疼,她想摸摸他的小手,告诉他别怕。 眼前的面容渐渐模糊起来,陈明实眨巴着眼睛试图看得清楚,可还是毫无作用,落在手上的泪提醒他用手拭去眼中的泪,可他一点儿也止不住,连娘的手被他染湿了。 铺好架子车的陈庚望进屋看到那小儿趴在床边呜呜的抽噎着,心里一噎,还是把那妇人的手从中牵扯过来,连被子把人一起抱了出去,留下撂下一句话,“在家等着。” 铺了两床被子,把人放上去,仔仔细细给她也掖了一回被子,脖颈处围得严严实实,他还是忍不住,摸了摸她还是温热的脸颊,沉沉的说,“你好好撑住!” 说罢,仍是忍不住把脸贴了过去。 一股热流把陈庚望的理智拉回来,他移开面颊,竟见到妇人的眼角流出了泪,他轻轻把手放了上去,擦拭着那眼角流出的泪,问她,“能听到不是?” 紧接着,那紧闭着的眼睛就眨动了两下,容不得他再问,跟在身后的那小儿就凑了上来,带着哭腔喊道,“娘,你看看明实成不?” 果然,小儿凑过来喊了两声,那妇人不停眨动的眼睛竟真的睁开了,还微微笑了笑,“吓着了?” 这话不知是对谁说的,陈庚望亦不在意,只他心里提着的气儿松了些,对她说,“别说话了,这就去许大夫家。” 说着,起身走到前头把绳子拉到背上就要出门,可后头的那小儿又结结巴巴的喊,“我,我也去。” 陈庚望没有出言反对,有这个小儿在,她总还会尽力撑一撑。 合上门,爷俩一前一后,一拉一推,带着这个牵扯人心肺的妇人上了坡。 赶着中午,路上没什么人,连许大夫家也没在家,还好小许大夫在,一进门,陈庚望就把妇人倒下的情况跟小许大夫说了一遍。 本被陈庚望严肃神色唬得心神一凛的小许大夫搭上脉一探,心里就松了口气儿,对着一直盯着他却没比他小几岁的陈庚望说,“好事!好事!” 陈庚望却被他口中说的“好事”摸不着头脑,仍是皱着眉头,等他继续往下说。 不到五十的小许大夫笑着摇头,好一会儿才说道,“是喜脉哩!” “喜脉?”陈庚望没反应过来,但宋慧娟的手已经抚了抚自己的小腹。 剩下的小许大夫就不再接了,只自顾自地继续嘱咐道,“还是得注意点身子,不能太过操劳,头仨月尤其得小心。” 这时,反应过来的陈庚望才问,“多少时候了?” “得有俩月了,”小许大夫仍低着头写着药单子。 陈庚望皱着的眉头还是没有松开,他回过头看了看弯着眉眼哄那小儿的妇人,终是把心里的的话忍下,直到拿着药单子跟着小许大夫出了屋,他才问道,“秉盛哥,这一回是不是不大好?” 许秉盛深以为是的点了点头,“脉象虚浮,肝火也旺,得好好养上个把月……” 陈庚望听着忍不住问,“要是打了咋样?” “打了?”许秉盛有些震惊的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好好的打了作甚?” “我怕拖累了她的身子,真不行还得顾着大人,”陈庚望回望着里屋的妇人,面上愁云惨淡。 “哪就这么厉害了?”许秉盛以为自己没说明白把人吓住了,忙解释道,“眼下看没啥大事,就是忙得厉害,回去好好歇上个把月,再不成多养两个月。” “别的还有没?”陈庚望还是多问一句,“其他没事罢?” 背着身抓药的许秉盛摆摆手,“没啥了,再不放心有啥事再来。” 听完小许大夫的话,陈庚望才安下心来,提着包好的药交给妇人,淡淡说了句,“先回去。” 前头拉着车的陈庚望一点儿也没点儿欢喜的意思,听着后头那 缓过劲儿的妇人一字一句哄着那小儿,“赶明儿明实就当哥哥了。” 回到家,才发现陈明安已经坐在灶屋里自己个儿烧了火,听见他们回来,忙跑了出来,可看到躺在架子车被围着的宋慧娟,心里直发慌,半天才问陈庚望,“娘,娘咋了?” “没事,”陈庚望摇摇头,放缓了架子车。 只是他那表情看起来实在不像没事的样子,陈明安心里越来越慌,也不敢直接问宋慧娟,只是忙搭手把人扶了下来。 宋慧娟还要进灶屋,被陈庚望开口拦下来,“先回去歇歇,明安先做点儿对付一顿。” 宋慧娟还要说什么,但陈明安也跟着应和,“我会做,您先进去歇歇。” 说着,把人扶进了里屋,一秒钟也呆不下去,跑出来就压着声音问陈庚望,“娘咋了?您别瞒我。” 满脑袋乱线的陈庚望还是没有开口,只是把人撵进灶屋,“先去做饭去。” 得不到答案的陈明安盯着从里屋跑进来的陈明实,把人拦了下来,“刚刚去哪儿了?” “去许爷爷家了,”剩下的不用陈明安问,陈明实就自己嘚吧嘚吧说了出来,“娘说明年我也能当哥哥了,我不是最小的了。” 说着,人就高高兴兴的跑了出去。 被这个消息震了一惊的陈明安先是放下了心里的石头,转而又疑惑起来,明明是好事怎么她爹瞧起来反倒是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 但这事她转头就抛之脑后了,煮了汤,热了馒头,还特意给她娘蒸了鸡蛋羹,陈明实跟着她巴巴跑进里屋给她娘送饭。 “您尝尝,”陈明安把鸡蛋羹递给她娘,顺势坐到她身边。 宋慧娟接过来尝了口,“真嫩!赶上娘了。” “那就成,”陈明安示意陈明实把馒头递过来,“您得多吃点,不能再累着了。” 她从明实嘴里知道了事情的大致经过,心里也后怕的厉害,好在没什么大事。 “娘知了,”宋慧娟吃了几口就吃不下,招呼她,“拿个碗过来。” “咋了?”陈明安立刻就紧张起来。 宋慧娟笑笑,“没啥事,娘吃不下,你们俩分着吃了。” “娘自己吃,”陈明安不动弹,“您不把自己养好了,回头非得再把明实吓哭不成。” 陈明实可不许人提自己丢脸儿的事,硬着头说道,“我不哭!” 陈明安只撇了撇嘴,就把陈明实气的好一通跳脚,“我才不哭!我以后是哥哥了,我才不哭哩!” 宋慧娟被他们逗得好笑,可还是看着那小儿想起他拉着自己抽噎的样子,心里软塌塌的。 打草棚子底下走出来的陈庚望听见里屋的动静,紧皱了一上午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第161章 陈明安做的饭比不得宋慧娟,可也给一家人填饱了肚子,自己把灶屋好赖收拾了干净,也顾不得跑回屋睡觉,跟着小明实一起黏着她娘躺在了那张大床上。 “娘,”陈明安隔着呼呼大睡的明实握住了她娘还在往缝好的手套里塞棉花的手,“您把药喝了快睡会儿罢,大哥后天才回来哩。” 宋慧娟朝她安抚的笑笑,放下了手里的棉花,“睡罢,娘这就收了。”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33节 听她这样说,陈明安还是亲眼看着她娘喝完了碗里那黑糊糊的药汁才放心的睡去。 宋慧娟低头看着身边的两个安然睡着的孩子,心里无限慈爱,轻轻抚着还平坦的肚子,她不禁欢喜,等了盼了几年,终于还是教她等来了。 有时候夜深人静,总会无端想起那个孩子,不知她的日子过得如何,既盼着她来,想好好抱抱她,又怕她来,跟着她过苦日子,再落个魂无所去的地步,每每想起都是泪流满面,心里痛的喘不上气儿。 谁料到,老天或许真是可怜他们,让他们娘俩这辈子还有些缘分,她唯有拼劲力气再护她一回而已,不教她再落到那般地步。 陈庚望打门外进来,一掀帘子,就看见他们娘仨挤在一起,脚下不禁放缓步子,轻声走了过去,目光只是看着睡在外侧的妇人,面上带笑,可眼角却流出了泪。 缓缓抬起手,拿起桌上的帕子轻轻靠了上去,拭去了停在面上的泪珠,还有那道泪痕。 他思虑再三,还是决定留下这个孩子,他虽然不知她会怎么说,可他知道她是决计不会同意的,任何有关这几个孩子的事儿,不论大大小小,不需她言语一声,他就明白她的选择。 很多时候他都庆幸有这几个孩子绊住了她的心,把她困在了这个院子里,可有时他又忍不住嫉妒,这几个孩子得到了她所有的笑。 但此时,他无法跟她提出对他太过残忍的要求,这个孩子是她盼了许久的,他从来都知道,只是他有意阻拦,虽然晚了几年,可老天还是胜的。 长叹一口气,把她搭在那小儿身上的手塞进被子里,把自己也挤了进去。 妇人觉轻,迷迷糊糊就半睁开了眼,偏过头看他,陈庚望只淡淡说了句,“往里去去。” 正迷糊的妇人还是下意识的就往里挪动,只是人一动,就碰到了躺成一个大字的小儿,一直等着的陈庚望立刻就把人翻了个身,顺势把自己彻底塞进了妇人的被窝里。 等宋慧娟意识清醒,身前身后都被锢得紧紧的,她无奈之下,只把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转头睡去。 这时,原本闭着眼的陈庚望才又睁开了眼,只是搭在妇人身上的手揽得更紧了。 过不得半个钟头,那小儿就把人吵醒了。 陈庚望眉头紧蹙,忍了再忍,立时就睁开眼坐了起来,一把逮住作乱的小儿,厉声警告道,“再吵闹就出去耍——” 话还没说完,就对上了刚送走陈明安回来的宋慧娟,顾念着她的身子,终是止住了话头,只问她,“还不歇着?” 走到床边的妇人嘴角噙着笑,对那小儿招招手,“躺的久身子就难受,下来坐坐,晒会儿太阳。” 后头的话是对那小儿说的,小儿闻言作势就要冲进她的怀里,把他一把拦下,“自己穿,别折腾你娘抱。” 小明实瘪瘪嘴,但也没说什么,他大姐走之前安排他了,不能累着娘,他都知道。 小明实自己翻出衣裳,慢腾腾穿着,话也止不住,“娘,我当了哥哥,能不能带它下河?” “娘也不知,得问她自己愿不愿哩?” “那它一定愿意,我护着它,一点儿也不用怕,就像大哥牵着我一样……” 小儿稚语最是打动人心,对这个还没见过一面的弟弟妹妹,这些哥哥姐姐都是满心的疼爱呵护,不比他们爹娘差。 陈明安一下学知道巴巴跑回来做饭,连小明实也不热乎跑出去玩儿了,只想跟他的弟弟妹妹说说话儿。 等陈明守回来了,从陈明安嘴里听说这个消息,亦是满心的小心,连和面儿也不用宋慧娟下手了,他比着陈明安还要紧张。 宋慧娟笑着摇头,还是自己上了手,“这点儿活儿累不着,都是做惯了。” 话是这样说,为了安他们的心,只把人派出去,“打桶水去,这娘可干不了了。” 陈明守忙拎着桶就跑了出去,坐在灶下烧锅的陈明安主动走过来,“我跟着您先学。” “成,”宋慧娟一边揉着面,一边给她的这个贴心的小棉袄说起来。 不论男女,她甚少让他们忙这间灶屋里的活儿,可有些该会的还是得会,自己好歹能下手做点饭,总不至于把自己饿着了。 宋慧娟和了面蒸了两锅馒头菜团子,煮汤两个大的都会,陈明守下了手做了白菜炖粉条,这顿饭做的时候可不短,把小明实饿得直围着灶台打转。 “快去洗洗手,”宋慧娟把饭端到案桌上,招呼还围着人转的小明实。 “诶,”小明实痛快应一声就跑出去老老实实洗了手,也不用宋慧娟再看着了。 这顿饭吃得也不太平,小明实把他的鸡蛋从碗里捞出来,仔仔细细剥开递到宋慧娟的面前,“娘吃。” 宋慧娟给他指了指灶上的碗,“那不是?” 小明实瞧见那碗里的鸡蛋羹,也不 再说,啊呜一口就塞满了嘴巴,吃得津津有味的。 饭后也不用宋慧娟刷锅,陈明守就先上了手,连陈明安也没抢过他,“平日我不在家,都得你照看着,现在我好容易回来一趟,就别跟我抢了,好歹我也是你大哥。” 陈明安只好端着盆去草棚子底下喂牲畜,倒是小明实找不到活儿,干站着着急,“大哥,我做啥哩?” 陈明守低头看了看他这个毫无用武之地的兄弟,给他找了个活儿,“给爹娘的盆拿来,等会儿咱们烧点儿热水。” “成,”小明实立刻就往屋里跑,还不忘问,“暖瓶拿不拿?” 陈明守怕他拿不好,“先不拿,等会儿我去看看。” 被安排了活儿的小明实止不住的欢喜,水一烧好就巴巴要端,陈明守怕他端不住烫着自己,只能寻个借口,“先去看看爹回来了没?要是还没回等会儿再打。” 小明实立刻就跑出了门,陈明守跟在他身后,等了好一会儿,还没看见人影,小明实就等不住了,撒手就往灶屋跑,“不等他了。” 陈明守大概知道什么情况,多是去老宅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索性也进了屋。 被几个孩子一再嘱咐要坐在床上等着他们的宋慧娟,看着几个孩子满院子的忙,心里满是欣慰。 “娘,洗脸,”陈明守把盆端进里屋,小明实拿着布巾递过去。 “知了,”宋慧娟放下手里的线团子,还没起身就被人拦住了。 小明实扒住她的腿,不许她下来,“我给娘洗。” 宋慧娟好笑,也配合他,“你咋给娘洗?” 小明实二话不说,把布巾往水里一按,拧去多余的水分,摊开浸湿的布巾就举了过去,“擦擦。” 宋慧娟接过,照着他说的先擦了手,又擦了脸儿,可她没想到小明实刚接过布巾人就跑了出去。 远远的,又听见他喊陈明安,“大姐,香哩?” 小明实不知道这个香到底叫什么,可他知道那个擦脸的,是他们的小舅舅打省城给带过来的可好闻了。 刚喂完猪正涮盆的陈明安一听他问,忙应他,生怕他拿着作乱,“咋了?” 可小明实就是不说,一个劲儿的问,“哪儿?哪儿哩?” 陈明安怕他不敢把他自己放在屋里,怕他找着了给他浪费了,只得随意冲了冲盆就跑进去,“找香作甚?” 见他大姐得不到答案不肯给他,小明实只好说了实话,“给娘擦香。” 陈明安这才把那个浅蓝色的小盒子翻了出来,也不给小明实,自己拿着,两人就进了屋。 宋慧娟瞧见陈明安手里的小盒子,直摆手,“这味儿冲的很,娘闻不了。” 可这姐弟俩都只当宋慧娟怕浪费才不用,非要给宋慧娟试试,还好这时陈庚望掀开帘子进了来,看着闹成一团的屋子就问,“忙完了?” 陈明安一点儿也不怕他,举起手里的小盒子给他看,“忙完了,给娘擦擦香。” 宋慧娟忙说,“娘闻不了,冲的很,一闻就忍不住想吐。” 陈庚望看着妇人不住的拍着胸口,把人拦了下来,“少闹人,赶紧收拾了去睡。” 陈明安只好收了小盒子,跟着她大哥和小明实出了屋。 眼看着几个孩子出了门,宋慧娟仍忍不住支着耳朵听他们的动静,果不其然小明实又炸炸呼呼闹起来,还不等她开口,陈庚望刚擦了把脸,撂下布巾转身就走了出去。 宋慧娟没听见他说了啥,可几个孩子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等陈庚望再进来,直接就关了门,宋慧娟从盆里抬起脚,拿着布巾擦了擦,坐在床上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 坐在椅子上的陈庚望一脚把盆拉过来,随意在半温不热的水里洗了两下,转身就熄了灯。 闲了一整天的宋慧娟只坐在床上缠了几个线团子,连院子也没踏出去一步,这会儿就更不困了,直盯着窗前的帘子发呆。 倒是身后的男人,倒头就躺了下去,没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时日长了,宋慧娟听着震耳的呼噜声也能慢慢入睡了,好像是一种习惯了。 第162章 这个孩子算是最受呵护的一个了,不用陈庚望嘱咐,陈明安和陈明实已然有了作人哥哥姐姐的架势,自己能做的事一点儿也不麻烦宋慧娟,还千百般地顾着宋慧娟。 陈明安一早就爬起来要做饭,刚出门就看见站在井边打水的她爹,往灶屋那儿扫一眼就看见她娘已然站在案桌前洗红薯了,她忙挽起袖子走上前,“娘,您去坐着给我烧锅罢。” 说着话,就要来夺宋慧娟手里的刀,刀哪是个好争抢的,宋慧娟微微挪开胳膊,抬了抬下巴示意,“先去洗洗脸刷刷牙,再帮娘去看看明实醒了没?” 陈明安只好转身去忙,心里却暗暗想着明儿要起的更早些。 陈明实倒还呼呼睡着,小脸儿圆鼓鼓的,一吐一吸,倒像夏天河里的青蛙。 陈明安没喊他,捯饬好自己,跟她娘一起坐在了灶下烤火,她的小手给她娘捂着刚使冷水洗了菜冰凉的手,“天儿这么冷,您也不使热水,回头手非得冻坏了不成。” 宋慧娟一点儿也不觉着烦,心里反而暖乎乎的,跟她说着软乎话,“就今儿一回,哪儿能冻坏?” “一回也不成,”陈明安学着她娘给她捂手的样子,小小的手还握不住大人的手,“今儿就把大哥屋里的暖瓶也给起上热水,您自己一点儿也不上心,等爹回来了我就跟他说,让他好好说说您,哪有您这样的?” 宋慧娟无奈,如今稍做点什么,一个两个都要跟陈庚望告状,说到底还是陈庚望太过紧张,连带着几个孩子也都神经兮兮的。 那天夜里,宋慧娟坐在灶下烤着火,顺带拿了明实被树枝刮破的衣裳正补着,两个孩子也没说什么,只是跟她一起挤着烤烤火,倒教从外头刚回来的陈庚望撞个正着。 “白天闲不住,夜里还不歇着,”陈庚望一推门就看到妇人正眯着眼映着灶台上的煤油灯接线,当着孩子的面儿就说了她。 这是从来没有的事,他们两个如何,都是私下的事,从没当着孩子的面儿闹过气。 可陈庚望既然这样说了,宋慧娟也不会当着孩子的面儿跟他争,只垂着眉眼笑了笑,也就收了手里的针线,轻轻应他一声,“知了,这就收。” 可这事却被两个孩子记在了心里,但凡撞见宋慧娟捯饬什么,总要小大人似的说上两句,不能做,亦或是不许做之类的就挂在了嘴边,时不时就要找陈庚望告她的状。 “知了,知了,”宋慧娟总笑呵呵的应着,可做不做又是另一回事了,只要说两句软和话罢了。 可这天夜里吃过饭,陈庚望被人叫走,宋慧娟安顿好两个孩子,她就从箱子里翻出了一件还没做成的棉袄,坐在床上映着橘黄色的煤油灯拿起了针线。 她正低头忙着手里的活儿,一点儿也没注意到悄悄走过来的陈明安,等她听见声响时人已经站在门边掀开帘子气鼓鼓的盯住了她。 “您一点儿也不听话,这会儿都啥时候了,您还做?”陈明安气得要跳脚,上来就要夺她手里的料子。 宋慧娟还来不及解释,陈 明实光着身子就跑了进来,一看这情况也跟着埋怨她,只是一个劲儿地重复,“娘坏!”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34节 宋慧娟也顾不得说什么了,忙掀了被子,“跑出来也不穿件衣裳,冻着了还得喝药。” 经她这么一提醒,陈明实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忙爬上床钻了进去。 陈明安倒还没忘记,趁机把针线篮子拿到窗边的小圆木床上,“您还知道说他,您自己忘了?药才停几天,等爹回来——” 话还没说完,院门的大门就被人推了一下,陈明安也不跟这个惯会糊弄她的她娘说了,直奔了出去就找她爹告状,那话就跟往出倒的豆子一般,“您去说说娘,她又点灯做衣裳了,不看着她不成……” 陈庚望边往里走,边听着他这个闺女的唠叨,两人并着走进屋,那妇人已然垂着头收了手,连一旁的陈明实也跟着烧火,“就那儿,她不听话……” 陈庚望看了眼那一言不发的妇人,转而扫了眼被他小儿指着搁在小圆木床上她惯用的针线篮子,径直走了过去,“你可是糊弄人了?” 陈庚望没有诘难,反倒是这样反问,把宋慧娟问出了个大花脸儿,这话是他惯常问站在她旁边的小儿的,连口吻也是一模一样。 宋慧娟被他问得答不上话,两个孩子倒愈发见识的他们这个一家之主的厉害,陈明实直接就拍了胸脯说,“我看着娘。” 陈庚望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一把就把人连夹带抱拽了出来,“回去睡,别闹人。” 陈明实也不恼,只朝宋慧娟笑着摆手,“娘,睡觉!” 宋慧娟看得好笑,可站在面前的陈明安还没走,对着她气鼓鼓说道,“以后就让爹看着您!” 难得见这两个孩子被气的跳脚,等人走了,宋慧娟才笑了出来,不巧被打门外进来的陈庚望看个正着。 这时,他的脸色就不如刚才那般了,阴沉沉的,走到小圆木床边,一把抖开那缝了半截的袖子,随即甩到了篮子里,一步一步走到床前,坐到床沿上解着衣裳沉声说道,“你不顾念自己,也得顾念肚子里的这个。” 宋慧娟在他面前没法像对两个孩子一样糊弄过去,只是默默点了头,等人上了床吹熄了灯。 被她那两个孩子告了状,宋慧娟夜里就不摸针线了,好歹白日里还能上手,一身衣裳做得很快,把早先弹好的棉花往里一塞,最后收个尾定个线,一身新棉袄就成了。 还得上身试试。 宋慧娟瞧见刚打外头回来的陈庚望就说,“箱子上的衣裳去试试。” 陈庚望看了眼头都没抬的妇人,转身掀开帘子进了屋,目光扫到箱子上的衣裳,展开后才发现这原来就是她那天夜里被两个孩子告了状的衣裳。 陈庚望透过半截帘子,目光触及到坐在门边低着头在穿线的妇人,满心的宁静,只觉得这日子真比着自己一个孤家寡人好过多了。 “咋样?” 听到外头妇人问,陈庚望这才回过神来,忙解了衣裳,换上新衣走了出去,“你看。” 闻言,原本还在低头穿线的妇人就抬起了头,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这还不满足,又拉着他前前后后都仔细看了一遍,才说,“你觉着咋样?胳膊这儿紧不紧?” 陈庚望立时抬起了胳膊给她看,“不紧。” “那就成,”妇人朝他点了头,陈庚望自觉进屋换下衣裳。 一件做成,还有许多件都等着,大的小的,一身新衣裳都少不了,里头的棉花虽不是年年刚下季的,混着往年也能保暖,穿在身上也能过个冬。 衣裳做完,再做一双新鞋,过年也就差不多了。 这时,宋慧娟的肚子还瞧不出来,冬天的衣裳本就宽大,再一遮挡就更瞧不出来了,但多少妇人还是知晓了的,毕竟当日陈庚望拉着他们娘俩跑去许大夫家里的事儿是瞒不住的。 一过了三个月,大家伙儿就真放到面上谈论了起来,多是议论陈庚望这岁数还能有个老来子,虽然放在往年五六十岁也不是个多新鲜儿的事,可如今他们这一代哪有四十还生的人? 男人们对这种哪有什么议论,无非是调侃陈庚望能干而已,妇人们的闲话传不到宋慧娟耳朵里,她正被陈庚望拘在家里,连自留地也不许她去了。 还好,因着过年,两个大的放了假,能帮衬着做些事,今年陈庚望要把家里养了一年的小牛犊子拉到县里去卖,陈明守跟着他要一起去,满是好奇的陈明实还没去过一次,可家里她娘还在,两头为难。 宋慧娟哪里要他忙前忙后,往年顾念他还小,怕他跟着去乱跑,可今年不去,明年上了学还指不定能不能去的成,也就不拦着他了。 把人交给了陈明守,还要再三嘱咐,“路上听话,那儿离家里远得很,可不敢跑丢了,娘在家等着哩。” 陈明实点头应了下来,朝她摆摆手,没让他娘送出门就把门拉上了,还不忘也照葫芦画瓢嘱咐两句,“您也不能乱跑,听大姐的话,我给您带糖人。” 送走那爷仨,宋慧娟也闲不住,该炸的菜角油条,还有丸子一样都不能少,馒头花馍馍也得备上,他们母女俩忙得也是晕头转向。 陈明安还记得她爹走前交代的话,“慢慢做儿,别着急。” 是以,陈明安时时看着她娘,不许她忙过了头,把自己累出个好歹。 到了晌午,两人就着刚炸好的油条吃了点儿对付,陈明安不依,“您又这么对付,爹知道了指定得说您!” 这些话现如今陈明安是张口就来,宋慧娟听得直皱眉头,可还是念着他这个一家之主的面子,没有开口反驳。 陈明安拿起篮子的鸡蛋就要敲开,宋慧娟忙摆手,“娘喝不惯,锅里净是油,等晚上忙完了好好炖个肉吃可成?” 陈明安就犹豫了,她也知道她娘不乐意喝,只好把手里的鸡蛋放下,“那等晚上您教我做?” “成,”宋慧娟点了头,转手敲开了这个鸡蛋,沏了一碗鸡蛋茶给她。 这边母女俩随意对付了一顿饭,那边的爷仨同样如此,带的干粮配着两碗汤填饱肚子,特意跑去北关的大供销社买了新料子给这个还没出生的,又给在家没跟他们出来的陈明安捎带了新花子,陈明实还不忘给他娘带一个糖人。 去时只牵了个小牛犊子,回来却装满了一个竹篓子,陈明实趴在陈庚望背上睡得沉沉的,手里的糖人也还举着,一点劲儿没松。 爷仨赶着亮儿到了家,终于把那糖人送到了宋慧娟面前。 第163章 转眼间开了春儿,宋慧娟的肚子一满六个月就猛的鼓了起来,身上的小袄也掩不住了,穿在身上紧贴的很,还好天儿渐渐暖和,换了轻薄些的褂子,忙活起来便不那么难受了。 月份大了,宋慧娟就坐不得太久低凳子了,时间一长腿脚就发麻,倒教几个孩子也跟着操心,陈明实晓得留在家里帮着做活儿了,即使出去割草也跑不远,他娘喊一声人就立刻往回跑。 “娘,咋了?”陈明实立刻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他养的那条已经长大的小黑狗,一人一狗跑到他娘身边。 “把衣裳穿上,”宋慧娟拿着帕子给他擦了擦额上的汗,“等会儿想吃啥哩?” 陈明实等他娘给他擦好,才抱着茶缸子咕嘟咕嘟喝了大半缸子的水,随意擦了擦嘴巴,“吃馍馍就成,我给您烧锅罢。” “成,”宋慧娟撑着椅子背儿站起身,由着小儿牵着她的手,两人慢慢走进灶屋。 陈庚望这些日子忙的厉害,每每都是入了夜才推门进院,他也不用宋慧娟带着两个孩子等他,娘仨吃过饭就坐在院子里说说话儿,过了谷雨晚间的风就不那么凉了。 “妹妹又动了!”陈明安贴在她娘身上,小手轻轻覆在她娘的肚子上。 “弟弟!”陈明实不乐意,他盼了好久的弟弟,妹妹都是娇滴滴的,一碰就哭,明远家的那个小妹妹就是! “弟弟不好,”陈明安可不想家里再有一个小捣蛋鬼了,“妹妹多好,香香软软的,还能给她扎小辫子。” “弟弟!”陈明实带着他的小黑跑过来,小手摸摸他娘的肚子,宣示主权。 “明儿就让二婶把明荣送过来,”陈明安瞪他,狠狠威胁道。 明荣是陈庚良和孟春燕底下最小的那个,三四岁了,会跑会闹,顶上那两个大的也上了学,成天没事就跑过来找陈明实玩儿,可一玩儿输了就得掉眼泪儿,但凡宋慧娟见了,总要说他两句。 陈明实因此很不愿意带着他玩儿,玩起来一点儿也不痛快,连着好几天人没进门,就赶紧扒着门找借口把人赶回去了,还好没教他娘瞧见,不然还得说他。 陈明安一提起粘人又爱哭的陈明荣,陈明实的小脸儿就紧巴巴皱在了一起,不等陈明安趁热打鼓,陈明实很快又反驳道,“就明荣自己爱哭,明丰就不爱哭。” 明丰是后头陈庚望三叔家的小孙子,和陈明荣是同一年生人。 陈明安不愿意跟他废话,直接问他,“妹妹有啥不好的?” 陈明实立刻就把明远家那个小妹妹当做例子说出来,陈明安立刻抓住他话里的漏洞,一针见血,“那明荣不是也哭?你以前也爱哭,小时候都爱哭,等长大了就好了,是不是,娘?” 陈明安把话交给了她娘,不停地朝她娘眨巴眼。 宋慧娟被他们逗得轻轻笑,好一会儿才说道,“小时候还不会说话,渴了饿了都得哭,不然打哪儿知道饿不饿渴不渴?” “对,就是这样,”陈明安立刻接上,“玉芳是太小还不说话才哭,明荣早会说话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陈明实也开始来回摇摆了,犹豫不定。 陈明安继续加柴,“妹妹多好,跟着你玩儿的明昌一个妹妹都没有,他想要还没有哩……” 三两句话,陈明实就彻底倒戈了。 等陈庚望回来,就听见那两个孩子围着那妇人讨论起妹妹的名字了。 听见门咯吱一声,那坐在院子里的人就抬了头看过来,陈庚望先开了口,“坐着罢。” 正要撑手起来的宋慧娟还是慢慢站起身,跟在他身后对他说,“饭在锅里,许是凉了再热热罢。” 掀开锅盖的陈庚望探手摸了摸,直接就端了起来,对着跟在他身后挺着高高的肚子的妇人说道,“时候不早了,回去歇着罢。” “成,”宋慧娟见他也无事,就带着两个孩子进了屋安顿。 陈明安倒了热水,拧了布巾给宋慧娟,又给她倒了洗脚水,才带着明实去洗脸,两人玩闹着,话也不停,还没想好妹妹的名字哩。 等陈庚望吃完饭进来,两人还没洗好,陈庚望听得吵闹,人也气闷,脸色就不大好,一句话把人赶出去,“赶紧洗了回去睡。” 看了看陈庚望的脸色,两人也不再闹,宋慧娟瞥了眼坐在椅子上闭眼休憩的男人,趁机朝他们摆摆手,陈明安忙带着明实就跑了出去。 门被带上,宋慧娟却也不知说什么能劝解他,她不知他是因着何事郁闷,可总不会平白无故的因着俩孩子就闹气。 她干坐了一会儿,眼看着被她那小儿随手放在小圆木床上的擦脚布,伸了伸手还是够不到。 这时,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的陈庚望拿着擦脚布走到了她面前,宋慧娟正要伸手去接,面前的陈庚望就开了口,“拿出来。” 高高挺起的肚子遮挡住了视线,宋慧娟凭借直觉把脚从水盆里移出来,还没看到,面前的男人就低了头握住了她的脚,“又肿了?” 宋慧娟这时能看到她的脚面肿的圆滚滚的,陈庚望的那只大手一按一个坑,卷起裤腿就往上顺,感受到他的手劲儿,裤腿重新被放下来,身旁的男人盯着她格外肿的腿蹙着眉头,“腿上也肿的厉害。” 宋慧娟轻轻摸着活泼的孩子,对上他抬起的眉眼只笑了笑,这种事是没办法的,几个孩子都是如此。 陈庚望自然没指望从这妇人嘴里得来两句话,她的嘴对上他是严实的紧,放下妇人的脚落到鞋面上,端着盆就出了屋。 宋慧娟撑着椅子背站了起来,趿拉着鞋,缓缓挪到了床边,倚着床头慢慢躺下。 陈庚望再进屋,顺手把煤油灯挪到妇人床边,两下解了衣裳上了床,帘子挡住了微弱的光线,昏暗的角落里男人的手放在了妇人的肚子上。 “快到日子了?”陈庚望感受着这个活跃的孩子,心里格外的紧张。 “快了”宋慧娟想了想,开口试探着问道,“听庚良家里说地里的小麦也见了穗儿,麦子不小?” “再等个把月,许是能收个好粮,”躺在床上的男人听到她话里提到的孟氏,沉默了会儿,对她嘱咐了一句,“这几日子家里来人别见了。” 宋慧娟虽然大抵猜到孟春燕来时别有用意,但具体情况她没开口,她也不会多嘴问,更何况替陈庚望做主外头的事了? 这个家是哪一个当家做主这样明晃晃摆到面儿上的事孟春燕自然知道,就是问也不问到她身上来,不过是和她抱怨两句张氏。 宋慧娟听他这样郑重,忙睁开了眼支着胳膊问道,“咋了?真有大事了?” “也没啥大事,”陈庚望看着两眼黝亮的妇人,把人扶着缓缓躺下,滑落下去的薄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她的胳膊,才说道,“乡里来了信儿,等这一茬小麦收完,按人头分地。” “啥?”刚躺下的宋慧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一下就坐起了身,两眼直勾勾盯着也随着她坐起来的男人。 “沉不住气,”陈庚望见她反应这样大,顿时就拉了脸。 宋慧娟这才想起来上辈子似乎也是这个时候分的地,她脑子还乱糟糟的没理清楚,就听身旁的男人继续说道,“正好你也快到日子了,等地分完再出去,也避着些,等消息真下来,一个两个跑出来够折腾的。”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35节 这话宋慧娟明白,等分地的消息一落下来,只怕陈家沟就要折腾一场,哪家不想要那几块肥力好的地,到时一个两个就要来找陈庚望说情了,真要到了那时候连她也要被人拉着说话了,上辈子也是如此。 “知了,”宋慧娟没再往下问,还好她这个孩子能赶在分地前落地儿,以后这个家里也有她的一份儿口粮。 陈庚望看着面色也严肃起来的妇人,反倒没头没尾说了句,“要见也不是不成,就是得少见。” 宋慧娟不明所以,还以为是他私下里有什么人情要走,便问道,“哪一个?可得把人留下来?” 陈庚望被她一句问的哽住,嘴巴又臭又硬,“哪有什么人?只要你不来吹枕边风就成了。” 说到这个地步,陈庚望也是自找没趣了,连灯也没吹就躺下了,一眼也没瞧那惹他火的妇人。 看着人背着她躺下,宋慧娟这时已然意识到他那话的意思,但她也接不上。 只是她不禁回想起上辈子,那时似乎也有人来找她说情,无非是没走通陈庚望的路子,想着敲敲她这个枕边人的边鼓。 那时她是怎么应对的已经不太能想起来了,不管应没应下,但大抵是不能做成的,有陈庚望把着,没什么人能从他那儿走通的。 即便是她这个同床共枕了十几年的妇人,这点她是有自知之明的。是以,眼下才不能理解陈庚望这突然冒出来的话是什么缘故。 宋慧娟没再多想,她只需要记着一条就成了——这些日子少见人,最好不见人。 第164章 果真,陈庚望刚提了没几天,按人头分地的消息满公社都传开了,陈庚望忙的更瞧不见人了,陈明安上学一走,宋慧娟就关了门,拘着 陈明实在家里认字,等今年过了伏假他也到岁数能去上学了。 但无论宋慧娟怎么小心避着,有些人还是躲不掉的,家里的大门总不是时时关着的。 这天,宋慧娟正坐在太阳底下给她肚子里的孩子缝小衣裳,不远处的门就被人拍响了,“家里有人没?” 宋慧娟还没站起身,门外又换了两道轻嫩嫩的声音,喊道,“大娘!” “来了,”宋慧娟放下手里的料子,握着陈明实跑着递过来的小手站起了身。 刚取下门闩,两个小脑袋就探了进来,对上这个不大熟悉的陈明实,怯生生喊了声,“三哥。” 宋慧娟忙笑着把门拉开,让张氏和两个孩子进到院子里来,“红云和明宝来了?” “嗯,”红云对宋慧娟还算熟悉,明宝少一些,但也认得,只仰了头看向张氏。 “成天嚷嚷着要哥哥,见了你三哥也不敢去了,”张氏说着话儿就带着两个孩子往里走。 “明实,带着红云跟明宝玩会儿去,”宋慧娟低头看了看她这小儿,朝他示意。 “知了,”陈明实心里不情愿,面上瞧着也不欢喜。 几个小的绕着院子打转,宋慧娟就与张氏走进了堂屋,两人坐下,张氏并没有直接看门见山说明来意,先是问了几个孩子的近况,话头还没止住,便盯着宋慧娟的肚子开口,“没几天该生了罢?” “没几天了,”宋慧娟面上带着笑,却不入眼底,她大抵能猜到张氏来这儿的缘故,但她不能开口,更不能替陈庚望做主,说到底这是他们娘俩的事儿。 “这个孩子来得巧,正好能赶上分地,多个人就多一份儿地,”张氏终于把话绕到了正题上。 “能不能赶得上都不碍事,”宋慧娟不接她抛过来的话茬,“平平安安的就成。” 虽然她这个大儿媳妇不肯接她的话茬,但张氏自己仍旧说道,若不是她这个大儿好几日寻不见人,她也不至于跑到这儿来,“那可不一样哩,我听你爹说了,这一回分了地可紧要哩,要是分着好土,就算少点,来年的收成也比那河堤下头的能多收几百斤哩,那西地多少沿河的地,分到哪家都发愁。” 宋慧娟不搭话,只坐在椅子上等着她继续说,面儿上一点也不着急。 张氏此刻心里已经烧了火气,她这个大儿媳妇毫不把她这个婆母放在眼里,进他们陈家十几年,没喊过她几声娘,刚成家就闹着他们一家子分家,几个孙子也被她教的不大与他们老两口亲近。 这会儿又是这幅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外头那些说她是个好媳妇的,只怕都没见过她这幅面孔。 自打进门,前后说了小半个钟头也不见宋慧娟搭腔,张氏本就心烦,她那小孙子就跑过来缠着要回家,她干脆直接说了出来,“我瞧着这一回分地还得老大照看着分,老三家里人口少,还是得分点儿好肥力的。” 一通话说的肯定,没给宋慧娟留余地,但她也还是那些话,“外头的事他爹从不拿回家来说,我一个妇人也没问过,只想着平平安安生下这个孩子,不是听您说起来我也不知道分地这事哩。” 话说到这里,宋慧娟就不再往下说了,她一如既往的客气。 张氏见从她这个大儿媳妇软硬不吃,便转而看着她说道,“这两天老大也不去老宅了,等他回来教他过去一趟,也跟你爹说说话儿。” 这几句话说得宋慧娟没法子应,似乎又是她这个不孝顺的儿媳妇搅着陈庚望不去孝顺他的爹了,顿了顿,宋慧娟才看着外头的太阳缓缓说道,“要不您再等会儿,他爹也是时候回来了。” 虽然她这大儿媳妇难得开口留她,但听在张氏耳朵里这不过是一句客套话。 宋慧娟倒不是这么想,她没法子再跟张氏坐下去,何不如让陈庚望亲自来说。 “您再等会儿,我先去做饭,”宋慧娟借着椅子的力,缓缓站起了身。 “老大回来你说一声就成,张氏却也不留,抱着闹气的小孙子就往出走,“这就回家,奶给你炖鸡蛋成不?” 宋慧娟眼见人轻声细语哄着她怀里的小人儿走了出去,才坐到案桌前翻开布揉面。 站在窗户边上的陈明实把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有些东西已经刻在了他的心里。 等陈庚望回来,吃饭时宋慧娟还没开口,两个孩子说起话来,陈明实就顺嘴提了起来,“明宝来了。” 这刚落地,宋慧娟就觉察到落到自己面上的视线,但她没有开口,吃饭的时候没必要提那些事,何况还要当着孩子们的面儿。 所幸陈庚望并没有追问,只是陈明安皱着眉头问她这个弟弟,“明宝自己来了?” 事情显而易见,明宝白天是跟着张氏的,入了夜才跟曹桂琴回后头,他们都心知肚明,要明宝自己一个人来他们这儿有多不现实。 “不是,”陈明实咽了嘴角的面条,才说,“红云也来了,还有奶。” “奶来有事?”陈明安一点儿也没注意到宋慧娟的脸色,还继续问。 “我不知道,”陈明实摇了摇头,回过头看宋慧娟,“跟娘说了,娘知道。” 这时,跟着陈明实一起回了头的陈明安才注意到她娘的严肃,老老实实止住了话头,埋头吃饭。 等饭吃完,陈明安留下来刷碗,才找机会问她娘,“奶来干啥?” 低着头扫案桌的宋慧娟一听她这口气,就知道她心里的想法了,倒也没说她,只是叹了口气,“你这张嘴啊!” “我没跟爹面前说,”陈明安瘪嘴,“她来能有啥事?为难您了?” “哪会哩,”宋慧娟透过面前的小窗看着正站在草棚子底下喂牲畜的人影儿,“都是大人的事儿,等你爹拿个主意。” “您又不说,”陈明安不情愿回头看她娘。 “快回去睡会儿,”宋慧娟趁机把人撵回去,“等会儿娘喊你。” 陈明安没问出来,只得进了屋。她还太弱小,没办法护住她娘,更没法子把她娘从这泥潭里救出去,她唯一的希望就是考上学,给她娘增光添彩,能做她娘挺直腰杆的后盾。 等两个孩子进了屋,宋慧娟才对下了帘子的陈庚望提起来,“说是没事教你回去一趟。” 余下的话不用床边的妇人再说,陈庚望已经能猜出来了,他闭着眼拖着疲惫的身子,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知了,”陈庚望重新睁开眼,看着正弯腰铺开薄被子的妇人,她那肚子直直坠到了床沿上,脊背似乎也被身前沉甸甸的肚子压得直不起来。 两步走近,一伸手就握住了那忙碌的胳膊,“别忙了。” 宋慧娟见他面上满是疲色,便不再说话,两人躺到了床上,由着他的手放在了她的腰间。 一觉醒来,该走的都走了,陈明安不用她喊,自己个儿就跑去上学了。 陈庚望忙完手头的事儿抽时间去了趟老宅,他对那妇人说了一句话背后的意思不是不明白,可他还是去了。 天儿虽黑,但头顶的月亮却圆,也照得亮,他没赶回去先吃顿饭填填肚子,径直来了老宅。 这时,张氏已经收了案桌,陈庚望瞧见窗边的影子,低头走了进去,“还有饭没?” 听到他的声音,老两口都抬起了头,老陈头还未开口,张氏就抱怨,“饭也没吃?” “忙得很,还没回去哩,”陈庚望自然知道他娘下一句话要说什么,当时拦了下来,“晌午我回去慧娟说您过去了,我一忙完就来了。” 张氏再说不得,只赶紧去堂屋的馍框子里拿出馍馍,这个工夫,老陈头便开了口,“分地的事咋样了?” “还没定下来,”陈庚望就着水咽下噎嗓子的干杂面馒头。 “还是抽签最稳妥,”老陈头捣了捣灶里积的草木灰,扑簌簌落一层,“这几天闹得厉害,你也别跑回来折腾了。” “知了,”陈庚望吃的快,但也还时时应着老陈头的话。 张氏寻机开口,“今儿我去东边,瞧着慧娟快生了,你和老二人口多,可老三咋办?” 老陈头看了看低头喝水的大儿,问他,“公社定下按人头分地没?” “定了,”陈庚望拍拍手,直截了当,“生下来的才算,没落地的一概不算。” 张氏有些着急,“那肥力不一样 咋分哩?” “这还没商量哩,差不多就是抽签了,”陈庚望站起身,“等收了小麦就差不多了。” “看老天咋分了,”老陈头也站起身,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灶屋。 陈庚望回去一趟,还是没安下张氏的心,好在有老陈头在,乱也乱不到哪儿去。 晚间陈庚望推开门时,宋慧娟已经安顿好孩子娘仨先睡下了,陈庚望上了床,身旁的妇人似乎才感受到他的动静,迷糊着张开了眼,轻声软气的问他,“吃饭没?” 陈庚望拉好她身上的薄被子盖住漏在外面的胳膊,“吃了,睡罢。” 对刚才在老宅发生的事他一句没提,那些乱糟糟的事何必扰了她,她一心扑在他们这个小院里就成,外头的事自有他在。 第165章 没等到分地,宋慧娟肚子里的孩子就急慌慌的落了地,虽说陈庚望不在家,但也幸好正赶着陈庚望这天在家,倒没生出多少乱子。 早间,宋慧娟正赶着和面蒸馒头给她这吃了饭还要离家的大儿,可坐的时间久腰就难免酸痛,她忍了忍,等最后一锅馒头团好,才从那长凳子上站起来。 灶里塞好了树枝子,也不用人看着,陈明守便带着他家里的这个小捣蛋鬼跟着他爹背着竹篓子趁着凉快去地里除会儿草。 陈明安倒被留下坐在树荫下乘会儿凉写字,眼见她娘走到了他们身边,便抬了头冲她一笑。 “歇会儿罢,”宋慧娟顺手拿起蒲扇给她打起风来,摸了摸她的肚子,问道,“还难受不难受了?” “不难受了,”陈明安由着她娘摸完,又继续低头写字,她肠胃不好,稍一受点凉就容易拉肚子,尤其是夏天,天一热儿夜里不好好盖被子第二天准难受。 “不难受就好,等会儿把药吃了,”宋慧娟收回手,难免还要唠叨两句,“夜里睡觉还是得盖好被子。” “喝茶不喝?”宋慧娟哪儿都问问。 “喝!”老远就听见了陈明实蹦蹦跶跶的声音,一进门就接话。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36节 “你大哥哩?”宋慧娟看见他跑过来,给她这脸上冒了汗的小儿轻轻扇了风。 “在后头哩!”陈明实歪在小圆木床上,四肢随意耷拉着。 陈明安挠了挠他的小肚子,“喝茶自己去倒,别使唤人。” 陈明实被挠了痒痒肉,忍不住笑,好一会儿才爬了起来,撅着小嘴儿,“爹让带茶哩!” 这是控诉他老子的行径,他不照样被人使唤! “那你自己去倒,娘才坐下歇会儿,”陈明安伸出手还要抓他,倒把他吓得跳下了床,也顾不得倒茶了,满院子乱跑起来,身后的小黑也跟着凑热闹。 宋慧娟听着他们俩追起来,不用多管,刚要起身,她那大儿就进了门,把她拦下,“娘,我去倒。” 看着她大儿进了屋,宋慧娟便坐下看着那两个打闹的孩子,陈明安追不上这个小滑头,威胁了两句,气喘吁吁走到了她娘身边。 这时,陈明守刚把手里端着的茶缸子递了了他娘,宋慧娟接过,只浅喝了两口润了润嗓子,把手里的茶缸子递给眼巴巴望着她的这个闺女。 陈明守笑着打趣道,“看来肚子真不疼了。” 陈明安咕嘟咕嘟喝了两口,才缓过劲儿来,一扭头就哼了一声! 这时,看着他大姐没了劲儿,陈明实才哒哒跑了过来,也要凑着茶缸子喝上一口。 陈明安也不说什么,只把手里的茶缸子递给他。 陈明实接过来一看,立刻就跳了脚,“一口都没给我留!” 几人都被他逗笑了,陈明守哄他,“走,大哥再给你倒。” 如此这般,陈明实才收了脾气,嘟嘟囔囔跟着他大哥进了屋,“不给大姐喝,咱们去自留地……” 宋慧娟听在耳朵里,还是嘱咐一句,“先倒了放着,凉凉再端过去,省得烫手。” 那暖瓶里的茶是刚从锅里起出来的,稍不小心就得烫个大包,去自留地的路弯弯曲曲的不好走,宋慧娟怕他们端不好。 “成,”陈明守转身进了堂屋,倒了两缸子水放在桌上,又带着陈明实进了灶屋,看了看灶里的火儿,两人拿了块馍馍,焦黄的馍边边给陈明实吃,被他啃得嘎巴嘎巴的。 陈明守去给陈庚望送茶,陈明实没去,吃完馍馍才跑了出去,也不跑远,就在路边的那片空地上和几个男娃玩儿,你撞我我撞你,生比气力,摔倒也不闹气,几个人反倒越挫越勇,情谊也越来越好。 陈明安走到门边看了眼,见他无事,陈明安就收回了头,转身进了院子,这时她娘已经不知何时进了堂屋,她也跟了上去,摸了摸茶缸子,递到她娘的手边,“差不多了,您再喝点儿。” “知了,知了,”宋慧娟接过又喝了两口,没拒绝她,可月份一大,肚子里就存不住水,没一会儿便站起身进了茅房。 陈明安跑进灶屋,自己下手把锅里的馍馍拾出来,只用她娘在一旁看着就成,连晌午的饭她也能做了。 宋慧娟摸了摸这几日有些发硬的肚子,还是撑着劲儿一起跟进了灶屋。 吃过晌午饭,三个孩子也不愿进屋躺着,屋里还是闷热的厉害,躺在外头的小圆木床上,树荫遮去了刺眼的阳光,两条小腿随意耷拉着,哼唱着那些老调,好不惬意。 陈庚望吃了饭还能歇上几个小时,外头太阳毒得很,也没法子下地干活儿。 宋慧娟早进了屋,倚靠在小圆木床上缝着给陈明实回头上学用的小书包,肚子里这个的孩子倒不缺啥了,衣裳鞋袜都做了。过年时宋浦为回来得了信儿,一回去就让人给捎回来好些南边的小衣裳,还有好些时兴的料子。 月份大了,坐也坐不久,宋慧娟缝上背带就放进了针线篮子里,起身走动走动。 “睡会儿罢,”已经躺在床上的男人看她走了好一会儿,终于开了口。 “扰着你了?”宋慧娟脚下一顿。 “没,”陈庚望还是坚持,拍了拍床。 宋慧娟这才抱着肚子缓缓走了过去,男人眼底的青色遮掩不住,地里的麦子还没收,分地的事儿还没下定论,不只是他们这一个家指着他,陈家沟几百口人也都指着他,哪能睡个好觉? 宋慧娟由着他扶住了自己,借着他的力躺到床上,她并不困,只是被身旁打着呼噜的男人搂住了腰,听着他的声音才渐渐生出了一丝困意。 最多一个钟头,宋慧娟就醒了来,身旁的男人早已睁开了眼,手上不住轻抚着她的肚子,时不时撞上里头那个蹬人的。 两人无话,躺了一会儿,宋慧娟起身去了堂屋看了眼时间,便进了灶屋,给她大儿收拾了馒头,还有几个鸡蛋也要他带着。 陈明守收拾好自己的小包袱,也就两身衣裳,身上一套,再带一套,其余的都是干粮,“鸡蛋您留家里,爹给的有粮票。” 陈明守不愿意要,何况不止是他这两个弟弟妹妹吃,他娘也得给自己补补。 “就这几个鸡蛋,家里不缺,”宋慧娟哪里愿意让他受苦,她情愿自己少吃一个。 陈明守到底还是没扭过他娘,和明安挥了挥手,背着满满当当的包袱离了家,留在原地的宋慧娟看他走得瞧不见人影儿才跟着明安进了院子,小圆木床上的那个还呼呼大睡,啥事也不知,无忧无虑。 到了三点 多,宋慧娟刚缝好书包,她那小儿就睡醒了,拉着她的手不放,迷迷糊糊就喊,“大哥!” 喊了两声没人应他,他的情绪就低落了下来,“大哥走了?” 宋慧娟摸摸他的脑袋,“才走。” “又不叫我!”陈明实脑子清醒了不少,可还是赖在床上,也不老实,翻来覆去,忍不住了才跑进了茅房。 陈明安大笑,等人回来就跟他说,“下回我叫你。” “真的?”陈明实不信她了,她骗自己好几回了。 “不信你问娘,刚刚我就叫你了,是你自己叫不醒,”陈明安两手一摊,躺到床上。 宋慧娟看见她小儿投过来的目光,朝他点了点头。 陈明实不知自己怎么这么贪睡,气呼呼的趴倒在他娘身边,俩人有的没的说起来没完。 宋慧娟缓缓起身,提着收好的针线篮子就往屋里走,可人还没走进里屋,她就觉出来了,低头一看,地面上已经湿了一片。 宋慧娟扶着墙,慢慢挪进了里屋,把针线篮子放在箱子上,才开口喊人,“明安!” 可屋外头的两个孩子说起话来一点儿也没分出心来,宋慧娟喊了几声陈明安才隐隐约约听见,可还不确定,“娘叫我了?” 话刚问出来,陈明安心里就一颤。 “娘,”两人来不及确定,光着脚就跑了进去。 这时,宋慧娟已经坐到了床沿上,两手紧紧抓着床沿,额上不停冒着汗,紧闭着双眼,陈明安一进来就吓了一跳,她不知道她娘喊了她多久,自己怎么就一点儿都没注意。 “明安,”宋慧娟听见两人的脚步声,睁开眼,看见她闺女惨白的脸色,面上挤出笑儿来,“吓着了?” “娘没事,”宋慧娟还要伸手安抚她这两个孩子,陈明安已经逼迫着自己镇静下来,可颤抖的嗓音还是暴露的她内心的惊慌,拔腿就要跑出去,“我这就去喊爹。” 宋慧娟摇了摇头,把人拦下,“知道崔婆婆家吗?先帮娘去找崔婆婆。” 可陈明安还是犹豫,这个时候不去找她爹吗?她爹嘱咐过,娘有什么事立刻去喊他。 宋慧娟立刻打消了她的纠结,摸了摸她这小儿的脑袋,“明实帮娘去喊你爹成不?就说娘教他回来有事说。” “嗯,”陈明实点了头,一点儿也不犹豫,立刻就跑了出去。 “别怕,崔婆婆家知道吗?”宋慧娟还要再问问她,以防她走错了路。 “知道,南河西头,”陈明安哪里不知道,崔婆婆家离老宅就隔了一条路,眼见陈明实已经跑了出去,她这个做姐姐的心里也没那么害怕了,还强装镇定安慰她娘,“娘,您等着我,我这就去请崔婆婆。” 宋慧娟等两个孩子跑了出去,才终于不再强撑,面上的痛苦显露出来,生产的疼痛使她再也无法平静的呼吸。 陈庚望下午去了北地的自留地,离家里隔离五六百米,陈明实虽然不知道刚才的情况是怎么回事,可他把话刚转述给他爹,他爹立刻就把他抱了起来,风一样的就往回跑。 第166章 他们爷俩一推开院门,陈明实就被陈庚望放下了,堪堪撂下一句“别进去”,人就快步进到里屋,掀开帘子,入目的是那妇人瘦弱的脊背坠着大大的肚子,无力承受一般趴在床边的长桌上,难捱的痛苦使她皱紧了眉头。 “请崔婆婆了没?”陈庚望走到她身边,扶住了她的肩膀。 “明安去了,”宋慧娟无力再强撑,由着他使自己倚靠在了他的肩膀上,缓缓睁开眼,“明实哩?” “在院子里,”陈庚望此时总要安抚着她,手掌从上到下抚着她的脊背,希望以此能减少她的痛苦。 “去烧点热水罢,”但靠在他怀里的妇人还有些理智,热水是少不了的,等崔婆婆来到再烧就怕晚了。 “成,”陈庚望帮她倾过了身子,重新趴在桌面上,钻进了灶屋,拎起桶就从水缸里舀,那瓢实在碍事,两桶水直接倒进了锅里,点了火儿就烧。 “明实,”陈庚望一声就把老老实实站在堂屋的小捣蛋鬼喊了来,“去看着火儿。” 活被交给了陈明实,有人看着就成。 陈庚望进了里屋,重新揽住了轻声痛吟的妇人,这时任他往日再有能耐可无可奈何。 宋慧娟尽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等这一波阵痛过去,才对身边的男人轻声说道,“扶我起来罢,得把衣裳先解了,床还得掀了。” 陈庚望虽然已有了三个孩子,可对妇人生产的事还是一知半解,他照妇人的说法把床铺一掀,从箱子里翻出她早已备好的破布单重新铺开,还未把妇人扶上床,就听到陈明安的声音传进来,“娘,崔婆婆来了。” 闻言,妇人就轻轻拍了他一下,“出去罢,崔婆婆来了就成。” 可等崔婆婆走进屋内,陈庚望还没把人松开,崔婆婆二话不说,先是朝他摆手,等他走出屋,崔婆婆才安排起来,“庚望,水烧开了还端进来,多烧几锅。” 就这么一件事,陈庚望也是知道的,立刻就打水烧水,陈明安带着陈明实一起跟着他们的爹挤在灶屋,堂屋此时也不许他们进去了。 里屋的动静他们看不到,只能是不是听到崔婆婆的声音,还有她娘的声音,那声音和往常很不一样,只有略大一些的陈明安重新回忆起了七年前的那一次,她的心里始终都是害怕的。 陈庚望时不时进去送水,可他也看不见她,只能透过床帐子影影绰绰的看见她的轮廓,她仰起了头,一只手露在外面,常年被袖子盖住的胳膊显得过白,蓝紫色的血管极其醒目。 她应该还在忍耐,仅仅三五步的距离,可那里面传出来的声音还是压抑的,大抵是痛不受不来才会喊出声,她心里还顾念着那两个小的。 陈庚望明白,他没忍住,掀开了床帐子,看到了此刻正拼了命的妇人,她满头的汗浸湿了散落一床的头发。 “庚望!”崔婆婆一见有人掀帘子,立刻就喊道,“进了风可是要命的,快出去!” 陈庚望没想到这回事,他徒手擦了她脸上的汗,跟她说,“疼了就喊,我把他们带出去,吓不着。” 崔婆婆没想到都有了三个孩子的陈庚望还能做出这样荒唐的事儿来,这不是外行人乱指导吗? 崔婆婆继续轰他,“庚望,出去打水,别进来添乱了。” 一句话把陈庚望堵死了,身旁的妇人一眼也没看他,他只得小心翼翼掀了床帐子重新出去。 太阳落了山,天刚见了黑,里屋就传出了婴孩啼哭的声音。 紧接着,崔婆婆就喊道,“庚望,进来瞧瞧。” 陈庚望推开门,还没看到里面的妇人,手上就被放了个软绵绵的人儿,还是热乎乎的,两只小手蜷在一起,嘴巴张了两下就合上了,眼角一点泪也没见,仿佛刚才的哭声不是从她嗓子眼儿里传出来的。 “庚望,瞧清楚了,这回是个闺女,”里面还在忙着的崔婆婆也有了空玩笑,“你这命好,两双儿女,齐全的很。”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37节 还呆站在门边的陈庚望没接上话,他只顾着看这个闺女了,努力回想着上辈子的人,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刚生下来的她是个什么样子。 而宋慧娟这时还不能安安生生歇会儿,听到崔婆婆说是个闺女,她眼角的泪就控制不住的留了下来,顺着脸颊藏到了早已湿透的头发里。 她的那个孩子终究还是来了。 等崔婆婆忙完,外头的天已经黑透了,陈庚望点了煤油灯,拿出那妇人早已备好的东西递给了崔婆婆,可崔婆婆一样都没收下,一开口就让里面的宋慧娟睁开了眼。 崔婆婆原本不大好意思开口,可说到底还是为她家里的那根独苗,便也腆着老脸儿开了口,“庚望,我,我也是豁出去自己这张老脸了,你大爷走得早,家里也就庚定这么一个儿子,他手里也就明康一个男娃,分地的时候你……” 剩下的话是不言而喻,陈庚望顿了顿,很快说道,“这分地的事儿现在还没定下来,我不能跟您说大话自己个儿就能做主,咋个分法您应该也知道,抽签这是看老天哩,回头分了地庚定要是不愿意随时找我换,我二话不说随他挑。” 崔婆婆知道陈庚望跟她一个老妇人说这些话算是看在她来帮忙的面子上了,可没得到他的准话儿只怕家里的儿媳妇会不愿意,进而面上还是犹豫。 陈庚望自然把她的反应看在眼里,手里的篮子还是递了过去,“您收着,回去了这话跟庚定家里说了,回头有啥事您该来找我还来。” 话说到这地步,崔婆婆也知道抽签是看老天,分在哪一块儿是天注定,但有了陈庚望的话她也就算有条退路了。 如此这般陈庚望才送走了崔婆婆,上了门闩,转身就进了里屋,但两个孩子已经把人围住了,只留给他一个床尾。 可那妇人还是看了他,哑着嗓子问他,“应下了?” 话说的不明白,可他知道,“别操心这了,饿不饿?” 他不愿意说,宋慧娟也实在没力气再问了,只点了点头,贴心的小棉袄立刻就说,“鸡蛋羹等会就好,娘渴不渴?想不想喝茶?” 宋慧娟眨眨眼,陈明安立刻就倒了水,陈明实倒是一动不动,盯着他娘身边的妹妹开始发愁。 几个人都跑出来,宋慧娟不免担心起锅里的饭,还是问了一句,“灶里停火了没?” “就留了一根树枝子,”陈明安端着来回颠倒着降了温的水走过来,却不知道怎么给她娘喝。 宋慧娟这时还动不得,见她端着茶缸子不凑过来,便对她这个今天有点迷糊的大闺女说,“给娘拿个勺子。” “诶,”陈明安这才反应过来,立刻跑去灶屋拿了个勺子来。 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他爹就把她的位置占了,朝她伸出手,陈明安不情愿,可他爹说,“你喂不好,回头再折腾你娘。” 陈明安只好把茶缸子交了出去,转而跟陈明实一起观察起他们盼望已久的小妹妹。 宋慧娟被陈庚望喂的也难受,可现下一动身子就疼,她便只能忍着,勉强喝了几口润过嗓子,她就摇了头,“不喝了,喝多了起夜也不成。” 过会儿,鸡蛋羹蒸好,锅里的饭起出来,爷仨也不坐在灶屋吃了,要不是宋慧娟拦着,只怕就要进来吃了。 陈庚望吃得快,一吃完剩下的交给陈明安,自己端着鸡蛋羹就进来了。 他们爷仨吃的是窝窝头,给宋慧娟拿的却是今天她刚蒸好的馒头,软和的很,泡在鸡蛋羹里不用嚼就能咽下去。 宋慧娟被陈庚望喂了大半碗,好歹这会儿给她脖子底下垫了床薄被子,倒也没那么难受了,也能半抱着孩子喂她吃了点奶,一吃饱就不哭不闹了。 刚吃完饭,那边就又烧上水了。 宋慧娟这时已经撑不住了,能撑到这个点儿已经是不容易了,闭眼前,她又嘱咐陈明安,“娘好好的,别怕,洗了脸就赶紧去睡,明儿还上学哩,别忘了,还有明实——” “我都知了,”陈明安慌乱的心已经安定下来,她对着她娘点点头,反而安抚起她来,“您别操心了,明实等会儿我带他去睡。” “成,”宋慧娟交代完,再也撑不下去了,闭了眼就睡沉了。 陈庚望看着还围着的两个孩子,挥手把人撵出去,“回去罢,让你娘好好睡一觉。” 这样说,两个孩子才轻手轻脚关了门出去。 两人凑在灶屋烧水,陈明实才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妹妹也不好看,就会哭。” 陈明安有经验,老道的对他说,“等她长大就好看了,你小时候跟她一样,娘说人都是越长越好看。” “真的?”陈明实皱着小眉头,根本想象不出来这么丑的小妹妹能长多好看。 “当然是真的了,”陈明安举了好几个例子,但陈明实还是有所怀疑,“不信明儿你问问娘,都是这样的。” 两人嘀嘀咕咕说了好久,陈庚望看了眼时间,催着人洗漱好就赶了回去。 陈庚望打了水,就地在院子里给自己收拾了一遍,才端着盆进了屋。 浸湿的布巾擦在脸上,宋慧娟被折腾醒了,迷迷糊糊的看着面前的人,不知道他今天是怎么回事,无力问他,“咋了?” “没事,”陈庚望收起布巾,也不再动她,重新拉上床帐子,吹熄了灯,“睡罢。” 终于无人打扰的宋慧娟这会儿才安心睡下,只是刚生下的孩子又哪里会让人睡个好觉? 第167章 夜里孩子哭闹是常事,只是这两口子这几年没带过这么小的孩子难免闹挺,浑身疲累的宋慧娟一听见声音就睁开了眼,她还没撑着胳膊坐起来,不得已睡在小圆木床上的陈庚望就趿拉着鞋走了过来,托住妇人的脊背,往她身子下垫了床薄被子。 宋慧娟把孩子轻轻抱在怀里,小娃娃一吃到奶立刻就不哭了,宋慧娟回过头看着坐在床沿上的男人闭着眼打盹,便对他说,“你去西头睡罢,在这儿她一闹就睡不成觉。” 原本闭眼养神的陈庚望听她这样说就睁开了眼,看着趴在她胸前吃奶的孩子,小小的嘴巴蠕动着,眼睛还睁不开,只是依靠着直觉,可他心里还是放不下,“没多大事儿,喂罢。” 说罢,人起身走了出去。 宋慧娟看着人影走过窗前进了茅房,才重新把目光放在她这个最小的孩子身上,她吃得有劲儿,她这个作娘的心里才好受一点儿。 上辈子她这个孩子受的苦很多,刚成家不满一年她就走了,她还没来得及再给她遮挡些风雨,就把她抛下了。 陈庚望又是个冷心薄情的人,一辈子说不出两句暖心的话,对他们这个最小的孩子没带过几天,等她一走,就彻底撒手不管了,眼睁睁看着她受苦,也没伸把手去帮帮她,更不许几个孩子去帮她,孤零零的她,一个人就走上了绝路。 她从来没敢往深了想,她一个人啊,该是多么的无助才会走上绝路,她还那么年轻…… 望着怀里这个还没受过苦重新来到她身边的孩子,宋慧娟满心泛酸,这辈子尽力护着她,不教她再走老路,平平安安的,离了她也能好好活着就成。 听见推门的动静,宋慧娟才急忙抬手拭去了眼中含着的泪。 “喂好没?”陈庚望掀开床帐子,妇人就刚好侧过了身去,可他还是瞧见了她泛红的双眼,挡着床帐子的胳膊一顿,等她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下,好一会儿却还没转过身来。 陈庚望等了会儿,终于不再僵持着,放下床帐子又走了出去。 对着这个孩子,她明显的不同他是能清楚感知到的,无非是她被自己蒙在鼓里多等了几年,可也没有道理掉这么泪。 心里隐隐约约有了猜测,可他没办法想下去,如果她真知道那些事,如何还会跟他又过了十几年? 可陈庚望越想越不对劲,从她闹着要离婚找的那些借口就可见端倪了,什么家宅不和,什么婆媳矛盾,如今的境况不是仍然如此?比着上辈子又有什么改变? 那些不过是借口罢了,两人上辈子也是这么过了一辈子,如何这辈子就过不下去了? 陈庚望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只有一个结论,那些事,原来她是知道的。 她从始至终都知道。 可她又怎么知道的? 那些事都是她走之后才发生的,或许是奇怪的机缘,到底是什么他不得而知,他更没法子去问她,这层窗户纸还不能捅破。 有些事只能烂在肚子里,而这件事就是一件。 既然如此,可她还是没走,没离开的原因他自然知道,是他亲自逼着她做的选择,是他把她困在了这里。 他太知道她的软肋了。 可他还是很贪心,陈庚望深知自己的欲望,他不仅需要她的身子,他还想要被她藏起来的心。 因此,很多时候她娘家的那些事生了变动他也是心知肚明的,他顾念着她,多是伸手帮她圆一圆,收收尾,把事情做得让外人瞧不出来罢了。 可她那些娘家事不是能让她就这样和他又过十几年的缘故,除非她还有更重要的事…… 乱糟糟的脑子里好容易找出一个线头,陈庚望费劲了力气扯出来,才猛然发现原来他不过是她生下这几个孩子的一个工具。 短短的个把钟头,陈庚望得到了两个令他震惊的真相,枉他自诩大丈夫,被枕边的妇人蒙骗了十几年。 推开了门,陈庚望再次走到那妇人的面前,一把掀开床帐子,盯着她那张勉强算得上清秀的面容上,他无奈苦笑出声。 被他惊醒的妇人眨动了两下眼睛,仍旧泛红的迷然的看着他,“咋了?” “没事,”陈庚望咽下哽在嗓子里的黄连,苦到了心坎儿里。 看着重新闭上眼的妇人,陈庚望撤回了手,由着床帐子轻轻晃动着,透着窗户照到地面上的月光格外清冷,却也比不得此刻陈庚望被冻住的心。 这件事,只能打碎了往肚子里咽,这于陈庚望而言,实在是憋屈,可他却无可奈何,没一点法子。 这天夜里,陈庚望彻底失眠了。 第二天,顶着泛黑的眼泡倒把宋慧娟吓了一跳,她不免又劝,“夜里先去西头睡罢,过几天还得赶着收麦,把身子累坏不值当。” 陈庚望这次倒没再说什么,吃过饭带着竹帽子就出了门。 宋慧娟自己慢慢坐了起来,陈明实满心盯着这个妹妹,等了许久也没见她睁眼,人就坐不住了,趴在窗边的小圆木床上和他的小黑玩儿。 不过两个小时陈庚望就回来了,外头的太阳太毒,在地里干活儿也是趁着天儿凉快,进了屋就听那小儿轻声细语的哄着,“妹妹,别哭了,娘马上就回来了。” 闻言,陈庚望立刻就推了门进去,那小儿趴在床沿上,脑袋伸了进去,外头只余下个身子,两步走上前,一把掀开床帐子,那床上就一个哭的满脸通红的孩子,那妇人不知去了何处。 “你娘哩?”陈庚望不自觉就沉了嗓音,他不知她刚生了孩子能拖着身子去哪儿,莫不是连她盼了这么久的孩子也不要了? “去茅房了,”陈明实不明所以,眨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黑脸的他爹。 陈庚望也不顾哭得不成样子的孩子,出了门就往东去,一下子撞见正关门的妇人。 宋慧娟慢慢转过身,瞧见他就往旁边让,可面前的男人没往里走,反倒扶住了她的胳膊,宋慧娟这时才趁机看了他的脸色,阴沉沉的,但她早已经习惯了,便也借着他的力慢慢挪着步子。 两人进了屋,宋慧娟被他扶着坐上了床,忙擦了擦手,就急忙抱起已经哭得没劲儿了的孩子,给她又喂了奶,换了片尿布,才终于躺下。 没一会儿,陈庚望又出了门,等他再回来就抓了条鱼回来,炖汤简单,杀了鱼清理干净,这他能做得来。 于是,这天中午宋慧娟就喝上了陈庚望炖的鱼汤,泡一块馍馍配着吃了大半碗。 不知是陈庚望岁数大了还是什么缘故,宋慧娟总觉得这些日子他跟以往不大一样了,可真要说起来也没什么两样。 夜里,陈庚望倒没真卷着铺盖去西头,还是躺在了那张小圆木床上。 过了几天,陈明守下学回来,这时宋慧娟已经能下床了,有些事也能自己做,身子也好了很多。 陈明守一进门,就喊人,可只听见声音,有人应他,就是不见人。 “大哥!”听见明实的声音,他放下书包,刚喝了口水,门就从里被人打开了,明实朝他招手,“妹妹!” 闻言,陈明守来不及咽下嘴里的水就从门缝里溜了进去,跟着明实钻进床帐子里,里头果真有个不比他胳膊长的小娃娃躺着,长长的睫毛似乎快要盖住了眼睛。 陈明守仔细看着,目光没从上面挪下来就问,“娘哩?” “去茅房了,”陈明实悄悄摸了摸他妹妹的小手,软软乎乎的,他一点劲儿也不敢使。 “啥时候的事?”陈明守忍着满心的怜爱,放低了声音问。 陈明实哪记得到底是哪一天,想了半天才记起来,“就那天你走的时候。”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38节 “一星期了,”陈明守默默算了出来,从床帐子里钻出来,又问,“爹不在家?” “去南河打渔了,”陈明实也跟着钻出来,“娘说你回来想炸鱼吃哩。” 两人走出来,陈明守打了水洗洗手,正拿着布巾擦手,就见他娘走了出来,“娘!” “回来了?”宋慧娟虽然身子比前几天好了很多,可步子仍然迈得不大,动作也比往常慢一些。 陈明守立刻随手搭上布巾,上前扶住了他娘,“明实说您还要炸鱼?也不好好歇。” “炸鱼又不费时间,裹层面放锅里过个油的事儿,”宋慧娟被他扶进了里屋。 “等会儿我上手罢,”陈明守虽然年岁不大,可会做的饭比陈庚望还多,有些东西讲究个一通百通。 “也成,就是火儿才看着,”宋慧娟能放手让他们做,就是自己不放心还得站在旁边看着。 没两句话的工夫,陈庚望就拎着两条鱼回来了。 等陈明安跑到家,陈明守已经下手炸鱼了,宋慧娟站在灶台前看了会儿,就被撵了回去,陈庚望倒坐在灶下烧起了锅。 陈明实想往里添柴火,被陈庚望拦住了,“再添火就大了。” 炸了鱼的灶屋满是烟气儿,把里面的父子俩熏得满头大汗,至于陈明实,他早跑到树下面乘凉去了。 鱼炸好,陈明守也不嫌麻烦,又添水下锅把鱼烩了一遍,等饭吃到嘴里,已经一点了。 陈明守给他娘盛了大半碗端过去,可宋慧娟一看就摆手,“吃不完哩。” “您慢慢吃,锅里多的哩,”陈明守给他娘安顿好,才出去吃饭。 下午难得能睡个好觉,陈明守一醒过来,就听见他那个小妹妹扯着嗓子正哭的厉害,他走进去,小妹妹刚换好了尿布,人也醒着,直勾勾的看着他。 陈明实托着下巴就叹气,“妹妹闹人罢?” “咋闹人了?”陈明守伸过手去摸了摸她的小脸蛋,又光又软,像是刚剥了壳的煮鸡蛋,“等长大了就好了。” 同样的话儿,陈明实怎么也想不出来这个又哭又闹的奶娃娃长大之后会是个什么样儿? 第168章 等到下午四点多,天更凉快会儿,陈明守自己个儿又钻进了灶屋,开始着手和了面,要先蒸两锅馒头,还要再蒸两锅窝窝头,一半他带走,一半留家里,也省得他娘回头再上手了,等他把这些忙完,一看时间,又到了饭点儿。 陈明守一回来,家里有他照看着,陈庚望就不那么折腾了,只顾着下地就成,就是到了夜里又扛着他的铺盖卷重新回到了东屋。 才出生没几天的孩子夜上闹上三四回是常事,宋慧娟满打满算能睡上三四个小时就已经好很多了,好在这个孩子生在天儿是这样温和的时候,说热也算不上太热,比明守和明安那时候过冬好很多,总不用成天使冷水洗尿布,这样的日子比从前已经好过很多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睡在小圆木床上的陈庚望就披着衣裳离了床,过了会儿,院子里就开始热闹了起来,大大小小都起来了。 里屋,宋慧娟给哭闹的孩子换了片尿布,刚把人儿放下,又扯着嗓子哭了起来,宋慧娟又抱在怀里哄着喂了一遍奶。 这会儿院子里就安静了下来,没一会儿就听见灶屋有了动静,等放下怀里的奶娃娃,宋慧娟就起了身出去,走进灶屋才发现是放了小假的明安正站在灶台前开始煮起了汤。 “咋做这么早哩?”宋慧娟扶着门梆子,缓缓跨过门槛。 “娘,”陈明安回头冲她娘一笑,就盖上了盖子,“大哥跟爹去下地了,明安也跟着去了,让我留家里做饭。” 不到夏天,天儿但凡热起来,上工的时间就会改,总不是照着死规矩熬人,这些日子不用日日上工,陈庚望就趁着早上太阳还不大下地除除草,亦或是趁着下午天儿凉快了去也成,但家里有了自留地就得自己多上心去侍弄。 陈明安点着灶里的火儿,就不许宋慧娟再往里走,“您进屋去,外头风大的很。” “不要紧,”宋慧娟顺手把门带上,“今儿赶着你大哥有时间,等他忙完了教他给你好好看看,等下年你也该上中学了。” “昨儿大哥帮我看过了,”陈明安扶着她娘坐到长凳子上,“大哥还给我带了两本书,等他下回回来我就能做完了,到时再给他看。” “真好啊!”宋慧娟摸了摸小姑娘的小辫子,不免艳羡,即使他们母女俩都具有这个时代所轻视的一种身份。 “娘,大哥说他想考中师,”陈明安犹豫半天还是没听她大哥的,把这件事说了出来。 “中师?”宋慧娟虽然不知道中师这个地方到底在哪,可她知道要想上中师不用高中毕业,初中毕业就能去考,只要考上了,再等三年毕了业就能给分工作。 这些东西原本她一介妇人也不知道,还是前几年她娘家的叔伯兄弟里有个考上中师的,不是听宋浦华提起来她哪里知道这些事。 “明守咋说的?”宋慧娟对他们的事,尤其是这样的大事,最是慎重不过。 “大哥没说多少,就是昨儿下学我碰见明浩哥了,他顺嘴提了一句,回来我问他他也不说,”虽然她大哥没跟她多说,可陈明安知道,他是为了给家里减减负担。 不等宋慧娟再问,就听到明实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宋慧娟就敛了话,“成,吃饭罢。” 宋慧娟起身走到了门边,看着她那个高高瘦瘦的儿子扛着两把锄头走进门来,面上满是笑意,对着门外喊,“明实,回来吃饭了,吃完再去玩儿。” “知了,知了,”陈明实趁机玩完一局,才跟小伙伴挥了手跑回院子里。 “娘,”陈明守打湿了块布巾递给他娘,“擦擦手。” 宋慧娟接过,还是止不住的打量她这个大儿,不知不觉到今年他已经十五了,好像再过五六年就能成家了,再过不多久他就能撑起一个家了。 “娘,咋了?”陈明守一抬头就见他娘痴痴地看着他,喊了两声他娘才回过神来。 “日子真快,你都长这么高了,”宋慧娟把布巾交还给他,不知何时也要抬头去看他了。 “长再高不也是您的儿?”往日在弟弟妹妹面前最是端重的陈明守,此时在他娘面前也还是个孩子。 “去吃饭罢,”宋慧娟笑笑,顺手拍掉他身上沾的草。 等这顿饭吃过,眼看着各自都去忙了,宋慧娟才叫了他进屋,拉着他坐到床边的那张小圆木床上,问起他在学校的事儿,其实从没出过远门的宋慧娟哪里听得懂他说的那些东西,陈明守自然也知道,可他还是尽量回应着他娘的关心,不想让他娘挂念。 直到他娘问出了那句,“啥时候考试哩?” 对他娘的问题,陈明守有心隐瞒,便也半真半假的说道,“老师说等七月才考哩,还有一个多月。” “还有一个多月,跟高考一样?” 宋慧娟的消息无非是从身边人得来的,整个陈家沟上中学的本就不多,他们这个岁数的男娃又都是个顶个的壮劳力,也就能从那几个在乡里上中学的家里人说上两句话,再加上她不时常出门,知道的就更少之又少了。 “比高考早几天,”陈明守如实说道。 “等你考上了高中,以后跟你小舅舅一样能去省城上大学,娘就熬出来了,”宋慧娟头一次把他们读书识字的事牵强着跟她牵扯上关系,强加上她自己的意思。 “娘,”陈明守再是有心欺瞒,也无法再瞒下去,只是找了个借口,“明安学习比我好,家里供她才有指望,我想着考中师。” 这话说完,宋慧娟心里就有数了,她的心被他的话说的止不住泛酸,可还是问他,“老师咋说的?考不上吗?” 陈明守沉默半晌,到底强逼着自己点了头。 宋慧娟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等会儿娘跟你去学校,你从小学习就好,咋就退步了?娘去问问老师还有没有啥法子能上高中。” “娘,”陈明守哪里会忍心看着他娘撑着虚弱的身子跟他跑几里地,他垂下了头。 “你就骗我罢,”宋慧娟抬起了胳膊,到底还是不忍心动他一指头,轻轻落在了他背上,“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不是,”陈明守止不住摇头,“我,我……” 宋慧娟眼中的泪直打转,她的胸腔止不住发抖,可她仍说道,“明安学习好,娘砸锅卖铁也供她,不用你省,你说这话是要把娘的心剜出来不成?是娘没为你想,家里弟弟妹妹多,拖你的后腿了。” “不是,娘,不是,”陈明守猛地从床上跪到地上,埋在他娘的腿上泣不成声。 “你啊……”宋慧娟擦了面上的泪,握着他的胳膊把人拉起来,还像他小时一般给他擦泪,“家里的日子不是过不去,真是过不下去娘借钱也供你,你怎么就想那么多?” “我想早点工作,工作了您和爹就能少供一个,”陈明守这时才说出了他藏在心里的话。 “傻孩子,”宋慧娟把她这个比她还高的大儿揽在怀里,“少一个多一个能咋?只要你们平平安安的,想做啥都成,娘只想你们按自己的心走,走出一条自己的路,家里头啥事儿都不用你们操心,记住没?” “记住了,”陈明守点点头,从他娘的怀里坐起来。 “去洗洗脸儿,”宋慧娟给他理了理衣裳,“去罢。” 眼看着他走出了门,宋慧娟才又使着帕子给自己擦了擦,去看看大床上吱吱呀呀睡醒了的孩子。 晌午吃过饭,孩子们挤在树下乘凉儿睡觉,宋慧娟却如何也睡不着,她从箱子底下翻出来了她的那个布巾,从里头拿了十块钱放进了她大儿的包袱里。 这个家到底有多少家底,上辈子她跟陈庚望过了几十年也不知道,她从没问过陈庚望,这辈子自然也是如此,只要能把她这几个孩子养大养好,他手里有多少钱她一句也不过问。 她手里有的都是小钱,多是赶着年关卖了牲畜,陈庚望就给她几张票子,有零有整,赶着谁家办喜事,添上十块八块的,陈庚望也都给她,那几张票子也就操持着家用,一年到头也用不完,亦或是她那三个弟兄,年年贴补给她的,她若是不肯要,他们只说先替他们攒着。 这么多多少少,宋慧娟手里的钱也有千把了。 只是她没想到,她那大儿会生出这样的心思来,也是给她提了个醒,虽说他们家的日子算不上满公社里数一数二的,可在陈家沟也算是能过得去了。 十天八月,宋慧娟总想法子给几个孩子开开荤,家里的鸡蛋没断过,身上的衣裳虽不是年年都能做新衣,可也不是那连衣裳都穿不起的人家。 外头有了动静,宋慧娟便掀开了床帐子,走到门边,等陈明守喝了缸子茶,才把包袱递了过去,临走前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才松开,“回去好好上课,别胡思乱想。” “知了,”陈明守把他的小包袱背在身上,重新露出了笑容,“您别出去了,外头风大。” “成,”宋慧娟站在堂屋门前,看着她的大儿走出院子,渐渐连声音也听不见了。 等她重新进到里屋,躺在小圆木床上的男人已经离了床,穿好衣裳就拿着铲子下了地。 宋慧娟走到床边坐下,正要端起茶缸子,就瞧见底下压了一张票子,她拿在手里,放进底下的抽屉里,才喝了一口温热的水。 这个抽屉里,也有一块布巾,里面放的都是陈庚望给的钱。 第169章 待这个孩子生下半月余,地里的麦子就能收了,陈家沟的老老少少都下了地帮忙收麦子,连上学的娃娃们也都放了麦假,明安和明守自然也赶了回来。 一早,安顿好孩子,宋慧娟就爬了起来做饭,陈庚望不许她下地去上工,几个孩子也不许她出门,她便被留了下来,照看好这个奶娃娃,给他们爷四个做好饭等着他们回来。 陈庚望和陈明守是干活的主力,陈明安马上满十三的姑娘了,也跟着孟春燕下了地,他们家里那个明荣送了过来,宋慧娟帮忙照看着,陈明实带着他的小黑跟在后头打杂,时不时递个东西,又或者跑回家带两缸子茶过去。 五月的土地,打眼望去尽是一片金灿灿,地里站满了一茬茬的人,一个个都弯下了腰,身后的土地时隔半年再次露出原本的面貌来,就是这样一片土地养育了陈家沟的祖祖辈辈。 如今,陈家沟又要重新划分,把这一片土地分作大小不一,给它们署上名。 收完麦子,该交的交,剩下的陈家沟就按着工分分,宋慧娟自打开了春儿这几个月就没下过工,只有陈庚望一个人的公分支撑着,分下来的粮食自然就少,但还好家里那几亩自留地收成还不错,好歹能填补点儿。 更让人期待的是分地,等地分到自己的手里,能收多少粮食就凭自己了,抽签的事儿早传了个遍,大队定好规则之后,就挑了个日子,开始一组一组分地,陈家沟分五组和六组,陈庚望所在的就是六组,等帮衬着把前五个组分好之后,紧接着就到了六组。 这些日子,没少来人敲门,但碍着宋慧娟还没满月子,来的多是妇人,宋慧娟委婉拒了一次两次,来的人也就少了。 这种事,她一个妇人哪里能当家作主,说到底,就是这么几句话应付着而已。 分地当日,陈庚望刚端起饭碗,就有人来喊了,“庚望,在家没?”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39节 陈庚望忙撂下筷子,打开了门,“秉东,吃了没?进来坐。” 许秉东是北边三组的组长,往日都是一个队里干活的人儿,这些日子分地也都是他们一起互相帮衬着,更是做个见证,省得回头有人再生事。 “吃了,吃了,”许秉东见他手里还拿着馍馍,就摆手,“你先吃,我来是先跟你说一声,大家伙想着先从北地分,等会儿你去通知一下,别折腾半天再跑错地儿了。” “成,”陈庚望送走人,忙进了屋,三两下就吃了手里的馍馍,撂下筷子就跑进了堂屋,拿起量尺和本子就要往出走。 宋慧娟打听见有人来,就给他一直搅着碗里的粥,这时粥也凉了很多,把人喊住,手里的碗就递了过去,“粥,喝了再走,晌午还不知道啥时候回来哩,饿着肚子该难受了。” 陈庚望停下步子,腾出手,咕嘟咕嘟喝了大半碗,可这妇人还是没让身,反倒对着灶屋喊,“明实,把馍筐筐里那半块馍馍拿来。” 陈明实早吃好了,正闲着发呆,一听他娘招呼他,立刻就从馍筐筐里拿了他刚刚掰开的那半块馍馍跑到他娘身边,高高举着,“娘!” 宋慧娟接过,两手轻轻掰开,一块一块就放到了陈庚望面前的碗里,对着他那蹙起的眉头还是不停,直到那半块馍馍全部被放了进去,“把这点吃了再走。” 陈庚望的饭量宋慧娟不是不知道,可也正是因为她知道,才不许他凑合着吃两口就要走。 家里的孩子大的大,小的小,以后还都指着他哩,自打明守的心思教她知道了,宋慧娟心里就开始盘算了,他们俩的身子骨可得养好了,多撑几天也能给孩子们再撑撑腰杆。 这事,宋慧娟想得明白。 当着孩子的面儿,陈庚望没驳她的面子,即使蹙着眉还是把这碗粥泡馍馍吃完才走。 送走陈庚望,又送走陈明安,宋慧娟才收拾起灶台,家里的牲畜挨个喂一遍儿,连里屋的那个小娃娃也得要人看着,喂了奶还要洗洗尿布,等她忙完,坐下来已经半晌午了。 家里家外,哪个都忙得分不开身。 果真,不出宋慧娟的猜测,等到了晌午,他们娘仨吃了饭,陈庚望还没回来。 等到陈明安去上了学,陈庚望才赶了回来。 晌午做的汤面条,宋慧娟没给他的那份一起下了,这会儿烧开了水忙给他下,等面的工夫,宋慧娟便问,“北头的分完了?” 坐在灶下边烧火边等饭的陈庚望点了点头,“分好了,北地分了一亩,等会儿去东地。” 宋慧娟知道他的意思,只听他说这么一句她就皱了眉头,看来跟上辈子不大一样,她没多问,继续使着勺子推了推锅里的面条,转身把案桌上放好的一个鸡蛋打了进去,等上三两分钟,鸡蛋成型,面条也煮熟了。 滴了几滴香油,撒上一把荆芥叶,卧上一个鸡蛋,陈庚望端着吃了两大碗。 吃完饭,也来不及歇一会儿,人又出了门往东去。 等到晚上天都黑透了,陈庚望才赶了回来,一进门,宋慧娟就听见了动静,忙走了出来,锅里给他的有饭,灶里一直塞着树枝子,火儿点着,饭就没凉。 陈庚望三两下洗了手,坐在案桌前等着妇人给他端来了饭,才端在手里吃了起来。 屋里的小娃娃又闹起来,这妇人把他扔下,进了屋去哄那小娃娃,等他吃完,随意洗了碗,又把草棚子的牲畜喂了一遍,才关了门踏进屋内。 “吃完了?”那妇人大抵是听见了他的动静,不仅背着他坐,还特意把床帐子扯了下来。 “吃完了,”陈庚望拎起暖瓶倒了盆热水,拿着浸湿的布巾擦拭着黏糊糊的身子,在外头忙了一天,浑身臭烘烘的。 宋慧娟听见他的动静,忍不住提醒,“窗户关严实了,别进了风。” “知了,”陈庚望转身一探手就把半开着的小窗关了个严实,继续擦拭着自己的身子。 等宋慧娟喂好怀里的小娃娃,把人哄睡下,才重新把床帐子勾了起来。 这时,那年过四十却还依旧硬挺的身子就彻底露在了她面前,坦荡荡,空无一物。 宋慧娟低了头,喝了口茶缸子里放温的水,便上了床。 对面的陈庚望把她的反应都看在眼里,难免觉得两人这辈子又是过了十几年的夫妻,可她的脸皮儿还是薄得很。 等他收拾好自己,把盆里的水倒出去,熄了灯,还是躺在了靠窗的小圆木床上,还不够日子,只能他自己忍着。 等到第二日,陈庚望依旧要出去分地,倒是吃了个安生的饭。 这一天忙完,组里的三块地才算是分完,还好没生出什么乱子,分地之前当着大家伙的面儿都是说定的事,个人要是想调换那就找自己私下去调。 晚间,陈庚望赶了回来跟着一家子吃饭,把分好的地说了一遍,北地一亩,东地四亩,西地四亩,但话刚说完,也没落下一会儿的安生。 刚吃了饭,陈庚望正在草棚子底下喂牲畜,就有人拍门。 陈庚望开了门,忙把人往院子里请,正在灶屋刷锅的宋慧娟听见两人说话的声音,才知道来人是崔婆婆家的那根独苗。 换地这事,陈庚定自己本就不愿来,可耐不住家里的妇人唠叨,站在院子里说出了自己那实在勉强的理由,“他娘说北地离得远,想跟庚望哥换换。” 这句话刚说完,不等陈庚望开口,他忙又说道,“他娘不止着换西地,能换东地就成。” 北地有水,容易淹,西地也沿河,就东地那边离得远,这话教陈庚定也说的抬不起头来,可孩儿他娘非说人家应下了,就没有不换的道理,硬逼着他来换地。 “成,”陈庚望想了想,问道,“北地有几亩?” “一亩,”陈庚定没想到他答应的这么痛快,“北地就一亩。” “成,东地你想从哪边划一亩都成,”陈庚望跟他笔划了半天,转而说道,“明儿早上六点,我拿着量尺去东地,咱俩过去把地换了,成不?” “成,成,”陈庚定一听他答应,别的就什么都不讲了,“那,我先回了,不耽误你忙。” “成,有时间来家里坐,”陈庚望把人送出门,随手就上了门闩。 转过身就撞上了站在门边的妇人,陈庚望走过去,洗了洗手,才听妇人问他,“换哪儿了?” “北地,”陈庚望拿起布巾擦了擦手,“明儿我过去,东地让他挑一亩,北地两块儿也正好挨着,也不用来回跑了。” 听他说完,宋慧娟才明白,两家这么一换,就和上辈子的对上了。 原来,上辈子也换过地,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那时,不知她忙着做什么,连这样大的事也不知道,不知是他瞒的好还是她心大? 宋慧娟点点头,这事她就是凑巧赶着听了一耳朵,又多问了一句,她做不得主,她也没那个心当家作主,她转了身就进了屋,后头的陈庚望抬起步子也跟了进去。 等天一亮,宋慧娟刚打茅房出来,就瞧见人拿着量尺出了门,她想了想,还是没记起来,大抵上辈子也是如此罢。 他懒得跟一介妇人说,她也懒得去问,两人就这么凑合着过了一辈子。 等饭做好,明安背着书包去了学校,陈庚望才拎着量尺回了来,宋慧娟正站在里屋的窗边哄怀里的小娃娃,便跟他说了一句,“锅里有饭。” 还没放多久,饭也不会凉,宋慧娟便没出去帮他热饭。 陈庚望掀开锅盖子,端出了半温不热的饭,嚼在嘴里,还是凉了。 第170章 等这个孩子满月时,谷正芬带着畹兰和小显维来了陈家沟,从前这个三个孩子满月时,也算办过满月酒,只是那时她娘家少有人来凑这个热闹,往往赶着前后送来点儿孩子用的东西。当下,这样的喜事来的人家多是妇人,带着几个小不点儿的孩子,这一次谷正芬来就算是代表她的娘家人了。 谷正芬来得早,这个小院子里还没来陈家这边的姑娘亲戚们,她抱着软软乎乎的小姑娘逗了会儿,把宋浦生和老宋头要她带的东西都捎了过来,“爹说原本照着明实他们给您带棉花,我想着您这些日子不能多动针线,就一起给做了小衣裳。” “针线密实得紧哩,”宋慧娟此时手里正拿着一身小小的红布衣裳,底下还有几身红红粉粉的小肚兜。 “鞋!”小畹兰也凑着小脑袋跟着看,指着旁边的软布做成的小鞋,比她的手还小。 “还做了花样子?这鞋可费工夫了,”宋慧娟拿在手里摸着,“我也就前些日子给做了两双,看的眼疼。” “我也是这几天闲下来才做的,”谷正芬从那两双鞋子上移开目光,轻轻摸着怀里的小娃娃。 “家里的地分的咋样了?”宋慧娟把包袱里的小衣裳重新收拾好,问起家里的大事。 “昨儿才分好,”说起正事,谷正芬就抬起了头,“一个人按一亩半分的地,浦为和浦华是按着三亩分的,该成家的没成家,都是这么分的,算是留一个人头,这边是咋分的哩?” “也是这么分的,一个大队哪有几个人没成家,”宋慧娟提起来这两个拖着不成家的兄弟就发愁,把啃油条的小畹兰抱上床。 “浦华前些日子给爹来信了,”谷正芬怀里抱着小娃娃,上不了手,便示意自家的小闺女脱下鞋,才继续说道,“说是过些日子他准备带着城里的小姑娘回来哩。” “啥?”正给小畹兰脱鞋的宋慧娟一听就抬起了头,她似乎没听明白刚刚她这大弟媳妇说的话。 “浦华等过些日子忙完了,要带人回来给爹瞧瞧哩,”谷正芬又说了一遍,她这大姑姐盼消息盼的太久了。 “咋能先把人家带回来,去见人家女娃的爹娘没?”宋慧娟不由得又跟着发愁,她这个小弟弟办事没个思量。 “说是就这几天,等端午过去见见哩,”谷正芬继续说,“要我说其实也没啥见的,这小姑娘就是浦华老师的闺女,早不知道见过多少回了,就是教丈母娘看看,浦华长得又高又好,哪个丈母娘会不愿意哩?” “就是之前浦华说的王老师吗?”年前宋慧娟听他提起过一句,只觉得是个和气的先生,跟浦华说的其他的城里人不一样。 “对,姓啥浦华信上倒没说,就说是他们老师的小闺女,”谷正芬不大确定,把她从宋浦生那儿听来的消息都说了个遍儿,“姓啥不紧要,只要浦华跟人家和和美美的不就成了?” “对,你说的是,”宋慧娟这才笑了,“只要两口子和和美美的,比啥都好。” 谷正芬带来的宋浦华的消息让宋慧娟心里松快了好些,却也让她发愁,连老三都要成家了,远在南边的老二还没给准信儿。 两人说了会儿话,陈家的这些亲戚就陆陆续续到了,陈如英也带着两个孩子来了,抱了抱她小侄女,问道,“大嫂,取名儿了没?” 正提着暖瓶给她倒水的宋慧娟被她问得一怔,热水就溢了出来,洒在手上。 陈如英忙掏出帕子递了过去,看着她大嫂有些通红的手,“要不要紧?” “没啥事,”宋慧娟连帕子也没用,只随手抖落上面的水,对着她安抚似的笑了笑,“冲冲就行了。” 刚转身就撞上了从外回来的陈庚望,他一眼看到了那只手,眉头紧蹙,看着面前的两人,“咋回事?” 宋慧娟拦下了陈如英,面上还是那样的浅笑,“茶缸子没拿稳,使凉水冲冲就成。” 说罢,人就往井边走去,身后的陈庚望放下锄头,就跟了上去。 走到井边,站在手把边上,夺过妇人手里的瓢,往里添了两瓢水,弯下腰压了几下,水口出就哗哗流出了水来,妇人的手放在下面,流水不停,足足冲了一刻钟。 这一幕落在了坐在堂屋的谷正芬眼里,她还从不知宋浦生嘴里的大男人是这般模样的,旁边这些陈家的亲戚自然也都看在了眼里,双双对视一笑,看向了陈如英怀里的那个奶娃娃。 看来,外头的那些传言并不十分真,若不然这个奶娃娃又是打哪儿来的,没几年就能做爷爷奶奶的人了,谁能料到这个岁数还能得个老来女? 任由这些人胡思乱想,宋慧娟冲了会儿手,就听见屋里的孩子哭闹了起来,随意拿着布巾擦了擦,忙把人抱在怀里进了里屋。 等宋慧娟再抱着孩子出来,陈家的这个小姑奶奶扒着看了两眼吃饱的小娃娃就问,“叫个啥?” 宋慧娟抬头看了眼站在外头弯着腰洗手的陈庚望,缓缓说,“明宁,叫明宁……” “小明宁,小明宁……” 陈庚望听着从那妇人嘴里说出来的名字,心里愈发确定,她从始至终都知道。 等这天过了满月,这个孩子的名字就这么定了下来。 地里的庄稼不等人,两个大的去上了学,家里能下地干活的也就两个大人。 天不亮,陈庚望就起了床,宋慧娟留在家里做好饭,照看好几个孩子,等陈明安去了学校,家里的牲畜喂一遍,宋慧娟就把这个刚满月的孩子背在了背上,陈明实也拿着小铲子跟在后头一起下了地。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40节 刚收了麦的地里,麦茬子还没彻底干枯,虽然紧着下一茬粮食的时间,地也都仔细翻上一遍,不能马虎偷懒,不然秋收时候就收不了几粒粮。 夫妇俩两人一人一个铁锹,顶着太阳也得干,宋慧娟把背上的小明宁松下来交给陈明实带着,两小人儿坐在地头的杨树下乘凉儿,叽叽喳喳的。 土地分到了自己的手里,哪户人家干起活来都浑身是劲儿,家里壮劳力多的,这时做起活来就轻快不少,一人一块地两三天就能犁一遍儿,时间便不那么紧张。 铁锹翻得慢,第二天陈庚望立刻就去乡里买了个犁,家里的大黄牛挂上绳子在前头拉着,他在后头扶着辕,活儿干得就快多了。 宋慧娟制不住这头大黄牛,十来亩地指着陈庚望一个人也不现实,她就带着孩子们去了北地,拿着铁锹一锹一锹的挖,虽然干得慢,可总比不干强。 等陈庚望把西地和北地都犁了一遍儿,宋慧娟才堪堪把北地和东头那一亩半的自留地挖了一遍。土地刚翻完,还不能立刻去种,得把土都晒上几天,好在大夏天的日头足,晒上三五天就能种了。 地里的活儿宋慧娟没上两个大的上手,最多赶着放小假让他们跟着干干,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考试。 三块地,陈庚望折腾着种了两样,玉米和红薯的产量都多,自留地里还是照着往年种了点儿豆子和芝麻。 等这十来亩地忙完,就进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两个孩子也不负宋慧娟的期望,拿回了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可随之而来的就是他们的学费。 宋慧娟听陈庚望读了两个孩子的成绩,牵着她这两个孩子的手,满脸都是止不住的笑意,“真好,真好……” 陈庚望余光看到坐在身旁的妇人,没把下面的学费通知读出来,两手一叠,忽视了她那大儿投过来的目光,拿着两张纸就进了里屋。 等到夜里熄了灯,宋慧娟才撑着胳膊问身旁的男人,“北关的高中学费多少?是不是贵的很?” 她猜不出到底多少,可大抵是比浦华那时候贵的,那时候的高中也就是乡里自己办的,去年才取消,今年再上高中就得跑远到县里了。 “瞎操心,”男人睁了眼看着凑近的脸,压着身子的火气斥了她一句,掀了身上的薄被子就出了门。 陈庚望不说,宋慧娟也不知道,问那两个孩子无疑是增加他们的压力,便坐了起来,点着煤油灯把那抽屉里的钱拿了出来。 等陈庚望从茅房回来,一掀帘子就看见那妇人披着衣裳正坐在床边对着灯数钱,他两步走了过去,就听那妇人开口对他说,“年年你给的都在这儿了,还剩下三百七十六,零头我没算上。” 陈庚望被她这幅样子惹火了,一把夺了过来,塞进那抽屉里,拽着那胳膊就上了窗边的小圆木床。 微弱的煤油灯照不到窗前,一抹清冷的月光从小窗投进来,落在男人的背上,不自觉贴近了身下的脖颈,温热的气息吹拂在两人之间,“有时间数钱,还不如帮帮我。” 宋慧娟被男人的手带着往下去,紧闭着的双眼,不停颤抖的睫毛,全都暴露了她的不安。 不知从何时起,面对陈庚望,她似乎又成了没经过事的妇人一般。 但被独自留在那张大床上的奶娃娃似乎特意卡着时间闹了起来,身下的妇人立即推了他,陈庚望看了看这张脸,松了劲儿,由着她起身离去。 外头的风吹进来,陈庚望坐着冷了冷,才重新掀开床帐子钻了进去。 第171章 放了伏假,陈明守除了自己每日的功课,其余的时间都带着陈明实和陈明安一起学习,等伏假过后,明安就要住校了,连明实也要背着书包去学校了,而他离家就更远了,一个月能回来一次就不容易了。 有陈明守带着,宋慧娟能腾出手的时间就更多了,要给明安新套一床被褥带去学校,连明守那床被褥也得重新翻翻花,还有浦华,不知道他定下日子没? 她想着等来年得在自留地种点棉花了。 夏日炎炎,几个孩子的胃口不大好,又贪凉,宋慧娟想尽了法子给他们做点吃的,但总也绕不出那老几样。 可宋慧娟不知她那小儿偷偷摸摸跑出去下了两回河,被从地里回来的陈庚望正好撞个正着。 陈庚望打西地回来,肩上还扛着铲子,“去哪儿了?” 陈明实也知道自己这湿溻溻的模样逃不过他爹的眼,也不撒谎,干脆撂了,“下河了。” “回去跪着,也不用吃饭了,”陈庚望说完,就朝前走,陈明实耷拉着脑袋跟在后面。 院门半开着,比陈庚望先一步到家的陈明守听见动静,偏过头就把跟着陈庚望身后的明实看了个正着,等陈庚望放下铲子进了里屋,他才拉住了他这个弟弟,“刚才娘还找你哩,又跑哪儿去了?” “下河了,”陈明实情绪不高,说完就进到堂屋跪着去了。 等宋慧娟哄睡小明宁,一掀帘子就见她这小儿老老实实跪在墙边,陈庚望拿着茶缸子坐在一旁,视若无睹。 陈庚望教子,她不多问,只是让孩子就这么湿溻溻的跪着,进了风就得生病,宋慧娟不忍心,拿了块干布巾递给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小儿子,点了点他的脑袋,“就知道添乱!” 陈明实就知道他娘会如此,朝她露出个大大的笑儿,嘻嘻哈哈擦着身子。 一旁的陈庚望自然把这娘俩的动作看得清楚,闷声咳了一下,那小儿立刻跪得板板正正,那站在他身边守着的妇人才拿着布巾起身出去。 这个小儿从来顽劣,上辈子陈庚望就被他闹得没个清净日子,这辈子就得严加管教,省得他往后不知轻重捅破了大天。 可这严加管教的结果,不提也罢,说起来就是后话了。 伏假不长,也就月余。陈庚望亲自把陈明守送到了学校,刚一到家,那妇人又折腾着他送大闺女。 原本陈明安不愿意她爹跟着,可耐不住宋慧娟唠叨,“那地方远,这被褥你咋带过去,教你爹跟着过去看看,不然娘心里放不下。” 陈明安心里暗道,再远也比不过她大哥离得远,而且她大哥那时上初中她爹可没跟着去,道理是有的,可看着她娘担忧的面容,她又说不出来,只得带着她爹一起去了学校。 陈明安到底是个女娃,陈庚望把人亲自送到了学校,好在那跟他不对付的小儿不用他送,自己背着书包就跑着去了。 一个两个都走了,宋慧娟的心就空了大半,可陈庚望却觉得日子难得清静,等这个日日还往回跑的小儿住了校,想来那时的日子才是真个清净哩。 宋慧娟一直盼着宋浦华的信儿,直到中秋前几天正准备着回去,宋浦生来了陈家沟,她才知道他刚给家里来了信儿:十四下车。 消息来得不算突然,无非是宋慧娟晚回去两天,赶着十四那天能见个面儿,宋慧娟给人家姑娘早就备好了见面礼儿,还新套了一床被褥要宋浦生带回去,“人家姑娘是城里人,好容易来一趟,总不能让她盖那些老棉花套了。” “这些东西正芬都准备好了,”宋浦生直摆手,“你这儿回头留着他成家用。” “成,”宋慧娟哪里还有时候计较这些,总归都是给了老三,只要别让人家姑娘在他们这儿受了委屈就成。 宋浦生连饭也没吃,送了信儿,还要按谷正芬列的条子去一趟乡里,家里的东西都得预备着,吃穿用具,一样不落。 毕竟,礼多人不怪。 看他忙得脚不沾地,宋慧娟也没多留他,临走前,拿了张票子要塞给他。 “你这是作甚哩?”宋浦生把那票子从口袋里掏出来,又塞到他大姐的手里。 宋慧娟还是要塞给他,握住他的手,说道,“拿着,我知道你跟正芬操持着这个家,大大小小,哪儿不是用钱的地儿?” “这能花多少钱?再说爹给的还没用哩 ,”宋浦生哪里会要他大姐的钱,她手里又能有几个钱?这家里的几个孩子都正是上学的时候,花钱的地方不少。 “那是爹给的,”宋慧娟抱着孩子不方便,可还是不许他不收下。 “你这不是打我的脸?”宋浦生气急,他这个作大哥的,给打小相依为命的兄弟置办点东西还收他大姐的钱,不是打他的脸吗? “你拿着回头给人家姑娘,给我我也不要,”话说完,不等他大姐再折腾,宋浦生骑上洋车子就上了路。 手里的票子没送出去,宋慧娟就放进了箱子里的那块布巾里了。 过了两天,赶着十四,一早宋慧娟抱着怀里的孩子就踏上了往西的小路,陈庚望没跟着去,家里的小儿晌午还得回来吃饭,没人不成。 宋慧娟到时,宋浦华和那姑娘还没到家,宋浦生又借了辆洋车子去接。 老宋头抱着这个小胖丫头,满心的怜爱,连小显维都吃醋了,人扒着他的大腿就缠人,“爷,抱我,抱我……” 谷正芬一听见动静,立刻从灶屋里出来,一巴掌就拍到那小屁股上,“妹妹才多大,你就跟她抢,咋当哥哥的?” 小显维撇了嘴,也不哭,像往常在家跟他爹告状一样,立刻就跟他爷告状,“娘打人!” 老宋头一直秉持着一代人不管两代人的事儿,小显维自然告状失败,可他也不气馁,转头摸着他的小屁股蛋就跑进灶屋找他大姑当靠山,“我不跟你了,跟大姑回家。” “成,今儿跟大姑走,”宋慧娟好笑,她这个小侄子不是随了谁,这么大点儿就这么机灵。 等人的工夫,也快到饭点了,两人就在灶屋忙活了起来,做了几个凉菜,几个热菜,人家姑娘跟着跑这么大老远的,总得让人家姑娘来了吃顿好饭。 他们这边还没忙完,就听见宋浦生回来了。 人都顾不得在屋里等着,放下手里的菜就赶到了院门边,远远地瞧见那姑娘跟他们家老三并排走了回来,不知说了什么,那姑娘就笑了起来。 不似宋慧娟的小心含蓄,也不似谷正芬的大大咧咧,是在他们这里见不到的,就像太阳一样,温暖却不刺目,可却足够绚烂。 宋浦华把人带到他的家人面前,却不用他开口介绍,身旁的姑娘就主动开了口,“王希媛,比浦华小一届。” 说到这里,王希媛看向身旁的人,他笑着对她点头,她也跟着笑,继续说道,“他老师就是我爸爸。” 大大方方的两句话,宋家的人就知道这姑娘的不同了。 “别光站在门口,”宋慧娟忙开口,把人请进院子里。 呼呼啦啦,一行人进到堂屋里坐下,宋浦华拎起暖瓶就要先给家里人倒水,谷正芬忙拿出刚买的一对儿新茶缸放到他们面前,“先给希——” “希媛,”王希媛立刻就笑着重复了一遍,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 “对,希媛,先给希媛倒,”谷正芬便也笑了,这样的姑娘落到他们家真是凤凰落到草窝里了。 “先给伯父倒罢,”王希媛亮晶晶的眼睛看向了坐在主位抱着一个小娃娃的长辈,他的家庭情况她很早就知道了,心里已经有所准备。 闻言,宋浦华就先给家里的人挨个倒了水,等到下一个,希媛就主动把缸子推到了他的面前,两人相视一笑。 旁边坐着的谷正芬不禁暗暗感慨,这才是城里的姑娘。 这时,宋浦华才开口向他身边的人一一介绍他的家人,她还是那样活泼,从不畏惧人前,家里的人都很满意,甚至特意给她准备了见面礼。 这一场会面,宋家的人只有满意,宋慧娟也是满心的欢喜,这样好的姑娘跟着她这个小弟弟,他们这样的婆家,以后少不得会受苦。 宋慧娟趁着收拾碗筷的时间,才跟宋浦华能说两句,“日子定下没?” “定了,”宋浦华拉着他大姐坐在灶下,“放到腊月里成不?” “成,咋不成?”宋慧娟想起人家姑娘家里的情况,又不免问,“在城里摆酒罢?” “城里摆,家里也摆,”宋浦华跟他大姐没有隐瞒的,“老师那边有亲戚得摆酒,咱们这边等过年我们回来再摆一场,成不?” “成,只要跟人家那边商量好就成,”宋慧娟不住点头,拍了拍他的手,“记得跟爹他们也说,这是大事哩。” “知了,”宋浦华把头歪在他大姐身上,又问起那几个外甥,“明守在哪儿上的高中?” “北关……” 见了一面儿,宋慧娟的心就放了下来,剩下的就只等着年关时候两家办事了。 临走时,她把这二年宋浦华给的钱又拿了出来,“这钱你收着,两场事得花不少,不能一直让人家那边贴,缺啥就跟家里说,怎么也得办的热热闹闹的。” 宋浦华哪里肯收,打他一生下来就是他大姐一口米汤,一碗羊奶喂活的,没他大姐,哪有今天的他? “给你的就是给你的,”宋浦华在他大姐面前照样是那个没长大的孩子,“我有钱,二哥许是知道了,才给我打了两千。” “那也不成,”宋慧娟还是塞给他,“这些钱在外头不知道值不值花哩,手里多点儿钱,外头的路就好走些。” 宋浦华当着他大姐的面儿手下,趁她不注意,又添了一张放进了他这个小外甥女的包裹里。 等宋慧娟回到家,给哭闹不止的孩子换尿布时,一打开,那块布巾就露了出来。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41节 第172章 这钱又折到了宋慧娟手里,一直拖到了腊月二十三两人在家里摆酒。 打宋浦华把腊月摆酒的事一跟老宋头交代出来,等人一走,老宋头就找先生给瞧了好日子,定的是腊月二十三。 怕时间跟那边冲突,宋浦生又打了电报过去,等了几天,就给了准话。 时间一定下来,家里这边就开始着手准备,大大小小都需要操持,等过了十月地里的庄稼收过,重新种了小麦花生,宋慧娟才腾出手过去帮忙,也好替换替换谷正芬。 被褥做了六套,宋浦华的那块地上没起房子,只在老宅里清出了一间两人暂时住几天,城里给分了两间房,以后两口子就在那儿生活,怕是不赶着逢年过节轻易回不来。 宋浦为那边也打了电报,这样大的事他还是得回来一趟。 盼了大半年,进了冬日,宋浦华带着他的新娘子才回到这个小山村里。 提前几天,宋浦为也赶了回来,身后跟着个卷着头发的大姑娘,那模样活像年轻人买的挂历上印出来的。 这些话都是这一路上遇见的人跟她说的,头开始宋慧娟还能笑着说他们是讲个玩笑,莫不是闹错了老二跟老三,可说的人多了,宋慧娟就有些半信半疑了,她在这儿呆了几天,愣是没见上宋浦为一面,自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说话的工夫,跑在前头的陈明实就哒哒拐进了巷子里,这边陈庚望还推着架子车正慢腾腾往前走,就见人又跑了回来,扯着陈明安就往前探头,“里头有人。” 陈明安瘪嘴,院子里没人还奇怪哩? 陈明实见他大姐这模样,又补充道,“没见过的。” 陈明安不耐烦,跟着他挪着步子进去,还没看见他说的人,正好被从后门进来的宋浦华看见,“明安!明实!” 两人兴奋的朝他跑过去,宋浦华一弯腰就把人抱了起来,“你娘哩?明守没来吗?” “来了,在后头哩,”陈明实扭着身子往后指给他小舅舅看。 宋浦华顺着他的手看过去,他大姐抱着他小外甥女正伸手推门,他两步过去,一把拉开门,一起推着后头的那架子车进了院子。 宋慧娟还没坐下喝口水就问,“浦群家里说老二带了个南方姑娘回来?” 这两天他们家里被他二哥跟那个姑娘闹得热闹极了,他二哥的脸色成天耷拉着,他就也不敢凑上去问了。 宋浦华摇着头,悄悄指了指他二 哥的那间房,“您去问二哥罢。” 宋慧娟见他这模样,抬起脚就要进去,怀里刚睡醒的孩子便被宋浦华趁机接了过来,“我抱着,别让二哥吓着了。” 宋慧娟顺手给他抱着,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的声音了。 宋浦为忍着胸中的怒火问,“谁给你买的票?” “我自己买的,”罗美琼捏了块他们这里的糕点,放进嘴里,味道还不错。 “成,”宋浦为坐在这儿跟她磨了大半个钟头,见她软硬不吃,干脆也不废话,“把你带过来的东西都收拾了,现在就跟我走。” “走?”罗美琼拍了拍手,“去哪儿啊?” “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宋浦为撂下话,转身就要走。 “哎,”罗美琼立刻站起来,扑过去抓人。 “别拉拉扯扯的,”宋浦为当即就要扯掉胳膊上的人,可一抬头,就看见往这里走过来的他大姐。 宋慧娟把两人拉拉扯扯的样子看得一清二楚,她还未说话,本来牢牢抓着老二的姑娘就松了手,急急忙忙跑到她身边,眨眼间就跨住了她,喊了一声,“大姐。” 宋慧娟还没反应过来,宋浦为就走过来一把把人拉开,“谁是你大姐?” “你咋说话哩?”宋慧娟拍了下他,再怎么样也得好好说话,跟人家姑娘哪能这个样子? “对!”罗美琼一点儿也不气馁,立刻重新跨上,“你这个臭脾气,也就我没跟你一般见识了!” “你!”宋浦为梗住,不顾他大姐的震惊,更顾不得罗美琼的咋呼,拉着人就进了屋,“赶紧收拾东西去,等我说完正事,赶紧买票走。” 说罢,转身一拉门就走了。 宋慧娟看得迷糊,还是等两人走到树下,才有机会问他,“那姑娘是咋回事?” “就是搭伙做生意认识的,”宋浦为想起来这一团乱糟糟的事脑袋就大,垂着脑袋并不想多说。 “那咋还能跟到家里来了?没跟人说好就跑回来对人家姑娘不好,”宋慧娟见他不愿意说,也不多问,只是有些事他这么大的人了心里得有数。 “我知道,”宋浦为知道他大姐什么意思,只点头应她,想起什么来又起身跑进屋,拿着厚厚的一沓坐到他大姐身边。 “啥东西?”宋慧娟接过他递过来的东西,拆开外头的两张报纸,里面赫然是一沓子大团结。 “给我这干啥?”宋慧娟立刻就把拆开的报纸合上,当即就要还给他。 宋浦为推给她,“给你的拿着就成,,老三说就是这两年过年那点钱你也要给他,他那儿我给的有,你自己手里没点儿钱咋过哩?” “我哪儿用得着,”宋慧娟摆手,还是不肯收,他为了挣钱跑到那么远的地方,起早贪黑的,日子不比他们好过。 “那就给明守他们上学用,”宋浦为知道她的境况,他打小就知道陈家那一摊子搅不开分不明的糊涂账,但好在分家分的早。 “你大哥手里有,年年卖猪的钱,今年还卖了头小牛犊子,”宋慧娟不愿意要他的钱,摆着手指头跟他说起来,“就是我,手里也不缺钱,年年卖了猪都给我留的有,前儿有人下来收羊,卖了羊刚给我了一百,我哪有花钱的地方?” 宋浦为无论他大姐怎么说,也不肯再收回去,“那是你该拿着的,我给的是我给的,又不一样,钱总不嫌多。” “拿着这么一沓钱我放哪儿?”宋慧娟把外头这一层报纸重新包好,拉着他的手放到他手心里,“先替我存着,等往后用着了你不开口我也得找你。” “等下午走还带回去,”宋浦为接过,转身又进了屋。 宋慧娟看着他进了屋,紧接着那屋里又响起了那姑娘的声音,“那等等,我跑这么远总不能让我连杯喜酒都喝不了就回去罢……” 听着里头的动静,看着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宋慧娟起了身进到了堂屋,宋浦华在门边站着,他这时才刚换了一身新衣裳,板板正正的。 宋慧娟刚过去还没坐下,就见里屋的谷正芬朝她招手,“快进来,快进来。” “咋了?”宋慧娟来不及抱在老宋头怀里蹦跶的孩子,转身掀了帘子进到屋内。 “瞧瞧!”谷正芬仰着下巴,示意她看坐在床边的新娘子,“都看过了,就等你哩。” “等我干啥?”宋慧娟一下子就被眼前一身大红色衣裳的姑娘吸引了,不禁赞叹道,“真好看,真好看……” “希媛说这叫,叫啥西?”谷正芬向她说起新娘子身上的这身衣裳,“跟浦华穿的一样哩。” “西装,”王希媛立刻补充道,人一动头上簪的粉嘟嘟的花儿也跟着颤动。 “真好看,”宋慧娟被她这双弯弯的月牙眼所感染,掏出那个布盒子,“大姐不知道照你们那边得送啥,你大哥说城里时兴送手表,就托人给你们买了个,回头试试。” “谢谢大姐!”王希媛立刻掀开看,一对机械表,的确很时兴。 宋浦生给两人准备的是两辆洋车子,至于宋浦为,他现在也有手本儿了,痛痛快快给两人买了台电视机,早托人送到了城里。 缝纫机原本也是要买的,可宋浦华说希媛不愿意做家务活,要了也没用,老宋头就折成钱给了小两口,任他们自己用。 等人到齐了,卡着晌午的时间点儿,伴着震耳的唢呐声,一对新人从此就成了一家人。 吃过饭,送走客人,宋慧娟拉着谷正芬拿出一个布巾塞给她,“这个年代比着前几年光景好太多了,那时候日子也不好过,给你备的那些东西比不上老三家里的,这点儿钱也不多,你收着。” 谷正芬哪里会要,她这个大姑姐有这样的心她就心领了,“照大姐这么说,你那时候能有两块布做一身衣裳都算好的了,时候不一样了,跟他们年轻人比啥哩?” “不瞒你,”宋慧娟提起往事摇了摇头,“那时候跟你大哥成家,我记得是扯了六尺布,就是这六尺布还给他做了身衣裳,拎了五斤果子,两斤白糖,就这些都把我新奇的不成样子了,想着跟了他日子就好了。” 说到这里,宋慧娟才发现原来过了那么些年,这点东西她也一直没忘记。 “上回明宁满月,我瞧着大哥可不像往年的模样,挺知道心疼人的,”谷正芬见她情绪有些低落,立刻就劝。 “是,”宋慧娟不再多说,只默默看着外头跟着闹的孩子们笑了笑,夫妻之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外头的人再怎么劝,也得他们自己心甘情愿。 如今,她也心甘情愿就这么过一辈子了,和陈庚望。 第173章 宋浦华带着新媳妇在家过了个新年,宋浦为却是把那跟着他跑回来的南方姑娘当天就给送上了火车。 像宋浦为这么大岁数的,满公社也找不出几个来,好端端的就是拖着不成家,从前是赶着挣钱,如今钱也挣到手里了,可还是孤零零一个人过日子。 宋慧娟年前没腾出时间问他,等年后初二一到,就拉着人问,“你咋想的,也跟我交个底儿,连老三都成家了,你这么大岁数还拖着以后咋过哩?” “也不是没找,”宋浦为搓了搓手,“就是没碰见合适的。” “那个罗姑娘咋不合适哩?”宋慧娟原以为他那天是吓唬吓唬人家姑娘,没想到他当天骑着洋车子就把人送走了。 “她?”宋浦为一提起那个小姑娘直摇头,“她不行。” 看出他大姐的疑惑,宋浦为干脆直说,“她是生意上人老板的妹妹,今年才二十二,还小哩,她就是没见过我这样的,一时胡闹玩儿。” 宋慧娟一听情况,也知道差的太多,要真是自作主张给他在家里找一个,保不齐以后两人闹出什么乱子来,说到底过日子还得两人看对了眼。 “过了年都三十 了,”宋慧娟无奈叹气,“家里头都离你远,自己也得上点心,等过两年浦华也有家有口了,你要是再不成家我真得把你揪回来了。” “成,”宋浦为就知道他大姐最多也就口头上说说他,她从来没逼过他们。 这一大家子坐的满满当当,这个新年也过得更有滋味了。 过了初五,宋浦为又回了南边,等到十五一过,宋浦华两口子也赶回了省城,那个曾经热热闹闹的大院子又恢复成往日的寂静,留下一个老人坐在院子里守着破旧的回忆,门外的孩童一茬接着一茬的吵闹。 自打陈明守去了北关的高中,回来的就不比从前了,那么远的路回来一趟骑洋车子还得骑大半天,更别说是只靠这底下的两条腿了。 离得远,再加上冬天时常下雨下雪的,天儿不好,路上就不好走,以至于陈明守月余还不一定回来一趟,陈明安上了中学,每隔五六天倒也能回来一趟。 平日里,两个大的不在家,宋慧娟还要带着正学走路的小明宁下地做活,有时赶得晚了,没人时时看着的陈明实就撒了欢儿,下了学也不着急回家写作业,沿着回家的小路就跑跑玩玩,能折腾半个多小时。 这天,宋慧娟想着陈明安要回来,早早的忙完地里的活儿就回来着手准备吃食,等把灶屋的活儿忙完,哄好睡醒的小明宁,眼看着日头越来越大,可就是没等来人。 宋慧娟抱着吱吱呀呀正学说话的小明宁,带着她开了门,就见她那两孩子正从路口进来。 “又跑哪儿去了?”陈明安现在越来越有大姐的风范了。 “就跟明丰去他家看了一眼他网的鱼,”陈明实知道他大姐最不好骗,干脆也不骗她了,坦白交代。 “下了学也不知道回家吃饭?”陈明安也知道轻易说他两句没什么作业,便转而威胁他,“得等会儿回家把你的作业拿出来,我看看你这几天学的啥?” “别——”话还没说完,情也没来得及请,下意识的一抬头就对上了他娘,脑袋就彻底耷拉下来了。 “娘,”陈明安不再搭理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弟弟,她更喜欢软乎乎的小妹妹,“明宁,明宁,教我抱抱。”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42节 宋慧娟把怀里的明宁给她,略等了等跟在后天垂头丧气的小儿,摸着他的脑袋,并没有生气,“想去网鱼了?” “没,我就是想看看,”陈明实见他娘一点儿也不唠叨,心里反而淡了心思,莫名的就不敢再狡辩了。 “等回头放了伏假,河里的鱼也都长大了,你大哥也该回来了,到时候跟着你爹去,娘一点儿也不拦你,”很多事情宋慧娟并不是一味地阻拦,这几个孩子各有各的想法,因缘际遇也各不相同,她能拦得了一时也拦不了一世。 “真的?”陈明实原本晦暗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娘说的你还不信?”陈明安虽然走在前头,可也把他们的话听得清清的,他们家对付这个小捣蛋鬼各有法子。 “信,信,”陈明实立刻又高兴了,蹦蹦跳跳去逗他这个小妹妹了。 小明宁不满一岁,就会开口喊人了,陈明实一回来就热乎着要教她先喊二哥。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连一声娘还不会喊,就会巴巴扯着陈明实的袖子喊他二哥了,这可把陈明实高兴的厉害了。 没过月把,对着连两个月没回来的陈明守,也知道会喊大哥了,可对着日日睡在一张床上的人,愣是没开口喊一声爹。 本来宋慧娟也没放在心里,由着陈明实教,只想着他是跟陈庚望斗气了,等得了闲自己教教也成。 可宋慧娟教了十来天,这个小奶娃娃还是没学会。 宋慧娟想了想,白天见不着人,等夜里她要去洗漱,也不抱着她了,起身就把人塞到了坐在椅子上看报纸的男人怀里,一句话不说掀开帘子就出了门。 被蓦然塞了个孩子的陈庚望一愣,眼看着那妇人走出了屋,跟怀里眨巴着眼睛看他的孩子大眼瞪小眼,才过一岁的孩子哪儿会安生,不一会儿就踩着脚下的大腿蹦跶起来,想走路的欲望可见一斑,但是陈庚望除了腾出手抱着她,别的也是束手无策,那妇人把她看得不是一般的重。 陈庚望抱着人等了十多分钟,那妇人才端着盆进来,他举起怀里的孩子朝她示意。 可这妇人竟然看也不看,把盆放到小圆木床边,转身走到床尾拿了针线篮子,坐到在小圆木床上,弯腰褪了鞋袜,抬起脚放进了水盆里,没一点儿要来抱走这个孩子的意思。 可怀里的孩子一看见她娘不来抱她可就不愿意了,两条胖乎乎的小腿愈发有劲儿了,伸着小胖胳膊就喊,“娘,娘……” 已然是这般,可那妇人却只抬起头,朝他们笑了笑,“明宁乖,跟你爹待会儿,娘做点活儿。” 她这样说,陈庚望便只能继续搂着这个并不比那小儿安生多少的老来女,等得人都趴他怀里睡着了,那妇人才起身把人抱走。 陈庚望没立即拿布巾擦脚,只撑着泛酸的胳膊看着那妇人把人放进了床帐子里,揉了两下,才起身收拾起自己的残局。 可等第二天夜里,刚坐下把脚放进盆里的陈庚望还没展开今天的报纸,怀里就又被塞了个人,陈庚望看着那妇人的身影进到灶屋,也开不了口喊人。 陈庚望只得低头去看坐在他腿上的老来女,两人对视一眼,他这老来女看着他就瘪了嘴,小脑袋一扭,望着那妇人离开的方向就要张开嘴巴闹起来。 关键时刻,陈庚望拿起桌上的拨浪鼓就转了两下,声音把人重新吸引了回来,一双圆滚滚的小眼睛盯着他手里的拨浪鼓,陈庚望痛快塞给了她,“玩罢。” 可人不要,胖乎乎的小手把拨浪鼓推到他面前,也不开口,就是眼巴巴的盯着他。 陈庚望没动,只是看了她一眼,随后空出来的手拿起了被他暂时搁置在桌上的报纸。 可他这老来女哪里会愿意被人忽视,蹬着小腿就要站起来,这时陈庚望一只手也搂不住乱动的人了,只得再次放下报纸。 等宋慧娟打灶屋起好水进来,就看见陈庚望两只手插着上蹦下跳的小明宁,一脸的疲惫,比从地里干完活回来瞧着还要更甚。 “明宁,”宋慧娟走过去,解放了陈庚望的胳膊,“娘抱抱。” 相比之下,小明宁自然更亲时时带着她的宋慧娟,喊一声,人就主动张开了小胳膊,软软糯糯的喊一声,“娘!” 宋慧娟笑眯眯把她抱了起来,给她仔仔细细擦了小脸,小手小脚也没放过,人刚一放到床上就呼呼大睡了。 夜里小人儿睡醒了,自己也不吵闹,玩了会儿自己的小脚,才翻了个身,扒着人就要找奶吃。 宋慧娟感受到动静,起身把人揽进了怀里,吃饱喝足人也不困,精力旺盛的很,又开始翻山越岭。 被当作障碍的陈庚望挨了一脚,那么小的人劲儿却不小,陈庚望带了两回就知道了。 他睁开眼,看着还在他身上作乱的小人儿,一把把人拉了下来。 小人儿也不闹,只是歪着小脑袋看他,越靠越近,陈庚望还没反应过来,那小脑袋就砰的一声撞到了他的下巴上。 这下,人终于不动弹了,扯着嗓子就嚎了起来。 陈庚望下意识的就要开口训斥,可身旁的妇人已经坐了起来,把人抱进了怀里,轻轻哄着。 这么一闹,又折腾了大半个钟头,等人重新安静下来,一直闭着眼的陈庚望才终于睁开眼睛,看着此时都闭上眼睛的娘俩,他伸手摸了摸他这老来女的小脸蛋儿。 原以为,昨夜闹了一场人就不愿意黏糊他了,可一到夜里,还是没躲过去,人照常被塞到了他怀里。 一次两次,陈庚望还没往深了想,可过了十来天了,那妇人手里的活儿好像做不完了似的,他怀里的这个也越来越折腾。 “读!”他这老来女也不稀罕拨浪鼓了,看着他不停地戳着他手边的报纸。 一直侧过头看报纸的陈庚望闻言抬起了头,看着她肉乎乎的小脸蛋端的是一脸认真,他顿了顿,张开了嘴巴。 打外头刚跑进来的陈明实特意来看看他小妹妹,一掀开帘子,看着他那往日最是严肃的老子抱着他小妹妹,两个脑袋紧紧凑在一起,怕不是桌子上放什么好东西瞒着他了。 “明宁?”陈明实疑惑开口。 “二哥,”小明宁低着的小脑袋立刻抬起来,扭过身子就张开了胳膊。 陈明实颠颠儿跑过去要抱她,可他爹愣是不松手,“你抱不好,别摔着她了。” 陈明实噘了噘嘴,暗暗道:我早就能抱了,一点儿也没事。 想是这么想,可还是没说出来。 又过了几天,陈明实猛然发现他小妹妹居然会喊爹了! 第174章 小明宁喊的那声爹,把陈明实吓了一跳,一下了学也不凑在外头玩儿了,只想着赶紧回家带他这个小妹妹。 等陈明安放了小假回来,看着她这个小弟弟耐心满满的蹲在地上,哄着小明宁朝他走。 从堂屋门口到灶屋边上,两三米的路,小姑娘慢慢腾腾的挪着小步子蹭了十来分钟。 陈明安悄悄放慢了脚步往院子里走,可小明宁把人暴露了,拍着小手就喊,“大姐!大姐!” 陈明实扭过头来,看见身后的人,抱起还晃着小胳膊朝他走的小明宁就跑到他大姐身边,悄悄说,“明宁会喊爹了。” “娘可是教会了?”陈明安哪里不知道他的小心思,立刻就挑了眉问他。 “娘没教会啊,”陈明实摇了摇脑袋,余下的话自不必说了。 “我就说你是瞎折腾,”陈明安把人抱到自己怀里,摸了摸她小妹妹的小鼻子,抱着人就进了灶屋,留下在原地的陈明实嘟嘟囔囔,“又跟我抢!” 往日他下了学回来,也就晌午能跟他小妹妹玩儿了,一到夜里小明宁就黏乎他那个最是奇怪老子,好容易放了小假,他大姐又跟他抢。 可好在,小明宁还不怎么亲近半年才回家一次的陈明守,可这事对陈明实来说并不能取得什么成就感他更情愿明宁多亲近亲近他们大哥。 等伏假回来,陈明守背着包袱一下了车,就在村口的大槐树底下看见两道背影,身穿蓝色小坎儿的男娃蹲在树下,一手牵着穿了一个红色小肚兜的小娃娃,还特意腾出一只手挖出了树下的你,那小女娃也跟着学,动作幅度极大,却没什么效果,一蹲一起之间,脑袋上扎的两个小揪揪晃晃悠悠,瞧着灵动极了。 可等他走上去把人抱在怀里一看,满脸的土,像只小脏猫儿,“明宁不是?咋成小花猫了?” 陈明实带着他小妹妹在这棵大槐树下等了好几天了,还好老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把人等到了。 “大哥,大哥,”陈明实听见熟悉的声音,立刻站起来,扒着他大哥的胳膊嘻嘻哈哈的解释,“我们俩玩土哩。” 还没等陈明守说话,怀里的小姑娘就扭过了身子,伸着胳膊喊,“二哥,二哥……” 陈明实知道她又不认得他们大哥了,于是立刻指着他们大哥给明宁看,“这是大哥,大哥,娘说等大哥回来带咱们去南河网鱼哩!” 小明宁倒没哭,还是蹬着小腿要下来,陈明守就把人放了下来,从包袱里翻出他给带的饼干,拿出自己的帕子给俩人擦了擦手,才一人给了一块,“尝尝咋样?” 小明宁正是戒奶的时间,瞧着什么都新鲜,拿起来就往嘴里塞,陈明守目不转睛的看着她,还是怕卡着。 “看看,”陈明守干脆放下包袱,三人坐在大槐树下面,使帕子先给他们的小妹妹擦了擦小脸儿,又给眼巴巴瞧着饼干的明实擦了擦,“先擦擦,咱们回家洗洗再吃成不?” “娘还在家等着哩,”陈明实站起来,主动抱起他大哥的包袱,“她和大姐肯定也没吃过。” “都有份儿,”陈明守摸摸他的小脑袋,三人往家里走去。 一进家门,陈明实来不及放下怀里沉甸甸的包袱,立刻就扯着嗓子分享他的喜悦,“娘,大哥回来了!” 留在灶屋看火的陈明安立刻跑出来,看见刚跨过门槛的陈明守正等着他们的小妹妹也跨进来,“大哥!” 陈明守抬起头来,露出温和的笑,朝她招手,“明安,包袱里有个铁盒子,去打开。” 陈明实立刻把包袱放到了堂屋的大方桌上,他大哥说的铁盒子就装了饼干的那个盒子,陈明安掀开,里面的饼干整整齐齐摆了两列,她拿起一块,没有忽视眼巴巴看着她的明实,一分为二,“给你。” 陈明实摆手,他就是嘴馋,可他也知道自己吃过了,就得忍着,没道理让他大姐分给他,“我吃过了。” “拿着得了,”陈明安塞给他,“跟我也这样?” “谢谢大姐,”陈明实这时才痛快接过来,也没有自己独吞,跑到门边,掰下一块给他小妹妹鼓劲儿,手里剩下的一块也没直接放嘴里,又掰了一块喂到他大哥嘴边,“大姐给的。” “娘哩?”陈明守嚼了两下,把人交给明安带着,打了盆水,才问一起坐在小圆木床上的明安。 “去自留地了,”陈明安用胳膊围着小明宁,“娘说摘几个茄子,等会儿煨茄子吃。” 陈明守点点头,拿着浸湿的布巾走到床边,“来,明宁擦擦手。” 陈明守问起这两个弟弟妹妹的学习,他这么久不在家,遇上啥事也没法子帮他们,就等这个时候了。 打东边自留地回来的宋慧娟一推门,那三颗眼睛立即就转了过来,只剩下那个趴在床上来回翻滚的小明宁还不知道。 “娘!”陈明守当即走到他娘身边,接过来他娘胳膊上跨的竹篮子。 “刚回来?”宋慧娟笑着看他,走了半年身条瞧着更瘦了,“等会儿娘给做煨茄子成不?” “成,”陈明守点头,给他娘重新换了盆干净的水,“我给您烧锅。” 他难得回来,娘俩就趁着干活儿的工夫说两句,家里没什么大事,可外头的东西宋慧娟不知道什么情况,总要多问上两句才能放心。 陈明实盼了一两个月,终于等到他大哥回来了,心里就连一刻都等不下去了。 刚吃过饭,陈明实就拉着人问,“啥时候去网鱼?” “这会儿还不成哩,”陈明守把家里的渔网翻出来,先得仔细检查一遍,“等会儿吃了晚上的饭再去。” “能不能吃饭前去啊?”陈明实围着他大哥直打转。 “等会儿还得给娘烧锅哩,”陈明守拍了拍他仰着的脑袋,悄声说,“正好吃完饭我带你下河。” 这样一说,陈明实也就不催了,高高兴兴跳到小圆木床上乘凉睡觉了。 等晚间吃了饭,陈明守拿起渔网跟灶屋里正烧水的他娘说一声,“娘,我带明实去南河下网了,别给我们留水了,我带他下河洗洗。” “等会儿,”坐在灶下的宋慧娟一听他们要赶着黑天儿下河,当即就起身进屋喊人,“他俩要下河,我不放心……”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43节 闻言,抱着老来女读报的陈庚望就皱了眉。 宋慧娟走到他身边,伸出胳膊,“明宁,娘带你,让你爹跟着你大哥二哥出去下网,成不?” 小明宁似乎听懂了,一转身就扑在了陈庚望的怀里,“去!去!” 眼看着这个小的也闹着去,陈庚望就放下了手里的报纸起了身,宋慧娟跟在后头出了屋。 四个孩子,三个都跑了出去,陈明安自然也留不下,都跟着去了南河。 宋慧娟看着人都踏出了这个院子,吵吵闹闹的声音愈来愈远,猛然 觉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这个院子太大了,连这间往日坐不下的案桌此刻也空的厉害。 下网是个技术活,掌握不好力度,网就撒不好,也自然网不到鱼。 这样的事对陈庚望是再简单不过,可他只是站在岸边抱着怀里的老来女,并没有上手,“再来。” 闻言,陈明守重新把网拉上来,攥着劲儿听到他爹的声音,一把撒了出去。 这活儿不常上手就手生,陈明守三两次都没撒好,最后一次陈庚望带着他的胳膊又撒了一次,才算了事。 看着怀里打起盹儿的老来女,陈庚望还是许他再试一次,“胳膊放出去,别收着劲儿。” 陈明守又撒了一次,终于成功下了网。 “明安,跟爹回去,”陈明守看着已经抬起脚往岸上走去的身影,催促他大妹妹。 “知了,”陈明安忙跟过去,“别忘了帮我折两个莲花儿!” “知了,”陈明守看着她跟了上去,才带着明实下了河。 漫天的繁星,微微弱光落在满塘的荷叶上,人影见见沉入其中,再不得见,微微颤动的莲花儿随着水面的波动动而又止。 “大哥,扎个猛子!” “成!” “大哥,大哥,我也要扎……” 这兄弟两个在河里耍得好不快活,在家收拾好等着的宋慧娟坐在堂屋里做着针线活,等回了抱着已经睡着的小明宁的陈庚望,还有她的大闺女。 接过睡着的小明宁,宋慧娟当即就把人抱进了屋,安置好她,出了门才发现那俩没跟着回来。 “明守和明实哩?”宋慧娟打了水放到他面前。 陈庚望眼也没抬,只顾着看手里的报纸,“下河了。” 宋慧娟顿了顿,她本意教他跟过去就是想他一个大人看着点儿,没想到他是去教人下网了。 脚边的热水一停,陈庚望就打报纸上移开了目光,看着蹲着已经缓过来给他倒水的妇人,陈庚望放下手里的报纸,对看似已然接受的妇人说,“下了十来年的河,还没点本事了?” 这话说的是陈明守,自打那年跟着陈庚望学会了游泳,不用人看着自己也会扑腾了。 宋慧娟垂着头没应他,把水倒好便起了身。 陈庚望见她仍是坐在那靠窗的小圆木床上,手里的针线活也没再拾起来,只是透过那扇小窗往外望着。 他没劝,只是手里的报纸也没再翻。 过了小半个钟头,才听见院门响了声,她那小儿话还不停,“大哥,明儿收网,你记得叫我,我也去。” 她那大儿的声音明显放轻不少,“成,赶紧睡觉了。” 听到这里,那妇人一直僵着的身子才动了动,起身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等她再进到屋上了床,陈庚望就知道她身上的那股紧绷着的劲儿已经松了下来。 第175章 第二天一早,天儿亮起来,陈明实迷迷糊糊揉着眼睛爬了起来,打着哈欠就喊,“大哥!” 没人应他,脑子立刻清醒了,刚跳下床他大哥就推门进来了,“醒了?” 陈明实顾不得给自己穿衣裳,盯着他大哥就问,“还没收网罢?” “没哩,就等着你了,”陈明守笑了一声,“快穿衣裳!” “诶,”陈明实抓起床尾的衣裳就往身上套,边跑边喊,“大哥,我好了!” “慢点!”正在灶屋和面的宋慧娟看着人兴奋成那个样子,不由得开口唠叨。 “知了,您等着晌午炖鱼汤喝罢,”陈明实扭过头朝他娘笑。 坐在灶下烧锅的陈庚望把这小子的大话听进耳里不置可否,低头看了看怀里捡着小木棍往灶里塞的老来女,小手往里推着,“烧!烧!” 握着她的小胖手就把木棍放进了灶里,手里的木棍一放下,小人儿又迈着小胖腿就要往后头走,陈庚望一只胳膊把人拦住,另一只手从灶里拔出刚放进去的木棍,重新递给了她。 两人也不嫌烦,小明宁塞进去,陈庚望趁她不注意又拔出来,前前后后折腾了十来分钟,小明宁愣是没发现,玩得自有乐趣。 那边陈明实兴冲冲跟着他大哥跑到了南河,可渔网一收上来,看着往里的鱼就傻了眼。 三条鱼,两条都是只比他的手大一点儿的鱼苗。 他不是没见过他老子打上来的鱼,怎么也有五六条能吃,只是除了过年,往常就是打了这么多,也得放下去,只留一两条够吃就成。 “大哥,”陈明实有点泄气,他刚刚还在家跟娘说等着喝鱼汤,“就一条!” “这一条够炖汤喝了,”陈明守并不受影响,安抚着他这极要面子的弟弟,“等天黑了咱再让爹教教,多练几回,跟写字一样的道理,熟能生巧。” “成,”陈明实还是瘪着嘴弯下腰拽了几棵草,缠在一起作根草绳勾鱼使。 放走两条小鱼苗,陈明守拎着渔网走在前头,陈明实还是耷拉着小脑袋,手里提着的鱼并不能让他高兴起来。 等他们兄弟俩进门,陈明安正抱着他们的小妹妹在家里看水缸里插得那几朵莲花。 “鱼哩?”陈明安一听见他们的脚步声,立刻抱起他们的小妹妹跑了上去。 “明实拎着哩,”陈明守往后指了指,继而开口,“我没撒好渔网,就打了一条,等夜里还得让爹再教教,不然怕是打不上鱼了。” 已然被做了心里准备的陈明安这时看到打门后走进来的陈明实,看着他手里的鱼也没兴致了,倒是怀里抱着的小明宁探着小手要摸。 陈明实一见他妹妹伸过来的手就往后缩,“别咬着你了。” 这话不假,是他小时候不听他大哥的劝,非要抓鱼玩儿,结果反倒被鱼咬住了手指头。 “放缸里去,”陈明安抬抬下巴,对着墙边插了莲花的水缸,“教她看看。” “成,”陈明实把鱼重新放进水里,三颗小脑袋就围在了水缸边上,时不时搅动一下水面,沉在水底受惊的鱼立刻钻到荷叶下隐藏身形。 “鱼!鱼!”看不见鱼的小明宁拍着小手大喊,直到那鱼再次露在眼前。 在灶屋盛汤的宋慧娟早听见他们的动静,碗放到案桌上,走到门边喊一声,“吃饭了。” 等人一个接一个走到门边,接过还伸着小手往水缸那儿指的小明宁,给她擦了擦手,“吃完饭再去看。” 此时,一家人再坐在那张小案桌上就显得拥挤许多,宋慧娟仍是抱着乱伸手的小明宁坐在了灶下,陈明实也端着碗跟过来,“娘,今儿打的这条鱼别杀了,给明宁养着罢。” “养不了几天就得死,”陈明安一击致命。 “那,那就养几天让她玩玩儿,”陈明实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实情。 “成,”宋慧娟当然知道她这个小儿的心思,“快吃饭,明宁可快吃完了。” 陈明实也不跟他小妹妹比,她那点儿饭放在他碗里也就两口而已,嘴上还应着,“知了,知了。” 晌午这条鱼也没下过,还好好的在水缸里摆尾巴。 一等到下午四五点,瞧着太阳落了山,陈明实立刻就去拉他大哥,“下网,该下网了!” “等会儿,”陈明安瞪了一眼这个吵闹的弟弟,“大哥还没给我讲完哩。” “你先去收网,”陈明守抬起头对他这猴急的弟弟笑了笑,“我给明安讲完这道题。” 陈明实也不敢捣乱了,对着他大姐立刻就收起了自己的蛮横,家里最敢收拾他的除了他老子,下一个就是他大姐了。 坐在树下乘凉的宋慧娟抱着刚睡醒的小明宁,轻轻摇着蒲扇,眼看着越来越闷热的天儿,她拦下了要出门的两兄弟。 “看着要下雨了,”宋慧娟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儿,“回头天好了再去。” 不死心的陈明实顺着他娘的视线抬头,“啥时候能下网哩?” “夏天的雨来得急,走得快,”陈明守把搭在绳子上的渔网收起来,“等明儿看看,这回我能在家待个把月哩。” 再不肯死心的陈明实也撑不下去了,只好停下了步子。 “明实,看着明宁,”宋慧娟把小明宁放到堂屋,“我跟你大哥把床抬门檐下,省得雨淋了。” 闻言,陈明实老老实实搂着他小妹妹,床刚抬到门檐下,豆大的雨噗哒噗哒就落了下来。 下地去看秧苗的陈庚望还未回来,看着越下越大的雨,陈明守拿起门后的蓑衣披在身上。 宋慧娟给他带上帽子,递给他另一身蓑衣,看着电闪雷鸣的天儿不禁嘱咐道,“路上慢点儿,别往河沟边上走。” “知了,”陈明守卸下门闩,出了院子。 走至半路,迎面相遇,陈明守展开蓑衣,递了过去,“您披上罢。” 陈庚望先是拿起帽子,往头上一戴,随后接过展开的蓑衣轻轻往背上一甩,被拦腰截断的雨滴顺着蓑衣往外延,进而滴落在地面上。 一前一后,两人踏上回家的路,迎面打来的风雨无法阻挡两双脚步。 在家等着的宋慧娟并不清闲,雷声愈大,她怀里的孩子就愈发不安,两只小手紧紧拽着她的衣裳。 宋慧娟停不下步子,抱着她在仅几步的堂屋来回走动,手上不住的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抚着她,“明宁,不怕,不怕啊,娘给你唱个调调。” “月儿明,芽儿弯,我和哥哥地里忙,麦儿黄,知了叫,我和哥哥收麦忙……” 陈庚望推门而入时,并没有引起宋慧娟的注意,她哄了十多分钟,怀里的孩子好容易闭上了眼睛,可就是睡不踏实,看着还在打雷的天儿她心急如焚。 陈庚望走上前,给自己擦去身上的水汽,伸出手刚要探探,抱着孩子不停走动的妇人就摇了头,“摸过了,没发热,就是睡不踏实。” 没有发热,就是没病,只是因着人儿还太小,经不起这雷电的吓。 到了饭点儿,可宋慧娟放不下怀里的小明宁,一松手她就闹,便也只得陈明守下了手。 等饭做好时,天地间重新恢复安静,继续落下的雨砸在屋顶上,可小明宁还是不肯离开她娘的怀抱,黏在里面就是不许她娘走。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44节 陈明守特意给她炖了个鸡蛋羹,还拿了两片带回来的饼干,宋慧娟顾不得自己,先是把她喂饱要紧,“张嘴,尝尝大哥给你炖的鸡蛋羹。” 小明宁犹豫着左看看她手里的小饼干,右看看她面前勺子里的鸡蛋羹,等宋慧娟哄了几句,才张开嘴巴吃了一口。 “明宁真乖,再吃一口,”宋慧娟把人揽在怀里,一口喂过,下一口又不张嘴了。 陈明实啪的蹦过来,盯着他小妹妹问,“明宁是不是不喜欢吃?” 小明宁没有回答,只是还不张嘴。 陈明实立刻把嘴巴凑了上去,“明宁不吃二哥吃了?大哥炖的鸡蛋羹可香了,二哥想吃都没给二哥炖,明宁不想吃就给二哥罢?成不?” 这法子奏效了,小明宁终于张开了嘴巴,连吃了三大口。 等人都吃完了,小明宁的碗里还剩两口,陈庚望见那妇人的饭还原模原样的放在灶台上,起身把人抱了起来。 这时,小明宁盯着他极认真的看了好一会儿,也没哭,也没闹,由着面前的人把她抱走。 那碗被陈庚望也给端到了案桌上,他并不像那妇人百般哄着,只用勺子挖出一勺,递到她嘴边,“吃完饭看鱼去。” 就这么一句话,小明宁就乖乖张开了嘴巴。 这事落到他手里,一句话就给解决了。 吃完饭,陈庚望披上蓑衣,抱着怀里的人就去了井边,两人站在水缸边上看鱼。 宋慧娟没拦,等过了十多分钟吃完饭,她才匆忙走了过去,“进屋罢,下着雨有寒气。” 身强力壮的大人虽然不怕,可这一两岁的孩子最是难留,一个不小心都不成。 宋慧娟把人接了回来,抱进屋,塞进薄被子里,摸了摸,小手小脚还热乎着,没进寒气。 有人哄着,有人逗着,这个老来女真是实在的娇宝贝。 第176章 一个月的时间眨眼就过去了,陈明守背上包袱,自己就坐上了离家的车。 陈明安带着弟弟妹妹送到村口,留在家里的宋慧娟坐在他那张床上,手放在他那床被子上轻轻抚着。 人就像门檐下的燕子一样,长大了,会飞了,就不用老燕子叼着虫儿喂了,扑闪着翅膀就飞走了。 打北地除草的陈庚望把大路上那姊妹几个的身影看得清楚,白色的汽车跑起来卷起一股烟,收了铲子,陈庚望沿着小路往南走。 院门大敞着,这一个月最是吵闹的院子此刻却寂静无声,只有头顶的树上,有几只知了不停叫唤着。 陈庚望走进堂屋,肩上扛着的铲子随手放在门后,掀开帘子,东西两屋都空无一人。 随手拿起他的缸子,喝了口水,就听那小子的声音打门外传进来,“明宁,等会儿别忘了,好好哄哄娘。” 这样艰巨的任务被安排给连话还说不清楚的小明宁,她也乖巧的点头答应着,说着她刚学会的“知了,知了。” 三人一同走进堂屋,三颗脑袋丝毫顾不得正坐在他们面前的一家之主,东屋瞧瞧,西屋看看,连灶屋也钻了。 “别找了,在那儿!”陈明安眼看着这俩还要去茅房找人,当即把人拉下,指了指最西头的那间屋子。 小明宁想不了太多,迈着小步子就往那边跑,陈明安和陈明实就不能再跟过去了,每每他们有人离家,他娘从没送到村口过,最多也就是送到墙边的拐角,甚至有时连门也没踏出去。 记得他们大哥头一次离家去北关,他娘跟着他们把人送出了门,剩下的就不再跟了。 陈明安不解,送人回到家就问她娘,“大哥一去好几个月,您怎么不跟我们送送哩?” 可她娘连手里的针线活儿都没放下,就说,“娘不是送过了?” “只送到门口?”陈明实同样不理解,“为啥不跟着往前多送送,不是能多说两句吗?” 这时,她娘才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抬起了头,朝远方痴痴望着,浑身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缓缓说,“送到哪儿不是送?” 这样的话陈明安明知道不是她娘心里的答案,可她也没法子再问下去了。 她娘的眼眶泛了红,猛的眨了两下,也不看她,偏过头只说,“风咋进来了?” 还不明白的陈明守还要再问,被她眼疾手快给捂上了嘴巴,两人也就此打闹起来。 打那以后,陈明安就知道书上学的言不由衷了,她娘明明是挂念她大哥的,可她却强忍着不舍,眼睁睁看着人一步步离开。 陈明安回到她的屋子里,等着她小妹妹把她娘好好的带出来。 “娘!”小明宁啪嗒啪嗒的迈着小步子,边跑边喊,“娘,哄哄,哄哄!” 坐在床上失神的宋慧娟立刻回过神来,再自然不过抬手擦了下眼角,回过头看她的孩子。 “明宁,”宋慧娟起身,弯下腰把人牵在手里,“咋了?” “哄哄,”小明宁只能不停重复这两个字,她还不明白这其中的含义。 “红红?”宋慧娟任由她拉着自己往外走,看见坐在树下的小圆木床上的明实搂着已经长大的小黑,便问他,“红红是个啥?” 陈明实一愣,目光触及到他的小黑,转了转小脑袋,随口就胡说,“明宁是想小黑生个红红哩……” 小明宁歪打正着,陈明实脑子也转得快,两人儿拉着他娘就满世界的扯起来。 “娘,小黑咋不能生小狗崽儿?” “娘,等会儿去摘黄瓜罢?” “明宁,你想不想吃?” …… 即使大的离开了她身边,家里这两个小的也够给她打岔了。 日子一天赶着一天,春去冬来,送别还是平淡日子里的一遭事儿,等这一年明安考了学,只怕也要去北关了。 春天正是万物复苏的时候,不仅是过了冬的庄稼,还有重新长起来的草,半个月不下手,地里就站不住脚了。 宋慧娟带着小明宁清理陈庚望拔下的草,一堆一堆的放在地头,等会儿回家就能带回去,切断拌着草料喂喂草棚子底下的牲畜。 没料到她这边还没忙完,就有人跑过来喊她了,“明守他娘!” 宋慧娟刚撂下一摞草,还没来得及往里走就停下了步子,“咋了?嫂子。” 来人是隔着一条小路西边头一户的贾嫂子,人没跑到身边,站在她家地头就喊起来,“明安回来了,家里没钥匙正找你哩。” 宋慧娟先是疑惑,这个点儿明安怎么回来了,照着往常还得两天才放小假哩,但她来不及多问,忙说,“我这就回去,多谢嫂子跑一趟。” “没事,没事,”那贾嫂子摆摆手,钻进了地里。 宋慧娟往地北头走了走,抱起已经趴在架子车上睡着的小明宁,走到陈庚望身边,“贾嫂子说明安回来了,我先回去看看,铲子压篮子里了,放架子车上了。” 交代清楚,男人把腰带上的钥匙取下来递给她,宋慧娟接过,攥在手里,抱着怀里的小明宁就朝家里走,恨不得脚下生风。 远远的看见坐在门槛上垂着头的明安,身上的单褂子也不见了,里头就穿着宋浦为给她捎回来的浅粉色毛衣,宋慧娟心里顿觉不大好,忙喊了一声,心里的疑惑还没问出口,人一看见她,就搂着她呜呜的哭了起来。 宋慧娟来不及开门,看着扑在怀里痛哭的姑娘心里也难受的紧,怀里睡着的小明宁被她大姐吵醒了,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歪着小脑袋就喊,“大姐。 “明,明宁,”陈明安看着伸着小手给她擦泪的小明宁,意识到此刻还没进院子,便抽噎着松开她娘的胳膊。 “进屋跟娘慢慢说,”宋慧娟摸摸她,“啥也别怕。” “嗯,”陈明安主动拿过她娘手里的钥匙,往里一插,锁被打开。 母女仨进到里屋,宋慧娟给她掏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注意到原来那单褂子被她系在了腰上,宋慧娟也没问,可摸了摸她的手却是冰凉凉的,又忙拿了件小袄给她披上,这时才握着她的手拉着她坐下问她,“有人欺负你了?” “不是,”陈明安还是忍不住,抱着她娘又哭了起来,好歹是是把话说了出来,“娘,我要死了……” “啥?”宋慧娟吓得把人立刻就从身上掰下来,“你说啥哩?” “我,我要死了,”陈明安的眼泪掉的更快了,话也说不囫囵,结结巴巴的直掉眼泪,两手扒上了系在腰间的衣裳,可泪水模糊了眼睛,手上也使不上劲,“娘!我流血,流好多血……” 宋慧娟这时才明白单褂子被她系在身上的缘故,放下怀里的小明宁,上手解开了她打的结。 果然,身下的裤子被染红了一大片。 “没事,这是长大了,”宋慧娟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怪娘没跟你说,这不要紧,女孩家长大了都有的,别哭了,娘去给你拿东西擦擦。” 她这个好好的小姑娘,也终于长大了。 宋慧娟把她换下来的衣裳拿出去,倒了盆热水,又进了东屋,打箱子里翻出一块新布,从袋子里抓一把棉花,提着针线篮子就进了屋。 “先擦擦,”宋慧娟把热水浸湿的布巾递给她,瞧着她这会儿平静下来,给自己擦去身上的血迹,便坐下来给她缝起月事条来,“娘也是忙忘了,想着今年你才十四了,仔细算算虚岁也十五了,也差不多了。” 这会儿陈明安也没那么害怕了,擦干净身子,垫了块布,就先坐进了被子里,此时更多的是好奇,“这还看岁数吗?” “娘那时候的姑娘家大多都十六七才来,”宋慧娟缝好布条,开始往里塞棉花,“娘想着你还得再过二年哩,早该跟你说的。” “每个月都来,时候也不长,三五天都有,”宋慧娟最后缝上线口,这些事情都得给她说仔细了,生怕再吓着她,“头几个月也不一定稳,等以后慢慢就稳了,今儿初五,许是等不到下个月初五还会来,到时候就用月事条垫着。” “每个月都得流血?都流到啥时候哩?”陈明安还没和身边的同学讨论过,课上也没学过。 “流到啥时候?”宋慧娟顿了顿,尽力回忆起上辈子自己的情况,“大抵得五六十了,这些还不紧要,每个月见了红,那几天别碰冷水,省的进了寒气。” 说着话,把手上现缝好的月事条递给她,教了一遍,等她学会,又摸了摸她的手脚,都凉的冰人,“娘给你倒点红糖沏水喝暖暖身子。” 陈明安感觉很不舒服,摸着腰上骤然多的这个布条,怎么坐都不对劲。 “咋了?”宋慧娟打堂屋进来,把茶缸子放到她手里,“拿着捂捂手。” “我也说不出来,”陈明安皱着小眉头,“就是难受。” “就是这样的,”宋慧娟把她的脚放在自己腿上给她捂着,手上又扯了一块布条,开始缝起来,“腰也酸,提不起劲儿,等这几天过去就好了。” 母女俩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趴在床上的小明宁自娱自乐了半天,这会儿也拽着她娘的衣摆睡着了。 看了看外头的太阳,宋慧娟放下手里的棉花,把小明宁的脑袋放好,提着针线篮子起身,“到晌午了,娘早间和了面,给你做汤面条吃,成不?” “成,”陈明安也要跟着爬起来。 宋慧娟把人拦下,“先歇歇,替娘看着明宁就成。” 做惯了的活儿,下几口人的面,水烧开,看见人推着架子车进来,正好下面。 临睡前,宋慧娟去瞧了瞧明安,人躺在床上还没睡着,给她掖了掖被子,把刚缝好的两条月事条给她放在床里头,“等会儿去茅房换一个,换下来的放小盆里。” 陈明安点点头,她一时半会儿睡不下,堂屋里明实正追着小明宁跑,小黑也跟着一起闹,她想起也去不了,还好她娘坐在床边陪着她。 “娘,你啥时候来的?”陈明安趴在她娘腿上问。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45节 “娘啊,”宋慧娟缝着布条的手放下来,皱着眉头仔细回想,却只是摇了摇头,“不记得了,只记得是收麦子的时候。” “那时候你都知道了吗?”陈明安从小就没见过她姥娘,虽然她娘从未提起过,可她隐隐约约知道在她娘和舅舅们很小的时候就走了。 “知道点,”宋慧娟听见她的话笑了,“那时候村里有几个一起上工干活的小姐妹,有人来的早,平时凑在一起多少说过几回,心里多少也知道点,真来的时候也没那么怕,娘也该早点跟你说,把你吓成这样子。” 提起她今天贸贸然跑回来的事,宋慧娟转而问她,“跟学校的老师说了没?” “没来得及,”陈明安顿时哑了火儿,又忙补充道,“不过,我请玉珍跟帮我请假了。” “那就成,”宋慧娟重新拾起了针线,“肚子还难不难受了?” “有点儿,”陈明安摸了摸。 “要不明儿先别去了,等过几天上课再去,”宋慧娟想起那几里地,不忍心她自己跑那么远。 “没事,”陈明安一点儿也不愿耽误学习,今天冒失跑了回来,就耽误了一天的课,要是明天再不去,落下的课业就更多了,“我慢慢走。” “那赶紧睡,”宋慧娟收起针线,“明儿娘煮粥给你喝,别瞪眼了,赶紧多睡会儿。” “成,”陈明安拢着被子,两眼跟着她娘转,煤油灯一吹,整个房子就变得黑漆漆的,跟外头分不清楚,似乎融在了一起。 宋慧娟把堂屋两个打闹的孩子带进里屋洗漱,小黑被留在了门后。 “洗洗脸儿,早点睡,”宋慧娟照看着小明宁一个,她那小儿拿着比他脸还大的布巾给自己擦得小脸儿泛了红,她不禁开口说,“轻点儿。” “不疼,”陈明实撂下毛巾,笑嘻嘻的,等他娘跟他小妹妹擦好,端着盆就倒在了外头自己冲了脚才跑进屋。 里屋,宋慧娟依旧把还不犯困的小明宁放进了陈庚望怀里,自己坐在煤油灯下拿出了针线篮子,还要多缝几条给明安带去学校。 等陈庚望抱着迷迷糊糊睡着的孩子上了床,那妇人只是起身重新裁了块方方正正的布,拿起灯坐在小圆木床上低头忙着,时不时直起腰捶打两下,转过头又拿起了针线。 “赶着明儿再做,”陈庚望背过身去,晃眼的煤油灯被他隔在身后。 那坐在窗边的妇人动了动脖子,继续埋头缝着,“明儿明安还得去学校,不给她做好咋办哩?” 等这妇人站起身收拾了一个包袱时,已是深夜了。 第二天一早,妇人天刚亮就进了灶屋,煮的红豆麦仁粥,炒一碗苦麻菜。 刚喂好小明宁,陈明安就吃好了,这个点儿走她刚好和陈明实顺路,能走小半截。 宋慧娟把那个小包袱给她,“里头有一罐子红糖,回去用暖瓶打了热水喝,还有个小垫子,睡觉铺到床上,每回换了也别用冷水洗,就是折腾点也得用热水——” 嘱咐的话永远说不完,坐在灶屋喂着怀里老来女的陈庚望看了看,开口把人打断,“再不走就晚了。” 宋慧娟止住了话头,看着姐弟俩出了门,才进了灶屋开始吃饭。 过了两天放小假,陈明安神采奕奕的回来,晚间宋慧娟仔细问了一遍才放了心。 “娘,不用担心了,”陈明安身子舒坦了,精气神也回来了,“我回去之后老师还问我了。” “老师没说你罢?”宋慧娟盖上锅盖,坐在了案桌前的凳子上。 “没,”陈明安兴致勃勃跟她娘分享她这几天突然增加的知识,“老师也说这是正常的,老师还说省城都有卫生巾了,比咱们用的月事条还好。” “你说的啥卫生巾,娘不知道,”宋慧娟听不明白,“往里头能塞棉花也是这两年的事儿,娘那时候都是用的锅底灰,只怕现在日子紧巴的用的还是这哩。” “这?”陈明安看着灶里那堆灰扑扑直往外跑的锅底灰,有些吃惊,可转过头也觉得正常了。 “棉花也是这几年挖了河沟才种的多了,往年哪敢种这么多,地里的粮食还不够吃哩,”宋慧娟跟她这个大闺女说起往年的事,也不免感叹,离那时候也就三五年,日子也就这么熬过来了。 切身发生的事,她爹带着陈家沟多少男人们下河挖沟,干了一两个月,成年淤积在地头的水才被排了出去。 这样大的事陈明安印象还是深刻的,一代人挖沟,千万人受益。 如今,贯穿她们陈家沟的那条河下了雨也不会淤水了,东西南北都有了去处,地里的庄稼收成好了,家家都能填饱肚子,也能种自己想种的了,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第177章 这一年夏天,陈家迎来了两个好消息。 陈明守考上了省城里的南定交通大学,陈明安也如愿考上了北关高中,一时间,陈家的门槛都要被人踏破了。 头几天更是人挤人,打大清早天一亮,就有人来敲门,尤其是半下午乘凉的工夫,大人带着家里的小娃娃们就来了,男人们和大学生的父亲站在院子里说话,妇人们就围着大学生他娘坐在堂屋里讨教如何才能教出一个这样好的孩子,话里话外无一不是对他们夫妇俩的恭维。 看着院子里这些人对着他露出的笑脸儿,陈明守明白打这一日起,他不再是倚靠着家中做会计的父亲被那些叔伯兄弟哄着讨好的小娃娃了,他再不是倚靠着天生男娃的身份才能给予他娘在这个小山沟里力量立足,他已经成长得让人无法忽视,他娘往后的日子不再是只有那个一家之主这一条路,他也可以积攒力量给他娘挣出一条路了。 看着外头这么些人,陈明实已经从最开始的疑惑不解到此刻的漠然视之了。 那日,他拉着刚从他娘那儿解放出来的他大哥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怎么来这么多人?咋都赖着不走了?” 这么多人的情形他只在哪家办喜事时候见过,可又不大一样,男男女女都有,一个两个都拉着他大哥东问西问,没想到今儿连他奶那边的娘家人都来了。 “这就是世道,”陈明守蹲下身子,和他这个还不知世事的弟弟说,“你混好了人都追着来,你要是混得差了就没人愿意搭理了。” 虽然陈家有陈庚望顶着,他们也没被人瞧不起过,可哪家混得差了,背后议论的那些话他们不是没听过。 很多大人总以为小孩子无需顾忌,可他们不知道就是这样的无知无觉中,把生活的真相就血淋淋的展现在了这些孩子们面前。 陈明实一点就通,此时他对这些满面笑容的人一点也提不起兴趣了,还不如趴在他脚边他的小黑好。 张氏那边来了娘家人,眼看着日头越来越烈,宋慧娟不好再像往日开口,她瞧着外头还在说话的陈庚望,不用问他她也知,今儿这一顿饭是少不了的。 宋慧娟跟陈庚望这些舅娘们说了几句话,对着话说不完的张氏和她的这些娘家人笑了笑,起身取下馍筐筐,拎着鸡蛋篮子进了灶屋。 这两天人多,家里没杀鸡没打渔,也没上街割肉,就只有这一篮子鸡蛋。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宋慧娟起身,进了西头那间屋子,他们兄妹四个给陈明守带着躲了进来,这几天家里闹得乱哄哄的,陈明安即使伏假一点儿也没放松,寻了个清净点儿的屋子照常学习。 “明守,借你二叔家的洋车子去街上买几斤猪肉,再拿两只鸡,”宋慧娟打开布巾,从里头拿了一张票子给他,看着外头的男人,又把要出门的明守拦下,“对了,再打两瓶酒,等会儿教你二婶带着明茂几个来家吃饭。” “知了,”陈明守摆摆手,出了院子,拐了个弯忙跑去了后头的那座宅子。 “明实,”宋慧娟挽起袖子,“你去西头跟你三叔三婶说一声,红云和明宝不回去了,留这儿吃饭,教他们也来凑凑热闹,正好你这几个舅爷也来了。” 老二那边来了,老三那边就也得喊。 “知了,”陈明实不大愿意亲近那边,可他娘既然发了话,他也不好不去,带着小黑一下子就蹿了出去。 宋慧娟看了眼趴在小床上呼呼睡着的小明宁,给她扯了扯压在身下的被子,盖住了圆滚滚的小肚子,省的受了凉。 “娘,我跟您去烧锅,”陈明安放下笔,合上书。 “成,”宋慧娟前脚出门,后脚就被她挽上了胳膊,娘俩进屋开始忙活。 还没等陈明守带着东西回来,孟春燕就带着几个孩子来了,宋慧娟这时还不太忙,看他们娘几个出现,忙往堂屋指了指,“先去说会儿话去。” “成,等会儿我再来给你打打下手,”孟春燕朝她笑笑,看见堂屋里坐的人,脸上的笑意便浅了。 孟春燕带着明荣进了堂屋,芝华倒凑进来和她大姐坐在一起,两个姐妹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有说不完的话。 孟春燕也在那儿坐不了太久,见一面打个招呼,不失礼数就成,见她家明茂跟着明守进了院子,她便起身寻个借口,钻进了灶屋,看着案桌上放的这么些东西,她还是先问问再说,“这猪肉咋做哩?” “做啥都成,”宋慧娟把鸡拎出来,“拌着地里的菜炒炒咋样,等会这两只鸡给炖了,够不够?” “够了,”孟春燕坐在择着菜,“这几斤猪肉可够炒四五道哩,再说还有两只鸡哩。” “那成,我先把鸡拿去洗洗,”宋慧娟端着盆去了井边,开始捯饬这两只鸡。 有孟春燕帮着打下手,等宋慧娟把两只鸡清理干净,两道菜都出锅了。 “鸡炖的时候长,”孟春燕拿着锅铲子翻炒着锅里最后一道菜,“要不也炒炒吃,能快点儿。” “成哩 ,”宋慧娟这边腾出手,又调了两碗黄瓜,这时曹桂琴才匆匆来迟。 “大嫂,”曹桂琴进了灶屋打个招呼。 “来了,”宋慧娟抬头冲她笑笑,同样往堂屋指了指,“二姨三姨都在堂屋坐着说话哩,你也去说会儿话。” “成,”曹桂琴对站在灶台前的那道身影视若无睹。 孟春燕听见人走了,才瞥着眼哼了一声。 他们俩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连两家的孩子也不多来往,宋慧娟倒不插手,有些事心里头知道也就罢了。 这边现做,那边看着时间曹桂琴就把菜端了过去,男人们搬了张桌子坐在院子里,倒了酒,又把明守和明茂喊叫过去,对着陈家这两个大孙子大夸特夸,但他们并不是这张饭桌上真正的中心,只是一个推杯换盏的借口而已。 张氏和那几个妇人就坐在了堂屋,他们这时倒不计较什么了,妇人们和小娃娃坐在一起并没有什么规矩,但今天的小娃娃可不少。 陈家这些个孙子孙女,还有张氏娘家人带过来的,少说一个,多了两个,一张小桌子又能坐下多少? 陈明实也不愿意去堂屋里的小桌子,带着明荣一起跑到他们大哥二哥身边凑热闹,男人们只顾得喝酒,饭菜吃不了几筷子。 陈明安也不愿意去堂屋跟那些不认识的毛孩子们挤,孟春燕给拨了些菜,让两个女娃先吃着,总不能只顾着那些外人,把自己人给饿了肚子。 一道炒鸡,三道炒肉,还调了俩凉菜,也是才不多了,最后又打了一锅蛋花汤。 把这些忙完,给两边送过去,堂屋那桌就要留人了,“老大家的,把老二家的叫过来,明安和芝华哩?都过来吃。” “不来了,”宋慧娟擦了擦手,“灶屋里还剩点儿菜,坐那儿吃几口就成。” “那哪儿成?”说话的是陈庚望的小姑,“你是明守他娘哩,今儿就是因着明守才来哩,你不上桌咋行?” 宋慧娟只是笑笑,还未开口,曹桂琴就一起跟着劝,“就是哩,我还想着以后得多让明宝跟他大哥学习学习哩,大嫂也教教我法子。” 老的少的这样说,宋慧娟就不得不坐下了,放下袖子坐在了曹桂琴边上,“我字也不认得几个,都是他在学校学的。” 这时候,没什么必要再添柴烧火了,她的儿子受不得这么多人盯着,他不能是别人眼里好攀扯的一块肉。 旁人问什么,宋慧娟都是不咸不谈的两句车轱辘话,她不能给她的儿子添什么乱子。 妇人们饭吃得快,男人们一喝起酒来就没个完,几个孩子都吃饱了,也坐不下,绕着满院子就耍起来。 宋慧娟开始收拾残局,等又过了十几分钟,男人们才陆陆续续放下筷子,却也不是立刻就走,眼看着多少话是说不完的。 到了下午两三点,天儿凉快许多,男人们才终于站起了身,妇人们才抱着睡醒的孙子们跟张氏道别,宋慧娟和两个妯娌也一起把人送出门口,这时还不算完。 人都走完,老陈头把几个孙子叫到了身边,拍了拍他大孙子的肩膀,“明守这回给咱们家长脸了,我瞧着往后比你爹还强哩,真是要飞出咱们这山沟沟了。” 话说到这儿,老陈头朝旁边坐着的张氏伸出了手,众人便见张氏掏出一个布巾递给了老陈头,老陈头朝他大孙子招招手,“这是给你的,往后有了出息也别忘了家里的这几个弟兄们。” 陈明守没有当即收下,虽然他不知道这里头放的是什么东西,可他还是先看向了他爹,眼见他爹点了头,才伸手接了过来。 “大哥,是啥?”陈明荣好奇,扒着小脑袋就凑了过来。 他这话问出了在场众人的心声,哪个不想知道老陈头给什么好东西了,只是碍于大人的面子问不出口罢了。 这时,陈明守依旧看向了陈庚望,但他还没得到信息,老陈头就开了口,“你们太爷爷传给我的,照理等我老了得传给老大,如今看也不用了,传给明守就成。”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46节 这话算是把三家人的心都震了下,宋慧娟进门这十几年也就听说陈家这个老人儿临终前传了个什么宝贝,但她从没见过。 上辈子就更不可能了,想必那时老陈头临终前传给陈庚望了。 第178章 老陈头话这样说,盯着陈明守的几道目光便更显炙热,宋慧娟把身旁这些人一一都看在了眼里,恨不得把那布巾还回去,把平白惹了眼的孩子护在身后。 陈庚望自然知道那布巾里包裹着的东西,他看着那本是坐在他身旁的妇人不自觉往前倾了身子,表面粗粝却纤细的手紧紧握住了椅背,他便摊开手道,“既是给了你,也得教几个兄弟瞧瞧。” 闻言,陈明守当着众人的面两下就掀开了那一层布巾,露出包裹在里面的宝贝,几个小的都凑了上去,却没瞧出个名堂来。 “一分?”陈明实盯着看了两眼,又上手翻过来摸了摸,不知道这连一分都不是的算个什么宝贝? 老陈头笑了,“这是老钱,不值啥钱,现在花不了,留着只当是个念想。” 几个孩子都没看明白,现在听老陈头一说,顿时兴致全无,连一分钱都不是,花都花不出去,何况买个糖人了,不知道要这有什么用? 几个大人却不似这几个孩子不知事,自然明白虽然嘴上说这老钱不值多少钱,可既然能藏了这么些多年到底不会是一文不值的,但面上都瞧不出什么异样。 老陈头和张氏起身离去后,陈庚良和陈庚兴也带着家小陆续跟着走了,方才还略显拥挤的堂屋顿时就显出空荡来了。 宋慧娟进了灶屋挽起袖子,手里端着的碗刚放进锅里,里屋睡着的小明宁就醒了,哭闹起来,她便转过身边往里屋走边擦了擦手,抬眼看到草棚子底下的父子俩,不知在说些什么,她只进屋抱起了睡在那小摇篮里的小人儿放在小圆木床上,给她换了个干净的尿布,看了看盯着她瞪得溜圆的眼睛,只得重新把人抱在怀里。 “娘,”陈明守掀了帘子走进来,把手里的布巾递到他娘面前,“您给我收着罢。” 宋慧娟抱着怀里不安生乱蹬腿儿的小闺女,目光从她那追着小黑满院子跑的小儿身上转过头来,看见她大儿伸过来的手笑了笑,并没有伸手接,只是问他,“跟你爹说了?” “说了,爹让我自己个儿收着,”陈明守顺势坐到床上,把手里的布巾放到他娘身边,从他娘手里接过了朝他伸手的他小妹妹。 宋慧娟拿起包着的布巾下了床,走到床尾,打开她那口樟木箱子,把东西塞在了底下,重新合上之后便没再坐下,摸了摸站在她大儿腿上蹦的小闺女,把人接过来,“娘抱着去晒晒暖儿,这会儿也睡不下了。” 后头这话自然是对陈明守说的,他便跟着起了身,娘仨一起出了屋,不需他娘开口,他便进了灶屋打扫锅里的碗筷,连晚饭也没让他娘下手,带着弟弟妹妹就做好了饭。 夜里等陈庚望进了屋,宋慧娟照旧把还精神的小闺女放在了他怀里,起身打开了那口箱子,摸出了下午刚放进去的布巾,走到陈庚望身边,“明守这东西还是你收着,我拿着心里头总不安生。” 正低头逗怀里的老来女的陈庚望闻言抬起了头,扫了眼被这妇人放到桌上的布巾,又低下头继续扶着小胖胳膊,“放箱子里还有啥不放心的?” 那箱子里她放了多少东西,陈庚望从没问过,他心里清楚,除了那口箱子,她没什么别的地方。 “成天翻着找东找西的,不注意再弄丢了,”剩下的话宋慧娟不用说,陈庚望自然明白,他便由着这妇人伸出胳膊抱起他手上的小人儿,当着妇人的面儿拿出了一个带锁的盒子里。 宋慧娟见他拿出那个小盒子,便抱着怀里的小明宁放下床帐子,娘俩就进了大床,把外头的一切用这一层床帐子挡的严严实实。 而被这层床帐子隔在外头的陈庚望自然没有错过那妇人的刻意,她总是能在他自以为掌控着一切的时候兜头泼下一盆冷水,不经意的提醒着他,他们这对夫妻间的同床异梦。 陈庚望翘起的嘴角缓缓垂下,面容也变成了往日那冷淡的模样,心里的怒火却是波涛汹涌,稍不注意就要淹了岸上的人。 夜里,睡着的宋慧娟再次被身上沉沉的重量压醒了,昏昏沉沉的,不知被他折腾了多久。 陈明守考上了大学的消息不用宋慧娟再特意去大宋庄送,旁边几个大队就已经传开了,宋浦生成天在乡里跑,自然也早就收到了这个好消息,晚间一回到老宅就跟他爹说了,都为这个他们看着长大的孩子高兴,更为他们心里都牵挂的那个身影高兴。 陈家沟这边忙完,地里的活计也不多,宋慧娟就准备带着几个孩子回一趟大宋庄,情理之中的事,陈庚望做女婿的便也得跟着去。 几个孩子都长大了,也不是走几步路就缠着要人抱的年纪了,陈庚望没拉架子车,父子俩一人背了一个竹篓子,连陈明安也挎了个篮子。 这一趟算是赶着麦收时候去的,前些年宋慧娟还能留在那儿待上几天,这几年却是不能留了,家里大大小小的离不开人,要真是留下也有地方住,宋浦为和宋浦生都不在家,老宅子就老宋头一个人守着,屋子就空了出来。 只是宋慧娟要真留下来,几个孩子难免也会跟着她留下,但陈庚望却不大能留得下来,陈家沟百十口子指着他过活,他是走不开太久的。 进了大宋庄,前头的树林子就坐满了人靠着树荫乘凉,这时家家户户都收过了小麦,玉米种子播下了地,人就能坐下来歇几天。 打远瞧见了人,走近才看清楚,也就都凑了上来,陈庚望和老少爷们总要说上几句,连宋慧娟也要抱着怀里已经睡着的孩子停下脚步,这次话题的中心就都绕到了他们这个大儿子身上。 “听说大的这个考上大学了?”妇人们看了看宋慧娟怀里的小娃娃,更多的目光还是盯上了那个大小伙子,“跟他小舅一样能耐哩。” “是哩,”宋慧娟看着站在陈庚望身边和人说话的大儿,面上不自觉就泛了笑。 “多大了?”看着比有些大人还高的小伙子,有些妇人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宋慧娟一听这话,心里就紧了一下,“属猴的,十七了。” “不小了,订了没?”妇人们凑起了热闹。 “还没哩,小着哩,”宋慧娟仍旧笑着,“这几年还得紧着上学,等毕了业再说也不晚。” “那也是,”几个妇人说了几句,看见打后头院子里走出来的老宋头便也不多说了,“快回家歇歇。” 宋慧娟这才抱着怀里还在酣睡的小闺女往前走,前头把人拉出来的陈明实朝她这边招手,她回头看了看慢慢跟上来的父子俩,便继续走了过去。 老宋头站在门口等他大闺女走近,看了看她怀里的小外孙女,让她先进了屋,“抱屋里睡,别晒着了。” 宋慧娟看着怀里的小闺女笑了笑,拉着人一起进了院子,“成,您早上咋吃的?” “老大家里昨儿蒸的馍馍,畹兰送来了几个,后头种的茄子,我蒸了半个,”老宋头也不敷衍她,回回来,他这个大闺女都问。 “那就成,”宋慧娟把怀里的小闺女放到床上,给人盖好小被子又出来,“既然养了鸡,鸡蛋也别攒着,一天吃一个,把身子顾好了,老二老三在外头就不操心了。” 老宋头只坐着听她说,听完就点头,不应下来她不放心。 但宋慧娟哪里不知道他面上应得好好的,自己还是不舍得,不然里屋的那个鸡蛋篮子里怎么又攒满了? 即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要多说几句,他一个人过日子,总不像以往身边好歹有个人能时时看着,一个人的日子还是不好过。 父女俩说不了几句话,陈庚望父子俩就进了来,没一会儿,陈明实就带着小显维跑了来,他还是认得宋慧娟的,“大姑!” 后头谷正芬就带着小畹兰也来了,虽是妇人,但谷正芬也从宋浦生口中知道了陈明守考上大学的事,这会儿也攒着劲儿问哩。 这个岁数的小子越长越大,对着家里这些大娘婶子总是略显腼腆,对谷正芬也是如此,好在宋慧娟在一旁帮着能说上几句,陈明守便得以逃脱,面对老宋头他倒不拘谨。 过了小半个钟头,宋浦生才骑着洋车子进了院子,他一早去了乡里,一进村儿就听人说他大姐来了,顾不得回西头,转个弯就来了老宅。 一下车,看着朝他走过来的大外甥就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 宋浦生止不住的笑,俩人走到堂屋,还是忍不住夸他,“我那天去乡里听人说陈家沟有人考上了大学,我想着肯定得是明守,果不其然,我找人一问,还真是明守哩!” 说完,宋浦生接过谷正芬递过来的茶缸子,猛喝了一口,“真是读书的料子,我问人家了,说你考的那学校也在省城,当天我就给你小舅舅去了电报。” 宋慧娟一听他折腾,忍不住说他,“净给老三添事儿。” “咋回事添事哩?”宋浦生也坐下来,“那边有他在,多少能照看着明守,他应小舅舅的,明守喊了那么多年不是白喊的,是不是?” 说到这儿,宋浦生一点儿也不像大人了,朝着哈哈笑看他热闹的俩小子就逗,“大舅说的对不对?” 陈明实一点儿不怵,这时候就敢应,“对!” 宋慧娟一巴掌就拍到了他那屁股上,“添乱!” 电报已经打了,宋慧娟再说什么也晚了,谷正芬劝她,“这添啥乱,赶明儿明守要在省城也扎了根,还不叫底下的弟弟妹妹过去了?大姐也替浦华想想,明守要是过去了,浦华指不定多高兴哩。” 一个两个都这样说,宋慧娟便不再揪着不放了,由着宋浦生跟陈庚望说那么她不明白的大事,她便跟谷正芬进了灶屋忙活晌午的饭。 等到晌午吃过饭,宋慧娟照旧收拾东西要回陈家沟,可陈明实却不大乐意,缠着她死活不肯走,“住一天成不?” “你住这儿了家里的小黑咋办?”宋慧娟不肯把他留下给添麻烦,没人看着他指不定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大哥帮我喂,”陈明实就是因为这儿没人能看住他才起的心思,他姥爷不打他不骂他,对他最是好,他怎么会因为小黑不留下来,再说还有他大哥。 “你留这儿想干啥哩?”宋慧娟手里的尿布放下来,“啥也干不了,还得给你姥爷添乱,他一个人还是给你做饭烧水,还是跟娘回家。” “那你也留下来,”陈明实小脑筋转的快的很,“你留下来看着我,我不捣蛋,明宁不走,大姐也不走,大哥也不走……” “那小黑谁给你喂?”绕着绕着人就迷糊了,宋慧娟趁机发问。 陈明实的眼珠子转了几圈,盯上了院子里说话的人,小手一指,“爹,还有爹,他肯定回家,帮我喂了我回头还给他。” 这时,院子里被提及的人侧过头看了过来。 第179章 站在院子的陈庚望没有听清那娘俩的话,余光注意到那小儿又开始缠人,似乎隐约隐约听着提及了他,便下意识地侧过头去看那妇人。 但宋慧娟哪里会被她这小儿绕进去,低了头继续收拾东西,“不成,别想歪点子。” 陈明实好容易想出一个最是齐全的主意,可见他娘拿定了主意,他看着门边逗小明宁走路的他姥爷,立刻故意垂头丧气的说道,“咱们都走了,就剩姥爷一个人,没人跟他玩了……” 这话无疑是挖破了宋慧娟心中那堵本就筑的不牢靠的河坝,满心的苦顷刻间都涌了出来,她何尝不担心自己的爹,可两边都叫她割舍不下,多少次,她都无视白了头的把她养大的人,自私的选择了她这几个孩子。 坐在堂屋哄小显维睡觉的谷正芬把他们娘俩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她虽是宋家的大儿媳妇,可也并不介意小孩子说的话,她也是嫁出门的闺女,自然知道宋慧娟两边的为难。 虽说两边分了家她不能时时来老宅,宋浦生忙着乡里和队里的事,时常也抽不出身,好在有家里这两个孩子黏老宋头,一天到晚不分时候总会来老宅。 谷正芬以往也曾说过留下住两天的话,但那更多的是一句客套话,他们都明白嫁出了门的闺女哪会轻易能留在娘家过夜哩。 宋慧娟顿了顿,咽下满腹的心酸,不敢再回头,“姥爷还有正事儿——” 但她狠心的话并没有说完,不知何时站在院子里的男人走了进来,“留下住几天也成,正好放了伏假,有明守在这儿看着他闹不出啥乱子。” 陈明实一听就高兴了,没想到他爹竟然会替他开口,也顾不得了,继续加劲儿缠他娘,“爹都说了,有大哥看着我指定不捣蛋,成不成?娘~” 宋慧娟听到陈庚望这样说,便也松了口,只是还忍不住要多嘱咐他两句,“就住两天,别跟你姥爷闹,夜里好好睡觉,白天也不许乱跑……” “知了,知了,”陈明实这会儿就听不进去了,好在他娘临走前他想起了家里的小黑,又忙跑上前要拉他娘的胳膊恳求,可看了眼正跟他大舅说话的他娘,便往前又跑了两步,拉住了他爹,“小黑您帮我喂两天,不然它该饿肚子了。” 这话刚说完,不等他爹拒绝,立刻就补充道,“我回家了包一个月的猪草,成不?” “成,”陈庚望当时就不大乐意他养狗,多个活物就多张嘴,但那妇人已然应下了,他便也没再阻拦,只是自己领回来的自然得他自己养。 早就定好的规矩,小黑的吃食都是他干活换回来的,不是捡柴火就是割猪草,因此这会儿陈明实心里也有数,等过几天他回去割猪草还回去就成。 陈明实跑回他大哥身边,陪着他们姥爷站在门边看着他娘越走越远,直到一个黑点也瞧不见,他终于撒了欢了。 陈明实留下撒欢,陈明守便留下看着他,有他在多少能帮衬些,陈明安倒没跟着留下,反而跟着宋慧娟回了家,她还得往后学新课哩。 宋慧娟放下睡着的小闺女,坐在井边打了水洗洗尿布,好在小明宁过了两岁用的也不多了,天儿也热,下午洗,不等天黑就被风吹干了。 不等晚上吃饭,宋慧娟就先喂了一遍草棚子底下的牲畜,连小黑也给它盛了一碗。 可谁能想到没过了两天,就出了乱子。 这天晌午,宋慧娟打地里除了草回来,进门一看,没瞧见明安,连小明宁也不在,她倒了缸子茶喝了两口,便也没去寻,许是抱着明宁去谁家了,到了点儿不用喊人就回来了。 宋慧娟进了灶屋开始擀面,没一会儿就听到脚步声了,打面前的小窗一看,明安牵着明宁进了院子。 “回来了?”宋慧娟一出声,两人就注意到她了,小明宁立刻就松开她大姐的手,颠颠儿跑到了灶门边上,可就是跨不过脚下的这道门槛。 “你也不急了?”陈明安看着仰着小脑袋向她求助的小明宁就笑了,“瞧见娘也不缠我了,让娘抱你罢。”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47节 小明宁看看她大姐,又看看正坐在案桌前擀面的她娘,小人儿就皱了眉。 宋慧娟看得好笑,却也逗她,伸出沾满了面粉的双手给她看,“娘擀面条哩,亲亲你大姐,教她抱你。” 得了她娘的指点,小明宁立刻转过头去看站在她身边的大姐,朝她张开小胳膊,“大姐,抱。” 陈明安还逗她,“这会儿让我抱了?我可不抱。” 小明宁看着她,收回了自己的小胖胳膊,盯着脚下的门槛看了半天,掉了个头,撅着小屁股,两只小手扶着门框,磨蹭着居然就抬起腿儿跨了过去。 陈明安看着她,一点儿也没上手帮她,见她自己跨了进来忙喊她娘,“娘,明宁自己跨进来了。” 低头正切面条的宋慧娟闻言,抬头一看,她这小闺女这会儿正抬着下巴看她大闺女,那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明宁,再跨一遍给娘看看,”宋慧娟看她一点儿亏都不肯吃,还记上仇了,便开口转移她的注意,“给娘看看。” 记了仇的小明宁这才收起自己的小下巴,乖乖给她娘又跨了一遍门槛。 “真是长大了,”宋慧娟不由得夸她,“等会儿多吃点,没几年就长大了。” 他们娘仨说着话,一锅面条就下好了,陈庚望正赶着点儿。 吃完饭,宋慧娟收拾锅碗,盛出来的小半碗稀面汤倒在了小黑的碗里,陈明安端到院子里喊了两声,没瞧见小黑。 院子都翻了一遍,还是没找见,这会儿陈明安才有点急了,“娘,小黑不见了。” “瞧瞧是不是跑你二婶家去了,”宋慧娟这时还没放在心里,陈家沟也就这么大的地方,能跑哪儿去? 陈明安跑着不仅去了后头,连往常明实带着它跑的小路都找了一遍,可还是没瞧见,她耷拉着脑袋回了家,“娘,我按着明实带它跑的路都找了,还是没找着。” 宋慧娟这会儿正在草棚子底下喂牲畜,听见这话心里才重视起来,放下盆走到她身边宽慰她,“能跑多远?你回去睡会儿,等会儿我去找。” 宋慧娟哄睡小明宁,把人放进大床上,刚要起身,里侧的男人睁开了眼问她,“大晌午头的不睡觉去哪儿?” 宋慧娟给他们爷俩拉了拉被子,“小黑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去寻寻。” “哼!”陈庚望登时就闭上了眼,她对一条狗都这样上心。 宋慧娟自然听见了,他那么大的动静,她哪里还听不见,但这时她也顾不得他了,放下床帐子就出了门。 里屋的陈庚望听着脚步声渐渐消失,等大门被人一关,他就再闭不上眼了。 宋慧娟重新把陈家沟走了一遍,喊了一路都没找见,连北地也去了,一望无际的土地没出躲藏,何况是那么大的一条黑狗哩。 真找不回,只怕她那小儿回来要闹哩。 宋慧娟叹了口气,擦了擦脸上的汗儿,又打北地绕到对面往北继续去。 陈家沟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宋慧娟绕着陈家沟寻一遍,一个钟头都过去了,躺在大床的陈庚望不仅没睡下,这会儿正皱着眉头哄闹着跟他要娘的老来女。 又过了大半个钟头,陈庚望刚放下闹人老来女,就听见大门被人推开,紧接着那不知轻重的脚步声就越来越近了。 “娘,”陈明实紧着要跟他娘分享好消息,还没掀床帐子就听见里头出了声,“回屋去。” 陈明实立刻就放低了声音,但人却没走,也没再上手要掀床帐子,只是悄悄地说,“娘,您快起来,大舅给大哥买了辆洋车子——”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你娘不在,回屋去。” 陈明实不好再说,但他转头就跑进了他大姐的屋里,“大姐,快出来,大舅舅给大哥买了洋车子,我都会骑了。” 可里屋的陈明安这时听见他的声音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在他的催促下还是打开了门,看着崭新的洋车子一点儿也提不起精神,对着他是欲言又止。 陈明实再迷糊这会儿也觉出不对劲儿了,但他第一反应是他娘,拉着他大姐就问,“娘去哪儿了?” “娘,”陈明安犹豫这么一句,把一旁喝水的陈明守也惊着了,他放下手中的茶缸子也忙问,“娘咋了?” “不是,”陈明安知道他们误会了,立刻摇头,“不是娘,娘没事。” “那咋了?”陈明实一听他娘没事,心立刻就放下来了。 “是,”陈明安终于说了出来,“是小黑。” 这时陈明实才终于想起来他的小黑,他回来好一会儿了,小黑也没出来跟他闹,照着往常一听见他的声音小黑早跑上来了。 “小黑咋了?”陈明实的心又被提起来了。 “小黑不见了,”陈明安干脆一股脑都说了出来,这下陈明实才知道他娘去哪了。 第180章 陈明实当时就炸了毛,什么也顾不得,当即跑了出去。 陈明安见状心里的鼓敲得更乱了,陈明守拍拍她的肩膀,“没事,我也去找,等会儿爹许是得下地,你在家看着明宁。” 说完,朝她笑了笑,见她点了头,陈明守才跟了出去。 陈明实出了门也不知道往哪儿早,像是没头苍蝇似的,陈明守跟上人跟他说,“你去西地早早,我去东地,要是找到了就回家,没找着就去北地,平常就跟着你跑过这些地儿,丢不了。” 有了陈明守的话,陈明实心里才缓下不少,耐着性子照着他大哥说的地方一一找了起来。 可找过两遍的地方怎么轻易还能找得到,陈明实越找心里越丧气,终于提着步子去了北地,喊了一路也没听见小黑的声音。 “明实?”宋慧娟听见声音,远远瞧见站在北地的人,却还是不大敢确定。 “娘,”陈明实一听见他娘喊他,立刻就从地里跑了过去。 “咋这时候回来了?”宋慧娟掏出帕子给她小儿擦了擦脸上的汗,也不瞒他,“娘没给你看好小黑……” 陈明实这会儿也顾不得怪他娘,只盯着她问,“娘找着了没?” 宋慧娟摇头,“学校娘也去看了,等会儿天凉快了娘再去问问,指不定有人瞧见了,先跟娘回家。” “我想再找找,”陈明实明知道他娘已经找过了,可他还是不肯放弃,“我再找找。” 宋慧娟没法子把他一个人扔下,便拉起了他的小手,“走,娘再跟你寻一趟。” 晚来一步的陈明守没赶上,找了一大圈子没找到,这个点儿庄子里的人都扛着锄头出了门,见人他就问,奈何小黑身上并没有什么惹眼的,又有多少人会注意一条狗? 一家子跑出去三口人找狗,陈庚望坐在堂屋又等了大半个钟头,看着外头不那么刺眼的太阳,提着茶缸子,扛着锄头就下了地。 陈明安也翻不动一页的书了,看着小床上呼呼睡着的小明宁,心里更难受了。 等到陈庚望提着茶缸子回来倒水,那娘仨还没回来,他看了眼坐在门边提不起精神的大闺女,还有那趴在他腿上蹦跶的老来女,终于开了口,“看着明宁。” 仅仅四个字,对那娘仨只字未提,提着茶缸子又出了门。 这次,陈庚望等到晚间太阳快落了山才扛着锄头进了家门,可即使进了家门也不得一丝的清净。 “娘,小黑会不会饿死啊?” “不会,不是有人说瞧着了吗?明儿娘再去问问,不定是跑错了。” “小黑夜里冷不冷?冻着了咋办?” “这时候夜里不冷。” …… 等天黑了,那小儿还缠着她不放,一个劲儿地追着她问,“小黑会不会被人抢跑了?小黑还能回得来不?” 陈庚望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报纸,抬眼看向了那小儿,“你还想闹到啥时候?一条狗折腾几天?” 这话打断了正在求心理安慰的陈明实,当场就炸了毛,眼睛立刻就红了,从他娘腿上蹦起来就喊,“你不说帮我看着?你咋看的?” 这样质问的话多少年没人敢在陈庚望面前说过了,何况他一个小子,陈庚望当即拍了桌子,一掌就震得草棚子底下的陈明守回了头。 “明实,”宋慧娟见着父子俩闹起来,她忙伸手拦身边的小儿,他怎么斗得过陈庚望? 陈明实却不理解他娘的心,立刻转过头满脸失望的问他娘,“你也跟他一样?你们都是坏人!” 说着,转身就要走,情急之下宋慧娟伸手就要去拉,可十来岁的小子劲儿是一点儿也不小,一甩手本就没有站稳的宋慧娟就歪了身子,她下意识往后伸手却没扶住墙,脑袋正好撞上床梆子,眼前登时就泛了黑。 眼前的一幕发生的太快,陈庚望如何也没料到这小子胆子这么大,两步奔到那小圆木床边上,一把就握住了妇人的手,看她眨着眼却睁不开,心里急得紧,顾不上被吓哭的老来女,只是把妇人揽在了怀里,低声问她,“能听见不能?” 怀里的妇人没有回答他,只是他握住的手紧了紧,他了然,便对着西头喊了一声,“明安。” 等他那大闺女进来,他看着她一脸的焦急疑惑一字不说,只是指了指还哭闹的老来女,“把明宁抱走。” 陈明安看着被她爹紧紧揽在怀里的她娘,心里问不出来,可也知道和明实脱不了干系,方才闹得那么大她哪里听不见,于是她抱着明宁就出了屋。 等人走出去,陈庚望才低头看了看妇人的脑袋,又伸出手摸了摸,摸到伤处,怀里的妇人止不住的嘶了一声,陈庚望压不住心里的火儿,对她说,“你先缓缓。” 他还没起身,就被妇人反手握住了,他又怎么不知道她的心思,这时候她心里还顾忌着那小儿,他便先坐了下来,过了一两分钟,妇人才重新睁开了眼。 这时,陈庚望的心还没放下来,他不自觉放缓了声音问,“能瞧见不能?” “能,”妇人挣扎着抻着胳膊要坐起来,“没事了。” 陈庚望没再由着她,手一伸,就把人揽了起来,三两步走到大床边上,床帐子一挡,人就被他安置到了里头,至于他,仍旧是要闪身出去。 可这妇人总有法子绊着他,一句话的事儿,“你给我瞧瞧头上,我摸着是不是起包了?” 说着话,伸手就把后头的簪子拔了出来,一头过腰的头发散落下来,陈庚望明知她的那点子心思,可还是伸出了手,拨开那一绺头发,看着泛了红的头皮,仍旧压着心底的火儿说,“我去那酒。” 这样说,妇人才松开他的衣摆,陈庚望起身拿了瓶白酒,倒了点儿在手心里,两手搓热了,按在那鼓起来的头上,轻轻用着劲儿揉了多久,妇人的眉头就皱了多久,可嘴上是一句痛也没喊。 陈庚望低头瞧着她咬紧的牙,猛然想起两年前她生那个老来女的时候,也是这样,自己一个人忍着痛,生怕吓着几个小的,即便疼得她满脸的汗,她也强撑着忍过来了。 眼下,又为了那小儿,她一声也不吭,又是自己一个人受着。 陈庚望一句话也没说,等到怀里的妇人趴在他腿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他才把人挪到枕头上,起身掀开了床帐子。 没出门,就看到那小儿已然垂着脑袋跪在了门边,连那两个大的也都跟着他一起跪着,陈庚望淡淡抬脚略过,坐在了椅子上,端起茶缸子喝了口水,顾着里头刚睡下的妇人,没有把茶缸子一把扔到那小儿头上。 “为着一条狗折腾了她一天,一个两个都分不清楚,打小你就混不吝,从前我念着你对她还算孝顺,如今你都敢对她动手了,看来她还是没把你养熟——” “爹,明实不是故意的,他知道错了,”陈庚望的话听在陈明安心里,她只觉得震惊,可陈明守却早已经认清面前这个人的面目了,但陈明实却还没认清,以为小打小闹总有人护着他,可现在他伤了一直护他的人。 陈庚望没再说话,又喝了一口水,手里的茶缸子重新放到桌上,起身扶起了他这个还算贴心的棉袄,“去看着明宁,叫你娘好好睡一觉。” 说罢,掀开帘子进了屋,对仍旧跪在身后的两个小子没再说一句话,可他们都知道这一回明实是真让陈庚望寒了心,往后他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了。 但也有一个法子,可眼下也只能等明天了。 宋慧娟睡了没多久,一翻身脑袋碰着枕头,人就醒了,下意识地往身边摸,却没找着人,身旁的人却淡淡开了口,“在西屋哩。” 宋慧娟顿了顿,想起明宁被明安抱走,还是放心不下,夜里她总是会闹,她披着衣裳就坐了起来,弯腰穿鞋时对身后的男人说,“你睡罢,我去看看。”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48节 陈庚望没拦她,有些事瞒是瞒不过去的,他拿了主意,她心里得有个数。 宋慧娟下了床,映着月光走到门边,才看清门边跪了俩孩子,她知道原因,可她没法跟自己的孩子生气,她更狠不下心来怪他们。 “回屋睡,”宋慧娟摸了摸俩人的脸儿,这么热的天儿一点儿热乎气都没。 “娘,”陈明守觉轻,听见声音立刻醒了过来。 “回去睡,”宋慧娟又摸了摸他们兄弟俩的手,“冻着了咋办?” 这时,陈明实也醒了,他一看见他娘就忍不住了,抱着他娘就哭了,“娘,我知道错了,娘……” “没事,啊,”宋慧娟知道他怕是被吓得不轻,还是拍着他的背安抚他,“娘没事了,睡一觉就好了,跟你大哥回去睡一觉,明儿就好了。” “娘,”陈明实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还是不肯起来,伸着手却不知道往哪儿摸,抽噎着问,“疼不疼了?” “不疼了,”宋慧娟掏出帕子给她小儿擦了擦满脸的泪,“娘真好了,跟你大哥回去睡一觉,娘去看看明宁,明儿烙饼吃成不?再摊个鸡蛋?” “我做,”陈明实几句话被他娘哄好了,跟在他大哥身后一步三回头,望着他娘朝他一直挥着手,才终于回了屋。 宋慧娟眼看着他们兄弟俩那边熄了灯,才进了西屋,摸了摸睡着的俩闺女,给他们掖了掖被子,望着透着一股子寒意的月亮,一点儿睡下的心思也没有。 她虽然不知道陈庚望怎么跟几个孩子说得,可她心里明白,这父子俩打这往后只怕要闹个不停了。 第181章 躺在大床上的陈庚望听得那妇人对那小儿心软,漆黑寂静的夜里一点儿动静都能传进耳朵里,陈庚望听到妇人放缓的脚步靠近,却又不知在何处停下。 干等了半个钟头,外头依旧没动静,陈庚望披着衣裳掀开了床帐子,两步走到门边,便看到披着件单褂子坐在椅子上空洞的妇人,似乎打搅了她,她慌乱的眨了眨眼,转过头看他,也随之站起了身。 陈庚望却走到她身边,拉着她有些凉的手就近坐了下来,他没有坐到他惯常坐的椅子上,此时离她也更近些。 “睡不着了?”陈庚望没有再看着她,只顺着她刚才的视线望着院子。 可身旁的妇人却没有回答他,反而偏过头来问他,“我是不是教错了?” 陈庚望看着她望着自己的眼睛,一片纯净,却满是迷茫,仿佛是每晚趴在他腿上问东问西的他们的老来女。 “咋说胡话了?”他难得没有直面回答她,借着她常用的法子应付她。 “我总想着他年岁还小……”剩下的话被宋慧娟湮没在心里,她没办法说给身边的人,那只会把他们父子俩的情分折腾散了。 她曾经以为明实那不受管束的性子是上辈子自己忙着家里地里的活计没带好他,这辈子她拘着他身边带了这么几年,性子到底还是好了点儿,可底子里好像还是那样。 他敢跟他老子叫板,心里也容易钻牛角尖,自己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这一个个宋慧娟都怕被逼急了陈庚望,再这样过上两三年,只怕父子俩又要大动干戈了。 她的忧虑都挂在了面上,此时陈庚望看着她泄了劲儿的身子强撑在椅背上,他又后悔刚才教她看见那一幕。 算了,有些事还是得瞒着她,她操心太多,熬得人早晚受不住。 “进去躺着,”陈庚望拍了拍她的手,站起身就要走。 但一步还没跨出去,胳膊上就搭了只手,妇人还是心软的很,“你多教教他,他不是不懂事……” 陈庚望闭了闭眼,再睁开眼低头看着不知何时愈发清减的妇人,终究还是应下了她。 第二天,陈明实一醒就从床上爬起来进了灶屋,看见他娘坐在案桌上朝他笑,陈明实心里就忍不住后悔,眼眶直泛酸,只喊了声“娘。” “咋光掉泪儿?”宋慧娟使着手背儿给她这个小儿擦泪,“再哭明宁都得笑话你了。” “我没哭,”陈明实这才注意到灶台下瞪着眼看他的小明宁,憋着劲儿把眼泪忍了回去,跑到灶下跟明宁凑在一起,“我给娘烧锅。” “别添柴了,火大了饼焦,”宋慧娟看着俩孩子挨着身子,手上的擀面杖继续滚动。 打茅房出来的陈庚望听到那小子又嬉皮笑脸的闹,不时重复,“我给你拿着,烫手。” 饼烙好了,陈明实刚切了一小块,明宁就要上手,他娘还忙着手,只能他先看着他小妹妹。 “坐那儿好好吃,”宋慧娟见他们俩绕着这间小灶屋闹,也怕他们磕着碰着。 他娘发了话,陈明实就老实了,牵着小明宁坐到灶下,时不时看看她,“慢慢吃。” 又烙了两张饼,宋慧娟才喊人,“明安,明守,吃饭了。” 陈明守紧着在家的这些日子带带陈明安,高中的知识比着初中又提了个难度,等他去了省城,回来的时候就更少了。 兄妹俩跟在陈庚望身后一起进了灶屋,烙好的饼他们先吃着,宋慧娟腾出手再煮个汤,喝上一碗也能解解腻。 “饼,”小明宁吃了两块,还缠着陈庚望要吃。 宋慧娟瞧见了,开口拦她,“不能再吃了,来喝汤。” 小明宁直摇头,她正是新鲜吃食的时候,头一年断奶,宋慧娟想着她小娃娃肠胃弱,没敢让她吃过硬东西。 烙饼本来也不常吃,一层猪油盖在上头,香喷喷的,大人都要多吃两张,何况她这个刚解禁的小娃娃。 宋慧娟把人从陈庚望怀里牵过来,用勺子盛了块儿红薯,吹凉,喂给她,“吃块红薯,可甜哩。” 小明宁不愿意,扭着头看她爹,朝他伸手,直喊“爹。” 宋慧娟不敢再让她吃,可小明宁怎么也不肯喝汤,闹得宋慧娟一时也吃不了饭。 陈庚望就开了口,“你先吃。” 说完,小明宁就从她娘怀里逃了出来,迈着步子就跑到她爹怀里,指着他手里的饼,“明宁吃。” 闻言,宋慧娟回过头看了眼,陈庚望倒也没给她,只是把人搂着怀里跟她说话。 吃完饭,陈庚望父子俩扛着锄头下了地,宋慧娟这边打扫完灶屋,一出门看见坐在草棚子底下垂头丧气的明实,她擦了擦手,走了过去,“走。” 猛然回过神的陈明实一顿,“去哪儿?” “去找小黑,”宋慧娟把人牵起来,进到堂屋,看了看绕着桌子腿儿自娱自乐的小明宁,“跟娘出去玩儿?” 一听见玩儿小明宁不住地点头,伸手就搂住了她娘的脖子,“出去玩儿。” 宋慧娟看了眼坐在里头学习的明安,还是跟他们说一声,“娘带着明实明宁出去会儿,到点儿就回来做饭。” “知了,”陈明安一早瞧着明实在她娘面前又卖乖,心里就不挂着事了。 她一点儿也看不懂她爹她娘,平日里两人之间好像连个笑都没有,可真有事了,她爹头一个先护她娘,也只有她娘能劝住她爹。 今儿瞧着她爹的模样,她心里就有数了,这回明实又逃了一劫。 宋慧娟带着俩孩子出了门,昨儿有人说见了条黑狗往街上走,今儿正好带着他们俩上街找找,家里正好也得买两罐子盐。 自打几年头里改了法子,再买物什就不只单指着乡里独一家的供销社了,打一进街口,路两边摆满的小摊小贩占据了大半路,吆喝声此起彼伏,一直绵延通到北头小沈庄,热闹非常。 宋慧娟娘仨来这儿的目的不是街上这些小摊贩,倒也好寻他们问问,挨着前头一家小卖店宋慧娟便带着俩孩子便走了过去,这是从前在供销社上班的刘玉兰开的,“妹子,拿一罐子盐。” “大姐来了,”低头正巴拉算盘的刘玉兰一听声音,立刻就抬了头,看着旁边的小子就逗他,“明实也来了,和生在后院里哩,去找他玩儿去。” 和生是刘玉兰的二儿子,年岁比陈明实大一岁,俩人因着双方母亲相识,又因着在一个学校,平时也算玩在了一起。 “婶子,”陈明实的注意力不在这间屋子里,更不在和生身上,他忍不住的往外探头。 “我听说明守考上学了,真是不容易,大姐你算熬出来了,”刘玉兰手上倒着盐,不免艳羡。 宋慧娟笑了笑,拦着小明宁乱伸的小胳膊,“一个接一个,还早着哩。” “不早了,明安今年考上高中了,比我家那个臭小子强多了,”刘玉兰提起家里那个臭小子就恼,说着朝后头喊了声,“和生,明实来了。” 这个刘玉兰口中的臭小子是家里的大儿子,名唤友生,兄弟俩差了三岁,刘玉兰原本第二胎盼着生个贴心的闺女,奈何老天没给她生个有闺女的命。 在后院被他娘压着学习的王和生听见明实来了,立刻就跑了来,一下子拍到他肩膀上,“今儿咋来了?走,跟我去看小人书去。” “有事哩,”陈明实没心情跟他闹,“你自己去看罢。” “咋了?”王和生讲义气,一见兄弟有了烦心事,自己怎么也得出个力帮帮,“你说出来,说不准我能帮上忙哩?” 陈明实一听,就是这个道理,当即把小黑丢了的事就说了出来。 “这有啥,只要小黑在这条街上,我指定给你找出来,”王和生拍了拍胸脯,转头就跟他娘说,“娘,大娘,我带明实找小黑去,等会儿就回来。” 说完,也不等大人们嘱咐两句,俩人就跑出了门,七拐八钻的,钻进一户人家,王和生立刻就朝里喊,“哥!” 里头正和弟兄几个看电视的王友生,听见他那兄弟的声音忙朝对面的人招手,张大了嘴巴却不出声,摆手示意,“把——人——赶——走。” 打椅子上坐起来一人,轻轻一笑,推开门走到院子里一把把人拦住,“和生,你哥今儿没在这儿。” “你别骗我,早上吃了饭我亲眼看见他进来的,”王和生可不好糊弄,直接就喊了起来,“哥,我可带明实来的,你要是不出来我们可就走了。” 说完,王和生开始扯着嗓子故意拖长了音儿,“一——二——” “臭小子,”王友生推门出来,一巴掌拍他头上,对着跟过来的明实却是笑意满满,“明实咋来了?有事不是?” “友生哥,”对这两兄弟,陈明实早见怪不怪了。 “明实养的小黑不见了,有人见就在街上哩,”王和生把事情先说了一遍,他拿捏住了他大哥,他可知道他大哥喜欢明安姐哩,他要是不帮这个忙,他就把这个秘密告诉明实,不出两天明安姐指定就知道了。 “成,明实跟我说说小黑长啥样?”王友生捏了下王和生的耳朵,转过头笑眯眯的问陈明实。 “小黑浑身都是黑毛,就后头脖子上有一绺白毛,这个挺打眼的,”陈明实比划了下高度,大概到他腰上,“差不多这么高。” “成,”王友生立刻朝屋里喊了声,一下子就跑出了三四个兄弟,跟他们说了一遍大致情况,转身拍了拍陈明实,“进屋里等着,友生哥这就去给你找。” “我们也去,”王和生可不喜欢自己窝这小窝里,他也得尽尽力帮帮他的好兄弟。 “也成,就跟着我,不许乱跑,”王友生又安排了一句,才带着人跨出了门。 几个人分散跑开,一路上又带出了七八个年岁相当的兄弟,绕着这乱哄哄的大街就开始找。 第182章 刘玉兰瞧着俩孩子跑出门,逗着咿咿呀呀的小明宁满是羡慕,“还是闺女好,俩小子一个比一个折腾人,我是没这个命了。” 宋慧娟笑了笑,“和生也大了,真是再要一个也来得及。”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爹死活不松口,”刘玉兰叹了口气,提起家里那个捂着衣裳不肯上床的男人就生气,“不说他了,提起来就烦,三个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友生今年咋样哩?”宋慧娟虽然听过她提起友生的成绩不好,也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就不清楚了。 “他才不争气哩,”刘玉兰说起来就恼,“这二年也不知道他是咋混的,差了二十分,要是差两分,他爹也能给他想想法子,差这么多累死人也给他举不上去。” 宋慧娟只得劝她,“这世道不定读书这一条路子,友生心思活泛,我听明安讲过哩,过几年教他接王兵的班也不愁。”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49节 “他心大的很,不定愿意接他爹的班哩,”刘玉兰摇头,“下半年教他先跟着去当两年学徒,还是明守好,又懂事又听话,也是块读书的料子,连明安今年考得也不差,过几年指定也是个大学生。” “还不知道啥样哩,”宋慧娟说起陈庚望说的消息,“说是打今年起又变了,北关高中得上四年哩。” “成天变,”刘玉兰止不住的摇头,还没说几句话,就听见那俩小子跑了回来,“咋样?” “还是你有法子,”陈明实看着跟着身后的小黑满心欢喜。 “那是!”王和生高高抬着下巴,“等开学了你就把小黑放我家,指定丢不了。” 王友生看见他这个抢功劳的兄弟,一掌拍了上去,“没我能找着吗?” “娘!”王和生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瞧见打屋里出来的他娘就告状,“哥又打我头!” “打他干啥?”刘玉兰听着俩人又要吵闹,一人给了一下,“一点儿也不知道教人省心,明儿就跟你爹去县里,别成天想着出去瞎跑。” 看清他娘怀里抱着的小人儿,王友生才敛下的脸上的不耐烦,“明宁,教友生哥抱抱。” 小明宁还不怎么记得这个凑上来的人,扭着头就朝里喊,“娘,娘……” 宋慧娟压下钱,背着竹篓子出来,“友生回来了?” “大娘,”王友生难得腼腆的笑了下。 刘玉兰稀奇她这大儿子的神情,“喊你比喊我都亲,去跟你大娘当儿子得了,明宁就留这儿给我当闺女成不?” 小明宁一听跟不愿意了,伸着胳膊蹬着腿儿就要下来。 刘玉兰大笑,把她放下,“婶子这儿不好吗?可有吃不完的糖哩。” 小明宁看着手里抓着的糖,左看看右看看,一时真是被为难住了。 “娘,友生哥跟和生帮我找着了,”陈明实带着小黑跑到他娘面前,满脸的汗闪在太阳底下。 “给你友生哥道谢没?”宋慧娟看着又走到刘玉兰身边的小明宁,掏出帕子递给她这小儿,“擦擦汗。” “谢啥?”王友生趁机又掏出一颗糖递到小明宁面前,“明实也喊我一声哥哩,明宁尝尝这个。” 谁料到,小明宁一看见他糖也顾不得要了,迈着小步子又跑到了她娘身边。 “哥不好,连明宁也知道,”王和生立刻就添油加醋,仗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他不敢动手,明目张胆的就敢说,“爱打人。” “你!”王友生哪里容许他这么败坏自己的名声,但一时也不好下手,暗戳戳的威胁,“你可得小心点儿。” 王和生立刻就嚎,“娘,哥又吓唬人!” “还闹,”刘玉兰头疼,一点儿好脾气都没了,“进屋学习去!” 王和生缩了缩脑袋,还不忘跟他的好兄弟说,“小人书我给你留着,有空了记得来找我。” “知了,”陈明实也心疼他的好兄弟,“你再摸摸小黑,等会儿我就得回家了。” “唉,”王和生留恋又不舍,小大人似的唉声叹气,“还是明实好,我从来没见你大哥打过你,连大娘也不打你。” “还不回去!”刘玉兰一听火更大了,她的脾气教这两个臭小子惹得越来越大了。 “都是孩子,等大了就好了,”宋慧娟抱起小明宁,看了看挂在天上的太阳,“不早了,我先回去做饭,赶明儿有空了再来说话儿。” “成,”刘玉兰把人往前送了送,“路上可慢点。” 看着人拐过路口,刘玉兰回到铺子里,才看到算盘底下压着的钱,又把那几块糖也给算进去了。 就是这样,钱还是给多了。 宋大姐每次来,但凡带着孩子她都会给几个孩子塞点什么吃的,可她次次都要给钱,有时还会给她带点自己晒得干菜。 次数多了,刘玉兰怎么会不知道自家那个臭小子是什么心思,可他今年才几岁,毛儿都没长齐就敢惦记人家姑娘,何况人家是能飞出这座大山的凤凰,他一个混小子成天不知上进哪能配得上哩? 这边宋慧娟带着俩孩子往回走,路上才问,“在哪儿找着哩?” “在小沈庄后头,”陈明实还沉浸在失而复得的欢喜中,“多亏友生哥了,他想小黑饿了一天指定饿了,找了块儿骨头才找着的。” “下回去带点儿东西去谢谢你友生哥,”宋慧娟看着追着小黑跑在前头的陈明实。 “送啥哩?”陈明实犯了难,友生哥家里开着小卖店,啥都有。 “网两条鱼,”宋慧娟知道他们那边的河跟南河这边不一样,要是想吃鱼可得掏钱去买,他们就方便得多,在自己的河里网两条就成。 那南河本是公家的,赶着分地一家分了一片,陈家这条河陈庚望带着头从乡里买了几样鱼苗子放进去,这两年的产量比着前几年多了不少,有几户人家见形式不错,就近从他手上讨了几条鱼苗子下进去,打这儿起陈家沟算是不缺鱼吃了。 “成,”陈明实不用渔网,自己下河就能摸上几条上来。 娘仨带着小黑进了门,陈庚望父子俩还没回来,里屋一听见狗叫的陈明安放下笔就出来,“找到了?” 小黑亲昵地绕着她打转,陈明实拉着它不许进屋,开始讲起来龙去脉,摸着它的大脑袋给它顺毛,“小黑没见我在家,跑学校去了,跟着人家的狗跑街上找不着路了,下回我不带它跑远了。” “下回再出去给它栓家里,”陈明安摸了两下,“正好天儿热,你带着下河洗洗去。” “成,”陈明实从凳子上跳下来,朝里屋喊,“娘,我带小黑下河洗个澡,等会儿就回。” 宋慧娟放下睡着的小明宁,赶着就走了出来,“没人跟着你可别下河,看着小黑下河溜一圈就成,娘可在家等着你。” “我跟他去,”陈明安知道她娘不放心,一起站了起来。 “快去快回,”宋慧娟看着他们俩出了门,转身进了灶屋开始着手做饭。 洋柿子炒茄子,下一锅手擀面,撒上一把荆芥叶,再拍两根黄瓜,庄户人家的饭这样平淡,却也能填饱肚子。 她这边正切着黄瓜,大门就被人推开了,抬头一望,下地干活的人回来了,“洗洗手,等会儿就能吃了。” “调的黄瓜?”陈明守放下装草的竹篓子,探个头进来。 “变蛋吃不吃?”宋慧娟倒了点醋,一双筷子来回翻动着碗里的黄瓜。 “吃,”陈明守舀了点水倒在他爹手上。 闻言,宋慧娟就进了灶屋拿了五个出来,敲了壳,放在手心里使刀一下下划开,黄色的蛋心流在翠绿的黄瓜上,最后放上几片荆芥叶。 这边还没放下碗,陈明守就洗干净了手,掀开锅盖子,使着大勺子开始盛饭,“娘,明安明守哩?” “下河带小黑洗澡去了,”宋慧娟端起盛好面条的碗放在案桌上,“都盛出来,等会儿就该回来了。” “娘!”陈明实没进院子就喊,可等进了院子瞧见打正对面出来的他爹,声音立刻就低了。 宋慧娟还没注意到,走出门,看见俩人带着浑身湿哒哒的小黑就说,“去洗洗手吃饭。” 她几步走过去,看了看陈庚望怀里揉着眼睛还犯迷糊的小明宁,摸了摸她的小肚子,“饿不饿?” “不饿,”小明宁本能的朝她伸手,下一秒却没进到软乎乎的怀里,看着他爹的脸伸着小手就推,“娘!” “爹抱,”陈庚望还是没松手,抱着人就往前走,“吃变蛋不吃?” “吃,”小明宁一句话就被转移了注意力,跟着他爹就坐到了案桌前。 有陈庚望看着,宋慧娟的饭就吃得快多了,吃完饭喂她喝了点面汤,还是早上吃了糖,这会儿面条只吃了两口。 小明宁回来的路上就犯困,睡了一个多小时,这会儿吃了饭精神得很,一点儿也不困,可家里大大小小都忙了一上午,哪个不困? 宋慧娟抱着她上了大床,给她脱了外头的单褂子,露出里头穿的小肚兜,把人放在两人中间,搂着人跟她说了几句话,人迷迷糊糊的就犯困。 “娘,”小明宁一点儿也不老实,撅着小屁股就扒拉人,翻翻手看看脚。 “诶,”宋慧娟睁不开眼,还是撑着劲儿应和她两声。 洗了脚进来的陈庚望看见她折腾人,一把把人赶去了里头,小明宁只当是玩儿,趴在他爹身上翻过来倒过去,换个人继续折腾。 陈庚望觉沉,一睡着由着她折腾,低头看了看那妇人的脑袋,后头的包不仔细看不大出来了,消了许多。 听着她轻轻的呼声,陈庚望没上手,拉着被子盖在三人身上,按下闹腾的小人儿一起躺下。 第183章 这几天忙着给明实找小黑,宋慧娟一直没找着时间问那辆洋车子,晌午睡醒一出门,看见明实歪歪扭扭站在上头骑才想起这事,等明守教完明安从屋里出来,她才问,“洋车子谁买的?” “大舅说是在省城离得远了……”陈明守看了眼他娘,见她神色如常,才继续说道,“我不要,大舅说买都买了也退不了,我离得远也用不了,我想着放家里给明安骑,她去北关上学就能方便多了。” “明安也用不着,”宋慧娟摇摇头,看着院子里那辆崭新的洋车子,“她坐车去就成,也不是见天回来,既然你大舅是给你买的,你就带省城去,你自己在那边也不定啥情况哩,有个洋车子总比没有强,放家里也是生锈。” 他娘拍了板,陈明守就不再说了。 伏假本就不长,个把月的工夫,俩孩子都要开学,宋慧娟忙着给俩人做衣裳纳鞋,俩孩子都是头一回去那么远的地方,她一个都不放心。 包袱还是那些,打从他们上了中学住了校,俩人的东西就没变过,这一回离得更远了,宋慧娟该添的添,该还的还得换,眼看着离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宋慧娟就越睡不下。 这天夜里,宋慧娟人躺到床上,心里却怎么静不下来,她还是披着衣裳下了床,点着灯坐到靠窗的小圆木床上,拿起针线继续做活儿。 躺在大床的陈庚望倒睡下了,过了个把钟头起夜,进了屋看见那妇人还点灯熬油还是没上床,他披着衣裳就坐到了旁边,“还不睡?” “睡不下,”宋慧娟摇摇头,眼睛还是盯着手上的衣裳,一针一线来回穿梭,过了好一会儿,抬头看见坐在对面的男人,恍然开口,“你快去睡,这点儿做完我就上床。” 陈庚望没起身,倒是两手一背,靠着妇人的腿躺了下去。 宋慧娟见他虽然闭上了眼,心里也知道他人没睡着,便缓缓开了口,“明安开学是不是比明守早几天?” “早三天,”闭着眼难得休息的陈庚望闻着她身上的味道,心里静了不少。 “送完明安回来赶不赶得上车?” “赶得上,这些你不要操心,把手里的东西收拾好就成。” “知了,”听着他似乎不大耐烦了,宋慧娟就不再问了,低头继续忙着。 又过了小半个钟头,身旁的男人等不下去了,开了口,“还没做完?” “这就好了,”宋慧娟拿起剪刀一一剪了线头,把衣裳叠好放在针线篮子里,起身放到了床尾的那口樟木箱子上。 她放心不下,掀开帘子去西屋看了看,又出了堂屋去西头也看了一遍,才进屋走到小圆木床上,凑近端起灯,喊了声还躺在上头的男人,“回去睡,夜里冷。” 男人坐起身,也不下来,倒问她,“困不困?” 宋慧娟不明所以,一愣神的工夫,手里的灯就被他夺了下来,人就不知怎么被他按到了小圆木床上。 等那双大手按到胸前,宋慧娟才反应过来,小桌上的灯还亮着,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欲望,宋慧娟双手下意识地推了推他,“把灯吹了,费油。” 正要进行下一步的男人被身下的妇人打断,没有一点儿的不耐烦,没有当即去抬头吹灯,嘴角反而微微上扬,渐渐又止不住笑出了声。 身下的妇人肉眼可见的红了脸,也不等他了,自己撑着劲儿把他一推,抬头就给吹灭了灯。 陈庚望没再继续,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松了劲儿把头靠在她脖颈处由着自己笑了会儿,可宋慧娟却被他弄得难受,他那喘息声直烫人,一点儿也不自在。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50节 “起来罢,”身下的妇人又推他了。 陈庚望这才不笑了,重新把人捏在手上,趁着半弯的月亮被云遮挡着,他低下了头,埋在了妇人的身前。 事后,陈庚望把昏沉沉的妇人抱上了大床,这会儿连眼也睁不开了。 数着日子,宋慧娟看着撕下的日历一页页,晌午就杀了只鸡,吃了这顿晌午饭,明儿一早明安就得先离开家了。 炖的土豆,放了一把豆角,茄子也放了一个,围着锅贴了一圈的玉米面饼,烤的焦黄焦黄的,每人都盛了一大碗。 下午,宋慧娟没去地里做活,又给明安新做了二十个月事条,把包袱里的东西都给她一一交代清楚,心里似乎才没那么着急。 “娘,夜里跟我睡罢,”陈明安看着她娘给她系着包袱,一遍遍嘱咐她,心里开始难受起来。 “成,”宋慧娟故作宽慰,回过头朝她笑了笑,“越大越粘人了。” “我就粘人,”陈明安抱着她小妹妹,“那也没明宁粘人,是不是?” “不是,明宁不粘人,”小明宁直摇头。 “成,那晚上明宁自己睡,”陈明安继续逗她,“娘跟我睡。” “爹,”小明宁可没忘,“跟爹睡。” 话是这样说,可夜里刚吃过饭,小明宁就不肯从宋慧娟怀里下来了,一点儿也不要陈庚望给她读报纸了。 宋慧娟没法子,只能抱着人,手上是一点儿也松不下来,等明安倒了水,她才把人放下来,“洗洗脸儿,洗完还跟娘睡。” 小明宁还是粘着她娘,伸着小脸儿给她,手上是一点儿也没松。 陈明安见她被自己唬住了,也不好直接把人抱起来,只能哄她,“明宁快洗,你慢了娘可就跟我走了。” 小明宁立刻蹲下身子,小手拽着布巾就往脸上蹭,好歹是收拾干净了。 陈明安拿起她的小枕头,“跟大姐去睡?” 小明宁摇头,站起来就要追她,“跟娘睡。” “对,”陈明安怕她摔着,把人抱了起来,“娘也去,你去不去?” 小明宁低头看了看还在洗脸的她娘,见她朝她点头,才说道,“去。” 娘仨商量好了,小明宁挣扎着从她大姐的怀里下来,跑到她爹身边,小手指着对面,“去西屋。” 陈庚望也算听明白了,一伸手把人带到怀里,“别闹人,去好好睡。” “不闹人,”小明宁拉着他的袖子,“爹也去。” “爹不去了,”陈庚望把目光从报纸上转移来,“那床小,明安去就成了。” 小明宁想了想,也不为难她爹了,从她爹怀里爬下来,自己就跑西屋去了。 这边宋慧娟收拾好,挂起床帐子打里头抱起那床小被子,还是跟旁边的男人说一声,“我去西屋,明儿几点走?” “七点,”盯着报纸的男人头也没抬。 “成,”宋慧娟把灯顺手放到他面前,橙黄的光映着报纸,“早点睡。” “知了,”男人手上的报纸翻了个面儿。 宋慧娟进了西屋,俩闺女已经上了床,你贴着我,我贴着你,俩人一看见她进来,立刻就冲她笑,“娘。” “还不睡?”宋慧娟铺好床,坐到床边,“娘可熄灯了?” 见俩人朝她点头,宋慧娟吹了一口气儿,原本被隐隐约约照亮的床头登时就变得黑乎乎了,眼睛一时也看不清屋子里的境况,好在娘仨都上了床。 宋慧娟刚躺到床上,里头的小明宁就喊她,“娘,娘……” 宋慧娟又坐起来,“咋了?” “娘抱抱,”小明宁伸着胳膊找她。 明安干脆把她按住,“我睡外头。” 就这么着,宋慧娟躺倒了中间,一边一个闺女挨着她,一个胳膊也没松下来。 “娘,等闲了你去北关罢,”陈明安从没忘记她这么认真读书的初衷。 “想叫娘去送你?”宋慧娟轻轻拍着怀里的小明宁。 “嗯,”陈明安在漆黑的夜里吐露了一些她心里的话,“等我考上大学你去送我罢。” “成,”宋慧娟这时脱不开身,可再等几年也许能多走两步哩,她不忍心拒绝她。 “放秋假我回来,”陈明安还没走,就开始算着回家的日子了,“说不定大哥到时候也能回来哩。” “那娘在家等着,”宋慧娟放下已经睡着的小闺女,把她这个大闺女搂在了怀里,就像她小时候一样,像刚刚哄她妹妹一样,给她哼着歌再哄她一回。 “月儿明,芽儿弯,我和哥哥地里忙,麦儿黄,知了叫,我和哥哥收麦忙……” 头一次要走那么远,离她娘那么远,陈明安心里难免不舍,埋在她娘的怀里小声地哭了出来,宋慧娟感受着怀里颤抖的小姑娘,心里又酸又苦,眼里的泪止不住往下流,哄她的歌谣也慢了下来,三两句接不上,终于不再是那么平静。 她使着粗糙的手背摸去她小脸儿上的泪,却任由自己脸上沾满了泪,“明安也长大了,该出去了,留在这儿山沟沟里有啥出息哩?出去了多看看,瞧瞧外头的天儿是个啥样,跟咱这儿一样不一样?出了门啥也别怕,娘在家等着你……” 话儿是说不尽的,心中的挂念更不是三两句言语就能表达出来的,儿行千里母担忧,不是句假话。 孩子们长大了,一天比一天大,从那小一点儿会哭会闹的娃娃长到现在,也不跟她闹了,知道帮着家里做事,知道跟她报喜不报忧,可不论他们长到多大的岁数,还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他们,一个接一个的,终究是要飞出这个山沟沟的,宋慧娟心里明白,只是今天她还是没控制住,在明安面前落了泪。 暗无天际的夜里,弥漫着她说不出道不清的挂念,比这屋子还大还满,宋慧娟轻轻拍着她的大闺女,等到在她的怀里缓缓睡下,她才腾出手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 第184章 天微亮,火热的太阳从地面露出了头,不知不觉升到天上,一层光洒到地面上,一座座房子里逐渐热闹起来,鸡鸣人闹。 宋慧娟和好馅,包了两板饺子,老话讲,上车饺子下车面。 不用喊,几个孩子都自觉爬了起来,今儿陈明实也不闹了,老老实实听他大姐安排他。 “你学习得多上点心,我和大哥不在家,回头等明宁长大了,还得你带着她认字哩,”陈明安摸了摸趴在她脚边的小黑,“出门记得把小黑拴起来,别跟爹犟,你跟爹闹了气,娘就不好过。” 陈明实硬着脑袋点了头,“我知了。” 陈明安看他低着头,还是继续跟他说,“家里有啥事别瞒我跟大哥,你不是知道我和大哥的地址吗?要是不知道我再给你写一份留着。” 陈明实摇摇头,“知道,大哥昨儿给我写了一份,压在床底下了。” “那就成,”陈明安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咋了?没人管你了还不高兴了?” 放在平常,陈明实可不许她捏自己,非得气得蹦起来跳脚不成,今儿也不闹了,“那你和大哥啥时候回来哩?” “快得很,”陈明安掰着手指头跟他数,“等放秋假就回来了,大哥离得远不一定回,我指定回,到时候我就检查你的作业,要是写的不好我就跟娘说。” “又告状!”陈明实原本还低落的心情瞬间被搅没了,站起来就跑,“娘,我饿了。” “洗手去,”宋慧娟使着勺子背儿搅了搅,看到走到身边的明安,舀了一个递过去,“尝尝熟了没?” 陈明安顺手从筷笼子里拿起一双筷子夹起来,吹了两下放进嘴里,嚼了嚼,对她娘说,“熟了。” 宋慧娟闻言拿起手边的碗,盛了两勺子,伸过去给她看,“够不够?” “够了,”陈明安接到手里,朝外喊上一声,“吃饭了。” 宋慧娟等那俩的时候,拿起陈庚望惯用的大碗给他盛了一碗,“半勺子汤?” 从灶下站起身的陈庚望探头看了看,“再添点,饺子多了,这会儿还不觉着饿。” 他是这样说,但宋慧娟知道他的饭量,也没再舀出去,只给他又添了半勺子汤,瞧见凑上来的明实,也得问他,“够不够。” “不够,”陈明实接到手里也直说,“等我吃完了再盛。” “这会儿就盛,等会儿就粘锅里了,”宋慧娟又给他添了半勺子,“喝汤不喝?” “喝,”陈明实看着他娘给他添,看着饺子汤慢慢浮上来忙喊,“够了,够了。” “我也吃,”趴在陈明守怀里的小明宁看见圆鼓鼓的饺子也馋,伸着小手就要够。 “等会儿娘给你盛,”宋慧娟给明守盛了一碗,把剩下的十来个饺子盛到另一个碗里,才去接小明宁,“教你大哥先吃饭,娘给你盛好了。” 小明宁没看见,坐在她大哥怀里不肯下来,两手抓着饺子就往嘴里塞,宋慧娟只得把那碗端过来,“瞧瞧,娘不是给你盛了?” 这下,几个孩子就看见她那碗里的饺子了,陈明守当即夹起碗里的饺子就往里放,宋慧娟牵着小明宁就要往后走,“明宁能吃几个?锅里还有哩,娘先喂她吃了再盛。” 陈明守还是要给她拨,宋慧娟却不许他再拨了,陈明实当即就跑到了灶边,使着勺子来回搅,一个饺子也没看见,“娘又骗人!” 宋慧娟笑了笑,到底还是端着碗就坐到了灶下,打发跟过来要给她拨饺子的姐弟俩,“娘夜里积了食,吃了饺子肚子就难受,赶紧去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陈明实不信,伸手就摸了摸她的肚子,“瘪的。” 宋慧娟瞧他还要闹,就瞪了他,“快去吃,等会儿还得送你哥你姐走哩,别闹了,快去吃。” 陈明实是不大受管控的,还是拨了十来个饺子,才肯作罢。 仨孩子给她拨了一大碗,宋慧娟喂完小明宁,自己也实在吃不了,还是夹起来喂给凑在身边的小儿,“娘都说吃不了了,下回别给娘拨,娘吃多少自己心里还没数吗?” “我,我也吃不下了,”陈明实鼓着嘴巴嚼,向他大姐求助,“大姐!” 陈明安见他撅着嘴巴觉得好笑,却帮不了他,“我也吃饱了。” “还有仨,”陈明实咽下嘴里的饺子,夹起来举到他大姐面前,“你帮我吃一个,不然娘光喂我。” “成,”陈明安吃了一个,见他又夹起来一个,朝外指给他看,“去找大哥。” 陈明实看到目标,立刻端着碗跑了过去。 宋慧娟来不及打扫灶屋,抱起小明宁,看着正往洋车子上系绳子捆绑包袱的陈庚望,她回头去看了看墙上的表,进到里屋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大团结,塞给了明安,“去了学校看看缺啥,自己添点儿。” “爹给的有,”陈明安不要,她怎么会不知道她娘的日子。 “拿着,你爹给的那是上学用的,”宋慧娟给她塞到衣裳里的小布兜里,“娘给的是让你拿着以防万一的,要是学校要交啥钱了,你手里没有咋办哩?看看外头的小姑娘都穿啥用啥,你也给自己买点。” “知了,”陈明安站起身背上书包。 宋慧娟看着已经长到她眉眼处的闺女心里为她高兴,上手把辫子从书包带子下面勾出来,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听到外头喊,才噙着笑说,“去罢。” 陈明安点头,往前走了两步,猛地回过头冲她娘一笑,“您在家等着,放秋假我就回来了。”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51节 “知了,”宋慧娟朝她摆摆手,示意她继续往前走,“路上慢点。” 看着她坐在洋车子后头还回头看她,宋慧娟终于忍住了,仍旧笑着,直到她拐了弯,消失在自己眼前。 “娘,”听见明守的声音,宋慧娟脸上的失落才藏起来,“走,趁着日头好,把你的被褥再晒晒。” 才送走一个,紧接着还要再送走一个,宋慧娟心里还撑着一股劲儿,直到了夜里,她便又睡不下了。 忙了一天的陈庚望沾床就着,宋慧娟闭着眼如何也睡不下,虽然该交代了都交代了,可那么远的地方宋慧娟从没去过,她不知道怎么能帮上他。 这时,她又庆幸还好那边有老三在,到底比他大几岁,有什么也能找他小舅舅商量着,不至于自己一个人孤苦伶仃的。 赶火车,就不能天亮再走了。 四点多,天都没亮,宋慧娟就从床上起来了,临走前还是得给他再下一碗饺子,她这边忙着,那爷俩也从床上起来了。 黑漆漆的天儿,连圈里的那几只鸡都还没打鸣,何况人了,整个陈家沟都安静得很,稍有点什么动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让人也不自觉放低了声音。 宋慧娟还没做好饭,已经收拾好的爷俩就坐到了屋里,等饭端到桌上,看着他爷俩吃起来,宋慧娟便去西头那间屋子看了看,该带的都带了,不缺啥了。 等他们爷俩出来,宋慧娟依旧站在门边看着他们往外走,那么黑的天儿,她看不到路口就看不清人了。 这时,宋慧娟脸上的笑就随着瞧不见的人一起消失了,她缓缓回过身关上门,看了看西头的小儿,给他拉上被子,又一步一步走到里屋,看了看那个小的,她才坐在靠窗的小圆木床上,身上一点劲儿都没了,容不得她再多走一步。 这些年,她不知送了多少人,往后还要送多少,她也不知道。 只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她却还没习惯,她的一颗心被割的七零八落,哪儿都挂念着,哪儿也放不下。 她倚着墙,看着天一分比一分亮,村子里重新响起了声音,一分比一分闹,宋慧娟抹了眼里的泪,起身下了床。 日子还得照过。 “明实,看看明宁闹啥哩,”宋慧娟正起锅捡馍馍,腾不出手来。 “诶,”陈明实应了声,立刻跑到里屋,看着正在床上自己穿衣裳的小明宁,他就笑了,一把把人抱起来,“二哥给你穿。” 等宋慧娟刚放下锅盖,就看见明实牵着人进来了,“娘,大哥啥时候走的?咋又没叫我?” “天没亮就走了,娘看你还睡着就没叫你,”宋慧娟快速翻炒着锅里的鸡蛋,“先去洗脸刷牙,吃了饭你还得上学哩。” “我也洗,”小明宁跨过门槛也跑,后头的小黑就跟着俩主人一起跑。 宋慧娟不免回过头要嘱咐一句,“慢点。” 送走又升了一年级的明实,宋慧娟打扫完灶屋,喂过一遍草棚子底下的牲畜,把铲子放进篮子里,挎在胳膊上,牵着小明宁往地里走。 地里的草长得快,几天不打理就下不去脚了,小明宁跟着她走两步,瞧见鸟儿就支使小黑去追,玩的好不快活。 追累了,就跑到她娘身边,小手一摊,搂着她娘的脖子就开始闹,“娘,我困了。” “困了啊?”宋慧娟放下铲子,把背上的小闺女转到身前抱着,“睡一会儿?” “嗯,娘抱,”小明宁歪着小脑袋躺在她娘怀里。 宋慧娟打篮子里拿出个袋子,寻个阴凉的地儿,展开铺到地面上,坐下哄她。 等人睡着了,放到袋子上,朝小黑招招手,见它跑过来,宋慧娟摸了摸它的脑袋,“看着她,我去除草。” 小黑很通人性,当即趴下,守护着它的小主人,两眼警惕的盯着周围。 等宋慧娟忙完,看了看日头,装满一篮子草,才抱着还没睡醒的小明宁往回走,小黑就吐着长长的舌头跟在后头。 第185章 陈庚望把人送到后没有坐上当天的火车回程,那妇人不仅要他安顿好她这个大儿,还要他把她晒好的那些干菜给送到她兄弟那儿。 大中午,父子俩下了火车,陈庚望找了个地儿吃顿饭垫垫肚子,顺带跟人老板打听好地方,等那小子吃完,让他先骑着辆洋车子就往学校赶。 东西不多,父子俩一趟就把东西放到了楼上,屋里还没人,他自己就能收拾,陈庚望拉了个凳子坐下,仔细打量着脚下的这座楼房。 一间房摆了四张床,明守选了个靠西的,紧挨着窗户,边上种了棵梧桐树,又大又绿的叶子朝里伸展着,周边有一圈青砖围着,地面上不同于他们乡下的泥土地,是硬化了的水泥地,光滑又平整。 “你好,85级机械系路镜明。” 一句话,打断了父子俩,陈明守直起身子,伸出手握了上去,“85级机械系陈明守。” 陈庚望这时收回探出的身子,转过身看到了戴着黑框眼镜的一个男娃,身着白色衬衣黑色西裤,脚上蹬着一双崭新的皮鞋。 路镜明看向站在窗边看向他的中年男人,陈明守立刻介绍道,“我爹,送我来的。” “陈伯父,”路镜明走上前打招呼。 “小路啊,”陈庚望这时也走了一步,“瞧着岁数不大,成人了没?” 路镜明笑笑,取下身上的背包,“今年刚成年,明守是不是比我小?” 陈明守点头,“我属猴。” “家离得远?”路镜明注意到他床边堆放的包袱。 陈明守顺着他的视线看到脚边的包袱,笑了笑,“对,我家是南丘那边的,带的东西有点多,你是本地的?” “我家就在五一路上,”路镜明继续补充,“就隔了两条街,回头星期天有时间回我家吃个饭……” 陈庚望见俩人说着话收拾东西,等了小半个钟头,看了看外面的日头,才问,“东西哩?” “桌上那个,”陈明守这才加快动作,他还得跟他爹去他小舅舅家。 跟路镜明打完招呼,陈明守跟着他爹下了楼,拿着写着地址的纸条出了校门。 他小舅舅的住址离他们学校不近,刚跟路镜明同学打听了,父子俩骑着洋车子走了半个钟头才到。 远远瞧见一个牌子竖在门前,写着三个大字,嘉善园,门边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大爷看守,见两人之间走进来,当即站起身拦人,“找谁哩?” 陈明守忙掏出口袋里的条子,照着念了一遍,“嘉善园三号院二楼宋浦华。” 大爷听罢,原本端着严肃的脸便朝两人笑了笑,“呀,是小宋家的人,等会儿,咱这儿按规定得把信息登记上。” 说着,拿出一个厚厚的本子翻开,又递了个钢笔,指着上面的空格,“就写这儿,你是小宋家的啥人?” “他是我舅舅,”陈明守低着头按着上面的要求一条条写。 “怪不得刚才小宋和小王拎着大兜小兜回去哩,”大爷拿起本子一看,惊呼出声,“交通大学的大学生,真厉害!” 陈明守把笔盖上笔帽,一起递过去,“大爷,三号院咋走哩?” “朝里直走,看见一个门上写着三的,那就是了,上去二楼东边那家就是,一喊就能找到小宋了,”大爷说的仔细,还特意指给他看。 “麻烦您了,大爷,”陈明守朝人点头就往里走,站在旁边看他交谈的陈庚望才推着洋车子跟了上去。 陈明守一直仰着头看着旁边的楼房,直到看到大爷说的三,才停下步子,“就是这儿了。” 陈庚望看了看周围,推着车子停在一个棚子下头,靠着一个铁杆锁上,拿起车上的包袱往前走。 二楼有三户人家,陈明守停在东边那扇门前,回头看了看他爹,见他点了头,便伸手敲了两下,喊道,“小舅舅。” 这时,在家已经正准备食材的宋浦华听见动静,顾不得擦手就从厨房跑了出来,一推门,看见他这个高高瘦瘦的大外甥正站在门边,脸上也略显拘谨,后头跟着的是他大哥。 “明守,大哥,”宋浦华忙卷起围裙擦了擦手,把他的大外甥拉进来,“快进来。” “你大舅给我打电报了,我想着咱们那儿的火车最快也得赶着晌午到,”宋浦华接过他大哥手里的包袱,一闻就是那个味道,“大姐晒得干菜?” “她想着你爱吃,城里不一定有,非得要给你带,”陈庚望随着人进了屋,打量着这个并不大的屋子。 “大姐还记着哩,”宋浦华笑了笑,边倒水边朝里喊了声,“希媛,大哥和明守到了。” 正在厨房炒菜的王希媛放不下手,只得关了火出来,朝陈庚望点头,“大哥。” 随即又看向坐在旁边的陈明守,“你小舅舅跟我说了,这次考的不错,选机械以后出来分的工作也不错。” 这次选报专业的事一方面是看陈明守自己的意愿,另一方面还是打了电报来托宋浦华给他斟酌着看过的,家里人都不懂这么专业,只能麻烦他给点建议。 好在,宋浦华也主张听从他自己的想法,以后要干一辈子的事,自己不喜欢怎么能坚持的下去? “浦华先跟大哥说说话,锅里的菜还没做完,”王希媛站起身重新进了厨房。 “别折腾那么多,”陈庚望放下手里的水杯,“晌午下了火车才吃过,这会儿还不饿哩。” “那多少也要吃点,大哥跟明守头一回来,”宋浦华不免要问起家里的情况,“明安上的哪个高中?” “北关,就是我上的那个,”陈明守两手握住水杯,“就是听老师说打今年起得上四年了。” “那也不急,”宋浦华算了算,“四年之后明安也才十九,上大学也来得及,明实咋样?” 陈明守不知要怎么说他这个弟弟,陈庚望便叹了口气,“还是不争气,你大姐惯得厉害,我也不指着他出人头地,再过二年要是还不知上进,连初中也考不上。” “明实一点儿也不笨,”宋浦华知道他这个小外甥,就是太顽了,“大哥多管管,为了他好,大姐也不会不愿意。” 陈庚望不愿多提这个让人头疼的小子,便转着说起了大宋庄那边的事,说到底还是那些话,来前那妇人话里话外就嘱咐了,家里的事没必要要他在外头忙着还跟着操心,也就一个老爹,有她和老大怎么也看顾得住。 陈庚望自然知道,何况那边也没什么事,要真是有了大事,无论如何也是不能瞒着的,多少事老人还指着儿子拿主意哩。 饭后,几人坐着说了会儿话,眼看着日头越来越低,陈庚望放下了酒杯,“天不早了,我见你一回,等回去你大姐也放心了。” 宋浦华可不许人走,拉着他就不放,“大哥来都来了,跟我这儿住一晚,明守也别走。” 陈庚望其实只坐在沙发上,也能看得出来他这地方不大,虽然比着那些筒子楼的好不少,可能住的也就两间房,他们父子留下就是要给他添麻烦。 “房间都收拾好了,”宋浦华喝了两杯酒,人就有点犯迷糊,“大哥的电报一送过来,我就把被子都晒好了,还是大姐给做的哩,新的,我都没舍得盖。” 陈庚望仍旧站起了身,“夜里我还得赶火车回去哩,留这儿耽误你们上班。” “不,”宋浦华不肯松手,反而又拉住了明守,“明守,留下来跟小舅舅睡,你小时候去了不都是跟我睡的?” 陈明守当着他小舅妈的面儿不敢搭话,脸儿都红了。 “你不留下去哪儿住?”宋浦华拉着人硬坐了下来,迷迷糊糊的扯了往事,“你们好不容易来一回,大姐从来没来过,我都想她了。” 王希媛看着她这个小酒鬼丈夫,直接就笑了出来,也跟着劝,“大哥就留下罢,我跟我爸妈说过了,今天回去住一晚,您就带着明守好好歇歇,等明儿也别急着回去,浦华给大姐他们特意买的礼物还得您带回去。” 最终,陈庚望和陈明守留下了,还收拾了宋浦华这个烂酒鬼。 第二天天还没亮,陈庚望就醒了,从书房的那张床上坐起来,进了他们这儿的灶屋,看着里头的摆件,犹豫半天,还是没上手。 等宋浦华涨着脑袋从床上坐起来,才想起昨天发生的事,转头一看,他大外甥已经醒了,正背对着他盯着床边桌子上摊开的书。 “想看?”宋浦华披了衣裳下床。 陈明守听见他的声音,回过了头,“小舅舅这儿的书真多,我从来没见这么多书。” “想看就带学校慢慢看,”宋浦华把人带到书房,“这里的书你想看就拿,看完了就来找我换,就是没什么你们专业上的,都是闲书,回头有时间了你去学校的图书馆看看,正好晌午去车站,我带你去新华书店逛逛。”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52节 说着话,从楼下逛了一圈的陈庚望上来,他不免感慨道,“这儿真不错。” “回头有时间了也带大姐来一回看看,”宋浦华进了厨房,开始给三个准备早饭。 煮了米汤,煎了几个鸡蛋,炒了两盘子菜,跟家里吃的差不多。 “这是给明安带的书,还有明实明宁的玩具,”宋浦华把几个包袱分门别类,“这个是给显维跟畹兰的,也是玩具,下头这个给大姐,这个小的给爹。” 家里的人都照顾到了,大大小小收拾了三个包袱,宋浦华干脆找了个条纹袋子,一起放进去,也方便在火车上背着走动。 骑着洋车子,宋浦华跟陈明守把人送到车站,临走前,陈庚望把人叫到面前还是嘱咐了几句,“在外头做人做事要低调小心,有事就去找你小舅舅商量。” 陈明守点点头,他明白这一番话算是他掏了心的。 看着人一步步走向拥挤的站台,直到人被挤得再也看不见,他才回到他小舅舅身边,推着洋车子往前走。 宋浦华明白他的心情还是有点低落,便开了口,“走,咱们去新华书店,正好再带你去百货大楼看看,你小舅妈特意给我批的工资,给你挑几身衣裳。” 第186章 迎着身后西落的太阳,宋慧娟挎着篮子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小明宁跑在前头追着一条大黑狗,“小黑,小黑……” 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上,两旁是比人还高的玉米,一排排一纵纵,哪个娃娃要是不小心跑进去,家里的大人可得闷着头进去找半天。 “慢点儿,”宋慧娟跟在后头看着前面的小明宁,看见哪家地里正做活的人,便笑一笑打个招呼。 往前又走百十步,一个丁字路口出现在面前,多少放了学的孩子打北头跑回来,身上的小书包叮叮当当,“娘!明宁!” 小明宁听见声音,立刻抛下小黑,一人一狗同时向北跑去,宋慧娟站在路口看着明实一探手就把明宁抱了起来,小黑围着他来回打转。 “娘,”陈明实抱着他小妹妹走到他娘面前,一路上小跑出的汗坠在面上。 “晌午剩的面条煎煎?”宋慧娟一手掏出帕子,轻轻拭去了他面上的汗珠。 “成,我去地里摘黄瓜,”陈明实低头看他怀里的小明宁,“明宁吃不吃?” “吃洋柿子炒鸡蛋,”小明宁点点头,蹬着腿儿下来自己走。 趁着天儿还亮,两人带着小黑去了自留地,宋慧娟进了院子做饭,晌午剩下的面条控干水分,锅里放上一勺油,干炒几分钟,原本长长的面条炒的短而干,金黄的颜色掺杂着几点绿色。 “给娘吃,”陈明实带着小明宁在自留地里摘了三根黄瓜,两个洋柿子,两人手里拿的满满当当,也腾不出手吃黄瓜了。 宋慧娟听见声音,回过身看了眼,“洗洗手,面条煎好了。” 闻言,小明宁捧着手里的洋柿子就跟着她二哥一齐站到了水井边上,她跑到手柄处,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往下压,陈明实就趁快赶紧洗着手里的黄瓜,“黄瓜吃不吃?” “吃,”小明宁点点头,手上还不忘用着劲儿。 “洗好没?”宋慧娟这边等着他们摘得洋柿子下锅。 “好了,好了,”小明宁跑着来送洋柿子,高高举到她娘面前。 “去吃面条罢,”宋慧娟接过,放在手心里三两下切成了块儿,扔进锅里发出滋滋的响声,炒好的鸡蛋重新倒进锅里一起翻炒。 小明宁和她二哥坐在案桌上,你一口我一口,没一会儿,小半碗面条就着半根黄瓜就吃完了。 宋慧娟这边刚把炒好的菜盛出来,俩孩子已经站到她身后等着了,“吃饱了?” “饱了,”小明宁鼓着小肚子给她娘看。 “明实哩?”宋慧娟边刷锅边问,“熬绿豆汤罢?” “还能吃,”陈明实这半年饭量也见长。 绿豆汤熬得慢,但锅排上的馒头好热,没几分钟宋慧娟就捡了出来,“先吃馍馍,汤还得再熬熬。” 陈明实又吃了一个馍馍才停住,宋慧娟时不时喂小明宁两口,也吃了一个。 等汤煮好,天已经不知不觉出了黑影儿,宋慧娟看了看坐在门槛上写字的兄妹俩,喊了声,“明实,一碗够不够?” “够,”陈明实还低着头写她大姐临走前给他布置的作业。 宋慧娟盛了两碗端到案桌上,盖上锅盖端起煤油灯走了过去,“点着灯写,回头把眼用坏了。” “知了,马上就写完了,”陈明实顾不得再说。 宋慧娟把草棚子底下的牲畜再喂一遍,连小黑也给倒了点麦麸子,下午刚到家就给喂了一食槽的干草,剩下刚刚的刷锅水伴着麦麸子还能再喂一遍。 “谁?”小明宁一听见有人敲门,立刻从她二哥身边站起来,小黑这时已经跑了过去,对着门翘起了尾巴。 “开门,”陈庚望又拍了一下。 “爹,”小明宁当即就跑了过去,奈何她人小个子低够不着门,着急的直喊,“娘,爹!” 站在最西头的宋慧娟放下手里的木棍走过来,门闩一下,离家三天的男人重新站在了面前,黑乎乎的夜里,那脸色的神情她瞧不清楚,侧身让开,问他,“锅里刚煮了绿豆汤,给你冲个鸡蛋水?” 已经一步跨进门内的陈庚望点点头,没让妇人接过他手里的袋子,一只手就把他这个老来女抱了起来,“想爹了没?” “想,”小明宁两只小胳膊搂着他的脖子,“二哥摘了洋柿子,爹吃不吃?” “吃,”陈庚望抱着人走近堂屋。 “我洗,”小明宁立刻跳下来,跑着进了灶屋,“娘,洋柿子哩?” “框里哩,”宋慧娟打了一个鸡蛋,一手拎着暖瓶倒着热水,一手拿着筷子快速搅着。 小明宁够不着水瓢,拿着洋柿子就找她二哥,“洗洋柿子。” 正好陈明实写完,翻手把本子合上,就跟着小明宁站到了水井边上,“站远点,别溅身上了。” “知了,”小明宁伸着胳膊,手里的洋柿子放到水井口下,每往下压一下,口里的水就哗啦啦流了出来,三两下就洗干净了。 小明宁拿着刚洗好的洋柿子就跑进了灶屋,“爹,洋柿子。” 刚坐下的陈庚望还没端起碗,接过他老来女递过来的洋柿子先吃了一口,才端着碗喝了一口。 “吃完再喝,”小明宁看着她好容易洗好的洋柿子只被她爹吃了一口就撅起了小嘴巴。 宋慧娟不许她这会儿闹,把人拉过来,“先让你爹喝几口汤,洋柿子等会儿再吃,饿着肚子只吃洋柿子能成吗?” 小明宁看了看她娘,也不说话了,捧着自己的洋柿子哇的咬了一大口。 “闹人,”宋慧娟拍了她的屁股,“再玩一会儿就得睡了,今儿认字了没?” “没,”小明宁瞬间低了头,每天一个字,这不仅是她的任务,也是他二哥每天的任务,大姐说等她放秋假回来要检查哩。 “去认完等会儿你二哥就得睡了,”宋慧娟看了看挨着她坐下的明实,“赶紧认了。” “走罢,”陈明实下了凳子,牵着小明宁坐在灶下,拿着烧火棍就在地上写了个字——宁。 “这是你的名字,明宁的宁……” 宋慧娟看着老实坐在灶下的俩孩子,有事做了就不闹人了,她起身去了草棚子底下,还是得紧着喂一遍。 一个字废不了多少时间,十来分钟,陈庚望的饭吃完了,带着俩孩子进了堂屋,宋慧娟刷了碗端着灯进去,看见俩孩子围着陈庚望打开了那个条纹袋子。 小明宁拿着一个橙色物什问,“这是啥?” 陈庚望哪里知道,“你小舅舅给你俩带的玩具,这几个都是。” 新奇的玩具,新奇的称呼,俩孩子拿在手里都移不开了眼,陈庚望把这几个包袱里的东西挨着一个个跟身旁的妇人讲了一遍,剩下的那些这两天还要找个时间送去大宋庄。 宋慧娟收拾好,才带着俩孩子进了屋,这家里就剩娘仨,明实就跟着她一起睡在了大床上,这会儿陈庚望回来,宋慧娟便把靠窗的小圆木床上收拾了出来。 “别玩了,明儿还得上学哩,”宋慧娟把床铺整齐,桌子移开,小被子摊开。 “再玩一会儿,”陈明实一时放不下手里的玩具,低着头和小明宁玩的正起兴。 “几点了?”陈庚望发了话,“还不去睡?” “知了,”陈明实还算记得他大哥大姐的嘱咐,满是恋恋不舍的放下手里的玩具,带头爬上了床。 至于小明宁也不敢玩儿了,放到凳子上,朝她爹伸手,“睡觉。” 陈庚望原本还端着的脸就松了,把人抱上床,拉下了两边的床帐子。 “被子盖好,明儿下了学再玩儿,”宋慧娟给他掖好被子,才起身走到对面的大床上。 大大小小都忙了一天,陈庚望沾了枕头就睡了,宋慧娟听着里头的声音难得没再睡不下,不知是不是心里安定了些。 第二日早间,送走上学的陈明实,正好赶着陈庚望要上乡里一趟,捎回来的东西就让他绕着路捎带了回去,宋慧娟便没再带着小明宁过去。 盼着数着,学校里好容易放了秋假,陈明安打北关回来了,明守没再回来,当日陈庚望嘱咐他别来回跑折腾,把自己在学校里安顿好才是首要的。 家里十来亩地,也就指着陈庚望和宋慧娟俩大人,陈明安好歹能帮上忙,明实也知道背着筐来回拉玉米,连最小的小明宁也一手拿了一个玉米棒子往架子车上扔。 大热的天儿,宋慧娟给几个孩子都戴上了小草帽,省得晒得人又红又黑,一个杆子上一个玉米,仨人一人一趟,剥下来当即扔进身后的竹篓子里,一来一回能装大半,直接倒在车头的架子车上。 下一趟,背着竹篓子继续往前走,地里的活儿就是如此反复干不完。 陈明实安顿小黑守着小明宁看着他家的架子车,直接拿着铁锹把玉米砍倒,一铲子一棵,等他铲完一排,转过头继续又砍一排,走到地头,拎着小篮子就往里扔玉米。 小明宁见了,也跟着跑过来,只剩小黑一个被留下看着架子车。 大的小的,都干的热火朝天,等架子车满,陈庚望便拉着往家走,后头跟着推车的明实,还有要回家喝水的小明宁。 几口人干了一上午,卸了四五趟车,等日头越来越来大,陈明安带着弟弟妹妹就回了家,她做饭,俩人给她烧锅。 正是农忙的时候,大人是不会回家的,甚至夜里还要睡在里头守着自己的粮食。陈明安做好饭带着人去给地里还在干活的爹娘送饭。 这时,人多力量大这句话就显了出来。 要是放到上辈子,家里还有明守帮忙干活,怎么也比现在干得快,说到底壮劳力就是顶用,时下谁家的孩子在家里帮忙,大人多少都能轻减些。即使明守一个人不在家,有浦为和浦华在家,也是能过来帮衬着些的。 但宋慧娟宁愿她自己多做一些,也不想把他们困在这山沟沟里,她心里再是不舍,也得放手。 玉米从地里运回家里还没有了事,下一步要把地里的玉米杆一起运回来,这些都是烧锅最好不过的,运回来的玉米除去交了的,剩下的都要摊开晒上几天,一粒粒的籽再使手剥下来。 这些事,都是他们庄户人家做惯了的活儿,也是为着一家人的生计不得不做,不得不做惯的。 第187章 十来亩地种了七亩的玉米,连收带晒,还要一粒粒剥下来,没半个月是做不完的,陈明安也就有半个月的秋假,正好赶着在家里过了中秋才走。 照着老礼儿,出嫁的闺女要赶在中秋前抽出时间回一趟娘家过节,但碍着今年中秋赶在了秋收时候,地里的活儿都离不开人,多少庄户人家就暂时搁置了这项老礼儿,宋慧娟便也没回去,等地里的活儿忙完再回去也来得及。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53节 地里才收过玉米,紧接着还要灭茬,旋地,尤其是种的时间要掌握好,早了晚了小麦的产量都受影响,这些事算着时间他们俩大人就能忙得过来,怎么也不能耽误了几个孩子去上学。 天刚亮,陈庚望就赶着家里那头老黄牛下了地,宋慧娟看顾着孩子做了饭,把院子里的玉米摊开晾晒,等送走明实,她便背着还昏昏欲睡的小明宁,手里提着装饭的篮子去了地里。 七八点钟的太阳已经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了,在地里赶着牛旋地的人即使戴着一顶遮阳的草帽也挡不住头上流下的汗,陈庚望干脆脱了身上的单褂子,往铁锹上一挂。 宋慧娟提着篮子过来时,就瞧见了地北头光着身子赶牛的陈庚望,她背上的小明宁这时已经醒了,两只小手搂着她娘的脖子,也看见了朝他们这边过来的她爹,当即就喊了起来,“爹!” 隔了几十米的陈庚望听见声音,看见站在那头的娘俩,便朝他们摆了摆手。 小明宁从她娘背上下来,就朝对面跑过去,宋慧娟便寻了个阴凉处,摊开了袋子,顺手收起挂在铁锹上的单褂子,等那爷俩拴好牛走过来,她便把篮子的饭端了出来。 “衣裳 也不穿好,”宋慧娟把手里的汤先递了过去,看着他满身的汗就不免埋怨,“等着了凉又折腾人。” 坐在她旁边的男人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似乎根本没听进去,反倒夹起一粒豆子喂进凑在他身边的老来女的嘴里。 宋慧娟埋怨了一句,见他连头也不抬就止住了话头,起身去了地北头。 过了两天,陈庚望依旧我行我素,宋慧娟瞧见了便拉拉身边跟着的小明宁,小明宁立刻仰着头朝她娘眨了眨眼,点点头就跑了过去。 “爹,擦汗,”小明宁高高举着她自己的小帕子。 陈庚望拉紧缰绳,前头的黄牛哼着鼻子蹬了蹬腿儿缓缓停下,小明宁立刻爬上车辕,陈庚望把人抱起来,由着那只小手拿着帕子在他脸上蹭,等她擦好才问,“自己来的?” “娘也来了,”小明宁转着脑袋满地找人,终于在大南头看见站在西河边上正跟人说话的她娘,“那儿!” “明宁先去前头等着,”陈庚望把人放下来,继续赶着黄牛往前走。 爷俩走到树下,陈庚望还没把碗从篮子里端出来,原本还在他身边站着的老来女就指着不远处的铁锹,“穿了衣裳再吃。” 陈庚望注意到上头挂着的衣裳,便又站起了身,两步过去,取下单褂子拿在手里要往前走,可小明宁还不愿意,拉着他的手嘟嘟囔囔,“穿上,穿上……” 陈庚望还没动作,余光看到打斜后方走过来的妇人,便一伸手终于穿上了握在手里的单褂子。 宋慧娟先他们爷俩一步坐下,在男人的注视下把饭端出来,“再不吃面条就坨了。” 陈庚望接过,收回停留在妇人身上的目光,才使着筷子搅了几下,就着她拨开的蒜吃了起来。 宋慧娟撞见了,三回唠叨一回,陈庚望也不一定会把衣裳穿上,有小明宁在一旁,他好歹还会装装样子,但凡这娘俩一个瞧不见,他就要脱下来。 次数多了,小明宁说也不管用了,陈庚望指着头上刺眼的太阳就跟他这老来女说,“太阳大,明宁坐这儿才嫌热哩,爹一干活就出汗,咋穿得上?” 这话把小明宁问住了,她不知道怎么应对,陈庚望就此从她手里也逃了出来。 大热的天儿,打眼一瞧,多少光着脊背的汉子埋头旋地,哪里就多他陈庚望一个了? 等这几亩地旋完,停了十来天,趁着工夫把玉米剥好晒好,连即将下地的小麦种子也得上手准备了。 晒好的种子一筐筐装起来浸在水里,淘洗干净,去除杂质,再重新摊开撒到院子里晾干,最后就能下地播种了。 天色渐晚,宋慧娟瞧着落在院墙外的太阳,起身进了灶屋做饭,小明宁带着小黑踩在满院子的麦子上,两手撑开袋子,她爹就拿着铲子一铲一铲往里铲,等底儿坐稳了,小明宁就松开手,另捡起一个袋子,重新撑开袋子口,等她爹把刚才那一袋子铲干净,小黑时不时望着院门,等着还没归家的小主人。 陈明实下了学也顾不得跑出去玩了,家里的活儿忙不过来,他得赶紧回来帮忙,进了门,书包往桌子上一放,就帮着他爹收垫在麦子底下的塑料布。 只是收个尾,陈庚望收好就摆了摆手,“去写字罢。” 陈明实每天都要写字,他大姐回来检查了他的作业,算术没啥问题,连小明宁她也检查了,这些日子交的还算有用,总是没让他大姐抓着问题。 宋慧娟这边饭做好了,朝外喊一声,“先别写了,吃完饭慢慢写。” “知了,”陈明实松开小明宁的手,把她抱上石台子,给她洗了洗手。 等几个人吃好饭,宋慧娟就着手收拾灶屋,等她端着水去喂草棚底下的牲畜时,就瞧见陈庚望正扛着袋子进去,“咋放屋里哩?” 放下袋子的陈庚望出了门便说,“这几天不安生,还是放屋里。” 说罢,一手托着袋子就扛进了里屋,照理说夜里天儿还好,等明儿直接放到架子车上,赶着黄牛就能直接下地播种了,奈何这几天听说有人家的粮食被偷了,陈庚望便没放在院子里,放在了堂屋,明儿直接放上车也不费啥事。 等人都进了屋,陈庚望又在门后多上了一根木棍挡着,他拽着试了试,还算牢靠,这才掀开帘子进了里屋。 “这么严重?”坐在床边给明实补书包带子的宋慧娟见他这样慎重,不免就有些担心。 “也不是啥大偷,新蔡口那边今年收成不好,八成是来偷麦种的,”陈庚望坐下,翻开了桌上的报纸。 “那边前几年不是也修河了吗?”宋慧娟不太知道外头的这些事。 “修是修了,”陈庚望叹了口气,“河里没水人也没法儿,从东边小李庄调了水还是没啥用,两边没商量好,今儿耽误一季的收成。” 对着外头的这些事,宋慧娟从来只是听听,她不说那些话,但也知道那些人今年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说不好连年也过不好了。 缝好带子,宋慧娟放在床尾,安顿好俩孩子,吹了灯,宋慧娟才上了床。 半夜,正是人困狗疲的时候,整个陈家沟万籁俱寂,小黑却猛然狂吠了起来,宋慧娟睁开了眼,披上衣裳下了床,朝外喊了两声,小黑仍旧吠个不停。 这时,站在门边原本要开门的宋慧娟看见了滑进门里的刀尖,正左右来回拨动着门闩,她当下就停住了手,宋慧娟心里有点慌,但还是摸着洋火点了灯,进了里屋喊人,“外头是不是进人了?我瞧见刀了。” 宋慧娟没放大声,俩孩子还正睡着,拍了拍里头的男人,见他当即下了床,拿起门后竖着的铁锹朝外喊,“我不管你是干啥的,趁着我没喊人赶紧走,院门口有半袋子豆面,要是家里不好过就背走吧。” 闻言,直对着陈庚望的那把刀尖就收了回去,一直被他拦在身后的宋慧娟这时才知道他在院门后头放了半袋子面,她也不气恼。 看着卸了门闩的陈庚望,宋慧娟心里还是后怕,一下子就拉住了人,“你出去作甚哩?说不定还没走远哩?” “我去瞧瞧,”陈庚望见她还没放心,拍了拍她的手,“没啥事。” 即使他这样说,刚瞧见刀了的宋慧娟还是不放心,要真是为了这点粮食她也不心疼,就是怕有人混着这时候来要钱害命的,她说着就往里走,“窗户也能看见,先别出去。” 宋慧娟进了西屋,透过窗户看了看,也没瞧见什么人影,这会儿连小黑也不叫了,“许是走了。” 她刚掀了帘子就看见两道门闩已经被陈庚望卸下来了,人赤条条的就敢往出走,宋慧娟忙跟了上去,“走了罢?” “走了,”陈庚望看着已经打开的院门,还有消失的那半袋子面,“进屋去。” 宋慧娟没走,瞧着他关上了门才回过身,摸了摸跟在她身后的小黑,“今儿多亏你了。” 夫妇俩刚进堂屋,陈庚望一抬手就从挂在房梁上的馍筐筐里拿出来个窝窝头,朝门边的小黑招招手,“吃罢。” 一个窝窝头,算是对它看家护院的奖励。 宋慧娟刚掀了帘子进屋,就瞧见小圆木床上的明实已经坐了起来,兴致勃勃的问她,“娘,来坏人了?” 宋慧娟摇了摇头,这些人算不上什么坏人,是日子是实在过不下去了,被逼无奈才走的这条路,但凡家里的亲戚们相互帮衬一把,挺过这段日子就不会发生了。 “睡罢,明儿还得上学哩,”宋慧娟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拍了拍他的脊背,“睡罢。” 陈明实一点儿也不困,他想起了睡前他爹说的那些话,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 第188章 打床上一醒过来,就要忙着下地播种了,夜里发生过的事就被人抛之脑后了,这样的事在原来那些吃不饱饭的时候时常发生,这几年日子好过了些,连讨饭的乞丐也少了很多。 吃过饭,送走上学的陈明实,宋慧娟拉着已经放了麦种的架子车跟在后头,陈庚望赶着老黄牛走在前头,小明宁追着小黑前跑跑后转转。 到了地里,陈庚望倒了两碗麦种放进机子里,下面的皮嘴儿一去,赶着前头的老黄牛往前走,麦种就落到了土里头,宋慧娟跟在后头平土,把麦种盖在土地里,哪儿有撒到外面的,再重新放进沟里。 一上午就能干两三亩,这活儿比旋地收粮都轻快些,宋慧娟跟在后头也不用时时弯腰,连小明宁也知道跟着她平土。 七亩地两天就干完了,剩下那三亩地要种大蒜,这几年大蒜的价钱高,但陈庚望没打算种太多,有时候价格这东西说不准,小赚不赔就成。 陈庚望已经翻好的地,宋慧娟这边忙着剥蒜种,这时候就没有什么能喘口气的空档,大大小小都忙着哩。 三亩地得用五六百斤的蒜种,两只手剥得久了,指甲盖都泛着酸,小明宁举着手跟她说,“手疼。” 宋慧娟看了看,倒了热水给她洗了洗,“别干了,去歇歇。” “爹娘都干哩,”小明宁自己擦了手不愿意坐着玩儿,宋慧娟看着她干一会儿,就给她找点事做,“给娘的茶缸子端来成不?” “成,那娘得等着我,”小明宁看了看自己的小篮子,又看了看他娘的大篮子。 “知了,”宋慧娟等人进了屋,抓了两把放进她的小篮子里。 “爹喝不喝?”小明宁瞧见一并放在桌上的茶缸子朝外头喊。 “先给娘端过来,”宋慧娟回过头,“娘真渴了。” “诶,”小明宁两手捧着装满水的茶缸子递给她娘,又歪在她娘怀里凑了过去,“我也喝。” “苦不苦?”宋慧娟的茶缸子里头放了几片野菊花。 许是喝多了,小明宁摇了摇头,眼下嘴里的水,“不苦,” “去给你爹端罢,”宋慧娟等她喝完,把茶缸子重新放到她的手里。 “爹,”小明宁颠颠儿的跑过去,又极其谨慎的端着茶缸子走过来。 陈庚望的茶缸子里大多时候什么都不放,但有时会放一两颗冰糖,甜滋滋的,哪个娃娃会不喜欢? 小明宁扒着她的手就凑上闻,陈庚望等她闻完了看她,小明宁就撅了嘴巴,“不甜。” 宋慧娟不许她吃太多甜的,正是长牙的时候,明守明安那时候家里没什么甜头,偶尔吃个稀罕她也不说什么,可这两年家里的白糖没断过,她就怕吃坏了牙,连带着陈庚望她也不许放糖。 要是教她知道了,难免又要唠叨,但陈庚望自有他的法子,这会儿就晃了晃他的茶缸子,问坐在他腿上的小人儿,“不喝一口?” 小明宁干脆利落的摇头,“不喝。” 刚才她没闻见甜味儿,但她不知道陈庚望只放了一块儿,一缸子的茶怎么会有那么浓的味道? 见她不喝,陈庚望就把茶缸子放下了,再多说两句,那妇人就要看过来了。 蒜种剥得慢,两天一袋子,剥了五六天才够,好歹是赶着时候了,种的太晚大蒜就出不了芽,即使出了芽也抗不过寒冬。 只是种上还不成,还得铺上一层薄膜保温,等里头的芽长出来,再拨出一个指头粗细的洞眼,给蒜苗足够的生长空间才成。 转眼进了九月,可地里的活儿还不容忍歇上一歇,小麦种了几天要浇水,连刚种下的大蒜也得先浇一遍水才能盖薄膜。 一整个西地也就一口井,各家轮流使用,北地和东地也是如此,西地好说,地北头临着河,提着桶打了水就能浇,东地那边的河前几年已经挖土埋上了,只能等着井里的水。 那边排上了队,趁机能把西地给浇一遍,连自留地也都捯饬了一遍,等了三天就轮到陈庚望了。 一早吃过饭,陈庚望拉着架子车往前走,时不时和车上坐着的小明宁说着话,后头提着篮子的宋慧娟关了门才跟上去。 虽然有了水井,但也是要依靠人力打水,肩膀上挑着桶下地去浇。 俩人没什么分工,桶里的水浇过了就提着到水井边上,摇着把手下去打水,打上两桶挂在扁担上一步步往前走。 浇水不仅费时间,也是最累胳膊和肩膀的,打的次数多了倒不像小时候会磨出泡,就是压得肩膀难受,连胳膊也泛酸,满身的汗粘着衣裳,让人浑身难受。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54节 到了晌午,宋慧娟带着小明宁先回家做饭,早上和好的面,仍旧是要两条胳膊来回擀,宋慧娟累得使不上劲儿,还是那么点面,比平时多擀了十来分钟。 等人回来吃过饭,宋慧娟搬起晒在太阳底下的两桶水进了屋,她不擦擦身子上不了床,一觉也睡不下。 小明宁见她娘又要擦身子,回过头就缠上了陈庚望,“爹,下河,下河……” 说到底,小明宁也才两岁,宋慧娟不放心她跟着一起去南河,但陈庚望却痛快得很,见她犹豫,也就直摆手,“我看着。” 陈庚望这边带着俩孩子就去了南河,宋慧娟才关了门进屋擦身子,等她收拾好,人还没回来,她也就上不了床,胳臂撑着下巴就犯了迷糊。 陈庚望抱着小明宁,浑身湿哒哒的,陈明实和小黑跟在后头,拎着自己的布鞋,踩着泥就往回走,爷仨一路上说说笑笑。 进了院子,没瞧见宋慧娟,陈庚望透过窗户看见坐在窗边打盹的妇人,便指了指里头,“悄声些,你娘睡了。” 俩孩子就自己捂住了嘴巴,陈庚望取了布巾给小明宁擦了擦头发,陈明实不用人操心,自己就给自己收拾好了。 陈庚望把人抱进屋里,刚放到床上,小明宁就晃着小手要下来,陈庚望坐下来凑近问她,“咋了?” “跟娘睡,”小明宁指着和她娘一起睡在她二哥,也要跟她娘睡。 “别去闹她,”陈庚望把人拦了下来,“叫你娘好好睡会儿。” 两句话,宋慧娟就醒了。 她还有点迷糊,看着扒着她胳膊的明实才想起来,“洗好了?” “好了,回来好一会儿了,”陈明实坐起来,“明宁说您胳膊难受,我给您按按。” “不难受,”宋慧娟拦着他,“赶紧睡觉,等会儿还得上学哩。” “就一会儿,反正我这会儿也不困,”陈明实使了劲儿按上去,但奈何人小劲儿也不大,宋慧娟干脆趴下来,“站上去踩踩。” “踩?”陈明实不大确定,小时候他不是没踩过,可现在他都长大了,一抬头看见对面大床上跃跃欲试的小明宁,问,“明宁来给娘踩踩成不?” 小明宁可新奇了,拍着手就要下来,陈庚望再没拦她,把人放下去,小明宁的鞋在院子里晒着,一双小脚就趿拉着她爹的大鞋子往前走。 几步路,拖拖拉拉走的她难受,等人靠近了小圆木床,陈明实一把把人勾上来,两手扶着她,软乎乎的小脚一下一下踩在宋慧娟的背上,她便慢慢闭上了眼。 等小明宁玩儿够了,陈明实把人抱下来一看,他娘已经枕着下巴睡着了。 “睡觉,”小明宁也学她娘趴下身子,下巴枕着胳膊。 人到了疲累的时候,不拘多少时候,安安生生睡上一觉再起来就神清气爽了。 宋慧娟打床上起来,挤在她身边的俩孩子睡得满脑袋的汗,宋慧娟拿着帕子给人擦了擦,一探手够着窗边的蒲扇,歪着身子就给俩人摇了起来。 等挂在堂屋的表响了一声,宋慧娟就叫醒了要去上学的明实,被太阳晒得温热的水浸湿了布巾,擦了擦脸儿,明实接过他娘递过来的小书包,挥挥手就跑走了。 院子里有点动静,陈家沟多少家的孩子都嚷着喊着上了学,大人们也拿着农具下了地,宋慧娟不敢把还不到三岁的小明宁一个人留在家里,抱着还迷糊的人儿下了地。 等到了地里,陈庚望把扁担和木桶卸下来,宋慧娟招呼着他把架子车推到树下,铺了个袋子,才把小明宁放上去,一顶小草帽盖在头上,有小黑守着宋慧娟才提着桶去了井边。 俩人忙活了一整天,东地才浇了一遍,北地那边也少不了。 庄户人家,虽说有农闲,可像他们这样的人家,一旦忙起来,没个把月是结束不了的。 夜里,宋慧娟晒得的水不那么暖和,就倒了半壶水掺了进去,小明宁还要跟着那爷俩下河,宋慧娟给拦下了。 虽说秋老虎厉害,可夜里从水里一出来,但凡有点冷风吹在身上就容易着凉。连明实宋慧娟也不想他去,可人哪里听,一溜烟儿就跑走了。 没等那爷俩回来,宋慧娟给小明宁洗好就带着她先睡下了。 睡至深夜,小明宁拍着她,“娘,尿尿。” 宋慧娟把人抱起来去了茅房,小明宁已经不尿床了,夜里想起夜也都会喊人,这点儿没少给宋慧娟省心,不然就是尿布每天都得洗上一两条。 起了夜,小明宁这会儿也不困了,翻着床来回折腾,宋慧娟也睡不下了,倒了点水喂给她,又喊了明实起夜。 “热,”小明宁搂着宋慧娟的胳膊直嚷嚷。 宋慧娟便又重新拿起了蒲扇,有一搭没一搭的给她扇着风,可过了好一会儿,小明宁还是喊热,宋慧娟这才睁了眼摸了摸她的脑袋。 “没起热,”宋慧娟把床帐子全都勾起来,又问她,“还热不热了?” 小明宁这时才指着里头的人说,“爹热。” 第189章 宋慧娟忙坐起来,探了手去,摸了会儿,不是一点儿的热,也怪不得小明宁能觉出来,手往下一摸,身子比额上还滚烫。 宋慧娟当即点了灯,“明宁,喊喊你爹,娘去打水。” 小明宁也不敢再趴在她爹身上,乖巧的坐在旁边守着她爹,“爹,爹……” 宋慧娟端了盆凉水来,勾起床帐子,陈庚望已经醒了,就是一打眼就知道人晕沉沉的,不大精神,“发烧了?” 正站在床边往盆里按布巾的宋慧娟点点头,拧去布巾里的水分,覆在了他额上,“先去去热。” 陈庚望这会儿人也老实了,往年哪会是这个时候发烧,他一年到头不生一回病的,就是一旦发了烧就得折腾几天,这一回说到底还是寒气入了体,这么热的天儿出点儿汗是再正常不过的,就是真忍不住了,下河也得看着时候。 宋慧娟这些心里话没再唠叨他,见他闭着眼也不知道睡没睡,宋慧娟哄了哄小明宁,她一个小人儿也撑不了多久就开始眨巴眼儿。 宋慧娟自己守着,坐在床边也没上床,过十来分钟就换一块布巾,这个点不好去请大夫,好歹先把热退了。 天微亮,宋慧娟打了个哈欠,起身摸了摸被子下的那具身子,还有点儿热,但好歹没刚才烫人了,宋慧娟这就放心了。 等再歇上一天半天的,大约就能好了,宋慧娟拧了块儿布巾搭上去,才端着盆出了屋,还得赶紧做饭。 陈明实从床上爬起来,照常去大床上看看小明宁,要是她醒了就给她穿了衣裳带着她下来玩儿,可今儿他一掀开床帐子没先注意到小明宁,反而看到还在睡觉的他爹。 陈明实有些惊讶,毕竟陈庚望哪会比他起的还晚,但他随即注意到了那条布巾,陈明实这才看了眼窝在小被子下的小明宁,见她还呼呼睡着,轻手轻脚放下床帐子就出了屋。 “娘,爹咋了?”陈明实没有先去茅房,直接钻进了灶屋,“是不是发烧了?” “摸着有点儿热,”正坐在灶下烧锅的宋慧娟见他站在门边,便也劝了他两句,“你这两天可不能下河了,出了汗又下河,不发烧说啥哩?” “知了,”陈明实得到答案,立刻就跑去了茅房。 宋慧娟这边做好饭,顾着他们娘仨先吃了饭,才腾出手进屋看看,陈庚望还没醒,大抵也是这些日子累的太狠了。 宋慧娟没把人叫醒,把正在院子里给她搬桶的明实喊到身边,“娘去东地浇水,你带着明宁在家里守着你爹,等人醒了锅里留的饭就端过去,可知了?” 陈明实看了看那扇小窗,有点犹豫,他更想跟着他娘下地干活,至于他爹,不是睡一觉就好了吗? 可陈明实看着他娘的难得罕见严肃的神色,又只得点了头,“知了。” 宋慧娟一个人就不用推架子车了,提着扁担,两头挂着两个木桶就往东走。 她在地里干了不到半个钟头,刚掏出帕子擦了汗,一抬眼就瞧见原本还在床上躺着的男人也挑着桶朝她走过来,前头俩孩子正带着小黑跑,见她看到了,就举着手喊,“娘!” 宋慧娟倒了剩下的半桶水,才挑着扁担走过去,她摸了摸俩孩子,才问正摇着手把打水的陈庚望,“还烧不烧了?” “不烧了,”陈庚望连头也未抬,打了水直接就下了地。 宋慧娟见他脚步还算稳重有力,便也没再说什么,提起他刚打满水的桶就跟了上去。 晌午吃了饭,俩孩子也不闹着要下河了,宋慧娟用晒得暖热的水给俩人擦了擦身子,至于陈庚望,宋慧娟连水都没让他碰,“先忍忍,等这几天过去了再洗。” 看着那妇人端着盆侧对着他,陈庚望便没再坚持,夜里他精神不足,可也知道那一条条布巾都是她熬着眼给换的。 等晌午睡过,还是去地里接着浇水。 一天都没什么事,到了夜里,陈庚望身上黏糊的厉害,他只说,“用热水擦擦不妨事。” 宋慧娟也知道带着汗睡不好,到底还是让他用热水擦了身子,门窗都关的严严实实的,就差把勾起来的床帐子放下来了。 陈明实就打趣,“放了床帐子就是新娘子了。” 逗得小明宁捧着肚子直笑,连宋慧娟也没忍住笑出了声,惹得陈庚望一把就把布巾甩进了盆里,抬了眼就瞪了过去。 陈明实知道玩笑开大了,忙不迭躲在了他娘身后,宋慧娟见了脸上的笑就收了起来,放下他刚扔过来的布巾淡淡看了眼,招呼着身后的明实,“去把水倒了,赶紧睡觉。” 什么话宋慧娟都没说,这父子俩她总怕又变成上辈子的冤家,可见她这小儿像耗子见了猫一样的躲着陈庚望,她心里也不是滋味。 亲生的父子俩,哪里会有什么深仇大恨? 睡到半夜,宋慧娟听见明实起夜的动静,人就坐了起来,等人进了屋她才又躺下,摸了摸挨着身子的小明宁,可看了看里头的陈庚望。 就是这一探手,宋慧娟又摸到了滚烫的那具身子,她点了灯放到床边,仔仔细细摸了摸,宋慧娟才能确定里头的人又发烧了。 披着衣裳起来,宋慧娟端了盆凉水,又是一通忙活,好歹陈庚望这会儿人已经醒了过来,就是身上没劲儿,“又折腾你了。” 宋慧娟没心情听他说这些,但面儿上还是稳当当的给他换了条布巾搭在额上,“多睡儿,养足了精神才好。” 这么一折腾,宋慧娟又是大半夜没睡,等天亮了,温度也降下来了,宋慧娟揉了揉眼睛,出了屋去做饭。 早间的饭,陈庚望吃的就不多,宋慧娟还特意给他煮了鸡蛋羹,可也就吃了一个馒头,连那一大碗的汤也没喝完。 见他这反应,宋慧娟就有些不放心,等明实背着书包出了门,宋慧娟还没出门,她开口劝要推着架子车下地的男人,“没啥精神就再歇歇,地里也没多少了,总得把身子养好了。” “不碍事,”但那做惯了主的男人怎么会被她三言两句就劝住,只回她一句,“我心里有数。” 宋慧娟一上午都提心吊胆的,可一整个白天瞧着人也没啥事,晌午那么热的天儿摸着都没事,宋慧娟就稍稍放了心。 可一到夜里,人就又起了热,宋慧娟给搭着湿布巾,等天亮人就又好了。 一回两回不算啥大事,这来来回回折腾了三四天,不论陈庚望再怎么说,宋慧娟也坐不住了,这时连北地也都浇了一遍水,家里没啥活儿了,陈庚望也就不再拦着那妇人了。 宋慧娟给他捂紧了被子,嘱咐小明宁,“娘去前头请大夫,你替娘守着成不?” 小明宁也是头一回被委以重任,朝她娘重重点了头,紧紧握着她爹的手,等外头的门被人关上,小明宁才反应过来,可看着对她笑的她爹,小明宁心里就不害怕了。 宋慧娟去了前头,跟小许大夫大概说了说情况,还是把人请到了家里。 人刚到家的这会儿,陈庚望还没睡下,人也比夜里有精神,许秉盛把了把脉,问了陈庚望自己的身体,最终才开了药,“拿着药先吃三天,这几天不能下床再受凉了。” 这回有了大夫的话,陈庚望也不得不遵医嘱。 原本是等着地里的活儿忙完宋慧娟能回一趟大宋庄看看,这会儿也分不开身了,宋慧娟坐在屋檐下熬药,陈庚望在大床上坐着,有小明宁闹着也不算难熬。 “趁热喝了,”宋慧娟把熬好的药递过去,小明宁一闻见这苦得熏人的味道就捏着鼻子往出跑,陈庚望倒是眼也不眨,几口就喝了个干净。 这一副药喝了三天,果真见了效。 可宋慧娟提着的心还没放下,一停了药到了夜里,人就又起了热。 这一回就是请小许大夫也不成了,宋慧娟真是着了急,她不知道该找什么人来看了,看着人反反复复止不住烧,宋慧娟也只能先把手里的布巾给搭上去。 等天一亮,宋慧娟就去后头拍了陈庚良家的院门,开门的是孟春燕,可这一回宋慧娟不是来找她说话来的,见面就问她,“老二在家?” 孟春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但见往日最是镇静的大嫂这般严肃,她便没顾得上说几句话,回过头就往里喊,“庚良,大嫂来了,有事哩。” 陈庚良打里屋出来,他也难得见他大嫂来找他,便把人往屋里请,“大嫂,咋了?”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55节 宋慧娟没跟着进屋坐,她这时哪儿还能坐得下,三两句跟陈庚良说完,“我想着借洋车子回一趟大宋庄,看看那边有没有啥人能给你大哥瞧瞧。” 陈庚望这几天都是夜里的事,即使请了小许大夫,外头也只当是起了热,再寻常不过的事,连陈庚良也是这样想的,他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他大嫂说的这个样子,但他也怀疑他大嫂的话,当即站起了身,“去前头崔家庄,那边有个老大夫,我这就拉大哥去看。” 饭也顾不得吃,陈庚良就跟他大嫂去了前头,直到进了屋亲眼看到短短几日就消瘦了许多的人坐在床上,陈庚良几尺的汉子也红了眼,忍不住怪罪他,“你也不说?” 陈庚望倒笑了笑,反倒问他,“吃饭没?” 陈庚良摇头,“先去看病,前头崔家庄的老大夫可好了,明茂他大舅前两年发烧就是在那儿治好的。” “成,”陈庚望搂着怀里的小明宁,“去带跟你二叔吃饭。” “我不饿,”陈庚良把小明宁抱下来,“大嫂去铺架子车了,这就走。” “也不差这一会儿,”陈庚望摆手,“吃了饭再去,我也饿了。” 陈庚良到底还是吃了饭,宋慧娟端着鸡蛋羹给他喂了大半碗,汤倒是没喝多少。 陈庚望这边上了车,小明宁也闹着要去,宋慧娟头一回对她严厉,“这时候别闹人,跟你二婶先去后头,晌午你二哥就回来了。” 陈庚望对她还是宽容温和,“去罢,听你娘的话,在家跟你娘等着,太阳落山之前爹就回来了。” 这话无疑是要宋慧娟也留下,可她怎么会愿意?宋慧娟没说话,把人送到后头,跟孟春燕交代了两句,狠下心就往前走,到底跟上了前头的那辆架子车。 埋在被子里的陈庚望清晰听到身旁多了一双熟悉的脚步声,他没把头挪出来,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握住了那双搭在车边上的手。 第190章 正是热天儿,满头大汗的陈庚良拉着车坑坑洼洼走了大半个钟头才找到那崔大夫家里。 刚停下架子车,就看见打里头出来了一老一少,那老人身上穿着秋天的厚褂子,头上戴了顶毛帽子,那年轻人把他扶上了架子车,捂紧了被子才晃晃悠悠拉着车走了。 宋慧娟把一幕看在眼里,猜想着陈庚望的病许是就是那样。 架子车靠着墙停在外头,陈庚良扶着人进了屋,宋慧娟拎着个包袱跟了上去。 前头排的有人,陈庚良拉了张凳子给陈庚望坐,宋慧娟不住地看看前头,又低下头看看身边的人。 陈庚望拉着妇人温热的手,希望以此能缓解她焦躁的情绪,可明显是没什么用的,连陈庚良也坐不下,他紧紧盯着前头的人,直到里头喊了声,陈庚良忙转过身把人扶了进去。 坐在黑漆长桌前的是以为年过花甲的老人,但身子骨看着很硬朗,虽有了白发,可说起话来中气十足。 “先把把脉,”老大夫戴着个黑框眼镜,长长的眉毛往四周炸开,但底下的那双眼睛却极是温和。 宋慧娟闻言就弯下了腰,挽起陈庚望放在桌面上胳膊上的袖子,露出了里头紧致却已然消瘦的胳膊。 老大夫搭上手摸了会儿,才问起病症来,宋慧娟刚要开口,那老大夫就摇了头,“自己说,总还记得罢?” 陈庚望放在腿上的右手握住这妇人的手,才如实讲了这半个月反反复复发的烧,连同吃的药也都说了出来。 老大夫听罢,便问,“开的药方子带了没?” 宋慧娟忙从胳膊上挎着的包袱里拿出了张纸递过去,“按着这方子吃了几天也没事了,烧也退了,可一停了药夜里就又发烧了。” 老大夫拿着一张薄薄的纸仔细看了小半晌,取了眼镜,说道,“换个手。” 陈庚望随即便伸出了右手,宋慧娟看着老大夫闭了眼把着脉,心里就有些紧张,不知道老大夫会咋个说。 “这方子没啥问题,按着前几天的病症用的药是对症的,”老大夫松开手,拿起左边的一张纸就写起来,“现在这病看着严重,实际上再吃几服药就能好了,可是有一条,最少是这半个月都不能再下地做活了。” 说罢,手上的那张纸也写完了,交给身后的一个小女娃,“喊你三叔去抓药,三帖药。” “诶,”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女娃娃拿起纸就跑进了后院。 听了老大夫这样说,三人都松了口气,宋慧娟还是多问几句,“除了这几贴药,还有没有啥要讲究的?” “就按着平常发烧照看就行,”老大夫站起身,打小孙女手里接过药递过去,“等药吃完了看看啥情况,要是没啥事也就好了。” 这老大夫的话多少让宋慧娟的心真正放了下来,她接过药,放进了包袱里,也掏出了一张大团结,“让您多费心了。” 治病救人不是一场善心的修行,不能让人家做赔本的买卖,只要大夫能把病治好,教一家人放了心,那日子才能稳稳当当的过下去。 回去的路上明显比来时好多了,陈庚良心里也松快了,说起话来就轻松多了,“大哥也是,这么热的天儿还下河,回头教明守明安知道了,不定多忧心哩?” “这事跟他们说做啥?”躺在架子车上的陈庚望看了他一眼。 陈庚良也不是那不懂事的几岁小孩了,怎么不知道,“大哥别操心这些事,还是赶紧把身子养好要紧。” 这是实话,宋慧娟也深以为意,“这些日子别折腾了,赶紧把身子养好才成,再过半个月明安许是得回来哩。” 怎么说也要赶在陈明安回来之前养好身子,除了这个紧要的,还得嘱咐那俩小的,不要说漏了嘴。 回去的路上没有抄近道,这会儿都快下午了,怎么也要找个摊子吃碗面垫垫肚子才成。 宋慧娟知道陈庚良口味重,指着前头的陕西面馆说,“去吃那个成不?” “大哥吃不了,”陈庚良摇头。 “就去那儿,”陈庚望发了话,“那么大的面馆还没几种面?” 陈庚良停下车,把人扶下来,陈庚望也不让人扶着,自己就走进了面馆。 陈庚良要了一碗油泼面,宋慧娟点了份儿臊子面,至于陈庚望,宋慧娟跟人店家说了说,给下了份汤面条。 这儿的面食跟往常在家里做的不大一样,宋慧娟做了十几年,就是一辈子也都是那老几样,几个孩子都吃的清淡,她一辈子没做过重口的饭菜。 不仅是宋慧娟一个人这样做,而是他们这一个省,也没什么重口的面食,有些人家至多是往碗里添几根辣椒,孟春燕进了门就做的重口饭,她娘家那边 有打西北嫁过来的婶子,那做饭的手艺也就此传了过来,等孟春燕进了门也就带给了陈庚良。 等吃过饭,三人就继续赶了路。 一到家,安顿好陈庚望,留着兄弟俩说会儿话,宋慧娟拎着药进了灶屋开始熬药。 这边添上水点着火,宋慧娟就去了后头接小明宁,还没进门,就听见了声音。 “四哥,等我!” “快点,快点!” 院门敞开着,俩人这会儿正闹在一起玩儿,小黑瞬间就发现了主人,汪了两声。 小明宁也注意到了,立刻跑向宋慧娟,黏着她不肯下来,她心里还记挂着,“爹哩?好了没?二婶说那大夫可厉害了……” 宋慧娟听她说完,才问,“你二婶哩?” “娘去自留地了,我在家看着明宁,她才睡醒,”陈明荣一张脸长得和陈庚良最是相像,尤其是一双眼睛,可这性格却更像孟春燕,够活泛。 “那明荣跟大娘去前头成不成?”宋慧娟摸摸他的脑袋,“大娘买了桃酥,明荣也去吃罢。” “诶,”没有哪个小孩子能逃得过这些好吃的点心,陈明荣也一样,屁颠屁颠就跟了去。 进了院子,宋慧娟把小明宁放下,打包袱里掏出一张黄纸包裹着的点心,上头封了一张四四方方的红纸儿,草绳子一拉就开。 “慢慢吃,吃完了还有哩,”宋慧娟给明荣拿了一整块,小明宁先给了半块,她人小手也小,拿不住比她手还大的桃酥。 俩孩子吃着桃酥,沾的满嘴都是,宋慧娟给擦了擦,又倒了点茶喂了,“喝点茶,别噎着了。” 娘几个坐在屋檐下,宋慧娟看着药,俩孩子也乖巧的吃着桃酥,好不惬意。 “娘,明宁还想吃,”小明宁张开小手。 “明荣也要,”陈明荣也跟了上去。 “明荣,”陈庚良打里屋出来,把人呵住,“桃酥吃多了可上火。” 陈明荣看了看他爹,也就把伸出来的手收了回来,宋慧娟见了可不许,把拿出来的桃酥塞到小明荣手里,“再吃一块也不碍事,又不是没有买,孩子吃了才不算白买哩。” 陈明荣还是个五六岁的孩子,怎么能扛得住诱惑,还是接下了好吃的桃酥。 “你娘哩?”陈庚良问他。 陈明荣歪在他大娘身边,“娘下地了。” “走,跟爹回家,”陈庚良上去就要拉人。 “我不回去,”陈明荣想留下来玩儿,掰下手里的桃酥递过去,“这半块儿给你吃。” 陈庚良摆手,“爹不要你这半块桃酥,跟爹回家。” “那,都给你,”陈明荣看着自己伸出去的桃酥有点心疼。 宋慧娟教这孩子逗笑了,“你先回去忙,教明荣留下来跟明宁玩会儿。” 陈庚良倒没在坚持,只是嘱咐他,“吃了这块儿可不许再吃了,明宁这么小还没你吃的多,得让着她。” 咬着失而复得的桃酥,陈明荣嘟嘟囔囔,“知了,知了。” 小明宁拿在手里也高兴着,拉着她四哥就进了里屋,瞧见了躺在大床上的她爹就喊,“爹,桃酥。” 刚有点困意的陈庚望瞧见趴在床边的俩孩子,也打起了精神,“明荣也来了?” “嗯,”陈明荣也把手里的桃酥递过去,“大爷吃。” 陈庚望摇了摇头,“大爷不吃,你们俩吃罢,晌午睡觉没?” “睡了,”小明宁嘎巴嘎巴咬着酥脆的桃酥,“娘说不教你睡,等喝了药才能睡。” “成,”陈庚望侧着身子和俩孩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更多的是听他们俩说。 等宋慧娟进来,便瞧见俩孩子自己玩儿的热闹,倒是床上的陈庚望已经没什么精神了,她把已经放的温热的药递了过去,“能喝了。” 还是一骨子苦味,陈庚望几口喝干净,看得俩孩子直瞪眼,扒着他的胳膊就要看碗,“娘放糖了?” 宋慧娟笑了笑,“药咋能放糖?” 说罢,扶着人躺下,把俩孩子带出了屋,择着篮子里的韭菜,问道,“晚上煎菜馍成不?” “成,”小明宁也伸手帮忙。 “明荣喜不喜欢吃菜馍?”宋慧娟又问蹲在身边的人。 “喜欢,”陈明荣点头。 “那成,等会儿大娘给打红薯汤喝……”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56节 第191章 这一次,老大夫开的药奏了效,三帖药吃完,陈庚望的病终于止住了,夜里也不起烧了,宋慧娟提着的心稳稳当当落到了实地上。 等到陈明安回来,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爹瘦了。” 宋慧娟放下她手里的包袱,抬头看向陈庚望,还是那么高的个子,脸上的肉一点儿都没了。 陈庚望自个儿倒没觉出来,宋慧娟给他熬了半个月的药,也没敢给他什么东西,家里一天三个的鸡蛋没少,虽不像前些日子瞧着削瘦,可仔细瞧那脸上还带着病气儿,比着生这场之前到底还是瘦了。 “天儿热,吃不下东西,”陈庚望给了一个最合适的理由,陈明安也没瞧出来什么不妥,只当是她离家久了,顺口说道,“瞧着比着往年瘦的多了。” “学校的课忙不忙?” 难得陈庚望问起学校的事儿,陈明安有些奇怪,但也啰里啰嗦跟他讲了些学校的事儿。 在一旁收拾东西的宋慧娟听得津津有味儿,她对外头这些从未了解过的世界是很新奇的,明守报喜不报忧,他上学这几年很少跟她说学校的事儿,好在明安每次回来都会跟她说说她在学校发生的事儿,这无疑是给宋慧娟打开了一扇了解外头世界的窗户。 陈明安说了许多,牵着小明宁跟着她娘进了灶屋,见那瓷盆里腌着的肉,她就有些馋了,“娘,晌午吃鱼?” “想着你回来,你爹昨儿天还没黑就下了网,”宋慧娟坐在案桌前,开始着手准备。 提起陈庚望,陈明安往外看了看坐在屋檐下正收拾渔网的人,“我还是觉着爹比去年瘦的多。” 宋慧娟也顺着陈庚望找好的借口往下说,没道理要她在外头上着学还操心家里的事儿,“一到夏天人就吃不下饭,地里又浇水又播种,忙得了,这才没歇几天,歇歇就好了。” 话是这样说,转眼入了冬,地里的活也忙完了,宋慧娟就腾出了手,每天三顿饭她都想着给大大小小都补补身子,每天的鸡蛋不少,就是鱼肉半个月也能吃上一条,河里剜出来的莲藕也炖了汤给爷仨喝。 她这样费尽心思,陈庚望脸上好歹是添了点儿肉,脸色瞧着也好多了,连两个孩子也都长高了,人倒不显胖。 她这几个孩子都是瘦长瘦长的,陈庚望虽说前些年脸儿瞧着方方正正的,可也不是个胖脸儿,至于她就更不是了。 “娘,我的书包哩?”陈明宁满了六岁,按着新规定,过了这个夏天就能上学了,倒不像她前头这几个哥哥姐姐还得再等一年。 “家里头里屋长桌子上放着哩,咋了?”宋慧娟正拿着铲子除草。 “我给秀荣看看我的书包,”小明宁指了指前头的秀荣,目光没从那个大红的书包上移开,她也要把她大哥给她从省城里带回来的书包带出来显摆显摆。 宋慧娟抬头看了看太阳,看着已经跑在她前头除草的明安喊道,“明安也回去罢,把窗台子上的鞋收了,等会儿娘回去再做饭。” “晌午吃啥?我回去先做,”陈明安站起身,收了两人的铲子和篮子,走到她娘身边把手上的帕子递过去。 “出门前和了面,擀面条罢,”宋慧娟接过,擦了擦额上的汗。 “成,”陈明安看着跑在小路上的明宁,朝她喊道,“慢点儿。” “知了,知了,”已经跑在前头的陈明宁摆着手就回来拉她,“快点儿!” 陈明安到了家,洗过手,掀开盖在面盆上的布巾,里面放着一团已经和好的面,随手抓起一小把面粉撒在案桌上,拿起那团面,长长的擀面杖就压了上去。 等宋慧娟回来,陈明安已经把切好的面条下到了锅里,她打水洗手的工夫,那父子俩也走到了路口,明实推门进来,放下锄头,顾不得洗手先喝了一大缸子茶。 陈明宁见她二哥喝得水流到了脖子上,便问,“没带茶缸子去?” “没,”陈明实放下茶缸子擦了擦嘴,“咋都背上书包了?不是还有一星期才开学哩?” “秀荣说她的书包比我的好,连红玉也这么说,”陈明宁提起来就撅起了嘴巴,“明明我的更好。” “你的这个是城里时兴的,咱们这儿可没卖的,许是他们没见过,”陈明实安慰她小妹妹,“把书房放回去罢,弄脏了就不好看了。” “明宁,明实,洗手吃饭,”陈明安要开始盛饭了。 闻言,陈明实立刻去洗了手,陈明宁特意背着她的小书包跑出了院门,“爹,吃饭了。” 正站在路边和人说话的陈庚望朝她摆摆手,“这就回了。” 旁边站着的人注意到了小姑娘,笑着问她,“明宁,身上背的啥?” 陈明宁立刻就跑了过去,把她的小书包大大方方的炫耀给他看,“我大哥给我买的书包。” “真好看,大爷还没见过这样的书包哩。” “咱们这儿没有,”陈明宁可算找回了场子,“这是城里才有的……” 没等她继续炫耀,陈明安就来喊了,“明宁,娘叫你哩。” “爹,”陈明宁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炫耀的太过了,指定让她娘听见了,她不怕她爹,倒怕她娘,和陈明实颠倒了个个。 “回去吃饭,”陈庚望跟人摆了手,就此散开,带着躲藏在他身后的老来女就进了院子。 陈明宁一打灶屋门前过,就不敢自己走了,拉着她爹的手才磨磨蹭蹭进了里头,看着坐在灶下的她娘就安静了。 这个最小的孩子被陈庚望惯得不成样子,虽说没什么大问题,可就这一条爱跟人炫耀攀比就不成,满陈家沟大大小小哪个不看在陈庚望的面子上容忍她,连那些个岁数差不离的孩子也有好些听了家里大人的嘱咐,再不管教迟早要闹出事来。 宋慧娟还是没在饭前说她,等吃过了饭她坐在小圆木床上做着针线活儿,没忽略门口那帘子下头的一双红色布鞋。 陈明宁站在门口来回走动着,忍了好一会儿才敢掀开帘子,她蹑手蹑脚,“娘,后天你真跟大姐去北原吗?” 这个消息是她刚刚从她大姐口中得知的,要是照往常,她早就不愿意了,非要闹着一起去不成,可这会儿她娘还生她的气哩,陈明宁就没那个勇气敢这么做了。 “咋了?”宋慧娟也不回她,点头都没抬。 可这话听在陈明宁那就是确定了,她也不犹豫了,两条胳膊趴在床上仰着脑袋,故作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儿撒娇,“那你走了,我跟二哥咋办哩?爹做的饭一点儿也不好吃。” 宋慧娟明知道她是故意扮成这个样子,可听了还是想笑,但刚才的事情还没给一个教训给她,面上便也继续端着,她还没开口,打外头进来的陈明安就接了,“那也不妨事,娘跟我去的时间也不长,两三天就回来了,等娘回来你和明实还没开学哩。” “大姐也坏!”陈明宁见她大姐也不帮她,便直起了身子,“你们都坏!” 听她这样说,宋慧娟当即就冷了脸,放下手里的针线便问,“刚才背着书包去做甚了?” 陈明宁的气焰顿时烟消云散,一点儿也不剩了。 “娘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这是仗着你爹你大哥他们,没一点儿自己的本事,等往后你爹老了,自己立不住,谁给你撑腰?” 陈明宁老老实实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接了,惹了她娘,全家没一个人敢帮自己,这点儿数她心里还是有的。 “去堂屋跪着去,”宋慧娟摆了手,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把陈庚望对付明实这一套用在了她这最不听话的小闺女身上。 陈明宁乖乖掀了帘子,两腿一弯,就跪到了她二哥的位置上。 “娘,您别跟明宁一般见识,”陈明安等人走了才开口给她求情,“等她大了就好了。” “你们仨小时候哪个是她这模样的?”宋慧娟也做不下活儿了,干脆收了针线篮子,“你爹把他惯得不成样儿了。” 陈明安听了就想笑,前几年她爹怨她娘惯明实,谁知道这几年就颠倒过来了,可她爹也不否认,一点儿也不觉着有什么,好在当着她娘的面儿还知道收敛着,不然明宁也不是跪一会儿就能了事的了。 “不说她了,”宋慧娟下了床,又清点了一边她开学要带走的包袱,“带着这些也不少啥了,你自己的东西还想带着别忘了,明儿得赶个大早哩。” “都收拾好了,”陈明安等她娘清点完放了心才拉着人坐下来,“明儿您真跟我去?” “真的,”见她还不信,宋慧娟就笑了,“咋了?娘还能骗你?” “不是,”陈明安摇了摇头,“那明实跟明宁咋办?” “送你姥爷家去,”宋慧娟拍了拍她的手,“等中秋地里的活儿一忙,又不一定能赶着去了,明儿先去看看。” “成,”陈明安这下就放心了。 第192章 宋慧娟要跟陈明安一起去北原的事打陈明安当天一拿到录取通知书,进了院就门跟陈庚望说了,当时正拿着通知书看的陈庚望听了这话就看向了坐在身旁那同样看过来的妇人,他倒不知道这娘俩什么时候商量好的。 陈明安见她爹只看着她娘却不发话,便忍不住问他,“上次大哥考上大学就是您去送的大哥,这回也该让娘去送我了。” 宋慧娟打听她这大闺女提起这事心里的欣喜就转变成了紧张,倒不是指着陈庚望答不答应,而是她从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教她一个人去送怕是会找不到路。 坐在椅子上的陈庚望如何看不出身旁这妇人的心思,放下手里的红纸,点了点头,“明安说得有理。” 就这几个字,足以让已经十九的陈明安变成个小孩子,搂着她娘又蹦又跳,“娘,娘……” 内心的激动让陈明安说不出什么话,她如孩童般跟她娘分享这个比她考上大学还令人激动的消息。 宋慧娟同样高兴,不是为她,而是为她这个闺女能考出这个山沟沟高兴,为她光明的未来高兴,更为她改变了上辈子那样跟她一样相夫教子的命运高兴。 一家人都为这个好消息高兴,可直到今日,陈明宁才知道当日她大姐说的那话不是玩笑话儿,她娘真要抛下他们走了。 这天夜里,宋慧娟给俩孩子收拾了去大宋庄的衣物,才把人叫到身边来,“后头你大姐可要去北原了——” 话还没说完,陈明宁就可怜巴巴搂住了她的胳膊,“娘也跟着去,大姐说过了。” 宋慧娟摸了摸她的小脸儿,“对,你俩明儿去了姥爷家得留下住几天,正好畹兰和显维也都在家。” “知了,”陈明实倒没有什么,没人管了,在他姥爷家玩儿起来更痛快。 “那爹哩?”陈明宁还不肯死心,从她生下来还没离开过一天爹娘的身边。 “你爹?”宋慧娟看向了正坐在长桌前的男人,“也去哩。” 陈明宁一听就跳脚,松开她娘的胳膊立刻看着她爹,怒气冲冲的两边来回打量,“你们都去了,就把我和二哥扔家里。” 陈庚望放下手里的报纸,抬了头冲她招手。 陈明宁狐疑的看了看他,又回过头看了看她娘,没从俩人脸上瞧出什么来,便撅着嘴巴慢腾腾挪着步子过去,“咋了?” “你也想去?”陈庚望低着头看她。 陈明宁嘴硬,“我才不想去!” 陈庚望不紧不慢拉开手边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粉色的票,“你要是不想去,明儿这张票就给你大舅家的畹兰用……” “不成,”陈明宁一下子就伸出了手要抢。 陈庚望哪里会这么轻易把票给了她,手轻轻往上一抬,底下站着的小姑娘就够不着了。 陈明宁知道对付她爹的法子,两手按着他的腿就往上爬,“给我,我看看。” “看看好说,就是不能把票弄坏了,”陈庚望把举起的手慢慢放下来,但合着的手还没摊开。 “我知了,”陈明宁用了吃奶的劲儿在她爹的配合下才把那只大手掰开,拿起一张小小长长的票就给她二哥看,“是真的吗?” 这上头有些字她还不认得,只能寄希望给她二哥。 陈明实倒不是头一次见,把这张火车票放到桌子上仔细看起来,一字一句读了出来,“南丘至北原,硬卧下43.5元,乘指定日指定车4日内到有效。” “能带我不能?”陈明宁听了半天没听到自己的名字,也没听出来真假。 “上头没写,”陈明实摇了头,他也是头一次见这种火车票,大哥坐的都是硬座,那上面的写法跟这个不一样。 陈明宁这就分辨不出来了,她爹娘的意思截然相反,她看着站在床尾还在收拾东西的她娘,心里下了定论,也不再问她爹了,跳下床就伸出自己的小手指着坐在椅子上一直看着她的人,朝她娘控诉,“爹骗人!” 陈庚望笑出了声,见那妇人皱着眉头看她,便站起了身,“爹哪骗你了?那是你们看不懂。”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57节 说着,拿起桌上的火车票就指给了俩人,“这上头不是写了个字。” 他一指,俩个小脑袋立刻就趴了上前,这个字陈明宁认识,“孩,孩子的孩。” “对了,”陈庚望点点头,其余的话也不需多言了。 陈明宁这就明白了,“写了这个字就能带我了吗?” 陈庚望还未说话,他这老来女就便又问,“那二哥哩?二哥不去吗?” “去,”陈庚望指了指那个放火车票的抽屉,“都在里头。” 陈明宁立刻又跑过去拉开抽屉,拨开一看,里头还有三张哩,“二哥,咱们一起去哩!” 一直忙着收拾东西的宋慧娟把这爷几个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宋慧娟从不知道他打算要把俩孩子一起带过去,她收拾了半天这会儿才知道。 等入了夜,身边的小明宁睡下,她才问,“啥时候买的票?” “前儿一起买的,”睡在里侧的陈庚望连眼也没睁开,“把他俩放家里你又不放心,在家里也没啥事。” 说罢,人就拉上了身上的被子。 睡在外侧的宋慧娟也再没问,一下又一下慢慢地又摇起了蒲扇。 陈庚望打那日听明安提起这个话头,心里就拿定了主意,正赶着俩小的也没开学,也不是几年前闹人的时候,带着出一趟远门也不妨事,更重要的是让枕边的这妇人没后顾之忧,能踏踏实实的出去几天。 既然如此,就不用折腾再去一趟大宋庄了,至于中秋,等从北原回来再去也来得及。 秉着赶早不赶晚的想法,到了当天,天刚露出点亮光,宋慧娟就进了灶屋开始做饭,吃了饭还要赶路,这一路可不能饿着肚子。 陈明安带着俩弟弟妹妹收拾好了自己,连小黑也给安顿好了,这几天暂时先放在孟春燕家里,他们家养的也有狗,何况小黑当年也是打他们家抱回来的。 如此一来,就算没了后顾之忧。 宋慧娟这边做好饭,就招呼人进来,“别玩儿了,吃了饭还得赶路哩。” 一提起来要出门,哪个也不玩儿了,坐在案桌前努力吃着饭,连话也不说了。 等吃完饭,仔细收拾好屋子,宋慧娟清点一遍,陈庚望才上了锁,大大小小的包袱都背在身上,也不用特意推架子车了。 火车站离陈家沟有几十里的路,单靠两条腿走是要耽误时间的,出了陈家沟,往东走上一里地,站在旁边的大树底下,等一会儿一辆白色的汽车就来了。 谁家要是想进城办个急事,都是要坐这辆汽车的,又或者骑辆洋车子也成。 汽车坐半个钟头,天已然亮了起来,陈庚望提着包袱先下了车,宋慧娟抱着睡着的明宁紧随其后,俩孩子都跟在她身边,跟着陈庚望七拐八绕的进了一座三层楼,上头竖着个高高大大的牌子,写着几个大字——南丘火车站。 他们坐得这趟火车要等到九点多才开,宋慧娟看了看挂在这间屋子正中间的表,这会儿才七点多,还不到八点。 起的太早,人就容易犯困,连明实也靠着宋慧娟打起了盹,一排高高大大的屋子,里头坐的人倒不多,还是因着他们这里是小地方,平白的哪儿有那么多人家要坐火车跑那么远。 过了半个钟头,人渐渐的多了,陈明宁也睡醒了,窝在她娘怀里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地方,连味道都格外刺鼻,和他们那儿一点都不一样。 “娘,这就火车站?”陈明宁皱着小鼻子,她还接受不了这奇怪的味道。 “应该是了,”宋慧娟也是头一次到这儿,虽说她来过这边,可从来没想着进火车站看看,谁能想到有朝一日她也能坐上火车了。 “饿不饿?”宋慧娟感受到肩膀一松,原本靠着她打盹儿的明实也睁开了眼。 “不饿,”陈明实摇摇头。 一直等到墙上的表转到九点,才听不知打哪个喇叭里传出了个年轻女同志的声音,“南丘至北原的列车即将到达,请乘坐289次列车的乘客注意,携带好个人物品,请在三号窗口排队进站……” 这个声音响过,坐在椅子上的人陆陆续续站了起来,都朝同一个方向走去,陈庚望二话不说抱起了挨着那妇人正说话的明宁,对那妇人说,“走了。” 宋慧娟忙站起了身,拉着两个大的,便跟了上去。 这时,宋慧娟多少是有些紧张的,面对陌生的地方,拥挤的人群,她有些无所适从,可又不得不跟着人群一起挤,望着前面的那道身影,她定了定心,带着俩孩子一起走了过去。 一条狭窄的通道走了百十米,前面才豁然开朗,露出几条铁轨,长长的绿色火车就停在面前,几道门敞开,每道小门前都站着一个穿着绿色衣裳的人。 原本混乱的人此时就有了默契,重新排了队,纷纷掏出手上的车票,一个接一个踏上了台阶。 陈庚望回过头,对身后的妻儿道,“把票拿出来。” 第193章 轰隆隆响几声,滚滚浓烟升起,一条条绿皮火车驶动起来,载着车上的人奔赴到一个个陌生的地方,陈明宁和陈明实都紧紧盯着面前的一小扇玻璃,看着窗外空旷的土地在眼前疾驰而过,时不时和身后的人交谈着。 这时,宋慧娟好似忘记了陈家沟的一切,望着远处格外渺小的人,不断从眼前略过的村落,人的心胸也似乎如天地间一般开阔,不知不觉便忘却了俗世间的烦恼。 这一趟火车坐了三天才到地方,赶着一天中的晨曦下了火车,陈庚望怀里抱着还没睡醒的老来女,宋慧娟带着俩大的一起踏进了这片全新的世界,与陈家沟截然不同。 一出站,脚下就是一大片的水泥地,这一大片就叫做广场,广场上三三两两站满了人,往前走过一条路,对面便是一条长长的街道,再往里走还有街道,里面林立着数不清的店铺饭馆,应有尽有。 家家门前都挂着灯,橘黄的灯光大大小小,一盏挨着一盏,也就照亮了脚下的路,打火车上下来的人走向了其中的一家两家。 陈家这一家人走过这条东西横向的路,陈庚望才停下脚步,看了看身后的妇人,抬起头打量着这些格外引人的店铺,等脚步声渐近,他侧过头问,“想吃点啥?” 宋慧娟没答,先是看挽着她的俩孩子,“想吃啥?” 陈明安抬头打量了一圈,指着一家红牌子的饭馆,问明实,“吃这个成不?” 陈明实点头,他这会儿并不饿,更多的是被眼前这个繁华的世界看花了眼,他沉迷其中,才刚回过了神。 两个孩子指了,宋慧娟便看向了陈庚望,他抬起脚便往前踏上了台阶,几人穿过门进到屋内,陈庚望寻了个靠窗的桌子,一家人刚坐下来,便有三十多岁的女同志拿着一张纸走了过来,“这是咱们店里的菜单,您看看想吃点啥?” 坐在边上的陈庚望接过来,一眼没看就放到了桌面上,问坐在旁边的人,“瞧瞧。” 宋慧娟直接就看向了俩孩子,把面前的纸推到对面,“你俩看看想吃啥?” 陈明安接过来,俩孩子就一起看了起来,看了一会儿,陈明安指着一行小字说,“我要这个,一碗红豆粥。” 陈明实也指了一个,“山药粥。” 山药这是他们那边没有的东西。 陈庚望接过来,看了看,指着一道五红粥问身旁的妇人,“来个这个?” “成,”宋慧娟凑过去看了看,就问俩孩子,“也不吃别的了?光喝粥?” 没等俩孩子说话,陈庚望这边就跟人招了手,那女同志走过来,问道,“吃点啥?” 陈庚望把这几碗粥报了一遍,才问,“吃饼还是吃包子?” “饼,”陈明安和陈明实同时脱口而出。 “三份饼,”陈庚望把手上的纸递了过去,“再要两个素包子。” 那女同志接过,继续记在了纸上,又问,“别的还要吗?” “别的先不要了,”陈庚望看了看怀里有醒来迹象的老来女,“等会儿吃完再点。” “成,一会儿就上,”那女同志转身走向厨房。 这会儿,陈明宁就醒了过来,下意识地伸着手找她娘,宋慧娟忙把人接过来,给她擦了擦脸儿,“醒了没?咱等会儿吃了饭就得去你大姐的学校了。” “嗯,”陈明宁从她娘怀里坐了起来,自己好好的坐在了凳子上。 陈庚望把那张纸重新拿到手里,问她,“想喝啥?” 陈明宁很认真,挨个看了一遍,才回过头指给她爹看,“要这个。” 陈庚望低头看了眼,报给那女同志,“再要一碗紫薯粥。” 这个,也是他们那儿没有的,从来都是红薯,便是这红薯也分白瓤的和红瓤的,就是这紫薯没见过。 几碗粥一盘子就端了上来,配着饼和包子,一家人都吃的饱饱的,这些粥他们在家时很少做的,最常见的也就是红豆了,至于山药粥五红粥压根就没见过的。 吃完饭,陈庚望寻人问了路,一家人找了辆汽车,才继续往北原航天大学赶。 下了车,一条犹如乡里的国道宽的路把这所大学南北给分隔开来,一家人寻了个树下,等着明安拿着录取通知书去换条子,这里头的宿舍要拿着条子才许人进,没有条子可不许随意进。 陈庚望来回打量着周边的楼房,最显眼的莫过于中间的那一栋,这楼有六层高,样式瞧着老旧些,但侧墙上爬了一墙的爬山虎,绿油油的,格外惹人注意,多少人路过都抬起头看了一眼,连陈明宁也歪着头问,“这学校的墙上咋也有草哩?” 宋慧娟答不上来,她也不明白学校咋会有一面这样的墙? 爬山虎家里倒有,但很少有人会让它就这么爬了一墙也不打理,陈庚望想了想说,“回头等你大姐在这儿待些日子就知道了。” 说话的工夫,陈明安拿着条子就回来了,宋慧娟提着包袱站起身,“换好了?” “好了,”陈明安晃了晃手里的条子,“娘跟我上去罢,男同志不许上去哩。” “我也去,”陈明宁立刻从她爹腿上跳下来。 “那你可得给我帮忙,”陈明安提着包袱往前走。 “知了,”陈明宁从她二哥手里接过一个包袱就抱了起来。 这栋楼上不仅有今年刚招的新生,还有前两年入学的学生一起住着,人家这学校有规定,十点前便不许男同志上去。 好在,这次宋慧娟跟来了。他们娘俩两趟就把东西带完了,陈明宁分的楼层也不高,房间朝南,一年到头都有太阳,一间房六张床。 他们进来时,房间里还没来人,陈明宁挑了张南边靠西的床,两张床之间有一张长桌,平日里也能用,东西陈明宁自己就归置好了,一点儿也不用宋慧娟费心。 但宋慧娟哪里会不费心,总要看看她的床软不软和,能不能过冬,北原比着他们那边是冷不少的,但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她也不知,因此给明安准备的被褥是比着家里要再厚上一层的。 “这就行了,”陈明安收拾好,这间屋子也没来人。 陈明宁倒绕着房间来来回回转了好半天,连楼道也看了个遍,下了楼就跟她爹说,“这就叫楼房?” 陈庚望点点头,按着打听好的路要带着这一家子转一转北原,也算没有白来。 头一趟先是把这个学校南北两边走了一遍,这一个学校就有他们一个陈家沟大了,几亩地大的礼雅大厅,一栋致知楼瞧着比他们乡里都气派,可教他们这乡下来的人开了眼。 宋慧娟跟着了走一遍,才知道原来这些高楼大厦这时候就有了,不是上辈子她隔着电视看见的,此刻就眼生生的在她面前。 “真好,”她不免感慨,她多么庆幸她的孩子能来到这样的地方,有朝一日能学成本领,自立自强,改写了命运。 此刻,相隔几百里地的明守已然学到了真本领,在他的单位用他这几年学到的知识做贡献,也凭借他自己的努力在南定扎了根。 陈明宁拉着她娘,跟在她爹后面,“娘,咱等会儿去博物馆瞧瞧罢。” “成,”宋慧娟不知道博物馆又是个啥,可她去看看也不妨事,或许这是她这辈子出过最远的一趟门了。 逛了一整天,也只有一天的时间,陈庚望买的夜里的火车,三天后明实和明宁回去就要开学了。 晚上一家人在外头找了个店,这也是他们一家人头一回在外头吃顿正经的饭,早上那顿早饭是他们比着在北关吃的好,更多的是新鲜,他们没喝过这么多花样的粥。 这顿晚饭更是一场离别饭,吃过饭宋慧娟把明安送上了楼,眼看着她拐过了楼梯口,宋慧娟才从门边走出去,瞧见站在树下等着她的那爷仨,宋慧娟不禁抬起头往楼上看去。 而此时刚拐过楼梯口的陈明宁正站在窗前看着楼下的人,亲眼看着他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在昏暗的灯光下,陈明宁就明白了为什么她娘从不肯把人送到村口,送的越多越久,心里就越舍不得。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58节 匆匆来,匆匆去。 宋慧娟抱着疲累的小明宁坐在汽车上,瞧着早上还觉得陌生的地方消失在身后,连同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也一起留在了这里。 夜色昏暗,树叶斑驳,打在人脸上的光也是如此,宋慧娟偏过头,抹去了眼角的泪,不使它落到面上,惊醒了怀里的人。 夜里的火车,人仍旧不少,站台上的风吹在脸上也不嫌冷,身上的单褂子被吹出了风形。 回去的路上比不上来时热闹,那时满心欢喜期盼着见见外头的世面,可这世面搅乱了人心,回家的时间便觉得难熬了。 陈明宁也不扒着窗户瞧了,歪在她娘怀里有劲儿没处使,就缠着人腻腻歪歪,“娘,我回去了也努力学习,以后也跟大姐一样考大学。” “成,”宋慧娟的心还是定不下来,“娘也盼着你好好学习,以后有了出息也带娘出来看看。” “诶,”陈明宁揪着自己的小辫子东扯西扯,“娘,回去了……” 第194章 这一年,不仅明安考上了学,连宋浦为也终于有了孩子,去年年底成了家,折腾这么些年,连宋浦华的孩子都会跑了,他这个作二伯的人才定下来。 女方是宋浦华结婚那年跟着他跑回来的小姑娘,两人差了那么多,宋慧娟本以为就此作罢,但没想到俩人还是有缘分的,兜兜转转还是一家人。 那边三个弟兄都成了家,宋慧娟操的心也并不随之减少,家中的老父亲她还惦念着,今年刚参加工作的明守她也放不下,年关这半个月陈家不知来了多少媒人,一个个都是来给她大儿说亲事的。 但宋慧娟不知她那大儿的想法,也不好私自就给他应承下来,看了眼站在草棚子底下喂牲畜的陈庚望,宋慧娟只推脱道,“等过些日子明守回来再说,这事也得问问他。” 人走后,宋慧娟擀着面团的动作就慢了下来。直到这时,宋慧娟才恍然发觉,不知不觉中原来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今年她已经满了四十,连陈庚望也过了四十六,若是按着上辈子,明守这个年岁正是托人说亲的好时候,等过两年定了亲事就能迎新媳妇进门了。 打草棚子底下推门进来的陈庚望见锅里的水都开了,这妇人竟丝毫没注意到,便皱起了眉头,掀开锅盖便问,“下不下?” 宋慧娟被他一问才回过神来,忙站起身看了看锅,忙把擀好的面来回折叠几下,拿着刀几下就切成了粗细均匀的面条,来不及放在锅排上,拿起来就撒在了锅里,一手使着筷子拨几下,以防面条黏在一起。 坐在灶下的陈庚望见她不再手忙脚乱,才问道,“富征家里来说啥了?” “还是明守的亲事,”宋慧娟站在灶前,放了菜,重新合上锅盖。 陈庚望拿着烧火棍翻了翻灶里的柴火,下了定论,“这事不急,才工作半年,啥名堂都没折腾出来哩。” “诶,”宋慧娟点点头,她有些感慨,“看着明宁总觉得日子过得慢,仔细一算明守都该成家了,又不知道怎么过得这么快?” 陈庚望抬头看着站在灶前不知望向何方的妇人,她那面上不知何时也生出了皱纹,她又陪着自己过了二十一年了,还剩下十五年…… 到了年关,明守和明安都赶回来过年,才到家一天,宋慧娟还没找个时候问他,陈明宁就一路小跑回来跟她说,“刚才秀莲嫂子问大哥成家有没有啥要求?” “大哥咋说的?”站在灶前拿着勺子搅汤的陈明安立刻回过头来问。 陈明宁一挺小身板就装模作样学起了她大哥,“我没啥要求,爹娘相中就成。” “切,”陈明安就知道她大哥,摇了摇头继续搅着锅,“大哥这话说的一点也不真心。” “咋不真心了?”陈明宁凑上来问,“爹娘看中了不好吗?前头明宽哥刚结的婚,跟刘大娘闹了好几回了。” 陈明安叹了口气,放下勺子跟她小妹妹说,“爹娘相中是一条,可更重要的是大哥得相中人家,人家也愿意跟大哥过一辈子,就像小舅舅跟小舅妈一样,再说了就咱娘这性子跟谁闹气?以后大哥也不一定在家里过日子。” 宋慧娟听她这大闺女分析的头头是道,也直点头,“明安真长大了。” 陈明安撅着嘴巴就说,“娘夸人也不换一句,从小就说这一句话,我早长大了!” “是,”宋慧娟笑了,“没想到明安都能看明白这些事了,娘也就不担心你自己一个姑娘家在外头了。” “我不用担心,”陈明安笑笑,“其实成家也没啥好的,像娘跟爹过了一辈子,在家里也操持了一辈子,不是为咱们就是为舅舅他们,一辈子没为自己活过,我不想这样活。” 这几句话听在宋慧娟耳朵里,不单单是震惊,更犹如一记响锤,敲裂了她身上那层重重的壳。 而同样在屋外听见的陈庚望面色冷淡,这些话如同一只大手,无情的的掀开了他一直以来困着这妇人囚笼上的一层遮羞布。 陈明宁还听不懂这些话,唯一没有沉浸其中的她首先注意到了站在门边的人,她抬起步子走了出去,“爹。” 这时,宋慧娟侧过头看了看外头说话的父女俩,站起身掀开锅盖,看了看锅里的饭,才灭了灶里的火,朝外喊道,“洗洗手,吃饭罢。” 陈明安自然知道她这些话一旦传出去,会在陈家沟掀起多少风浪,她也是在这个地方长大的,但面对她爹娘,她是不惧的。 吃饭时,陈明宁又跟她爹说起了刚才遇见秀莲嫂子的事儿,陈庚望听罢并没什么反应,三两句应付了过去,但宋慧娟却想着真得问问明守了。 夜间吃过饭,在灶屋烧水的宋慧娟叫下来端水的明守,拍了拍身边的凳子,“来坐这儿,跟娘说说话儿。” 陈明守放下手里的木盆,并没坐到他娘身边,只说,“您等我会儿。” 说罢,人就低头出了灶屋。 宋慧娟瞧着人快步走进屋,又回来,一进来坐下就递给她一个纸袋子,“您拿着。” “啥?”宋慧娟没接下。 “这半年的工资,”陈明守连口儿都没打开,直接放到他娘手里。 “娘手里有钱,你拿着自己花,在外头不比在家里,用钱的地方多,”宋慧娟塞到他口袋里,“瞧着又瘦了,外头的饭吃不惯?” “吃得惯,”陈明守没再坚持,他知道他娘手里有钱,但这是他自己攒的,是专给他娘用的,即使这会儿他娘不肯要,那他临走前也是得留给她的,“外头也不花啥钱,吃住有单位管。” “那也得攒点了,要是遇见合适的女娃娃了,得花点钱给人家买点东西哩,”宋慧娟终于说起了正事。 但陈明守一句话就听明白了,他倒不像这个年龄的男娃提起这样的事会害羞,反而笑着说,“明宁说的那是玩笑话儿,我还没想过哩。” “也得想想了,”宋慧娟摇头,她早先听陈庚望的意思就不大赞同,要是非得搞出点名堂在成家,陈家沟这一个两个正当龄的娃娃们都成不了家。 “再不想等啥时候了?”宋慧娟虽说不想催他,可至少这事他心里得有数,“要是跟你二舅舅那样,娘头发都得愁白了。” “那不至于,”陈明守也知道他娘的忧虑,“再过两年,好歹等工作稳定了,我心里有数。” “成,”宋慧娟知道他心里的打算就不着急了,“你只要自己心里有数就成。” 几句话的事,只要陈明守这边拿定了主意,只要不是像老二那样拖到三十多,再等二年也不算晚,陈家沟这边她就能先应付过去。 了了这一桩心事,宋慧娟便一心开始准备过年了。 翻过年,连明安也二十了,照理说也正是说亲事的年岁,但因着她还在读书也不是时候,便也不会有人来给她说亲事。 几个孩子越来越大,连小明宁也不要宋慧娟看着洗漱了,跟着她大姐自己洗干净就跑进了西屋,打今年上了学,小明宁就自己一个人在西屋睡了。 宋慧娟忙完灶屋里的活儿,也有空闲能坐下歇会儿,手里的针线活儿也不急,陈明守打南定回来给这几个弟弟妹妹都买了身春天的新衣裳,宋慧娟打忙完了地里的活儿,就开始弹棉花,选料子。 今年地里的收成好,收的棉花也还过得去,今年除了要单给老二今年添的女娃娃做几身小衣裳,便再给老宋头做一身,老三家里那个会跑会跳的再做一身,至于老大家里那俩就不用她再做了。 宋慧娟缝着手上的小衣裳,尖尖的针一下子戳破了她的指头,宋慧娟猛然想起明安说的那几句话,她这一辈子不是为儿女就是兄弟,似乎从没为过她自己。 宋慧娟低头擦了指头上冒出来的那两滴血,看着手里的针线有些恍惚,她不是不明白明安的话,可她做不到,已经深陷其中的人想要逃离出来谈何容易,更何况这些都是她心甘情愿的,为了他们她心甘情愿。 她,只是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再走一回她的老路,她知道这条路走得有多么不容易,打掉了牙还要往肚子里咽的滋味不好受。 人都说人活一辈子,难得糊涂。 上辈子多少事陈庚望瞒着自己就那么稀里糊涂过完了一辈子,这一世她对这许多事仍是糊里糊涂,她不愿再争论那些可有可无的事儿,也不愿意把自己的时间都浪费到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可她不希望自己的几个孩子也这么过一辈子,糊涂也得要人自己愿意,怎么活要他们自己选,不该是被他人强压着头迫于无奈不得不糊涂的。 宋慧娟不知她这个几孩子以后的路好不好走,可她就知道一条,无论如何也比上辈子那样的境遇好,说到底只要他们兄妹几个能平平安安的便是最好的。 这一条是最紧要的,宋慧娟定了心,重新捡起了针线,埋头继续做着活儿。 但坐在长桌前的男人手里的报纸却没翻动一页,明安的那几句话搅动了这个已经人到中年的男人的心,他一直以来给自己编造的谎言如今被人轻而易举戳破了。 看着坐在床边坐针线活的妇人,陈庚望原本不安稳的心此时又得以恢复平静,她这一辈子都是他的人。 百年后,那张墓碑上提的字也是陈宋氏,也只能如此,只会如此。 第195章 过完年开了春儿,身上的棉袄脱下,刚换上单衣褂子下了地,乡里就来了人,大队里来人喊走了陈庚望。 宋慧娟这时正在自留地里除草,不拘是她一个人,一开了春儿家家户户就都扛着锄头下了地开始干活,土地分到自己手里,收多少粮就看个人的本事了。 过了会儿,就来人招呼了,“赶紧回家收拾收拾,乡里来人要给咱们照身份证哩!” 这话一出,趴在地头玩耍的小娃娃就问,“啥是身份证哩?” “这,我又没见过,”来通知的人也不知道,还是半路上遇见庚强被打发了过来,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身份证是个啥。 正好陈庚强这会儿过来了,但他也不知道怎么说,只好伸出粗大的手胡乱比划着,“就是一张纸,也不对,像纸,比纸硬点,上头写着名字,还有照片哩,庚望说都赶紧回去洗洗脸,换身整齐的衣裳,每家可都带着孩子去。” “春凤家里那个小毛头也去?”有妇人拿着铲子故意问。 春凤家里的小毛头才生下来还不满三月,这妇人一问,整片地里的人就都笑出了声。 “那去了有啥用,过了六岁才能拍,”来通知的人有些不耐烦,转头就要走。 又有妇人问,“也不说去哪儿?” 陈庚强不比这年轻人,笑着玩笑道,“咋还不知道?还是咱们的老地方。” 这话说罢,众人又笑作了一团,但也纷纷收拾了篮子,提着就往家赶,至于这所谓的老地方是陈庚望家南边的那片空地上。 宋慧娟提着篮子还没进家门,就看见了南边坐了几个人,都是大队里的熟面孔,陈庚望也在其中,院子里的小黑看见她叫出了声,便有人注意到她,朝她摆摆手,“明守他娘回来了?” 宋慧娟笑了笑点头,还未说话,便见陈庚望起身朝她走过来,宋慧娟见他似乎有话说,便跟着他进了院子。 “咋了?”宋慧娟放下胳膊上挎着的篮子,把草倒进了食槽里。 陈庚望的目光随着她转,打了水倒在盆里,“打了粮做的那身蓝褂子放哪儿了?” 宋慧娟走来洗了洗手,边擦着手边说,“就在箱子里放着哩,没寻见?” 看样子就知道了,宋慧娟放下布巾进了屋,取下箱子上的针线篮子,掀开盖子,从里头取出了她去年中秋腾出手刚做好的那身蓝褂子,“里头再穿件罢。” “这就成,”陈庚望三两下就换好了衣裳。 宋慧娟来回看了看,还是低头在箱子里找了件坎衫儿递过去,说,“天儿冷,再穿件也不妨事。” 陈庚望见她坚持,倒也没说话,解开刚系好的盘扣,随手就把妇人手里的坎衫套了进去,又重新穿上外头的蓝褂子,才出了屋。 宋慧娟散了头发,拿着木梳子重新挽了个圆髻,拿着块布巾站在院子里打了打身上的土就要出门。 但从茅房出来的男人叫住了她,“咋不换褂子?” 闻言,宋慧娟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并没瞧出什么不妥当,她眨了眨眼,问,“后头脏了?” 陈庚望不答反问,“你那身蓝褂子哩?”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59节 宋慧娟不明白他是啥情况,可见他坚持要自己换衣裳,便不自觉伸出手往身后拍打了两下,脚下迈进了屋内,解下身上的衣裳,翻着来回看了看,也没瞧出有什么脏污的地方。 既然换了,也没有再折腾的道理。 宋慧娟拿起俩人换下的衣裳就往水井边走,“明宁跟明实这会儿去学校叫晚不晚哩?” “这会儿不急,明宁他俩等放小假闲了去乡里办,”陈庚望拿着棍子拨了拨鞋上沾的泥,“明守更好说了,他那边单位照看着就办了,明安那也省事,人家学校的学生上千口子,一起就办了。” “也是,要真跑回来办也费事,”宋慧娟几句话的工夫就把俩人的褂子洗了出来,拧出多余的水分,顺手搭在了晾衣绳子上。 外头的人越聚越多,你一言我一语,树上的鸟儿扑簌簌就抖着翅膀飞走了。 宋慧娟跟在陈庚望身后出了门,远远的站在门边听人家乡里的同志说缘由,其实他们这底下的庄户人家谁也不知道这算咋回事,有的连听也不听,只顾着跟身边的人东拉西扯了。 陈庚望等人家同志说完,招了招手,“静一静,这会儿就排队拍照哩,一家带好一家的娃娃,咱尽快拍完就散了,不耽误晌午回家做饭。” 这话说出口,只安静了几分钟转眼间就骚乱起来,有人说,“你先拍一个给大家看看啥样哩。” “对,庚望先给咱大家打个样。” “这好说,”陈庚望说着就坐到了那张凳子上。 扛着照相机的同志等人坐好,手里的机器轻轻一按,说,“成了,就是这个样,男同志这样利利朗朗的,领口整整齐齐的,想笑就笑,别把牙花子露出来就成。” 这句玩笑话说完,大家伙又笑成了一团,有人就指着贯日最爱玩笑的陈庚强说,“下一个,庚强去试试。” 陈庚强也不扭捏,打笑逗乐都是常事,他也就坐到那张凳子上,真就板了脸儿,可下一秒就破了防。 人家同志说,“这头发去打了水梳梳,咋成线团子了?” “春丽自己的头梳的板正,咋也不知道给庚强梳梳头?” “诶,”陈庚强故意叹了口气,“我家的男人没话讲的,梳子哪儿用得起,手指头一通就成了。” 众人如何笑不了,杨春丽也习惯他这幅样子了,抱着怀里的小孙子就撇嘴,“那是你,陈家沟这老老少少哪一个是你这混样子?” 众人笑得合不拢嘴,宋慧娟也弯了眉眼,逗着杨春丽怀里的小娃娃,坐在一旁慢慢等着。 虽说有陈庚望和陈庚强打样,可临到头还是有人出了岔子,听人家同志指挥着来回调整了小半天,还有那几岁的娃娃们也要拍,如此一来时间就拖长了。 陈庚望朝宋慧娟摆摆手,宋慧娟正侧着头跟杨春丽说话儿,便没注意到。 下一刻,人就走到了她身边,宋慧娟察觉到身后有人,抬头一看,便跟杨春丽笑笑,起身跟陈庚望走到了一旁的空地上。 陈庚望看了看剩下的这些人,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票子,“少说还得半个钟头,回家里做几个菜备着。” 这已经是常事了,打陈庚望开始担着陈家沟的这一摊子事,便常有人来,留在家里吃顿饭十回少说也有三回,有时是陈庚望在大队里一起跟人做事的,有时是同村陈家沟这些跟着他做事的,他这边留了人,宋慧娟就得着手准备饭。 “还照着那几样?”宋慧娟接过来,咋个做法还是要问问他。 陈庚望点了头,转身离去。 宋慧娟便拿着钱去了前头肉铺,割几斤猪肉,再提一条鱼,菜从后头的自留地里摘点,酒家里还有,白面馒头也有,便不需要再折腾了。 宋慧娟这边还没做好,就听见人进了院门,宋慧娟放下锅铲,出了灶屋,“先进屋,茶都烧好了。” “这就是培养出俩大学生哩,”陈庚强给乡里的同志介绍道,“一个比一个有出息哩。” “麻烦大嫂了,”那年轻的同志笑了笑,看着年岁还不到三十。 “这有啥?先进屋,锅里还做着菜,我先去忙,”宋慧娟说罢,等人进了堂屋,便又围着灶台忙活起来。 等人坐定,瞧着说了会儿话,宋慧娟这边就开始端菜,一道接着一道,最后上了个咸汤也便了事。 宋慧娟盛了碗咸汤,就着一块馒头便足以果腹,等那边吃饱喝足,又说上小半个钟头,宋慧娟才开始收拾碗筷。 “大嫂,不急着收拾,您还没照罢?”那年轻的同志没喝多少酒,瞧着还稳当,“给您和大哥照张。” “也不着急,你们先给村里的照完了再说,”宋慧娟擦了擦手,端着碗往出走。 那年轻的同志站起身,拿起了自己的照相机,“都照完了,就剩您一个人了。” 宋慧娟忙活了一中午,连胳膊上的袖子还没放下来,下意识的摆手,坐在方桌前的陈庚强道,“才吃了饭先歇歇,也叫明守他娘等会儿也收拾收拾,庚望也去洗洗脸。” “对,”年轻同志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我也有点迷糊了,大嫂也收拾收拾。” 宋慧娟朝他笑笑,端着剩下的碗就进了灶屋,开始收尾。 等她这边忙完,宋慧娟才腾出手进了屋,身上穿着的还是早上刚换的蓝褂子,对着明安给她买的紧张重新梳了一遍头发,上头还是簪着根木簪子。 理了理衣裳,宋慧娟掀开帘子走出屋,那照相机已经重新架在了院子里,“大嫂,先给您照身份证。” 宋慧娟依言坐到那张长凳子上,两手交叠,看着前头的大机器心里陡然生出一丝紧张。 “大嫂,笑笑。” “诶,”宋慧娟扯出了一抹僵硬的笑。 站在一侧的陈庚望看着面对相机的妇人两手紧紧握住,连身子也僵硬的不似平常。 “大哥,也坐下,”那年轻的同志直起身子,招呼旁边的陈庚望。 宋慧娟还没站起身,看着陈庚望两步走到她身边,就听到那年轻同志说,“大嫂,往边上坐坐,大哥往里。” 陈庚望推推她,宋慧娟才反应过来,两人照着年轻同志的指挥坐好,“往前看,这张不碍事,大哥大嫂都笑笑。” 这对同床共枕二十多年的夫妇,在这一刻相互依靠着,对着面前莫大的机器露出了一抹笑。 第196章 过了几天,赶着学校放小假,陈庚望一早带着放了学回来的陈明实和陈明宁就上了街,顺便把陈家沟这几百口人照好的身份证带回来,而宋慧娟得忙着家里的活计,便留在家里操持着家务活儿。 灶屋打扫干净,牲畜喂过,把俩孩子换下来的衣裳洗洗,连床上的被单罩子该洗的也要洗,该晒的也得趁着好天儿都晒晒。 等人推门进来,宋慧娟还正坐在水井边搓衣裳,原本趴在井边看她洗衣裳的小黑一听见动静就跑了过去。 宋慧娟抬起头去看,俩孩子已经跑了进来,身后倒没人跟着,“你爹哩?” “后头哩,说等发了身份证就回来,”陈明实落后明宁一步,转身把门关上。 “娘,你和爹啥时候照的相?咋不带着我也去?”陈明宁举着手里的那张两人合照的相片就跑到了她娘身边。 “你不是在学校里?这也不是专门去照的,人家同志留家里吃饭了,这才给照的,”宋慧娟抬头看了眼明宁手里举着的那张照片,只一眼便埋下了头手上继续洗着衣裳。 陈明宁拉了个小板凳就坐在她娘身边,指着手里的照片开始挑毛病,“娘笑得不对,爹连笑都没笑。” 宋慧娟把手里洗好的衣裳放进旁边的木盆里,看着小姑娘举到面前的照片,也认真的看了看,不大好意思的笑着说,“头一回拍,还没经验。” “不对,”陈明宁又发现了,指着右边的陈庚望,“爹好像笑了。” 宋慧娟还没挤出手上最后一件衣裳的水分,又被小明宁举到面前的照片挡住了眼,她便移开眼看了看,“咋不对?正好着哩。” “不对,就是不对,”陈明宁拿着照片跑进堂屋指给她二哥看,“爹是不是笑的也不对,看着跟平日不一样?” 坐在椅子上的陈明实把照片拿到手里,仔细端详小半晌,终于点点头,“明宁说的没错,就是不大对,爹跟娘笑得都不对。” “就是!”陈明宁拿过照片,还没跑去再给她娘看一遍,就听见她娘喊,“明实,来把被单拧拧。” “诶,”陈明实当即站起了身,几步走到他娘身边,接过沉甸甸的被单,拎着一头转着圈儿拧了几下,抬手就搭在了晾衣绳子上。 “二哥真高,我啥时候能长高哩?”陈明宁看着她二哥轻而易举就把被单扔到绳子上,便撅起了嘴巴。 “再等两年,”今年还没满十九的陈明实比陈庚望还高半头,身板倒跟陈明守一样都随了宋慧娟,个头随了陈庚望,高高瘦瘦的,陈明实笑着安慰她。 陈明宁失望垂头,她身边好几个要好的同学都比她高了,“再等两年?” “对,”陈明实摸了摸她的辫子,“辫子太长压着你了,再等两年到时候长得比娘还高。” 陈明宁一听,稳当当挺直了小身板就站在了她娘身边,“我跟娘还差多少?” 宋慧娟刚弯下腰拿起盆里的衣裳还没展开,陈明宁见她没站直,拉着人就不许她再动,“娘,得站好了,二哥快看看。” 宋慧娟停下手里的活儿配合她站直了腰板,陈明实回过身伸出手比了比,最后在他小妹妹的期待下给出了答案,半弯着的食指和大拇指露出五公分左右给她看,“就差这么多。” “还有这么多啊?”陈明宁一看就泄了气。 宋慧娟笑道,“好好吃饭,过两年该长高就长高了。” “成,”陈明宁嘴上应着,可还是满脸的失落。 陈明实给她找事做,“娘的身份证哩?拿给娘看了没?” 陈明宁立即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塑封过的黑白纸片,拿着就读起来,“姓名宋慧娟,性别女,民族汉,出生1949年2月28日,住址平原省南丘市北关县关庙乡陈家沟127号,底下还有编号哩。” “爹那张哩?”陈明实搭好被单,转过身擦了手,拿起那张照片看起来。 “在下面哩,”陈明宁随即就把下面的那张拿上来,又要开始读,被陈明实拦下,“娘跟爹穿的一样的衣裳?” “哪儿?”陈明宁立刻拉着他的手要看。 陈明实放低,指着那张俩人的合照给她看,“这不是?” “这咋看出来的?”陈明宁摇头,她是一点儿也没看出来,何况平时爹娘穿的不都是这样吗? “你忘了?”陈明实指着脖颈处露出来的盘扣,“娘做这件衣裳的时候不是你给盘的扣子,就这俩扣子,娘还改了两遍哩,你看这不是?” 闻言,已经低了头的陈明宁立刻又扒着他的胳膊仔仔细细看起来,“真是哩,爹一个,娘一个。”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推开院门进来的陈庚望听了半截话,但也不用他开口问,陈明宁就像发现宝藏似的跑到他身边特意指给他看,“你和娘穿的衣裳一样,我给盘的扣子。” 陈庚望倒也有耐心,饶有兴致的听她说完,眼睛看着站在那晾衣绳子后头铺展衣裳的妇人,见她只顾着忙活,这些话却似一句也都没听见,面上本带着的笑便渐渐淡下来。 直到夜里吃过饭,陈庚望才再次问起来,“明宁,身份证哩?” 坐在院子里跟着她娘乘凉的陈明宁跑进来,拉开床边长桌上的抽屉,露出那两张身份证,“在这儿哩。” 说罢,转身就出了屋又去寻她娘。 陈庚望移开上头两张身份证,露出底下的那张照片,对着桌边橘黄的光看了看,他没想到先教这最小的一个看了出来。 这张黑白照片是他们夫妇俩前世今生的头一张,上辈子那是跟着明宁去街上拍了一张,如今也只有这一张是他们俩的。 “娘知了,”宋慧娟倒了缸子茶,掀开帘子进了屋,正对面的男人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报纸,宋慧娟喝了口水,把茶缸子放到桌面上,“我先上去了。” 今儿一整天没闲着,晌午也没来得及躺下歇歇,这会儿忙完累得眼也睁不开了。 而看似坐的板正的陈庚望放下手中的报纸,低头吹了灯也掀开床帐子上了床。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60节 枕边的妇人连鼾声也出来了,但她这鼾声不似男人般的震耳欲聋,有一股她自己的意味,不轻不重,响几声便停了。 陈庚望在这黑漆漆的床帐子里一打眼看不清身旁妇人的眉眼,但看得久了,就能从中分辨出来,她好像还是二十年前一样,没啥大变化。 心也一样。 再过两三月,就是陈明实参加高考的日子了。 可事到临头,陈明实却跑了回来,扔下一句话,“我不考了!” 宋慧娟当天不在家,陈庚望见人跑回来撂下这么一句话,指着那墙也只扔了一句话,“跪着自己想想。” 等宋慧娟半下午回到家,一推门看见坐在堂屋闭眼休息的陈庚望就说,“建南家老大才二十三,这都抱孙子了,老二今年也定下了,说是十一月就成家哩。” 洗过手,宋慧娟这才往里走,可没走两步就看见了跪在地上的明实,宋慧娟这时才注意到男人的脸色。 陈庚望没听见妇人继续唠叨,睁了眼见她盯着墙边跪着的那不争气的,脸也不是脸了,起身就进了屋。 倒留下宋慧娟走了过去,问他,“今儿不是得在学校哩?咋跑回来了?惹先生闹气了?” “不是,”陈明实摇摇头,到底是什么缘故却不肯继续往下说。 宋慧娟在他这儿问不出来只能掀开帘子进屋去问躺到床上的男人,“咋了?” “咋了?”陈庚望一听她这无知妇人这会儿还这么冷静,心里压着的火儿就跑了出来,竟是一刻钟也压不住了。 陈庚望一掌拍在了床梆子上,“你不去问问你这好儿子,自己当家作主拍了板儿,何必还进这院门?干脆出去自立门户!” “真闹事了?”宋慧娟见他被气得说出这样的狠话,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身上的劲儿就骤然松懈,挡着的床帐子手一抖,飘飘忽忽挡住了人。 “他不愿意去考试,”陈庚望见她着了急,伸手勾住了床帐子,扶着人一并坐下来,才缓了缓自己的脾气,把她那小儿的意思说了出来。 宋慧娟不解,“不考试了?他也不说啥原因?” 但也无需陈庚望答她,宋慧娟心里就明白,要是她那小儿好好跟陈庚望说明了来龙去脉,陈庚望也不会说那样的话。 宋慧娟攒了攒劲儿,把手搭上陈庚望的胳膊,扶着床梆子站起了身,“我去问问。” 不论到底去考不考,都得有个缘由。 宋慧娟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唤人,“明实,你也跟娘说说是咋想的?” 陈明实低着头的对着他娘终于抬了起来,连那一直憋在心里的话对着他娘也才能张开嘴,“我在学校闹事了。” 可说到底也只有这么一句话,宋慧娟低了头看他,只是问他,“闹得啥事?” “我……”陈明实看着他娘的眼睛却说不出来,终于垂下了头,“娘,您别问了,是我对不住您。” 宋慧娟不知到底是为着什么缘故,教他说不出来,可她也不能再为难他,宋慧娟看着跪在她面前的小儿,心中愁绪万千,也只叹了口气,“唉……” 这天夜里,宋慧娟闭着眼熬了一夜没睡下,枕边的陈庚望没听见那熟悉的声音,耳边只有那妇人翻来覆去睡不下的动静。 这对夫妇俩,一个挨一个的,却都没宽下心。 第197章 天刚亮时,宋慧娟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她一夜未睡,眼中带着红丝,里侧的陈庚望也才睡下不久,宋慧娟收拾好自己掀开帘子,见她那小儿还挺着脊背跪在堂屋里。 “起来去洗洗脸,”宋慧娟挽起袖子出了堂屋。 同样一夜未曾睡下的陈明实闻言抬头看了眼他娘离去的身影,手撑着地面缓了缓,才拖着僵硬的身子跟着他娘出了屋。 宋慧娟从灶屋里的水缸打了水,看着格外老实的明实她也明白问不出什么,便把水倒进石台子上的木盆里,进了灶屋添水做饭。 陈明实望着水盆中的倒影,双手捧起一捧水,淋在了脸上,放置了一夜的井水不再冰冷刺骨,但足以清人心智。 坐在灶下烧锅的不是往日的这家中的男主人,陈明实擦了脸便钻进了灶屋,坐在灶下一根一根的塞着树枝,余光时时注意着坐在案桌前切菜的他娘。 陈庚望也没睡多久,宋慧娟这边还没炒好豆角人就穿好衣裳站在窗边的石台子旁洗手了。 一碗鸡蛋炒豆角,三碗面汤,宋慧娟端到案桌上便对灶下的明实说,“去洗洗手。” 陈明实起身去了屋外,三两下洗过,站在门口的宋慧娟侧身等他进来才腾出手去洗漱,对站在草棚底下看牲畜的陈庚望喊,“吃饭哩。” 听见声音的陈庚望洗了洗手,低头进了灶屋。 这时的氛围尴尬极了。 宋慧娟洗了手进来一瞧,明实自己端着碗坐在了灶下,陈庚望还是如常一般坐在门边,那碗里的豆角还没人动筷子,她走到墙边,另拿了碗,拨了一半,拿了俩馍馍放进去。 “只吃馍不噎得慌?”宋慧娟把手里的碗放到灶上,“菜不吃也得剩了。” 说罢,她便坐在了陈庚望边上,端起碗先喝了一口面汤,时不时夹了一筷子菜,连杂面馍馍也没吃半个。 陈庚望瞧着她吃的比往日还少,也没开口。 一顿饭吃了十几分钟,没有宋慧娟从中调和,这父子俩是一句话也说不了。 宋慧娟等这爷俩吃完,才开始刷锅。 刷锅水拌着麦麸子喂牲畜是他们庄户人家惯用的法子,陈明实自觉将盆里的水端到草棚子底下,舀出几瓢麦麸子搅拌后倒进了食槽里。 宋慧娟收了尾,见家中没了陈庚望的身影,等着她那小儿洗过盆,她便给他派了个活儿,“去北地里挖挖草。” 娘俩一并出了门,一个奔北,一个奔东,老得已经跑不动的小黑慢慢腾腾的跟在它主人身后。 不到晌午,宋慧娟提着装满野草的篮子往回走,原本关上的门这时大开着,她踏过门槛看到了堂屋里坐着三个生人。 同时,其中有位五十来岁的妇人也注意到了她,站起身来便问,“你是陈明实他娘罢?” 宋慧娟还没明白啥情况,连胳膊上提着的篮子也未放下,下意识地答应,“我是,咋哩?” 那妇人脱口便出,“你们家养的什么孩子?动人打人你们咋教的?只管生不管教……” 宋慧娟听得迷糊,满脑子里都是动手打人,她这会儿才知道明实在学校打了人,她还没回过神,坐在对面的陈庚望就站起了身,他还未言语,中间的一位中年男人就站起了身,“您咋又闹了?先坐下,咱既然来了,人家家里也不是不配合,玉辉在医院花的钱人家明实他爹说了,花多少给咱掏多少,好好说,都是为了玉辉,马上该考试了,也不能浪费俩孩子的时间不是?说到底这事玉辉也不占理。” 这位同志的话说完,那中年妇人才止住了话头,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下,猛喝了一口茶才安生下来。 “刚才都商量好了,您这会儿带着明实去医院看看玉辉,”那男同志继续说道,“咱们两家都是为了孩子好,发生点矛盾不要紧,可别耽误了孩子的人生大事。” “是,是,”坐在一旁的陈庚望不住的点头,对着坐在对面的妇人和男人赔礼道歉,“子不教父之过,都是我没管好,就按马先生说的,该咋办咱就咋办。” “对,”那马先生回过头又问蔡玉辉的父母,“这样可成?” “成啥?我家玉辉鼻子直流血,”那妇人撇了撇嘴,“这小兔崽子就好好的,要是以后我家玉辉有啥事了他也别想逃了去。” “这您跟大哥放心,”陈庚望点头,“今儿去了医院咱叫大夫好好给看看,有啥事我也不会逃,这十里八村的一打听就知道我陈庚望了,就是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 “那你——” “少说两句!”坐在边上的男人终于开口打断了身旁的妇人,“就按马先生说的,俺也不是不讲理,孩子该回去上学还上。” “你这怂人!”那妇人掐着腰站起来,“他一句话就给你吓住了?他十里八村的咋了?我拼了老命生下来的儿,叫人家随随便便就能打一顿,你腰杆子挺不直,我就叫俺兄弟来……” “你闹啥哩?”那佝偻着背的男人被逼急了,一掌拍到桌子上,“你要是不认我这个当家的,明儿就回张苞楼去!” “你还敢跟我呛!”那妇人也不是个好惹的。 眼看着俩人就要在这座院子里闹起来,陈庚望和北关的马先生就把俩人拉开了,马先生摇头,“这会儿还是先去医院看看玉辉,他那边才要紧哩。” 提起俩人盼了二十多年才老来的儿子,双方才熄了火儿。 而这时一直站在灶屋门边的宋慧娟才走了过去,她此时才知道坐在中间的这位马先生大抵就是明实在学校的老师了,宋慧娟只唤了一声“马先生”,便听陈庚望说,“去把那浑小子喊回来。” 宋慧娟虽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可她听见马先生说了一句“这事玉辉不占理”,心里大抵有了数,忙出了门去北地寻明实。 紧赶慢赶,宋慧娟打地里瞧见了正蹲着身子低头剜草的人,心里一松,就不由得显到面上,“明实!” “娘?”陈明实回过头,看着朝他走过来的人,满脸的疑惑。 “跟娘回家,”宋慧娟来不及多说,提起他身边的篮子拉着人就要往出走。 “咋了?娘,”陈明实随着他娘站起来,却没抬起脚,“到底咋了?” “马先生来了,”宋慧娟只得跟他说,“你这会儿就回去跟你爹去医院瞧瞧人家,跟人家好好说……” 没听他娘说完,陈明实就知道了,“马先生咋说了?” “到底咋说的娘也不知道,这会儿人家爹娘都找上门了,别的不说,现在你得先跟着你爹去医院瞧瞧人家,”宋慧娟心里着急,可她还刚伸手,人就从她眼皮子底下跑了,宋慧娟有些闹,“你!” 等宋慧娟提着篮子这边才进家门,就见院子里又闹了起来,她那小儿硬着脖子不肯低头,自己窝在墙边蹲着,他这副模样就惹了人家爹娘。 “就他这?”那妇人又冒了火儿,开始骂骂咧咧,“小兔崽子,有人生没人管的玩意儿……” 这句话可是戳着陈明实的肺管子了,怎么作弄他不要紧,可他不许有人辱他爹娘,当即人就站了起来,两眼狰狞,满腔的怒火喷涌而出,“你说谁哩?” 站在门边的陈庚望和马先生立刻出手去拦,但怒火上头的陈明实一点儿也不像平日里在家的模样了,宋慧娟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篮子一下子落了地,骨碌碌滚了老远,她忙喊,“明实!明实!” 宋慧娟跑过去,拉住了他的胳膊,肉眼可见的慌张,“明实,你咋了?” “娘,”陈明实仿佛此时才意识到什么,拉着他娘的手,嘴角扯了个笑,“我没事,马先生,也麻烦您跑这么远,我……” 宋慧娟似乎知道下一刻她这小儿要说什么,她的眼角浸出了泪,止不住的对他摇头,可陈明实望着他娘的眼睛,还是说出了那句话,“我不上了……” 这句话一说出口,宋慧娟就知道再没有回头路了,她这小儿往日里瞧着最是皮实折腾的一个,可他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又怎么会不了解他的性子,即使今儿这事她到了此时还不知道全部的来龙去脉,可她也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的就动手打人。 宋慧娟看着跪在她面前的孩子,眼里的泪再也止不住了。 眼见着这一场闹剧发生,马先生叹了气,拍了拍他这个学习虽算不上尖子的学生,“退学不是气头上说的胡话,老师想你还是得认真想想再决定,至少也得跟你爹娘再商量商量。” 说罢,马先生便走到那一对夫妇面前,“既然事闹成现在这个样子,看了今儿也商量不出啥了,蔡大哥先回去,等我回学校打个报告,咱再看这事咋办罢。” 闹到此时,马先生只得先带着那对方的爹娘离开了陈家的院子,陈庚望把人送出了院门,冷峻着脸几步走到屋内,端起桌上的茶缸子一下就砸向了跪在那妇人身前的人身上,也只怒道一声,“你这浑小子!” 第198章 这一掷来得突然,宋慧娟完全来不及阻挡,陈庚望再也压不住的怒火,那陶瓷做的茶缸子就直接砸到了陈明实的头上。 宋慧娟被眼前飞过的白影儿闪了下,她还来不及反应,紧接着就听见咣当一声,那茶缸子就骨碌碌落了地,宋慧娟听得他那一声怒吼,生怕他再扔一个,下意识地站起身就护了上去。 “你!无知的妇人!”站在方桌边的陈庚望见她以身护这浑小子,气她如此分辨不清是非,心中更是恼怒万分,一挥手挡开那碍事的帘子就进了里屋。 宋慧娟听得那脚步声远去进了屋去,才松开被她紧紧抱在怀里的小儿,她满心的酸苦,此刻却也顾不得怪他,只想着轻轻拨开他的头发,看着那鼓起来的一块,心疼的叹道,“起包了,起来,娘去拿酒给你擦擦。” 陈明实仍旧低着他的头,胳膊却使了劲儿紧紧抱着他娘,闻着他娘身上那股令他安心的味道,摇着头不肯起身。 宋慧娟见他耍起了小孩子脾气,不免好笑,有心无力的扯了个浅浅的笑,拍了拍他的背,把人扶起来,“别跟娘闹了,啊!”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61节 这时,仿佛刚才那场闹剧从未发生过一样,陈明实露出个大大的笑,由着他娘一伸手便站起了身,对他娘说,“那您等会儿可得轻点。” “知了,”宋慧娟侧过身进屋时,脸上的那抹笑意也随之消失。 掀开帘子,只一双脚露在床帐子外头,宋慧娟并没有刻意放缓声音,几步走到床尾,侧坐在床沿边上,把那双布鞋脱了下来,一手当着床帐子, 一手就把这双脚放进了床内。 宋慧娟的人也随着进到里头,看着睁着眼瞪她的男人,宋慧娟一句话也未说,只低垂了眉眼,倾着身子拉开了挨着墙放好的被子,左右铺开盖在了他身上。 放下床帐子,宋慧娟才走到桌前,拿起放在里头的那瓶白酒,往手心里倒了点儿,这才出了屋。 “别乱动,”宋慧娟侧着手把白酒滴在那鼓包的地儿,缓缓用着劲儿便按了上去。 陈明实也老老实实的坐在他娘边上,把脑袋歪在他娘腿上,远远望着门外的小黑,心里也安定了许多,睁开的眼恍惚间就闭上了。 宋慧娟的手指围着鼓包的周边一圈圈打转,等滴落在头皮上的白酒都瞧不见了,手上也不再湿润,宋慧娟才停住了手,拍了拍她这小儿的肩膀,“起来罢。” “娘,”陈明实睁开了眼,却没把头从他娘腿上移开,缓缓跟他娘说,“您回头跟爹说,别去了,这事我低不了头。” 这样的话说得没头没脑,宋慧娟到此刻还是不知道他到底是因着啥事能动手打人,虽说他的脾性比着明守明安是硬了不少,可这么大的人了,他也不是不懂事,这十几年也不是没跟同学闹过矛盾,可那两人之间相互推搡两下也是男娃之间惯有的,从没闹成今天这模样过。 “你也大了,”宋慧娟的目光不再停留在趴在她腿上的这个小儿身上,她明知道他拿了主意不肯说她是问不出来的,便也不再问,“自己能拿主意了……” 往日最是硬气,从不肯轻易低头认错,甚至今日被陈庚望砸那一下都没喊一声疼还对他娘笑的陈明实听见他娘这样唏嘘不已的话,却再也控制不住的流了泪。 那滚烫的泪水越过鼻梁,两行泪融在一起,浸湿了头下枕着的料子。 宋慧娟便由着那泪缓缓流下,手上却不住地拍着他的背,无人注意到她的面上也流了两行泪,一滴一滴都落在了趴在腿上的那张侧脸上。 宋慧娟的心又酸又涩,像是沉在了那南河里一样,她这些个孩子们一长大,便知道跟她报喜不报忧了,不仅是那俩在外头参加工作的大的,连她这小儿不知何时也学会这一套了,也只有最小的那个,每每回来还知道暖暖她的心。 坐在椅子上的宋慧娟眼看着日头偏了南,她终于还是站起了身,对着她这小儿说,“去打水洗洗脸儿,晌午娘擀汤面条。” 不论事儿再大,该吃的饭还是要吃的。 宋慧娟给自己洗了脸,便坐到案桌前开始揉面,一桶一桶的水填满水缸,红着眼睛的陈明实坐在了灶下,添水烧锅。 宋慧娟做好饭,给明实盛了一碗,便端着那个盛满的大碗进了屋,把碗放到长桌上,宋慧娟勾起床帐子,见躺在床上的男人闭着眼枕着压在头下的双臂,她便说道,“先起来,把饭吃了再睡。” 那躺在床上的陈庚望本就睡不下,听了这妇人的话,当即掀了身上的被子坐起来,趿拉着鞋坐到了长桌前,拾起筷子夹起了一根豆角,宋慧娟这才起身进了灶屋。 收拾好灶屋,宋慧娟打发明实回屋睡上一觉,她也进了里屋,人坐在床边却躺不下,便问,“马先生来说是咋回事了没?” 坐在床边看报的陈庚望回过头看她一眼,又盯着手里的报纸,终于说道,“不论啥缘故,他先动手这一条就过不去,人家爹娘找上来了,就不是他那硬着头的做法。” 听他开口,宋慧娟就知道他还是压着火恼明实的,这时却也开不了口,只听他继续说道,“他自己腰杆子硬气,自己就能撑起来,还要老子给他打圆场?” 宋慧娟仍旧开不了口给明实求情,陈庚望发够了火儿,没料到这妇人是一句都没劝,只坐在一旁看着他发火,自己个儿就熄了火。 这时,宋慧娟才问,“那马先生说是因着啥打起来的没有?” 陈庚望哼了一声,“只说是为着个女娃娃,到底是咋回事人家先生这一回就是来问哩,那边人家说是他先动的手,旁边有看见的同学也作了证,先生问到底是咋回事他硬着头不说,人家先生有啥法?” 宋慧娟怎么也没想到是为着女娃娃跟人打的架,也怪不得他不肯说,只是她不知道真为了人家女娃娃打一架也没啥,只要跟先生好好说了不也就没事了? 夫妇俩都不知道更多的情况,说到底如今也只有这三个娃娃知道,可现在明实硬着头就是不说,人家那边只说是他先动的手,关键就看这女娃娃了。 “那能不能找那女娃娃问问?”宋慧娟想不出别的法子了,难不成真要她眼睁睁看着他关键时候因此退学,往后就是真没法子了。 “咋找?”陈庚望放下手里的报纸,坐到了床边,“就是找着人家,你还能别过他?” 陈庚望的话一针见血,即使找到了人家女娃娃,也无法改变明实先动手打人的事实,至于要她那犟脾气的小儿改主意,更是难上加难。 “那,真就这么退学了?”宋慧娟说起来还是心疼,“没俩月就该考试了……” 陈庚望没给身旁的妇人回答,拉上被子合上了眼。 下午陈庚望骑着明安参加工作头一年攒下的钱给他买的洋车子出了门,一句话也没撂下,宋慧娟心神不宁的提着篮子去了东地。 直到天都黑透了,也没见陈庚望回来,陈明实在草棚子底下喂牲畜,宋慧娟一个人坐在漆黑的屋子里等着他,万籁俱寂的夜里,连洋车子碾压在泥土上转动车把的动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已然年老的小黑听见声音就从地上爬了起来,缓缓迈着步子走到门边等着。 果不其然,院门被人打开了,紧接着洋车子就被人抬过门槛推到了堂屋,宋慧娟放下手里的针线下了床,瞧见站在石台子边洗手的人便说,“饭都凉了,热热再吃。” 说罢,端着煤油灯进了灶屋,划着洋火点燃手中的树叶,火光渐大,宋慧娟一把将其塞到了灶里, 擦了手进到屋内的陈庚望,见妇人搅动着大锅,三两下,盛了一碗热乎乎的面汤端到他面前,“先喝口汤,馍馍还得再热一会儿。” 陈庚望端到手里,不是太烫,喝到嘴里正好,面汤喝了大半,面前便多了一个碗,妇人递过来俩馍馍,他接过一口咬上,那妇人已然回过了身开始刷锅。 宋慧娟这边收拾好灶台,舀出来的刷锅水依旧是拌着麦麸子喂给了草棚子底下的牲畜,等她回过身,灶屋的灯还亮着,门边的人此时站在不远处弯着腰打水。 宋慧娟放下手里的盆,等他打满两桶水提走,才弯腰打水洗盆。 水缸不比淘洗小麦的缸大,也需三桶水才能填满,陈庚望另提着一个木桶返来,宋慧娟摆摆手,“打的够吃就成。” 但陈庚望的步子没停,仍旧走到了她面前,宋慧娟便加紧手里的活儿,最后涮了一遍,才把盆放在了草棚子底下。 打了水的人走在前,宋慧娟跟在后头进了灶屋,端起煤油灯带上了灶屋的门,夫妇俩照着脚下微亮的路走进了里屋。 躺在床上的宋慧娟仍是睡不下,尽管她明知道退学或许已成定局,可她还是为她那小儿的以后发愁,身旁的陈庚望又怎么不知她此时的忧愁,顶着黑漆漆的床帐子,陈庚望提起了他下午出去跑的事,“明儿马先生去联系联系人家女娃,看看到底是个啥情况?退学的事人家马先生还没办,就等那浑小子了。” 他这一番话说罢,宋慧娟原本背过去的身子当即就面对他坐了起来,她这时才知道下午他是去学校寻马先生了,不论明儿人家女娃娃那边咋说,这会儿好歹解了宋慧娟心里一直挂着的石头,她心里私下还是相信她这个小儿的,不到万不得已他怎么轻易动手打人? 而瞧见她这样大反应的陈庚望,心中立时又满又涨,她若非因着那浑小子,岂不知她要与自己相背多少日夜了。 “睡罢,”陈庚望闭了闭眼,心中的郁气才消散不少,而身旁的宋慧娟这才重新躺到床上闭上了眼。 夜渐渐深了,听着身侧传来的阵阵轻呼声,陈庚望枕在头下的胳膊才挪出来,拉了拉盖在两人身上的被子。 第二日天亮,宋慧娟昨夜刚安下的心又随着升起来的日头提了起来,但地里的活儿不等人,陈庚望搬了管子放到架子车上,陈明实跟在他爹娘身后推着架子车下了地。 老天不下雨,底下的庄户人就得自己想法子灌溉,小麦长到这时候,是一点儿差错也不能有,忙活了小半年,不是事到临头闹出岔子。 这两年浇水再不用提着水桶一桶一桶的打了,几户交好的人家或是同门院的兄弟们凑了钱一起买了抽水泵,往水井里一放,插上电连着线就能抽出水来。 明安参加工作的那一年春天陈家沟就通了电,她用自己攒下的钱给家里添了辆洋车子,陈明守便趁着陈家沟都通电,也给家里通上了电,只是这电费比油钱贵,平日里家里也没孩子,陈庚望夫妇俩还是靠着那煤油灯过日子的。 但这会儿的电钱是省不了的,有了这个抽水泵,最多两天就能把这十来亩地都浇上一遍。 陈家的这个抽水泵是陈庚望弟兄三个连老陈头一起共用的,但到底谁家掏了多少钱宋慧娟是不知道的,又或者是陈庚望自己掏的钱,到底如何摊的帐她一句也没问,只是平日里在他们那座院子里放着,谁家要用就来拿。 前两天陈庚兴刚用完送回来,转手就教陈庚良拿走了,好在这时浇水也不算太晚,等忙完自家这十来亩地,还有老陈头那五亩地要去浇。 抽水泵放好,从架子车上卸下水管子,一节一节的摆放好,省得压着旁人家的庄稼,十几米充了水的管子沉重非常,三人时不时就要搬着调整位置,以便浇灌到每一寸土地。 晌午也是离不开人的,宋慧娟趁着时候回了家开始做饭,做完再给那爷俩送过去,等人吃完,忙到半下午,这一块地才算浇好。 收了抽水泵和水管子,继续推着架子车去东地,东地不多,只那两亩地,至于北地剩下的那三亩,半天就能浇完。 那父子俩推着车去了东地,宋慧娟便背着竹篓子去割草,草棚子底下的那些牲畜每天都得喂上一遍草料,几头羊先暂且不提,但就那一匹马和两头牛吃的就不少。 割草也是个体力活儿,但凡谁家养了点牛羊的,都是得跑着去割草的,宋慧娟绕着西河割了点草,瞧着日头往西落,渐渐隐藏在郑家庄的村子后头,宋慧娟才收了镰刀,背起竹篓子往回走。 她赶到家时,那爷俩正携手搬着抽水泵往堂屋走,刚割好的草倒进食槽里,宋慧娟洗了洗手又进了灶屋,陈庚望收完水管子又坐到了灶下。 这一天忙着地里的活儿,人一旦忙起来脑子就顾不得想太多,陈庚望上了床就打起了呼噜,宋慧娟这会儿闲下来就睡不下,满脑子还是明实的事儿。 次日,那爷俩便推着架子车去了北地,宋慧娟收拾完家里,才背着竹篓子又去了西河。 这几天浇地的人虽比不上前几天多,可在地里埋头做活的人还是不少,宋慧娟背着一竹篓子的草刚往回走,前头就跑来了个女娃娃,是杨春丽家里那个明坤底下的闺女,“庚望奶奶,有人找明实叔。” 隔得有些远,宋慧娟瞧不清楚,牵着她的小手往前走,“成,奶奶知道了,就在树林子里玩儿,别跑远了。” “知了,知了,”小姑娘挥挥手,就跑进了南边的杨树林子里。 宋慧娟加快步子往前走,走近了才看见来人正是她一直盼着的马先生,她忙走上前,“马先生来了,快先进家里说话。” 说着,取下门后的小门闩,推开院门,把人迎进堂屋,倒了茶递给先生才问,“是不是明实的事有眉目了?” 马先生接过茶缸子也只放到手中端着,“是,这回来就是学校这边都调查清楚了,明实该回去上学还回去。” “真,真是麻烦马先生上心,还跑这么远来……”宋慧娟激动地说不成话。 “就是我还得见见明实,”马先生把手里的茶缸子放下,继而说道,“说到底还是得问问他自己的想法。” “是,是,”宋慧娟站起身,也顾不得问到底是啥情况,一心念着明实还能回去上学,忙跟先生说,“明实跟着他爹下地了,您在家等会儿,我这就去喊他回来。” “诶,”马先生便坐下等着他的学生。 宋慧娟紧赶慢赶去了北地,一瞧见站在井边的人就招手,“他爹!他爹!明实哩?” 听见声音的陈庚望回过身,皱着眉头等妇人喘着粗气到他面前才问,“咋了?” 宋慧娟拍了拍胸口顺了气儿,便说,“马先生来了,说学校问人家那边的女娃娃了,咱明实能回去上学,就是马先生得见见明实。” 陈庚望等这妇人说罢,眼见那浑小子提着手里的水管子便朝她走来,“娘,咋了?” “马先生来了,你回去见见,”宋慧娟这时气儿已经匀了许多,开口对他说道。 陈明实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紧接着便听他娘又继续说,“马先生说都查清楚了,你还能回去上学,娘的心这就好受多了,回去跟先生好好说啊。” “知了,”陈明实瞧着他娘的脸上重新焕发出神采,不住地给他理着衣裳,临走前还对他笑了笑,“去罢。” 这一刻,望着他娘的头顶生出的白发,陈明实心里产生了动摇。 宋慧娟瞧着远去的身影,扶着井边的树缓缓坐了下来,自言自语道,“明实这孩子啊……” 低头正收水管子的陈庚望对身旁妇人的感慨似乎充耳不闻,宋慧娟感慨一句便起身也上了手开始弯腰收水管子。 两人一前一后,剩下几米的水管子收好,一起把抽水泵搬上了架子车,陈庚望在前头拉着,宋慧娟便跟在后头推着。 两人赶到家时,马先生还没离去,正坐在桌前跟明实说话,见他二人回来,马先生拍了拍他这学生的肩膀,“怎么说你也是老师的学生,老师还是想你慎重,连容容那边跟学校这边都说清楚了,学校那边没什么影响,回去该上学还上学。” 陈明实站起身给这些日子为他操劳的马先生鞠了一躬,“多谢先生,学生明白了。” “你理解老师的苦心就好,”马先生站起身,对他的爹娘说,“我跟明实谈过了,后天学校开学,明实该去还去。” “麻烦马先生了,”陈庚望同马先生握了握手,随即便说,“正好晌午了,马先生也比来回跑了,留家里吃顿便饭。” “也不远,骑着洋车子一会儿就到了,”马先生婉拒。 “明实的事没先生我们还不知道咋办哩,”宋慧娟真心实意的挽留这个为她小儿来回折腾的先生,“您就留下来吃顿饭,只当是宽宽我们的心。” 再三挽留,马先生终于同意坐下了,却也嘱咐陈明实,“别操劳你娘,就像在学校一样下碗面条就成。” 这样为学生着想的先生是少见的,就是他们这大队里的完小都相熟的先生也不一定会坐到这样的地步,何况他们家明实也不是那样好学习的学生,可即使这样,马先生还是不畏辛劳来回跑,这样的好先生宋慧娟哪里不是满怀的真心真意。 陈明实把先生的话给她娘说过,还是被他娘塞了张票子,“去前头割点肉,再拎条鱼。” 宋慧娟这边立即着手开始择菜,黄瓜是少不了的,一道焖茄子,一条清蒸鱼,还有刚摘下的洋柿子炒上一道鸡蛋,还有一道豆角炒 肉,最后又下了碗肉丝炝面。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62节 等送走马先生,宋慧娟的心也就真正定了下来,直到此时,她仍旧没开口问她那小儿到底是为着啥缘故就跟人家动了手,她想他愿意说的时候自然会说的。 这天夜里,宋慧娟终于不再干闭着眼却睡不下了。 第二天一早,宋慧娟早早给爷俩做了饭,等人吃过,宋慧娟就不许明实跟着他们下地了,把人留在家里,“这几天都没去学校,马先生说叫你好好温习温习,回去还得赶上哩。” “知了,”陈明实点点头,从他的那个军绿色的书包里翻出了书。 隔了一天,陈明实背着他娘给他装好的背包上了汽车,重新踏上他的人生。 剩下的俩月,陈明实没再回来,一直等到六月考完试,他才背着包袱回了陈家沟,但在家没待几天,陈明实便跟他娘说,“娘,我想出去跑跑。” 这时,高考的成绩还没放出来,但陈明实自己心里有数,他这几年没下多少苦功夫,临了这两个月也不一定能有什么作用,干脆直接出去打工得了,也省的在家无所事事。 正喂牲畜的宋慧娟一怔,抬头看他,“想着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就是想往南边跑跑,”这个年岁的年轻人正是激情正青春的时候,心里怎么会思考往后的日子,恨不得满世界的跑。 “去你二舅舅那罢,”宋慧娟使着手中的木棍搅了搅食槽,“南边也就你二舅舅在,跟着他总比你自己一个人强,娘也能放心些。” 收了麦子,地里还没种下一茬庄稼,陈明实便跟他爹也摊了牌,陈庚望听过并没有阻拦,只是问了一句,“去哪儿?” “广海。” 陈庚望点点头,起身下了地。 广海正是宋浦为打拼这么多年的地方,陈庚望赶着老黄牛往前走,身后的陈明守也拿起了鞭子,指挥着辕上的小黄牛往前赶,父子俩的身影在地里一前一后。 这边消息定了,夜里宋慧娟便说,“明儿去给老二打个电报罢。” 躺在里侧的陈庚望没有应声,手上却还缓缓摇着蒲扇,夜间的凉风顺着勾起的床帐子一进一出,屋外的蝉鸣时不时搅扰着人心。 第二天一早,陈明实骑着洋车子去了乡里打电报,陈庚望夫妇俩下了地,留下陈明宁一个人在家学习,她见识到了她二哥这几日的低落,更见识到了那些人的踩低拜高,十二岁的陈明宁终于不再是躲避在她爹娘兄长翅膀下的那个不识人事的小娃娃了。 “有人吗?” 屋外响起了一道年轻的女声,陈明宁放下手里的书,呵住狂吠的小红,问道,“你找谁?” 小红是从前头人家又抱回来的一只小黑狗,是小黑的崽。 “北关高中的陈明实的家是这儿吗?” “是,”陈明宁忙起身开了门。 门外停着辆洋车子,旁边站着位高高瘦瘦的女同志,瞧着文文静静的,问她,“陈明实在家吗?” 陈明宁摇摇头,把人请进屋,“我二哥去乡里了,等会儿就回来了,您要是有事找他,先进来坐会儿等他罢。” “你是我二哥的同学吗?”陈明宁倒了缸子茶递过去,眨着眼不停地打量眼前穿着白衬衣,红裙子的女同志。 “是,”那女同志冲她微微一笑,“我是你二哥的同学,我叫连容容。” 陈明宁立刻接道,“那我就叫你容容姐成不?你就叫我明宁。” “嗯,”连容容点点头,手里捧着茶缸子浅浅喝了一口,“明宁。” “你找我二哥干嘛?”陈明宁从不知道她二哥能认识长得这么好看的同学,长得简直就跟红玉他们家墙上贴的山口百惠一模一样,漂亮极了! 连容容放下手里的茶缸子,眨着一双大眼睛问,“你二哥怎么没去学校领通知书?” “通知书?”陈明宁不解,她二哥不是没考上吗?“啥通知书?” “广夏大学的通知书啊!”连容容惊讶异常,从包里掏出一张大红封,但她看着眼前还扎着小辫子的小姑娘立刻就明了了,“这事你或许不知道,等你二哥回来你问问就知道了。” “广夏大学?”陈明宁好奇的想要接过,可立刻又停住了手,“等二哥回来让他自己拆开。” “嗯,”连容容赞同的点点头。 “容容姐,怎么是你来送啊?”陈明宁挨着漂亮的连容容坐下,“你家离得远不远啊?” “我,我家离得不远,”连容容顿了顿,光滑的脸蛋迅速泛起了胭脂红,“陈明实,也就是你二哥,他,之前帮我打过坏人……” “啊!”陈明宁放伏假回来好几天,但家里人从没给她提起过这事,“我二哥英雄救美啊!” 小孩子脱口而出的话却教大姑娘红了脸,连容容硬着脖子点了头。 “怪不得哩!”陈明宁眨着眼睛看她。 连容容没有领会,但小姑娘继续说出的话简直让她无处藏身,“之前来我家找我二哥的都是哥哥们,你是头一个姐姐哩!还长得这么漂亮,你跟我讲讲英雄救美的故事呗。” 面对小姑娘这样直白的夸赞,连容容不好意思拒绝她,却也不好讲得太直接,斟酌着说道,“有天,我吃完饭去操场找同学,路上就遇见那个……” 故事刚开头,陈明实就回来了,一进院子就看见门边停的洋车子,连头都未抬便问,“明宁,谁来家了?” “二哥!”陈明宁立刻站起身跑过去,“容容姐来了。” “容容姐?”陈明实抬头顺着明宁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便见堂屋门边站着明宁口中的容容姐,他停好洋车子,两步走过去,“你怎么来了?” “我,”连容容下意识地回过头看被她放在桌面上的那个大红封,但一旁跟着的陈明宁立刻把那大红封递给她二哥,说道,“容容姐来给你送通知书哩。” “通知书?”陈明实接过,脸上同样不解,他根本没有报名,打哪儿来的通知书? 连容容见他不信,便解释道,“你忘了?考前我问过你想报哪儿?你说的广夏大学,我,我见你一直没去看成绩,就问了马先生,然后,然后我就给你报上了。” 连容容鼓着莫大的勇气说完,头也快要低到地上了。 陈明宁看着气氛不大对,立刻发挥自己的作用,扯扯她二哥的袖子,“二哥,你还没拆开看看哩,我跟容容姐就等着你回来拆开看看哩。” 陈明实这才拆开手中的大红封,陈明宁拽着她二哥的胳膊伸长了脖子,“二哥,你放低点!” 大致扫过的陈明实干脆坐下,把纸直接给他小妹妹,陈明宁接过来,拉着她容容姐仔仔细细的看起来,“容容姐,你考的哪个大学啊?” “我,”连容容余光注意到与她仅隔一人的那道身影,却看不清他的神情。 “容容姐,”陈明宁拉了拉她,又问一遍,“你考的哪个大学?” 这时,连容容注意到他也看向了自己,更张不开口了。 “明宁,”陈明实一声,陈明宁便不再追问了。 “那我去跟爹娘说,爹娘知道了指定高兴,”陈明宁把纸交给她二哥,又对旁边的连容容说道,“容容姐,你等我回来,我还有话想跟你说哩。” 说着,不等俩人反应,人就跑出了院子。 剩下的俩人面面相觑,陈明实盯着手里的纸,眼睛不偏不倚,“麻烦你了。” “不,”连容容也盯着放在面前的茶缸子,“不麻烦,没有你我……” “事儿都过去了,”陈明实把手里的纸装好,“要不是你帮我报名,我都准备出去打工了。” “打工?”连容容有些吃惊。 “对,我都十九了,总不能在家无所事事罢,”陈明实笑了笑。 其实不等他回答,连容容看着眼前的景象就已然明白了,她有些后悔自己刚刚问出的话,怎么会震惊成那个样子? 两人之间再次停住了话,连容容的目光再次回到面前的茶缸子上。 “长得可漂亮了,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陈明宁的声音从院子外传进来,僵着身子的陈明实听到他小妹妹的话皱了眉头,但旁边坐着的连容容又一次红了脸。 宋慧娟被明宁拉进院子一眼就看到了那花儿一般的姑娘,她放下手上挎着的篮子,对这花儿般惹人欢喜的姑娘说,“容容是罢?我听明宁说了,这一回要是没你,明实这几年的书就真是白念了,搁在他这粗心大意的人许是一辈子都不知道哩。” “没,”连容容端着又被添了水的茶缸子,她知道蔡玉辉爹娘来陈家闹的事,那天马先生去找她了解情况时都跟她明明白白的说了。 “从北关赶到这儿可是不近,明宁明实先坐这儿跟容容说会儿话,你们年轻人能说到一起,大娘这就去做饭,”宋慧娟站起身来。 “大娘,别忙了,我就是顺道来送个通知书,出来也没跟家里人说,我还得回家哩,不然晚了家里人该担心了,”此刻面对眼前对她毫无隔阂的长辈,但心中还有愧疚的连容容无论如何也坐不下。 “是,是,姑娘家出门不比他们这些小伙子,你着急回家大娘就不留你了,今儿这事还得多谢你,没你替他报名,他这几年就真是白读了,这儿穷乡僻壤的地方,也没啥新奇的,就是我刚在地里刚摘的黄瓜和洋柿子,你带回家只当是添个解个渴,”宋慧娟看出眼前这姑娘的不自在,便也不好多留,“明实,去送送容容,咱儿的路绕得很,别摸错了。” “知了,”陈明实起身,连容容接过装好的黄瓜和洋柿子,等着前面的人帮她把洋车子抬出门,两人出了门,缓缓往前走。 “事都过去了,我家里人都不知道,何况我根本就没放在心里,往后你也别记着了,打今儿起就忘了罢,”陈明实把人送到村口,临别之际才开口,“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哩,往前看。” “嗯,”连容容点了点头,手指上的重量让她还保持着清醒。 陈明实侧过身把洋车子让给她,等她骑上车子,笑着对她说,“祝你一路顺风!” “谢谢!”连容容骑着洋车子往前走了两步,又猛然回过头看着他对自己绽开的笑容,“广夏大学,我报的是广夏大学!” 站在原地的陈明实看着那道远去的背影,刚举起的手犹疑着放下,耳边久久回荡着那句话,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在家的陈明宁拉着她娘给她读上面的字,宋慧娟听得满心欢喜,她跟着几个孩子认了那么些的字,那上面写的许多字不是不识得,而是听人给她读一遍,似乎才能确定这消息是真实的,不是她自己个儿做的梦。 “娘,广夏在哪儿?”陈明宁读了两遍也不愿意读了。 “娘也不知,等你二哥回来问问他,”宋慧娟摇摇头,她这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明安那年上学她跟着去了一趟北原,比着陈家沟这些个至多去过北关的妇人她已经算是有福了,当年回到陈家沟,多少妇人见了她都要问上一句北原是个啥样子? 陈明宁转头就看见她爹赶着牛进了院子,拿着她二哥的通知书就跑了过去,“爹!” 宋慧娟瞧着她兴致勃勃跑去问陈庚望的模样,擀着面条的手上更有劲儿了。 等陈明实回来,陈明宁又扒着他问那个英雄救美的故事,“容容姐还没说完哩!” “说啥?”陈明实端起碗,心里乱糟糟的,还没明白陈明宁的话。 陈明宁歪着头问他,“英雄救美的故事啊!” “啥时候的故事?”陈明实还不知道陈明宁口中的英雄救美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陈明宁咽下嘴里的面条,“就是你和容容姐啊!” 直到这时陈明实才猛然清醒,看着一并坐在屋内他们的爹娘,他立刻皱了眉头,斥道,“净胡说!” “我才没胡说,是容容姐……”陈明宁话没说完,意识到她二哥的怒气所在,便悻悻闭上了嘴巴,低着头自己往嘴巴里塞了一筷子面条。 至于还坐在灶屋的那夫妇俩,默契的都当作没听见,陈庚望埋头吃着面条,宋慧娟也没有开口问。直到几年后陈明实把人领回家来,夫妇俩才头一次知道事情的全貌。 第199章 这一年夏天陈明实没有赶上中秋,背着行囊坐上绿皮火车离了家,陈明宁也去了乡里上学,原本还算有些热乎气儿的院子彻底陷入了寂静。 等这一天的太阳从东边缓缓升起时,躺在床上的夫妇俩就一前一后坐了起来,宋慧娟穿上褂子,系好盘扣,随手勾起床帐子便下了床,身后昨夜睡前的编好的辫子散开,稍稍两下梳通,挽在脑后,别上一根光滑的木簪子。 三两下穿好衣裳的陈庚望打开院门,拿起门后的竹子杆扫把围着空荡荡的院子扫去一夜间落下的树叶,聚成堆儿,装在柳条篮子里,提进了灶屋。 “炒萝卜炖粉条罢?”站在灶台前的宋慧娟搅着手里的面糊糊,问坐在灶下往灶里添树叶的陈庚望。 陈庚望点点头,起身拿起门边篮子里的萝卜坐在灶下使着刀开始削皮儿。 宋慧娟便伸出手掀开锅盖子,将碗里搅拌均匀的面糊糊倒进去,使着勺子快速转几圈,重新合上锅盖,进到堂屋,掀开一层布,从那篮子里拿一把红薯粉条,舀出水放在盆里洗净。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63节 等陈庚望把手里的去了皮儿的萝卜放到案桌上,宋慧娟舀水洗净,切成长条,等锅里的南瓜面汤煮好盛到碗里,捡出上头热好的三个馍馍,刷了锅,舀出一盆刷锅水交于陈庚望端到草棚子底下拌着麦麸子喂牲畜,宋慧娟这边就开始倒油炒菜。 萝卜炖粉条是要些时间的,宋慧娟趁着时间扫扫灶台,时不时看看锅里的菜,等粉条煮软了,盛到碗里,便出门喊人。 往常但凡家里还有个孩子在,都是几个孩子跑出去喊人的,如今家里只剩下他们老两口,便也只有宋慧娟去喊了。 说是喊,但也不要宋慧娟开口,站在路边说话的人一看见出了门往他们这边看的时候就笑着打趣,“明守他娘也来了。” “该回去吃饭哩,”宋慧娟笑着说,使着腰上系的围裙擦了擦手,见陈庚望回过头,她便不再多说,“昨儿下地回来瞧着明武带着个小姑娘回来了?” “回来了,”陈庚全毫不掩饰脸上的笑意,“说是赶着腊月节带着回来瞧瞧,等明年开了春儿就下礼哩。” 旁边的人也不禁羡慕道,“真好,等明年明武成了家,往后你就单等着抱孙子哩!” “明武属啥哩?”陈庚望问道。 陈庚全想了想,“属鼠哩,今年也二十三了。” “正是年纪,”陈庚望点点头,“比明安还小两岁哩。” 陈庚全忙问,“明守咋样?今年带不带人回来?” “谁知道?”陈庚望不耐烦的直摆手,“提起来就叫人睡不下。” “明守跟家里这些浑小子不一样,说不定在城里都找好了,单等着过年拎回来哩,”陈庚全笑着宽陈庚望的心。 “不提他了,”陈庚望摆摆手,“回去吃饭了。” 说罢,就往回走,宋慧娟等人走到面前也抬起步子往回走,聚在一起的人也就此散开,各回各家。 这顿饭因着提了句明守,陈庚望的脸就一直没放下来,冷冰冰的端了一天,宋慧娟瞧见也只当作没瞧见,只继续低头做着手里的针线活儿。 原是几年前因着明守才参加工作还没混出个名堂来,陈庚望倒也不着急,但眼看着陈家沟多少个比陈明守还小的子侄都成了家,陈庚望心里便有些急,但耐着性子又等了两年,直到这二年眼瞅着陈明守多少也混出个人样了,可他就是拖着不提成家的事。如此一来,陈庚望就再耐不住性子坐在椅子上喝凉茶了。 前年过年,陈庚望话里话外提了两句,陈明守也仍旧乖觉,低头听着,可听完只说,“我知了。” 这可把陈庚望气了个仰倒,他有劲儿没处使,一整天都冷着脸,不知情的陈明宁还扒着他问,“爹,你咋了?” 被气昏头的陈庚望一点儿也收敛不住脾气了,对着他这个老来女也没一点儿好脸色,眼一闭就背过身去。 陈明宁见情况不对,眨着眼无声问坐在一旁做活的她娘。 宋慧娟忍着笑对她摇摇头,陈明宁还没明白,糊里糊涂的,问,“娘,你笑啥?” 这话刚说出口,宋慧娟脸上的笑就顿住了,她看了看露出来的躺在的大床上那道背影当即转过头来,宋慧娟有些心虚的扯出个笑,等他回过身去,便对明宁摇了摇头,把她这小闺女撵了出去。 可说出去的话怎么收得回来? 这话,同在一屋的陈庚望又怎么听不见? 果不其然,进了夜里,憋着火儿的陈庚望就把昏昏欲睡的宋慧娟翻了起来,帐内黑黑,看不清时间,宋慧娟不知被折腾了多久。 直到陈明守回南定,这件事两人都没再提。 过了一年,陈明守回来过年时还是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陈庚望老远一看见就往回走,坐在门檐下纳鞋底的宋慧娟当时还没觉出来,等人走到她面前喊了一声“娘”,她抬起头才知道陈庚望方才那般的原因了。 夜里,陈庚望罕见的从抽屉里拿出了包烟,还没划开火柴就被跑进来的陈明宁瞧见了,立刻喊道,“爹咋也抽烟?” 闻言,宋慧娟抬起头看了过去,陈庚望手里的火柴就被陈明宁夺了去,“您出去抽烟罢,不然娘夜里指定睡不下。” 上辈子俩人刚成家那几年,陈庚望时不时还抽上两根,却也不进里屋,宋慧娟勉强还忍了几年,自打他有一回跟那几个叔伯兄弟喝了酒,躺在床上就划着了火柴,人晕晕乎乎的就把火柴落到了被单上。 幸亏明守听见明安的哭声进屋瞧见了,又喊来了宋慧娟及时扑灭,那被单上也只烧了个洞,但宋慧娟打那起无论如何也不许陈庚望在他们娘仨的眼前抽烟了。 陈庚望看着抱着孩子怒气冲冲的妇人,自知理亏,从此那口袋里的烟再没拿出来点着塞进自己嘴里过了。 这辈子陈庚望的口袋里同样没空过,但他自己是没抽过的,宋慧娟一闻见那股子味儿就难受的喘不上气儿来,几个孩子打小就知道他们的娘闻不得这味儿,时日长了,连明守和明实平日里也都不愿意主动碰烟。 此时,对上那妇人看过来的视线,陈庚望便把那包烟和火柴又放进了抽屉里。 宋慧娟大抵能猜到陈庚望点烟的缘故,但她仍旧没开口,明守没领人回来她也不愿意催促,她不愿意让她的孩子们不情不愿的找个不相知相惜的人凑活过一辈子。 可陈庚望是再等不下去了,两眼看着妇人熄了灯他一把就把人带上了床,眼看着这妇人熬不住他,陈庚望翻身而下,揽着怀里不停喘气儿的妇人不悦道,“你是一点儿不急,明增他娘那说的咋不成?” 明增他娘也是他们陈家沟爱给人拉媒牵线的,临到年关来了两趟陈家,都被这妇人抹了过去,陈庚望冷眼看着都没言语一声。 在那些妇人面前,他不愿折损她的面子。 宋慧娟换着气儿没言语,陈庚望直接下了令,“今年他再不我个准话儿,明年过年他别回来了。” 陈庚望发了狠话,宋慧娟没法子装聋作哑了,怎么也得给明守说说。 等寻了空闲,宋慧娟纳着鞋底子与他说,“这几天你明增大娘来了几趟——” 话未说完,陈明守就问,“娘也急了?” 宋慧娟停下手里的针线,抬头对他笑,“说实话,娘有点急,眼看着比你大的小的都成了家,咋不急?可娘也不愿意逼你,以后得跟你过一辈子的人,说到底还得你自己愿意。” 陈明守知道他娘的苦心,也终于给他娘一个好消息,“那明年我忙完,争取把人带回来给您瞧瞧。” 宋慧娟听见这句话,眼睛乍亮,“真是?没逗娘开心罢?” “没,”陈明守被他娘的欢喜一并染得眉眼弯,“我看爹昨儿见了我就气,您先跟他说一声就成,就是别的还得等等,我还拿不准。” “娘知道,”宋慧娟不住的点头,当天就把这个好消息给陈庚望说了。 如今,又是一年,终于到了陈明守说的时候。 等了一年的陈庚望头几个月还算安稳无事,可一进了冬天,陈庚望越来越觉着不靠谱,她那大儿面上最是乖觉,说不准这回又是糊弄他来的,教他白白盼了一年,指不定再过几天又是他自己拎着个包回来了。 转眼进了腊月,那一对对年轻人赶回家来,又有多少人家赶着腊月的好日子办喜事,也就只有他这院子里冷冷清清,哪个问起来都知道他陈庚望的儿子还是个寡条子。 别扭了一天的陈庚望,第二天仍是如此。 他面上不说,跟他过了几十年的宋慧娟哪儿还看不出来? 宋慧娟是相信她大儿的,看着坐在一旁无事烦闷的陈庚望,宋慧娟便找点事儿给他做,“该收拾的还得收拾,趁着天儿好,把屋里的被子都晒晒,指不定哪天落了雪就晚了。” 陈庚望这才站起身来,搓了两根绳子捆在树上。 第200章 腊月廿二,赶着小年,在北原工作的陈明安回来了。 彼时,一家人刚吃过早饭,早两天刚到家的陈明实端着刷锅水去了草棚子底下,陈庚望坐在井边开始刮鱼,宋慧娟手里和着面,透过窗户瞧了瞧外头雾蒙蒙的天儿,朝外喊道,“明宁,把你的鞋收回去,瞧着要下雨哩,别再淋湿了。” “知了,”陈明宁正在外边的空地上跟人讨论着杨过和姑姑的复杂爱情,还没时间分出神来。 “没想到公孙绿萼竟然被她爹给杀了——” “不是,她是自己自尽的。”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她爹,要是他不去抢药,公孙绿萼哪会死?” 几个半大的孩子每每看完一集都要讨论好半天,更不免为其中人物的命运唏嘘感慨。 这时,便有人喊道,“明宁!” “嗯?”陈明宁扭过头,看见路口站着一个身着黑色敞领的大衣,领口微微露出里面的白色毛衣,带有花边袖口的胳膊扶着肩上一条细长的带子,其下连接着一个黑色皮包,另一边提着一个大大的行囊。 “大姐!”陈明宁立刻跑了过去,一旁的几个小姑娘也注意到了这个穿戴都与他们极不相同的人,倒很像他们从桂丹家电视上看的演员,纷纷喊道,“明安姐,回来啦?” “嗯,都在这儿玩哩,”陈明安拉着她小妹妹的手往前走,从自己肩上背的黑色皮包里取出一包牛奶糖,递给明宁,“去跟桂丹你们几个分分,你们先玩儿,我回家看看,有时间了跟着明宁去家里坐坐。” “谢谢明安姐,”几个小姑娘面对眼前电视里头一般的人儿都不自觉的乖巧了许多。 “我等会儿就回去,”陈明宁接过袋子,对她大姐说,忙拆开袋子,每人都给了三四个,“你们先玩儿,我先回家,下午吃了饭我再来。” 陈明宁交代好,人立刻往家里跑。 陈明安已经先她一步跨进院门,院子里收拾的一如既往的干净,一眼就看见了从灶屋里提着水桶出来的明实,笑了笑喊道,“明实!” 陈明实放下桶喊道,“娘,大姐回来了!” 这一声,把宋慧娟和陈庚望都喊了来,宋慧娟放下手里正揉着的面就快步走了出来,陈明实接过他大姐提着的行囊放进西屋,陈明安已经挽住了她娘的胳膊,看见她爹提着鱼便问,“爹杀鱼哩?” 仍稳稳坐在井边的陈庚望点点头,回过身拿着剪刀继续刮鱼鳞,听着身后那娘俩亲亲热热的说。 “穿这么少冷不冷?”宋慧娟不住地打量她这个大闺女,看看她这一年在外头瘦没瘦,“等你爹把鱼刮好了,给你炸鱼吃罢?” “不冷,我在外头还是最想吃您做的馍馍,”陈明安边说边挽起袖子,“我去跟您做罢。” “你别下手了,”宋慧娟指指那间西屋,“先去收拾收拾,换身厚实的衣裳,这衣裳瞧着弄脏了不好洗。” “成,那我换身衣裳再来,”陈明安松开她娘的胳膊,“我的小袄还在箱子里放着罢?” “都放着哩,前几天天儿好,才晒过,”宋慧娟重新坐到案桌前,继续揉着手里的面团。 这时,跑回来的陈明宁一进门就喊,“爹,街上的关大叔刚送电报来了。” “谁的?”陈庚望抬起头问道。 “上头写南定的,”陈明宁这才仔细看了看,“是不是大哥的?” 陈庚望低头继续刮鱼,只道,“拆了读读。” “儿初五携女归,年前需往女家,”陈明宁查了查,“就这么多了,大哥是不是不回来了?” 不等陈庚望应声,刚在屋内换好衣裳的陈明安就走了出来,接过陈明宁手里的电报看了看,笑道,“看来大哥是去见丈人了,年后就得带着爹娘的新媳妇回来了。” 这话说出口,宋慧娟脸上的笑意已经掩不住了,连陈庚望冷着的脸就缓和了许多。 “真的?”陈明宁不可置信,她大哥被她爹催了多少日子,又或许是她大哥被她爹逼得不敢回来了? “真的很!”陈明安重新把电报交到她的手里,“去放堂屋罢,西屋有给你带的衣裳,去试试。” “诶!”陈明宁欢欢喜喜的跑进了屋。 “娘,大哥说过人家姑娘那边啥情况了没?”陈明安进了灶屋开始捯饬后头的柴火。 “没哩,”宋慧娟两手来回搓动着手中的面剂子,“就年头里说了一句,其他的啥都没说,你爹等了一年,前几天你庚全叔家那个小的等来年都要下礼哩,明守这回就是赶不回来,只要给你爹来了准信儿,那就没啥事了。” 陈明安听罢便摇头,她哪里不知道她爹的心思,她这个平日遇事最是镇定的爹遇到这事一点儿也耐不住性子,“爹还是——” 话未说完,陈明宁就穿着一身崭新的玫红色大衣跑了进来,满心欢喜的展示给她娘看,“娘,大姐给我买的衣裳好看不?” “好看,”宋慧娟拾好面剂子,一个个放在锅排上,“这天儿穿着冷罢?”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64节 “不冷,不冷,”陈明宁立刻摇头。 “看见那件白毛衣没?把那个穿上应该正好,”陈明安招招手,给明宁扣上上头的三个扣子,摸了摸料子,“等回头开春儿穿也好。” “那我想穿这个,”陈明宁朝她大姐眨眼。 刚添好水的宋慧娟听见,放下面剂子,合上锅盖,才说,“你二舅舅给你带回来的啥绒哩?那个暖和。” “成,”陈明宁只得脱下这件在她娘看来不暖和的衣裳。 陈明安站起身坐在灶下划着火柴,问道,“羽绒服?” “娘也不记不清了,”宋慧娟摇摇头,“就听你二舅说了一句,也没记清楚,你们几个都有,你的那件放箱子里了,你去试试。” “这会儿又不急,等会儿再试也来得及,”陈明安拿着一节一节的玉米杆往灶里放。 等馒头蒸出锅,陈庚望的鱼早处理好了,宋慧娟接手,一块一块剁开,裹上一层面粉,锅里倒上半锅油,油烧滚至六七成,裹好面的鱼一块一块放进去,使着筷子拨动几下,等那上头的一层面炸至金黄,就能舀出来了。 陈明安捏了块儿,塞给她娘,自己才吃,“明实,明宁,鱼炸好了!” 这俩人儿一进来,这间小小的灶屋就显得格外拥挤了,稍稍走动都抹不开身,宋慧娟便道,“晌午白菜煨鱼罢?” “成,”几个孩子都点头。 “明实,去后头扒一个白菜,”宋慧娟一勺一勺把锅里的油都舀出来。 “成,”陈明实低头出了灶屋。 陈明宁又问,“拿不拿粉条?” “想吃不想?”宋慧娟把油盆放在灶台上,腾出手剥了两颗葱。 “想,”不等她娘再说,陈明宁就跑进屋拽了一把粉条来。 切好的白菜,洗净的粉条和刚炸好的鱼块,一起放在大锅里煮,出锅前再撒上点儿葱,配着刚蒸出锅的馍馍,吃上一碗身子就热乎乎的。 锅里煮着菜,一家人挤在灶屋,陈明安便问一同坐在灶下的她爹,“大哥过了年指定成家,就是咱这房子得盖个新的了。” 说罢,几人都纷纷抬头打量起头顶还是那草泥顶的房子,还是那年分家盖的,如今都二十多年了,每过两三年总得用割下的麦子杆理好捆好,来回折腾几遍,才能放在屋顶上遮风挡雨。 这几年,陈家沟许多人家都盖了青砖瓦房,长大的孩子们都跑出去打工挣钱了,干一年的钱回来就能盖几间新瓦房,看着也气派,比他们这草泥房子看着强上多少倍。 “等他定了,东头那块自留地就给他盖上,”陈庚望心中早有打算。 “盖那儿?”陈明安原意是要拆了这几间草泥房子,时间长了,泥土做的墙总不那么牢靠,“大哥也不定回来住,往后也跟小舅舅一样在城里住哩,盖那儿了不是等着落灰?” 陈庚望抬眼看他这个极有主意的大闺女,并不言语。 陈明安注意到她爹透过来的目光,仍继续说道,“还不如把这草泥房子拆了,好好盖上几间瓦房,家里也就您和娘,平常明宁也回来得不多,等她过几年去了北关上学回来的才少哩。” “就是,”陈明宁也歪在她爹怀里接道,“桂丹和秀荣他们家都盖了瓦房了。” “这事也不急,”陈庚望发了话,“等你大哥回来看他跟人家咋商量的,再说也不晚。” 就此,这事便搁置下来了。 夜里,陈明安又缠着跟她娘睡,连陈明宁也跟着凑热闹,这俩小棉袄把他们老子给挤去了靠窗的那张小圆木床上。 “明宁,你不能再缠娘了,”二十多的陈明安伸着俩胳膊就要搂她娘,“我都一年没回来了,你平时不知搂了多少了?” 陈明宁一点儿也不肯放手,紧紧搂着她娘,“谁说的?我回来爹也不许我跟娘睡,说我睡觉闹人,要不是趁着你回来,我还是自己一个人在西屋里睡哩。” “ 往后你每星期回来都跟娘睡,”陈明安给她出主意,一点儿也不避着一屋内的他们的老子,“你想想,一星期你就回来一天,也就跟娘睡一天,满打满算就几个小时,娘指定不反对。” 说罢,俩人都直勾勾的盯着被他们紧紧搂着的他们的娘,不给她一点儿不同意的意思。 “成,”宋慧娟看着她这个二十多还跟小孩子一样的大闺女,笑着应道。 “听见没?”陈明安对里头的明宁点头示意,要她立刻松开。 “不行,那还早着哩!” 第201章 这一年的新年是陈家这个草泥院子头一年缺了人,可却无人因此感到伤感,只因着再过几天陈明守就要带着女娃娃回来了,年前一家人都忙着准备年货,甚至连给人家女娃娃的见面礼宋慧娟也想着得着手准备了。 有鱼有肉,包顿饺子,一家人热热闹闹过了小年。 陈明安想着带明实明宁再去街上看看,吃过晚饭烧水时便问明实,“明儿吃了饭咱去街上看看罢?” “成,”陈明实点头,移开锅排,把木桶里的水倒进了水缸里。 等陈明宁端着盆进来打水时便问,“二哥说明儿上街?” “对,”陈明安给她舀水,“回来两天还没上街哩,明儿咱去看看有卖啥哩,回来也买点。” “成,”陈明宁哪儿会不愿意上街,“正好明儿南边程路口街上有集会,那儿该摆戏台子了,正好叫娘也去。” “好,”陈明安把装了大半热水的木盆端给她,“慢些走,看着脚下。” “诶,”陈明宁端着盆进了里屋,还未将盆放到她爹脚下,便问她娘,“大姐说明儿带我跟二哥去程路口赶集哩,娘也去。” 宋慧娟未言语,陈明宁放下盆就跑出去了。 宋慧娟放下手里的针线,这才抬头问坐在长桌前看报纸的陈庚望,“回头明守带人家女娃娃回来,是备着点礼儿还是给压岁钱哩?” 这是他们夫妇一体要给人家女娃娃的,宋慧娟还是得问问陈庚望的意思。 陈庚望放下手里的报纸,“压岁钱少不了,东西你看着买,回头等他们走给拎走。” 有了这句话,宋慧娟心里便有数了。 第二天一早吃过饭,收拾好灶屋,便喊住了要出门的她爹,“爹,我去街上看看,您还缺啥不缺?” 陈庚望摆摆手,就跨出了院门,跟几个人站在路口说话。 坐在门檐下收拾方桌的宋慧娟倒朝她招手,“过了年明守不是带人家女娃娃来吗?我想着得给人家准备点儿见面礼,我也不知道你们年轻人都时兴啥,你上街瞧着有啥合适的,给人家女娃娃买点。” “您不去?”陈明安解下腰上系着的围裙,走到她娘面前。 “你们去就成,”宋慧娟起身进了里屋,从那长桌上的抽屉里拿了张票子,转身就要给她。 “我都工作了,您还给我钱干啥?”陈明安不肯要她娘的钱。 “那是你自己挣得,这是我跟你爹给人家女娃娃买东西的,”宋慧娟塞到她侧边的口袋里,“你去街上看着买,家里啥也不缺,带着明实明宁看看买点——” “大姐,娘,”陈明宁换好衣裳堂屋却没人了,掀开帘子就跑进来,“再不去,程路口的戏台子就要开始了,娘,快点!” “娘不去了,你跟着你大姐别乱跑——”宋慧娟被她这小闺女扯住了胳膊,连明安也劝,“您留家里也没事,再说您不去我咋给人挑?” “您要是不去我就让大姐给我买好些零嘴,回来了您可不许说我,”陈明宁可是有法子的很。 她这话说出了口,宋慧娟便只得跟着出了门,明实骑着那辆洋车子带着明宁前头走,他们娘俩关了门才跟上去。 一出门,南边路口边上站的那些人就注意到了他们娘俩,尤其是已经长成大闺女的陈明安,更是大人们要问起来的对象。 远远的瞧见,便有人问,“明安回来了?” 陈明安点点头,“大爷这会儿忙完家里的事了?” 陈庚强笑道,“家里有啥事?明安在北原工作跟咱这儿不一样罢?” “大姐!娘!”停在不远处的陈明宁回过头催促站在原地不动的俩人。 “也没啥,”陈明安笑笑,朝前头等不及的明宁摆手。 “去街上?”陈庚强看看前头那个等急了的小姑娘。 宋慧娟便说,“明安回来两天了,想着带他俩去街上看看。” “那快去罢,”陈庚强便不再多说,“南边听说又摆了戏台子,明坤他娘才去,你也去听听。” 这两年,几个孩子都离了家,上学的上学,工作的工作,家里的事不那么多了,农闲时宋慧娟便有了空闲,时常跟杨春丽几个相熟的妇人带着家里的小孙子小孙女一起赶赶集,听听戏。 “成,你们在这儿说会话,我先过去,”宋慧娟说罢,带着明安就往前走了。 至于一直站在一旁的陈庚望,便看着他们娘几个渐渐向南而去。 临到年关,又赶着集会,不到程路口,小路两旁就摆满了摊子,买衣裳的,买锅碗瓢盆的,还有买瓜子和糖的,连竹子杆的大扫把也有,一条街上,摆的满满当当。 这时,陈明实就没办法继续骑着洋车子走了,陈明宁下来,牵着她大姐的手,缓缓跟在她娘身后,看着两边摆出来的那些小玩意儿也移不开眼。 走在前头的宋慧娟一扭头,就看见明安正跟人家店家付钱哩,明宁头上戴了俩红花样子,等这小姐俩又走到她面前,宋慧娟就说,“家里你二舅舅回来给你带了多少?” 陈明宁嘟着小嘴,也不说话。 陈明安摸了摸她的脑袋,“再戴两年就戴不了了,娘就别说她了,等会儿我也不给她买了。” 说着,朝明宁眨了眨眼。 宋慧娟不是没看见这姐俩的眉眼官司,大过年的说一句也便了事,陈明安瞧着又买了些瓜子炒货,但凡她娘要多问上两句,她便答道,“再过几天大哥可带新媳妇回来哩,家里不备着点咋成?” 这话说罢,宋慧娟便松了口,她对外头的世界不大了解,顶多是照着他们这陈家沟的老礼儿备些东西过个年,可省城里过年不一定和他们这儿的风俗相同,备多些总比少了好。 一条街还没走大半,身后推着洋车子跟着的陈明实就挂满了两边的车把,宋慧娟这时才注意到,无论如何也不许明安再买了。 “给人家女娃娃的见面礼还没买,”宋慧娟点了点明宁的脑袋,“这些得花不少钱。” “知了,”陈明宁看着她二哥的车把子也低了头,终于松开了她大姐的胳膊。 宋慧娟看着满满当当的一条街,怎么也想不出来给人家女娃娃买个啥,陈明安这时便指着前头红红绿绿的线说道,“您给买点这些线,给她绣个帕子成不?” “绣个帕子?”宋慧娟看着那些细线有些拿不定主意,几个孩子小的时间她还拿着绣绷给绣点花样子,大多也主要是俩闺女做衣裳的时候绣上几针,可这几年拿针也是缝缝补补的活儿,少做那些细致活了,“还时兴吗?” “咋不时兴?”陈明安挽着她娘往前走,“城里好些人都不用这些了,要是想用还得特意去店里买,这都是手艺活儿,去买可不便宜哩。” “那成,”宋慧娟跟着明安走了进去,选了几样线,又买了几捆毛线,总共用不了几个钱。 买完线,陈明安又挽着她娘还要往前走,“再去看看。” 明安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宋慧娟也应着她继续往前走,身后那俩小的就一直跟着,左看看又看看,宋慧娟时不时看看那俩小的,便也继续往前走。 陈明安带着人就进了成衣店,满墙的柜子,挂满了衣裳,陈明安指着那件浅灰色的羊毛衫说,“老板,把这件羊毛衫拿下来看看。” 正转头给陈庚望看衣裳的宋慧娟也抬眼看到了,明安把衣裳接过来摸了摸,“给爹买这件咋样?”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65节 宋慧娟也上手摸了摸,“摸着料子还成。” 陈明安当即就问,“老板,这件羊毛衫多少钱?” “一百七十九,”那老板翻了翻价签,干脆利落地说道。 宋慧娟一听价钱就摆手,但陈明安不想放下,便开始讨价还价,“北原那边的羊毛衫也才是这个价,咱们这儿小地方哪儿开得起这个价?” “这可不是我随意定的价,”那老板自然不愿意轻易让价,“这是打上海那边进的货,咋回便宜哩?” 宋慧娟不肯让她买,这件羊毛衫都顶她半个月的工资了,“你前两天回来不是给他打北原买的有,衣裳买那么多也穿不了。” “也不缺这一件,”陈明安还要跟人家再杀价,就被她娘拉住了,“别再花钱了。” 陈明安没扭住她娘,被拉了出去,几人才终于走到了那个高高的戏台子,找了个空地儿,“您坐这儿听会儿戏,我带明实也去看看。” 宋慧娟拉住她,特意嘱咐她,“可不许胡买了。” 陈明安点头,带着明实明宁往出走,挤出了人群。 听完两场戏,仨孩子才推着洋车子赶回来,喊回宋慧娟,一家人才往家里走。 等宋慧娟收拾东西时,才看见明安瞒着她买的两件衣裳,转过头就问在屋里摆弄的明宁,“这衣裳你大姐买的多少钱?” “我,”陈明宁嘟嘟囔囔,撂下一句话就跑走了,“我也不知道,你问大姐罢。” 宋慧娟叹了口气,这两身衣裳就得她一个月的工资了,何况她回来时给还给明实明宁带的那些东西,花在他们身上的钱多了,留给她自己的就少了。 宋慧娟没再去问,只是想着等她离家前要再给她贴点钱。 收拾好这座院子,才赶着年前选了个花样子,坐在门檐下,瞧着从天空缓缓飘落而下的雪花,宋慧娟又重新拿起了绣绷和针线。 迎着大年三十的炮声,宋慧娟把灰色的那件给陈庚望放在了箱子上,还有她的一件浅紫色的。 炮声阵阵,迎着新年,陈家的这座院子也一扫往日的清冷,热热闹闹的守了岁。 第202章 大年三十天上落了雪花儿,飘飘洋洋的连下了三天,南河的水面上结了冰,几个胆大的小娃娃跑在上面追逐打闹,不知是谁家的小娃娃落了水,教家里的大人逮着好一顿打,那小娃娃哭过一场却还往上头跑。 好容易停了雪,头顶的太阳露了面儿,大人小孩都跑出了屋,小娃娃们找着一片空地,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打雪仗,谁也不让谁,大人们先是使着铁锹铲去比着毛窝子还厚的雪,再拿着那竹子杆做的大扫把扫去自家门前的雪,留出一片干净的地儿。 被大人堆在墙边的雪成全了小娃娃们堆雪人的想法,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年关的陈家沟格外的热闹,给这几年出去不少年轻人的陈家沟不知重添了多少欢乐。 地面上已被扫净的雪在太阳的照耀下逐渐化成了水,水和地面上的泥土粘合,人但凡走上两步,鞋底上就会沾上厚厚的一层泥,有些小娃娃走不稳当,连脚上的毛窝子都会不慎沾掉,光着一只脚就喊,“娘,我的鞋掉了……” 陈家从年前盼到年后,赶着大年初五一早,宋慧娟就早早起来收拾东西了,连着明宁也早早起来等着见她大嫂了。 一家人等着盼着眼见那太阳落了山,宋慧娟看着坐在堂屋又冷了脸的陈庚望,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便站起身要够挂在房梁上的馍筐子。 陈庚望看着那妇人走到中间,伸直了胳膊往上够,探了两次仍没取下,便朝他看过来,对他摆手,“等会儿吃馍馍哩。” 陈庚望冷哼一声,放下手中已经冷了的茶缸子,站起身走到她身旁,一伸手就取了下来,交到还跟他耍心眼的妇人手上。 宋慧娟接过来,挎在胳膊上,对他一笑,“真是人到了岁数个头也缩了,从前一伸手就能取下来,这几天没够总觉着又摸不着了。” 听闻此话的陈庚望立刻斜眼瞪这无知妇人,抬起脚就往前走,宋慧娟一伸手就拽住了他的袖子,再往里一伸,就挎住了那条胳膊。 前面的那双步子也慢了慢,等人一起跟了上来,俩人一先一后进了灶屋。 宋慧娟往锅里刚添了水,坐在灶下的陈庚望正拿着火柴点火,便听陈明宁远远的喊,“娘,大哥回来了……” 宋慧娟拿着手里的水瓢就出了门,屋内的陈庚望倒不紧不慢,点着手里的柴火塞进灶里才缓缓出了屋。 翻过年虚岁已经二十八的陈明守终于带新媳妇回来了,这不仅是陈家这座小院子的好消息,更是连陈家老宅和陈庚良陈庚兴都关注着的大消息,他们陈家的长子长孙的人生大事终于有了苗头。 穿着一身浅灰色西装的陈明守一手拎着皮箱,一手握着身旁姑娘的手走向了他的家乡,他要把以后陪他过一辈子的人带到他爹娘面前,了了二老的心愿。 “大哥!”在外面跟人正堆雪人的陈明宁刚站起身,一眼就看到了转过路口正跟人说话的她大哥。 “这是我小妹,你喊明宁就成,”陈明守看着朝他跑过来的小姑娘,向身旁的俞咏秋介绍道。 “这是大嫂?”陈明宁跑到她大哥身边,眨着眼直看她大哥身边站着的穿着棕色大衣的女同志。 “这么叫也没错,”陈明守笑着看向身边的人红了脸,不大好意思,便又改口,“未来大嫂,还是先叫咏秋姐。” “咏秋姐,”陈明宁看着冲她笑的未来大嫂,喊了声,就忙往院子里跑。 是以,一家人这才纷纷赶了出来,刚从堂屋出来的陈明安看见她娘手上还拿着水瓢就快步走出了院门,拦也来不及,便与明实一齐跟在她爹身后走了出去。 陈明守一眼就看见了他娘他爹,还有他的弟弟妹妹都跑了出来,陈明守牵着有些紧张的咏秋一起走向他的家人。 “大哥,”陈明安几步走上前,陈明实也跟了上去,接过他大哥手里的皮箱,陈明安看向旁边的女孩,“我拎着罢。” 俞咏秋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陈明守,陈明守冲她只是一笑,俞咏秋便说道,“麻烦你了。” “不麻烦,”陈明安接过,先是提着往屋里走,顺道拿走了她娘手里的水瓢。 陈明守带着咏秋走到他爹娘面前,望着他娘看着他满眼的喜意,他看了看身边的咏秋,“娘,这就是我年前跟您说的咏秋。” “大娘,”俞咏秋立刻喊道,也没忽视站在这妇人身旁的高高大大的中年男人,有些腼腆的喊了一声,“大爷。” “来了,”宋慧娟不是头一回接待儿媳妇,可这辈子与上辈子是不一样的,看着面前这个文文气气的姑娘,宋慧娟也不免放轻了声音,摸了摸小姑娘的手,“昨儿才停了雪,日头看着大,可冷的厉害。” 俞咏秋仍是去看身旁的陈明守,见他对自己眨眼睛,想起火车上他对自己说起他最好的母亲,便鼓了鼓胆子,也握了上去。 宋慧娟倒是一怔,对这个姑娘笑了笑,拉着人往院子里走,“路上走得慢吗?先进屋喝口茶歇歇,也烤着火暖暖身子。” 陈明守转而牵着小明宁,听她问自己,眼睛却是没从前面的那娘俩身上离开。 进了堂屋,陈明安已经把家里还没用过的煤炉子点着了,倒好了几缸子茶,“咏秋姐,喝点茶暖暖身子。” “诶,”俞咏秋接过茶缸子,被安置到了一个铺着毛线软垫子的椅子上。 “咏秋,想吃啥?正好大娘正准备做饭哩,不知道你们那惯吃点啥?”宋慧娟接过明守给她倒的茶,却无心喝一口。 “我啥都行,”头一次来人家,俞咏秋也说不出什么来。 “明守哩?”宋慧娟也明白这小姑娘脸皮儿薄,便拍了拍跟明宁说话的明守,问道,“咏秋平时有啥忌讳没有?你得赶紧说,别瞒我。” 陈明守看向坐在他斜对面端端正正端着茶缸子的人,如实跟他娘说,“她不好吃重口,清淡的就成。” “成,”宋慧娟点头,又转过头问小姑娘,“等会儿炖鱼吃成不?你大爷前几天刚打的鱼,才炸好,还有炸的鸡块——” “您别忙,随便做点儿就成,”俞咏秋浅笑着点点头。 “我知,这些你们别操心,明安跟咏秋多说说话儿,你们年轻人能说到一起去,”宋慧娟放下手里茶缸子站了起来,从柜子里端出炸好的鸡鱼,正要往出走,看见坐在椅子上的陈庚望,看了他一眼。 陈庚望就站起了身,俩人一起进了灶屋。 陈庚望一走,几个孩子便在堂屋坐着讨论的天南地北,年轻人的身上独有的热情和朝气让这座院子重新焕发了生机。 陈庚望像往常一样坐到灶下烧锅,宋慧娟围着灶台和案桌来回打转,等锅里的菜烧好,宋慧娟喊一声,陈明安和陈明实就走了进来。 “娘,”陈明安等着端菜,趁机和她娘说上两句话,“瞧着还行哩,大哥眼光不错。” 宋慧娟这时抬起头对着她笑了笑,“瞧着就文气,就是觉着小。” “您看出来了?”陈明安眨眼,立刻说道,“真比大哥小,比我还小三岁,头开始我还以为是长得年轻,看着岁数小哩。” “小三岁?也怪不得了,”宋慧娟头一次知道人家姑娘的岁数,去年她这大儿可是就给了那么一句话,别的什么都没说,也不怪陈庚望等了几个月人就等不住了。 说不了两句话,陈明安端着菜就出了灶屋。 一碗河虾,一碗炸鱼块,一碗炸鸡块,还有白馒头和油条,又炒了一碗干菜,调了一碗自己做的猪皮冻,每人又盛了一碗红薯汤。 一家人围着方桌坐的整整齐齐,陈庚望坐在上首,宋慧娟解了围裙坐在他身旁,紧挨着的便是俞咏秋,手边挨着她的是陈明守,陈明宁挨着她大姐和二哥坐。 “快吃,”宋慧娟给小姑娘夹了一块鱼肉,“我说别等我了,这会儿都有点凉了。” “不等您咋成哩?”陈明安给她娘夹了块鸡块,“今儿都是您忙着哩,咏秋和大哥都让等着您哩。” “成,”宋慧娟脸上溢出了笑,给她这几个孩子都夹了一块肉,“快吃。” 饭间,说说笑笑,几个年轻人说着话,并不顾得上吃多少,宋慧娟来回轮着给他们夹菜,陈庚望看了半天,摸了摸旁边的汤,说,“汤快凉了。” 宋慧娟那手碰了碰,才端起来喝起了汤,却也时时注意着几个孩子。 等夜里忙完,宋慧娟把早已经收拾的西屋给这远道而来的姑娘腾了出来,连床上铺用的被子也是秋天新做的,这几天明安和明宁还得跟着她睡,这姐俩没什么不愿意的,高高兴兴的抱着被子就跑了进来,把他们老子的被褥直接就放在了窗边的那张小圆木床上。 而一直坐在长桌前的陈庚望就那么看着这俩闺女又一次霸占了他的床。 陈明宁放好自己的被子就趴到她爹腿上说,“爹,您要不起西头跟大哥二哥去睡罢?” “爹才不去哩,”陈明安一下子就给出了答案。 陈明宁不解,“为啥啊?” “你问爹,”陈明安不说,背过身就下了床帐子。 陈明宁便晃着他爹要一个答案,“爹,为啥啊?” 陈庚望哪里会回答,起身撂下一句话就出了门,“赶紧收拾睡觉!” 没一会儿,在院子里的陈庚望就听见那屋子里传出他们娘仨的笑声,冷哼一声,不知那妇人是怎么教导的,俩闺女一点儿都没人家女娃娃的秀气。 第203章 第二天一早,陈家的院门前便围了许多个小娃娃来,昨儿陈明守带着人回来时,天还未黑,陈家沟多少人都看见陈庚望那个二十七八还没成家的大儿子终于带回了个小姑娘,一夜过去,满大队的人就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看着门外时不时探进来的小脑袋,俞咏秋有些不知所措,陈明守倒坦然,抓了两把糖起身走过去,“明宁,给大家分分。” 陈明宁接过,门边的这些小娃娃们或多或少都分到了,这其中论辈分还有喊她作小姑姑的,陈明宁自然担起长辈的架子,“咱去外边玩儿。” 站在路口同人讲话的陈庚望自然也少不得身旁的人都要来打听一两句,满面笑意,不知说起什么来,惹得那笑声更是毫不掩饰,与往日的他简直是判若两人,连坐在灶屋烧火的陈明安都听得一清二楚,不免跟她娘说道,“爹真是盼得急了。” 站在灶前不停搅着锅的宋慧娟也只是轻轻一笑,对她这大闺女的说法不置可否。 陈明守带着人回来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老宅那边,更不提陈庚良和陈庚兴那两边了,还有那些平日里跟宋慧娟一起听戏的人,哪个不想来瞧瞧陈庚望家里以后的大儿媳妇? 果不其然,才刚吃完早饭,宋慧娟灶屋还没收拾好,就听见外头孟春燕的声音了,“嫂子,在家不?” 宋慧娟还没放下手里的碗筷,坐在堂屋的陈明守和俞咏秋已经入了孟春燕的眼,“呀?明守回来了?” “昨儿刚回来,二婶进屋坐,这是明茂底下的培青?”看了看身旁坐着的人,陈明守起身朝他二婶走去,笑着向俞咏秋介绍道,“这是二婶。”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66节 “二婶,”俞咏秋又紧张起来,有些拘谨。 “这就是?长得真俊,”孟春燕怀里抱着个两岁的小娃娃,指给他看,“这是你大爷哩,去年回来还给你压岁钱哩,旁边的这个是你大娘哩。” 才两岁的小娃娃能记住什么,看着朝他伸手的人就扭着身子往他奶奶怀里转。 “不记得了,”孟春燕拍了拍小家伙,“怕啥哩?今年你大爷也得给你娶大娘哩,来年就生小弟弟哩!” 听见这些话的宋慧娟,忙放下手里的碗筷出来拦人,“咋这么早就来了?” “这还早?”孟春燕扭过头,对面前站的人儿说,“你们该忙还忙,我来找你娘说说话儿。” “成,”陈明守见人跟着他娘进了灶屋,才带着已经握着拳头缓解紧张的俞咏秋重新坐下来,“他们就是好奇我带回来的姑娘是个啥样子?你别怕,那些话也别放在心上。” “嗯,”俞咏秋能理解他们的热情与好奇,更惊叹于那些奇怪的话。 进了灶屋,孟春燕便再也忍不住了,急忙问起来,“那姑娘瞧着还小哩?” “比明守小三岁,”宋慧娟继续手上的动作,“还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今年成家哩?” “都带回来了咋还会不愿意哩?”孟春燕随意拉个凳子坐下,“咱明守又不差,在省城工作,又是个贴心的,说几句话都是笑眯眯的。” 宋慧娟整理着洗刷好的碗筷,摇了摇头,“我是怕人家女娃娃的爹娘嫌早。” “这还早?”孟春燕低声道,“明守今年得有二十七了罢?” “翻了年这都二十八了,”宋慧娟擦擦手,盖上锅盖。 “那这女娃娃也不小哩,二十五了,还说啥哩?”孟春燕继续说道,“早些成家大哥也不愁了。” “唉,”宋慧娟摇摇头,把她怀里的小培青抱到怀里,“也不知道等到啥时候哩?” 妯娌俩说了会儿话,门外又有人问道,“明守他娘,在家不?” “在哩,”宋慧娟抱着小培青出了灶屋,见来人是杨春丽,便把人直接要带进灶屋,坐在堂屋的陈明守却道,“大娘来了?进屋坐坐喝点茶罢。” 于是,几人便进了堂屋坐下,陈明守给几位长辈倒了茶,又给几个小娃娃拿了糖吃,才坐在俞咏秋身旁。 “这就是?”杨春丽来回打量着坐在旁边的女娃娃,“只听说你带姑娘回来了,没想到长得这么俊,咱这一个大队也找不来。” 两句话说的俞咏秋红了脸低了头,陈明守笑道,“也不枉我爹等了这么久,不然今年可不让我进家门哩。” 几人笑作一团,宋慧娟也忍不住笑,斥他道,“这孩子!” “我看明守这话说的不假,依着大哥的性子明守要是不带回来指不定今年真把明守撵出去了,”孟春燕极是认可的点点头。 “可别吓着咏秋了,”宋慧娟打打圆场,“带着咏秋出去走走,上街也成,干坐在家里头也冷的很。” “成,”陈明守站起身,“大娘,二婶,那我先咏秋出去逛逛。” “去罢,去罢,”杨春丽和孟春燕纷纷点头,等瞧着人出了门,才跟宋慧娟说道,“真不错!是不是也是大学生?” 宋慧娟的目光从远处已经离去的两人身上收回来,点点头,“是不是大学生都不要紧,只要他们小两口以后能和和美美的过日子比啥都强。” “这是实话,”杨春丽点头,“再说这咋跟咱们那时候一样?他们都离得远,以后也不定跟着老的住,说到底只要他们小两口过得好就不成了?” “对,只要人家俩看对眼了,咱当老的就算省事了,”孟春燕也不免感慨道。 已经荣升为婆婆的俩人拉着宋慧娟说起这些婆媳间的事儿来一时是打不住嘴的,“咱也不做那恶婆婆,成心刁难人家姑娘作甚?” “说的不就是这个理儿?”孟春燕提起来那些污糟事就生气,“咱当老的还是得一碗水端平,像那偏心的就成闹了。” 这话说的是谁不言而喻,宋慧娟只劝她,“那些事不是都过去了,眼看着这一个个都成家了,连培青都长这么大了,再说啥不也是没有用,只耽误自己过日子。” “不是我非跟她过不去,”孟春燕还是忿忿,“就这前几天我还听培运他娘说哩,那边把老三喊过去就单给他一个人塞钱哩,大哥跟庚良年年给她的钱都叫她贴给老三了,老三就一个儿,以后这花钱的地方能比着咱吗?” “唉,”宋慧娟劝不了,只能由着她说,有时话出来心里就好受了,总不至于一直闷在心里头难受。 至于陈庚望年年给老宅那边塞的钱她从没问过,这辈子她是知道,可上辈子她跟陈庚望过了大半辈子,也没听他主动跟她提起过一句,临到底还是孟春燕捅给她的。 陈庚良回回往那边拿钱的事,孟春燕都是一清二楚,她不是那肯吃亏的主儿,自然要问个清楚,原以为这事几个妯娌都知道,若不是偶然知道老宅把这钱塞给了陈庚兴,或许宋慧娟会一辈子都被瞒在里头。 这样的事,宋慧娟仍是装聋作哑的。事实上这辈子陈庚望也从没给她提过一句,太多这样的事连家里几个孩子知道的都比她多,只有她一个被瞒在了鼓里。谁家白事喜事添的钱,甚至头些年鲁氏的那两场白事,陈庚望又在其中到底添了多少钱,宋慧娟也从没问过一句。 等陈庚望踏进院门时几人才堪堪停下,这些话对着男人们是不好讲的,也只有几个闲来无事的妇人聚在一起能抱怨几句,他们的世道是不许他们这些个媳妇说长辈的不是,这叫说三道四,不敬长辈。 虽说这会儿陈庚望回来了,但杨春丽跟孟春燕俩人也没起身离去,反倒问起了明守的事儿,“这回可是了了愿了,就等来年抱大孙子了。” 提起这件事,陈庚望脸上的笑如何也掩不住,但仍旧说道,“日子还没定下,等开了春儿得去人家娘家问问。” “那也不远了,”杨春丽笑着对宋慧娟说,“再等两年就能抱着孙子一块儿去听戏了,也不眼馋我们了。” 宋慧娟想想那场景也满足的笑出来,但她还没说话,对面坐着的陈庚望便道,“孩子他们自己带,三五月回来一趟看看就成。” 这话不像是一直盼着陈明守成家的陈庚望能说出来的话,说到底盼着陈明守不就是为了下一辈,那隔代亲可不是说着玩儿的,哪有谁家的爷爷奶奶不稀罕自己家的孙男娣女哩? “那也真是,”孟春燕却接了上去,“回头人家小两口在城里过日子,那咋会把孙子扔到咱这山沟沟哩?” “前儿我还听明康他娘说哩,那城里的日子好是好,就是不是咱这儿的人能过的,”杨春丽也想起了被儿子接到城里去照顾孙子的老姐妹,不免对那些地方又产生恐惧,“赶明儿指定你们这老两口也得跟着明守去城里了。” 打陈庚望说的那些话就被惊到的宋慧娟这会儿也缓过劲儿来了,上辈子她这几个孩子都是在她身边过活的,那些个孙子孙女上学前自然也是跟着她的,可这回她许是真得跟着明守他们去城里照顾孙子孙女了。 “那就送回来,”陈庚望也知道庚江老两口去城里照顾孙子的事,年关人回来了,没少听老两口抱怨在那边的不适,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那咋成?”宋慧娟回过神来,“咱要是不去,不是为难孩子?” 即便在城里待着再不适应,仔细想想为了他们的孩子,为了他们的下一代,没有哪个父母不能坚持的? 陈庚江老两口如此,往后宋慧娟也是如此,只要她这个几个孩子喊一声娘,什么难就都算不上难了。 第204章 早间还未送走杨春丽和孟春燕,陈家的这座小院子里又来了几个本家的妇人,话里话外都是来打探陈明守带回来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听旁人说的到底不如自己亲眼瞧见的。 只这一天,不知有多少人接二连三的人踏进了这座院子,不论那相不相干的。 第二天一早,宋慧娟刚收拾好出了里屋,就见她那从茅房出来的大儿对她说道,“娘,早上别做我跟咏秋的饭了。” 正挽着袖子的宋慧娟闻言便停下了动作,抬头问他,“咋了?你俩上街?” “不是,”陈明守洗了洗手,“等会儿我带咏秋去老宅那边。” 按着老礼儿是要带人过去看看的,宋慧娟并不反对,“等吃了饭再去也来得及,跟那边说了没?” “应该说了,”陈明守并不确定,但他爹既然要他带着人去了,应该是沟通过的,“爹昨儿交代的。” 宋慧娟点点头,洗了手进了灶屋。 这种事既然是陈庚望交代的,这种时候过去,老宅那边自然明白是什么个意思,头一回见面,长辈该给的压岁钱是少不了的。 何况,那钱也不需他们从自己的口袋里掏,陈庚望定是提前给过的,今儿去一场不过是走过过场罢了。 陈明守给宋慧娟打下手烧烧锅,到底还是吃过饭才带着俞咏秋去了老宅。 宋慧娟坐在门檐下晒着太阳,心里却不大安生,陈明安瞧了出来,一边团着毛线一边问,“娘,给您打个毛衣成不?” 宋慧娟收回望着院门的目光,摇了摇头,“这颜色花俏的很,你这个年纪穿着才合适。” “这有啥合适不合适的?”陈明安不赞同她娘这样的老思想,“只要穿着高兴,穿啥都成。” 陈明安这样的说法宋慧娟想不出有什么不合适的,可就是自己觉着不大对,却也不会跟她的孩子计较什么。 宋慧娟觉着不安生不是没有道理,果真不等晌午俩人就进了家门,就看见俞咏秋的两只眼睛红通通的,连身旁跟着的陈明守脸色也不大好。 挨着人家姑娘家的面儿,宋慧娟没问那边老宅上的事,只说,“晌午咏秋想吃啥?大娘给做。” “啥都成,”情绪还很低落的俞咏秋扯了一个虚虚的笑,转身进了屋,“大娘,我想先歇会儿。” “去,好好歇歇,等会儿吃饭再叫你,”宋慧娟瞧着人低着脑袋进了屋,才看向一旁站着的她那大儿。 俩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宋慧娟切着菜便问,“那边咋了?” 坐在灶下往灶里塞树叶的陈明守这时才露出眼中的怒火,对着他娘却也只掩在心底,“那边说我跟咏秋的属相不合。” 正在切菜的宋慧娟顿了顿,明白他说的是张氏,她放下手里的刀缓缓说道,“属相合不合有啥紧要的?合了也不是就能把日子过好的,不合也不是就过不好日子。” 属相相合能如何?属相不合又能如何? 她和陈庚望属相倒合,一辈子在外人眼里大抵也是和和睦睦的,可内里到底如何也只有自己知道,说到底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与外人无关,与这属相更无干。 打人刚领回来知道咏秋比明守小了三岁,宋慧娟就知道了俩人属相不合的事儿了,但她并不在意这些,这俩人之间的情意她都看在眼里,至于陈庚望也不是个傻的,他既没开口拦,宋慧娟更是没什么理由让这属相之说就坏了他们小俩口的人生大事。 一家人都心知肚明,却也从没因着属相的事儿闹气,旁人即使知道了这属相的事儿也不多平白多嘴说些什么,更何况陈庚望盼了那么些日子,这回人带了回来已然也是同意的,就更不会来触霉头了,也只有张氏能仗着长辈的身份说几句。 说到此事,宋慧娟便对着她这儿子明白说道,“打明安说咏秋比你小三岁我就知道了,你爹自然也瞒不过去,他一句话也没说,这就不算啥事,只要你们俩往后和和美美的,有啥打紧的,去跟咏秋好好说,别因着这事闹得不和气了。” 其中的意味陈明守自然明白,说到底只要他爹点了头就没什么茬子了,老宅那边的话算不了什么,也做不了主。 “去跟咏秋好好说说,”宋慧娟把人撵起来,“好容易来一趟。” “知了,”陈明守原本也憋了一肚子气儿,就是敬着那长辈的身份不好说什么,也怕那边往后话里话外数落他娘的不是。 宋慧娟准备好菜,还没下锅,陈庚望就推了院门走了进来,坐到灶下看着火儿,身上的那股仍是带着那股意气。 对于刚才发生的那场事,宋慧娟没主动提起,只要明守那边能给人家女娃娃哄好就成,往后这小两口也不是要在陈家沟这个山沟沟里过活,也听不到那些糟心话,无非是说几句传到她耳朵里来。 至于那些糟心话没必要再给陈庚望说一遍,她是能料得到陈庚望的反应的,无非是沉默以对,他这样的人是说不出什么对那边一句不是的话来的。 等饭菜上了桌,人都坐上,即使人家女娃娃再掩饰,可氛围到底还是变了,宋慧娟夹了一个鸡腿给她,“这是新炖的老母鸡,放的枸杞虫草,你尝尝。” “诶,谢谢大娘,”俞咏秋笑笑,听了陈明守刚才的那些话,她原本只当是他安慰自己说的,可这会儿看着面前的人待自己仍旧如初,心里的不适才真正缓解了不少。 “咏秋姐还没进门,娘就开始偏心了,”陈明宁扒着她大姐就控诉。 “娘咋偏心了?”正夹起另一个鸡腿的宋慧娟看她这小闺女。 “娘就是偏心,以前鸡腿都是先夹给我,”陈明宁撅着嘴巴满脸的不情愿。 “那娘这个鸡腿也别给她了,”陈明安立刻端了碗过去,“反正明宁正嫌娘偏心哩。” “给你就给你,”陈明宁嘴硬,“我才不稀罕哩!” “不给咱明宁今儿爹还不愿意哩,”陈明安把她娘放进来的鸡腿夹给了明宁,“好好吃罢,今儿可不许跟我抢被子了。” “我才没有!” …… 有陈明宁这个小的闹人,方桌的氛围终于算是热闹了些,但陈庚望怎么看不出来,面上还是如常,等宋慧娟进了里屋才听人问她,“那边是咋了?”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67节 宋慧娟默默勾起床帐子,先是沉默一会儿,便见那双鞋走到了床边一并坐了下来,人就那么看着她,宋慧娟才说道,“明守不是带着咏秋去老宅了,说起了属相的事。” 就这样一句话,不用宋慧娟说清楚到底是什么属相的事儿,又是什么人讲的这话,又是怎么个经过,陈庚望自然就明白了。 宋慧娟也无需等陈庚望说出什么法子来,只他坐在那儿一句话不说她就知道,他这个人一辈子都是如此,讲不出半句那边的不是,可他那心里不是不知道是非对错的,只是他对那边的人是不讲究这些的。 这些东西宋慧娟明白,她这几个孩子也同样明白,可才来他们没几天的咏秋是不明白的,即使明白,人家女娃娃也没有什么道理平白听这些糟心话的,而他们不过是碍着陈庚望罢了。 出了这么一茬子事,想着俩人也待不了几天了,宋慧娟让明守明安几个孩子都跟着出去跑了跑,到底也出去散散心,没得教人家女娃娃欢天喜地的来,愁眉苦脸的走。 对这属相的事儿,陈庚望再没说过什么,俩人都见了长辈,便得紧着时间定日子下礼了。 俩人临走前,陈庚望跟陈明守要了人家那边的地址,等他们这次回去给女方那边去了信儿,这边就等着准备东西下礼定亲了。 家里平常宋慧娟晒得红薯干和干菜给收拾了一小袋子,还有陈庚望给人家爹娘带的礼儿,满满当当收拾了大半箱子,比着来时多带了俩袋子,好在有陈明守提着。 没过十五俩人就走了,陈明安倒是留下过了十五,娘仨热热闹闹去看了场灯会。 一条街上的小摊小贩,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灯笼,这时的灯笼还都是那手艺人自己用纸糊的,形状样式倒不少,价钱却也不贵,几毛钱就能买一个。 凑着热闹,宋慧娟许这俩闺女都挑一个,一年也就一回。 “明宁挑一个就成了,”陈明安都二十多了,早过了对这些小玩意儿的稀罕的年纪了。 “大姐不挑?”陈明宁嘴里嚼着糖葫芦,一手拿着她挑的小金鱼纸灯笼,“那我再挑一个!” “不用!”陈明安就知道她的小心思,指着前头出现的几个舞狮,“再不去就看不见了。” 说着,拉着人就往前走,宋慧娟忙付了钱一起跟了上去。 十五是新年最后一天的热闹了,人们都跑出了门,重新聚起来,看过舞狮往前走还有打铁花,挑花篮也有,这个活动不似要人专业去学,只要乐声一响起来,人就不自觉的跟着跳了起,陈明安带着陈明宁一起跟在队伍后头学人家,一回头宋慧娟不见了。 等人挤了出来,又朝着南头的戏台子挨着看一遍,才寻见站在一棵树下也跟着人看戏的人。 第205章 过了正月十五,陈明安坐了火车去了北原,陈明实也南下去了广夏,连最小的陈明宁也离开了家,这座大大的院子里又剩下了他们老俩口,但这时俩人却忙得分不出精神了。 陈明守的事得抬上日子了,两边孩子都见了双方父母,都没什么意见,这事就算是能订下来了。 紧接着,便要下礼儿,过了十五陈庚望就找了他们这当地的先生给看了个日子,二月初三,宜合婚订婚,是个大好的日子。 这边日子一订好,陈庚望当天就骑着洋车子去了乡里给陈明守打了份电报,要他带着人再回来一趟,还要再请媒人在中间做做礼 儿。 没两天,离家还不到一月的陈明守又赶了回来。 当天,陈庚望就带着陈明守满门院走了一遍,这是要请本院的人一起去练集乡得见见人家女娃娃那边的长辈,连那些礼儿也都得备好。 宋慧娟在灶屋里忙着做菜,请人来给她这大儿办喜事,堂屋摆了一桌,都是陈庚望的那些叔伯兄弟们,论着辈分儿陈明守都是要换上一声大爷小叔的。 陈明守也成了大人,端着酒杯挨个敬了一遍,算是尽一尽他这后辈的心,也算是把人生大事都托给这些叔伯长辈了。 坐在灶屋终于闲下来能吃口饭的宋慧娟眼看着头顶的天都黑透,方桌上的人还没放下酒杯,好在提早了几天,要是明儿去办事只要就要耽误了。 又过了小半个钟头,人才陆陆续续放下了手里拿着的酒杯,那酒量好的还能站起身知道往家里走,陈明守把这些个叔伯长辈送出院门,回过身来要扶着那酒量不好的留下来歇上一夜,可人晃晃悠悠站起了身却直摆手,“明守啊,找,找婆娘,可得,睁大了眼。” 话未说完一股恶心劲儿就上了头,弯下腰就吐了一地,陈明守忙着倒了水,人缓了半天又继续说道,“老话儿都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咱大老爷们也得小心,那些个净唬人,婆娘可不敢要那厉,厉害的。” 陈明守听得想笑,他这个没比他长几岁的小叔叔成家成的早,也是个老来子,家里待得娇惯,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可却娶了个厉害的婆娘,被管得严严实实的,平日晚回家一会儿都不成,何况今儿还喝成这个样子。 陈明守把人扶到椅子上重新坐下来,“庚信叔,等会儿我去跟婶子说一声,您就在这儿好好睡一夜。” “不,”陈庚信闭着眼也下意识地摇头,“不成,我得回去。” 即使刚刚那样跟他的晚辈语重心长的传授过经验之谈,这会儿陈庚信也撑着椅子背儿站了起来,在灶屋收拾的宋慧娟听见动静便走了出来,对她大儿嘱咐道,“还是送你庚信叔回去,跟你婶子好好说说。” 到底不能因着陈明守的事又让俩人闹一场,宋慧娟看着晕晕乎乎的人被陈明守扶着跨出了门槛,才又进了灶屋继续打扫。 舀出来的刷锅水拌着麦麸子草料倒进食槽里,宋慧娟才洗了洗手进了屋,那酒气是漫在空气中的,宋慧娟皱着鼻子点了灯,进了里屋,瞧见歪倒在床上的陈庚望。 放下灯,宋慧娟脱下了那双脚上的鞋,还没解开那身前的盘扣,便听到明守关门的声音,宋慧娟提着灯起身走了出去,问道,“送回去了?” “送回去了,”陈明守打了水随意洗了两下脸。 “你婶子说啥没?”宋慧娟提着暖瓶给他倒了点儿热水。 “没说啥,我跟婶子说了说,”陈明守站在一旁,等着他娘倒好水。 “那就成,”宋慧娟重新盖上木塞,“洗洗脸,等会儿也赶紧去睡会儿。” “爹咋样了?”陈明守把布巾泡进热水里,热乎乎的布巾贴在脸上舒服极了。 “瞧着喝的不多,赶紧收拾收拾回去睡觉,”宋慧娟不用他再操心,摆摆手提着暖瓶就先进了屋。 陈明守听见人进了屋,映着面前他娘放下的灯加快了动作。 宋慧娟进了屋再没点灯,更没拉开头顶的那个大灯泡,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摸着也把那几个盘扣解开了,刚开春儿不久,身上的衣裳还穿得厚实,只解开盘扣还不成,要把衣裳从那身上脱下来是费劲儿的,更何况这么大的人也不是小娃娃,随手一翻就能把衣裳褪下来。 宋慧娟解开盘扣,就拍了拍躺在床上的人,轻声说道,“衣裳脱了再睡。” 说完这句话,宋慧娟再拉起胳膊,人也就配合了,三两下就把里头的毛衣秋衣给脱了下来,身下的裤子毛裤更好脱了,两手使着劲儿拽着往下拉就成。 等衣裳解好,他那床被子拉过来往上一盖,宋慧娟紧着浸着湿布巾给他擦了擦脸,又仔仔细细给擦了擦手,把胳膊也塞进去,这才算了事。 盆端出去,里头的水倒了,宋慧娟这才有时间给自己洗漱。 这时头顶的天儿已经不知黑了多久了,宋慧娟难得觉着身上犯困,忙了一整天都没觉着累,这会儿人一闲下来反倒有些撑不住了。 宋慧娟又走到院门前看了看门闩,确认上好了门,这才迈着有些沉重的步子走进了堂屋,依旧是上了门闩,掀开帘子进里屋。 等她坐到桌前倒了口茶刚放凉还没喝,就听见身后她以为已经睡着的人问她,“咋还不睡?” “这就睡了,喝茶不喝?”宋慧娟撑着劲儿眨了眨眼问。 “还有?”床上连眼也没睁开的陈庚望只问。 “有,”宋慧娟把手里刚能喝的茶就端了过去,瞧着人撑着胳膊坐起来,才把茶缸子递过去,“还不多凉。” 俩人平常连喝的这一口茶也不一样,不仅是温度不同,陈庚望喝白水多,有时会往里扔一块两块的冰糖,但宋慧娟不是如此,她都是捏几片晒干的野菊花,又或者从地里摘来晒干的药草,不拘什么,喝进嘴里总是泛着一股子苦味儿。 陈庚望喝了两口,才把手里的茶缸子递过去,随意拉过一床被子倚靠在身后。 宋慧娟端在手里,在这黑夜里也没忽视身旁男人透过来的目光,喝了一口,才又放到桌子上,起身走向里头的大床。 放下床帐子,解了衣裳,宋慧娟刚要进里侧,坐在外侧的男人就往里动了动,拍了拍身下沉沉的木床,示意道,“就睡这罢。” 宋慧娟刚抬起的腿就往下放了放,侧着身子坐到了床上,身上就被盖了床温热的被子,却带着熏人的酒气。 宋慧娟还是又倾着身子把里头的被子拉了下来盖在身上,那带着酒气的被子她一闻见就要皱眉头,便从里又推了回去,掖在了男人身下。 “快些睡罢,”宋慧娟无视从头顶望过来的目光阖上了眼睛。 而还倚靠着被子坐着的陈庚望却抬起了胳膊,抽着鼻子闻了闻,才终于躺了下去。 这边商量好,陈庚望就开始要准备礼儿了,一早就带着陈明守去了北关,县里的东西总比乡里要好些,这是时下他们这些庄户人家能跑到最好的地方了。 这一趟只是要买过几天要去人家女娃娃那边要带的东西,旁的都还不算,烟酒是少不了的,连糕点苹果这些时兴的也得备着,一头囫囵猪原本也是要的,但碍着两家离得有些远,也送不过去,陈庚望便给折成了现钱。 这也是问过陈明守的意见的,要是人家那边不愿意,需要这一头囫囵猪撑面子,陈庚望自然还得另想法子。 跑了大半天,等这爷俩赶回来,都是半下午了,宋慧娟一问,爷俩也没在外头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就这么空着肚子回来了。 还好早上和的面还在面盆里放着,那边陈庚望烧着锅,宋慧娟这边就拿起了擀面杖,十多分钟,两碗热乎乎的汤面条就端在了手里。 东西备齐,日子订好,人也都打了招呼,眼看着日子一天比一天近,陈家这些个叔伯兄弟们都为家里这个晚辈鼓着劲儿把人送去了练集乡。 按着老礼儿,这一天男方带着门院里主事的人是去女方家求亲的,自然连要一起跟着去的这些长辈也是脸面儿,人人都穿上了板正的中山装,连陈明守也穿上了俞咏秋特意给他挑的那身西装,宋慧娟头一次走过了家门前的那个路口,亲眼看着人上了汽车。 陈家这一个门院的妇人也都聚在了陈家,一个两个都是好话儿,“我们家这口子这回也是办大事了,穿得也有模有样的,算是不给咱明守丢人,人家女娃娃那边见了不知道多长脸哩!” “那可不是?谁家见过这么好的女婿,又有学问又能干,何况咱明守还是个孝心人儿……” 站在一旁听旁人讲不完的宋慧娟时不时笑笑,她只盼着下午带回来的是好消息,今年最好是能定下日子,把这场事抓紧些办了。 有些事,宋慧娟等了这么久,心里还是开始着急了。 第206章 当天去,当天回。 不出所料,人家女娃娃那边已经定好了日子,腊月廿二。 定在了小年头一天,俩孩子也都能赶得回来,得了信儿,陈庚望和宋慧娟就开始逐一操办起来,虽说还有十来个月,可方方面面都是得一条一条做的。 这头一件大事,就是面前的这座茅草房子,打从分家那年算,已经给他们一家人遮了二十八年的风雨,连这顶上的茅草垛少说也换了有十来回了。 每隔几年赶着夏天收了麦子,割下来的麦秸秆总要留下来用的,晒晒洗洗,一根根挑好,再用绳子一把把捆好,一层层串在一起,不忙上两三天是换不成的。 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房顶上的茅草垛也撑不过几年,若是偷了懒,一旦赶上那雨水多的时候,哗啦啦的水就从头顶上滴答着落了下来,只是落在地上也还好说,可人睡的床又怎么能逃得过? 一旦房顶上漏了雨,不拘是白天还是夜里,那盆即使放满了屋子还不够,滴滴答答的,潮湿的屋子,出门连绵的雨,总教人提不起精神,多半还要因此闹上一次。 陈家这座小院子从前不是没发生过,只是这辈子还好,陈庚望换的勤些,一两年赶着开了春儿化了雪,总要爬上梯子上去看看。 上辈子倒是发生过一次,地里的麦子收过,每家都要按规定交粮食,陈庚望挨家挨户忙着收粮,不止是这时他脱不开身,似乎他这个庄户人就没个农闲的时候,更不用说把心放在家里了。 夏秋之际雨水多,且来势凶猛,多是阵雨,每每一到这时候那南河西河的水都要涨上不少,有时能把那其间的小路都给淹没了,几家河连在一起,汪洋一片。 天还是晴亮亮的,可眨眼间就落下了倾盆大雨,正坐在里屋织布的宋慧娟眼看着打头顶落下来的雨就滴在了面前还没织成的布上。 宋慧娟伸手一摸,下意识地站出门找盆找桶,但凡能接水,都是能拿来用的。 原本躺在床上正呼呼大睡的陈明实被他那被雨水惊醒的小妹妹闹醒了,不满五岁的陈明实还抱不动他这还不满三岁的小妹妹,只得两手拽着床梆子,两条小腿往下一点点儿的够地面。 等人爬下床找到正仰着头找漏雨的宋慧娟时,刚爬下来的陈明实身上已经沾了湿哒哒的泥土,没一处干净的地方。 “娘,妹妹醒了,”陈明实沾着泥的小手去抓他娘的衣裳。 宋慧娟听见也得先放下桶,低头看见腿边脏成泥猴子一样的人儿,本就被这雨绕得晕头转向的人又被压了一层,心里头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可宋慧娟只能强撑着先进了里屋,抱起在床上哭闹的小明宁换了身干衣裳,也顾不得照看蹲在地上玩泥巴的小明实,里屋连能坐的一片干净儿也没有,宋慧娟便站在大床边上放下了床帐子,背过身子给怀里的小明宁喂奶。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68节 忙完的陈庚望这时赶了回来,还没进门就看见他那正蹲在院门檐下踩水的小儿,当即喝道,“下着雨玩啥哩?身上淋湿了也不知道进屋。” 说着,一手就把人拎了起来。 可陈明实哪里肯乖乖被人像只小鸡仔一样拎着,甩开了胳膊腿就胡乱蹬,没走几步,他就重获了自由。 陈庚望把人松开了,却是怒目盯着他,吓得陈明实就往屋里跑找救兵,一边跑一边大喊,“娘!娘!” 还在大床里喂小明宁的宋慧娟还未答应,腿上就多了只泥猴子,仰着小脑袋巴巴的望着她,“娘只抱明宁,也不管我,爹——” 话未说完,陈庚望就走了进来,看着满屋子放的七零八乱的木桶,脚下沾着湿乎乎的泥,还有那透过床帐子隐隐约约的人影儿,陈庚望半个身子露在床帐子外头的人一把拎了出来,“出去玩儿去。” 宋慧娟听见身后的声音往里侧了侧身子,望着里头那湿了一大片的墙面,轻轻拍着怀里眨巴着眼睛的小明宁,一句话也未说。 哄好这个小的,宋慧娟把人背在身上,才喊来了站在门檐下踩水的陈明实,“洗洗手,娘给换了衣裳好好坐着,再弄脏了可就得光屁股了。” “知了,知了,”三两岁的小娃娃又正是好玩儿的时候,何况还是陈明实这个小滑头,嘴里答应着手还往外伸。 陈庚望忙着倒已经满了的盆,却也听得见看得清那狼狈的妇人正抓着那皮实小子给他换衣裳。 下了小半天的雨,宋慧娟做完饭天就晴了,又赶紧扯了绳子晒晒被水浸湿的被褥,可一下午的时间哪能晒得干? 到了夜里,那几床潮乎乎的被子被宋慧娟重新卷着放在了一边,从那樟木箱子里又抱出了仅剩的两床,四个孩子三个都在家,一张木床就有些挤,连被子横盖着也是护头不护脚。 好在那时还是夏天,凑合着一夜也就过去了。 等过了几天晴天,房顶上的麦垛子晒干,陈庚望才踩着重新铺了一层不大好的麦秸秆顶着用一用,堆在床上那几床潮被子也终于晒干了。 等到来年夏天,不需宋慧娟说什么,地里割下来的麦秸秆就被陈庚望放在架子车上运回了家,挨着一根根理了晒了好几天,那已经用了三年的麦垛子终于被陈庚望换了下来。 同样的事也就这么一次,打那往后,那几间茅草房子再没漏过雨。 这一辈子,头顶漏雨的事儿却是一次也没有。 下了礼儿,陈明守便又赶回南定去工作了,陈庚望开始找人忙着盖几间青砖瓦房,父子俩大抵是商量好的,宋慧娟做好这间灶屋里的事便是不给人添乱了。 过了二十多年,哪家再盖房子也不用自己坐在那南河边守着窑烧上几天几夜了,只要找着个靠谱的人,人家手里头就有人,直接就能给联系上砖厂,用不了几天,几个装满青砖的大车就冒着一股黑烟送了过来。 几间房子说倒也就一瞬间的事儿,陈庚望找了相熟的人,人家专门是给盖房子的,手艺也漂亮,一二十个高壮的汉子光着膀子也不嫌冷,铆足了劲儿往前推。 说话间,那屹立了二十多年的墙轰然倒下,沉沉的声音落地,直接砸出了一波土雾飘扬在空中,一上午的时间,陈家的这座院子就原地变成了一堆废墟。 有锅有面,宋慧娟点着火儿就能做出一顿饭来,做活的这些日子他们家不需日日管饭,但这头一天开工和最后一天完工是少不了的,若是只本家兄弟来搭把手就能做成的事儿,那还是要管饭的。 摊子支得大了,宋慧娟一个人还是难免忙不过来,打一早上推了墙给支了口锅,宋慧娟就开始忙活了,孟春燕也带着小孙子过来帮忙,好歹是人忙完就能吃上饭了。 屋子推倒了,桌子就随意摆在了院子的空地上,二十来个大男人,硬是坐了三桌才挤下,酒菜备的都有,但人家领头人却有不许喝酒的道理,怕喝了酒给主家闹了事。 下午吃过饭歇不多久,领头人就带着兄弟们继续埋头干活,该打扫的一点儿不含糊,做的活利利朗朗,打眼一瞧就知道是个讲究的。 这人还是陈庚强给推荐的,他们家给俩儿子成家盖的新房子都是找的这人,那房子盖得板板正正的,关庙乡这一带一传十十传百的,是有名的人。 工钱也属实不低,五千块钱,三间房另带一间灶屋,一个堂屋,用的全都是青砖大瓦,连脚下的这一层地面陈庚望也使人铺了砖,忙活个把月,才能成事。 夜间做活的人散去,孟春燕抱着小培青又赶了来,“去喊你大奶奶哩。” 小培青松开他奶奶的手,先是瞧见了那坐在用透明袋搭出来的小棚子旁的他大爷爷,迈着小腿儿就往里走,“大爷爷,大爷爷……” 对于这隔了一辈儿的人,陈庚望难得慈祥许多,支起胳膊瞧着跑过来的小娃娃,伸手就把人捞了起来,“吃饭了没?” “吃了,”小培青稳稳坐在他大爷爷怀里没两秒钟又闹着要下来,指着旁边的棚子问,“那是啥?” “这啊,”陈庚望抱着人掉了个头,望着面前的棚子给他说道,“是大爷爷跟大奶奶睡觉的地方。” “咋不睡屋里?”小培青仰着脑袋问。 “屋子不是推了?”陈庚望指着面前的空地给他看。 “哦,”小培青想了想,“那大爷爷跟我回家睡。”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陈庚望仰头大笑起来。 站在对面的孟春燕看着宋慧娟刷着锅碗,便也劝道,“这咋睡人哩?收拾好了去后头对付对付。” “不去了,”宋慧娟舀着水又洗一遍,“都收拾好了,这又不是啥冷天,被子也都有,夜里不热就成了。” “还是不成,这咋睡?”孟春燕眼见那盆里没了水,当即站到手把前压住了水井。 “这还不好?”宋慧娟站起身捶了捶腰,“床也挪进去了,被子铺的好好哩,也就你大哥盖,我最怕热,在屋里睡也得开着窗,不然就热得睡不着。” 孟春燕等盆里漫了水,才停下手,“都是男人家怕热,你咋怕这么厉害?” “真不知道,这几年是越来越热了,”宋慧娟重新蹲下身子,拿起碗筷又是一遍。 不远处的陈庚望听见那妇人无心说出的话,收住了脸上的笑,眸中重新恢复成往日的镇静,却又搅着一股凌厉的风云。 第207章 新房赶在地里的庄稼活忙起来前收了工,青砖瓦房取代了几十年的茅草泥房,进到屋内脚下铺的是一层青砖,墙面也刷了白,屋内的家具倒还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套,黑红的木实桌椅放在其中略显端肃,东西两屋连带着院门灶屋的门都是寻人新做的一整套,西屋的桌椅板凳与那张大床也是新做的,上面都特意雕刻的花样,还带着陈家沟这个地方独有的风俗。 大事忙完,转头就扑在了地里的庄稼活儿上,北地今年特意腾出来要种棉花,正好赶着房子盖好,那边地里的活儿也不耽误。西地和东地浇过水不多时,地里的小麦就垂下了脑袋,陈庚望和宋慧娟带着放了伏假回来的陈明宁推着架子车下了地。 晨间的露水还没落下,陈家沟这些个庄户人家就都赶着还未露出面儿的太阳下了地,弯着身子两脚站在土地里割上三两个小时,等太阳晒在了背上,许多人就推着架子车沿着中间的一条小路蜿蜿蜒蜒的走了出去,更多的却是家中留下的女娃娃做好饭,再提着篮子来地里送饭,这样的法子还是能省下许多时间的。 早间,宋慧娟没喊陈明宁起来一起跟着过来,这会儿陈明宁已经和路上遇见的几个女娃娃一起提着饭篮子走了过来。 “娘,爹,”陈明宁走到个树下阴凉的地头,放下篮子就挥手喊人,“吃饭哩!” 已经往回返的宋慧娟直起身子看了看头顶晒人的太阳,望着站在地头的小闺女,还有那在她身前的陈庚望,放下手中的镰刀便跟了上去。 “先擦擦汗,”陈明宁递了挂在架子车旁边的布巾给她爹,又掏出自己的浅紫色小帕子为她娘擦去额角的汗珠,“不是说先叫我哩?” 宋慧娟由着她这个已经与她一样高的小闺女仔仔细细的贴在她身前为她擦汗,听着她的诘问面上却也带着笑儿,“好容易回来一趟,在学校起得就早,也不差你这一会儿,来了还得回去做饭,净是路上来回耽误时间了,熬得豆子汤?” 说着话,宋慧娟找了个地儿坐了下来,接过明宁递过来的馒头,只掰了半个,“你在家吃了没?” “还没哩,”陈明宁接过她娘手里的那半块馒头,把篮子里的汤端给她爹娘,又端出了那一碗她娘刚教的丝瓜炒鸡蛋,才歪着她娘坐了下来,有些小炫耀,“今天没炒糊。” “正好,”宋慧娟夹了一筷子尝了尝,没打击她这小闺女的积极性。 坐在两人对面的陈庚望先是喝了口汤润过嗓子,才在他那老来女的注视下夹了一筷子,没说话,却也是点了点头。 陈明宁看见立刻就高兴了,伸手自己就夹了一筷子,刚放在嘴里小脸儿就皱在了一起,“咸!” “不打紧,”宋慧娟抬了抬拿着馒头的右手,“吃点馒头垫垫就成了,下回再放盐你自己试试就知道了。” “知了,”陈明宁忙喝了一大口汤解了嘴里的齁人的咸味。 望着割了小半的麦茬子,宋慧娟慢慢吃了手里的半块馒头就端起了面前的汤碗,陈明宁却又掀开布巾,从篮子里拿了一个馒头,掰了一半,直接伸到了她娘面前,“娘。” 宋慧娟收回目光,看着眼前突然多出来的半块馒头摇了摇头,“吃不下了。” “爹哩?”陈明宁的手随即转到她爹面前。 陈庚望接过拿在了手里,却是又伸出去递给身旁端起了汤碗的妇人,“这点儿也吃不下了?” 宋慧娟还是摆了手,“喝完汤就饱了,要是吃不下先放篮子里。” 陈庚望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那半块馒头还是被他拿在了手里,他哪里是吃不下,只是瞧着这些时日减了饭食的妇人也吃得艰难。 地里的活儿一忙起来就没个停闲的时候,等到夜里陈庚望便留在了地里守着,东地那几亩花生还不是时候,北地那几亩去年种的棉花,也还得等些日子才能收的。 给陈庚望送过饭,宋慧娟便带着陈明宁回了家,院子里堆着的麦子也得晒晒水分,等这几亩小麦收好也差不多能收拾起来拉去卖了。 夜里,这新起的房子里就剩下了这娘俩,陈明宁不用缠着,就跟她娘一起睡在了东屋的那张大床上,西屋那边得腾出来给她大哥大嫂留着了,等年关她大姐回来也要来这屋睡了,她爹就得挤在靠窗的那张小圆木床上了。 这几亩地的麦子割好,余下的晾晒,打麦,都是紧接着的活儿,等陈明宁重新背着书包去学校时,地里的下一茬玉米还没种下。 忙过夏天这些时日,人真是闲下来已到十月里,赶着八月十五和十月一,宋慧娟回了两趟大宋庄,那边早在陈明守回来下礼前就知道了消息,日子一定下来陈庚望就去了信儿,连宋浦为那边也给去了电报。 余下的时间,宋慧娟就忙着操办家里的角角落落了,北地那几亩地的棉花正好赶着收下来,理好理清,给小俩口做的新被子就能用上。 赶着腊月,满打满算也就剩下两个月,这时候给新人做被子都是家里相近的婶子大娘来来家里帮忙做的,打今年开春儿就培的苗儿,忙到了十月一宋慧娟才腾出手来拿着收好的棉花做被子。 那棉花一收下来,几块地紧挨着的人就都知道了,孟春燕路过看见就问,“这回收的可不少?准备给明守做几床喜被哩?” “我想着凑个整儿,给做十床成不?”提着袋子正摘棉花的宋慧娟停下动作。 “做的不少,”孟春燕牵着小培青从地头往里走去,“人家娘家那边做几床哩?” 宋慧娟摇摇头,“这事你大哥也没问,明守那边也没说,我想着多做几床总是好点儿,咏秋那边做几床都成。” “那也是,咱也不要求人家带几床被子,”孟春燕松开闹着要往前继续跑的小培青,“做得多了孩子们也不一定用,也不是咱们那时候几床被子都紧巴巴的凑不齐了。” “回头等明守回来了,留几床在家,其他的得送到南定哩,”宋慧娟仔仔细细说起她的打算,“我想着做六床厚实的,冬天能用,剩下再做四床薄的,留着夏天用,总是有个替换。” “也成,”孟春燕一起摘着棉花,“咱这边做的就不少了,人家打扮闺女也才做十二床哩,那边就是往少了说也得备六床,咋算也够盖了,人家俩年轻轻的,都是挤一个被窝哩,哪像咱这老东西了?” “是,”宋慧娟见她年纪越大说话越这样不严实,说着也摇着头笑了起来,“总不会少了几床被子。” “真是烦得我头疼,”孟春燕提起来就数落不停,“这底下明荣还没完成任务哩,他也不知道咋想哩,成天吸烟,一天都断不下,一到夜里咳嗽起来得要人命。” 这话说的是陈庚良,打前几年碰了烟就没再放下,自打年前送走芝华,人就更松了劲儿了。 宋慧娟知道那烟一旦沾上是不好戒的,“家里就剩明荣一个了,身上担子轻了,你也别闹,只劝劝好好保重身子,等再过几年明荣也成了家那还得抱孙子哩。” 孟春燕听完嘴撇得更厉害了,“那大哥可都不抽烟,几十年了,也没见大哥抽过。” 宋慧娟笑笑,“家里这几个孩子都还没成家哩,再等几年许是人一闲了,说不定也抽上了。” 这话宋慧娟说的真假半参,上辈子几个孩子成了家陈庚望也没说重新拿起烟杆子,后来到底也拿起来了,许是过了几年她走罢,大约便是那时候了。 那些时日,她总是混混沌沌的,什么日子也记不清明了。 他们妯娌俩说了会儿话,看着陈庚望抱着小培青走了过来,这话头也就此打住了。 “等收好我就去给明守套被子去,”孟春燕重新牵起要回家的小培青,“到时候咱培青也去,沾沾你大爷的喜气儿。” “那正好,”宋慧娟往下压了压袋子里的棉花,“我还说回头忙完了去请你哩。” “请啥哩?”孟春燕摆手,“回头叫春丽嫂子,再叫俩三不就成了?明守他大舅妈不是也得来?” “咱这儿的说法不是得请办完事的?”宋慧娟问道,“她那边俩孩子都还没成家哩,都上着学哩。” “那也好说,”孟春燕开始盘算起来,“咱这老规矩都说要那有儿有女的,都成了家的,前头明丰他娘,西头的明华他娘,就咱这一个院门的,一抓一大把,三五天就能给你做完。” “那成,”宋慧娟心里有了数,找的这个妇人大多都是一个院门的,家里的男人也跟陈庚望共事,咋也错不了多少。 宋慧娟这边忙完棉花,又去街上选了几床面料子回来,一早就挨着门去请了人,偌大的院子铺开了透明的塑料布,八个妇人分作两组,晒好弹好的棉花,软乎乎的铺在地上,大红色绣着龙凤的面料盖在上头,妇人们拿起针线就开始做活。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69节 这面料也有讲究,面上的是宋慧娟特意去街上选的,有红有绿,这是他们这儿的老规矩,男人盖红,妇人盖绿,那贴身的料子是宋慧娟一梭一梭用那台织布架子织出来的。 除了这被褥,还有给新人买的新用具,连牙缸子暖瓶这些小物什都得准备齐全,那西屋里的桩桩件件都是新准备的,原本连衣裳也得备下,但陈明守那时走的急,咏秋的尺寸也没留下。 宋慧娟想,得让陈庚望去个电报仔细再问问。 第208章 陈庚望头天打了电报,隔天下午陈明守的电报就被送回来了,上面简简单单只有八个字:爹娘无忧,儿已备齐。 宋慧娟听陈庚望读过,便再不操心那几身衣裳的事了,许是俩孩子在外头买的有,也幸好她还没去买料子,不然这就浪费了。 陈庚望折好纸,见那妇人拿着针线的手一放下就没再抬起来,站起身便催促道,“熄了灯罢。” 宋慧娟抬头看到他已经走到了床边,放下手里的针线,收了针线篮子,回过身瞧了瞧并不能看到什么外头的天儿,才起身走到了床边低头吹了灯。 解了衣裳,坐到了床上,宋慧娟拉了拉身上的被子,躺在床上却睡不下,闭着眼眯了会儿却还是睁开了眼,盯着头顶上的床帐子,摸着身上的被子一遍遍摩挲着上头绣的花样子。 里侧的陈庚望知道这妇人打这个夏天起睡得就不安生了,每日夜里总得醒上两回,一醒就是大半天的睡不下,白天做的活儿不曾减少,人夜里却不犯困。 原他也没觉察出来,夏天天儿热,人吃得少也是正常,过了夏这些时日吃得比着以往也不算少,可就是夜里起夜时教他碰着了几回,人总是没睡下的。 宋慧娟感受到手上的压力,停住了动作,偏过头去看里头的人,“还没睡?” 陈庚望没有应声,摸着手里有些凉的手,握着就放了被子里头,说道,“还是放里头罢。” 宋慧娟由着他握着自己的手放在了被窝里,等他拉过俩人身上的那床被子便道,“睡罢。” “明儿得去趟乡里,”陈庚望也盯着头顶的床帐子淡淡说道。 宋慧娟听罢,只问,“晌午不回来?” “还没定下来,”陈庚望又说,“明儿早起不用做饭,你也跟着去。” 宋慧娟听到这儿才反应过来,不是他自己一个人去乡里办事,反倒要她也去,宋慧娟有些拿不准,便问,“谁家办喜事哩?” 其实这么问也不对,谁家办个喜事男女也是只去一个,哪有夫妻俩都去的?若是他那边的一起共事的伙计,他拿着钱去添个礼吃顿饭便成,又或是是哪家亲戚有结婚生娃娃办满月酒的,那也多是宋慧娟去添礼,至于白事从始至终也只有男人操办男人来往的。 “不是那些事,”陈庚望不愿多说,翻了个身彻底背过身去,还是那一句,“明儿别做饭。” 陈庚望不想多说,宋慧娟便也不再多问,阖上了眼缓缓睡去。 果不其然,等到夜里陈庚望起夜时,看着身旁的妇人熟练地弯着腿侧过身,他便知道人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人走到堂屋,抬头看了眼墙上挂着的钟,一点十五。 陈庚望取下门闩去了茅房,回到里屋时那妇人却又已然睡着了,停在床边的陈庚望把露在外头的手放进了被子里,怔怔看着面前妇人愈发显瘦的侧脸,沿着下巴往上就挂着那么一点儿肉,似乎她那耳边垂下的头发也有了白。 陈庚望缓缓探出手摸上了她那张最是不会对他展着笑的面颊,明明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了,可摸起来还是光滑的,往日瞧着却觉不出来,比着她那双粗粝的手简直不像是一个人。 拂过耳边的那一缕被她忘编起来的头发,似乎不似年轻时候那般光滑柔顺了,偶然触碰到自己的手指,陈庚望猛然发觉,也许是他的手这些年更粗粝的缘故。 四点多,身旁的妇人轻手轻脚下了床,陈庚望望着打窗前经过的那道黑影,两手交叠放在脑后,一心闭着眼听着门外的动静。 等堂屋的门咯吱一声,便听那熟悉的脚步声愈来愈近,直到那妇人掀开被子重新躺了下来,至此直到天明人也再睡不下了,陈庚望闭着眼却也听得清楚。 等外头的光透进屋内,身旁的人窸窸窣窣的穿起衣裳,陈庚望才睁开眼坐了起来,一人在床下,一人在床上,先后掀开帘子出了门。 等陈庚望从茅房出来,妇人已经洗漱好坐在了屋内,提起地上的暖瓶就要倒水,陈庚望忙出声拦下,“别喝水了。” 还没取下木塞的宋慧娟闻言一怔,来不及放下手里的暖瓶便看向站在石台子旁的男人,心里猛地打了鼓,缓缓放下手里的暖瓶扶着身后的椅子坐了下来。 刚倒好水擦了脸的陈庚望见那妇人端肃了脸,人也沉沉,随手扔下布巾,还是走了过去。 “我想着,夜里睡不好还是得找先生瞧瞧,”陈庚望头一回没坐在方桌的另一边,而是就近坐在了妇人的手边,“总得教先生瞧瞧安了心。” 陈庚望瞒了两天,虽说也知道想真把她瞒过去是不可能,可还是没想到赶在临走前说了出来,他犹豫斟酌了几天,临到头说出来的也就这 么干巴巴的两句话。 听他说完,宋慧娟心里便有了数,取下桌上的暖瓶,问他,“给你倒一缸子?” “不喝,”陈庚望摇了摇头,看着已然恢复如常的妇人,才站起了身从棚子下推出了那辆洋车子。 宋慧娟起身跟着出了门,返身关上门,一前一后往村口走去。 过了陈家沟,陈庚望停下了洋车子,扶住车把,跟在后头的宋慧娟握住车座子轻轻一踮坐了上去,对前头的人说,“好了。” 身下的轮子随着晨间的雾气一起卷席着向前,乡间的土路上被架子车撵出了车辙印,骑在上头难免坑坑洼洼,不知隔了多少年,宋慧娟又坐上了陈庚望骑的洋车子。 打有了这几个孩子,宋慧娟的日子就是陈家沟的那座小院子,多是每年八月十五或是年关回几趟大宋庄,最多是去北关买些料子,那也都是带着孩子们,如此便就要推着架子车来去。 仔细想来,也就是这几年几个孩子都不在身边了,连最小的陈明宁也才一星期回来一趟,有时赶不到年节便是陈庚望骑着洋车子带着宋慧娟去,有时赶着陈明宁回来,便是带着她回去一趟,也是陈庚望推着架子车带着陈明宁,宋慧娟跟在后头。 一直骑到前方的雾气散开,陈庚望才停在了乡卫生院前头,宋慧娟抬头望着那几个大字,她多少年都没来过这个地方了,院里院外并没有多少人,曾经院子内种的那棵石榴树此时还在,枝杈垂败,孤零零的一棵。 陈庚望停好车,重新走到那妇人身旁,她抬头看着面前敞开的大门仿佛失了神一般,陈庚望褪下她做的棉布手套,紧紧握住了她吹了一路已经冰凉的手,“进去看看。” 感受着手上的温热,宋慧娟那颗被冻住的心缓缓恢复了跳动,脚上无知无觉的跟上了身边的人,直到看到那醒目的绿色,宋慧娟才眨了眨眼,其中满是迷茫,她怎么跟着就来了这儿? “先生我找徐秉辰打听的,虽说是个年轻人,可人家家里前几代都是中医,他也是才学了西医来的,”陈庚望要把他知道的那些都说给坐在他身旁的妇人听,不知到底是在安谁的心? 可身旁的妇人似乎并没听进去,陈庚望侧过了身子又说,“你坐这儿等着,我这就去找人家先生。” 说罢,陈庚望便要起身,可手上却带出了一股力,他低头一瞧,这妇人不知何时反客为主握住了他的手,眼中出现了和他那老来女缠着他故意露出来的神情一模一样,是依恋的,是他总会因此溃败的眼睛。 陈庚望弯了身子,拍了拍她紧紧握住自己的手,明白她对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把他要去的地方指给她看,与她轻声说,“我就去那儿,问问人家先生就回来——” 可看着她望着自己的这双眼睛,陈庚望嘴里的话再没说完,把人一起拉了起来,夹着她的胳膊一起走了过去。 门是虚掩着的,里头隐隐约约有些说话声,陈庚望敲了两下,里头便有人说道,“请进。” 陈庚望牵着人推开了门,正对着门坐着一个七十多的老人,对面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男同志,对着站在一旁四十多岁的男同志说道,“先带着老人家去做了这几个,等会儿做完了取了单子再来,我给看看结果。” “成,麻烦您了,”那许是儿子陪着家里的老父亲来的,搀起拄着拐杖的老人出了门。 避让在一旁的陈庚望才牵着宋慧娟坐在了刚才的那张长凳子上,便同先生说起来,“打过了夏夜里就睡不下——” 一句话未说完,便被大夫打断了,“大哥,教大嫂自己说说,身上有没有啥不爽利的?” 一直握着陈庚望手的宋慧娟看了看他,见他点了头,才跟面前的先生说起来,“没有啥,就是夜里睡不下,就是睡了也得醒几回。” 大夫点了点头,写在手边的纸上,又问,“除了这些哩?平常吃饭哩?” “吃饭,”宋慧娟想了想,看着陈庚望犹豫半天,吐出两个字,“还行。” 陈庚望却是立刻补充道,“这一个夏天都吃得少,往常都吃一个馍馍,这个夏天干着活儿也就吃半个,这入了冬瞧着又好些了。” 大夫又问对面的人,“吃了饭身上难受不难受?” 宋慧娟摸了摸自己此时空荡荡的肚子,拂在胸口上,“有时候夜里多吃两口馍馍,就觉着心口堵得慌,总觉着好像噎住了。” 大夫放下笔,抬头问,“吃多了肚子难受不?” “有点涨,”宋慧娟的手又落在肚子上,“有时候喝上一碗凉茶就好了。” 大夫随即又重新写了张单子,“先去对面抽个血,抽了血再去做个b超,等结果出来了拿过来我瞧瞧。” “成,麻烦先生了,”陈庚望站起身,拉着身旁的妇人就往出走。 临出门前,大夫又问,“早起来没吃饭没喝水罢?” “没,没,”陈庚望忙答道。 大夫点点头,“那就成,先去抽了血,等检查做完就能吃饭了。” “成,麻烦了,”陈庚望摆摆手,牵着身旁的妇人走向了对面。 站在一旁排队等待的陈庚望一直注视着前面的动静,手上却一直来回摩挲着妇人有些湿热的手心,问出了他没问过几次的话,“饿不饿?” 宋慧娟缓缓摇了头,一句话都没说。 “下一个!” 陈庚望牵着人走了过去,扶着人坐到面前的凳子上,便听里头坐着的人说道,“袖子挽上去。” “那个,”陈庚望弯着身子抬起了她那条左边的胳膊,三两下挽了上去,放在了桌面上,放在腿上的右手仍被他紧紧握住。 对面的小护士看见面前侧过脸的人温柔的安慰道,“大娘,这就是一管血,抽了啥事都没。” “嗯,”宋慧娟点点头,却还是没抬起头看过去。 身旁站着的陈庚望微微侧过了身,伸出了右手挡在她眼前,自己的目光却停在了那被红色的血逐渐填满的小小管子上。 小护士松开绷带,一拔下针,贴上胶带,便道,“好了!按一会儿不出血就能放下了。” 这时,陈庚望才面对窗口站好身子,一手按住了那个看不出来的小点儿,扶着人坐在了对面的长凳子上,按了一会儿才松开手,问,“疼不疼了?” “不疼,”宋慧娟摇头,看着他手里的单子问,“还做一个?” “对,你先坐着等会儿,我去问问去哪儿做,”陈庚望拍了拍她的手,见她比着方才好些,才快步走到对面。 第209章 “沿着前头走到头,最里面的那俩房间都能做。” 陈庚望朝人摆手谢过后,一回头,就看见那妇人正转着头看着自己,他忙拿着单子往回走,走到她身边,看着她还按着的地方,坐在她身边边撕胶带边问,“流不流血了?” 没等她回复,自己先看了看,确认不再流血,放开袖子,与她拉好衣裳,道,“你再等会儿,我去把单子交了。” 可他人刚起身还没走两步,又拐回来牵起了她,对她说,“人瞧着不多,咱去那边坐着等。” 俩人走到最里面的房间,中间放了两排长凳子,陈庚望拉着人寻了个空位儿坐下来,才把手里的单子递了进去。 坐在长凳子上的人往后一靠就能松下身子,可紧绷着的心也是放不下的,那总是湿热的手心无疑是最好的证明。 等了好一会儿,里头才喊了人,“宋慧娟!” 倚着墙的陈庚望听见这名字立刻拉着人站了起来,却没进得去,里头的先生说,“病人进来就行,家属在外等着。” 这样的话加剧了宋慧娟紧张,陈庚望同样如此,可他还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我就在这儿等着,有啥你叫我。” 宋慧娟还是一个人走进了那间满眼白的屋子,躺在冰冷的床上,望着满目的白色,感受着冰冷的机器在身上来回挪动,听着一道声音说着她听不明白的话,直到那年轻的声音说,“好了。” 宋慧娟还未坐起来,手上就被塞了几张纸,那道声音继续说,“擦擦。” 宋慧娟坐起来,擦了两下,按捺下心里不停打着的鼓,看着不停在纸上写的年轻姑娘问道,“先生,厉害不厉害?”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70节 “没啥事,”那女先生抬头说罢,把单子交到了宋慧娟手里,便继续喊出了下一个名字。 宋慧娟迷迷糊糊的走了出去,被陈庚望扶着坐在了刚才坐过的长凳子上,看着面前呆坐的妇人,陈庚望握住了她的手,她在里头的时间太长,等得他心焦,可他没想到人出来了便是这副模样,他刚起身要进去问清楚,手上就被人拉住了,只听她望着他说,“先生说没啥事。” “就这么说的?”陈庚望皱着眉头道,看着她的神情他有些迟疑。 宋慧娟点点头,把手里的单子给他,“先生给的单子。” “成,等取了血单子咱叫先生再看看,”陈庚望拿着单子却看不明白,这不是他一个常年埋头在地里的庄户人能看得懂的。 俩人坐在刚才抽血对面的长凳子又等了小半个钟头,才听见里面的人喊,“宋慧娟,关俊设,沈春力,杨秀娥,血单子出来了。” 名字喊完,就有几个人纷纷从这长凳子上起身走去,陈庚望拿着两张单子又回了最开始来的那间屋子,他对跟着的妇人说,“你就在这儿等着,一会儿就出来了。” 可宋慧娟不肯,陈庚望拦不下她,两人一起坐在了刚才坐过的那张长凳子上,等着面前的先生看完单子给他们一个结果。 “没啥事,就是有点贫血,”大夫仔细看了看两张单子,给下了结论。 庄户人家没听过这样的词语,陈庚望如临大敌,“贫血?” “这不是啥大事,”大夫忙笑了,安抚道,“妇人每个月来月事总会有几天贫血,吃不下东西大抵是人到了岁数,夜里睡不下的就不要多操心了,忙完地里的活儿也出去走走,人总在家里是要闷出病的。” 这样的话说完,陈庚望心里悬挂着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身旁的宋慧娟也终于松了口气,来时还脸色沉沉的两人,离开时身上便松快了许多。 陈庚望推着洋车子没往来时的路上走,反倒继续向街上走,身后的宋慧娟跟着便说,“我先回去哩。” “咋了?”陈庚望停下步子,回过身看她。 “没啥事,该回去了,”宋慧娟没什么要买的,也就不想再往里走了。 陈庚望却说,“去街上选块料子。” 宋慧娟不明所以,便听他继续说道,“大的小的都备好了?” 这么一问,宋慧娟才想起来,今年过年还得给老宋头再做一身新衣裳,这事年年都有的,宋浦为和宋浦华年年带回来的都有衣裳,可老宋头穿不惯那些,一个人也是做,宋慧娟腾出手了就给做上几身,原本是要做两身的,正好赶着明守成家,老宋头嫌浪费,不许她做那么多。 人老了,衣裳也就穿不得那么多了,等人离了世,那些剩下的衣裳都得扔了的,老人时常觉得浪费,便不许孩子们买那么多,老宋头的想法也是如此。 平常宋慧娟做的不多,夏天就那么几身,也用不了多少布料,每年过冬也就那么一身,就是这样,老宋头还是嫌多,谷正芬年年也给做,宋浦为和宋浦华过年时带了几次,不得老宋头欢喜,宋慧娟便也不许他们再花冤枉钱了。 陈庚望拿捏住了这妇人的心思,一句话就让人跟着进了店。 可宋慧娟往周遭一看,哪是什么布料店,分明是卖饭的地方,可眼看着人停了洋车子就往里走,宋慧娟再不好拦他,紧接着就听那人点道,“两碗粥,四个素包子。” 说罢,人便朝她招手。 宋慧娟抬脚走了进去,刚坐在了他对面,两碗粥就被人端了上来,宋慧娟取了个勺子搅了两下,可对面的人却舀了两勺糖才没停手。 宋慧娟这就看了过去,“明安嘱咐过,少吃糖,吃多了要生病。” 这下陈庚望才停住了手,挖了一勺放进嘴里,心里暗道,两勺倒也还好。 不知他那心思的宋慧娟喝完了粥,只吃下了一个包子,剩下三个陈庚望都塞进了肚子里,他的饭量倒还是一如往年。 吃过饭,陈庚望付了钱,俩人才终于到了陈庚望提起的那布料店,宋慧娟选了块深蓝的料子,几个孩子的衣裳她已经不怎么上手做了,即使做也都是贴身的小物件,至于她和陈庚望就更不用买了,家里的那些衣裳都穿不完,明安明守买的,还有浦为和浦华送回来的,一辈子也穿不完的衣裳。 陈庚望虽然终于放下了心,可这件事到底还是给陈庚望敲了个钟,那先生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她日日操心,不是牵挂着这个,就是顾念着那个,身子又怎么不瘦? 索性是忙完了陈明守的事,也就等着腊月里人回来了,地里的庄稼也不需时时看着了,人也能闲下来了。 早间,两人吃了饭,陈庚望出了门忙会儿,等到十来点推门进来,瞧见人正拿着针线又开始做活了,陈庚望倒了缸子茶,对着那头也没抬的妇人说,“不是还有个把月?” “闲着也没事,”宋慧娟抬起头看了眼,又低头继续做,老宋头的衣裳已经做好了,这是给陈庚望做的,开了春儿能穿。 “明儿姚路口有集会,”陈庚望喝了口茶,“别只坐在家里,跟着老二家里也出去走走。” “知了,”宋慧娟听了只先应下来,手上的活儿没停。 可第二天一早,还没从灶屋里出来的宋慧娟就被孟春燕喊住了,“嫂子,收拾好没?” 宋慧娟不明所以,从灶屋里走出来,见她抱着小培青,便道,“进屋坐会儿,都吃过了?我还没收拾好哩。” “这不急,晌午回来再收拾也赶得及,”孟春燕着急,“赶紧走,去晚了可找不着好地儿了。” “去哪儿?”宋慧娟才反应过来。 “姚路口啊,”孟春燕摆手催促,“不是大哥说你喊我哩,赶紧,晌午回来再收拾。” 说着话,拉着人就要走。 宋慧娟明白了昨儿陈庚望那些话的意思了,可也来不及说什么,只道,“你先头里走,我这——” “跟着去罢,”陈庚望从茅房出来,“去晚了找不着地儿。” 听戏是要抢个好地方的,是以孟春燕才会这般着急,宋慧娟便不再多说,解开身上的围裙搭在绳上,对孟春燕说,“我去搬个小凳子。” 说罢,忙进了里屋,从长桌前的抽屉里拿了几块钱,这才搬起底下的小凳子走了出去。 陈庚望见人跟着孟春燕不知说些什么,两人急匆匆快步往南走去,看着怀里的被忘下的小培青,陈庚望关上了门。 方方正正的戏台子,面对着一片空地,不多时这空地上陆陆续续就坐满了人,人声鼎沸,可等那锣敲起来,底下又即刻安静下来,众人都默契的闭上了嘴,抬着头往前面的戏台子看。 宋慧娟和孟春燕这次来得早,早早就先选好了个好地儿,可人一坐下,第二场戏还没开场,跟过来的陈庚望和小培青就找了过来。 小培青脆生生的嗓子一喊,“奶!” 孟春燕这才想起来,自己把孙子给忘了,回头看见跑过来的小家伙,抱在怀里心有余悸,“咋来的?” “大爷爷送我来的,”小培青回过头却没找见人,宋慧娟也没看见,安慰了孟春燕一会儿,戏就开场了。 独特的的唱腔,传承的故事,戏台上的人咿咿吖吖,一曲唱罢,戏台下的娃娃们又闹闹喳喳起来,不远处的小摊小贩仍旧扯着嗓子叫卖着,却丝毫没有影响戏台下听戏的人们。 这听戏唱戏原是老玩意儿,年轻人都时兴看电影,谁家的小子成家请一台电影,这十里八村的年轻人都要跑过去看的,从前能请得起戏台子的人都是那最有钱的人家了。 陈家这年关的大事还没定下来,到底是请戏台子还是请放电影,还没拿下个主张来,连新娘子坐的花轿也还没定下来,要真等到腊月里只怕就晚了。 第210章 赶在年关成家的人不在少数,大好的日子都得特意去请先生来算的,这附近的人家都是如此,于是便有许多人家的好日子要撞在一起,到那时再去请人,宋慧娟怕就晚了。 夜里收拾好灶屋,宋慧娟坐在灶下烧水,等伺弄好牲畜的陈庚望拎着盆进来,才问,“啥时候订轿子哩?” 轿子是指办喜事去迎新娘子的那台花轿,这时陈家沟这附近的风俗还是请几个人人抬轿子的,跟二十年前骑着洋车子去迎人又是不一样的。 “明守订的轿车,”陈庚望淡淡说着,随手放下盆,坐在案桌前的那张凳子上,“咱这儿离练集远,轿车跑的也快。” “订好了就成,”宋慧娟这才知道原来这爷俩已经商量好定下了,开轿车去迎人在他们这儿属实少见的很,八月里她跟陈庚望回大宋庄时宋浦生便提起了同村浦时底下的那根独苗苗成家也是找的轿车,当时只想着是听了一句,她并不知晓原来明守订的也是轿车,大抵衣裳也是要照浦生说的啥新样式了。 等水烧开,宋慧娟使着瓢舀了一暖瓶的水,剩下的水分作两个盆,先洗手洗脸,再烫会儿脚。 一盏煤油灯放在灶台上,隐隐照出一团火光,新起的房子间间都扯了电线,都挂上了大灯泡,可就他们两个的时候,用的还是那盏老煤油灯。 宋慧娟倒了水,跟在陈庚望身后,踏着前头照明的路走进了里屋,放开被子,两人就上了床,自打从乡卫生院回来宋慧娟夜里就再没摸过针线,陈庚望手上的报纸也搁下了。 灭了灯,被床帐子围起来的这一片空间都是黑的,宋慧娟躺在床上仍旧是睡不下,里侧的陈庚望同样清醒。 宋慧娟不知躺了多久,还是没有困意,便撑着胳膊坐了起来。 里侧的陈庚望立刻便问道,“咋了?” 宋慧娟披着衣裳的手顿了顿,脸上露出一抹他瞧不见的苦笑,“睡不下。” 自打从乡卫生院回来,陈庚望就不许她摸针线了,可才给老宋头买回来的料子一直放着不做算怎么回事,陈庚望便只能许她白日做,夜里便不许再做,宋慧娟也明白他的心思,哪里不会答应,可到了夜里,人躺在床上睡不着就难熬得紧。 见那妇人倚靠着墙睡不下,陈庚望当即也跟着坐了起来,披着小袄下了床,摸着洋火,轻轻一划,小小的火焰就燃着了那根煤油芯,一手拿着放在长桌上的那张报纸,一手端着亮起的煤油灯走到了床边,却没拖鞋进去,只道,“进去。” 宋慧娟见状,忙捂着身上的被子往里挪了挪,让出了个位子,等人坐上来,又展开了身上的被子盖在他的腿上,却不知道他拿着报纸是要作甚,直到人映着面前的灯光一字一句读了出来,“坚持自己的路——” “你看会儿就成,”见男人抬头看她,宋慧娟也只笑着摇了摇头,把身上的被子都盖在他身上,自觉挪了进去,把俩人身上最上头的那床被子掖紧,才对他道,“我躺会儿。” 说罢,人就避开了照亮这张床的煤油灯,拉上了背后的被子。 被留在身后的陈庚望也看不进去了,看着背过身去的妇人,转头手中的报纸一探就放到了长桌上,连同手里的煤油灯也一并吹灭,这间屋子再次恢复成方才黑漆漆的模样,格外寂静。 猛然清闲下来的两人都不好过,宋慧娟夜里醒的次数更多了,一醒就是个把小时,闭着眼却睡不下,白天做活儿人也不犯困,身子倒还好,也觉不出累。 只是一进了夜里,人就清醒的很,一点儿也睡不下,即便睡下了夜里也总得醒上几次。 陈庚望没从乡里的卫生院寻出个解决的法子,又去了许大夫那儿,拿了几贴药回来,宋慧娟一问,他只道,“熬了先吃几天。” 没过几天,陈庚望又重新提了药回来,宋慧娟觉不出来有什么不同,喝在嘴里是一样的苦。 宋慧娟原本已经定下来的心又被他这接二连三的药吃得难受起来,夜里醒来的次数并没有因此而有所缓解,折腾了两个来月,面对陈庚望再提回来的药宋慧娟便不肯接了,她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人老了觉就少。” 这话听得陈庚望一怔,他仔细想了半天,却没搜寻出任何有关于此的记忆,上辈子他忙着陈家沟的这些事分不出身,这妇人也忙着给俩儿子带孩子,俩人一个睡在里屋,另一个睡在堂屋的小圆木床上,夜里到底是如何,他早没印象了。 事实上,上辈子宋慧娟并没有这毛病,也许真是人老了,又或者是人闲下来了,这是宋慧娟给他的答案,也是给自己的。 去了乡里的卫生院,陈庚望也跑了五六个先生,宋慧娟这俩月喝的药比着前半辈子喝的都多,没一个见效的,何况这些个先生也都说不出个道道来,宋慧娟索性就搁下了。 何况,又临着陈明守的好日子,宋慧娟不愿意这几间屋子里都是冲鼻子的苦味儿,到时等人回来了难免会问起来,何必惹得几个孩子在外头还不放心,连陈明宁宋慧娟也没说,只道是调理调理身子,可也嘱咐她不许给几个大的讲,说来说去还是那一套老话儿,“娘就是调理调理,跟他们说了回头又得折腾,娘也不好喝药,又苦又涩的,还让他们操心,净是事了。” 陈明宁听了直点头,“知了,知了。” 等陈明守腊月里回来,家里连药渣子都寻不见了,只是一眼还能看出来宋慧娟比着二月里走时又瘦了,陈明守晚间挑水事便问,“这些日子您歇着,我回来了您就别操心了。” 站在灶台前添水的宋慧娟听见她这比闺女还贴心的大儿便笑了,“操啥心哩?外头你爹都请好人了,我也就请你二婶他们来给你和咏秋做几床被子,早就忙完了,成天坐着闲的难受。” “那您就跟二婶出去也听听戏,在家里也没个滋味儿,”陈明守更明白这种人猛然闲下来的难受,必须得找点事儿做消磨消磨时光。 “去了,”宋慧娟把装满水的暖瓶交到他手里,“姚路口,关庙乡,还有新站,唱啥戏你二婶都叫着我哩。” “那就成,”陈明守把盆放到灶台上,“等几天雪化了我去看看姥爷去。” “也成,”宋慧娟点点头,陈明守是赶着漫天的大雪回来的,此刻院内的雪已经能盖住脚上的毛窝子了,因着这场雪,陈明宁这个星期也没回得来。 陈明守一回来,宋慧娟就更不用操心了,也果真,夜里宋慧娟虽然也醒,可熬不上那么久了,也就一会儿人就能睡下。 三五天,地上堆着的雪才渐渐消融,可一掺进泥土里,脚下的路就不好走了,非要等到泥土再次变得僵硬,路上的人才渐渐从屋里钻了出来,又聚集在了南边的那片空地上。 陈明宁放了小假,从学校跑了回来,便也央求着宋慧娟要跟着她大哥去大宋庄,“我好长时间都没去了,今年中秋和十月一都没带我,再不去姥爷就该想我了。” 这样的话也就陈明宁能说得出口,宋慧娟本来被她缠得有些烦,听见这话又忍不住笑,伸着指头点了点她,“去了可得赶紧回来。” “我知,”陈明宁见她娘松了口,一松胳膊就要去寻她大哥,可生生被人拽住了手,“娘,你不是答应我了?” “是答应你了,”宋慧娟见她直皱眉头,摇头,把箱子里的那身早已做好的衣裳包起来递给她,“把这身衣裳给你姥爷带过去,这是新做的,教他穿上试试。” “成,”陈明宁临走前又问一遍,“我真走了?没事了罢?”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71节 站在灶屋前的宋慧娟直摆手,“去罢,啥事都没了。” 如此,陈明宁才坐上的她大哥推着的洋车子,兄妹俩径直出了村口,往前走到头拐进了关庙乡。 上半年过了年,老宋头跟着宋浦为去了趟广海,住了三个月就住不下去了,无论如何都要回来,宋浦为拗不过,只得把人送了回来。 宋浦华知道后,没过两天又回来把人接去了南定,在那边也没住几天,这个夏天都没过完就赶着八月十五回来了。 八月十五,宋慧娟知道消息过去看他,老宋头正坐在门口和一堆老头乘凉,摇着蒲扇说说笑笑好不惬意。 进了院宋慧娟才问,“老三那儿住的咋了?” 当初从宋浦为那闹着要回来,只说是身上潮气大,痒的人睡不着,等回来宋慧娟一问,才说了实话,在那边吃不惯也住不惯,二儿媳妇还是个小姑娘,脾性也直,住在一起不方便。 但老三家里的脾性是稳重不少,这一点宋慧娟是清楚的,因此她才会这么问。 “老三那儿是好,成天连个院子都没有,就那两间房,走过来走过去,”老宋头当着他闺女的面儿是一点儿也不含糊,“我坐的难受。” 听老爹说完,宋慧娟也明白了,“老二跟老三总想盼着你跟着去享享福,你是一点儿也不习惯,这一回就跟我回去罢?” 老宋头听了便摇头,“我有胳膊有腿,人也不是不能动弹了,我哪儿也不去。” 不仅是宋浦为和宋浦华失败了,宋慧娟也没把人请走,只得隔上个把月就来瞧瞧,平日里还是多让宋浦生来看看,年纪越来越大,身边总得有个人守着。 当初在南定那几个月,陈明守隔上一个星期就要过去看一趟,打老宋头从那儿回来后,这还是头一次过去,因此特意拐到了街上买些糕点。 第211章 陈明守今年比着往年回来的早了小个把月,大事这父子俩早都安排妥当了,屋里的小物什也早早备好了,宋慧娟便也没什么操心的,只等着盼着好日子早些来。 陈明安也因着这事早回了一星期,陈明实倒还不用请假,学校里一放了假就赶了回来,还是个中学生的陈明宁也是如此,这座小院子里又热闹了起来。 宋慧娟听着院子里传来的明宁喊闹的声音并不觉着聒噪,捡起锅里热气腾腾的馍馍又盛汤,进来的陈明安看见后端了汤放到案桌上,朝外喊一声,“吃饭了。” 朝外一喊,这间灶屋就挤满了人,新起的灶屋并没有特意扩大空间,还是在原本的位置上起的墙,整体的构造还是一样,只在烟囱靠墙处留了几个像样的通风口,看着还过得去。 “大哥,咱请不请放电影的?”陈明宁坐在长凳子上侧过头问。 陈明守笑着摇头,“你想看啥电影?” “红河谷,”陈明宁立刻叭叭说起来,“上回玉容她二哥成家就请人放的这个,还没看完咱娘就非得叫我回来,后头好些都没看完哩。” 陈明守听她说完,点头应了她,“那好说,回头我带你去北关看。” “真的?”陈明宁被这个消息砸得就要跳起来,可下一秒她就扭了头看向了坐在灶下的她娘,见她娘只埋头吃饭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立刻又缩回脑袋放低了声说,“那不能告诉娘,不然指定不许我去了。” “没事,”陈明守露出笑来安抚她,“回头我跟娘说。” 陈明宁直点头,有她大哥说情,她娘总不会驳了的。现在她娘也就只管自己了,大哥大姐还有她二哥办什么事,但凡自己拿了主意,她娘便很少说什么。 至于她爹,更不见她娘说什么了,也就只有她一个做什么事儿,成天还要找她娘,只有她娘点了头,她人才能跑得出去,连她爹点头也没用,眼看着都要跟她娘一个战营了。 坐在灶下的宋慧娟又哪里听不到,案桌离灶台只隔了几步远,眼看着过了晌午就得迎人来了,她便不分心了。 照陈家沟的老礼儿,成家头一天过了晌午,本家的人就都会先来提前看看情况帮帮主家的忙,小娃娃们也都跑来凑个热闹。 陈明宁带着这些个小娃娃玩闹时帮着做些活,随手递个小物什,一个两个满院子的跑,陈明安跟在宋慧娟身边在灶屋里帮衬着做饭,晚间的这一顿饭是少不了的。 酒桌饭菜是特意请的人来陈家院子里操办,桌椅板凳是提前一晚来陈家先摆上,陈明守带着陈明实照看着这些来往的人,因着陈庚望往日结交的人多,十里八村共事的人也不少,又赶着年关,年轻人也都赶回家来等着过年,因此陈庚望早算好了,至少摆四十五桌,院子里无论如是也放不下的,剩下的那十几桌就得放对面的空地上。 至于陈庚望,正和来帮忙的几个叔伯兄弟们仔细交代明儿的安排,跟着轿车一起去人家女娃娃家的人也要提前安排好,哪一个扛礼单,哪一个带礼钱,方方面面,连那已经备下的烟酒都得有人看顾着,这些个都是要本家的兄弟们帮忙做的。 正在灶屋切菜的宋慧娟打眼看了下站在院子里的男人们,心里多少有了数,还好准备的馒头酒菜让人先送来了些,不然只她置办的这些怕是不够。 孟春燕洗好锅,立刻准备下一道菜,打眼一看没瞧见鱼,便问,“明安,鱼哩?” “三婶还没刮好哩,”陈明安忙跑到了井边,看了看曹桂琴手上的鱼,也蹲下身子拿出了剪刀,一下一下刮下了满地的鱼鳞,又朝门檐下喊一声,“明宁,来压水。” 流动的陈明宁立刻就跑了过去,身后还跟着几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吵吵闹闹一大串。 “凉菜都备好了,”宋慧娟敛好案桌上的菜,拿起盆里的两整鸡,手起刀落,这两只整鸡三五下就被剁成了散块儿,舀上两瓢水一洗,白花花的鸡肉就放在了灶台上,“先炒鸡罢。” “她做活是真慢,”孟春燕嘟囔了句,铲了点油甩在锅里,油一热扔下手边的葱蒜,炒出香味,一盆鸡就倒进了锅里。 “芝华几月生哩?”宋慧娟继续切着菜,转而问道。 “得二月底了,”孟春燕迅速翻炒着锅里的鸡块,提起芝华的家事也是唠叨不停,“她那婆婆也是个偏心的,千挑万选也没想着偏大的不偏小的。” 陈芝华嫁的就是小儿子,孟春燕吃了男人不是小儿子的亏,千般挑万般选给找了个家中的小儿,可就是没想到这小儿不受家里爹娘的欢喜,家中的大小事是一点儿也不帮着做,只道是分了家各过各的。 这样的说法可把孟春燕气得要去找她理论,可被陈庚良拦了下来,再怎么说也无非是嫁出去的闺女了,娘家如何还能插得了手,何况这只是婆媳间的矛盾,一旦拿到台面上来就是撕破脸皮了。 好在陈芝华也不是个泥捏的软性子,跑回来一趟从孟春燕手里得了主意,新媳妇就有了经验,面上仍旧和和气气的,米面主动往那边送,可内里却捏着家里那个吐苦水,只道,“我来你家半年从没见过大嫂给爹娘送过米面,你十天半月就往过送我拦过一回吗?可娘背地里却跟婶子说你就是个泥性子,看完彦生可没想着给咱看孩子。” 这样的话陈芝华说了几次,头开始这黄建伟并不相信新来这个家的陈芝华,可等他真有了孩子便发现他那爹娘并没有一点欢喜,还一味地惦记着他打的米面,与贤惠的枕边人相比之下,心里那层自欺欺人的窗户纸就明亮了。 打那以后,分家就不是一句场面话了,陈芝华和黄建伟便在他们的小院子里过起了自己想小日子。 这次赶着陈明守的好日子,陈芝华明儿也要回来的。 “那些都不要紧,”宋慧娟宽慰她,“我还是那句话,只要芝华和建伟两人过得和气,比啥都强。” “也就是那小子脑子还清楚,”孟春燕舀了点水儿倒进锅里,“他要是也跟他那爹娘一样,我芝华咋也不跟他过。” “就是这个理儿,”宋慧娟看着跟在陈明安身后一起走来的陈红云,便止住了话头,转而问道,“红云来了?” “大娘,”红云把手里的两条鱼递给宋慧娟。 “去玩会儿罢,”宋慧娟接过,连同陈明安手里的鱼一起放在案桌上,“带着红云去南边看看,叫你三婶去堂屋歇歇,这儿没啥忙了,等会儿咱就吃饭。” “成,”陈明安取下绳上搭着的布巾递给陈红云,“擦擦手。” 姐妹俩擦了手才跑出了灶屋,宋慧娟等孟春燕盛出鸡肉,听着外头响起的锣声,把人拉了起来,“鱼我烧,你也歇歇,忙了大半天了,外头是不是唱戏了,你去听会儿。” “我还想着大哥得请放电影哩,”孟春燕说罢,也走了出去。 倒不是孟春燕这样想,宋慧娟原本也是这样猜想的,这几年放电影的时兴起来,哪户人家有点门头,办喜事大多都是请的放电影,请戏台子的也有,只是多是给老人办白事了。 门外的唢呐伴着锣鼓声声响,在灶屋忙活的宋慧娟也听得响亮,连院子里那些个男人们的声音都掩在了其中,时不时传进耳中的咿咿呀呀,是宋慧娟这些日子的唯一消磨。 等饭菜做好,外头的天儿也见了黑,宋慧娟喊来明守和明实支了几张桌子,才把备好的饭菜一道道端了过去,本家的人再加上这十来个唱戏的,紧紧凑凑摆了四桌。 陈明安领着小培青带着几个兄弟姐妹们也凑了一小桌,宋慧娟让陈明守去老宅请了老陈头和张氏来,老陈头坐在男人们那边的主桌上,张氏便安置在了那个小桌上,孟春燕不肯去,宋慧娟便劝曹桂琴,“你好歹也过去坐下,几个孩子也不吃多少,忙了这么久了。” 有孟春燕的地方曹桂琴轻易不去,有曹桂琴和张氏的地方孟春燕更是不进半步,妯娌两个连面上的工夫也懒得做,总是冷冰冰的,但张氏的脸上却是瞧不出什么的,只是微微笑着。 宋慧娟无意掺和这些,但总不好在她儿子的好日子上闹出事来,这她是不许的,好歹和了稀泥过去便罢。 “娘,”陈明宁吃完饭,便从桌上跑了来,“我跟花莲去前头,一会儿就回来。” “可别跑远了,”宋慧娟正低头刷着满盆的碗,“等会儿还放炮哩。” “成,我一会儿就回来,”陈明宁又拐回去喊人,“花莲,快走了!” “来了,”陈花莲最后喝了口汤,放下勺子就往出跑。 俩小姑娘牵着小手跑出了院子,陈明安端着一小盆碗放到井边,对还蹲在井边使着凉水刷碗的她娘说,“您去听会儿戏去。” “还得一会儿唱哩,”宋慧娟直起身子缓了缓,双手又继续拿着碗筷刷洗起来。 “您也不知道烧热水?您先别洗了,我去烧点热水再洗,不然等这两天忙完,非得生冻疮不成,”陈明安知道劝不动她娘,便拉着人起身进了灶屋,舀上几瓢水,点着柴火,烧了好大一锅。 男人们酒足饭饱,等着家中的妇人收拾碗筷,互相推让着几根烟,这不仅是陈家沟独有的,是不知道多少个村落里都有的景象,虽是冬日的夜里,可一眼便能瞧得清楚那些缭绕的烟雾。 第212章 这台戏,宋慧娟并没有得了闲坐下听片刻。 赶着夜里八九点,聚在陈家这座院子里的人才渐渐散去,陈明守站在陈庚望身旁将人一一送到门边,看着南边的戏台子过了九点便收了戏服罢了场,守在空地上的人也因此而离去。 坐在灶屋烧水的宋慧娟使陈明安喊回来跑出去的陈明宁,等那扇院门哐当一声合上,喧嚣了大半天的院子骤然冷清下来,一点儿声音都格外响亮。 “先去刷牙,”宋慧娟看见独自跑进来的陈明宁便问,“你大姐哩?不是去喊你了?” “去里屋了,”陈明宁又跑回去拿了自己的牙刷,舀了点儿热水掺着凉水,站在门外的石台子旁开始刷牙。 没一会儿,陈明宁就端着盆进了灶屋,随手放下盆,挨着她娘坐在灶下,把手凑在了亮着火光的灶,“还没好?” “好了,”宋慧娟拨了拨灶里的树枝子,“剩下这点烧开,起暖瓶里明儿喝。” “成,”陈明安又起身,进了堂屋提着两个暖瓶进来,掀开锅盖开始舀水。 这时,陈明宁也刷好牙了,站在灶台边等着暖瓶装满,自觉提了暖瓶往出走,撞上从草棚子下走过来的陈明实,举起手来的暖瓶喊道,“二哥,这个放你那罢?” “成,”陈明实接过,转身又进了屋。 从堂屋出来的陈明宁端着她娘的牙缸子进了灶屋,往里添了水,递给仍坐在灶下的宋慧娟,“娘也去刷牙去。” 宋慧娟接过来,起身走出屋,看见一并站在石台子旁端着牙缸子的陈庚望,漱了口,挤上牙膏洗漱起来。 陈明宁打小就养成了刷牙的习惯,平日里并没有什么,可陈庚望时常在家里应酬办事,难免有喝酒的时候,前几年人小也不知道喝酒算个啥,可这两年许是人长大了,碰着陈庚望喝了酒晕乎乎的就上了床,第二天准要扒着她爹说道几句。 小姑娘长大了,不仅开始注意自己的这些形象问题了,连家里的人她也一并都监管着,尤其是她爹,这些天要和她爹娘睡在一间屋子里,陈明宁更是捞着人开始检查了。 等陈庚望刷完牙,又被陈明宁拉进了灶屋,“洗了脸再回去。” 陈庚望便倚靠着椅子背儿,等他那老来女端了盆来,温热的布巾擦拭在他的脸上,那只小手故意作怪,才缓缓睁开了眼,“咋?伺候你爹还不情愿?” “就不情愿,”陈明宁使了好大的劲儿揉搓着她爹的脸,“您身上净是酒味儿,还有烟味儿,等会儿屋子里都是味儿,娘闻见又该难受了。” 陈庚望瞧着院子里的妇人,接过那布巾,自己拿着擦了起来。 陈明宁便趁机悄悄抬头给她大姐眨眼,这原是他们姐妹俩的小心思,回来的路上她大姐就嘱咐她了,今儿这一顿饭,吃得院里院外都是烟酒味儿,若不是里屋那两扇早先被陈明安拉上,这会儿也逃不过去。 等几人收拾好都进了屋,宋慧娟又提着灯去了西头,陈明实已经上了床,见还没上床的陈明守便指着床尾的箱子道,“衣裳都放这儿了,明儿别忘了。” “忘不了,您也快回去睡,”陈明守擦了擦脚,端着水一起往出走。 宋慧娟提着灯站在门边等他倒了水回来,又道,“回去早点睡。” “知了,”陈明守等人进了屋,自己才转身关上了门。 仍睡在靠窗的那张小圆木床上的陈庚望见妇人手里提着灯放在了自己面前,又拿起了手边的报纸,已经爬上大床的陈明宁瞧见就道,“爹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72节 挨着她的陈明安便问,“咋了?” “爹不许娘夜里点灯做活儿,自己就能点灯看报,”陈明宁撅着小嘴叭叭说,“还不许我看小人书,他自己就能看。” 陈明安笑倒,对面连眼皮儿都没抬的陈庚望反倒把手里的报纸翻了个页,这无动于衷的模样可把陈明宁气得要跳脚了。 坐在床边的宋慧娟把人拦下,点了下她的脑袋,问她,“还不睡?” 陈明宁不愿意了,翻过身撂下狠话,“以后我不帮你说话了,你再急我也不帮你了。” 这话陈明安听得莫名其妙,她凑过去挤在那个被窝里,“跟大姐说说,我看看是不是娘没理?” 陈明宁立刻翻回身来,讲起了事情的缘由,“之前你们还没回来的时候,有回我放小假回来,夜里娘要给二哥缝手套,爹就不许,把灯都吹灭了,还是我帮的娘,不然娘那天指定做不了。” “爹为啥不许娘做?”陈明安一句就问到了关键所在。 “因为娘喝了药,爹说不许她——”话未说完,陈明宁已经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意识到自己把答应好的她娘的秘密一下子都秃噜出来了。 说出去的话如同那泼在地上的水,是收不回来的。 陈明安猛然坐了起来,这下子她才知道她娘说的那些什么无事的话是欺瞒了他们的,陈明安看向对面放下报纸的她爹,还有带着心虚的笑朝她转过身来的她娘,他们此时还想糊弄过去。 “咋回事?”陈明安并不给他们有丝毫逃避的机会,尤其是她娘。 “明宁也是瞎说,她啥也不知道,”宋慧娟放下手里的衣裳,理了理床尾的被子,才捡着说了起来,“夏天天儿一热就睡不好,夜里醒几回,你爹不放心,吃了几包药就好了,又不是啥大事,教她看见了,就怕她说了你几个不放心,这不是还好好的。” “真没事?”陈明安拉着人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能有啥事?”宋慧娟起身走到床头,“赶紧睡,明儿还得早起哩。” 陈明安往里挪了挪,给她娘让出位置,但面上已经没有方才的轻松,心里反倒压了块石头,偏着头看向了坐在床边正低头解衣裳的她娘,那背是似乎已经佝偻了的。 这边已经放下床帐子的大床不似外头明亮,黑暗笼罩了大半,陈明安抓住了她娘的胳膊,还像小时一般搂着,可坚硬的骨头抵着她的手肘,似乎又无声地在提醒些什么。 陈明安的不安被宋慧娟轻易觉察到,这是她的孩子,她又怎么会感知不到她的一丁点变化呢? 宋慧娟任由她握住了自己的手,静静地等待着夜幕将人罩住,如那些日子一样期待着太阳的升起。 对面仍亮着灯的小圆木床上,报纸被随意放在枕边,旁边的人似乎也已经闭上了眼。 待太阳还未从升到空中,陈家的这座院子又热闹了起来,男人们昨夜已经挂好满院子的红灯笼,此刻引着火点燃里面的红烛,一闪一闪的橘红的光照在半黑的院子里,院外震耳的鞭炮声响起,吵闹的小娃娃们瞬间安静下来,那胆小些的伸着小手捂紧了自己的耳朵,还有那胆大的男娃娃直往前凑。 宋慧娟和孟春燕在灶屋里忙着做饭,时间紧张,熬上一大锅咸汤,热的两篮子馒头,又煮了几十个鸡蛋,等他们这边做好饭,外头的那些个男人们也忙完了活,盛好的汤一个一大碗,由着陈明安帮衬着端了出去。 “天儿冷,喝口汤暖暖身子,”宋慧娟把盆里的鸡蛋递给陈明安,提着篮子的白面馒头率先走出灶屋,将东西放到了方桌上,拿起馒头一个个都递了过去,“馒头还热乎着,先拿着吃,鸡蛋也才煮好,等会儿吃完了进屋去拿,外头冷,放一会儿就凉了。” “嫂子别忙了,”陈庚望那本家的兄弟接过馒头,却没接下鸡蛋,“别管我们几个了,叫那几个小的吃完了才赶紧去忙哩。” “成,”宋慧娟点点头,这才提着篮子去了那些个年轻人的桌上,看着他们一个个狼吞虎咽似的,便问道,“够不够?锅里还有哩。” “够,”陈明茂端着冒着热气儿的汤碗捂手,“您跟明安去吃饭罢,不够就去灶屋了。” “那成,都别见外,吃完了锅里都还有,”宋慧娟见他们都吃上了饭才回了灶屋。 饭还没吃完,外头又骚乱起来,陈明实把人请进到院内,几步走到陈庚望身边,“开轿车的人来了。” 陈庚望同一桌上的几个男人都站了起来,两方几步走近,握住了手,“来这么早,吃饭没?” “吃了,”那为首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就等咱这边收拾好,跟着新郎去迎新娘子哩。” 站在一旁的陈庚强拍了拍旁边的陈明守,“这就是咱今儿的新郎。” “见过一回,”为首的人先是伸出了手,两人握罢,看着桌上的饭食,又道,“先吃饭,这会儿时间还早。” “也坐下歇歇,先喝口茶,”陈庚望把人请进堂屋,守在灶屋的陈明安见状跟了上去,提着暖瓶给人倒了热茶。 车一来,时间就不早了,饭桌上的人便纷纷加快了进度,宋慧娟顾不得先收拾碗筷,便被陈明安喊了出去,“娘,先出来,大哥他们该走了。” 宋慧娟使着腰上的围裙随意擦了两下,忙出了屋,陈明安把她娘忙拉进了里屋,“围裙解了,先换上这个褂子,人家还等着录像哩。” 宋慧娟虽然不明白录像又是什么,可还是下意识地听她大闺女的话,解下了身上的围裙,换下身上的臃肿的小袄,穿上了得体的衣裳,连脑后的圆髻也被陈明安拉着重新挽了一个,胸前给别上了一朵红花。 “凳子不搬出来了,”扛着一个大机器的年轻人指挥着旁边的人把凳子放回原位,“咱就坐这儿开始,大爷大娘给明守说点啥鼓鼓劲儿。” 看着面前已然同陈庚望一般高的孩子,坐在方桌左侧的宋慧娟在这一刻也莫名紧张起来,她转头看向右侧的陈庚望,他只缓缓说,“路上慢些。” “知了,”陈明守点了点头,随即跪下对着上首的爹娘磕了个头,才站起身来。 宋慧娟跟在陈庚望身后把人送出院门,临走前拍了拍他膝上方才沾上的土,看着他坐上那辆红色的轿车,身后跟着乌泱泱的一群人,吵闹声也渐行渐远。 直到轿车驶出了视线,宋慧娟才进了屋,换下身上这件明安特意给她买的新衣裳,重新穿上厚实的小袄,又进了灶屋打扫起来。 这座院子这一整天都是缺不了人的,安静不过几分钟,返回来的人又聚在了院内,陈明安在门口未曾发现她娘,进到灶屋一看,人果然在。 第213章 新郎去迎了新娘子,陈家仍旧热闹着,不仅是陈家老陈头和张氏这几方的亲戚,这十里八乡与陈庚望共事的伙计们也纷至沓来。 宋慧娟还没收拾好灶屋,远远地便听明宁喊道,“娘,大舅二舅,还有小舅舅都来了。” 闻言,宋慧娟忙放下手里的碗筷擦了手便往出走,出门便见站在门外说话的陈庚望就把人迎了进来,身后跟着的陈庚良也是认识宋浦生兄弟几个的,一同把人往堂屋请,“浦为倒是好几年没见了。” 陈明宁跑到灶屋门边,扯着她娘也要跟上去,“姥爷咋没来?” 宋慧娟没有动也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人进了堂屋便一脚又拐回了灶屋,嘱咐明宁道,“去看看暖瓶里还有茶没有了?” 陈明宁见她娘避重就轻,便也不再问了,转头跑进了堂屋。 对明宁提出的疑惑,宋慧娟不是不能回答,只能那回答怕是并不能真正解了她心中的困惑,无非是一句规矩罢了。 按着规矩,外甥成家作舅舅的能来,再往上一辈儿的人是不便来的,连家中的妇人娃娃也是很少来的,等到年关时带着新媳妇去拜个年便罢,而舅舅便足以代表一家中那个女性的娘家人。 这是规矩。 “没茶了,”陈明宁提着暖瓶进来。 宋慧娟弯着腰还在刷最后一遍,连头也没抬,“先放案桌上,去看看你二哥那屋的暖瓶里还有没有了。” “知了,”陈明宁悄悄对身边的人眨了眨眼,把手上的东西递过去,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刷完锅,里头的刷锅水是不浪费的,宋慧娟把洗好的碗筷放在灶台边上,低头便要拿放在地上的盆,但那盆突然被一只手抬起来放到了灶台上,宋慧娟抬头看清来人,便忍不住笑了。 “大姐,”宋浦华左手里还捏着串山里红,跟他这身上穿的板正的衣裳看着极是不符。 “啥时候回来的?”宋慧娟接过那盆,拿着瓢往里舀水,上次明守过去时他和宋浦为都还没回来。 “前儿,”宋浦华仍是拿着那串山里红站在他大姐身边。 “显恒没回来?”宋慧娟擦擦手,又往锅里添了大半锅的水。 “都回来了,”站在旁边的宋浦华随即便把手里的那串山里红放在碗里,打开洋火盒拿出一根火柴,点着了手里的枯树叶塞进了灶里。 “咋不带着一块来?”宋慧娟指指他身后的小凳子,拉过身后的凳子也一并坐下。 “带他来还得操心,”宋浦华低头瞧着灶里的火儿,时不时塞进两根树枝子,“他一来,菲菲也得闹着,二哥干脆一个都不许来了。” 菲菲是宋浦为和罗美琼底下的,俩人也就这么一个孩子,又是两边最小的一个,难免待得娇些,显恒是宋浦华和王希媛儿子,俩人也只要了这么一个,都是按着上头的规定来的。 “等过了年,我想着还把爹带到城里住,”宋浦华想了许久,南边的气候跟他们这儿不一样,他爹难免会住的不习惯,这次他们单位刚给换了新房子,三间房正好够住,也不用委屈他爹跟显恒挤了。 “别叫他去了,”宋慧娟听了便摇头,“我问过了,那城里他都不认识人,出门也找不着人说说话,教他在家里,有你大哥见天能过去看看,明宁在乡里一星期才回来一趟,我抽着空十天半月就能回去看看,就不教他去城里了。” 宋慧娟见他还是犹豫,便问道,“老二也这么想?” 宋浦华低头看着手里的树枝子,不敢看他大姐的眼睛,“我跟二哥都是这么想哩,就是那边潮气大,我想着不教他跟二哥走了,跟我去几天。” “问他了没有?”宋慧娟直起身子,对他们俩的打算心里有了数。 “还没哩,”宋浦华仍是低着头。 “跟你大哥商量没?”宋慧娟移开目光,转而远远望着对面的墙。 “没有,”宋浦华的声音也不知不觉低了。 “你要是跟老二商量好了,就找老大问问罢,”宋慧娟说完,起身端住了盆便走了灶屋。 宋慧娟知道他们兄弟俩的意思,老宋头不能只跟着老大一个人,虽说老宋头这几年身子骨还行,还是自己一个人住,可到底人慢慢上了岁数,身边得时常有人。 可要是照老宋头的意思他是不愿意跟着跑到那人生地不熟的地儿的,宋慧娟也不想他不自在,虽说他一个人过日子,可到底还是如他自己的意的。这事儿若是依着宋慧娟,她还是想看他自己的意思,但如今要给他养老的儿子们有了打算,她便也是拦不住的。 本是大好的日子,宋慧娟心里又压了块石头。 “娘?”陈明宁提着暖瓶跑进了灶屋,只看见坐在灶下烧锅的宋浦华,却没见她娘,便问道,“小舅舅,我娘哩?” 宋浦华被他这小外甥女叫回了神,但他还没说话,便见他大姐又回来了。 “这瓶也没茶了?”宋慧娟看见站在门边提着暖瓶的明宁,便停下步子站在石台子边上洗了洗手。 “就剩一点儿了,”陈明宁晃了晃手里的暖瓶。 “剩下那点儿倒盆里,”宋慧娟取下绳上的布巾擦着手。 陈明宁依言拔下木塞,把那点还冒着热气儿的水倒进了盆里,转头进屋放到案桌上,拿起碗里的山里红咬下一颗,又伸到她小舅舅面前,“这儿没人了。” 宋浦华这个小舅舅是最爱哄着几个孩子玩儿的,在大人长辈面前还装装样子,在这几个小鬼头面前却是没一点儿威严的。 宋浦华抬起头看了看还站在门外的人,还举着山里红的陈明宁顺着视线看去,善解人意的劝道,“我娘不吃,她嫌酸牙。” 宋浦华挤出了个笑,凑上前咬下了一颗,任由嘴里的果酸盖住心底的涩酸,他知道他大姐是不愿意他们这样做的。 陈明安安顿好跨进门槛的亲戚,忙去找人,一出门便见她娘正站在灶屋门外,忙喊道,“娘,桂兰姨来了。” 宋慧娟敛了心绪,回过头便道,“知了。” “小姑奶奶也来了,”陈明安几步走到灶屋门前,跟宋慧娟说了几句屋里的人,等她娘一走,她一个侧身便看到了里屋坐着的人,“小舅舅在这儿哩。” “小舅舅和我烧水哩,”陈明宁坐在宋浦华身边,伸出手里剩下的最后一颗山里红,“最后一个了。” 陈明安眼也不眨,凑过去,一口咬掉,嘟嘟囔囔,“哪儿买的?” “小舅舅给我带的,”陈明宁把手上光秃秃的木棍一下塞进了灶里,随即极是满足的拍了拍自己的小手。 宋浦华见他大外甥女朝他看过来,立刻便道,“下次小舅舅也给明安带,过几天就给你补上。” “那还差不多,”陈明安点点头,才收了自己的小眼神。 那边宋慧娟忙着招待满屋子的妇人们,多是陈庚望这边的亲戚们,眼看着人越来越多,宋慧娟扫了一遍院子,趁机拉下来送暖瓶的明宁,悄声道,“去叫你大姐看看,老宅那边咋还没来哩?” 陈明宁点点头,忙跑了出去找她大姐。 陈明安得了消息,立刻出了院子,便见站在路口同人说话的陈红云,打眼一扫,没瞧见人,几步走过去,问道,“咱爷咱奶哩?”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73节 “咱爷不是来了?”陈红云转着头没瞧见人,继而指了指西南方向,“咱奶还在家哩。” 陈明安顺着视线也没瞧见老陈头,点了点头,抬起步子便跑去了老宅。 等宋慧娟瞧见人时,墙上挂着的表已经指到了十,坐在一旁抱着小培青的孟春燕率先瞧见了人,朝她皮笑肉不笑的勾了勾嘴角。 宋慧娟这才腾出闲来,把身下的座位让给姗姗来迟的张氏,“小姑,您先跟明守他奶说会儿话,我去瞧瞧外头。” “成,成,”陈庚望的这位小姑连连点头,“快去忙罢。” 宋慧娟走出院门,瞧见外头的戏台子又支了起来,才返身往回走,没走几步,便被陈明安拉住了,“咋还没换衣裳哩?等会儿人都该回来了。” “忙完了,”宋慧娟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的小袄才想起来。 陈明安拉着她娘便进了里屋,从箱子里翻出去年给她买的那件浅紫色的羊毛衫递过去,“换这件,给你买了也不穿,留着给谁哩?” 宋慧娟不搭话,难得听她这大闺女的话,老老实实换上了没穿过几次的羊毛衫,外头穿的也是今年才买的暗红色的厚褂子,连裤子也是新料子,脚上也换了双新鞋。 陈明安看着她娘耳目一新,看了半天又把人拉下来,“头发松了。” 说罢,拔下那根不知有了多少年头的木簪子,使着梳子从上至下梳了几遍,变戏法似的从自己口袋里拿出了根崭新的檀木簪,一下子就插了上去。 感受着头发的松紧,簪子的穿插,眼前的簪子还放在桌上,宋慧娟便抬手摸了上去,“啥时候买哩?” “早买了,”陈明安不直面回答,转过头又仔细看了看,“等会儿。” 说罢,抬脚便跑了出去。 等人再进来,宋慧娟便见她手里拿着一管金色的东西,两只手来回拧了那么两下,从这管金色的壳子里逐渐露出一个大红色像蜡烛般的来。 “抿着嘴,”陈明安拿着手里的东西靠近。 宋慧娟不明所以,下意识的往后躲,“这是啥?” “好东西,”陈明安也不多说,伸着手便凑过去。 第214章 宋慧娟被她大闺女按住了手,再躲不过去,陈明安伸着手里的东西便要抹上去,劝道,“这是口红,抹了好看。” “年轻人才抹这些哩,”宋慧娟虽不明白口红是啥,可还是下意识的摇头,“娘都老了,抹了这教人瞧见说闲话哩。” “那有啥?”陈明安仍旧伸着手,“再说我就涂一点儿,谁能看出来?” “这么红的色儿,”宋慧娟看着面前的红艳艳的东西,还是摇头,“你赶紧给自己收拾收拾,我就这样儿就成了。” “不成,”陈明安大有涂不上不罢休的架势。 宋慧娟终究还是没躲过去,被她大闺女拉着涂了个啥红艳艳的口红。 “这多好看,”陈明安松开手,极是满意的来回打量着被她抹上口红且穿戴一新的她娘。 宋慧娟被她这个大闺女看得心慌,挡开她拿起桌上的镜子,对着一看就要伸手抹了去。 陈明安当即拉住了那抬起来的胳膊,“不能擦。” “干啥哩?”扯过帘子的陈明宁见她娘和她大姐拉拉扯扯,便耐不住心里的好奇。 “明宁,你来看看,”陈明安转头就把人叫了过来,“你看看娘这样好不好看?” 陈明宁伸着小脑袋凑了上来,抓着她大姐的胳膊一起拉下了她娘的手,看着面前的人,陈明宁瞪大了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 “咋了?”陈明安对她的反应很是满意,“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回过神的陈明宁连连点头,“就像,就像电视上的人儿。” 宋慧娟被她这小闺女的话逗得忍不住笑,陈明安见了便趁机说,“就得这样才好看哩,明宁说是不是?” “是,”陈明宁立刻转过头拉住她大姐,“我也要抹。” “成,”陈明安弯着腰便要抹,但立刻又抬起头对她娘说,“可不许擦了。” 宋慧娟见她还盯着,便只得点了头,转身还是掏出帕子捏着角给蹭了蹭。 “娘!”陈明安刚给明宁抹好,一抬头就撞见了。 宋慧娟回过身摆了摆手便要走,被两步赶上来的陈明安拉住,“都蹭花了。” 宋慧娟扯不过,叹了口气,抚着身上的衣裳对她道,“穿这么好的衣裳就成了,这东西太艳,你们年轻人多抹点。” “那我给您擦干净了,”陈明安把人拉到桌前,按到椅子上,使着小拇指来回抹了几下。 宋慧娟等她松开手,掀开帘子忙走了出去。 “大姐,”一直在旁边看着的陈明宁看得清楚,那颜色根本没擦掉,只是瞧着比方才淡了点儿。 陈明安忙侧头对着她竖着指头嘘了声,“别说。” 陈明宁也不出声了,转着眼珠子点了头。 等宋慧娟出了门,还未与人说几句话,屋内的人听见外头响起的唢呐声便纷纷站起身出了屋子,正站在门外蹲着身子给小培青擦脸的孟春燕听见外头的动静,也忙抱着人站起来,“快,新娘子可回来了。” 说罢,还没往前走,身上抱着的小培青就拍了拍她,往后指着,“大奶奶。” 孟春燕回头便瞧见了穿戴一新仿若个新媳妇的宋慧娟,她脚步一转走了过去,盯着人挤眼睛,“咋?人家都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我咋瞧着你这不像是迎了媳妇的,自己倒打扮成了新媳妇儿了?” 宋慧娟被她一调侃,也笑出来,伸手便要接过她怀里的小培青,“那也赶不上你年轻。” “你可别抱了,”孟春燕拉着也伸手的小培青,“教你大奶奶去给你迎大娘哩,奶抱着你,咱也去看看新娘子哩!” 说罢,宋慧娟同孟春燕便朝着门口走了过去,跟着后头出来的陈明安牵着陈明宁也跟了上去。 满陈家沟的人,老老少少,听见唢呐声都跑了出来,挤在一条小路上,倒也自觉,人挤人的往后退,让出的路仅够那辆扎着红花的红色小轿车缓缓开到路口。 宋慧娟站在院门边,远远瞧着她那身着一身浅灰色西装的儿子推开门下了车,满面春风的与身旁的人点头摆手,不知不觉走到另一侧,拉开了那门。 那个曾见过一次的姑娘此刻穿着一身粉色的裙子露出了面儿,明安曾说过一次,他们这新时代的年轻人都时兴穿西装婚纱成家。 或许,这身裙子就是明安说起的婚纱了,瞧着就是与他们这穿褂子成家的真是不一样。 “这就是新娘子,真好看!” “新娘子,新娘子……” 成群的小娃娃们一路追着新娘子跑,可新娘子挽着身旁他们熟悉的人,好像不大好意思看他们,一看人就笑,他们也笑,就是一不小心露出了自己的缺牙下巴。 “快进屋,”陈明安拉住了跟着跑的小娃娃们,让一对新人手挽手跨进门槛,进了院子。 孟春燕拍了拍身旁的宋慧娟,“还不进去,可等着受头哩。” 宋慧娟这才回过神来,朝她笑笑,忙跟上前面陈庚望的步子进了堂屋。 待这一屋子的人坐定,屋里屋外挤的水泄不通,那陈庚望请来的主事的陈庚强朝两旁摆了摆手,等人渐渐静下来,他看了看坐在首位的陈庚望,才喊道,“一拜天地。” 一对新人携手跪在地上那绣着大红喜字的软垫子上,缓缓朝外磕了三个头。 继而,等人转回身来,陈庚强又喊道,“二拜高堂。” 这一拜,仅是对着坐在上首的陈庚望与宋慧娟,两旁坐着的老陈头张氏与宋浦生三个都是受不得的。 宋慧娟看着跪拜在她面前的俩孩子,眼眶忍不住泛红,他们打今儿起真是成家立业的大人了。 “夫妻对拜。” 这时,多少个年轻人就开始嚎着起了哄,“亲一个,亲一个……” 这样的话搁在十年前是怎么也听不到的,这几年不知打哪儿就这么传了起来。 陈明守听着周围的喊叫声,看了看面前红了脸的小姑娘,握着她的手无言问询。 俞咏秋自然无法忽视身边的声音,她鼓起勇气悄悄看了一眼对面的人,又立刻垂下眼睛。 陈明守忍住心底的欢喜,伸出胳膊,把人揽进了怀里,不自觉的靠近了她的红脸颊。 “哇!” 众人虽然没有看见他们期盼的,可见俩人靠近对方只贴了贴脸颊,也足以让人惊呼一声。 正是好奇心旺盛的陈明宁被她大姐捂住了眼睛,也只透过缝隙看见她大哥闹出了个大花脸,一转头见她娘也侧着脸,转而看向了左侧的她爹。 只见她爹弯了眼睛也不看她大哥大嫂,却是偏着头也看她娘,陈明宁笑眯眯咧开了小嘴,跟着她大姐跑进了西屋。 “大嫂,你先歇歇,”陈明安倒了缸子茶递过去,“等会儿还得受头哩。” 俞咏秋接过,红扑扑的小脸蛋还没褪下色,两手捧着喝了两口,又吃了几口小姑子给她递过来的糖果子垫了垫肚子。 外头的宋慧娟瞧着明安明宁进了屋,这边招呼着人撤了软垫子,腾出地方来,才朝站在门边等着的明宁点了头。 俞咏秋再度出来,便不是一时半会儿能了事的,家中这么多亲戚,一个头接着一个头的拜,等闹完这一场少说也要个把钟头。 这时,主事的便换了个年轻人,陈明茂挨个介绍,“这是咱爷咱奶。” 俞咏秋跟着陈明守一弯腰,一低头,再喊上一声,那礼钱便放在了俩人面前的长桌上。 如此反复,家中来来往往多少亲戚,碰上那些个爱起哄凑热闹的,一个人得认上十来分钟。 宋慧娟眼看着时间越拖越晚,便侧过了头,静静看着手边的男人。 一直端坐在上首的陈庚望往前看着对面的新人,余光却还是立刻注意到了身旁的妇人,便直接侧过头问道,“咋了?” 宋慧娟见他一动,身旁的张氏也看了过来,她面上便端起了笑,“时候不早了,再晚会儿还得开席哩。” 她说完,陈庚望便又坐直了身子,朝站在门外的陈明实点点头,便见他凑过去跟陈明茂不知说了什么,接下来便快了许多。 “成,亲戚今儿都认了一遍了,”陈明茂向众人摆手,“咱赶紧也入席,等会儿我大哥大嫂再给咱长辈们敬酒,也好再认认脸。” 这话说完,受头这一项算是了事,陈明安带着俞咏秋进了西屋,陈明宁听她娘的嘱咐,端了一碗汤面也跟了进去,“大嫂,娘说你早上赶得早指定没来得及吃饭,先吃点面条垫垫肚子,娘正给你下饺子哩,等会儿就好。” 俞咏秋刚接过来,还未吃上一口,便听她这个小姑子道,“娘咋回事?二婶不是说饺子得吃生的?” “娘说那就是个样式,”陈明宁忙解释道,“娘说等会儿就是上头放俩生的,底下的都是熟的,包的是大嫂爱吃的素饺子。” “这样就好,”俞咏秋忙说,“其实我吃了这碗面就差不多了。” “没事,多了总比少了好,”陈明安见她不在意那些虚讲究,心里也为她娘松了口气。 里边安顿下来,外边的饭菜也一道道端上了桌,陈明宁顾不得跑过去吃,只来回跑在灶屋里和西屋了。 等俞咏秋那边吃上了东西,陈明宁才跟着她娘坐在灶屋也吃了碗饺子,“我去想吃。” 陈明宁不想吃饺子,端着碗望着外头被一道道菜堆满的桌子她就吃不下。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74节 “那去给你大姐送过去,等会儿去跟你二婶坐那儿吃,”宋慧娟指着外头孟春燕那桌。 “成,”得了允准的陈明宁端着碗就跑进了里屋。 宋慧娟端着碗还没坐下,透过窗户瞧着明实还没坐下吃饭,便走出屋,朝他摆了摆手。 陈明实原本还没注意到她娘,被明丰一拍,抬头就瞧见了他娘,陈明实点点头,对明丰说,“我不跟你挤了,你们先吃,我过去凑两口。” 说完,人抬起脚就钻进了灶屋,“娘做的啥?” “下的饺子,吃不吃?”宋慧娟把装着饺子的碗里推给他,“下的素饺子,你尝尝。” 陈明实拉开凳子随意一坐,拿起筷子夹了一个扔进嘴里,嚼了几下,嘴里才腾出来空,“等过几天再做点,煮了煎饺子成不?” “成,”站在灶台前捞出最后一个饺子,宋慧娟端着坐在了他旁边。 “等会儿大哥敬了酒就没啥事了吧?”陈明实时刻注意着外头的情况,说着猛然问,“大哥吃了没?” “吃了,明宁都送过了,”宋慧娟点头,“你爹不是跟你大舅坐一起哩?” “对,”陈明实抬起头指给他娘看,“那不是?二舅跟小舅也在。” 宋慧娟看着那一桌高举着酒杯来回推换的男人们,不免得叹气,“别是又喝醉了,回去你二舅妈得闹气哩。” “也就二舅妈能管住他了,”陈明实觉着好笑,他这个二舅舅从前没发现,如今倒是越来越能看出来了,那么大的老板就爱喝点小酒,也不是啥大毛病,可就能让他二舅妈给管得严严实实的。 “明实!”陈明安从里屋出来,忙进来寻人,打断了他,“去跟着大哥敬酒去。” “诶,”陈明实咽下嘴里的饺子,忙起身跟了上去。 那边陈明守已经带着俞咏秋从里屋走了出来,陈明实端着酒跟在后头,这头一桌先敬舅舅,这也是有说法的。 老话儿讲,天上雷公,地上舅公。 几人走到跟前,陈明守先是开口介绍,“这是咱仨舅,大舅,二舅,小舅。” 说罢,端起酒瓶给他三个舅舅满上,转身端起自己的酒盅就喝了个空,俞咏秋听了陈明安的话,只是喝一口做做样子。 宋浦生几个也一口喝完,站起身拍着陈明守的肩膀说,“一眨眼你都成家了,那时候大姐抱着你回去,也就跟胳膊那么大点儿,你这几个舅舅见了都不敢抱,现在瞧着真是长大了,成家立业了,也了了你爹的心事了,俩老人就等着抱你的孙子了。” 陈明守听得眼睛泛红,说不出什么场面话,直点头,“大舅放心,明守长大了,再不教家里跟着操心了。” “有你这一句话就成,”宋浦生拍了怕他的肩膀,又看向身后跟着的陈明实,对他也说道,“往后你爹娘就指着你们弟兄俩了。” 陈明实立刻端着酒瓶又给自己倒了一盅,敬他大舅,“明实都知道,大舅放心。” 说完,举起酒盅一饮而尽。 这头一桌就敬了大半天,接下来有陈庚望弟兄仨再加上陈庚强这个主事的带着,院里院外敬了五十桌才罢。 第215章 这五十桌轮着敬完一轮酒,时候便不早了,已经有人渐渐离了桌。 宋慧娟招呼好这些做饭的师傅们,才腾出身从灶屋旁搭好的棚子下走出来,见有人起了身,便招手过去,“可吃好了?” “吃好了,吃好了,”这妇人便是嫁到前头的姚氏娘家哥哥的小闺女,名叫桂兰,打她前些年嫁到这同一个公社里,两家的走动也渐渐多了起来。 “这都没吃完,俊生不是没来,给他带些回去,”宋慧娟看着桌上剩下的鱼肉,便要回身去找东西来,“我去给你找个盆。” “不端了,不端了,”姚桂兰连连摆手,“我瞧着明守娶得这个媳妇可是好哩,往后慧娟姐你就该享福了。” “享啥福?”宋慧娟笑笑,“只要他们小俩口过得好就成。” “过两年明安跟明实一成家,就剩下个小明宁,”姚桂兰说起来满是艳羡,“庚望哥又能做事,往后咋还不享福?” “这俩都是没谱的事儿,”宋慧娟看着也招呼着陈家亲戚的陈明安,心里还是欣慰的。 “明安也不在外头寻一个家?”姚桂兰也看着那个已经出落成大姑娘的明安,对她这个岁数还没个着落有些惊讶,“那我回头给她在那边也看看。” 宋慧娟一听,便忙把人拦下,“这几天忙得晕头转向的,我也没来得及问她,回头我问了再给你信儿。” “那也成,”姚桂兰对她这软性子表姐的反应也不甚在意,这么多年没见她拿过什么主意。 两人寒暄几句,姚桂兰便与相熟的人一起离开了陈家,不出半个钟头,饭桌上的人就陆陆续续起了身。 送走外来的亲戚,余下的便是相近些的。 宋浦为已经喝醉了,他这个会开车的一喝醉,倒连着宋浦生和宋浦华也走不了了,只得坐下来等着人睡醒。 陈明守留在院子里陪这两个舅舅说话,俞咏秋被陈明安带进里屋换了件暖和的衣裳,那婚纱里头便是特意穿了件毛衣,也扛不住这冬日的一股风。 陈明实跟着宋慧娟招呼着做饭的师傅们收拾家伙什,这五十桌上多出来的那么些饭菜是扔不了的,这两天本家来帮忙的,一家一盆。 这时候饭菜都是稀罕的,何况还是平日难得一见的鸡鸭鱼肉,谁家也不会拒绝这样一大盆,一家子吃也能吃两天了。 陈明实端着盆一家一家的送,陈明宁也跑来给她娘打下手,那外头的戏台子还没收拾,今儿还得再唱上一晚。 谁家办喜事也只唱头一晚,宋慧娟不清楚陈庚望咋跟人打的商量,瞧着人吃了饭没多久,又咿咿呀呀唱了起来,使明实过去一问,才知道今儿这一晚唱完人才走。 看着还在送人的陈庚望,宋慧娟也没去问,手上的活儿也得忙上个把钟头。 等宋浦为睡醒,睡前还热热闹闹的院子已经空寂一片了。 “明实?”看见从窗边走过的人,宋浦为晃着还有些晕乎的脑袋走出了门。 “二舅,”陈明实放下手里的盆,忙扶住了满脸红的他二舅舅,又朝后喊道,“娘,二舅醒了。” 正端着碗往灶屋走的宋慧娟听见声音,把手里的碗往石台子上一放,擦着手就走了过来,“多大的人了?喝酒心里就没个数?教美琼知道了还得闹气。” “唉!”宋浦为一听这样又唠叨的话就捂住了头,“不跟她说就没事了,我这不是好好的?” “你自己去照照镜子,”宋慧娟接过明宁递过来的茶缸子给他,“一脸的红,美琼一看还不知道咋回事?多大的人了,也不叫人省点心。” “我往后再不喝了还不成?”宋浦为看着 旁边看笑话的小外甥和小外甥女只得求饶,“大姐好歹给我留点面子,回头我这个二舅还咋当?” “你也知道?”宋慧娟被他拉着坐下,见他这般,也就不再唠叨他了。 “娘就爱唠叨二舅,”陈明宁便开始幸灾乐祸,“二舅不听话,回头二舅妈知道了也得说你。” “你看,”宋浦为指着这个小鬼机灵的外甥女就给他大姐告状,“连明宁也知道了。” “可娘平常也不唠叨大舅舅和小舅舅哩,”陈明宁背着小手装大人,“只唠叨二舅舅是有原因的。” “啥原因?”宋浦为一听就来了精神。 “二舅舅一喝酒二舅妈就跟娘告状,回头二舅妈又得给娘告状了,”陈明宁嘻嘻哈哈说着就笑了起来,连坐着的宋慧娟也笑瞪了她这个小闺女一眼,“就你知道的多!” “那可不是!”陈明宁撅着小嘴,像只骄傲的大公鸡,“我还知道个人,他喝醉了娘也唠叨。” “谁?”难得有了难兄难弟,宋浦为来了兴致。 闻言,陈明宁立刻伸着小指头就指了过去,“那不是!” 宋浦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竟是他大哥,他眼睁睁看着回头朝他们看过来的人,却不好跟他这个小外甥女一样拆他这个大哥的台子。 “明宁!”宋慧娟瞧着小姑娘越说越没谱,便冷了脸。 “娘就是这样,”陈明宁一转身逃到她二舅舅身后,拉着他的胳膊跟他悄声说,“我不敢说了,再说娘就该说我了。” 说完这最后一句,人就七拐八绕的跑进了西屋。 宋慧娟不知道什么时候让她撞见了,仔细想想,这么多年她也就因为喝酒的事说过陈庚望一次。 事都早了。 那一年明宁还没上学,人还小着,陈庚望出去跟人喝了酒,到底是因着什么事喝的酒她都不记得了,只隐约记得那还是个夏天。 宋慧娟晌午做了饭,哄了俩孩子都上了床也没等回来陈庚望,饭就给他放在了锅里。 正是热天儿,宋慧娟送走上学的小明实,这边还迷迷糊糊给小明宁摇着蒲扇,听见有人敲院门,她忙趿拉鞋就跑去开了门。 门一拉开,是已经有些醉的陈庚望,人扶着门框,站也还算稳,但一眼就能看出来还是醉了的。 宋慧娟上前要扶他,陈庚望不愿意,拂开她的手自己就跨进了门槛。 被人拒绝的宋慧娟也不生气,由着他自己折腾,自己关上门上了门闩才往回走。 她这边端着盆还没进屋,就听见小明宁咯咯咯的笑声,她只当是父女俩玩儿,也没放在心上。 可等她进了屋,看见被抛得脱离了怀里的小明宁正在头顶冲她笑,宋慧娟脑子里嗡的一声就被吓住了。 “你干甚哩?”宋慧娟眼睁睁看着孩子就那么直挺挺的往下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步上前把人推开了,高高举着双手把人接在了怀里,她的一颗心才稳当当落了地儿。 可几岁的小明宁哪里知道她娘心里的恐慌不安,还拍着小手咯咯笑,只当还在跟她玩儿。 而被妇人使足了劲儿一下子推倒在床上的陈庚望这下子也彻底清醒过来了,他看着抱着孩子满是不安的妇人,心里的怒火终是压了再压。 “你喝酒我一句话都没有,可你咋能还敢这么抱着她哩?这么高,一个不小心摔着了都是个事儿,她还这么小,有个事儿教我咋过?” 身前的妇人连头也没回,只紧紧贴着那个还冲他笑的老来女,嘴里的话一句接一句,陈庚望听着耳朵里,脸上却是露出了笑儿。 手上的劲儿一松,整个人就躺在了床上,两眼一闭,听着那妇人唠唠叨叨。 等宋慧娟抱着怀里的孩子转过身,一眼瞧见躺在床上打着鼾声的男人,心里的唠叨一下子就涌了出来,“真是越来越不成样儿了,说了也只当听不见……” 也就那么一次,宋慧娟不知道那么小的孩子怎么就记住了。 打那以后,陈庚望再喝醉好歹没再做过这样让她心惊胆战的事了,她也就由着他喝。 哪家的男人还不喝酒了?这个岁数的男人要是不抽烟又不喝酒,那才真是奇了怪了。 等宋浦为清醒了,几人才开着车回了大宋庄,陈家这些亲戚们也都散了,陈庚望给做饭的师傅们结了账,陈家这座被塞满桌子的院子才终于空了出来。 忙完这些,眼看着天儿又黑了。 宋慧娟没再做饭,只把剩下的这些饭菜热一热,还有没下的饺子,一人均半碗。 吃了饭,陈明安趁着天黑喊了俞咏秋,“嫂子,去听戏不听?” “听一会儿也成,”俞咏秋穿着大红的新衣裳出了门,跟着她这两个小姑子藏在夜色里听了会儿。 也果真只听了一会儿,人就撑不住了。 瞧着人被她大哥带走,陈明安转头找人,“明宁,娘哩?” “在家罢?”陈明宁也没看见人。 陈明安便起身进了院子,看见还坐在灶下烧水的她娘,两步上前把人拉了起来,“您咋还在这儿烧水哩?” “暖瓶里都没茶了,”宋慧娟指着灶台上这几个空瓶道,“起了茶等会儿还得烫烫脚。”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75节 “别折腾了,大哥可带着人进屋了,”陈明安指了指黑乎乎那扇窗户。 还没灭火的宋慧娟便被陈明安拉着出了门,“再不听就没有了。” 第216章 陈明守成了家,宋慧娟和陈庚望心里的石头就落了地。 一早,宋慧娟还没从床上起来,就听见灶屋里叮铃哐当,她披着衣裳拉开床帐子下了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子往外一看,那石台子旁站着的正是昨日才嫁到他们家的咏秋。 宋慧娟忙回身穿好了衣裳,蹬上鞋就打开了门,“你咋起这么早?这么冷的天儿,回去躺着歇歇。” “我醒了也没事,”俞咏秋腼腆的笑了笑。 宋慧娟几步走到门边,往里一看,她那大儿正坐在灶下拿着树叶子点火,“你也不拦着咏秋,这么冷的天儿起来折腾啥哩?” 被冤枉的陈明守把手里点着的树叶往灶里一塞,就道,“我拦不住,她非得说头一天得给您和爹做饭。” “咱家又不讲究这些,谁做不是都一样?昨儿累了一天了,再回去歇歇,”宋慧娟听罢便要把人撵回屋去,她也是忙忘了,这会儿听明守一说才想起这道老规矩。 “我特意问了明守的,”俞咏秋不为所动,笑着对这个心善的婆婆说,“明守说您爱吃素,爹没啥忌口,菜都洗好了,就教我做一回罢,往后我跟明守也不常在家。” “您就别拦了,”陈明守起身走到争执不休的两个妇人身旁,“她再不济我也能帮着做,就算是我们俩尽尽心意。” 宋慧娟再拦不住,便嘱咐道,“那你可看着点儿,咏秋瞧着打打下手就成了。” “知了,知了,”陈明守摆手,“您再去歇会儿。” 宋慧娟不知道她这大儿媳妇手艺咋样,也怕她没做过活儿,只是这会儿瞧着人像模像样的才放了心。 进了东屋,宋慧娟便拿起梳子通了通发,挽着圆髻叫大床上的俩闺女,“快起了,等会儿太阳都晒屁股了。” “娘又说这话,”陈明宁揉着眼睛裹着被子翻了个身。 “谁在灶屋哩?”陈明安撑着胳膊坐了起来。 “你嫂子,”宋慧娟拉开另一侧的床帐子,瞧着还趴在床上赖床的明宁,顺着被子就摸出了她的衣裳,放到她手边,“快起来了。” 陈明宁撅着小嘴巴爬了起来,穿上毛衣,往外一探头,就嚷起来了,“爹都没起。” 早被这娘几个闹醒的陈庚望听着他那老来女的抱怨,抬着胳膊往头下一枕,便没有动作了。 “快起来!”陈明宁穿好衣裳,跳下床就跑来折腾她爹,“再不起就教娘唠叨你!” “起,起,”陈庚望被她晃得要散了架,终于睁开了眼,“这就起。” 宋慧娟倒了水,又见她那小闺女跑进了西头,“二哥,快起床!” 瞧着站在那门口敲门的人,宋慧娟不免摇头,她这性子还是家里待得太娇了,往后没人护着要吃苦头的。 俞咏秋做了顿饭,荤素都有,摆满了一桌子,连碗里盛的粥也和往日宋慧娟做的不同,说是莲子百合粥。 吃完饭,也不让宋慧娟上手,陈明安帮着打水洗了几遍。 看着时间,宋慧娟进来唤人,“明守带着咏秋去认认门。” 成了家的新人需得认认本家的人,昨儿那一顿酒席认的多是男人们,家里的妇人孩子互相牵扯着,也是得认认的。 “成,”陈明守等咏秋擦了手,解下围裙,带着她出了院门。 宋慧娟等他们出了门,又开始和面,剁馅,再不炸油条丸子备些年货,时间就赶不及了。 这一年,陈家添了新媳妇,是件大喜事。 新年头一天,宋慧娟和陈庚望分作两批,明守明实跟着陈庚望先走一步,宋慧娟收拾好灶屋,领着俩闺女和这个新媳妇又挨着认了认家,碰上孟春燕带着明茂家里的一起去了老宅。 打鲁氏去了,尤其是这几年,几家挨个拜完年,便自觉去老宅那边聚一聚了,几个孩子们都长大了,成了家,底下也有了小辈儿,剩下的老陈头和张氏也渐渐成了在家中等着别人来拜的那个了。 照例,陈庚望弟兄几个给二老磕了头,底下这几个孙辈的便由陈明守领着再拜一遍,再往下也就小培青一个独苗苗,早被教好的吉祥话说几句,便被老陈头抱在怀里给了一张票子。 饭还是回各家吃的,回去的路上几个孩子先散了,倒剩下宋慧娟和孟春燕一路走回去。 “年年都是那一块钱,”孟春燕低声抱怨。 “这不比明茂他们好了,”宋慧娟明白她话里有话,可明知道人就那样,也没必要生气,“咱也不指着这些,只教自己的本分尽了就成,回头当着明茂家里也别说这话。” “她也是个心大的,”孟春燕这个媳妇娶得好,一说话就爱笑,不像她这个媳妇文气,教人看着心里也宽泛些。 “这就够好了,”宋慧娟安慰她,“等咱老了也不是那计较的,能和声和气的端碗饭,不看脸色就好了。” “我给她带着孩子还不成?”孟春燕明知她说的是实话,嘴里还是不饶人,“也不知道这个是男娃女娃哩?” “男娃女娃都没啥,”宋慧娟笑道,“有了培青了,有个女娃也是好事,咱也不操那么多心了,年轻人自己都有主意。” “随缘了,”孟春燕听罢也叹了气,“我是一个接一个的带,瞧不着盼头了。” “孙男娣女多了还不好,”宋慧娟还是羡慕她膝下时常有个娃娃跟她亲亲热热的,“我也等着咏秋啥时候愿意要个孩子哩……” 大年初一只认了陈家本院的亲戚,等大年初二陈明守便要跟着俞咏秋回娘家了。 临走前,陈庚望提了几瓶好酒,宋慧娟炸好的油条丸子也装了些,还有陈明守网的两条红鱼,且不论那些早已备下的老礼儿。 俩人骑着洋车子就出了村口,宋慧娟也不急着赶着这一天回大宋庄了,怎么也得等这俩人回来了再去,好歹教老宋头见见面儿。 练集乡离陈家沟有二十多里地,骑洋车子也得个把小时,这已经是最快的了。 若是搁在十年前,谁家的闺女也不会嫁这么远,回一趟娘家得走大半天,更何况一年也回不了几趟娘家。 陈明守早起去得早,天刚亮就带着俞咏秋出了门,晚间也是赶着天儿进的家。 初三这天,宋慧娟才回了大宋庄。 陈明实骑着洋车子带着明宁跑在最前头,陈明守推着架子车,拉了一车的礼儿,宋慧娟左手边是陈明安,右手边是俞咏秋,娘仨说着话儿往前走,最后面的陈庚望步子更显悠闲。 骑着洋车子的陈明实带着陈明宁老早就赶到了大宋庄,带着菲菲和显恒玩疯了。 等宋慧娟走到村口,远远就看见了站在路口等她的那老老少少,她便跟身旁的俞咏秋说,“那就是明守他姥爷了。” 跟着一旁的俞咏秋顺着视线看过去,只瞧见了个坐在太阳底下晒暖儿的老人,身边趴着讲话的便是明宁,旁边还另有两个十来岁的孩子正追逐打闹,那或许就是陈明守提起过的他二舅舅和三舅舅家的孩子了。 “那个女娃是菲菲,你二舅家的,”宋慧娟又继续只指给她看,“被追着的是叫显恒,是你三舅家的,你大舅家是一对儿姐弟,也不知道来没有?” 说话间,几人越走越近,被追着的宋显恒撇过一眼,立刻调转脚步,伸着手就跑过去,大喊,“大姑救我啊!” 宋慧娟脸上的笑意打看见他们就没落下来过,她也伸出了手接住朝她跑过来的孩子,“可是跑不动了?跟菲菲闹啥哩?” 落后一步的宋菲菲立刻停住了脚边,站在原地不动了,撅着嘴巴抱怨,“大姑都不抱我了!他是哥哥,我才是妹妹!” “大姑这就抱你,”宋慧娟牵着显恒的手走过去,张开胳膊抱住了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菲菲长高了,马上撵上大姑了。” “哼!再过一年我就能比某些人还高了,”宋菲菲斜着眼瞟站在她对面的人。 “谁说的?”宋显恒背着小手走过去,伸出手比划在两人头上,“哥哥就是哥哥,再说你见过哪个女生比男生长得还高?” 一句话又激怒了小姑娘,宋菲菲被气得跳脚,瞪着眼就伸出手要抓人,“宋显恒!你是个臭哥哥!” 宋慧娟见俩人跑进了院子,才走到老宋头身边,对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的老宋头说,“爹,明守带着外甥媳妇来了。” 老宋头看向还跟明安没走过来的那个年轻的女娃娃,压不住的嘴角,对他身边的闺女说,“在老三那儿,明守带着人去瞧过我,是个好的。” 宋慧娟不知道还有这回事,但想着也不是什么大事,俩人拖了几年总算成了家,总算是了了一件心事。 俞咏秋跟着陈明安走到门边时,老宋头已经被宋慧娟扶了起来,见人走到了身边,老宋头笑道,“可是盼着你进门了,我忍了半年都没跟你娘你爹说哩。” 俞咏秋知道是陈明守碍着她特意交代过的,可这会儿还是被说得红了脸,只叫了声,“姥爷。” 老宋头听得心花怒放,直点头,“进屋,进屋。” 陈明安一步到位扶住人,“姥爷见了嫂子就看不见我了?” “咋看不见哩,姥爷还等着吃你的糖果子哩!” 陈明安一听这话就捂耳朵,“姥爷净说这话,我不跟你说了,我叫菲菲来……” 院子里正忙着收拾的宋浦华听见声音,忙走了出来,“咋都不进屋说话?” “那不是等我大哥跟我爹哩?”陈明安一探头,指着才走到路口的俩人。 闻言,宋浦华忙走了过去。 第217章 迎了陈庚望,一行人才热热闹闹的进了院子,此时那绕着院子跑的便是宋菲菲了,她赢了一次,正在躲身后追她的宋显恒,宋菲菲见她大姑她爷爷都进了来,便张着胳膊跑了过去,“大姑,救我!” 眼看着人就要撞上还没回过身的宋慧娟,刚从后门进来的宋浦为见了,当即便快步上去瞪着眼把人拉下,“玩闹也没个分寸?撞着人还得了?” 宋慧娟一见他瞪眼,立刻就跟上去护住人,“别吵她,不是没撞着,这不是还好好的?” 平日在家里宋浦为平日便是最严肃的一个,宋菲菲往日还能噘着嘴犟几句,今儿也不知怎么了,听她大姑这样维护她,眼睛立刻就红了,泛着晶莹的泪光,便控制不住的往下流。 “你说她作甚?”宋慧娟忙掏了帕子给搂着她的小姑娘擦泪儿,还不忘腾出手来拍她这个兄弟,“我菲菲心里有数,才不会撞人哩!” 连一旁被陈明安扶着的老宋头也瞪了两眼他那儿子,正要拉着小孙女进屋在后院听见动静的罗美琼也在此时赶了来,看着眼前的一幕,也不搭理宋浦为,反倒跟她这个女儿一样,几步过去,拉住她大姑姐的手,也噘了嘴巴,“今儿可算找着人做主了!” 宋浦为任由他大姐拍他,任由他爹瞪他,可一见罗美琼又要闹他大姐,便斥道,“你当着孩子们的面儿胡说啥?” “我还没说哩!”罗美琼指着人就开始告状,“大姐,你看,他就是这样大男子,不许我说一句,喝酒吸烟样样都不落。” “走,咱进屋慢慢说,”宋慧娟看了眼她那头疼的兄弟,把人拉进了屋。 宋浦为再待不下去了,院子里站着的这几个孩子都不是那几岁的小娃娃了,他也是要面子的。 何况,前几天才刚提溜出来被孩子们笑话过的。 屋内的宋慧娟听着她这弟媳妇细数她那兄弟桩桩件件的不是,可也只是笑着劝慰她,她这么小的岁数,家里本就待得娇,跟着她这个实心眼的兄弟,咋也得闹别扭,更何况谁家两口子过日子碗不碰勺的? 也好在,她这个弟媳妇说了也就过了,事儿不往心里去,过一会儿又热热乎乎的,两人说起来又好了。 “你该说他就说他,”宋慧娟等她说完,才劝,“他不听你就回来了跟我说,我教训他。” “对,”罗美琼点头,“我跟爹说了就没用,他连爹的也不听,就跟您说才成。” “那成,”宋慧娟接下这个重担,“我等会儿就去说他教他跟你认错,以后再不许喝酒了。” 在一旁歪进她爷爷怀里的宋菲菲一听她大姑要去教训她爸爸,立刻坐直了身子,“还有,不许他动不动就吵我了!”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76节 “成,成,”宋慧娟哄劝着这母女俩,“大姑这就去。” 说罢,宋慧娟起身去寻了正在后院砍柴的宋浦为,“歇歇,砍这么多,一时半会儿用不完。” 宋浦为放下手里的斧头,进屋搬了俩凳子放在太阳底下,姐弟俩这才有时间坐下说说话。 宋慧娟把手里的帕子递过去,瞧他擦了汗,才笑着说,“我说话你别嫌烦。” “你咋也跟我说这?”宋浦为一听他大姐这样说,擦汗的手立刻停下了。 “你手底下管的人多了,旁人的人也不少,听得多了,见得也多了,”宋慧娟落在对面墙边的那棵枯树上的目光移开,静静的落在他身上,“话也听得不少了,这耳朵就容易生茧子,不论咋说美琼到底还是为你好,她年岁又小,脾气也娇,你还是得多包容点儿。” “我,我知道,”宋浦为对他大姐的话还是听的,“她那性子我又不是头一天知道,我心里有数。” “有数就成,”对他们的家事宋慧娟点到为止,说多了也无用,日子还是俩口子自己过出来的。 但她心里还有件事儿,宋慧娟抬了眼问他,“你俩的想法我听老三说了,问爹了没有?跟老大商量了没有?” 还是这两句话,宋慧娟又问了一遍宋浦为。 “问了,大哥都成,跟着谁他都没二话,就是爹他不愿意去,”宋浦为如实回答,打那天回来的路上他就问了大哥的意见,宋浦生还是看他爹的意思。 “那就别教他去了,”宋慧娟听着仅一墙之隔的热闹,“他去了也不适应,在家里有老大见天儿都能过来看看,明守这忙完了,隔十来天我也能回来看看,就不教他跟着你俩跑远了。” “成,”宋浦为点头,起身进了屋,再出来时手里拿着厚厚的一沓,摊开放到他大姐手里,又继续说道,“这是我跟老三凑的钱,你跟大哥拿着。” “家里有吃有喝,他用不着,”宋慧娟不要,“再说了我来也不给他带啥好东西,就是那点吃的,再多了给他做两身衣裳,那能花啥钱?” “总不能教你跟大哥又出力又出钱,”宋浦为不许他大姐这样,“何况明守明实这两年正是用钱的时候,明宁还上着学,你手里头有了总比没有强。” 宋慧娟不接,“明守办事都是他自己这几年攒的钱,我跟你大哥一分钱都没拿,明实上学也是自己平常做的话,他自己能顾住自己,也就剩下个明宁,她这么大点儿能花多少?” “你不拿我跟老三心里都过不去,”宋浦为仍是要给她,“大哥那份给他了,就是你不花,留着给爹攒着也没啥。” 宋慧娟干脆放到地上,“他手里不是没有?你跟老三年年给的他都花不完,你就不说了,老三在外边吃穿哪样不要钱?何苦还给他凑钱哩?” “这钱我没让老三掏多少,”宋浦为如实说了,好解他大姐心里的担忧,“这钱老三再不济也掏得出来,谁的日子都比你好过。” 宋慧娟听了便笑出了声,宋浦为立刻便皱了眉头,他这话说得伤人心,可他大姐只笑,过了会儿说,“是,盼了这么久,日子总算是好过了。” “大姐,”宋浦为为自己的话而愧疚,他低下了头,“我,我混蛋!” 宋慧娟把他抬起来的手拦下,“你说的是实话,可大姐是心甘情愿的,只要你们弟兄仨把日子过好了,大姐比啥都欢喜。” “大姐,”宋浦为看着她大姐的这双手,历尽沧桑,巴掌大的时候就带着他们割猪草,为他们洗衣做饭,如今仍是为了他们,一双手又担起了赡养老人的担子。 宋慧娟听见明宁喊她,便被他扶着站起了身,对他道,“回去歇歇。” 说罢,朝着那扇小门走了去。 留在原地的宋浦为看着他大姐的身影,不知何时那脚下的步子似乎有了些迟疑,再不似年轻时候朗利矫健了,那耳后的头发也生出了白色,在太阳底下晃得他眼睛酸疼。 原来,今年他大姐已经四十八了。 等宋慧娟进屋,便瞧见三个弟媳妇都来了,正在灶屋里忙着做饭,连罗美琼也围上了围裙,见她进来,忙指给她看,“我煲的玉米红萝卜猪骨汤,等会儿尝尝看,浦为最喜欢和这道汤了。” 这会儿人又好了,宋慧娟笑着暗道,问站在灶台边忙的谷正芬,“畹兰跟显维哩?没来吗?” “都来了,”谷正芬添了点儿水,“许是跟菲菲他们出去了。” 宋慧娟见坐在灶下烧锅的王希媛动作生疏,便道,“我来,等会儿瞧着锅得灭了。” “是,”谷正芬笑道,“希媛这回可有进步了,一年比一年强。” “嫂子跟大姐就笑话我,”王希媛没起身,“大姐再教教我,我总记不住。” “大姑,大姑,”几个孩子跑了来,宋菲菲首当其冲,“大姑,快去坐罢,我们也给大姑拜年。” “咋还讲究这了?”宋慧娟被人拉出了屋,还不明所以。 跟在后头的陈明宁顿了顿,才说,“她非问我大哥跟大嫂咋受头的?” 宋慧娟这便明了了,拉着小姑娘给她说,“咱不讲究那些,那是成家的新人才做的礼儿。” “还有,”宋菲菲把她这几天见识的都讲给她大姑,“明宁姐说大哥二哥拜年也磕头,跟爸爸大伯他们一样给爷爷磕头,我跟显恒也给大姑磕头。” “你们才多大?”宋慧娟拉着人坐下,从口袋里摸出她早准备好的票子,一人一张,“不用磕头大姑也给压岁钱,就是别嫌少。” “不少,”宋菲菲接过,揣进口袋里,人还是拉住了旁边的宋显恒,两人一对视,就朝着坐在椅子上的人跪了下去。 宋慧娟一惊,忙起身扶人,可俩孩子就是不起来,门外的那几个大的见了,也纷纷跑进来,一股脑都跪了下来。 这动静惊动了外头的大人们,几人瞧见,笑着走过来,宋浦生也不拦,倒对身旁的陈庚望说,“大哥也得坐下。” 宋慧娟见他还嫌事儿不够大,便佯怒道,“多大了,还跟着孩子们添乱。” “这有啥添乱的,”屋子里的三个弟媳妇也走了出来,谷正芬劝道,“浦生他们给爹磕头了,让他们几个小辈儿给您磕个头有啥?也是应该的。” “对,菲菲做的对,”尤其是罗美琼,她更是直接夸了起来。 一来二去,宋慧娟便拦不住了。 连她那几个孩子也跟着凑热闹,一起跪在了她面前,给她磕了三个头。 一旁坐着的老宋头都看着眼里,并不曾出声阻拦。 他这个闺女,值这几个头。 第218章 事明了了,宋慧娟便没再问老宋头。 过了初五,孩子们就要走了,宋慧娟初三从大宋庄一回来就忙着给他们收拾东西,秋天晒得红薯干,夏天炸的干菜,还有炸好的鸡鱼,给他们都得带上点儿,连已经咏秋爱吃的油条,宋慧娟也没忘记,她想着,等会儿还得再和点面炸些给他们带走。 眼看着天都黑了,宋慧娟还在屋里忙活,陈明守便进了灶屋,和了面糊糊,洗了一大把菜叶子。 “娘,做啥哩?”陈明宁从外头便看见那烟囱里冒出的滚滚白烟,就跑了回来。 闻言,刚从里屋出来的宋慧娟放下手里的衣裳,问她,“瞧瞧是不是你大哥在里头做饭哩?” 陈明宁蹦蹦跳跳,趴在窗户上一看,抬头就道,“是大哥。” 说罢,人就也跑进了灶屋,“大哥,我给你烧锅罢?” “成,”正搅拌着面糊糊的陈明守回头,“明儿带你去看电影成不?” “真的啊?”陈明宁都忘记这茬事了。 “真的,”陈明守笑笑,“带着你大姐还有你二哥,咱都去。” “成,我这就去告诉大姐去,”陈明宁手里的树叶还没塞进灶里,人就兴高采烈跑了出去。 饭间,陈明守把这事给宋慧娟说了,宋慧娟听罢,没有反对,只道,“那地方想着人不少,别摸迷了路,明宁可别乱跑。” “知了,知了,”陈明宁直点头,“大哥认识路,跑不丢。” 第二天一早,几个孩子连饭都没吃,就跑了出去,家里只剩下他们老两口,宋慧娟炒了小半碗白菜,煮了两碗汤。 陈庚望吃过饭出了门,宋慧娟这边就开始着手炸些丸子油条,剁好馅,和面和在一起,等锅里的油,一个个小丸子就从手里挤了出去,一边挤,一边炸。 丸子炸了两篮子,宋慧娟便把切好的长条两两按在一起,捏着两头缓缓拽开,原本指头大小的剂子就变成了筷子长的油条,往油锅里一放,没一会儿就变了色。 恰在此时,门外响起了道声音,“大姐在家不在?” 宋慧娟这边腾不出手,便朝外喊道,“门一推就开了。” 说罢,便听得那院门咯吱一声,院子里就有了道脚步声,紧接着便听到人问,“大姐,正忙哩?” 宋慧娟听到声音,便回过了身来,“这不是后儿明守跟明安都得走,闲着也是闲着,我想着给他们炸点儿,带回去慢慢吃。” “这都炸好了?”姚桂兰看到案桌上放着正控油的两个篮子。 “你尝尝,”宋慧娟使着筷子夹起锅里的几根油条放在篮子里,指着旁边装着丸子的篮子道,“才炸好,这会儿吃正好。” 姚桂兰便捏了俩,嚼了几下,“正好,你做这儿是不是有啥诀窍哩?咋吃着跟我做的不一个样?” “有啥诀窍?还是老法子和的面,就是这馅掺了葱,”宋慧娟哪里没有听出来她今儿这话里的意思,心里大抵猜到她今儿来这一趟定是有事了。 “就是不一样,”姚桂兰摇了摇头,继续吹捧道,“那就真是你这手艺好,不是啥诀窍的事儿。” “你坐着瞧就知道了,”宋慧娟说话的工夫也没忘记锅里还热着的油,手上拽着剂子往两边拉,看着长度差不多就下了锅。 姚桂兰等了会儿,终于等不住了,便问,“孩子都不在家?” 宋慧娟也不隐瞒,“明守带着去县里看电影了。” 姚桂兰继续问道,“大哥也不在?” “吃了饭就出去了,”宋慧娟手上继续忙着,“还不定啥时候回来哩?” 姚桂兰直接问出了口,“大哥去哪儿了?” “这我还真没问,”宋慧娟听她这样问,就知道自己没猜错,“你有事?要紧不要紧?” “还成,”姚桂兰也有些坐不下了,“得等大哥回来——” 话未说完,那门就被人从外头推开了,宋慧娟还未抬起头,便听姚桂兰已经站起了身喊道,“大哥回来了?” “你来了?”陈庚望瞧见走到他面前的妇人,笑着点了点头,余光看着站在窗边的妇人,便要抬着步子离开,好给他们姐俩腾出地儿。 “诶,”姚桂兰等了多时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可她见人这就要离开,立刻说道,“我来是找您哩。” “找我?”陈庚望这回就直接把目光转向了那屋里的妇人,往日她那边的亲戚鲜少来找他办事,就是真办啥事也都是她从中间来回递话。 这会儿瞧着那不露面儿的妇人,陈庚望只得先把人请进了堂屋,倒了茶,陈庚望便等着面前的人开口。 姚桂兰端着茶缸子,一口也没喝,就道出了她此初来这儿的缘由,“前几天明守成家我来了一回,见着明安了,长得真是好,咱这一个公社也寻不出一个来。” 她一开口,陈庚望便明白了她专等着自己回来的缘故,也明白了那妇人不肯露面的缘由。 “我这可遇见一个好小伙儿,”姚桂兰看了看还是笑模样的陈庚望,继续说道,“家里就弟兄俩,他是老大,爹娘也年轻,人也是正式工,长得也好,个头跟明实差不多。” 人越说越有劲儿,姚桂兰恨不得当场把人拉过来给陈庚望看,“我瞧着跟咱明安配的很,俩大眼双眼皮,脸儿长得也好。” 陈庚望等她说完,也没等来那窝在灶屋里的妇人,他笑着问,“是哪一家哩?” 姚桂兰立即应他,“就我那个大队的队长,他家的老大。” 陈庚望想了想,问,“宏军不是?”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77节 “诶,就是他家的大小子,跟明安一样大,属相也合,”姚桂兰就知道她一说陈庚望就能知道。 陈庚望哪里不知道,他们都是一起共过事的,“七五年修河堤,我带着人去过他那拉土,那时候也见过他家大小子一面儿,就是早了。” “早也没啥?”姚桂兰继续说道,“我听慧娟姐说后儿明安就走哩,咱要不教俩孩子见见面儿,大哥你只要应了,我这回去就能叫人来,你亲自见见。” “也成,”陈庚望也是知道胡宏军的为人,便点了头。 时下,这媒人介绍不提家里老子的名儿是不成的,旁人不知道那小子,可多少还能打听打听老子,知道了老子的为人,心里对儿子也就差不离有了数。 是以,姚桂兰一说这胡宏军的名儿,见陈庚望提起来,心里就大抵能拿住了。 “那成,”姚桂兰当即便站起了身,满脸笑意止不住,“我这就回去给他们信儿,教俩孩子明儿见见。” 陈庚望点头,把人送出了门,路过灶屋时,那屋里的妇人才走了出来,“这就走?留下吃了饭再走罢?” “不了,不了,”姚桂兰摆摆手,急着往回赶,“赶明儿我再来。” 这句话宋慧娟原 以为是和她留人吃饭一样的客气话,可她没料到竟是真的。 等人出了院子,陈庚望见那妇人头也不回就提着篮子又开始忙,便也未与她说。 直到那几个孩子下午赶回来,吃了晚间的饭,陈明安端着盆送到那屋里,才听坐在小圆木床上的她爹对她说,“今儿你桂兰姨来了。” 陈明安闻言便抬头看向了坐在对面分线的她娘,见她娘并没什么反应,陈明安把手里的木盆放在她爹脚边,随意坐在她爹身边,顺嘴便问,“咋了?” 却没料到听她爹说,“给你来说亲哩。” “啥?”陈明安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下意识的反问。 “给你说亲,”陈庚望的目光从手里的报纸移开,手往桌上一搭,脚放进了盆里便仔细说起来,“跟咱一个公社的,是你桂兰姨她一个大队的,人家大队队长底下的大小子,跟你一年的人,明儿你桂兰姨把人带过来看看。” 陈明安等着她爹说完,皱着眉头便说,“我不想见。” “这咋不见?”陈庚望一听她这话,便是不解。 陈明安暗叹了口气,还是好声好气的跟她爹说,“我没成家的打算,见人家作甚哩?” “你没成家的打算?”陈庚望听见她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那脸色立刻冷了下来。 “成家作甚?”陈明安一点儿也不掩饰她的想法了,“成家能作甚?我不想成家。” “你不想成家?”陈庚望原本还在盆里的脚不再动了,“你看看全中国哪个女子到了岁数不成家?就咱这一个公社的,哪家的女子不成家?” “那咋了?”陈明安一听她爹这句话,就知道跟他是说不通了,“人家成家我就得成家?人家作甚我都作甚?我还不是我自己了?我自己的事儿咋还得看人家了?” “咱这儿就没有不成家的女子,”陈庚望要强硬拍板儿,把脚从盆里抬出来,“你不成家往后住哪?还跟你娘挤一张床不成?” “咋了?”陈明安也气急了,那犟脾气又上来了,说出口的话就直接而暴烈,“你不愿意让我住了?” “我!你收拾东西该走就走,”陈庚望直接站了起来,手一抬一落,桌子一响,西屋的陈明守和俞咏秋也听见了,连灶屋看火儿的陈明实陈明宁也惊动了。 一直坐在那大床上的宋慧娟打陈庚望开口才知道今儿姚桂兰来这儿一趟是为的什么,眼看着父女俩要闹起来,宋慧娟忙趿拉着鞋下了床,按下了被气得站起来的陈庚望。 陈庚望瞪了这妇人一眼,便不愿意看她,只道,“你教的好闺女!” 说罢,头就转到了对面。 可陈明安一听这话,直接就拉开了她娘拉住她的手,“我娘咋了?她操劳了一辈子还落不下你一句好?就只看她,我也不愿意成家,成家作甚哩?” 这句话彻底把陈庚望气住了,他伸出了手,指向他这个闺女,“你!你不成家别进我的门!” 陈庚望撂下这句话,湿脚趿拉着就往出走,碰上那妇人拦他的胳膊,一下子就拍了下去,扯开帘子出了屋,彻底忽视了那站在门边的几个小的。 这边宋慧娟没拦下陈庚望,叹了口气,拉住她这个犟脾气的大闺女坐下,不知从何劝她。 这时,陈明宁先跑了进来,问,“大姐咋了?” 陈明安摇摇头,“没事,去把暖瓶里起了水,赶紧上床睡觉。” 陈明宁见状,知道再问不出来什么,只好掀开帘 子走了出去,对着盯着她看的大哥大嫂,还有那灶屋里等着她消息的二哥也只能摇头,“大姐不说。” 陈明安不说,陈庚望那边更问不出来,几个人站在灶屋里干着急。 宋慧娟拉住她这个大闺女的手,不知从何劝她,她早不是那个三五岁的小娃娃了,她见识的多了,心里头自己有了主意,不是事事都得人看着守着寸步不离的岁数了。 “你说的这话是早想好了罢?”宋慧娟想了再想,最后只问出这么一句。 “想好了,”陈明安抬起头,看着她娘的眼睛坚定点头,跟她娘毫不保留,“人一辈子太短了,我不想困在这些家长里短婆媳矛盾里头,我也不想为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生儿育女,我不想因为这些事儿浪费时间,我就想做我自己喜欢的事儿,好歹不算白活一回。” “想好了就成,”宋慧娟静静地听着她的倾诉,这一刻她知道她这个大闺女是真的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也真的选择了一条新路,而且听着还不错。 只那一句不算白活一回,宋慧娟就不愿意逼着她再走一遍自己的老路,她过了两辈子也没找出一条能救自己的路来,何必再堵了孩子的路? “娘,你不怪我?”陈明安虽然知道她娘是更容易被说动的,可她还得对她娘这么轻易的一句话说得反而不安心了。 “这有啥怪你的?”宋慧娟笑了,拍了拍的她的手,“你按着自己的心意活,自己过得欢喜了,总比成了家俩人成天生气强。” “我就知道娘最心疼我,”陈明安也露出了笑,把头歪在她娘肩膀上。 “去上床睡,”宋慧娟由着她搂了一会儿,她不是不能理解明安的想法,人这一辈子太短了。 可作为她的父母,宋慧娟其实心里还是有她不成家的忧虑的,但她并没有说出来,只是等她自己理好了思绪,才拍了拍她的胳膊,示意她起来,“我去收拾收拾。” 这无非是她的借口,陈明安同样明白,但她还是松开了她娘的胳膊。 陈明安知道,她娘这是去给她说话去了。 宋慧娟出了门,见灶屋还亮着灯,便推开了门,瞧见几个孩子都聚在一起,便道,“咋不回屋?啥事也没有,明安那脾气也不让人,赶紧收拾收拾回去睡,别折腾了。” 这话虽然并没有透露任何信息,可还是教几人松了口气,陈明守把暖瓶交给明实,“回去睡罢。” 又嘱咐明宁,“跑了一天了,快回去。” 等人都回了屋,留在最后的陈明守才问,“咋了?” 他知道这一回不像是他娘说的这样风平浪静,明安有些话他是听见了的,自然也能轻易猜到他爹听见那些话的反应。 天没塌已经算好了的。 “你桂兰姨给说了个亲,明安不愿意见,”宋慧娟坐在了案桌前的凳子上,这时她的乏力疲倦才显露出来。 “明安不愿意就没办法,”陈明守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明安坚持的想法不大会为他爹让步,“强扭的瓜不甜。” 宋慧娟闭着眼点了点头,她或许知道,真正让陈庚望愤而出走的不是明安那几句不愿意成家的话,或许是她置喙了他们长辈的事儿。 第219章 等几个孩子都进了屋,宋慧娟才撑着疲惫的身子出了灶屋,瞧着那大开着的院门,宋慧娟带上灶屋的门便走了过去。 跨过门槛,瞧见站在那路口同人说话的陈庚望,宋慧娟没走上前去,略等了会儿,才转身回了里屋。 一直在里屋等着的陈明安见她娘自己一个人进了来,就知道她爹是不肯让步的。 “先睡罢,”宋慧娟对坐在床边还等着她的明安说,也是对里头的明宁说。 陈明安坐在床上仔细想了想,才对她娘说,“我明儿走。” “也不差一天了,”宋慧娟劝道,“好歹破了五再走。” “明儿人来了我不愿意见,他肯定怪我,”陈明安摇头,拿定了主意,掀开被子就下了床要收拾东西。 “等会儿我就去跟他说咱不见,”宋慧娟也跟着起身拦她这个大闺女,可她这个有主意的大闺女只苦笑着对她说,“他的脾气我还不知道?您劝不动。” 宋慧娟哪里不知道她说的是实话,也知道拦不住她了,往床尾一坐,低着头有些丧气,“你们几个,一年到头也就回来十来天,我还能等几年……” 话中的不舍和失落一下子击中了正拉着箱子往里放衣裳的陈明安,却也落到了窗边那要进茅房的陈庚望耳里。 “我,”陈明安顿时便接不上话了。 “走罢,走罢,”宋慧娟长叹一口气,抬起头,对她这个闺女挤出了一抹笑,“长大了就得往出走,留这儿有啥出息哩?” 可宋慧娟不知道她的笑落在陈明安眼里是多让她心痛,陈明安原本最是坚定的那颗心此时犹疑了。 宋慧娟见她停住了手上的动作,便起身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子帮她折起了衣裳,笑着轻声对她说,“娘就是说句胡话,买好的票咋办哩?明儿去了能不能买着票?” “能,”陈明安见她娘恢复如常,才点头,可她心里好像还是不一样了,似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不知何时悄悄裂了条缝。 宋慧娟把手里的衣裳折好规规整整的放进箱子里,又起身走到了长桌前,拉开抽屉,从里头拿出了一沓钱,分作三份,其中一份使布巾包了起来,“这你拿着。” “我不要,”陈明安继续低头收拾着,“我又不是没有工作,你自己还没有哩,我不要。” “在外头花钱的地儿多,娘在家吃的喝的都有,啥都不花钱,这也不是只给你自己,你和明守明实一人一份,”宋慧娟把布巾放进她的箱子里,不等她再拒绝,便去了堂屋,取下篮子里今儿刚炸好的油条丸子,给她倒了两碗,包在报纸里,又找了个袋子给她带了些鸡鱼装起来。 陈明安合上箱子,把那个布巾重新放进了抽屉里,掀开帘子,瞧见她娘还在忙,便走了过去,注意到她手里给她又塞了一包的吃食,便道,“带的太多了,回头吃不完该坏了。” 宋慧娟还是继续往里面塞,“带的不多,回头路上饿了吃,几天的车哩,饿了就吃点。” 陈明安知道她拦不住,便也不再拦了,看着她娘为她忙东忙西,陈明安心里又想起了她刚才说的话,心中的不舍骤然升了上来,顶进了眼眶里。 “娘,别收拾了,”陈明安见她装满了一个包袱还不停,便把人拉住了,搂着她的腰闭着眼缓缓说,“我想睡觉了。” “走,”宋慧娟低头看着埋在她怀里的小姑娘,放下手里的袋子,牵住了她的手,“先回去睡觉。” 陈明安上了床也没松开她娘的胳膊,这会儿人并不困,那不过是句拉她娘住手的谎话,陈明安望着头顶的床帐子问她娘,“娘,你想我成家不成?” 同样还没闭眼的宋慧娟感受着握着她的那只手,顿了顿,才回答她,“成不成都不要紧,只要你过得欢喜就好。” “那你不担心我以后没人给我养老?”陈明安的目光从头顶的床帐子上移下来,定定的看着她娘。 “说实话,有点担心,”宋慧娟还是收住了自己的心,说出口的话也轻轻的,好似这并不是件压在她心里的大事。 “那你咋还愿意听我哩?”陈明安这会儿竟像个小孩子一样,明明知道的道理却还要她娘亲口说给她她。 “那是娘自己心里想的,”宋慧娟拉了拉仨人身上的被子,“你往后咋过得听你自己的,娘帮不了你一辈子,也不能都给你拿主意,再说等你老了娘都没有了,到时候也就不操心了。” 陈明安知道她娘是避重就轻,可听到她说出的话自己竟也想象不出来,有朝一日她娘真的不在她身边了,到那时她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宋慧娟听见外头院门被人合上的声音,还像她小时候一样拍了拍她的背,“睡罢,明儿还得起早哩。” 闻言,陈明安也就不再追问了,她自然也听到了外头的声音。 等陈庚望推门进来,宋慧娟便坐起身勾起了床帐子看着男人走到床边,自顾自的解开衣裳,拉开被子便躺了上去。 宋慧娟瞧着那被子底下侧过身去的陈庚望,自己一个人静静的坐了会儿,才取下了床帐子,也躺了下去。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78节 第二天一早,陈明安感受到身边她娘窸窸窣窣的声音就醒了,也跟着坐了起来。 “再睡会儿,时间还早哩,”宋慧娟正挽着头发,从镜子里瞧见了坐起来开始穿衣裳的明安。 “不早了,我也不困了,”陈明安刚勾起床帐子,就下意识的看向了对面窗边的那张小圆木床,床上的人已经不见了,被子还软塌塌的放在上头。 宋慧娟便没再拦,转而问道,“东西都收拾好了没?” “收拾好了,”陈明安穿上鞋子下了床,还没起身便被里头的明宁拽住了。 陈明宁迷迷糊糊的,人还没睡醒,“大姐,你等会儿就走啊?” “嗯,”陈明安点点头,转过身看着她,“我走了你在家多跟娘说说话,再过几天人都走了,家里也就剩你了。” 陈明宁点头,她虽然不知道大姐跟爹到底怎么了,可看着床边的那个箱子,她知道这回的事儿应该不小。 陈明安交代了她几句,起身便出了屋。 宋慧娟进了灶屋开始忙着做饭,她一早就没看见陈庚望,看了看那棚子地下的工具,才知道人大抵是下了地。 陈明安洗漱好,回身撞见后头的明实,随手往后一撤,腾出地方来,问他,“等会儿有事没?” 陈明实洗了洗脸,取下布巾擦好,才道,“没事,咋了?” “要是没事把我送到汽车站罢,”陈明宁指着放在门后的箱子,“娘收拾的东西多。” 陈明实顺着视线看过点了头,“成。” 他同样不知道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但他也没再问,只是站在院子里愣了会儿。 宋慧娟这边灭了火,便朝外喊道,“吃饭了。” 几个孩子陆陆续续走了来,端起碗筷往堂屋走,宋慧娟叫住明宁,“去喊你爹回来吃饭。” 陈明宁点头,跑出了院子。 宋慧娟最后端着馍筐子进了堂屋,一眼看见那西屋门边放的箱子,便问对面的明守,“咋?今儿你跟咏秋也走?” 陈明守点点头,“一块儿走罢,也省的明实来回跑了。” 这话说罢,刚坐下的宋慧娟便停住了手,缓了会儿,才挤出了点儿僵硬的笑点了点头,把馍筐子往中间一推,对他们说,“吃罢。” 话音刚落,陈明宁就跑进了院子,瘪着嘴巴,“爹去哪儿了?找不到他。” “我去找,”陈明守站起身,“你回来吃饭。” 但宋慧娟把人拦下了,“我去找,你们赶紧吃,吃了教明实送你们过去,别晚了。” 说罢,拉开椅子,便急急忙忙出了院子去寻人。 屋内的众人看着人出了院子,也都拿不起筷子,陈明宁看着屋里沉重的氛围,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却也安静的坐着。 “吃饭罢,”陈明守拿起一个馒头,发了话,先夹起了一筷子鸡蛋,桌前的众人也缓缓拿起了筷子。 那边宋慧娟出了院子便往西地去,这个点儿的路上没什么人,地里的麦苗才长了一掌高,绿油油的蒜苗还算高些,但总也掩不住地里穿着深蓝色衣裳的陈庚望。 宋慧娟站在路口,一眼就能看得见。 这时,宋慧娟的步子就慢了下来,他们那块地靠西些,离脚下的路还有百十米远,宋慧娟走到陈庚良那块地时,拿着铲子正低头除草的陈庚望抬头看见了她,那停顿的动作被宋慧娟也看在了眼里。 看着又低了头继续除草的陈庚望,宋慧娟脚下的步子没停,走到地头,继续往里走,一直走到他身边,那低头除草的男人还是没停下手里的动作。 宋慧娟便掏出了身上的 帕子递了过去,“擦擦汗,回去吃饭了。” 可那男人还是低着头自顾自的忙着,也不伸手接,宋慧娟便又上前走了一步,手里拿着帕子就擦了上去,男人这会儿才终于停下手里的活儿,宋慧娟给他擦着汗轻声说,“明守说他俩口子也走哩。” 这句话又把陈庚望点着了,他眼一瞪,手里的铲子往地上一扔,“走,都走,都走了干净。” 宋慧娟明白他这是生了孩子们的气,捡起被他扔在地上的铲子,只能劝他道,“走就走罢,今年原就回来得早,他们也忙,在家闲着也没啥事儿。” 这话不仅是在劝陈庚望,也是在劝她自己。 宋慧娟等着陈庚望站起了身,接过她手里的铲子,抬起了步子。 从始至终,宋慧娟没提一句明安的事儿,但她明白陈庚望是知道的,他们这个大闺女也不是肯轻易让步的性子,陈庚望想让她见见面的打算是泡了汤。 何况,陈庚望还在气头上说出了撵她走的话,他们这个大闺女更不会留下了。 宋慧娟留不下她的闺女,也劝不动前头这个拗脾气的男人。 或许,真是她大闺女说的那样,像她这样的妇人,成了家也没甚好的。 等俩人进了家,几个孩子已经吃过了饭,陈明宁顶着她大姐的目光,只得上前说,“饭留锅里了,我去端出来。” 宋慧娟还没开口,从草棚子里走过来的陈庚望洗着手,只道,“就放案桌上。” 说罢,等着妇人舀了水浇在手上,擦了手,抬脚低头进了灶屋。 留在原地的宋慧娟对站在堂屋的几个孩子摆手,“赶紧收拾了,明实去骑着洋车子了没?” “去了,”陈明安这会儿才开口,带着明宁去了西头。 “咏秋收拾好了没?”宋慧娟三两下洗了手,走过去,“东西可别忘了。” “都收拾好了,”俞咏秋昨夜头一回见识了这个家里爆炸的情景,看着此时还是冰冻一般的这个家,还有那独自在灶屋里的公爹,她只是觉得无处安身。 “那就成,”宋慧娟进了里屋,一拉开抽屉,看见那个布巾,只停了会儿神,又拿起来旁边的那几张她留下的票子,走了出去,把钱交给了她这个新进家门的儿媳妇,“这钱你拿着,你们在外头家里也帮不上忙,只当是平常买点东西。” 俞咏秋下意识的摇头,“我跟明守都有工作,月月都开工资。” “那是你们的,这是我跟你爹的,”宋慧娟还是坚持把钱给他们。 俞咏秋这才看了陈明守一眼,伸手把钱接了过来,对她的婆婆笑了笑,“谢谢娘。” “去再看看,”宋慧娟又进了里屋,把那个布巾塞在她昨夜给收拾的包袱里,连同箱子一起提了出去,“明安的东西等会儿也别忘了。” “知了,”陈明安牵着明宁进来,把东西交给明实绑在车座子上。 眼看着几个孩子收拾了东西,一人拎着一个箱子走出了院子,宋慧娟还是嘱咐道,“东西可看住了。” “知了,知了,您回去罢,”陈明安最后回了头,朝她娘摆了手,硬着心转过头朝前看。 宋慧娟又一次看着她这几个孩子消失在她的眼前,看着他们的身影一点点的变小。 从这一刻起,宋慧娟又挨着日子数着盼着过年了,也只有过年他们才能回来。 “娘,”陈明宁把人喊了回来,她指指站在灶屋门边的她爹给她娘看,“该去吃饭了。” 宋慧娟看着避开她的男人,这才抬起脚重新进了院子里,端出锅里的饭,看在空荡荡的院子,食不知味。 碗里的粥没有喝完,宋慧娟便不再吃馒头了,把稠的吃完,剩下的稀汤寡水倒进了盆里,连同刷锅水一起倒进了食槽里。 事儿一忙完,人闲了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 宋慧娟看着这座空荡荡的院子,唯有抬头看见坐在她身边写字的明宁,心里也还算有点着落。 没等陈明实回来,陈庚望就出了门,宋慧娟没问,只是看着人一抬手关上了门。 这一天,陈家的这座院子没再来人,宋慧娟不知道陈庚望怎么跟那边说的,人没来,但这一回损了陈庚望的面子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等入了夜,宋慧娟收拾好灶屋,看着陈明实把手里的馍筐子挂上去,才想起来她忘了给明守两口子带油条和丸子了,宋慧娟不免拍了下自己这健忘的脑袋。 陈明实见了,问,“咋了?” “昨儿特意炸的油条丸子,想着等人走给带上哩,还是忙忘了,”宋慧娟摇了摇头,“记性也不好了。” “不是啥大事,嫂子想吃也不难,大哥自己就会做,”陈明实安慰道,“娘快进屋歇着罢。” 宋慧娟就是这会儿后悔也来不及了,人都上了车了,不知道走到哪儿了。 她还没起身,就听得身后冷哼一声,“你倒是操心!” 宋慧娟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陈庚望,她把手里的灯递给明实,朝他摆摆手,“回去歇着罢。” 再不把明实撵走,宋慧娟不知道这身后的男人还会说出什么话来。 她等明实提着灯进了屋,才回过身,见男人一点儿眼神也未留给她,抬起脚便进了里屋。 宋慧娟叹了口气,看着外头的月牙儿盯了会儿,才掀开帘子跟了上去,陈庚望还是半躺在那张小圆木床上,手里拿着报纸,但长桌边上的那张椅子上坐的人换成了明宁。 破了五,地里的活儿就能慢慢开始上手了,该除草除草,该翻地翻地,也有的人家已经开始浇水了。 没两天,陈庚望和陈明实去乡里拉了几袋子化肥,爷俩成天下地,开始一趟一趟的施肥,宋慧娟便在自留地里伺弄那些菜苗子,到了季节,家里的菜都指着这块地了。 第220章 过了十五,该走的都走了,这座新起的院子里只剩下了陈庚望和宋慧娟俩人,除了下地干活,宋慧娟便是隔上十来天去一趟大宋庄看看老宋头,给他捯饬捯饬被褥衣裳,这时家里便只剩下个陈庚望,晌午的饭早起做好给他留下便不用操心了。 至于明宁,她一个星期才回来一趟,十几岁的小姑娘也不缠着她了,正加劲儿忙着今年夏天的考试,别的再没其他了。 宋慧娟的日子似乎终于清闲了些。 一月里,陈芝华生了个大胖小子,紧接着三月底,明茂家里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闺女,孟春燕那边忙得腾不出手来,小培青打早起一睁开眼就跑了来,到了晌午孟春燕来喊人也不走。 半下午,地里的活儿忙完,宋慧娟坐在院子里瞧着这满院子跑着追小狗的小培青,觉得这一刻竟也闲了下来。 孟春燕推门进来,看见她悠哉悠哉的做着活儿,也不免羡慕起她此刻的清闲,“你这日子才好哩。” “好啥?”宋慧娟停下手里的活儿,抬头,看着人要带小培青回去,便道,“你还回去照顾小孙女儿去,教培青留这儿吃饭,等入了夜了我再给你送回去。” “你还着急?”孟春燕松开小培青,也拉着凳 子坐了下来,“快了今年明守就得给你带个小娃娃回来,就是慢也就是明年的事儿了。” “我瞧着咏秋还小,这两年不一定要孩子哩,”宋慧娟看着那个小人儿,摇了摇头。 “还小?”孟春燕不大赞同,“跟芝华一样大,再不要明守都多大了?” “这事我能说啥哩?”宋慧娟笑她,“他俩愿意要我就带,不愿意我也不能说啥,这年轻人跟咱那时候不一样了。” 孟春燕听罢,也只能摇头,“谁摊上你这个婆婆可是好命了,芝华那婆婆是个啥人?我这辈子命不好,芝华也是。” “说这些作甚哩?我瞧着芝华不是也过得和和美美的,”宋慧娟教她往那好处看,“人家男人可知道心疼芝华哩,这孩子生下来了,洗尿布做饭哪样还不好?能做的都做了,说到底这一辈子又不是跟婆婆过,还是这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最好。” “我芝华拼了命给他生下个儿子,他要是对芝华不好,我可不饶他,”孟春燕说起来人立刻便强硬了起来。 女本为弱,为母则刚,这是他们当了娘的妇人天生的。 “就这才是最好的,”宋慧娟点头,都说芝华嫁的这家事多,可在宋慧娟看来她和孟春燕是一样的好命,家里的男人不仅撑得住头顶上的天,家里那妇人的活儿也愿意伸手,方方面面都考虑的周全。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79节 “还是你这儿最好了,”孟春燕羡慕的很,看着院子爬高上低的小孙子又分不开身,忙赶着去拦人,“别跟你大奶奶这儿捣蛋了!跟奶回家。” “我不回,”说着,人往下一跳,不等孟春燕走到身边,人就绕到了院门口。 三四岁的小娃娃正是贪玩,跑起来快得很,他们这些妇人轻易抓不到。 正巧,小培青刚要伸手拉门,门就被人从外头推开了,他一抬头,看见人是他大爷爷,立刻张开了胳膊,“大爷爷!” 这一声叫的陈庚望心花怒放,乐呵呵的把人抱了起来,看见对面走过来的庚良家里,只道,“今儿培青还留这儿,吃了饭再走。” 陈培青抬着小下巴点头,“对,我跟大爷爷吃饭。” 放下手里的料子,宋慧娟起身也走过来,挽着袖子也道,“教培青留这儿罢,你该忙还忙。” 小的不愿意走,大的也不放人,孟春燕只得空着手走了,“那成,可不许闹你大爷爷大奶奶。” “知了,知了,”陈培青晃了两下小手,立刻跟他大爷爷玩儿起来。 “晌午做香椿炒鸡蛋成不?”宋慧娟洗了手,从灶屋里拿了盆便问坐在那门檐下的一大一小。 陈培青一听,立刻从他大爷爷腿上跳下来,“我也摘!” 说着,人就跟着宋慧娟身后跑到了井边种的那几棵香椿树下了。 香椿树打他们分家那年种的,眼看着就这么过了三十年,一年比一年多,也不用人费工夫去伺弄,有点水,有点土,它自己就能串。 现如今,陈家井边这一片墙都长满了。 前几年孟春燕移了两棵走,现在他们那院子边上也长满了,到了春天绿油油的叶子摘下一把,跑在水里洗个干净,拌着鸡蛋一炒,吃在嘴里最香了。 陈培青高处够不着,低处的叶子长势又不好,他站着干着急,回头看见门边的小凳子,迈开小腿儿就去搬凳子去了。 宋慧娟瞧着人吭哧吭哧搬着凳子过来,便停了手里的活儿,笑着唤他,“别搬凳子了,来,大奶奶抱着你摘。” 陈培青一听,立刻松开了这沉重的凳子,还没跑出去,双脚就离了地,他扭着身子一看,“大爷爷!” “走,大爷爷抱着你去,”陈庚望把人抱到了井边,看着怀里的小娃娃伸着小胳膊够了香椿芽儿,一片一片的往那妇人端着的盆里放。 宋慧娟看着盆里的香椿芽儿越来越多,把人叫住了,“这就够了,再摘咱仨人就吃不了。” 陈培青放下手里最后一片香椿,便停住了手,从他大爷爷怀里下来洗了手,又跟着他大爷爷坐在灶下给他大奶奶烧锅。 一碗香椿炒鸡蛋,三碗红薯干汤,陈培青坐在他奶奶身边,接过他大奶奶给掰的半块白面馒头,一口下去咬掉好大一块。 宋慧娟见他吃得香,便露着笑拿出帕子给他擦了擦嘴,“吃慢点,别噎着了。” 陈培青嘴里的饭还没咽下,就跟他大奶奶说,“明儿还想吃。” “成,”宋慧娟这才拿起筷子,把那半块馒头拿在了手里。 吃完饭,陈培青又跑去院子里追着小狗玩儿,过了会儿,陈庚望看了看堂屋挂着的表,把人叫住,“走,大爷爷送你回家。” “成,”陈培青抱起他的小狗崽,哒哒哒走进灶屋,喊道,“大奶奶,我先走了,我明儿再来。” 宋慧娟正忙着打扫灶屋,听见他的声音才回过头,“成,明儿大奶奶还做着你的饭,路上慢点。” “知了,知了,”陈培青摆摆手,抱着小狗崽跟上了前面他大爷爷的步子。 宋慧娟这边刚收拾好,把水舀在锅里,坐在灶下点着了火,便听着院门被人上了门闩,听着脚步声愈来愈近,又愈来愈远。 等锅里的水烧开,宋慧娟进了堂屋,提着俩暖瓶灌满了水,又拿了盆打水,站在灶屋门边喊一声,宋慧娟瞧着里屋的人出来的工夫,便捯饬好了自己。 就他们俩人,那盆宋慧娟便没再端进里屋,俩人坐在灶屋里的柴火垛边上,先后把脚伸了进去。 等灭了灯,宋慧娟端着盆,水往外一倒,陈庚望带上门,俩人一前一后进了里屋。 孩子们走了,原本还不够睡的房间都空了下来,窗边的小圆木床也空了下来,宋慧娟勾起床帐子,站在长桌前拔下簪子,散开了坠在脑后的头发。 明安明宁不在家,她是连镜子也不立起来的,手上拿着梳子,凭着自己这么些年的直觉疏通,再编成一股辫子,垂在脑后,夜里睡时随意放在一侧便是。 坐在旁边的陈庚望又拿起了刚才放下的报纸,映着桌边的煤油灯,看着手里的报纸,只是落在上头影影绰绰的黑影儿让他看不真切那些小字儿。 陈庚望便抬起了头,看着偏着头编辫子的妇人,一眼便触及她鬓边的那落在其中的白丝。 宋慧娟理好了头发,还没走到床尾拿起箱子上的针线篮子,原本坐着看报的陈庚望便坐起了身,手里的报纸一叠,放在桌上,端着煤油灯就往床边走,淡淡的说,“睡罢。” 年关这些时日,宋慧娟忙得顾不过来,没再拿起针线,也就这些日子,孩子们都走了,宋慧娟人闲了下来,白天才能摸着针线做些活儿。 一旦入了夜,她还是摸不住,身旁的男人总是适时的熄了灯。 宋慧娟也不会再去摸出洋火盒点着煤油灯,若是要拉头顶的白炽灯,宋慧娟就更不舍得了。 脚步一转,宋慧娟定了定神儿,才映着那盏煤油灯照出来的光亮走到了床头,这会儿床尾也坐了个人,手里端着的灯被放在了床头。 宋慧娟坐下,褪了鞋袜,等他上了床,才凑过去轻轻吹熄了灯,继而解了身上的衣裳进了被窝里。 躺在床上是一回事儿,能不能睡得下又是另一回事儿。 陈庚望想起她那鬓边的白发,枕在头下的胳膊忽然怎么放都不对了,抽出来放回去,心里就是觉着不大舒坦。 外侧还没睡下的宋慧娟听得他带出来的动静,没睁眼,只是随意问了句,“咋了?” “没事,”陈庚望便不再动弹了,忍着心里的不适把胳膊重新放在了头下。 他不说,宋慧娟便不再问了。 外头的天空还不似屋内黑,漫天的星星都泛着光,连那一弯月牙儿也有光辉,哪处坑坑洼洼的地儿积了水,都照得一清二楚。 等到第二日天亮,陈庚望起了床,扛着锄头照常下地,身后的宋慧娟提着篮子一并跟着。 到了饭点,宋慧娟便提着满篮子的青草往回走,路上经过自留地再摘下几根黄瓜或是茄子豆角,这些都是他们应季常吃的菜。 陈家这座院子里,日子依旧,如此反复。 直到十月一,宋慧娟刚从大宋庄回来,便听见孟春燕牵着小培青来了。 “大奶奶,大爷来信儿了!” 第221章 “咏秋有喜三月余,安稳无事,爹娘放心,”宋慧娟拿着这张薄薄的纸,看了又看,脸上的笑意是一点儿也止不住。 孟春燕见她这般欢喜,一句话就猜中了,“咋了?明守家里是不是有了?” “是,是,”宋慧娟拿着手里的纸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此刻她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看看,你大奶奶欢喜傻了,”孟春燕指着面前的人给她小孙子看。 这句话也把宋慧娟的心神唤了回来,她长舒一口气,笑眯眯的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我真是高兴糊涂了。” “可不是?”孟春燕笑道,“盼了这么久的消息,可是如愿了,得赶紧跟大哥说哩,也教他欢喜欢喜。” “是,是,”宋慧娟说着就要往出走,可又立即反应过来,“今年西地没种棉花,我还得跟你讨点儿哩。” 老宋头那三亩地去年秋收后就分了,正好一家一亩,陈庚良分的那块地春天里种了棉花,陈庚望这几亩地只种了小麦大蒜,陈明守的事儿办完家里倒还剩下些,宋慧娟便做了两身棉袄,老宋头那边送了一身,陈庚望也有一身。 “你随便拿,”孟春燕也明白她的心思,“也算是我这个二奶奶给娃娃的心意,按明守说的日子,可不是等来年四五月里得生了?” “就是,”宋慧娟仔细一算,日子大抵就是那时候了,“冬天的厚衣裳倒也不紧着做,就是得做几身棉衣裳,那时候天儿也热了。” “就是这个理儿,那厚衣裳等你腾出手了再做也来得及,那小被子小褥子得备着,保不准天儿稍微冷一点儿都得用上,”孟春燕这个已经升做奶奶姥姥的人早做过好几遍了,“那小衣裳也备几身,小娃娃一天一个样儿,长得快得很,到时候你做的撵不上他长。” “真是这个理儿,”宋慧娟这么多年没做过小娃娃的衣裳了,脑子转的也慢了,“赶明儿得先去乡里买点好料子哩,我屋里还有些料子,就是不知道时不时兴了?” “我跟你看看,”孟春燕松开手里牵着的小培青,嘱咐他,“就在院子玩儿,别跑远了。” “知了,知了,”陈培青立刻得了自由,蹦了起来,朝他的那只小狗崽就追了过去。 宋慧娟引着孟春燕进了东屋,掀开她那箱子,从里头掏出来一掌厚的料子,“都是明守他二舅捎回来的,放的也早了。” “这料子有啥时兴不时兴?”孟春燕上手摸了摸,“只要软和就不成了?小娃娃身子都嫰,一碰就有印儿。” “也是,”宋慧娟把手里的布都摊开,俩人坐到了靠窗的小圆木床上,一块一块挑了起来。 “这两块好,”孟春燕最后挑出来两块料子,“这就够做衣裳了。” 宋慧娟把这挑出来的两块放在一旁,“还得再挑几样,就这俩样瞧着少罢?” “那你也别急,等人年下回来还得俩月哩,”孟春燕几句话就给她理清了思绪,“还是先把这个消息教大哥知道了,也教他欢喜欢喜。” “他去老宅送面去了,”宋慧娟重新把手里的料子平平整整折了一遍,这会儿也平静了许多,起身把挑剩下的料子又放进了箱子里。 打去年老陈头的地一分,他们老两口的粮食就由陈庚望弟兄仨轮流拿,一次拿一个月的粮,轮了一年,算着日子正好又赶上了陈庚望。 “老三家里那粮食算的准,”孟春燕提起来就生气,“一天都不多。” “算那么清能有啥?”宋慧娟摇头,“只教自己难受。” “说到底,大哥还是偏心老三,他要是不给老三兜着,他还能咋办?照样得给那边送,”孟春燕当着宋慧娟的面儿也如此说,“要不是看着你的面儿,有时候我真是不跟他愿意。” 宋慧娟哪里不知道陈庚望的心思,在他看来,都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亲兄弟,陈庚兴不是不愿意掏粮食,少那么点儿他愿意替他垫上,更何况他不是没有这点儿粮食。 日子都这么过了三十年了。 没分地之前,陈庚望但凡买了点儿羊肉猪肉,都是要给那边送过去一份儿的,更何况现在分了地,商量好的三家兑粮食,有陈庚望在,陈庚兴不敢不拿粮食,何况老陈头还在哩。 说到底,他就是算的紧,少拿了也是事实。 宋慧娟心里跟明镜似的,但这辈子陈庚望往那边送东西,她从没问过,也不会去说。 只有一条,他不能饿着孩子们的肚子还往那边贴东西,这她不许。 “这回大哥送过去多少?”孟春燕知道她这个嫂子不仅是当不了家的,连句话有时也说不上。 “大半袋子,”宋慧娟见她问,便也不隐瞒。 听她这样说,孟春燕就知道了,大半袋子少说也有三五十斤,就是比着他们家出的那份也是只多不少。 今年因这兑粮食的事,孟春燕就跟陈庚良闹了一回,宋慧娟也只能劝她,“说到底那是他爹他娘哩,他们愿意拿多少都成,咱这当儿媳妇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只要不妨着家里的孩子,咋样都成。” “我心里就是憋着口气儿,”孟春燕气愤却也没有办法,“他这老人——” “大爷爷!” 在院子里追着小狗崽玩儿的陈培青一声止住了屋内正说话的俩人,孟春燕当着宋慧娟的面儿还是埋怨几句,当着陈庚望却是少有的。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80节 宋慧娟起了身,走出去两步又转过身来,身后的孟春燕见她回头,瞧见桌上的那张纸儿,忙递了过去。 宋慧娟笑着接过,拿着这张纸就走了出去。 “明守来的信,”宋慧娟瞧见抱着小培青也往过走的陈庚望,便把手里的纸儿伸到他面前。 陈庚望一搭手,打眼一扫,却是也没反应过来,又仔细盯着看了一遍,才抬起头看向身旁的妇人,此刻她那张脸上的欢喜无需他再问了。 孟春燕也走了出来,笑着打趣道,“大哥,这事儿好不好?” “好,”陈庚望看着手里的纸儿直点头,“咋不好哩?” “好就成,”孟春燕笑着说,“往后你就等着抱自己的孙子罢,也不馋培青了。” “我?”陈培青听见大人提起他,仰着小脑袋不明所以。 “哪儿说你了?”孟春燕指指他,“等明年你大爷大娘再回来,得给你领个小弟弟了。” 陈培青不知道小妹妹什么时候变成了小弟弟,“小弟弟?” “男女都好,”宋慧娟忙说,“男女都好。” “不要孙子大哥能愿意?”孟春燕却是不认同,“少说也得一个闺女一个儿。” “我不愿意他听?”陈庚望手一叠,想起那个倔脾气的闺女,走了这么久一封信都没来,“我说话还有人听?” 宋慧娟眼瞅着他又要臭脾气,忙说道,“年轻人跟咱不一个想法哩,孙子孙女儿都好。” “也是,我一说教芝华再生个闺女,她就不愿意了,”想起她那个也有主意的闺女,孟春燕也直摇头。 看着旁边男人的脸色不再冷着,宋慧娟这才说,“明儿我就去乡里再挑几块料子。” “那正好,你这会儿就跟我去拿棉花,明儿直接一块儿拿过去弹弹,”孟春燕见小孙子跟陈庚望玩得兴起,也不带他了。 宋慧娟跟 着孟春燕去了后头,他们家今年种的棉花收成好,这一亩地收了七百多斤,除了给芝华和明茂家里的,就是几家都用,也用不完。 坐在门檐下看着那绕着满院子跑的小人儿,陈庚望看见背着两袋子棉花回来的妇人,就站起了身,几步走上前,接到手里,就说,“拿这么多啥时候能用完哩?” “不是光做衣裳,小被子、小垫子、春天的棉衣裳也得备几身,”宋慧娟洗着手一一说起来,说完又问他,“炒个萝卜粉条罢?” 把那两袋子棉花放在门后的陈庚望伸手取下挂在梁上的馍筐子,交给抓了一把粉条的妇人,一并进了灶屋,生火做饭。 知道了这个消息,夜里宋慧娟也睡不下了,翻来覆去的,就是不放心。 里侧的陈庚望也被她搅得心烦意乱,干脆问她,“咋了?” 宋慧娟转过了身,看着对面并不能看得清楚的男人,说出了自己的担心,“我想着是不是得过去看看,咏秋年纪还小,又是头一回遭这事儿。” 剩下的话宋慧娟未说完,便能感受到身旁男人的不赞同了。 陈庚望哼了一声,“二三十的人了,也不是白长岁数,你要有事明儿就去送封信,等俩月人就回来了,还有啥你操心的?说是看看,一去没半月又回不来,家里这一摊子咋办?” 宋慧娟的念头被他三两句给压了下去,她要是真走了,别的不说,就是老宋头那边她也挂念。 宋慧娟想了想,还是想明儿去封信罢。 第二天吃了早饭,陈庚望没出门,坐在堂屋里听着身旁的妇人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手里的笔却是不怎么动。 宋慧娟见了,便问,“咋了?” “等你说完,我想想再写,”陈庚望只给这么一句话。 宋慧娟便接着说,只是看着那不怎么动的笔,还有那还是空白的纸儿,她心里有些犹疑。 宋慧娟把自己夜里想好的一条条说完,便跟牵着小培青的孟春燕背着棉花就出了门,也没看陈庚望的信到底是怎么写的。 过了几天,在南定的陈明守收到了陈家沟来的电报,上头只有四个字:注意身体。 第222章 入了冬,院子里的树只剩了个杆儿,光秃秃的,连片叶子也不没,寂静了一夜的陈家沟迎着东面升起的太阳渐渐苏醒,宋慧娟拉开门,看着下了一夜的雪,厚厚的一层落在地面上,让人没处下脚。 回屋换上毛窝子,取下馍筐子,提着暖瓶,踩着厚厚的雪进到灶屋,盆里倒上热水,热热手,便掀开了锅盖。 满地的白照得人一出门眼就睁不开,陈庚望从草棚子里拿起铁锹,一锹锹的雪被他堆在了院子中间。 宋慧娟这边饭做好,铲完院子里的雪的陈庚望已经出了院门,宋慧娟扶着墙一步步挪,听见与人说话的声音,便继续往前走。 一条路上,多少扇门儿,便站了多少个男人,还有那探头探脑跑出来的小娃娃们,冬天的雪他们难得痛快玩一场。 宋慧娟跨出门槛,扶着门梆子对正弯腰铲雪的陈庚望说,“饭好了。” 话说罢,宋慧娟便转过身看了看东头的地,等她回过身来陈庚望已经拿着铁锹往回走了,宋慧娟便抬起脚进了院子。 陈庚望把铁锹随意放到院门后面,等着进了灶屋的妇人提着暖瓶出来,把面前的盆倒上热水,两只手往里一放,热水涌在手面上,烫的人舒坦的很。 宋慧娟从锅里盛了两碗粥,拿出热好的馒头,还有那一碗白菜豆腐炖粉条,都端在了案桌上。 等屋外擦了手的陈庚望进来,宋慧娟把竹笼子里的筷子递过去,两人这才开始吃饭。 吃饭完,陈庚望站起身拿起门后的铁锹又出了门,宋慧娟忙完灶屋里的活儿,喂了牲畜,才进到里屋,拿起床尾那箱子上针线篮子,坐到靠窗的小圆木床上,铺开棉花料子,穿了线便开始绣了起来。 六身春天的棉衣裳,六个小肚兜,还有六套小被褥,三双虎头鞋,三顶虎头帽,用的是那天挑出来的两块料子,还有去乡里特意买回来的料子毛线。 这些已经让宋慧娟忙得坐不起身,且还没算上冬天的厚衣裳,她算了算,倒也还来得及。 等过了年开了春儿,东地那边种上两亩棉花,到冬天用也能赶得上。 屋外的雪飘飘洋洋,从不知多高的地方落了下来,一层接一层的洒在地面上,等陈庚望扛着铁锹回来,屋内那坐在窗边的妇人还低着头缝那些小东西。 看着地面上落的半指厚的雪,陈庚望拿起了门后倒竖着的竹竿子扫帚,打门边开始往外扫。 坐在屋内的宋慧娟听见院子里响起的沙沙声,扭头一看,瞧见院子里人,宋慧娟放下手里的针,捶了捶腰,起身下了床,走到堂屋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刚过十一点。 时间差不多,宋慧娟便出了屋,问正在扫雪的陈庚望,“做不做饭?” 陈庚望听见声音,手上的动作停也未停,只道,“还不饿。” 得了他的回复,宋慧娟便又进了里屋,重新坐到床上拿起了针线,等她把这床小被子收好尾,出了屋一看挂钟,就快要过一点。 宋慧娟打眼一看,院子里没瞧见陈庚望,忙添了水,点着了火,又坐到案桌上拿起擀面杖擀起了面条。 等锅里的水烧开,一根根粗细均匀的面条已经放在了锅排上,掀开锅盖,一把放进去,使着筷子搅开,再盖上盖子。 这时,宋慧娟才出了院门,往那南边一看,一个人正在那儿低着头铲雪。 宋慧娟耽误了时间,锅里还煮着面条,便没有往前走,只在门口喊他,“饭好了。” 说罢,急忙忙又转身进了院子,回了灶屋。 听到声音的陈庚望把手上的最后一锹雪扔到旁边的雪堆上,提着铁锹便往回走,走到门口,停下跺了跺脚,鞋上沾的那些雪粒子就落在了门外。 宋慧娟这边已经盛出了面条,端到案桌前,看着还没进来的男人,便提起了案桌下的暖瓶走了出去,热水倒在门外的盆里,一层热雾立刻溢出了盆,扑在面上。 宋慧娟把暖瓶放回了原位,这时门外的男人也擦了手进来,两人坐下,拿起筷子便吃饭。 到了半下午,宋慧娟看着天儿一见黑,就下了床去看挂钟,看着五点的针儿,就取下馍框子进了灶屋。 刚入了夜,天上又飘下了雪,白天下下停停,夜里却是不见停。 这一场雪下得大,反反复复,连绵了五六天,太阳的面儿也见不着,哪边地上的雪铲不及,夜里就冻成了冰,人站上稍一走动就打滑。 是以,这几天,出门的人就少了许多,南边那片空地上也不似下雪前都站那儿说话了,只到了晌午稍暖和点儿时,才有三两个人站在那儿。 于宋慧娟也有影响,原本算着日子要赶着年前去大宋庄看看的,现在满地的冰,是寸步难行。 比那毛窝子的底儿还厚的冰,只依靠着还没露面儿的太阳,少也得个把月才能化干净。 陈庚望还是如常,吃了饭必要出去一趟,宋慧娟坐在屋里忙着缝那些小东西,又赶着下了雪,一坐就是半天。 这天夜里,刚熄了灯,宋慧娟还没拉上床帐子,便听见院门被人敲得砰砰响,她边穿衣裳边问,“谁?” “大嫂,是我!” 听见是曹桂琴的声音,宋慧娟先是一愣,随即转过身看向了里侧的陈庚望,可陈庚望也不知道那曹氏这个点来为了什么,对这看过来的妇人只摇了摇头,也跟着坐了起来。 宋慧娟穿戴好衣裳,弯腰提上鞋,提着灯掀开帘子便往出走,身上的男人跟上取下了门闩,俩人映着宋慧娟手里那盏散发出微弱的光的煤油灯走到了院门前。 门一被陈庚望打开,宋慧娟就看见了面前站着的曹桂琴,人还没进门,便听她说出了个震天的消息,“大哥,明宝他爷摔着了。” 宋慧娟听到这个消息愣了下,但随即便看向身旁的陈庚望,只见他伸出手,对曹桂琴道,“我这就过去。” 宋慧娟把手里的灯放到他手上,眼看着他冷着脸就往出走,看着他身上的单袄,宋慧娟忙喊,“穿上袄。” 说罢,也顾不得他回没回头,忙往里屋走。 陈庚望自然是听见了的,也停下了步子,等那妇人进去的工夫便问曹氏,“摔哪儿了?” “摔东头茅房边上了,”曹桂琴立刻把张氏同她讲的都讲了出来,“娘说爹是去茅房哩,她在里屋等了半天没见人回去,就出去寻了,见着人在茅房边上摔着了,就去后头拍的门,我赶过去看了,我跟娘一扶爹就喊疼……” 后头的话未说完,曹桂琴也不知如何再说下去,恰巧此时宋慧娟拿着陈庚望的大袄走了来,接过他手里的灯,听他边穿衣裳边说道,“去后头喊老二也过去。” 说罢,连灯也未接下就离开了家门,曹桂琴也忙跟着往回走,只是一快一慢,两人差了一大截。 宋慧娟听他说罢,立刻关上了门,提着灯去了后头。 脚下的冰还没化多少,宋慧娟步步都走得小心,还好两家离得并不远。 看着那扇紧闭的院门,宋慧娟站定后便伸了手去拍,等得一会儿,便听人问道,“谁?” “你大奶奶,赶紧去喊你爷来,”宋慧娟听出了是小培青的声音,只得教他去喊人。 陈培青站在不动,立刻朝里屋喊,“爷!爷!” “咋了?”陈庚良洪厚的声音传出了院子。 “大奶奶来了,”陈培青指着他还够不着的门闩给他爷爷看。 这话说罢,陈庚良还没走出来,灶屋里的孟春燕便先提着灯出来开了门,说着就把人往屋里请,“进屋,进屋。” 这事耽搁不得,宋慧娟直接对她说道,“老三家里来了,说是明守他爷摔着了。” “啥?”孟春燕听闻也是震惊的没有反应过来,但她看着面前宋慧娟极是严肃的脸色立刻就回头喊人,“他爹,赶紧出来,快点!” 语气太过急促,屋内的陈庚良披了袄就走了出来,宋慧娟把她知道的就那么一句话又说了一遍,陈庚良听得也是皱了眉头,二话不说接过孟春燕递来的灯就出了门。 孟春燕这会儿把她拉进了屋还要再问,可宋慧娟也不知道那边到底是个啥情况,她也坐不下,想了想,对她说,“我还是得去看看。”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81节 “你去有啥用?”孟春燕摇头,不赞同她的说法,“路这么滑,天儿还黑着,你跑过去能干啥?再说了那边有他弟兄俩守着哩,咋还不成?” “老三家里在那儿哩,”宋慧娟还是坚持要去,“我慢慢走,你好好带着培青赶紧睡罢。” “你就是操劳的命儿,”孟春燕知道她拿了主意也是劝不动,便给她也点了盏煤油灯,把人送到门口,“提着灯去,路上可慢着点儿。” “成,”宋慧娟摆摆手,便提着灯往西边走,只是脚下摸不着底儿,走得极慢。 那边陈庚望一进门,直奔了茅房,那里头也是亮着灯,走近一看,老陈头正坐在冰地上,身上盖住个小袄,还好人这会儿还醒着。 旁边的一直守着的张氏一见他来,立刻就摆手,问道,“老二哩?” “慧娟去喊了,”陈庚望蹲下身子,把手探进去摸了摸,抬头问老陈头,“摔着哪条腿了?” “这儿,”老陈头拍了拍他那已经动弹不得的右腿,笑着说,“该是断了。” “等老二来了再看看,”陈庚望继续往旁边摸,“其他地儿咋样?” “没啥了,”老陈头摆摆手,对面前拄着拐杖的张氏说,“你进去。” 张氏未动。 陈庚望也说,“您进去,别冻着了。” 这会儿工夫,稍慢一步的陈庚良也到。 第223章 宋慧娟赶到老宅时,刚踏进门就遇见了从里头出来的曹桂琴,俩人便站在门檐下说起了话。 宋慧娟看向那亮着灯的东屋,又回头问道,“咋样了?” “大哥跟二哥才教人扶进屋里,”曹桂琴的目光也看向那间屋子,“正看着哩,说不定等会儿就得去请先生哩。” “这会儿又下起来了,”宋慧娟看着砸下来的雪粒子,不知他们下一步要如何。 上辈子老陈头也是因为摔着卧的床,但那时是个夏天,正是雨水多的时候,老陈头冒着雨去抱院子里晒的苇子,那生了青苔的地面最容易打滑,一脚下去,稍没注意人就摔了,那年没撑过冬天,地里的玉米还没收人就没了。 算算日子,宋慧娟原以为他这次熬过去了,没想到这个冬天还是摔着了。 端着盆从里屋出来的陈庚良看见站在院门下的宋慧娟,喊道,“嫂子来了?” 宋慧娟回过神儿,点点头,对曹桂琴说,“你快回去罢,我进去看看。” 曹桂琴刚走,宋慧娟还没走进堂屋,里头听见那声嫂子的陈庚望就走了出来。 俩人停在堂屋门前,陈庚望皱着眉头,压着声音斥道,“你来作甚哩?赶紧回去。” 听他这样说,宋慧娟也就不似刚才那般坚持进去了,只是问他,“咋样?” “明儿去请先生来看看,”陈庚望还是给她说了句话,但紧接着就轰人走,“别来回跑,赶紧回去。” 宋慧娟便连屋也没进,提着灯就走,走到院门,又想起来,转身问他,“明儿清早做不做饭了?” “都成,”陈庚望扔下句模棱两可的话,转身又进了里屋。 宋慧娟听他这么说,心里哪还没有数,还未出门,又被从灶屋里出来的陈庚良叫住,“嫂子,您回去给明茂他娘说一声,我不回了。” “成,”宋慧娟应下,这才推开门又踏着月色往东走。 回到后头,孟春燕也没睡,刚哄下小培青,俩人坐在床边说起了话。 孟春燕压低声音,问道,“看着咋样?” “我没进屋,”宋慧娟看着屋外还在不停歇的落下的雪,她也只能摇头,“这天儿摔一下都不好受,就看明儿咋办了。” “路上这么厚的雪,架子车都拉不过去,”孟春燕也大抵能猜到,“看也只能请先生来瞧。” 宋慧娟也认同,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儿打断了她一心盼着几个孩子回来的欢喜,“今年冬天不好过了。” “诶,”孟春燕也跟着叹气,“能熬过去就差不多了。” 但这种事儿谁也说不准,对于死亡,从来都是避讳的。 俩人默契的停住了话,宋慧娟坐了会儿,便起身要走,“我先回去,你看着培青罢,庚良说他也不回了。” “我知,”孟春燕把那盏煤油灯递过去,跟着她把人送出院门,才上了门闩回了屋。 这一夜,有些人注定是睡不下的。 夜里,宋慧娟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可早上一到点儿,人还是醒了。 看着地上又积了一层的雪,宋慧娟也不敢轻易上去走动,从门后拿了个长把的铲子,摁在地上的那层厚冰上,提着馍筐子极是小心的挪到了灶屋。 饭还是要做的,陈庚望的那份也没落下。 可宋慧娟坐在案桌前等得锅里的饭都凉了,也没把人等回来。 盖上锅盖,带上门,宋慧娟又回了里屋,拿出她那些料子,穿了线的针按在套了顶针的中指上,稍侧过身,对着窗外的光亮继续做着针线活儿。 心不静,手上的活儿就做不快。 到了晌午,宋慧娟还是没等回那个让她留饭的男人,她热了热早上留的饭,坐在灶前煨着余火,端着那半碗已经坨了的白菜粉条,就着一碗红薯稀饭,慢慢的吃着。 “下面条了没?” 随着这句话,灶屋的门被人从外推开,宋慧娟抬头看过去,是陈庚望回来了。 站在门外正跺鞋上雪的陈庚望没听见那灶下妇人的回答,便又问了一遍,“没下面条?” “没,”宋慧娟忙站起身,放下手里的碗,便要去堂屋里挖碗面来。 而站在门外的陈庚望便摆了手,把人叫住,“别折腾了,有啥能吃的做点儿就成。” 说罢,低头进了灶屋,自然看到了被那妇人放在灶台上的两碗饭,陈庚望二话不说,端着那盛着白菜粉条的碗就坐到了方才那妇人坐的位子上,使着那碗上搭的筷子就夹起了那碗里根本夹不起来的粉条。 慢他一步的宋慧娟没料到他会如此,可还是拦他,“我这就和面,等会儿就能吃上哩。” 陈庚望吃了两口菜,才停下筷子问这不听话的妇人,“馍哩?我先垫垫肚子。” “馍吃罢了,”宋慧娟睁眼说瞎话,她早上热了三个馒头,可陈庚望没回来,她勉强吃了一个,剩下的那俩又被她放进了馍筐子里,到晌午她也还不饿,根本就没热。 “赶紧和面,”陈庚望也不是那好骗的,碗里的菜一看分量就知道还没吃几口,那碗红薯稀饭上头的米油还在,不用问,陈庚望就知道是半块馍她也没吃。 她是又骗自己了。 多少回了,陈庚望不许她吃剩饭,这也不是那几十年前啃树根树皮的时候了,更何况他在外头忙活不是让她还跟着自己吃剩饭的。 平日里有他看着,她倒还知道,那剩下的饭就喂给了草棚子底下的牲畜,半个月还不喂一次。 可他人一不在,她还是这么干。 陈庚望这一天一夜忙得快睁不开眼,看着那杵着铲子进了堂屋的妇人,陈庚望端着那碗菜径直走向了对面的草棚子,手一歪,那碗里的菜就进了食槽里。 从堂屋出来的宋慧娟自然看到了那个极显眼的身影,她什么也没说,端着瓢里的面慢慢进了灶屋。 陈庚望再回来时,那妇人已经坐在案桌上开始和面了,他端起灶台上的那碗红薯稀饭,几口喝了光,放下碗,又走了出去。 宋慧娟一手添着水,一手和着面,等面盆上不沾了面,才停住手,先是盖上一层布,再把面盆抱进里屋。 一进门,宋慧娟就看见了那大床上凸起的一块儿,她把面盆放在靠窗的小圆木床上,再盖上一层厚实的棉被,四周都包裹的严严实实。 这是冬天能快些发好面的法子,若是夏天,不需费什么劲儿,只搭上一层薄薄的布,往案桌上一放,到晌午面就自己发好了。 宋慧娟放好面盆,出去带上灶屋的门,又坐在了那小圆木床上,套上顶针,一针一针的缝着手里的小被子。 大床上的打呼声一声接着一声,宋慧娟早已经习以为常了,夜里还不受困扰,况且这是青天白日的。 等大床上的人悠悠转醒,一翻身,看见坐在对面仍低着头做活儿的妇人,陈庚望便问,“几点了?” 宋慧娟听见声音,才抬起头,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放下手里的针线,弯腰套上鞋子,走到堂屋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回过身掀开帘子对他说,“两点多了,我去下面。” 宋慧娟掀开面盆上盖着的那层棉被,又揭了那层薄料子,打眼一看就知道这面发的差不多了。 还躺在床上的陈庚望看着那妇人抱起了那面盆,也跟着坐了起来,穿好衣裳,进了灶屋。 宋慧娟先给锅里添上水,还没盖上锅盖,身后就进了人,坐在灶下抽出一根洋火,轻轻一划,手里的枯树叶子就着了。 那边不用宋慧娟操心,她只坐在案桌前从面盆里拿了醒好的面团,两只手使着劲儿,转动着手里的擀面杖,不知擀了多少下,那厚厚小小的面团变成了一张又大又薄的皮儿。 这一张面皮儿再撒上一层面粉,来回折叠成一根指头大小的长条,就能拿着刀切成长长的面条了。 这边面条切好,那边的水差不多就冒了泡儿,切好的面条往锅里一放,再从屋后头拽一把菜叶子,舀着水冲洗干净,往锅里一扔,最后再磕上一个鸡蛋,最快的面条就做好了。 临出锅前,撒上一把小绿葱,滴上几滴香油,热气腾腾的面条就放在了案桌上。 “洗洗手,”宋慧娟给锅里添着水,对起身的陈庚望说,“暖瓶里还有点热水。” 陈庚望提起案桌下的那个绿暖瓶,把那点儿水一股脑都倒了出来,洗去手上沾的草灰,使着布巾擦几下,终于坐在了案桌前。 宋慧娟给陈庚望盛的满满当当,她那个碗里也盛了大半碗,俩人半下午才吃上本该晌午吃的饭。 饭间,宋慧娟问起老宅那边,“请先生了没?” “请了,”陈庚望吃得极快。 “咋样?”宋慧娟又问。 “慢慢养着罢,”陈庚望提起来面上仍是很平淡,说完继续吃着碗里的面条。 宋慧娟便不再问了,慢慢养着这样的话,只是句安慰人的话,这个道理,她明白,陈庚望又怎么不明白。 人一旦年级大了,最是怕摔着磕着,尤其是冬天,陈家沟哪一年都有没有熬过去的老人儿。 可在他人看来,或许老陈头会是个另外,毕竟老陈头平常能砍柴能下河,可别看他今年七八十了,身上的劲儿一点不少,比有些正当年的年轻人看着也不差。 至少,上辈子宋慧娟也是这么以为的。 可病来如山倒,只靠扛人是扛不过去的。 吃过饭,陈庚望拿了件大袄,又出了门往西去了。 这一回宋慧娟没再问,收拾好灶屋,上了门闩,便又坐在了那张小圆木床上。 第224章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82节 老陈头摔着的头几天,整个陈家都被一种莫名的气氛笼罩着,家中的大人们似乎都失去了笑的能力,只有那还不懂事的小培青追着小狗崽时还能放声大笑,似乎头上的天儿也感知到了什么,变得阴沉沉的。 但时日一长,那股压在众人头顶上的奇怪氛围就消失了,无知无觉的。 哪边来的亲戚与众人坐在老宅那边先是感慨时光飞逝,天季无常,但没多久就像往常一样说说笑笑,躺在床上的老陈头精神还尚可,人是稍微瘦了些,与人说起话来也是有条有理,瞧着还是没大碍的。 仅一个多月的时间,张氏娘家那边,已经走的鲁氏的娘家,还有宋慧娟这三个妯娌的娘家,都是来人瞧了的,且还不论这陈家沟本院本门的晚辈们,一时间快要把陈家的门槛都踏破了。 男有陈庚望兄弟俩作陪,女有张氏,唯独是谁家的娘家来了人,宋慧娟他们才过来充个数儿。 宋浦为和宋浦华不在家,便由宋浦生作了宋家的代表前来探望,若是有那几家兄弟分了家面上不和的,就只能是分开来,一家来一个。 地面上的冰已经化成了水,流在泥地面上,经过了一踩一脚泥的时候,地面上重新恢复成冻得邦邦硬的模样,早起时还带着一层白霜。 早起后,宋慧娟就开始做饭,还要做着陈庚望的那份,看顾老陈头不是几天的事儿,他一个人忙不过来,便和陈庚良俩人替换着,一个白天,一个夜里。 要还是按着最开始俩人日夜都守在那儿,老陈头还没啥事儿,他们就先熬不过去了,前些日子陈庚望看夜里,这几天就换作陈庚良守夜了。 至于陈庚兴,人还在外头打工没回来,陈如英也是。 天儿好了,路能行走了,孟春燕便又带着小培青来了前头,“打那边卧了床,就没瞧见那俩回来看看,一句话也没说捎回来,大哥是不是没给送信儿?” 宋慧娟手里的针从棉被里穿出来又扎进去,她连头也没抬,“我没问这事儿,没几天就年关了,咋说也得回来了。” “到那时候回来还能咋?”孟春燕对她这会儿一点都不上心往后的日子颇感无奈,对老三家里又逃了这些日子的操劳辛苦亦是不满,“往后大哥不是还得偏他,就是大哥不偏,那边能许他?” 宋慧娟听她提起了以后老宅那边的养老,绕着针线打了个结,停住手说道,“等他回来了,这往后咋办还得商量哩,再说那边不是还有他奶伺候着,平常吃饭干啥都还能做。” “说是这样说,”孟春燕心里的不满稍稍平了些,可石头还是压着的,“就这些日子,她除了做个饭,其他的啥不是大哥跟他爹给那儿伺候着,就照这样,只怕年也过不成。” “那都不要紧,”宋慧娟给里头开始打盹儿的小培青盖上被子,“说到底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这大白天的在那儿也没啥事,就是夜里熬人,就是咱不说那边也得商量。” “我看能商量出个啥?”孟春燕对那边的偏心又不是头一回才知道,嫁到他们陈家二三十年了,早已经见惯了。 这种事他们妯娌俩再怎么抱怨也是改变不了的,男人们一打商量,还不是该怎样就怎样,他们这些妇人只有跟着一起干的份儿。 宋慧娟知道,孟春燕又何尝不知道,她无非是要抱怨出来,出出压在心头的那口气儿罢了。 是以,并没人会说她的唠叨埋怨,但内里更重要的是根本没人在意他们这些妇人的想法。 宋慧娟认清了这一点,所以并不多问那边的事儿,心里大概知道那边是个啥情况就成了,眼下她还是更着急手里的这些针线活儿,没几天孩子们就都要回来了。 临到年关,陈家沟上上下下都热热闹闹的等来了在外一年的孩子们,宋慧娟也早在家等着了。 明实回来最早,跟着宋浦为一块儿回来的,再是明宁,她今年夏天也去了北关上高中,学业也是忙的紧。 这两个孩子回来了,宋慧娟的日子就不那么孤寂了。 白天俩孩子也不闲着,明宁还得学习,就趴在那小圆木床上的桌子上,宋慧娟坐在一旁做针线活儿,明实便坐在堂屋里编起了陈庚望过冬前打河里捞的那些苇子。 到了夜里,陈明宁便黏着宋慧娟睡,娘俩睡了没几天,明安也回来了,那一张大床上就挤满了娘仨。 人一回来,就问起了陈庚望,宋慧娟便跟他们说了老陈头的事儿,嘱咐他们得过去瞧瞧,明宁明实一早便去过了,剩下个明安。 她不问,宋慧娟便也得跟她说,“等明儿过去瞧瞧。” 陈明安搂着她娘的胳膊,一点儿也不往那张小圆木床上看,被她娘催得急了,才闭着眼应下,“知了,知了。” 宋慧娟知道她还拉不下脸面去见陈庚望,这父女俩的倔脾气一模一样,任谁也不肯说句软话。 第二天早间吃过饭,宋慧娟催着人出了门,陈明宁也跟了过去,看着姐妹俩手挽手,亲亲热热的向西走,宋慧娟便又进了里屋,坐下继续绣着那小虎头帽。 那边姐妹俩进了老宅,没看见陈庚望,倒是碰上了刚从里屋端着碗出来的陈庚良,陈明安便喊道,“二叔。” “明安回来了?”陈庚良摆摆手,示意这俩侄女进屋,回头对里屋的老陈头和陈庚望说,“明安明宁来了,快进屋,外头冷。” 后面这话是同样对俩侄女说的,陈明安便带着明宁推开门进了里屋。 此时陈庚望坐在床边看着老陈头喝粥,那外头陈庚良的声音一响起,陈庚望就等着人进来,眼看着人推开了门,径直走到那大床边,弯着腰问,“爷,觉着咋样了?” 老陈头的手也不大当家了,碗离开嘴时不停地颤抖,陈明安见了,一伸手给他扶住了碗底,看着碗里还剩下那么多的粥,便问,“还喝不喝了?” “等会儿再喝,”老陈头松开手,把手里的碗交给了他大孙女儿,他这会儿精神尚可,还有兴致问她,“啥时候回来的?” “昨儿半下午下的车,”陈明安把手里的碗顺势放到床边的长桌上,一搭手坐在了床边,“下了火车,又坐的汽车回来的。” 老陈头听罢点点头,过了好一会儿,又问,“天都黑了罢?” “差不多,”陈明安点头,“到姚路口就黑了。” “明守哩?”老陈头又问,“他家里哩?我还想着见见小家伙哩。” 俞咏秋有了身子的消息是瞒不住的,没几天老陈头就知道了,他一心记挂着,总想见见明守的孩子,这或许也是能给人力量的。 并且,最好是个男孩儿。 陈明安也不知道,但她明白老陈头的心思,便顺势安慰道,“过几天就回来了,他那边忙,路上不是还得小心点吗?过几天就回来了。” 老陈头听到这个消息,明显安静下来了。 陈明安也不知如何再说,跟她一起来的陈明宁此刻跟坐在一旁的陈庚望坐到了一起,陈明宁比他们都知道的早,她一个月回来一次,上次回来的时候她就听她娘说过了,也来了好几趟了,早没最开始的那种莫名的悲伤了,她只是顾着问她爹,“娘问你等会儿回不回去吃饭?” “回去干啥?”陈庚望的目光注意着那床上躺着的人,自然也没忽视挡在他面前的那个进了屋都未跟他说一句的犟脾气。 这句话在安静下来的屋子显得极是响亮,陈明安听了就站起了身,头也不往那边看,只问,“我回去了,明宁你回不回?” 陈明宁看着俩人又要开战,还没来得及阻拦,就见有人推开了门,她抬头一看,是去而复返的陈庚良,陈明宁忙喊道,“二叔。” “诶,”陈庚良随意拉了个凳子坐下,又问起陈明安来,“这一年咋样?” “啥咋样?”陈明安笑笑,“就得混着干呗。” “这我都不操心,”陈庚良摇头,紧接着就说出了令一旁陈明宁头更疼的话来,“我是问外头有没有你中意的男娃娃哩?” “没有,”陈明安还是笑着说。 “诶,”陈庚良叹口气,“你再不成家明实咋办?他还给底下等着哩。” “那有啥?”陈明安对他们这儿的老规矩是知道的,但如今她却是不似从前那样在意了,亦或是从中挣脱了出来,长出了新的翅膀。 “明实要是成家,我还不能回来了?这不是我的家了?”陈明安把问题抛了回去。 “那不是,”陈庚良见识到了他这个大侄女儿越发伶俐的口舌,但他仍是长辈的姿态,“你该回来还回来,就是你没个家不教人跟着操心吗?” “操心不是这样说的,”陈明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就是成了家他俩该操心还是操心。” 说到这时,陈明安终于看了眼一直被她故意忽视的陈庚望,在外头她还是装装样子的。 “我明茂哥,还有芝华,成了家你跟二婶不还是跟着操心,”陈明安完全不给人反驳的余地,“孩子的心操完了,还得操孙子的心,就这样,一辈子都闲不住。” “咱这儿不都是这?活着就是为了养孩子,抱孙子,”陈庚良的思想毫不动摇,他仍是坚持,“这么大的姑娘了,不成家咋成哩?” “我不急,”陈明安知道跟他们这些老思想的长辈们是说不通的,只得迂回作战,“明荣回来了没?” “回来了,”陈庚良的这个小儿子从小也是个文气的孩子,读书也最有样儿,今年刚考上了大学,他提起来也是脸上有光,“比明实晚几天,成天在家里也不出门。” “那我等会儿上街喊着他一块儿去,”陈明安知道他们家最腼腆的这个弟弟,除了看书平常也没什么兴趣爱好,马上就要学成个书呆子了。 “那成,”陈庚良起身,又回头对他大哥说,“你也回去歇歇去,今儿我看着。” 陈庚望被他身边的老来女拉了起来,临走前嘱咐道,“汤等会儿慢慢给他喝了。” “知了,”陈庚良把人送到堂屋,赶上从灶屋里出来的张氏,便走到她身边大声对她说,“娘,明安明宁来了。” 这时,张氏才似乎注意到了她这俩孙女儿,放下手里盆,问道,“明安啥时候回来的?” 陈明安看这样子大概知道张氏的耳朵有些听不清了,便也走过去,大声喊道,“昨儿半下午。” “成,”张氏点点头,“进屋去坐坐。” “坐过了,”陈明安往院门外指指,“我先回去了,还得上街哩。” 张氏点头,“成。” 第225章 回去的路上没人主动开口说话,陈明宁眨着眼睛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怎么调和令她无措的氛围。 还好,离得不远。 一看见院门,陈明宁立刻逃进了院子,大喊着,“娘,我回来了。” 在里屋做活儿的宋慧娟听见她的声音,并没放下手里的针线,等人跑到了她身边,低着头问,“你大姐哩?” 陈明宁喘了两口气儿,还没匀乎,指着外头,“在,在后头。” “跑这么快干啥哩?”宋慧娟听她还不住地倒气儿,才把手里拿着的针别到了那一小捆红线上,卸下了中指上的顶针,听见院子里的脚步声,还没回过头就问,“晌午想吃啥哩?等会儿——” 可她没料到回答她的是个男人的声音,“吃啥都成,我先睡会儿。” 眼看着人掀开帘子径直走到了大床边,宋慧娟只得下了床,还没把他那床暂时放在小圆木床上的被子给他抱过去,只见他已经蹬了鞋子拉开了她那床被子,往身上一搭,那儿就响起了呼声。 宋慧娟朝明宁摆摆手,示意她先出去,自己又走到床边给他下了床帐子,带上了门。 出了门,才看见落在最后进来的明安,宋慧娟不用问也知道这爷俩都还硬着头不肯说话哩,“晌午炖鸡罢?” 陈明安走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还不到十点,“先不急,我带明实明宁去趟街上。” 如今他们姐弟几个出门,宋慧娟便不再拦了,只是还是嘱咐,“路上慢点。” “知了,”陈明安推开门,进了里屋,从她的包里拿了几张票子揣进口袋,瞥了眼那放下的床帐子就走了出去,“对了,明实,去后头喊着明荣。” 正低头编着苇子的陈明实起身,把手里的苇子收拢了起来,放在门后。 等明实去后头喊人,明宁也不在面前的工夫,宋慧娟拉住了她这个大闺女,把从里屋抽屉里拿出来的票子塞给她,特意嘱咐她,“家里啥都有,你别啥都买。” “我知,”陈明安把那几张票子掏出来,“我有钱,这你自己留着。” “我留着也没啥用,”宋慧娟还得嘱咐她,“去街上买两斤冰糖。” 冰糖是给谁买的不言而喻,陈明安又怎么不明白她娘的心思,眼看着她不点头她娘还要说,只得噘着嘴却还是极不满的应了下来,“知了,知了。” “都一年了,你不搭台阶,还指着——”宋慧娟话没说完,明实带着明荣就进了门,跟着来的还有小培青,她的话就被噎在了心里,但还是安抚的拍了拍她这个大闺女的手。 “大娘,大姐,”陈明荣也推了辆洋车子,小培青不大熟悉他这个大姑姑,但还是熟悉他大奶奶的,一下子就扑进了她怀里,“大奶奶。” 陈明安逃了出来,立刻喊,“明宁,好了没?” “好了,好了,”陈明宁立刻跑出来。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83节 小培青也是熟悉他这个小姑姑的,黏糊糊的喊人,“小姑姑。” “诶,”陈明宁把他接过来,把人抱到她大姐面前,“还认不认识大姑了?” 小培青眨着眼看半天,还是没认出来,伸着胳膊要找他最熟悉的大奶奶。 宋慧娟便把人接过来,等他们收拾好了,推着车要出门时,又问了遍怀里的小培青,“去不去街上?跟着你小姑姑。” 这几个叔叔姑姑里他最熟悉的还是个把月回来一次的陈明宁了。 小培青看了看前面推着洋车子要出门的人,又回过头看看他大奶奶,小脸儿皱的紧巴巴的,犹豫起来。 “培青别去了,”陈明荣开口,“回来四叔给你带糖果子成不?” 原以为要去街上才能吃到的小培青,一听这话,立刻就不为难了,在家等着也能吃得到,晃着小脑袋就说,“成。” 宋慧娟和怀里的小培青看着人出了门,抱着人便要进里屋,推门前还得嘱咐他两句,“你大爷爷才从你老太爷那儿回来,正睡觉哩,你跟大奶奶玩儿,不吵他成不?” 小培青虽然这些日子没有再见过他老太爷了,也不太明白他大奶奶这么说的缘由,但还是听话的点了头,“知了。” 宋慧娟给他脱了鞋,把人放在小圆木床上,被子一围,坐在床上自己就能玩起来,宋慧娟便又套上了顶针,映着外头的光亮做起了手里的活儿。 小娃娃是很奇怪的,真是玩儿起来能疯大半天,可要真犯了困,那就是一倒头的事儿。 小培青坐着坐着就歪了脖子,宋慧娟抬头收拾针线篮子时才注意到,忙放下手里的小虎头帽,把人放平,掖严被子,才拿起刚绣好的小虎头帽对着窗又检查了一遍。 最后这顶小虎头帽绣完,她今年就能停住手了。 孩子们的衣裳已经不用她费多少心做了,连明实明宁也是上头那俩大的给买的,还有宋浦为年年带回来的,连伏假也让明实带回来好些件,也只有老宋头的衣裳需得她费费心,就是陈庚望和她的衣裳原也是明安年年都给买的有,宋慧娟嫌衣裳多的穿不完,再买只怕她那箱子里就放不下了,便不许她乱花钱买,就是买些吃食也比衣裳好,他们这个年纪哪儿还讲究穿什么新衣裳? 仔细检查了一遍,连那些线头也都得藏在料子里头,不能露在外面扎了小娃娃。 宋慧娟其实把这顶小虎头帽跟那些已经做好的小被褥小衣裳都放在了一起,又特意寻了个料子抱起来,一并放在了西屋,剩下的就是专等着他们俩口子回来了。 停下脚步,宋慧娟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又掀了帘子进屋,还没低头看床上的小培青,便听那大床上的人发出一声长叹,转头就听见勾起床帐子的动静。 宋慧娟给小培青又掖了掖被子,回过头便看见人已经坐了起来,倚靠着枕头,两条胳膊也放在后头,看着是睡好了。 “炖鸡罢?”宋慧娟从小圆木床上下来,挽起了袖子。 “成,”陈庚望给了话儿,人也披上袄下了床。 在这个陈家沟地方,鸡都是散养的,但宋慧娟碍着这些鸡满院子的乱跑,随地拉屎,就找了些树枝做了个矮篱笆,给专门圈了个地方养着。 宋慧娟养的不多,除去病死的,剩下的也就有个十来只,平日里下蛋吃,逢着年节,才杀上一只。 锅里添了水,点着火儿,留着等会儿褪鸡毛用。 陈庚望从茅房出来,问,“杀只公鸡?” “成,”在灶屋和着面的宋慧娟应一声,陈庚望拎着倒就去了那鸡圈,挑中一只大公鸡,撒一把玉米,趁它不注意,一伸手就抓住了脖子。 陈庚望这边拎在了手里,便朝对面喊道,“拿碗。” 闻言,宋慧娟忙取了个碗送过去,放在石台子上,等陈庚望手里的刀轻轻一划,那鸡便不再挣扎了,那鸡脖子上就浸出了血,一点一滴落在了碗里。 等血放完,锅里的水也咕嘟嘟冒了泡,宋慧娟舀了一大盆端到井边,陈庚望把手里已经死透的鸡扔进水里,一把一把拔下了鸡毛。 若是谁家有个小姑娘,这鸡毛多半是得留下的,要给小姑娘做个鸡毛毽子玩儿。 陈明宁早过了这个岁数,陈庚望也不在意,索性直接扔进了盆里拔,拔完毛还要开膛破肚,水换了几盆才洗净。 剩下的便交给了宋慧娟,一只整鸡放在案桌上被剁成小块儿,切好的土豆,泡好的粉条,放在一起是最下饭的菜,最后再贴上一圈面饼子。 宋慧娟站在灶台前忙活,灶下的陈庚望看着火儿,睡醒的小培青下不了床,扒着窗户喊人,“大奶奶,大奶奶……” 宋慧娟听见,擦了手进了里屋,看见睡的脸蛋红红的小娃娃,心里也欢喜,“醒了?饿不饿?” 小培青摇摇头,坐在他大奶奶由她给自己穿着鞋,摇着小脑袋说,“渴。” “成,”宋慧娟把人放到地上,牵着人进了堂屋,把桌上的茶缸子端到他面前,看他两只小手捧着,她还得扶着底儿,“才凉好。” 小培青咕嘟咕嘟喝了小半缸子,跟着他大奶奶进了灶屋。 没一会儿,陈明安几人就回来了,大兜小兜,陈明宁手里还拿着给小培青带回来的糖人,“培青,快来!” 小培青听到呼声,立刻从陈庚望怀里跑出来,看着那活灵活现的孙悟空,简直要蹦起来了。 陈明安从身后绕过来,夺过那小糖人特意举的高高的,哄他,“叫声大姑就给你。” 小培青眼看着糖人看得见吃不着,心里焦急,也不见刚才的拘谨生疏了,为了小糖人张口就喊,“大姑!” 陈明安听得开心,弯下腰把手里的糖人给他,趁机便把人抱了起来,“走,大姑还买了糖果子。” 陈明安把人骗走,宋慧娟看着堆在桌上的大兜小兜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说她,一个个看了,却有些忍不住。 没几样实用的,连吃食也都是那些娃娃的小玩意儿,就那一包冰糖还是她嘱咐了的。 宋慧娟不晓得她这大闺女今年咋变了个性子,往年也不是不买这些小玩意儿,可那也买不了多少,今年像是不过日子了,一点儿像样的不买,小娃娃的零嘴倒是买了不少。 宋慧娟看着正逗人玩儿的明安,没去问她,倒问了坐在灶屋里等着吃饭的明宁,“咋买那么多零嘴?” 陈明宁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当着她爹的面儿说出那些话。 第226章 最开始上了街,她大姐说难得回来,想吃啥她都买,陈明宁拉着她欢欢喜喜买了好几样,可看着越来越多的兜子,陈明宁心里打了鼓,“够了,够了,再买娘该说了。” 可她大姐却说,“哪样买的都不多,就是尝个味儿,以后我要是真被赶出去了,你想吃也吃不着了。” 陈明宁原本还不知道她大姐到底跟她爹闹了什么矛盾,可今儿在老宅那儿她隐约猜出了些,此刻听着她大姐说出这样的话来她也接不上,只能勾了个哭笑不得的嘴角说,“娘看见了指定要说。” 如此,陈明宁才把人拦下来,可也知道那话许是她爹说的,也怪不得她大姐还生气哩。 可这话陈明宁此时却没法子当着她爹的面儿说出来,她完全能想象出来她爹听到这话发脾气的场景了。 “我,我缠着大姐买的,”陈明宁不敢多说,扔下这句话就跑出去一块儿去逗小培青了。 宋慧娟好歹是被她这个理由骗过了,便也不再问了,把桌子上堆满的东西都收进了柜子里。 没一会儿,锅里的鸡就炖好了。 陈明荣不肯留下,宋慧娟好歹把小培青留下了,她哄着人洗手,对走过来的明安说,“先去盛去。” 陈明安点点头,便进了灶屋,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灶下的人,她也没有躲避,只是不看人罢了。 陈明安径直走到灶台前,顺手拿起旁边的铲子,掀开锅盖,先翻了翻菜,又回身拿起案桌上的馍筐子,把锅上贴的那一圈面饼子一个个使着铲子铲了下来。 这会儿,宋慧娟便喊那俩孩子进来吃饭,又牵着小培青跨了门槛,对还坐在灶下不动的陈庚望也说,“去洗洗手去。” 陈庚望听见这妇人的话,才把目光从前头那个犟脾气的闺女身上收回来,抬起脚就出了屋。 看见灶台上放着的碗,宋慧娟没有开口,把小培青松开,给他指着灶下的那个小凳子,“培青先坐着,等你大姑给咱盛饭。” 小培青这会儿也乖,啃着手里的糖果子一屁股坐在了那个小板凳上。 宋慧娟这才把那柜子里的那个大碗拿出来,直接放到了她大闺女手边,却也不说,只道,“给我盛这么多能吃完不能?” “那你慢慢吃,”陈明安看到她娘放到自己手边的碗还是接了过来,但语气便不是刚才那般好了。 宋慧娟看着她这个大闺女的铲子不好好盛饭,直接就指了过去,“盛这块儿。” 陈明安一听就要撂挑子,“你自己盛罢。” “你!”宋慧娟特意教她来盛饭就是要给这父女俩搭个台阶,可他们这父女俩一个比一个硬气,那作老子的陈庚望坐着半天不知道给闺女说句话,问问今年在外头咋样,就是她这个大闺女也是,她不知道早上在老宅闹了啥事,一见面就要掐。 人家十几岁正闹得时候不见她闹,宋慧娟还道她这几个孩子都乖,她想着这辈子还是最担心明实跟明宁,可她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她这个大闺女今年这都二十多了,还跟她爹闹气哩。 陈明安见她娘被她气着了,也不犟了,把那锅里的肉都往过盛,盛的满满当当的直接就递过去。 宋慧娟没接,她是要她自己给端过去的。 陈明安见她不接,撇着眼就道,“这还不成?” “你这闺女啊!”宋慧娟伸着指头点了点她,还是自己把那大碗放到了案桌上,看了眼正慢条斯理的擦手的陈庚望,又见那俩孩子还没过来,她便又喊了一遍,“明实,明宁,赶紧吃饭哩。” “知了,知了,”陈明宁应一声,等她二哥给她讲完这道题俩人才起身。 宋慧娟瞧着人往过走,才进了屋。 这时,陈庚望已经坐到了案桌前,至于她那大闺蜜却端着碗坐在了灶下,跟小培青凑在了一起,俩人说着话一起吃着饭。 宋慧娟看见这幅场景就忍不住要叹气,不免暗道,又是一对天生的冤家。 等那俩孩子进来,宋慧娟才端起了灶台上剩下的那个碗,她还是走到灶下,拉过后头的那个小凳子坐下了。 这顿饭吃的难受,宋慧娟看着这屋里的人儿就想叹气,那俩人坐在灶下,陈明安吃几口就给小培青夹块肉,再掰一块馒头喂喂他。 除了这俩人的说话声,再没有了,连平日说个不停的明宁也没从碗里抬起头,盯着自己的碗只顾着啃肉,稍一抬头对上她爹的那个脸色便立刻转过眼珠子,一句也不吭声。 刚吃了饭,陈庚望就出门去了老宅,宋慧娟打发几个孩子去歇会儿,一个个都不肯,陈明安挽起袖子添水刷锅,陈明实便带着小培青去棚子底下使着斧头砍起了柴火,连陈明宁也进屋去学习了。 宋慧娟倒是闲了下来,坐在灶下问她那大闺女,“还不愿意跟你爹说话哩?以后都不搭理他了?” 陈明安只装作没听见,把刷好的碗摞在一起放到一旁的小桌上,又继续回过身刷锅。 “他那脾气你还不知道?”宋慧娟不愿他们父女俩真的就此生了隔阂,长叹一口气继续说道,“教你盛饭你还不明白?给他端个饭不就没事了?” 陈明安还是不说话。 宋慧娟没有办法,想起这父女俩在老宅那边是不是闹了气,便问,“咋了?今儿他说你了还得又咋了?你好歹跟娘说说。” “没,”陈明安这个锯嘴的葫芦这才开口,可以就给了一个字。 宋慧娟知道上午没闹气,就明白还是因着去年的事儿,她苦口婆心的人劝道,“他说啥你不应不就成了?非得对着跟他干,面儿上听了就只当算了,不往心里去。” 陈明安没顺着她娘的思路想,反倒发现了她娘的小秘密,笑着问她,“我知了,你平常是不是就是这么应付他的?” 宋慧娟被杀了一枪,她没料到她劝着劝着把自己给套进去了,但见她笑了,也笑着说,“该糊弄的时候就得糊弄。” “我就知道,”陈明安停住动作,大笑不止,“你看,你也受不了罢。” “你这闺女,”宋慧娟被她说得不好意思,更多的还是被她直接戳破的尴尬,可还是尽量维持着表面的长辈的威严,“可不许再闹了。” 陈明安见她娘脸都红了,这才忍住了笑,点头,“知了。” “水盛出来等会儿拌三碗麸子,”宋慧娟得了她的准话儿,就不想再待下去,交代完就要起身。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84节 可她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灶屋窗边的人。 宋慧娟心里一惊,面儿上还是保持着镇定,问,“咋回来了?” “拿个袄,”陈庚望淡淡说,仿佛从没听见刚才那妇人的话。 看着人越冷静,宋慧娟心里越打鼓,她还不知道他是个啥人?若是没听见就算了,若真是听见了,迟早得找补回来,就是不知道要等到啥时候他才找补回来哩? 可眼下是不太行的,宋慧娟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抬起脚边往屋里走边问他,“找哪个?” “哪个都成,”陈庚望也跟着她,脑子里都是她那几句话。 宋慧娟从箱子上给他拿了件他前几天刚拿回来晒过的,“这个成不?” 可跟着她进来的人一句话也不说,拿着就往出走。 宋慧娟这回亲眼看着人走出了院门,才重新坐到了门檐下。 喂过牲畜的陈明安端着洗好的盆回来,看着她娘坐着有点失神儿,凑上去问,“咋了?爹听见了?” 宋慧娟回过神儿,摇了摇头,“谁知道?” “听见能咋?”陈明安还有点不服气,更多的是她对她娘的这幅反应,“他就是听见了还是打人不成?说两句话咋了?” “那他还真不会,”宋慧娟被她逗笑了,“你爹也就这点儿好,不动手打人。” 宋慧娟这句话说的是实话,不仅是她,连几个孩子也没遭过他的打,一巴掌也没,犯了事惹了祸都是面着墙跪上一天半天的。 这点儿或许并不值得为人称道,可在他们这个岁数的夫妻里,俩口子哪有没动过手的,更何况还是男人动手打女人,这更是常事了。 “这都得是基本的,”陈明安把她在外头的见识讲给她娘听,不然她娘真教骗住了,“动手打女人算啥男人?也就是咱这儿了,外头哪个男人敢打给他生儿育女的老婆,人家可都是敢闹离婚的。” 离婚这个词儿,宋慧娟好些年没听过了,在陈家沟生活久了,她都快忘了还有离婚这种事。 宋慧娟问出她的担忧,“要是离了婚,孩子们咋办哩?” “那得看孩子多大了,”陈明安继续给她娘描述外面的世界,“要是孩子才两三岁,人家一般都教跟着女同志,要是十来岁大点儿,就得看看哪儿边能让孩子生活的更好。” “再大哩?”宋慧娟继续问。 “再大?再大就看孩子自己了,孩子愿意跟谁就跟谁,”陈明安稍一思索,“咋了?你想跟爹离婚?” “净胡说!”宋慧娟一听见她这样问,立刻就反驳,简直就是下意识的反应。 “我就是说着玩的,”陈明安噘了噘嘴吧,“我还不知道您,您这一辈子拿刀逼着也不会跟爹离婚哩……” 宋慧娟听着她大闺女无心说出的话,脑子里却想起了三十年前的日子,那时她也是折腾过的,只是她也真的像她大闺女说的一样,最后失败了。 她这两辈子都没有给自己找出一条生路,但现在她的孩子不一样了。 她该有自己的活法儿。 第227章 家里的孩子们并不知道曾经他们的爹娘也是闹过别扭的,甚至到了要离婚的地步。 这个家里似乎永远都是他们的爹当家做主,而他们的娘只是时时低头操持着他们的饭食衣裳,于他们的人生大事上没有什么发言权。 这不仅仅是宋慧娟一个妇人在家庭中面临的困境,而是陈家沟这些妇人日日夜夜都被迫面对的现实。 但现在有人告诉他们,外头的世界不是这样的,这对于他们无疑是太残忍的。 宋慧娟听着明安描述的外头的一切,只觉得那仿佛是梦一般,她不禁问道,“外头都是这样的?” 陈明安点点头,“对,外头跟咱这儿不一样,不信你问问明实。” 被提及的陈明实看着他娘有些恍惚,心里犹豫了下,对上他大姐的目光,还是点了头,“差不多罢。” “那真好啊!”宋慧娟对那外头的世界不禁感叹,也更理解了她这个大闺女说的那些话,女人并不一定要成家才是完整。 “这回你知道了罢?”陈明安眨眨眼。 宋慧娟笑着点头,“知了,可是明白了。” “那你就别愁了,”陈明安明白虽然她娘尽力在理解她,可她内心深处还是担心她的,“为我高兴罢。” “这不是一回事,”宋慧娟满目慈爱的看着她这个找出了生路的闺女,“你就是成家,我也操心,生了你,我这辈子就没有不操心的时候了。” “那也就只用给我一个人操心了,”陈明安安慰她娘,“等明年嫂子生了孩子,你才跟着操心哩。” “人就是这,”宋慧娟把手里劈开的苇子一条条理好,“操不完的心。” “我瞧着你就是操心也高兴,”陈明安点破她娘的心思,提起她那孙辈,那嘴角已经放不下来了。 宋慧娟坦然说道,“咋不高兴哩?” 陈明安立刻盯着她娘问,“我瞧着你还是想我成家罢?” “不是一回事儿,”宋慧娟仔细给她这个大闺女说,“成家也好,不成家也罢,娘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自己过得欢心,成不成家都成。” 陈明安继续问,“那要是明实不愿意成家哩?” 闻言,宋慧娟抬起头看向了她这个小儿,盯着他看了会儿,才说,“也成,不拘是你,明实,还是明宁,只要你们愿意,成不成家也没啥的?你不是还说那成了家的还有离婚的?强扭的瓜不甜。” 宋慧娟不仅仅是因为明安这两句话就改了主意,而是她自己用两辈子换回来的经验。 不愿意成家就不成家,俩口子过不下去就离,将就一辈子得憋一肚子苦水,更甚的就是她的明宁,上辈子没寻见个好丈夫,一辈子吃苦受难不说,临到了也没落个好下场。 有时仔细想想,还不如她自己一个人过,那样总不会有人为难她了,也不至于被逼的走投无路,喝药自尽。 每每想起,宋慧娟的心都疼的喘过不气儿,那么冷的冬天,她该是多难啊,一夜里没回家,也没人去寻她,不知道她喝了药躺在地上时身上会有多冷多凉…… 陈明安这次听完才不再坚持问了,只道,“那你可得帮我拦着点儿,不然明年你不定还能见着我哩。” 宋慧娟回过神儿,偏过头看了看里屋坐着写字的她那个小闺女,定了心,才笑她这个大闺女,“我给你搭了台阶你不下,这回你自己去罢。” “你不帮我我就不搭理他,”陈明安拿了个糖果子塞嘴里,来回嚼着。 “你真是越活越小了,”宋慧娟无奈。 “等你的小孙子出生了,以后也不能只顾得疼他,”陈明安又拿了糖果子塞到她娘嘴里,“不然以后就不给你买糖果子了。” 宋慧娟听着她的荒唐话就笑,“你还跟小娃娃争?” “小娃娃也不成,”陈明安又跑去里屋塞了给明宁,喊着,“往后你要真是只欢喜他,我回来就啥也不给你买了,看见他就把他打哭!” “明安要打谁哩?” 陈明安听见声音,立刻跑了出来,院门外此时站着的正是刚下了车的陈明守和俞咏秋。 宋慧娟看见人忙起 身,陈明安却是率先走了过去,指着俞咏秋已经显怀的肚子说,“打他!” 宋慧娟此时已经走了过来,听见她还说荒唐话,抬手就拍她,“净说胡话!” “哼!”陈明安鼻子冒气儿,“还说哩!现在人还没生下来就打我了,我以后没人疼了!” “净胡说!”宋慧娟不愿意再跟她这个大闺女说胡话,转而问起奔波回来的儿媳妇,“回来可是折腾了,身子累不累?” “不累,”俞咏秋笑笑,她其实更好奇她这个小姑怎么一年就变了个样儿? “那也先回屋歇歇,”宋慧娟看着她还是欢喜的。 陈明实已经接过了他大哥手里的箱子,陈明宁也从里屋走出来,看着她大姐故意闹她娘。 “先回屋,”宋慧娟拉着小姑娘的手,给她捂捂,“外头可是冷得很,我还想着得过两天再回来哩。” “再过几天也没啥事儿了,”陈明守牵着又长大一岁的明宁一起进屋,摸了摸她的脑袋,问,“爹哩?” 陈明宁悄悄说,“去老宅了。” “咋了?”陈明守还没得到信儿。 “咱爷摔着了,”陈明宁拉着她大哥坐在了一旁。 陈明守问,“啥时候的事儿?” “俩月了罢?”陈明宁想了想,“那时候我也不在家。” “成,我知道了,”陈明守大概知道了这件事,见他娘跟咏秋还说着话,便起身说,“我去老宅看看。” 宋慧娟停住话头,回过身,并不阻拦,“去罢。” 见着陈明守回来了,老陈头的精神更好了些,过了两天,陈庚兴也赶了回来。 三个人总比俩人强,陈庚望夜里能回来多睡会儿了,不自在的也只有陈明安。 夜里,她烧了水,喊来明宁,“去端盆打水。” 陈明宁知道她大姐跟她爹还别扭着哩,也不敢不愿意,不然她大姐等会儿非挠她痒痒不可。 安顿好西屋的宋慧娟从堂屋过,看着明宁端着盆跑出去,她扫了眼桌面上的糖罐子,掀开帘子进了屋,对坐在床边看报的男人说,“又喝糖水了?” 家里的糖就是明宁也不咋吃了,也就陈庚望一人有时喝水时扔进去一块儿。 陈庚望不言语,仍是低头看着手里的报纸。 宋慧娟不知道他跟自己亲生的闺女有啥别扭的,照这模样俩人非得是闹得年也过不好,宋慧娟想了想,开口说道,“闺女给你买了冰糖还不成?她那脾气你还不知道?就这儿今年还过啥年哩?” 宋慧娟难得发牢骚,她也是知道陈庚望的脾气,不然俩人这么僵着,就是再过一年也还是如此。 陈庚望听得眉头紧蹙,却也只撂下两个字,“话多!” 听他这样说,宋慧娟心里就有数了她忙起身进了灶屋。 “先去洗洗,”宋慧娟等明宁打了水,把人打发走,才有空坐下来,“你还不想搭理他?” “我没有,”陈明安这几天已经收敛许多了。 “去罢,”宋慧娟劝道,“还是那句话,只当是听不见不就成了。” “知了,”陈明安终于进了屋,把那盆给端到了小圆木床边,往那一放,转身就走。 虽然俩人瞧着还是别扭,可宋慧娟知道好歹算是好多了,过不了几天就好了。 一切如宋慧娟所料,没几天,陈明安喊人也不顾忌了,直接就说,“您的呼噜声越打越响了,也不知道娘成天咋睡下的?” 陈庚望听了直瞪眼,可一旁的陈明宁直笑,“是罢?我之前就说过了,爹还不承认哩。” “不承认咋行?”陈明安故意接上,“以后爹还这样,没人愿意跟他一个屋了。”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85节 俩闺女一句接一句的调侃陈庚望,宋慧娟在一旁听得眉头直跳,看见那脸色冷淡却也还算坚强,宋慧娟听了几句拉着人进了灶屋,再说下去只怕陈庚望就忍不住了。 隔两天,陈庚望去那边看一夜白天不分什么时候,得了闲就往过去,总归家里是没什么要他操心的。 这个新年,陈庚望弟兄仨都没回自己的小院,在老宅守了一夜。 大年初一,宋慧娟带着俞咏秋过去看了看,碍着家里的老礼儿还是没让她进屋见老陈头,但得到消息的老陈头还是欢喜的,他也盼着再抱个男娃哩。 这个年过得还是冷清些的,陈庚望只在家里吃吃饭,剩下的时间都守在老陈头,他的精神瞧着时好时坏,这不是个好兆头。 过了十五,孩子们该走的又走了,陈庚兴这次倒是留下了,他们弟兄仨轮流守着,连陈如英也来了,也一起住在那边伺候着。 这样的情形无疑是糟糕的。 果然,刚过了二月,老陈头连饭都吃不下了,陈庚望也不回来了,宋慧娟坐在院子里跟孟春燕说说话儿,事实上他们都知道快了。 老宅那边西边的空地上也放了座黑漆棺材,这是老陈头过了六十六找人打的,但那时间的说法这是好事,冲寿材用的。 不仅是寿材,连唢呐,纸衣儿这些都是要提前准备的,陈庚望弟兄仨商量着来,宋慧娟这些妇人们是插不上话的,更何况她也不会跑过去插话的。 至于陈如英,她又和宋慧娟这些媳妇们不一样了,老人的寿衣是要她准备的,现在绣是来不及了,干脆一并找了人买的。 东西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可人似乎又见好了。 第228章 老陈头的好精神没坚持两天,人躺在床上就连一口水也喝不进了,陈庚望弟兄仨日夜都守着了老宅。 宋慧娟也大抵猜到那是回光返照了,她和孟春燕曹桂琴这仨儿媳妇倒还是该做活儿还做活,该下地还下地。 又挺了小半个月,半下午的时候,宋慧娟刚喂了一遍牲畜,还没提起篮子就见院门被人推开了。 进来的是陈庚望,他一脸的疲惫,不等宋慧娟问,就说了句,“叫着明茂他娘一块儿过去罢。” 宋慧娟一愣,但立刻反应过来,把人喊住,“喝口茶再去忙罢。” 陈庚望摆摆手,抬起脚就要走,可那妇人已经端着茶缸子跟了上来,把茶缸子递到了他面前,陈庚望还是接了过来,喝了口才走。 宋慧娟见人脚步匆匆往过走,带上门便去了后头,正好遇见正带着培青要出门的孟春燕,忙摆手,“别忙了,得去那边了。” “啥?”孟春燕一惊,又低声问,“啥时候的事儿?” 宋慧娟摇摇头,“他爹才回来,就说了一句人又走了,教培青送回去罢。” 孟春燕忙把还闹着要跟她的小培青送回去给了他娘看着,小娃娃不能跟着他们去那种地方,时下大人都怕身子骨弱的小娃娃撞见不好的东西,跟小娃娃没有腰的说法是一样的道理。 宋慧娟这边先是赶了过去,院子里已经聚了好些个本门本院的男人们,他们瞧着还没什么大碍,但紧接着从里屋出来的陈如英眼眶已经红肿了,连她手上搀扶着的张氏也仿佛一瞬间就老了,身旁围着的都是一并来的大娘婶子们,还有些同辈的弟媳妇,都是来帮忙的。 “大嫂,”陈如英看见了赶过来的宋慧娟,喊时还有些哭腔。 “先去歇歇,”宋慧娟快步走过去,把人都安顿到西屋,一堆人围着张氏,安慰着这个失了丈夫的妇人。 外头的男人们吵嚷着分工合作,每两人站在一起,肩上扛着一根穿过棺材的木头,前后站了十几个男人,在旁边看顾着的陈庚强来回指挥着人前进,尤其是过堂屋的那扇一米多宽的门时,最是要小心谨慎。 宋慧娟稍坐了会儿,听到外头的棺材落了地,起身进了堂屋,撞见刚进来的孟春燕,问她,“孝布送来了没?” 宋慧娟摇摇头,这事儿还不知是谁去前头寻得人,何况这会儿还顾不上,老陈头此时还在里屋,得陈庚望弟兄仨特意去请进棺材。 这边棺材放定,陈庚强就数了数人,进到西屋对张氏说,“婶儿,这会儿得请克朴叔了。” 坐在床边被众人围着的张氏点点头,陈如英便也出了屋,男人们站在前头一个个进到里屋,跪在老陈头面前,身后的是宋慧娟和陈如英这些妇人们。 “爹,折腾您了,”陈庚望说罢,低头俯身,身后的众人也都随着一起俯身磕头,妇人们这时便放声痛哭,不论真心实意,但那脸上都是挂满了泪的。 磕过头,男人们抓着已经穿好寿衣的老陈头身下的那块布将人一起抬了出去,放进了那个早已打开的棺材里。 男人们忙完,站在院子里交代几句,由着妇人们再哭几声,等西屋的老太太们折好纸钱,一人抓一把,便要去送魂了。 男人们浩浩荡荡走在前头,宋慧娟这些妇人们跟在后头,哭声不止。最甚的却是曹桂琴,她哭起来一声声喊着爹,混在身旁其他妇人的哭声中格外亮,小路旁的人家都是能听见看见的。 从老宅向北走,一直走到村口那棵大槐树下面,不知何人掏出洋火盒划着了手里的纸钱,众人自发将手里的纸钱也都投进去,等那黄纸烧尽,烟灰随着一股风吹在空中,众人便要往回走。 这一路上,仍是哭喊不断。 身后是方才走在前头的男人们,宋慧娟扶着已经泣不成声的陈如英,另一旁是曹桂琴,孟春燕站在她身边,再往前头的就是本门本院的兄弟媳妇们了。 至于那些和老陈头平辈的妇人是不来送的,他们都在家帮忙操持着,男人们则是要外出去请人的,那些早先已经定下的纸人唢呐,这些事情都是要他们去通知来人办事的。 陈庚望带着这些晚辈们回了老宅,还不算停歇,连夜要去张氏娘家通知消息,还有宋慧娟这些儿媳妇的娘家,最关键的还是陈明守他们这些在外的孙子晚辈们,都要赶回来的。 陈庚良带着陈明茂顺着路去通知张氏娘家,连带着孟春燕娘家和曹桂琴娘家都在东边,还有他那边两个姨也在东北方向,陈庚兴则是跟着老陈头兄弟底下的那个四哥要从西边走,经过大宋庄再往南,张氏还有个妹妹在叶阁。 至于陈庚望是要留下来的,陈明守这些孙辈们都得回来,有电话的打电话,没电话的发电报,最晚也要后天赶回来。 这些事都是要俩人去办的,本就是摸了黑,又赶着这样的事儿,一般都是有个人跟着去的,以防万一。 男人们头戴孝帽,身穿孝衣,骑着不知谁家推来的洋车子连夜出发。 宋慧娟和孟春燕曹桂琴进了灶屋,开始操办今晚的饭食,本院本门的人都来帮忙了,就是妇人们带着孩子们都回了家,男人们也得留下吃顿饭的。 陈庚强安排人去街上刚买回来的鸡鸭鱼肉,尤其是这种时候,这些个看似无关紧要却也是最不能忽视的地方,都是要亲近的人帮着操办,而陈庚望将这事儿交给了陈庚强。 本就是一个门的兄弟,这种时候最是能伸出手相互帮一把的。 鸡鸭鱼肉今儿还费不多少,年轻的孩子们得了大人的吩咐,纷纷从家里扛了桌子板凳来,支在院子里,挤了五桌才罢。 这还没算上那些妇人和那几岁的小娃娃们,甚至有些十几岁的都被自家大人赶了回去,这并不是什么凑热闹的时候。 宋慧娟妯娌仨忙的转不开,到了十来点人还没散去,出门送信儿的人便回来了,一茬接一茬。 而后,陈庚强便招呼着男人们轮流守夜,陈庚望把陈庚良和陈庚兴赶回去,“都回去,今儿我守着,明儿老二,三天轮着来。” 除了他们弟兄仨,还有陈庚强安排的本门本院的,一边跪俩,四个人来回交替着,总也能歇会儿,不至于熬坏了身子。 围满院子的男人们散去,宋慧娟这些妇人们还没忙完,等收拾好灶屋里的活儿离开时,已经不知道几点了。 临走前,陈庚望站在门口对宋慧娟说,“明儿再去前头打电话问问明守他俩。” 宋慧娟点头应下,又问,“明安跟明宁哩?你想法子了没?” “明宁那儿明儿教明茂去接她,”陈庚望望着远处的南河,河面上倒映着一弯月牙儿,“明安、芝华和红云都还没通知哩,明儿你问问,有法儿就回来罢。” “成,”宋慧娟大抵知道他今儿都是先去通知男娃了,提着灯对还站着门外的陈庚望道,“回去罢。” 没人应声,宋慧娟也不再劝,照着脚下的路往回走。 宋慧娟取下门闩进了屋,舀了水随意洗漱一下,躺在床上闭着眼也睡不下。 这一夜,陈家没人能睡得下。 第二天一早,天未亮,宋慧娟就坐了起来,收拾好自己饭也未做,直奔老宅。 这几日的饭食都是要在那边做的,宋慧娟进了院子没瞧见陈庚望,先是进屋做起了饭,这会儿陈如英已经上手忙活起来了。 天大亮时,饭做好,几人随意吃了些。 早间人来的还少些,宋慧娟在灶屋忙时便问道,“芝华跟红云留电话了没?” “留了,”孟春燕舀了水,“昨儿也没顾上回去,夜里我回去找了,等会儿去前头老贾家里借个电话给她打过去。” “成,正好我也得跟明安打电话,”宋慧娟又问,“红云哩?” “红云那儿没电话,”曹桂琴说,“明宝那儿他爹去信儿了。” 宋慧娟没再问,说到底这种事儿她最多只能问问,甚至不能像陈如英一样埋怨几句。 这边收拾好,宋慧娟便和孟春燕去了老贾家,他们家是最早安了电话的,几千块钱,很不便宜。 人正好就坐在院子里,宋慧娟进去说道,“他爷这不是走了,孩子们都在外头,得借你这电话用用。” “成,”老贾接过他们手里的纸条,一个一个按了下去,等着那边接通,听到那边传来一声,“您好,请问找谁?” 老贾看着面前的宋慧娟立刻说道,“找明安。” “请您稍等会儿。” 过了会儿,听那里头传出声音,“你好,我是陈明安,请问您是?” 宋慧娟听出这是他们明安的声音,她是头一次使用这种新奇的东西,不知道如何来用,对着老贾递过来的那长长的红色把子喊,“明安。” “娘?”那边的陈明安前年年关时就给她娘留下了他们公司的电话,但她娘从没打过,因此她一接到这个电话立刻就下意识的问,“咋了? “你爷昨天半下午走了,”宋慧娟说完就顿住了。 “知了,”那边的陈明安同样安静了会儿,继而说道,“我这就买票回去。” “路上慢点儿,”宋慧娟怕她着急,心里放心不下。 “我知,”陈明安一听到这个消息的确着急了,时间太紧,她得立刻请假,“那我这会儿就买票,您先挂罢。” “诶,”宋慧娟答应着,手里的这个有 声音的东西被人一放就再也听不见了。 通知了陈明安,陈芝华那边也得去个电话。 第229章 通知完明安跟芝华,得了准信儿,宋慧娟又打了电话要确认明守跟明实啥时候回来,可明守那边接着电话的人说寻不见人接电话,宋慧娟一听这话心里有些打鼓,明守不至于把咏秋也带回来了罢? 虽说两地离得比不上明安那般远,可想起咏秋是身子,宋慧娟心里还是不安定。 明实这边更好找些,他今年出了学校要工作了,宋浦为便把人带到了身边,一问那边便说已经请假回家了。 孟春燕也给明荣去了个电话,那边学校里的老师也是说人已经请假离了校。 打完这几个电话,宋慧娟从衣襟里掏了张票子,毕竟在人家这儿打电话不是说偶然一次的事儿,何况人开着小卖店就指着这个电话哩。 “我咋还能收你的钱哩?”老贾摆手不肯收下,他们家老大前些年上学的时候没钱,都是陈庚望接济的。 两家虽不是本门本院的兄弟,可碍着两家住的近些,有什么事儿也都相互帮过的。 “你要是不收钱,往后就不能来你这儿打电话了,”宋慧娟把钱递过去,等她收了钱,才道,“你先忙着,那边还离不开人。” 老贾笑着说,“成,有啥帮忙的您跟大哥说一声。” “成,”宋慧娟与人说完,便跟孟春燕往回走。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86节 还未拐过路口,就听身后有人喊道,“娘!” 宋慧娟回头,陈明宁已经从陈明茂的洋车子上跳下来了,后头跟着的还有陈明宝,他们俩都在北关读高中,陈明茂带着明鹏把俩人接回来的。 “大娘,”陈明宝也从后头的洋车子上下来,眼眶红肿。 明宁更是,直接就朝她扑了过来,宋慧娟把她揽在怀里,轻轻抚着她,对几个孩子轻声说,“回去罢。” 仨男娃骑着洋车子直奔南边,宋慧娟这边牵着明宁的手,与孟春燕慢慢往回走。 陈家的老宅都带了白,棺材放在堂屋,孝子贤孙需要跪拜的灵棚已经摆在院子里,老陈头的晚辈们都穿上了孝衣孝帽,连鞋子也缝上了白布,砍下一条柳树枝分作孝棍,年长些的,如陈庚望这般年纪的都得拿上一个,跪拜时支撑着身子,以防这几日磕头拜谢时身心太过疲累闹出岔子。 这一天,陈家陆陆续续赶来了太多人,随着那声声悲泣的唢呐声,那道院门里进了一男一女,男人跪着灵棚行着礼儿,妇人哭喊着伏在了那座黑漆棺材上,两旁跪着的宋慧娟和陈如英这些妇人便也随着人再哭一遭。 待人哭过小半晌,宋慧娟便将人拉了起来,给她系上备好的孝衣,劝道,“人走了往后就不受罪了,从那么远的地儿赶回来,先去西屋歇歇。” 宋慧娟把人送进西屋,这个外嫁的侄女儿一见坐在那小圆木床上的张氏又是一阵痛哭,宋慧娟和张氏劝了会儿,才算作罢。 中途若是无人来时,宋慧娟便能稍稍歇会儿,与孟春燕几人坐着缓一缓。 在灵棚下跪着的男人们同样如此,时不时起身安排些外头的大事,这几日方方面面都得备好,不能有一点岔子。 眼看着过了十一点,宋慧娟就要起身去安排晌午的饭了,人提着馍筐子还没走到灶下,就被身后的孟春燕拍了下,“明守回来了。” 宋慧娟回身一看,她那大儿果真是带着咏秋回来了。 陈明守面上落了泪,跪倒在灵棚前,院子里的男人们比她更先注意到了,与他同辈的兄弟们都跪在了两旁,声声唢呐响起,三跪九叩。 孟春燕这时忙进屋去拿了两身孝衣,宋慧娟不拦她那大儿,那是他该做的,自己却是先走向了他旁边的咏秋,一把牵住了她,“先来这儿。” 说着,把人带进了堂屋。 俞咏秋看见那座黑漆棺材也不免放声哭泣,她与这个老人相处时间不多,但见了几面人都是和蔼可亲的,如今看着这座棺材,心中也不免悲痛。 俞咏秋哭起来,旁边的纷纷来劝,“你是个双身子的人,可不敢耗坏了身子。” 宋慧娟也是赞同的,趁机把人领到灶屋,跟明宁坐在一起,才有空问她,“你咋也回来了?明守也不想想你这都快生了,路上有点事儿可咋办?” “我在那儿也没事了,”俞咏秋朝关心她的婆婆笑笑,“等明守忙完我想着回练集几天。” “那也成,”宋慧娟不再多问,反而嘱咐起旁边的明宁,“跟着你大嫂就在这儿坐着,别出去跑,外头人多。” “知了,”陈明宁点头,她知道这时候他们不能跟着添乱。 宋慧娟这边安顿好这俩孩子,这才腾出手开始做饭。 下午陈家的院子仍是不清闲,四处的人都收到了消息,男男女女们都陆续赶了回来。 等到夜里吃过饭,宋慧娟这边还没收拾,先把明宁喊到了身边,“带着你大嫂回去,烧点水洗洗赶紧歇着。” “知了,”陈明宁便和俞咏秋先一步回了东边。 这边等男人们吃过饭,宋慧娟和曹桂琴收拾好东西,也要往出走。 这一夜,陈明守留下来守着,陈庚望被陈庚强弟兄几个劝回了家。 宋慧娟先到家时瞧见灶屋里亮着灯,她推门进去,看见俩孩子正坐在灶屋里烧水,“床铺了没?这几天忙,还没来得及晒晒哩。” “明宁帮着铺过了,”俞咏秋抬起头,“您不是过年才晒得?还没多长时间哩。” “那些日子瞧着精神头又好了,想着总还得个把月,”宋慧娟摇了摇头,“你们走之后晒了一回,也不知道摸着软不软了?” “都没盖过几次,”俞咏秋知道他们住的那间西屋里的被褥都是新棉花新料子。 “拿了几床?”宋慧娟总要多问问才放心,“虽说白天有点热,可夜里还是冷。” “两床,”俞咏秋想起留在那边的陈明守,心里也记挂着他,“明守那边给不给他送被子?” 宋慧娟摆摆手,“你爹的大袄留那儿了,你赶紧回去歇着,等水烧好了教明宁送过去。” “就快好了,”俞咏秋明白她婆婆的心意,但她自己不是那折腾人的性子,“我做这儿等着也没啥事——” “娘!” 宋慧娟还要再劝她,却听到了明安的声音,她忙出了屋,看着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明安站在门边,快步朝她走去,急急问道,“去那边了没?” “还没哩,”陈明安由着她娘握住了自己的手,温热而安定。 陈明宁从灶屋跑出来,“大姐还没吃饭罢?” “还没,”陈明安摇摇头。 陈明宁走过去问,“那我给大姐下碗鸡蛋面成不?” “成,”陈明安看见了明宁身后的俞咏秋,喊道,“嫂子。” 俞咏秋也扶着肚子走过去,“明安赶得时间紧,咋回来的?” “前半截坐的飞机,到了南定又坐的火车,”陈明安说完,转而看向她娘,“我先过去看看。” “明宁等会儿再做,”宋慧娟只有点头的份儿,又对身旁的她这个怀着身子的大儿媳嘱咐道,“你赶紧洗洗歇着,我先跟明安过去。” 此时,院外传来了声音,陈庚望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明儿再去,先回去歇着。” 他发了话,陈明安再不反驳,她盯着面前的父亲觉着他仿佛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老了,跟她离家时瞧着人身上更多了沉默。 陈明安明白她爹变成这般模样的缘由,可此时她只能喊了声“爹。” 陈庚望只点点头,便抬脚进了里屋。 宋慧娟对身旁的几个孩子说,“收拾收拾赶紧歇着罢。” 连陈明宁也被她撵进了屋,现和面擀面条来不及,宋慧娟给她蒸了碗鸡蛋羹,热了个馍馍。 只有他们娘俩坐在灶屋 里,陈明安才问起这几天发生的事儿,宋慧娟大抵也知道的,并不瞒她,说到最后不免感慨,“事儿都办完了,心里没有挂念,这么走了也算是解脱了。” 陈明安平日再通透,此时也是个年轻的孩子,面对老陈头的离世虽不如陈庚望弟兄几个感触深,但心里也会莫名的难受。 陈明安吃完饭,没有立刻进屋,拉着她娘坐在灶屋里说话,“人走了就真没有了吗?” 宋慧娟不知要如何答她,只是恍惚间想起了自己曾经的那些日子,远远望着头顶的那晚月牙儿缓缓说,“我想着还有罢?” 陈明安对于未知的事情想象不出来,只是觉得悲伤,“那也看不见了。” “也就是咱看不见了,”宋慧娟的目光落在她大闺女的身上,“说不定他自己能看见哩,就是咱不知道。” 陈明安想了想,似乎也有道理,犹豫了会儿对她娘说,“我觉着有点害怕。” “怕啥哩?”宋慧娟笑她这个大闺女,还是没长大。 陈明安也真像个小孩子一样,问了那样稚气的话,“人埋到地底下了,会不会觉着冷?” “像是你说的,不是还有个啥魂儿?”宋慧娟记不得她说的那些是什么,但她有自己的道理,“身子只是个样儿,老了败了不是还有哩?” “灵魂,”陈明安补充道,“身体和灵魂是两种,身体或许会随着时间消亡,但人的灵魂不会。” “对,就是这个理儿,”宋慧娟虽然记不清楚她说的是什么,但意思是大概明白的。 陈明安歪在她娘身上的脸儿笑了笑,“我都忘了。” “忘了也不妨事,”宋慧娟还给她捂着手。 “对,反正你帮我记着哩……” 第230章 天未亮,躺在窗边小圆木床上的陈庚望就披着衣裳下了床,对面大床上的宋慧娟把他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知道这一夜他还是没睡下。 宋慧娟穿上衣裳,勾起了床帐子,弯腰穿鞋时身后的明安已经醒了,迷迷糊糊的也跟着坐了起来,宋慧娟把人拦下,“等会儿再起,今儿吃了饭再去,你嫂子还在家哩。” “您跟爹去忙罢,”陈明安给自己穿了小袄,“我做饭。” “今儿也不忙了,人来不了这么早,”宋慧娟还是想她多睡会儿,赶了那么久的路,还得两天熬哩。 宋慧娟这么说,陈明安还是穿上衣裳跟着她娘下了床,俩人走到灶屋,陈庚望正站在石台子前洗漱,宋慧娟便问,“吃了饭再去罢?” 陈庚望直摆手。 宋慧娟心知他吃不下,可还是得劝着,“这几天你都吃的不多,今儿还得忙,多少也得吃了再走。” 说罢,不再看他,提着馍筐子进了灶屋开始做饭。 陈庚望原本要直接过去,可看那站在灶台前忙碌的妇人,他抬起步子,低头进了灶屋。 等陈明安从茅房出来,灶下已经有人坐着烧锅了,她便打了水洗漱起来。 冬天种的菠菜还有,宋慧娟去东头的自留地里剜了两把,打了几个鸡蛋,炒一碗菠菜鸡蛋,家里还有宋慧娟年前炸的干菜,拌着白菜豆腐也能做道菜,另给咏秋蒸了碗鸡蛋羹。 陈庚望只吃了半块馒头,碗里的汤在那妇人的注视下勉强喝完,起身就朝西走。 宋慧娟看着几个孩子吃完,急忙忙收拾好灶屋,便带着几个孩子赶去了老宅。 这时,天儿刚亮。 到了老宅,这边也正吃着饭,陈明安见了满院子扎眼的白,眼眶里的泪也直打转,进到堂屋看见躺在那棺材里的人,更是忍不住了,痛哭出声。 在灶屋里吃饭的人听见声音都走了出来,瞧见趴在棺材上痛哭的孩子,心里也都泛起了酸,陈如英拉住她给她擦泪儿,“别哭了,你那么远赶回来的,好歹年关见了他一面儿了。” 陈明安抽噎着,说不出话。 宋慧娟打西屋给她拿了件孝衣穿上,见她姑侄俩说起话来,起身出了堂屋。 陈明守也端着碗坐在院子里,见了跟着他娘一起来的俞咏秋,忙把身下的椅子让过去,俩人凑在一起说了会儿话。 瞧见他娘走来,又问,“明实来信儿没?我等会儿去接他罢?” “昨儿我跟你二婶去了电话,那边说人已经回来了,怕是还在路上哩,”宋慧娟打量着她这个熬了一夜也显憔悴的大儿,不免心疼,“他回来,车也能坐到家门口。” “您先去歇歇,”陈明守先是见他爹来了,就知道他娘也快来了。 “还没忙哩,”宋慧娟摇摇头,“夜里熬得很罢?吃了饭趁着人还没来先歇歇。” “守得时间不长,”陈明守安他娘的心,问起出来擦泪的明安,“夜里回来的?” “嗯,”陈明安点点头,看着他旁边高高挺着肚子的俞咏秋,问他,“你咋教嫂子也跟着回来了?” “正好也快生了,我想着教她等几天忙完回一趟练集,”陈明守剩下的话并没说出口,想着等忙完了再跟他娘说。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87节 陈明安听罢也不再问。 等到近九点,陈家沟本门本院的人都来帮忙了,男人们身着孝衣跪在灵棚,妇人们都守在堂屋的棺材旁,陈明宁和俞咏秋被宋慧娟安顿在了灶屋坐着,外头乱哄哄的,少不得要闹他们。 陈明安跪在她娘身边,随着她娘时不时的哭喊几声,将亲戚搀扶起来后,再听他们说说曾经老陈头对他们的好,由此而缅怀思念此刻静静躺在棺材中的人。 半下午,陈明实终于赶了回来。 这时,陈家院子里已没有多少亲戚了,只有些本家本院的叔伯兄弟们来帮忙的。 陈明实在灵棚里三跪九叩,被陈明茂扶了起来,兄弟几个凑在一起说说话,但与妇人的泪水满面是不同的。 夜里,陈明实留在了老宅,陈明守原也要留下,被弟兄几个劝着回去,陈庚兴灵带着陈明宝陈明荣仨孩子守着,还有本院本门的几个兄弟们。 陈庚望倒是回了东边,宋慧娟给他盛的一碗汤喝完,吃了半块馒头,还是没坐下,扔下句“我过去看看,”人就走了。 宋慧娟不能拦他,也没有理由拦他。 但陈明守吃完饭,对他娘说,“您别等了,忙了一天,也收拾收拾歇歇。” 宋慧娟点头,看着他也走出了院门,灶屋里便只剩下他们几个妇道人家,宋慧娟端起灶台上的汤碗,对他们说,“赶紧吃,明儿还得忙哩。” 第四天,仍是如此。 等到最后一天,也是整个白事中最关键的一天,这一天老陈头要下葬了。 这一夜,他们父子仨都没回来,或许那边的堂屋里已经挤满了人。 早间,天还未亮,宋慧娟就把人都喊了起来,草草吃过饭,她嘱咐着站在灶台前刷锅的明安,“我先过去,明安等会儿带着你嫂子他俩也去,别忘了穿上孝衣。” “知了,”陈明安不自觉加快手上的动作,“您赶紧去罢。” 宋慧娟听到她应下,还是要再嘱咐一遍怀着身子的俞咏秋,“去了那边可别往前走,人多先顾住自己。” “我知,”俞咏秋点了点头,她还是明白轻重的。 等她应下,宋慧娟心里才稍稍稳了些,拉开院门直奔老宅。 今日的老宅被众人围满,不仅是本门本院的,还有那来往的亲戚,也有陈家沟同村的人,宋浦生也是按着规矩今日来送的人,唢呐早早吹响,待到九点多,便有人来道,“张庄来了。” 所谓张庄便是张氏的娘家人,这娘家人是需要陈家这些完全去跪迎的。 因此,此话一出口,陈庚强便立刻安排人过去迎人,依旧是男人们站在前头,妇人和孩子们跟着后头,稍长些的人手里都拿着那柳树枝做成的孝棍,随着声声唢呐,陈家几十口的人浩浩荡荡向北走去。 一路上,哭喊不止,也在此时,走在最前头的陈庚望的脸上终于见了泪。 一行人走至村口的那棵大槐树下,两方人见了面,为首的陈庚望最先跪下,他身旁及身后的人见状也陆续弯腰跪下,一直等着娘家人从这几十口人面前走过,陈家的人才能起身。 这时,手里的孝棍就能撑在地面上以防万一。 宋慧娟身边一直跟着明宁明安,俞咏秋怀着身子被留在了老宅,等那唢呐吹罢,身前的男人们起了身,陈明安扶着她娘也站了起来。 待人回到老宅,男人们重新跪在灵棚两侧,张庄的娘家人按着老 礼儿一道道跪拜叩首,男人们面上的泪便止不住了,随着那一方方桌前传来的唢呐声痛哭流涕。 而进到堂屋的妇人们此时却难得的休息了会儿,跟张氏那边的娘家人攀谈着。 等男人们这边走完礼儿,就要撤开灵棚,合上棺材,按着请先生算好的时辰下葬了。 合棺前,还要放进去些老陈头的衣物,连钱也得放些,这是他们这儿的风俗。 等陈庚望弟兄几个再看最后一眼,请来张氏与她过了这一辈子的男人告了别,由着妇人们将积攒了三天都未落泪此时却抓着棺材不肯松手的张氏请走,“大娘,可不敢落泪了。” 这亦是陈家沟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活人的泪不能落在逝者身上,落了泪会影响他们下辈子投胎的。 妇人们从堂屋离开,男人们便一起围在四周,听得一声招呼,合力将那沉重的棺材盖上了。 几十个男人扛着棺材跟在最后,前面是捧着盆的陈庚望,身旁的陈庚良扛着那同做孝棍的柳树枝,此时挂着幡,这是一道引魂幡,右手边则是捧着老陈头照片的陈庚兴。 再往前,便是面对着男人们的妇人了,这些人便以陈如英为首,拦在门前哭丧。 鞭炮一响,陈庚望手里盆儿一摔,亦是随着那悲戚的唢呐声,众人随着往东地走。 下葬的地方是特意请先生选的,定在了陈庚望那两亩的东地里,路程比着西地是要远些的。 众人缓缓行走,那沉甸甸的棺材亦是不轻,几十个壮劳力抬着行进了半个多钟头才到东地,坟早已是提前挖好的,原本种子上面的棉花被拔的干净,随意扔了一旁。 几米深的坟地,男人们慢慢移动着将棺材放定,妇人们便又哭作了一团,围着那黑漆的棺材诉说着内心的不舍悲痛。 待妇人孩子们哭过,都被撵到另一处地方,看着陈庚望弟兄仨各添上一锹土,旁边帮忙的人便要继续添土了。 亲戚们到此也便往回走了,只留下了宋慧娟他们这些大人,连明安明宁这样的孩子也都得回去。 填过土,宋慧娟等人再返回,妇人们再哭上一遍,烧着请人做好的纸人纸衣,等这些烧尽,男人们再拜上一拜,便是殡了。 老宅那边仍是有人看顾着开了席,他们这些人回去时也是无心吃饭,但还是要拜谢这些不辞辛劳特意来送一程的亲戚们的。 宋慧娟在灶屋里吃了碗面填了肚子,那些鱼肉她也吃不下,等男人们一桌桌敬过,另一半的妇人们却是已经带着孩子散场了。 等将亲戚们全都送走,请来的人也都结了账,本门本院的人帮着送回了东西,老宅子里只剩下陈庚望弟兄几个作最后的收场。 人忙起来,悲伤还没涌上心头,但此时空荡荡的院子,十几口人原也不算少,可还是有一种莫名的空寂。 一直被留在西屋的张氏哭出了声。 第231章 张氏落了泪,满院子的孝子贤孙都赶进去劝她,陈庚望说不出什么话来,宋慧娟他们这妯娌仨更说不上话,也只有陈如英此时能劝上几句,可此时她也扑在了张氏的怀里痛哭流涕。 陈庚望见状,摆摆手,将围在一旁的人都撵出了屋,皱着眉头,道,“忙了几天了,都回去歇歇。” 孩子们见这幅场景哪里还有主张,陈庚望直指作为大哥的陈明守,“带着人都回去。” 说罢,人坐在了堂屋的椅子上。 陈庚良也对身边的孩子们说,“回去罢,在这儿也没事了。” 陈庚兴亦是附和,“有大人在哩。” 如此,陈明守才带着兄弟姐妹们出了院子,老宅这边只留下了陈庚望这三家的大人和陈如英两口子。 宋慧娟和曹桂琴帮着把屋里的东西收拾收拾,勉强算是恢复了原样儿。 陈庚兴进了里屋一起安慰张氏,陈庚望和陈庚良弟兄俩坐在堂屋的椅子上也是静默。 等那屋里重新恢复安静,陈如英与陈庚兴一同从那里屋走了出来,她那通红的眼睛还掩不住,她带着哭腔对她的三个哥哥说,“教娘跟我走罢。” 这话说完,陈庚望头一个不同意,有儿子在的时候哪要闺女家把老娘接走赡养的道理,但陈如英不给她大哥阻拦的余地,当即说道,“大哥的意思我知道,我想着先教娘去我那儿住几天,换个地儿散散心,回头我再送她回来。” 这一番话都是为他们的老娘着想,陈庚望只能点头,“等过了头七再走罢。” “是,”陈如英点头,“我也是这么想哩。” 陈庚望点了头,陈庚良和陈庚兴哪里还会不愿意,他们几个一商定,坐在旁边的宋慧娟这仨妯娌也只能听着,到底往后从陈如英那边回来后怎么个养法,还是没有商量,算是走一步看一步。 既然定了张氏要跟着陈如英,不论时间长短,好歹算是暂时定了下来。 老宅的事儿忙完,人就要回去了。 望着外头的天儿,陈庚望对坐在旁边的宋慧娟摆手,“回去罢。” 宋慧娟起身,还未走,听得陈庚良也对孟春燕说,“你也跟着嫂子回去,杵这儿干啥?” 孟春燕在外头还给他留些面子,也不反驳,便站起了身。 剩下的那个曹桂琴自然也有眼色,看着场面也知道他们大抵有事商量,便主动起身说道,“那我也先回去。” 就此,三个儿媳妇都离开了老宅。 等曹桂琴一拐进路口,孟春燕就跟宋慧娟说,“不定又是说啥哩?” “随他们折腾呗,”宋慧娟苦笑,“咱还是赶紧回去跟孩子们多待会儿,说不定明儿就得走了哩。” “唉,”孟春燕提起来也叹气,“回来两天又得赶回去,净是折腾。” 这边宋慧娟跟孟春燕急忙忙往家赶,那边陈庚望等那三个妇人走后,带头进了西屋,见到坐在床边的张氏,二话不说,便跪了下来,只一句,“儿不孝。” 身后跟着的陈庚良和陈庚兴也随着他们大哥一并跪了下来,毕竟要她这个年纪跟着陈如英去住还是有违他们作儿子的良心和脸面的。 张氏使着帕子给自己拭泪,把面前的三个儿子扶起来,她也知道他们的意思,可她心里还是想跟着陈如英出去的,在这个空荡荡的院子里难免会触景生情。 “如英说了,你们仨也别难受,”张氏握着他们的手打量着这个熟悉的屋子,缓缓说,“等你爹过了头七我再走,我自己在这儿心里没着没落的。” “成,”陈庚望还是点了头,不论是陈如英的意思还是张氏自己的意思,眼下他只能答应。 那边宋慧娟回到了家,孩子们正坐在堂屋前门檐下说话,宋慧娟一进门,便被看见了,陈明宁问道,“爹没回来?” “商量事儿哩,宋慧娟站在石台子前洗着手,“咏秋,晚上想吃啥?” “吃啥都成,我没忌口,”俞咏秋怀孕这么久胃口到比之前更好了。 “那成,”宋慧娟使着布巾擦手,“炒点竹笋罢,你二婶地里种的,长得可好了。” “成,”陈明安点头,“种哪边了?我去剜。” “东头,”宋慧娟继续说,“用那个长铲子,给西头哩。” “知了,”陈明安从西头翻出那个长铲子,带着明宁一起出门挖笋去了。 陈明守跟着他娘进了屋,跟他娘说起来,“明儿我教咏秋送过去。” “成,”宋慧娟手上揉着面,“你也过去住几天,这么远平常也不回来。” “我,”陈明守犹豫了会儿,但还是跟他娘说,“我想着这回走教咏秋她娘也带过去,再有个把月,咏秋就该生了。” “教亲家母过去伺候月子?”宋慧娟一时听见有些吃惊,但很快又反 应过来,“那你俩这回去得先问问她娘的意思,家里的活儿都教她爹自己忙不成样子。” “我也是想着先问问,”陈明守没法说咏秋的害羞,她不好让婆婆伺候自己,只能请她娘过去帮忙。 “她家里不是还有兄弟没成家哩?要是亲家母愿意去,也不能白教她忙,”宋慧娟倒不介意让亲家母过去,只是在他们这庄户人家里头,一个人就是一份劳力,况且家里还有要照看的孩子,更不用说她也是作人家儿媳妇的人,自己的亲娘和婆婆到底还是不一样的,这点儿她又怎么不知道。 “她兄弟今年上的大学,也不在家了,”陈明守明白她娘为他们的心意,“我跟咏秋就是想着这次去先跟她娘说说。” “你心里有数就成,”宋慧娟对他们决定了的事并不多插手。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88节 陈明守把事儿跟他娘说了一遍,心里也更稳当了。 宋慧娟和了面蒸馒头,这几天忙的她分不开身,家里的馒头也吃完了,正好这会儿新蒸一锅。 陈明安带着明宁提着两棵竹笋回来,在院门口遇上了刚从老宅回来的陈庚望和陈庚良,便喊道,“二叔。” “剜笋去了?”陈庚良注意到那绿油油的叶子。 “是哩,”陈明安举起手里的竹笋,“二婶说凉拌吃正好。” “对,割点猪肉炒着也香,”陈庚良走到他们面前,又问,“啥时候回去?” 陈明安想了想,“还没定哩,明儿或者后天罢,想着在家待两天哩。” “也成,平常也就年关回来,好容易回来一趟多在家待两天,”陈庚良点头,说完话便往后头走了。 陈庚望站在路口跟人说会儿话,这时丝毫看不出他刚失去了家中的老父亲,唯有那面上的憔悴能勉强使人看得出他近几日不大好过。 陈明安没等她那面上还是坚强的父亲,带着明宁跨进了门槛。 等宋慧娟这头一锅馒头捡到馍框子里,陈庚望才进到院子里,站在石台子前洗了洗手,对出来提暖瓶的妇人说,“别做我的饭了,我歇歇。” 听到他的话,宋慧娟顿住了脚布,回归身看着进了里屋的人只从窗户边上透出一道影子,看得人躺在床上,宋慧娟把暖瓶放在案桌上,抬起脚也进了里屋。 男人侧躺在床边,身边的被子随意散开,宋慧娟轻声走到窗边,拉上那层帘子,弯着身子给他掖被子,手上一动,原本闭着眼的男人就睁开了眼。 “睡会儿罢,”宋慧娟对上他的眼睛,倾着身子给他拉上了身上披的那件小袄。 “坐会儿罢,”陈庚望往后挪了挪,让出块地方来。 宋慧娟见状,也便坐了下来,男人的头一抬便放到了她的腿上,眼睛也闭上了。 宋慧娟低头看着也不知何时生了白发的男人,使着劲儿按在了他的头上,动作轻缓也有力道。 不知不觉的,他们俩也过了三十年了,送走了老的,还要迎来小的。 听着腿上传来的呼噜声,宋慧娟心道他终于睡下了,这几天他夜里都没睡下多少时候,全是靠着鼓劲儿撑着的,时间短或许还没什么,就怕时间一长,心里那股劲儿一散,人就得病上一场。 如今,瞧着他沉沉的睡下,宋慧娟心里的石头多少放下了些。 孩子们都还没成家,他一旦出点什么事儿倒下了,这个家的日子就难过了。 直到陈明安推门进来,宋慧娟的手才停下。 “喊爹吃饭罢?”陈明安见到这一幕心里多少是有些惊讶的,但俗话说少来夫妻老来伴儿,或许经过这件事,她爹也意识到了她娘对这个家的和对他的重要。 “留锅里罢,”宋慧娟将他的脑袋重新放在枕头上,抽出了自己被压得有些麻的腿,“教他好好睡一觉。” 陈明安点头,扶着她娘出了屋。 陈庚望这一觉睡到了十来点,灶里的饭早都凉了。 他醒来的时候,孩子们都上了床,连那妇人也正伸出手往下放床帐子哩。 “醒了?”宋慧娟瞧见窗边的人坐了起来,将手里的床帐子重新挂了上去,“锅里有饭。” 说着,人就又披上了衣裳。 “别折腾了,”陈庚望摆摆手,“一点都不饿。” “不饿也吃点,”宋慧娟还是下了床,“空着肚子咋睡哩?” 陈庚望瞧着那妇人提着灯出了屋,也抓起盖在身上的袄穿上,提了鞋子出了屋。 “先去洗洗手,”坐在灶下点火的宋慧娟瞧见人出现在门前,指着案桌下的暖瓶道,“才起的热水。” 陈庚望弯下腰提起暖瓶,倒了点儿热水,洗了洗手,也顺道洗了把脸。 随即,便坐到了案桌前,瞧着那妇人端出了给他留的饭。 一碗汤,两个白面馒头,半碗竹笋炒肉。 第232章 饭间,宋慧娟给陈庚望提了明守要送儿媳妇回娘家的事儿,陈庚望听罢连手上的筷子都没停,直到听见要亲家母过去伺候月子,他端着汤碗的手才放了下来,认真想了想,“明儿走给他拿些钱,咱不过去教亲家母去说不过去。” 陈庚望的说法宋慧娟也是认同的,她那时候生个孩子哪能坐什么月子,在家能歇上几天就算是好的了,但现在不同了,年轻人都是要坐月子的,月子坐不好,老了就要落下一身病。 按着陈家沟这儿的风俗,都是要婆婆伺候的,如今儿媳妇既然主动开口要自己的亲娘过去伺候,宋慧娟也不会介意,有些事儿婆婆还是不如自己的亲娘好说话的。 “拿多少哩?”宋慧娟还是要问一句,拿多拿少都是有些讲究的。 陈庚望喝了口汤,才问,“你那儿还有多少?” “还有五六百,”宋慧娟说的自然是里屋长桌那个抽屉里的,平日里的人情来往都是从那儿拿的。 陈庚望手里端着汤碗,慢慢放凉又喝一口,“你看看整票子,给他凑一千罢。” 宋慧娟点点头,心里有了数。 等陈庚望喝完粥,吃完那半碗竹笋炒肉,她刷洗过,俩人才趁着月色进了里屋。 第二天一早,宋慧娟穿好了衣裳,拉开了长桌的那个抽屉,打开布巾,整票子不多不少,正好五百。 听见她下床的声音,睡在那小圆木床上的陈庚望也睁开了眼,听见她拉开了抽屉,便坐了起了来,问,“够不够?” 闻言,宋慧娟回头看他,“够。” 说罢,又放了进去,合上了抽屉,转而拿起床头的梳子通了通发,横手一挽,将簪子插了进去。 陈庚望起身穿上衣裳,趿拉着鞋,走到长桌前,拉开旁边的另一个抽屉,从几本厚厚的账簿底下点了十张,放到桌面上,“这个给他,你那儿的留着。” 宋慧娟低头一看,只从里头拿了五张,“我这儿够。” “回头不用了?”陈庚望抬脚便掀了帘子,拉开门去了茅房。 他这样说,宋慧娟便不再坚持了,一并拿了,给那布巾里包了一千。 等吃过早饭,一家人还要去东地给老陈头圆坟,这一次圆过坟后三年不添土。 没过一会儿,陈庚兴两口子和陈如英就穿着孝衣孝帽来了这边,后头跟着的还有陈明宝。 陈庚望见他们来了,朝里喊一声,“篮子哩?” 宋慧娟急忙忙就提着篮子出来了,篮子里装的是要敬给老陈头的肉和糕点,纸钱也有,鞭炮也有。 见东西拿齐了,陈庚望抬起脚便往前走,陈明守跟陈明实扛了两把铁锹跟在后头,陈明安走在她娘身边,接过了她娘手里的篮子。 一行人没走几步,北边的陈庚良也带着人走了过来,一路上又添了五六个陈庚望的这些堂兄弟们,还有这些个弟媳妇,老陈头这些赶回来的侄女们。 除了没回来的陈红云和怀有身子的俞咏秋,还有那小培青一样的孩子,这些个人都是要去圆坟的。 走到东地,宋慧娟把那篮子从陈明安手里拿过来,里头的供品一样样摆好,点着纸钱,妇人们便跪在坟前抹起了泪儿。 稍稍哭过一场,男人们点了鞭炮,响过几声,陈庚望就拿起了铁锹,铲起周边的土围着坟走三圈,下一个交给陈庚良,以此交替。 等陈庚望这一辈的弟兄们走完,剩下的交给陈明守这一辈的五个孙子也走三圈添一遍土,男人们就暂时退一步,由陈如英绕着洒些水,继而便是宋慧娟妯娌仨,连陈明安和陈芝华也都过了遍手。 妇人们忙完,男人们临走前再行一遍礼儿,圆坟就是了了。 下一步,还要去张庄陈庚望的几个舅舅家,这次陈庚望发了话,“小的不要去。” 陈明守弟兄几个便被留了下来,陈庚望这一辈弟兄去七个,带上陈如英也不算少了,至于宋慧娟这仨妯娌,便不跟着去了。 俩人一辆洋车子,他们几个人少说也得四五辆,一家推一辆也够,宋慧娟把东西交到陈如英手里,要指着陈庚望带着是不大行的。 眼看着他们出了门,宋慧娟才重新进了家门,还没歇上一歇,先把包着钱的布巾给了儿媳妇,“这几天家里忙,明守跟我说的也晚,也没备礼儿,这钱你拿着,路上看着啥给亲家母买点,也算我跟你爹的心意。” “那也用不了这么多,”俞咏秋昨夜听陈明守跟她说了,她自己害羞,跟婆婆说不出那样的话,更不好意思让婆婆去伺候自己,也怕婆婆会因此跟她生了隔阂,于是只能让丈夫去说。 “明守说你们俩还想着让亲家母过去伺候月子哩,”宋慧娟坦然对之,“咋说也不能白让亲家母过去,家里头一时半会儿离不开人,我过不去,让亲家母多费心,这钱就不算多。” 宋慧娟一番话还是把这件事揽在了自己的身上,总不能让孩子们难受,也给了他们一个去请亲家母过去的理由。 再三推脱,俞咏秋还是看了眼陈明守,到底收了下来。 收拾好东西,陈明守也带着俞咏秋出了门。 宋慧娟这才坐下来解了身上的孝衣,问起明实,“你请的假够不够?” “够,”陈明实也去了身上的孝布,“等过了头七我跟大姐一块走。” “成,”宋慧娟点点头,突然想起来自己忘了问明守,也不知道头七他还回不回来了,但人既走了,她也不操心了。 仔细一算,也没两天了。 宋慧娟就更不操心了,这两天也能跟孩子们多待会儿,宋慧娟看着坐在一块儿说话的仨孩子,心里也还是满的。 晌午陈庚望他们是不回来的,陈明安上手做的面条,宋慧娟给她烧锅,陈明宁歪在她娘身上腻歪,外头的陈明实解了身上的小袄,挥着斧头砍柴。 这样的日子,心里难得平静,宋慧娟总还是满足的。 等到下午四五点钟,男人们才回来,陈庚望推着辆洋车子,后头跟着的是陈庚良,人一看就知道晌午喝的酒不少。 陈庚望一摆手,陈明实放下斧头就把人送了回去,闻着他身上的酒气儿,看着他膝前那些泥土印儿,宋慧娟没问,那是他们见了张庄的娘家人磕头留下来的。 等人上了床,宋慧娟没带上门,连帘子也掀了起来,好歹透透气儿。 过了两日,就到了老陈头的头七。 陈明守把人送那儿也没留,就坐车回来了。 一大早,吃了饭,宋慧娟把那篮子又装好,等人聚齐,一行人便往东走。 这天便不用添土了,妇人们摆上供品,烧些纸钱,再哭上一场,男人们走前行一遍礼儿,就算是过了。 过了头七,这件事面儿就算是过了。 为此赶回来的孩子们都要回去了,陈明守也要去练集接上人回南定,该工作的工作,该上学的上学,日子似乎就此恢复了此前的正常。 半下午,陈庚望弟兄几个都去了老宅,张氏也要跟陈如英去南平了。 宋慧娟也要过去送送,连孟春燕也带着小培青一起去了。 “您在那儿散散心,”陈庚望扶着人出了屋,“有啥事就打电话,老贾家里的电话写给如英了,不成我就去接您。” “知了,”张氏听了微微点头,走到院子里时,抬起头仔细打量了她住了一辈子的这几间房子,心里难免不舍。 “走罢,”陈如英接过宋慧娟给他们带的东西,看着时间催促,“咱得去赶车哩。”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89节 张氏点头,被陈庚望和陈庚兴扶着上了架子车,陈庚良在前头压着车,套上背带,拉着架子车出了院门。 陈庚望锁了门,钥匙揣在口袋里,跟上前头的架子车,同陈庚兴一人一边,推着车往村口走。 落在后头的陈如英跟三个嫂子临别说说话儿,“明守家里几月生哩?” 宋慧娟想了想,“也就月把了。” “前些日子年关爹还想着能抱重孙子哩,”提起来陈如英不免伤怀,但她转而问道,“过些日子你得过去罢?” “不去了,”宋慧娟仍是那般说,“家里离不开人,那边商量好了,请咏秋她娘过去。” “那也成,”陈如英并非是要插手过问,只是随意说起来了。 说话间,人就走到了村口,陈庚良把那架子车停在大槐树下,一行人都等着还没见影儿的汽车。 小培青跟着折腾了半天,闹着要跟他太太一起坐架子车,孟春燕说了他两句,人也不恼,转头去缠他大爷爷,“太太去哪儿哩?” “跟你姑奶去外头,”陈庚望把人抱上架子车,跟张氏做在一起。 小培青似懂非懂,随即又问,“那太爷爷哩?” 几岁的孩子还不明白生离死别,陈庚望笑着哄他,“太爷爷在家哩。” 小培青得到答案,也没什么兴趣了,转头躺在了架子车上,望着从树上落下来的斑斑驳驳的光影,眯着眼竖起了树叶。 又等了十几分钟,轰隆的汽车停在了路旁,陈庚望弟兄仨将张氏扶下架子车,又扶上汽车,连同车费一并交给了师傅,才下了车。 张氏从窗口露出面儿来,望着车下的三个儿子落了泪,陈庚望说不出别的来,只道,“有事您给家里打电话,我去接您。” 陈庚兴的眼眶也泛了红,这会儿也说不出话,唯有陈庚良还好些,“您要是不想走,咱就下车回家。” 一听这话,车上坐着的陈如英也露了面儿,“二哥净瞎说,教娘跟我走几天再说,不成了我再送娘回来。” 陈庚望不等他们再说,对着前头的师傅摆手,“走罢。” 那开车的师傅是认识陈庚望的,朝他点点头,点着火,一转车把就开走了。 留下在原地的陈庚望几人,架子车被就近的陈庚兴拉了回去,陈庚良去了后头的北地,陈庚望去了队里,剩下他们三个妇人便原路回去了。 孟春燕抱着已经睡着的小培青往回走,等人分开,才跟宋慧娟说,“也不知道去几天?” 宋慧娟想了想上辈子,才说,“咋说也得个把月罢?” 上辈子老陈头走后,陈如英也把张氏接走了,大概有两三个月,具体时间她也记不清了。 孟春燕继续说,“老三这回还得走。” 宋慧娟不需她说也知道,事儿办完了,留在家里也没啥事,出去干活还能挣些钱,陈庚兴年级还不大,做啥活儿都能挣到钱。 孟春燕对红云没回来是有些不愿意的,他们的孩子都天南海北的跑回来了,“要不是明宝还上着高中,连他家里也得跟着走了。” “还得二年哩,”宋慧娟劝她,没必要再操心了,忙了这些日子,她也该回大宋庄了。 第233章 这边的事儿忙完,暂告一段落,地里的活儿还不算多,宋慧娟才腾出空闲回了趟大宋庄看看老宋头。 经此一事,宋慧娟跟着孩子们 年轻起来的那颗心也觉出些了疲累,日子过的太快,不知不觉间她连孙子也要有了。 看着老宋头弯下来的脊背,宋慧娟也有些怕了。 “这几天身子咋样?” “好着哩,”老宋头半躺在门檐下晒着太阳,这躺椅是宋浦为年前回来给他打的。 “你也当心点,”宋慧娟也有点不放心他自己住,平常倒没什么,就怕遇上个刮风下雨的,尤其是冬天,稍微摔个跟头都够人受的,她又问,“你跟我走罢?” “我不去,”老宋头不肯跟着他这个闺女,她那边婆母还在,小的还上着学,过个把月还得抱孙子,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够她折腾的。 宋慧娟知道他的顾虑,便摊开跟他说,“他奶也不在家,明宁一个月才回去一趟,就是明守那儿也不用我去看,你自己一个人在这儿我不放心。” “能有啥不放心的?”老宋头睁开了眼,握住椅背儿坐了起来,“老大见天儿过来,不刮风不下雨的,能有啥事?你该忙就忙,明守成了家,下一个明安哩?就是她不急,明实也快了。” 即使老宋头这样说,宋慧娟面上说不出什么来,可她还是不放心他自己一个人在这儿,何况她算着日子,总怕他一个人身边没人守着,自己生了病也不说,再像上辈子那样她又该怎么办? “我好的很,啥都不用操心,”老宋头见她低头给他补着衣裳不吭声,反而不像刚才那般了,好声好气的跟她说,“你别怕,有啥事我一喊,老大不就来了?你这月月都来,啥都带着,老大家里吃的喝的都往这儿送,啥都不缺……” 老宋头絮絮叨叨了好半天,没见他这个闺女应他一声,即使这般,他也不会愿意跟着她去陈家沟,那边人才走,他就过去还算什么样子? “大姐,”宋浦生从乡里回来,顺道拐了进来,一进门就看见了坐在堂屋门前的人。 “咋这会儿来了?”宋慧娟放下手里的针线,站起身,“刚才我说要去哩,玉生他娘说正芬跟着去县里上香了。” “她一去就得半天,今儿还不定能不能赶回来哩,”宋浦生停下洋车子,径直进屋倒了缸子茶几口喝净,才道,“正好,晌午我在这儿吃。” “成,”宋慧娟回头看了看时间,问他,“晌午包饺子成不?” “咋不成?”宋浦生走出堂屋,打了水给自己洗洗手,“大哥没来?” “没,”宋慧娟进了灶屋开始和面,“前头他三叔家老小这几天盖房子哩,他去帮忙去了,正好晌午也不回来吃饭。” 宋浦生听罢点点头,看着院子里的那棵老榆树,问,“我够点榆钱包饺子罢?” 宋慧娟听了就笑,这么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一样,但她也并不说什么,只嘱咐一句,“你慢点。” 宋浦生从里屋拿了把镰刀,先取下来,又寻了个长棍子,往上一套,最后再拿绳子一绑,系紧实就成了。 使着镰刀压住树杈,拿个篮子往下面一放,手从树杈里头往外一撸,榆钱叶儿就顺着手落了下来。 用不了几分钟,宋浦生这样的老手,一会儿就撸了一篮子。 “咋弄这么些?”宋慧娟那边和好了面,连鸡蛋也炒好了,出来一看,满当当的一篮子。 “吃不完蒸着吃,”宋浦生把篮子交给他大姐,“好些日子没吃你蒸的菜了。” “那成,”宋慧娟接过,舀了水一遍遍洗起来。 打她嫁去了陈家沟,一年里不遇着年节是回不来的,也就这几年,她得了点空能多回来几趟,可要赶着春天这吃野菜的时候也并不多,何况还要他也能在家遇上哩。 中午在这一座老院子里,他们仨坐在堂屋的方桌前,一人一碗榆钱鸡蛋饺子,还有一大碗蒸出来的榆钱叶儿,没什么鱼肉,一碗饺子就足以。 至于让老宋头跟着她去陈家沟的事儿,她劝不动便也只能把人交代给宋浦生,“被子都晒过了,等半下午你得了空来给他收了。” 宋浦生点点头,俩人往前走着。 宋慧娟把自己的想法给他说了下,“我这回来想着教他过去住些日子,正好明守他奶跟着他小姑去南平了,他不愿意去——” “他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宋浦生立刻接上,“不愿去就在家也没事儿,前几天我说教他搬过去,他也是不愿意,不愿意就算了,我多跑两趟来看看的事儿。” 宋慧娟点头,可心中还是有担忧,“这天儿还不要紧,我是怕冬天……” “到冬天再说,”宋浦生也知道她不放心,但他们几个都没办法,劝不动,也不能硬逼着他。 宋慧娟也知道只能先暂时这么拖着了,俩人走到村口,停下步子,宋慧娟摆摆手,“回去罢。” “知了,路上慢点,”宋浦生的脚步却不动,站在原地看着那道瘦弱的往前一直走。 宋慧娟回到家时,陈庚望还没回来,到了晚上吃过饭也没见人回来,宋慧娟把饭放进了锅里,便带上了门进了里屋。 没了针线活儿打发时间,宋慧娟坐在床上也睡不下,闭着眼算日子。 上辈子老宋头比张氏早走了一年,冬天里生了场病,原以为就是个发烧,宋浦生他们仨也没给她个信儿,带他吃了药,吃了药好了几天,也就没放在心上了。 过年的时候,宋慧娟回去瞧着人精神不大好,一问才知道年前病了一场,问老宋头他更不愿意说,没了办法,只能要他跟着仨儿子轮着住。 可他跟宋浦华脾气不对付,有什么不舒坦的自己硬扛着也不说,闹得宋浦生来请宋慧娟回去,她一问,宋浦华那好几十的汉子就红了眼,当着老宋头的面儿就埋怨了他,打那起宋慧娟才知道他们俩之间那么多年的隔阂。 熬了几个月,老宋头还是没熬过去,过了端午没多久,人就走了。 宋慧娟不确定老宋头往后会怎么样,可她心里还是放不下,但也没法子逼着人来,只能寄希望于宋浦生时时回去看顾些。 她正想着这些事儿,骤然听得外头拍门的声音,宋慧娟忙坐起来,披着衣裳下了床,问道,“谁?” “我!”陈庚望的声音洪亮得很。 宋慧娟提上鞋就赶过去给他开了门,闻着人身上熏人的酒味儿,还是问了句,“吃过了?” “吃了,”陈庚望踏进院子,直奔里屋。 跟在后头的宋慧娟上了门闩,忙去灶屋打了热水,端着盆也跟了进去。 这时,陈庚望已经蹬了鞋子躺在了床上,宋慧娟把盆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拉开灯,给他解了衣裳,湿了布巾好歹擦擦脸儿,闻着这一身的酒气儿她是没法儿睡了。 把人收拾好,被子给他盖上,盆里的水倒在外头,宋慧娟再回来,便抱了被子躺在了靠窗的小圆木床上。 窗户一关,帘子拉上,一床被子也不算冷,宋慧娟拉了灯,自己躺在了小圆木床上。 睡到半夜,听见声音,宋慧娟睁开了眼,披着衣裳走到大床边,才听清楚陈庚望嘴里念叨的是什么。 “爹!” “爹!” …… 宋慧娟探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有点热。 这个时候发烧在他身上少见,往年都是秋冬时候不注意总会生一场病,许是白天干活儿解了衣裳罢。 宋慧娟出门给他端了盆水,浸湿布巾,放在了他脑袋上。 几分钟就得换一条,宋慧娟便穿好衣裳坐在床边守着他,守得人也直犯迷糊。 等天微微亮时,烧了大半夜的陈庚望醒了,一睁眼看见坐在旁边的妇人,伸出手摸到了自己脑袋上的布巾,他坐起来,拍了拍倚着墙一脸疲倦的妇人,“上来睡。” 宋慧娟恍惚间,清醒过来,看着坐在身边的男人,抬起手就探了上去,“还烧不烧了?” 陈庚望没回答,由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脑袋上,过了会儿又听她说,“不烧就没事了,干活儿热了不能解衣裳,要是今儿还烧就得去寻先生拿药哩。” 陈庚望听她唠叨完,又说,“上来睡会儿罢。” 宋慧娟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就要从床边下来,“不睡了,都几点了。” “还早着哩,又不急着下地,”陈庚望往里挪了挪,掀开被子,拍着他空出来的位置。 宋慧娟还是去堂屋看了一眼挂钟,才五点,这才掀开帘子抱起小圆木床上的被子走到了大床边。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90节 陈庚望见她抱着被子上来,那掀起被子一角的手就放了下来。 俩人重新躺在床上,陈庚望是睡饱了,没有困意,宋慧娟倒是没一会儿就着了。 等到七点多,俩人才床上起来,这个时候好些人都下地了。 陈庚望也就那一夜的事儿,白天出门前宋慧娟嘱咐了几句,夜里再回来便没有再发烧了,宋慧娟提着的心也就放下来了。 日子似乎又恢复成了往年那样儿,该下地还下地,俩人仔细伺弄着地里的庄稼,宋慧娟时不时回一趟大宋庄,家里也就明宁能按点回来了。 她,还是盼着的。 第234章 四月廿三,芒种,南定来了电话。 刚收的麦子堆满了架子车,陈庚望在前头拉着,宋慧娟在后头跟着推着车,再后面跟着的陈明宁却是提着篮子,还时不时弯下腰把落在地上的麦子捡起来,这一车拉完地里就空了,夜里就不用陈庚望再去守着了。 火红的太阳留在三人身后,照出几道长长的影子,额上的汗擦了又冒,宋慧娟两手推着架子车,也腾出不手来,只能任由豆大的汗珠顺着面颊往下滑落。 几百米长的土路走得并不轻松,拐过路口继续向南走三十多米,过了路口东边向北的头一家就是他们的院子。 宋慧娟在后头推着架子车拐了弯,车停到门前,往后一看,她那小闺女还落在后头哩。 “明宁,钥匙哩?” 陈明宁听见她娘喊她,立刻拎着篮子跑过去,跑到两人面前,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根红绳子,底下串着一大一小两个钥匙。 大的这个是院门上的,小的则是堂屋的。 陈明宁放下篮子,右手捏着那个大些的,左手把锁抬起来,孔一对准,插进去,转两下就开了。 拔下钥匙,陈明宁把篮子提起来,两手一推,院门就被推开了。 跟上来的宋慧娟跨进门槛,从里头把门槛取下,这样没了阻碍,架子车才能推到院子里。 门前的路有些坡度,宋慧娟又走到架子车后,连陈明宁也放下篮子跑了过来,陈庚望在前头拉着背带,后头的娘俩也推着使劲儿。 好在,这坡不是太陡,三人使了劲儿便能推得上去。 将车停到院子里,解开两旁系的绳子,拿着挑子把高处的小麦从上头挑下来,和旁边的小麦跺在一起,等架子车见了平,陈庚望撂下手里的挑子,直接将架子车直愣愣的立起来,那车上散落的麦穗儿一并都滚落在了地上。 陈庚望在这儿收着尾,宋慧娟打了水洗洗手,便进了灶屋开始做饭。 陈明宁累得坐在门檐下的小凳子上起不来,端着茶缸子的手都发抖,这几天干活干的她胳膊酸,尤其是这会儿人一泄了劲儿,身上更没力气了。 “娘,我不饿,”陈明宁歇了小半天,终于从凳子上抬起了屁股,挪着脚歪在灶屋门边,“少做点儿。” “咋不饿哩?”宋慧娟正站在灶台前往锅里放馒头,“干了一天的活儿,等会儿给你烧茄子吃把?” “太麻烦了,”陈明宁摇摇头,这道菜费工夫也费时间,还得先下油锅炸一遍茄子,再捞上来做第二遍。 “那有啥?”宋慧娟说着话把锅盖放下,从明宁带回来的篮子里拿出了俩紫茄子,“再不吃就没有了,正好今儿回来的早。” 陈明宁回过头看了看堂屋的挂钟,六点半了,也不算早,但比着前几天七八点才回来吃饭好像是早。 想着自己没几天又要回去,陈明宁就没再说了,跑去堂屋把她娘那个放凉的茶缸子给端了过来,“能喝了。” 宋慧娟手上还拿着刀正给茄子去皮儿,明宁就把缸子端到了她嘴边,宋慧娟放下手里的刀,抬起手就要接住,可她这小闺女只说,“喝呗。” 宋慧娟的手便没有抬起来,由着她端着茶缸子喝了两口,才道,“好了,好了。” 陈明宁端着茶缸子没放到堂屋,直接走到院子里问挑麦子的陈庚望,“喝茶不喝?” 陈庚望手里的挑子一收,右手就伸了过去,接到手里,仰着头喝了个干净,又重新递过去。 陈明宁接过来,人没走,又问,“还喝不喝了?” “不喝了,”陈庚望重新弯着腰做起活儿来,“倒点放缸子里凉着。” 陈明宁听了,端着茶缸子回了堂屋,提起桌上的暖瓶倒了大半缸子,才进了灶屋。 “去外头坐着,”宋慧娟见人又进来了,要把她撵出去,“屋里热儿,去外头。” “还成,”陈明宁受得住热,至少比她娘好些,她知道她娘是最怕热的。 锅里塞了木头,不用人时时看着,宋慧娟这边切好茄子,裹上一层白面,锅里倒些油一热,夹着茄子往里一炸,金黄的茄子块儿就飘了上来。 “尝尝,”宋慧娟看着坐着灶下的小姑娘,给她夹了一块儿。 “二哥指定也想吃,”陈明宁塞在嘴巴里嚼着,她二哥打今年暑假就不回来了,参加了工作的人从此就没有寒暑假了。 “过年哪有茄子哩?”宋慧娟把锅里的油舀出来,笑着说,“他自己会做了,想吃在外头也能做。” “那不一样,”陈明宁站起来又拿了一块塞进嘴里,“二哥做的跟你做的不一个味儿。” 宋慧娟把油盆放到桌上,把料儿倒进锅里,“一样的法儿,有啥不一样哩?” “我也不知道,”陈明宁说不出来原因,但她知道有一点,外头自己做的和她娘就是不一样,以后家里就她能吃上娘做的烧茄子了。 “明守她娘!” 宋慧娟刚把茄子下了锅,听见老贾喊,便对灶下的明宁摆手,“去看看你贾婶子找我干啥哩?先跟她说我等会儿过去。” “诶,”陈明宁当即跑了出去,瞧见站在门口正招手的贾婶子,“婶儿,我娘正做饭哩,您有事?” “电话,”老贾指了指自己手上握着的红色手柄。 陈明宁立刻跑过去,直接把那电话接了过来,问,“谁啊?” 电话那头说,“是我!” “大哥!”陈明宁简直要跳起来了,她大哥这是头一回往家里打着电话让她接住了的,但她很快就说,“娘正做饭哩,有啥事你跟我说。” 那边陈明守望着头顶的窗户,对电话那边说,“咱明宁当小姑了!” “真的!”陈明宁也顾不得她刚刚说的话了,放下电话就朝家里跑,把电话随手就放在了桌面上。 老贾在一旁没听见人说的啥,见人直接跑了,拿起电话还没问就听见那边还在说,“明宁,等会儿……” “明宁回家了,”老贾大抵能猜到是来的好消息,她笑着说,“许是去喊你娘去了,你先别挂。” “成,”陈明守也能猜想到他这个小妹妹的模样,便站在电话亭继续等着她。 那边陈明宁欢呼着跑进了院子,大喊,“娘,大哥的电话,大哥的电话。” 宋慧娟这时刚把茄子盛出来,还没端到案桌上,听见她喊着进来,高兴的简直要跳起来,把碗放到案桌上,擦了手就问,“咋了?” 陈明宁太高兴了,“我当小姑了!” “啥?”宋慧娟眨了眨眼,反应过来,问她,“你大嫂生了?” “你去接电话,大哥还等着哩,”陈明宁点着头把人拉出来,“就说了一句,我还没来得及问哩。” “傻闺女,”宋慧娟笑她还是个小孩子,跟着她就去了老贾家,朝人点点头,立刻接过来那个红手柄,“明守不是?” “是我,娘,”一直等着的陈明守立刻应道。 宋慧娟不大确定,问,“咏秋生了?” “生了,”陈明守也是欢喜,把人送回病房,瞧着他们娘俩睡着了,这才出来给他娘报个信儿。 宋慧娟听到她大儿亲口说,心里才敢确定,“啥时候的事儿啊?” “三点多,”陈明守还记着时间,“晌午我回去吃饭,正准备出门哩,她说肚子疼,我就把人送到医院来了。” “也快,也快,”宋慧娟虽然只听了几句,也能想象得到那些着急和害怕,但好歹时间拖得不长,半天孩子就落了地,头一胎算是很快的,“咏秋咋样?” 陈明守的欢喜还挂在脸上,“睡着了。” “你没事去给咏秋买只鸡炖炖,”宋慧娟立刻交代给他,“过一天再给她买条鱼,她才生了孩子,身子还虚……” 陈明宁听她娘唠唠叨叨讲了一大堆,眼看着要挂电话了,她直接就趴了上去,问,“大哥,是小侄女儿还是小侄子啊?” 陈明守也是欢喜过了头,明宁不问他还真没想起来,“小侄子!” “小侄子?”陈明宁又问了一遍,“不是小侄女儿?” “是小侄子!”陈明守知道她的小心思,年关时几人凑在一起说话,明宁那时就盼着得个小侄女儿,小培青那个小侄子平常看着老实,真闹起人来也让她头大。 挂了电话,陈明宁露出自己的失望,她盼了这么久,“咋是小侄子哩?” “傻闺女!”宋慧娟拍了下她,“侄子也好,你大嫂长得好,男娃随娘,以后差不了。” 得了这个大好消息,宋慧娟还没晕,喊明宁,“回家拿钱去。” “拿啥钱?这是好消息哩,先回去跟大哥说一声,”老贾也知道了这个消息,同样欢喜。 “那我先回去,”宋慧娟点头,“等会儿教明宁送过来。” 老贾摆摆手,“去罢,去罢。” 那边陈明宁跑回家还没顾得上跟陈庚望说,还记着从里屋拿了钱要送过去,可抬头就见她娘回来了。 宋慧娟立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陈庚望,“老大家里生了!” 听闻这个消息的陈庚望撂下手里的挑子,回过头问,“男娃女娃?” 刚送了钱回来的陈明宁一听,立刻接道,“女娃!” 宋慧娟还没开口,被她拦住,噘着小嘴说,“就是女娃!女娃咋了?女娃就不是大哥的孩子了?” 这几年陈明宁从她大姐接收到的信息是越来越多了,她的思想也不是从前的老一套了。 “咋不是?”宋慧娟拍她,瞧着她这样子再说下去非得跟明安一样,不闹一场是不成的。 “男娃女娃都好!,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好!” 第235章 陈庚望知了消息,沉了这么久的脸上终于见了笑,身上的干劲儿更足了。 小麦该交的交,该留的留,翻了土,浇了水,地里的玉米又种下,人才稍稍得了闲,天儿愈发热,陈明宁也放了伏假回来。 晚间吃完饭,宋慧娟跟杨春丽孟春燕一块儿坐在树荫下遮遮凉,瞧着老贾朝她喊一声,“嫂子,大哥在家不?如英来电话了。” “去前头了,”宋慧娟听到陈如英来了电话还没站起身,旁边坐着的明宁就朝她点点头,“我去喊。”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91节 宋慧娟见人去追,还是站起来看着她拐进前头的小巷子去寻人,没一会儿就见陈庚望出现在了路口,陈明宁也跑了回来。 宋慧娟这才重新坐下,孟春燕自然是亲眼看着人进了老贾家里,不免好奇,低声跟宋慧娟说,“去俩月了,这时候来电话干啥哩?” “谁知道?”宋慧娟不想操心这些事儿,对回到她身边的小闺女说,“回去睡罢。” 陈明宁也没什么事儿,点点头进了院子,她娘每晚吃了饭都要拉着她出来坐会儿,怕她熬坏了眼睛。 他们几个妇人坐了会儿,也没什么话了,纷纷抱起怀里的小孙子回了家。 宋慧娟也没等陈庚望,留了门,先行回了里屋。 陈明宁也不困,拉着她娘的胳膊,嗅着她娘身上的味道,觉得很安心。 但宋慧娟是怕热的,不仅勾起了床帐子,手里还得摇着蒲扇,连对面的那扇小窗户也没关,总得进进风。 陈庚望回来的时候他们娘俩还没睡下,等他进来刚坐下就说,“明儿我去南平。” 这话把躺在大床上的娘俩都惊了一下,陈明宁直接就爬了起来,问,“去接奶回来?” 陈庚望没有言语,只是坐在那小圆木床上。 天色黑,没拉灯,宋慧娟也瞧不清楚对面的神色,但她猜想既是陈如英来了电话,许是张氏不愿意在那儿待了,教陈庚望去接也是合情合理的。 “我也想去,”陈明宁攀着她娘的身子,伸手拉开了床边的细绳子,那上头连着能照亮整个屋子的白炽灯。 闻言,宋慧娟便皱了眉头,给她拉了拉身上的小被子,不由得劝她,“你跟着去啥?跑那么远。” “我还没去过哩,”陈明宁不肯轻易放弃,拉着她娘的胳膊就开始争取,“正好我放假了,在家也没事,而且南平离大哥那儿可近了,你也去,咱去看看小侄子。” “你都是在哪儿知道的?”宋慧娟听她说说头头是道,低头看着趴在她身上的这个说起话来还是孩子模样的小闺女。 “书上啊!”陈明宁眨着眼睛诱惑她娘,“咱也去罢,反正家里也没事,你不想见见小侄子吗?” 宋慧娟不想跟着去折腾,也不是直接就去南定,路上还是跑去南平,够折腾人的。 陈明宁见她娘说不动,当即就转换了对象,裹着小被子露出脑袋对着她爹一句句说,“你哩?你也不想见见小孙子?你要是不去见见得等到过年了,好像还有好几个月哩,到时候他可不认识你……” 陈庚望看着她趴在那妇人身上朝他不停的眨着眼,也不应声,等她絮絮叨叨的一条条的说了好些,才点了头。 陈明宁见他点了头,立刻欢呼,“还是爹好!” 宋慧娟笑着看倒在她腿上开心的打滚的小闺女,不禁感叹,“傻闺女!” 等她爬起来,宋慧娟才道,“灭灯了!” 说着,一探手拉着那根细绳子,往下一拽,听得头上响一声,屋子里啪的就黑了。 陈明宁抓着身上的小被子,一时半会儿睡不着了,“明儿几点走啊?” “咋也得吃了饭不是,”宋慧娟哪里知道,她只是想着不能空着肚子离家。 陈明宁的问题一下子都冒了出来,“那先去南平接奶还是先去大哥那儿啊?” 这话自然是问的陈庚望,他也没睡,“先去哪儿都成,明儿去了车站看看票再说。” 没得到准确的答案,陈明宁也不气馁,她又凑到她娘身边,她又发愁了,“我还没给小侄子买见面礼哩。” “你想拿啥见面礼?”宋慧娟笑着问她,伸出手比划给她看,“他那小一点儿,等他年关回来,你抱着他玩儿就成了。” 陈明宁摇头,“等他长大了也该像培青一样缠人了。” 宋慧娟经她这么一提醒,也想起来自己这些日子只给小孙子做了几身小衣裳,别的再也没了,只能让陈庚望明儿去的路上给买些带上了,总不能就拎着这几身小衣裳去,怎么也得再买点儿,这是他们做长辈的心意。 夜里睡得晚,第二天人就犯困,宋慧娟看着里侧还闭着眼睛的小闺女,下了床将床帐子放了下来。 进了灶屋,照常做饭,陈庚望坐在灶下烧锅,宋慧娟想起来便提了一句,“路上你记着买点东西,鱼得买几条,再看看外头那小孩的衣裳,买几身厚点的,我也没想着这回事儿,衣裳才做了五身,你拿着给老大家里,冬天的衣裳等收了棉花我再做。” 陈庚望听她说完,才知道她这是没打算跟着他们爷俩去,但他没问,只道,“你路上看着买,那东西谁知道买啥?” 这一句话就把妇人一起推了上去。 宋慧娟手里切菜的刀一顿,回过身说,“你带明宁去就成了,我跟着去也没啥事。” 陈庚望听她还是不肯去,皱了眉头便有些不大耐烦,“就你说的那些,去哪儿买都是个事儿。” 陈明宁扎好辫子,跑了出来,站在石台子前洗漱听了半天,才伸着脑袋问,“娘不去啊?” 宋慧娟见她的模样就知道她也来故意凑热闹,不免叹气,“去那么远不是瞎跑?我在家——” 陈明宁吐了嘴里的牙膏沫子,来不及漱口就道,“大哥肯定想你了!你不去在家里干啥啊?家里又没事了,还不如跟着我和爹去看看哩……” 陈明宁越说越激动,端着牙缸子就进了屋,一屁股坐在她娘身边。 宋慧娟听她说了半天,看着她那沾着白沫子的小嘴儿叭叭不停,推了推她,“先去刷了牙再说。” “那你去不去啊?”陈明宁不动。 “去!去!”宋慧娟见她盯着自己,只能松了口。 “早说就好了!”陈明宁端着牙缸子跳出了门槛,灌了一口水吐在地面上。 宋慧娟等这父女俩吃了饭,还没收拾好灶屋,就听明宁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个蓝条裙子,问,“穿这个好不好?” “好!”宋慧娟回头看了眼,那裙子还是前俩月明实回来刚给她带回来的,宋浦为做的就是这衣裳生意,往年都是他年关时回来一块儿送过来的,今年明实跟着他干,就托明实一块儿捎回来了。 陈明宁看她娘一点儿也不在意,也不气,跑进屋自己试去了。 等宋慧娟这边收拾好带上门,把那几身小衣裳放在包袱里,转头就瞧见她那小闺女从箱子里扒出来件新褂子给她,“你穿这个。” “穿哪个不成?”宋慧娟看了看自己身上一如既往的深蓝色的褂子,没瞧出什么污脏。 “这个好,”陈明宁把手里的衣裳塞给她,“你去换上,好不容易出个门,咋还穿这个哩?” 说着,把人推进了里头。 宋慧娟看了看手上的紫色褂子,还没换上,那小脑袋又探了进来,手上又拎着东西塞了进来,“还有这个裤子。” 宋慧娟接下,又听着她那小闺女去折腾她爹去了。 等宋慧娟换了衣裳出来,就看见坐着门口等着她的那父女俩了。 陈明宁看着焕然一新的她娘,从头到脚,又把手上的鞋递过去,“这个也得换!” 宋慧娟被她拉着坐下又换了鞋子,不免叹气,“就这还不折腾!还没出门就教直不腰了。” “好不容易就出一回门,”陈明宁站在她娘面前,仔细打量了下,才满意的点头,朝外头就喊,“爹,过来看看!” 宋慧娟见她胡闹,立刻站起了身,“再不走还不晚?” 说着,提起她装好的小包袱就掀了帘子出了门。 陈明宁瞧着人也不管她了,似乎真生气了,忙拎起自己的小背包就跟上去,“等我!” 陈庚望倒被留下关门了,他瞧着前面那站在门口朝他招手的老来女,人急得直打转,“爹,快点!快点!” 他倒不急,转头带上门,又去了茅房,门口的陈明宁看他慢条条的,探着脑袋看了看站在外头跟人说话的她娘,心里也不急了。 等陈庚望出来,那娘俩又好了,他那老来女拉着她的胳膊,脑袋凑上去不知道跟她说了什么,那妇人笑着点了她的头。 明宁早两年已经长得比那妇人还高了,可人还是那小孩性子,一路上拉着她不松手,坐了车也靠着她睡了一路。 中间停车休息,宋慧娟把歪在她肩膀上的小闺女叫醒,“去上个茅房不去?” 陈明宁迷迷糊糊的透着窗户看着外头陌生的地方,脑子一时还转不过来。 “走,”宋慧娟把人拉起来,怕路上就停这么一回,“娘跟你一块儿去。” 陈明宁没瞧见旁边座位上的她爹,就这么被她娘拉着下了车,站在外头一阵风吹来,她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这外头的字儿好些宋慧娟都不认得了,拉着明宁,跟着人群往刚刚陈庚望走的方向走。 好在陈明宁还总算回过了神儿,拉住了她娘,“那是小卖店,咱去那儿,那上头写着哩。” 宋慧娟这时就要听她的了,孩子长大了,见识也多了。 第236章 宋慧娟跟着她这小闺女上了车,这时陈庚望已经回来了,脚边放了三箱东西,许是刚才下车买的。 宋慧娟等明宁进去,靠窗坐下,才跟着坐在了中间,便听身旁的男人问道,“这儿没那小娃娃的衣裳,等到了地儿你再买。” 宋慧娟点点头,心里大约盘算着要给买几身衣裳,还要给咏秋带点儿,连亲家母的也不能少。 眨着眼一直盯着外头的陈明宁指着外头的那块蓝牌子,问,“快到了罢?” 陈庚望看了看手上的手表,“差不多还得半个小时。” 宋慧娟看不懂他手上的那个手表,也没数字,就几条道道,但看着外头刺眼的太阳,大差不差她也能摸出个时间,瞧着快十点了。 又过了会儿,就听前头的司机喊一声,“都回来了罢?” 无人应声,司机便道,“走了!” 说罢,便瞧着那车门一关,身下的车调转车头,重新上了路。 南定离南丘还不算太远,果真如陈庚望所说,又行了半个小时,车停在了一个站台前,前头的司机喊道,“南定到了!” 闻言,原本坐在车上的许多人都陆续站起了身,拎着包袱往下走,宋慧娟也紧紧拉着明宁跟在陈庚望身后下了车。 看着脚下的一条水泥路,却不知通向何方,身前身后是郁郁葱葱的大树,大树后头隐约露出些房尖尖儿,人站在这里显得极小,宋慧娟谨慎的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但陈明宁却是全然不同,她指着左手边,道,“那儿有人。” 宋慧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远远的能瞧见一间小房子,四周挂的五颜六色的,前面展着一个摊子,上头放了好些张报纸。 陈庚望已经抬脚拎着东西往前走去,宋慧娟忙拉着身后还转着脑袋东看西瞧的那个傻闺女跟了上去。 陈庚望放下手里的东西,凑近窗口,“这儿能打电话不?” “能,”里头坐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女同志,手里也拿着份儿报纸,头也没抬,“号码。” 陈庚望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展开后便见上头写着两串数字,底下还写着几行字,他报出了七个数字,等人一个个按过,直接就把话柄递了出来,“通了。” 宋慧娟紧紧牵着明宁跟在陈庚望身后,听得他重复两遍,又朝人女同志借了支笔记下来,不知那边又说了什么,才点着头,道,“知了,才下了车,都来了,等会儿就到了。” 等挂了电话,陈庚望掏出钱,问,“同志,多少啊?” 那女同志放好话柄,“五毛。” 陈庚望将手里的钱递过去,又问,“这儿离向青苑还有多远?” 女同志这时才抬头,伸出手指给他看,“从前头坐26路公交车,三站就到了。” 宋慧娟也顺着方向看了看,等陈庚望跟人说完,拉住她那活像只要张开翅膀飞走的小鸟的小闺女,急忙忙跟了上去。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92节 等了十来分钟,才瞧见一辆跟他们坐的那汽车一般大小的车由远及近停在面前。 陈明宁远远瞧见,已经站起了身,等车门一开,人立刻就往上走。 宋慧娟还没顾着喊她,小姑娘已经朝她招手了,“上来!上来!” 宋慧娟看了看拎着东西也往前走的陈庚望,才跟着他上了车。 车上的人不比他们来时坐的汽车人少,年轻年长的都有,抱着孩子的,拎着菜篮子的,还有那小娃娃们。 陈庚望跟售票员说了地址,买了仨人的票,抬头便寻那道紫色,灰紫不比小姑娘身上的浅蓝色显眼,但陈庚望还是一眼瞧见了被拉住坐下的人。 “爹!” 还是他那老来女瞧见了他,朝他招着手。 陈庚望点点头,拎着东西挪到俩人面前,坐到了他们前面的空位上。 三站地,不远,走走停停,跟着陈庚望下了车,宋慧娟停住脚步,在四周寻找着买衣裳的店铺。 陈明宁一回头,见她娘没跟上来,忙喊道,“娘,走罢!” 宋慧娟收回心思,几步跟上去,对前头的男人说,“还得找个店哩,给咏秋她娘俩得买几身衣裳哩,还有亲家母……” 陈庚望没等人说话,也停下了步子,身后的那娘俩也停下了,仨人看了半天,没寻见啥衣裳铺子。 倒是他们那小闺女一点儿也不怕,松开她的胳膊,直接走到前头一家小卖店,不知跟人说了什么,兴冲冲的跑回来,指着前面的岔路口,“那里头有。” 宋慧娟还没应声,就被她拉着往前走。 没走多远,这条小路一过,前面反而出现了个更大的地儿,透明的大窗户一个接一个,从外头一眼就能看见里头的衣裳,大大小小,琳琅满目的,少说这一排也有十来家。 宋慧娟被这样的铺子绕得头晕眼花,陈明宁却像只冲进花园子里的小蜜蜂,拉着她娘一下子就扎了进去。 看了一家又一家,跟在这娘俩后头的陈庚望渐渐皱了眉头,等他们一出了这家铺子的门,就道,“还不够?再不去都啥时候了?” 还沉浸在逛街的陈明宁顿时就停住了步子,宋慧娟看了看手里拎着的袋子,只道,“够了,够了。” 陈明宁看着她爹的那霸道样儿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能悻悻的跟着她娘走在她爹身后。 三人走出这条小路,沿着刚才下车的那条路继续往前走,直到瞧见路边的牌子上写着向青路。 陈明宁一眼就看见了路对面的人,不由得举起胳膊来,“大哥!” 陈明守听见她的声音,立刻也寻见了人,瞧了瞧两边的路,小跑着就冲了过来。 “明宁!”陈明守摸了摸明宁的小辫子,又忙接过他爹娘手里的东西,“你跟爹来咋还买东西哩?” 宋慧娟笑笑,“头一回来,再说亲家母还在哩,她抛下家里,这么远来伺候咏秋,算是担了我的活儿哩。” 陈明守也知道这个理儿,但让他爹娘来一趟还带这么些东西,也是他自己心里过不去。 宋慧娟一眼就能看出来他的心思,便问他,“咏秋这几天咋样了?” “好多了,”陈明守和俞咏秋这些日子虽有繁忙,但新当父母亲的欢喜还是弥漫在心底的,瞧着孩子一天一个样儿简直新奇得不得了,“毛毛这几天比之前好玩儿多了。” 毛毛是俞咏秋给他们的孩子起的小名儿,有时候闹人的时候就唤他小毛头。 陈明宁还是第一次知道她这个小侄子的名字,有些惊讶,“毛毛?” “你大嫂给他起的小名儿,”陈明守提起来立刻就能想到那个软软乎乎的小娃娃。 “大名儿哩?”陈明宁点点头,也对这个毛毛生出了好奇。 “大名儿还没起哩,”陈明守说到这儿就看向了走在他们前头一步的那道身影。 宋慧娟也是这会儿才知道她这个小孙子只给起了个小名儿,看她这大儿的模样,许是那大名儿还等着陈庚望给拿主意哩。 这时候不比他们那三十年前了,那时明守明实的名字都是要老陈头取的,但这几年谁家新得的孙子哪个轮到家里作爷爷取,都是人家父母自己就拿了主意的,连培青也是明茂自己给取的。 至于他们家这个小孙子,不用宋慧娟问,也能知道陈庚望是没准备的,他也是端着一辈人不管两辈事的人。 宋慧娟瞧见那前头的人只顾着走路,连头也不回,哪里是听不见明守的话,自然知道他这个样子是不愿意插这个手的。 陈明守没等来前面他爹的话儿,便先止住了这个话头,跟旁边的明宁说,“好容易放假了等会儿吃了饭我带你出去玩玩罢?正好你大嫂也在家圈得难受,咱一块儿去。” 陈明宁哪里会不心动,但她看了看前头的人,有点低落,噘着嘴儿,“还得去小姑家哩。” “去那儿?”陈明守看向他娘,无声问询。 “接你奶回家哩,”宋慧娟点点头,“明宁闹着想出来,就想着顺路过来看看。” 这下,陈明守不用想知道前面他爹的步子为何走的那么快了。 “那先回去吃了饭,”陈明守意识到时间不多,脚下也不由得加快速度,“饭也该做好了。” 说着话,一行人进了那向青苑一路走近一座小楼,又跟着上了三楼,陈明守进了楼道便喊,“娘,咏秋。” 眼看着从那南边第三个房间出来俩人,年轻的便是刚坐满月子的俞咏秋,她怀里正抱着个小娃娃,身后跟着的略胖些的便是他们的亲家母了。 那年去练集给明守下礼儿,听他们回来说起过一句,但她从来是没见过那边的老人的。 这是头一次。 宋慧娟忙走上前,喊道,“大妹子。” 梁氏笑眯眯的,一笑眼睛就弯着,“大姐,大哥。” 两人寒暄着,也没忽视旁边的陈庚望,他是见过这亲家母的,笑着点点头。 “明宁!”俞咏秋朝最后面的陈明宁招招手,等人走到身边,悄悄问她,“饿不饿?” 陈明宁摇摇头,她正盯着她大嫂怀里的这个小毛头,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互不相识。 “毛毛,”俞咏秋把人要递给小姑子抱,“这是小姑姑,让小姑姑抱抱罢?” 这时,一家人都进了屋,俞咏秋一说这话,宋慧娟和陈庚望都眼巴巴的看着他们这小闺女,宋慧娟不放心,“可慢点儿,小娃娃身子软。” “我知,”陈明宁坐着不敢动,由着她大嫂把这个小毛头放在她怀里,一点都不敢动弹,抱了一会儿就受不了了,直喊,“娘!” 宋慧娟也眼馋,梁氏笑道,“大姐也抱抱,他可不认生哩。” 宋慧娟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了,起身把人抱进怀里,比着抱他们姊妹几个都小心,对着怀里的小娃娃笑得不停,不住地喊,“毛毛!毛毛!毛毛……” 至于陈庚望则被轮到了最后,看着那妇人抱个不停,看得他坐不住,好容易从那妇人手里接过,抱着也是不敢走动,他抱孩子也是打陈明宁那几年练出来的,从前哪抱过几次? 一家人连饭也 顾不得吃,都围着这个才满一月的小毛头逗个不停,宋慧娟便把她做的那几身小衣裳给拿了出来,“才做了几身,回头给他试试,还有这,是买的,比着家里的料子好……” 不只是这几身衣裳,连同给儿媳妇和亲家母的,宋慧娟也都买了,“我也不知道买啥样的合适,想着买块儿料子,回头拿到铺子里教人做身衣裳,咏秋这年轻的我才不知道哩,明安总说我给明宁买的人不合适,我想着她年年回去都穿红色多,就给你选了块红料子,到时候一块教人做……” 俞咏秋和梁氏哪里会不领这个情,仨人说了好一会儿话,等陈庚望松开打了哈欠的小毛头,一行人这才坐到饭桌上。 第237章 吃过饭,小毛头还没睡醒,宋慧娟临走前进屋看了眼,给他放了个小荷包,才满是不舍的跟上前头陈庚望的步子下了楼。 陈明守跟俞咏秋把人送到楼下,宋慧娟便不许他们再跟着走了,尤其是她这个大儿媳妇,“回去歇着,回头明守得了空去多买点肉给咏秋补补身子。” “知了,”陈明守点头应下,对咏秋说,“你赶紧上去罢,我把他们送到车站。” 俞咏秋便不再跟着送了,站在楼前看着人出了向青苑,才抬起步子上了楼。 陈明守坚持要送,宋慧娟也还是多见见他的,下一次见面还得下半年哩。 未走多远,陈明守没带着人先去车站,反而进了外头卖东西的铺子,不顾他娘的阻拦挑了四箱东西,付了账,“我没法儿跟着去,这些东西您给我稍给小姑罢。” 宋慧娟本就不愿意让他花钱,“你月月的工资还不定够哩,拎回去给咏秋。” “够哩,我和咏秋的工资养那个小毛头一点儿也没问题,”陈明守朝他娘笑笑,不想让她再跟着自己操心。 打他成家那年,他娘便不许他再给她钱了,这两年他也没再把工资都给他娘,也只有年关回去的时候给他娘点儿,他知道她手里没什么钱,做什么事儿都得朝他爹伸手,打小就是那样,他这几年虽然见得不多,可也知道他娘的日子不好过。 陈明守知道他稍微贴补点,他娘在家的日子就能好过很多,至少不能让他娘还像从前他们小时候那样了。 坐上公交车,陈明守把人送到最近的汽车站,买了票,瞧着人上了车,又看着车打火启动,出了车站,驶向那宽宽的水泥路。 这是头一次陈明守站在原地送别他娘,似乎从他小时上学起,留在原地送他离开的人从来都是他娘,他也感受了一次亲眼看着人渐渐远去的不舍和留恋,心里头沉甸甸的,说不出什么滋味儿。 宋慧娟坐在车上未曾回头,唯有陈明宁在车子上了路时还止不住回头看她大哥,等她瞧着站在原地的人被两旁的大树遮挡得一点儿也看不见才回过了头,听着她爹的呼噜声,歪在她娘肩膀上也觉着没什么意思了,便也闭上了眼。 南平离南定更近些,百十里地,个把小时就到了。 听见前头司机喊一声,宋慧娟就拍了拍身旁的男人,“是不是到了?” “还得会儿,”陈庚望睁开眼,站起身伸了伸胳膊,又重新坐下。 等车子重新启动,第二次停车,陈庚望才道,“到了。” 宋慧娟叫醒明宁,跟着陈庚望下车又上车,赶着三点多,寻人问了几次,才终于找到了陈如英给的地址。 巷子里人也不少,六七十岁的老头一堆,聚在一起打牌,老太太们则是坐在旁边的树荫下说着话,瞧着一间挨一间的平房,像是他们县里北关那儿。 路岔口处往里走,零星排布着几棵树,一棵杨树苗下,坐着个身着蓝布衣裳垂头的老太太,那便是张氏。 陈庚望快步走去,“娘!” “老大!”张氏抬头看见了来接她的人,拄着拐杖站了起来。 陈庚望放下手里的东西,先一步扶住了老娘,不想张氏见了他直落泪,即便张氏自己已然掏了帕子去擦,可跟上来的宋慧娟还是瞧见了,但她却是只能装作没看见的模样。 陈明宁自然也看得出来,眼睛泛了红,她也不是那几岁的娃娃了。 母女俩都视而未见,陈庚望扶着人,等她擦了泪才问,“如英在家不在?” 张氏摇摇头,“他俩去店里了。” 陈如英两口子在南平盘了个铺子专卖鸡蛋米面,家里两个孩子也跟着一起都在这儿上学。 陈庚望看了看周遭,问,“离得远不远?” “不远,”张氏指着他们来时经过的那个岔路口,“从那儿往北走,绕过去就是哩。” 陈庚望看着身后敞着门的院子,又问,“忙完回这儿?” 张氏摇头,“先前都在那儿住,这是我来了才赁的房,俩孩子也不常回来,我来了跟着他们净费钱,还不如回家哩。” 宋慧娟知道这或许也是张氏要回去的缘故,跟着出了门的闺女住,还要特意给她赁个房子,就是女婿不说,她心里也是明白自己给添了麻烦的。 更何况是陈庚望了,听着自己的老娘这么说,哪里还不明白,他既然来了,就是要把人接回去的,当下便问,“东西收拾了没?”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93节 “收拾好了,”张氏点点头,回过身看着身后的院子。 陈庚望便扶着人往里走,站在一旁一直未曾言语的宋慧娟提起被陈庚望放在地上的东西,拉着明宁一起跟了进去。 院子里种了两棵树,门檐下堆放着一沓面袋子,推开门,里头是一大间房,一层青布帘子隔开,分作了里外两间,外间放了张小方桌,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个包袱,便是张氏来时带的那个。 宋慧娟把手里的东西放到这小方桌旁,便听外头有了动静,转头去看,正是陈如英骑着辆三轮车回来了。 “大嫂!”陈如英将车停在树下,忙走进屋内,“才卸了货,听见前头的邻居说有人来找哩,我一想就是大哥。” 宋慧娟笑笑,“才到,你那可忙罢?” “就是这会儿还好点,”陈如英看到里头的小姑娘,笑着问,“明宁也来了?留小姑这儿住几天玩玩罢?云霞明儿也该回来了,正好你们出去玩玩儿。” 云霞是陈如英底下的老二,一儿一女,老大打高中没毕业就不上了,跟着他们夫妻俩做生意,老二还是读着书的。 陈明宁笑嘻嘻的,“就出来一天他俩还不愿意哩,要是我留这儿指定得说我。” “留这儿净折腾人,”宋慧娟笑着说道,“学习还紧,回去没几天又得开学了。” “我就说罢,”陈明宁眨着眼跟她小姑示意。 “坐着,”陈如英拉开凳子,提起暖瓶倒了茶递给宋慧娟,转而问道,“明年是不是该高考了?” “还得两年哩,”宋慧娟顺势坐下。 陈如英又给她大哥倒了缸子茶,拉着凳子坐在宋慧娟身边问道,“明守家里生了罢?” “生了,”宋慧娟便将上午拐去南定的事儿说了出来,“想着你大哥正好来,教他给老大家里捎点东西,他拿不准,明宁也闹着要来,正好看看。” 陈如英上午没等见人来,大抵也知道好容易出来一趟,捎点东西过去也是正常的,紧接着她便问道,“男娃女娃?” “男娃,”宋慧娟提起那跟明守长得极像的小娃娃就欢喜,瞧见他就想起了明守小时候一般。 陈明宁补充道,“娘说毛毛跟大哥小时候长得可像了!” 陈如英笑着看向了坐在斜对面的她大哥,没有忽视他面上的笑意,“那回头我可得看看哩!” 毛毛长得像陈明守,而陈明守却是长得像陈庚望,至于陈庚望却是更像张氏些,都道男娃随娘,可明守跟毛毛都是随了爹,只是毛毛的眼睛更像他娘些。 陈如英坐着跟宋慧娟说了会儿话,陈庚望便站起了身,道,“时候不早了。” 陈如英也忙跟着起身,两步上去扶住张氏,拎着张氏的那个包袱的陈庚望说,“车站离得远些,骑三轮过去罢。” 陈庚望没吭声,手上便是将张氏扶上了那辆三轮车,包袱放在张氏身边,他推住了车把,等人坐好,推出了院子。 从始至终,张氏的那个女婿是没有出现的,陈如英只道脱不开身,陈庚望自然说不了什么的。 宋慧娟却是将他那沉了的脸色看进了眼里,陈庚望多少对这个妹婿是有些意见的,上辈子亦是如此。 任楼那边的爹娘走得早,他们俩口子带着孩子出来就是家里没了挂念,平白将张氏接到身边,怎么说也不是那亲生的母子,若不然那电话就不会打回去要陈庚望来接人了。 陈庚望一路上推着车,顺着陈如英指的走路,宋慧娟倒是还跟陈如英一路走着说些别的话,这事儿她只能当着没看见,即使看见了也没什么说的。 到了车站买过票,陈庚望和陈如英才合力将张氏扶下车,这时陈如英露出了离别前的悲伤来,“您回去先歇歇,过些日子我就回去看您。” 在这儿住了俩月的张氏亦是不舍,却不是留恋这里的生活,而是不舍跟自己的小闺女分别,“再忙也得顾着身子……” 宋慧娟眼看着这母女俩难舍难分了好一会儿,陈庚望看着那边开始排队上车的人,才出言打断,“得走了。” 离别的时候到了,陈如英跟着把人送到了车上,陈庚望又把人送下车,对她摆摆手,“赶紧回去。” 等人重新坐下,跟陈明宁一并坐在他们对面的宋慧娟瞧见他那脸色,便知道他这会儿还是生着任楼的气的。 这种事他再气也是没办法,宋慧娟明白的道理,他哪里又会不明白。 南平离南丘稍远些,五六百里的路,等下了车天儿都黑透了,陈庚望便将人带回了东边的小院。 宋慧娟没出声,进了家门就围上罩裙进了灶屋,陈明宁却是跟着她娘也进了屋,坐在灶下给她娘烧锅。 时间紧,宋慧娟只炒了个豆角鸡蛋,煮了一锅杂豆粥,热了五个馒头。 饭做好,宋慧娟手里盛着汤,对灶下的明宁说,“洗洗手去,准备吃饭。” 陈明宁打从南平回来就没咋说话了,她爹的那个脸色她也不是看不见,听见她娘的话,陈明宁才起身走到门边,喊,“爹,奶,吃饭了。” 第238章 堂屋亮着的灯被人拉灭,陈庚望扶着张氏进了来,宋慧娟将那饭菜放到案桌上,由着他们祖孙仨坐下,她才端着汤碗坐到了灶下。 这顿饭吃得安静,陈明宁不闹了,坐在她旁边的张氏也未说一句话,至于陈庚望更不必说。 宋慧娟吃了小半个馒头,没有吃菜,汤倒是喝完了。 虽说今儿跑了一整天,身上疲累的很,但夜里她不能吃太多,吃的多了肚里就涨得难受。 陈明宁吃得快,更是因为她在这儿坐不下,吃了一个馒头,飞快的搅了汤喝净,放下碗就走。 宋慧娟便慢慢的喝着汤,等那俩人吃完,才起身收拾碗筷,对于张氏的去留她是不言语的。 她站在灶前添水刷锅,听得身后的张氏那拐杖触地的声音,紧接着便听陈庚望对她说,“他娘,教西屋腾出来去。” 宋慧娟还未回过身,又听张氏拒绝,“我回去歇。” “天都晚了,”陈庚望坚持要将人留下。 张氏还是站起来了,拄着拐杖要往出走,“去提个灯的事儿。” 宋慧娟瞧着陈庚望又对着堂屋喊,“明宁,教煤油灯提来。” 躲在里屋的陈明宁还是跑了出来,将手里的灯递过去又跑了回去。 陈庚望接过,走到灶下,划开一根洋火柴,点着手里的煤油灯,扶着张氏出了院子。 宋慧娟从始至终都没开口,她只是弯腰刷着锅,做着她该做的一切。 收拾好灶屋,起了热水,喊来她那小闺女洗漱,俩人坐在了灶下泡着脚。 “娘,奶是不是要住咱家了?”陈明宁跟她娘是没什么需要隐瞒的,更没什么顾虑。 “还得商量罢,”宋慧娟没问陈庚望,只是尽力回忆着上辈子的安置,许是还得陈庚望他们弟兄仨商量,但只看今天张氏在陈庚望面前落泪的事儿她大抵也能知道陈庚望的主意,就看那两家肯不肯了。 上辈子去接张氏是陈庚望自己一个人儿去接的,陈庚良和陈庚兴都在外头打工,没跟着去,不过是一个离得远些,一个近些罢了。 当年将人从陈如英那儿接回来时他们弟兄仨商量好的,一家四个月,最开始按着这个法子几家也相安无事,可一年过完,陈庚兴两口子出去做工了,家里没人,就在陈庚良那儿耽搁了下来,孟春燕又哪里会愿意? 至于张氏对着陈庚望落泪的事儿她头先也是不知的,时日到了孟春燕是不愿意再留着人的,陈庚兴两口子又都不在家,这副担子就落到了陈庚望身上。 当晚,陈庚望回来把他们兄弟打的商量一说,宋慧娟也是不愿意的,松开手里的面剂子,直接便问陈庚望,“这是你们弟兄仨商量的?” 坐在灶下烧锅的陈庚望不答,只顾着折手边的柴火。 宋慧娟回过身见他这般模样,心里就猜到他又是在他那两个兄弟面前自己拿主意了,心里气愤不已,当着孩子们的面儿就翻起了那本破烂账,“她最欢喜老三了,有点啥都藏着都要给老三留,就是我这几个孩子她哪个管过?一个糖人多少钱?她只给明宝买一个,明实跟着她缠了一路了,她都不许,不是我亲眼看见,我还不相信,一个锅里吃饭她只给明宝煮一个鸡蛋,明实问我,我哪回说过……” 宋慧娟提起那些往事心里还是又气又痛,看着一言不发默然起身要出去的陈庚望,她就知道他是拿定了主意,任她再怎么说他也是不会改的,心里的委屈一下子都涌了上来,眼中的泪啪嗒啪嗒的就落在了案桌上。 那时家中也唯有明宁一个还没成家,这样大的动静她又怎么听不到,不明所以的陈明宁正带着她大哥二哥家里的小娃娃在外头玩儿,跑进来时只撞见她爹出了院门,进到灶屋看见她娘低着头自己抹泪儿,也心连心的为她娘难受。 “娘,”陈明宁掏出自己的小帕子凑在她娘身边,轻轻的给她娘擦着泪儿,对于引她娘伤心落泪的事儿她这时是不敢再问的。 宋慧娟听得她来,下意识的偏过头去,还极力挤出点儿笑来,装出一副没什么事的模样,眨了眨自己的眼睛,“没事,烟熏着了。” 可陈明宁又怎么看不出来她娘红通通的眼睛,还有那明显的哭腔,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娘,便把那两个小娃娃喊了回来,有他们在便能逗逗她娘。 饭间,宋慧娟没吃几口,只带着俩小娃娃给他们喂饱了,便领着人进了里屋。 照常原是入了夜,给俩娃娃喂了饭,陈庚望要把人送回去的,要不便是他们那俩儿子回来了顺带拐过来把人带回去。 可今儿闹了这么一场,那妇人不开口,直接把人领进了屋,还坐在案桌前吃饭的陈庚望更不会主动提了。 天儿黑下没多久,外出做工的陈明守弟兄俩就回来了,敲开了那扇院门。 打量着全家,也只有陈明宁跑过去开了门,一见着她大哥二哥,陈明宁就抬手嘘了下。 陈明实抬头看向亮着灯的里屋,又看了看坐在堂屋的人,便问,“咋了?” “吵架了,”陈明宁悄声说道,“不知道是因着啥,娘都哭了。” “还能因为啥?”陈明实不用问也知道,能让他娘忍不住生气的除了那一摊子破事还能有什么? 陈明实抬起脚就往里走,陈明守慢一步没拦住人,就听他这兄弟直接就质问道,“你又干啥了?” 这话对陈庚望无疑是直接往他头上倒了桶油,他那样的人怎么能允许小辈这样跟他说话,当即就瞪了眼。 没等他说出话,里屋的宋慧娟也听见动静忙掀了帘子出来拦人,身后的陈明守也拉住了他这个兄弟,宋慧娟忙说,“带着孩子先回去,天都黑透了。” 这不过是将这俩冤家暂时分开的法子,不若然她这小儿非得直愣愣的对上这个同样倔脾气的陈庚望,她不愿意他们父子的关系更僵了。 可陈明实是一心护着他娘的,怎么也不肯就此离开,硬着头还是不动。 宋慧娟忙喊来了俩娃娃,交到她这小儿手里,拉着人就往出走,“赶紧回去,才吃了饭,你们在外头吃没有?” “他又欺负你了?”陈明实被他娘拉着往外走,可他还是不放心,明宁既然那样说他就知道她指定是受委屈了。 “没有,没有,”宋慧娟不能跟他再说,他的那脾气对上陈庚望,不把这个院子点了是不能罢休的。 “你怕他作甚?”陈明实知道她是故意要瞒着自己,对她也生了气,“我给你撑腰,他还能打你不成?” “净胡说!”宋慧娟教他也逗笑了,便把事儿跟他说了,“前儿不是接了你奶回来,说是跟你二叔三叔商量哩,今儿商量半天说是先放这儿养着,你二婶说啥时候等你三叔回来了她啥时候养。” 陈明实太了解他爹的一贯作风了,直接就猜到了,“然后他又揽摊子了?” 宋慧娟点点头,说说到这个地步,还不是把人交给他自己了,谁知道老三两口子准备啥时候回来养人哩? 陈明实听完更气了,“他有能耐自己养,自己伺候,他揽了摊子教你跟着忙活算啥?” 宋慧娟见他又是这般,忙说,“这事儿你可不敢插手,咋个养法都让他们自己弟兄商量,你在外头该忙还忙,家里别操心,咋不能过哩?” 陈明实听得难受,她娘为了他们一次次妥协,一次次让步,可他们的爹从来没为她考虑过,为了自己,为难的只有他娘,打小便是如此,都是他亲眼所见。 宋慧娟把人送到路口,朝他摆手,“赶紧回去。” 那边陈明守从他爹那儿又问了问,他的性子比着陈明实好得不是一点半点,说起话来也是绵气的,陈庚望自然不似方才那般火大了,便将他今天去见张氏时拉着他落了泪的事儿说了出来,“她不愿意跟着你二叔三叔,我能还把她放那儿不管?” 这事儿陈明守等他娘回来也给她说了,可宋慧娟听了还能怎么办,陈庚望拿了的主意,还怎么会改? 但往后这人只跟着他们,宋慧娟还是不愿意的。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94节 没过几天,陈庚兴来了电话,意思是他那儿脱不开身,得先麻烦陈庚望这个做大哥给受受累帮帮忙,他那边一个月拿二百块钱给陈庚望。 这话陈庚望当晚安顿好张氏,在那妇人进屋前,坐在堂屋的那张小圆木床上特意告诉给了那妇人。 宋慧娟听过没应声,拉了灯,取了床帐子,搂着闹着跟她睡的小孙女儿躺在了大床上。 这事不能单给她一个人说,更要紧的是给陈庚良两口子也说一声,但那钱到底给没给,宋慧娟没操心也没再问。 事儿这么办,无非是要堵住孟春燕的口,也堵住她的口。 到底,张氏打这儿往后就住在了他们这边,宋慧娟要伺候的人便又多了一个。 至于这一回,宋慧娟更不操心了,不论她闹或不闹,问与不问,陈庚望拿定的主意是不会改的,那些什么商量的话不过是堵住人闲话的借口罢了。 她心里早有的数,何必再浪费心力? 对明宁她更不想她跟着操心,她只淡淡说,“回去睡罢。” 母女俩收拾好了,便先进了里屋睡,等陈庚望回来,院子里的灯已经熄了,唯有那树上的蝉还叫嚷不停。 夜色幽黑,陈庚望站在院子里随意打了水洗漱,那妇人今日的反应他都看着眼里,却也只能委屈她。 他想,至少比着上辈子好多了。 第239章 接张氏来的头天夜里,陈庚望弟兄仨商量好了,还是当天下午打天黑陈庚良做工回来跟那边陈庚兴去的电话,仍是一家四个月轮着伺候。 陈庚望这边一进院子,就对里屋刚收拾好灶屋才坐下的宋慧娟说,“明儿教西屋腾了。” 宋慧娟静了静,她却是不知该怎么腾,那新木实床是因着明守和咏秋这小两口成家特意做的,还没两年这就要给张氏住,等年关儿媳妇带着小孙子回来了要是知道这回事儿,还不定住不住哩。 三间房,平时孩子们都不在家也显不出什么来,但等到孩子们年关回来,就有些紧张了。 这时已经趴在大床上的陈明宁还没睡,听见她爹的话直接就爬了起来,“等年下大哥大嫂带毛毛回来咋办?” 坐在床边正脱鞋的陈庚望却是头也未抬,淡淡道,“等年下都轮着你二叔了。” 陈明宁想想也是,人又趴下了。 宋慧娟却是不知道他说的这些能不能作得了数,到那时候要是再不愿意了,还能把张氏撵走不成? “床哩?”宋慧娟还是得问问他,难不成真把刚过门没两年的新媳妇的床就这么给睡了? 陈庚望将脚放进盆里,热水浮在脚面上,随意将袜子扔在床尾,“原先那老床不是在西头放着哩?” 陈庚望说的那老床是几十年前这几个孩子小的时候给打的那张,最开始明守一个人睡,到后来几个孩子都轮着躺过了个遍,自打前两年明守要成家,新床占了地儿,那张老床就被移到了西头那间屋子里,放着也许久没用了。 陈庚望发了话,心里便是拿定了主意的,宋慧娟便也没再多问,伸手下了床帐子。 第二天一早吃过饭,陈庚望就进了西屋,看着屋内的床柜打量一番,动手收拾起来。 等宋慧娟收拾好灶屋进去一瞧,屋子里的东西都被陈庚望堆得不成样儿了。 “先教床抬了,”宋慧娟忙把人拦下,“这点儿等会儿再收拾。” 陈庚望闻言放下手里的挑子,站到床尾抬了抬,试图挪动这木实床。 宋慧娟也站到了对面,两手抬住床梆子,道,“先挪外头罢,趁着天儿好晒晒。” 陈庚望试过劲儿,又放下,走到床头,朝东屋喊道,“明宁,来抬床。” 正在东屋刚翻开书的陈明宁听见,立刻起身跑了过来。 “去那头,”陈庚望手上劲儿没松,抬了抬下巴示意。 陈明宁便和她娘站到了床尾,听她爹一声令下,使足了劲儿抬住沉重的大床就往旁边的空地上挪动。 几步路的距离,把陈明宁累得气喘吁吁,直甩手。 陈庚望等人甩了手缓过劲儿,又道,“扶住底下,得倒过来。” 说罢,陈明宁就要弯腰,宋慧娟见了把她拉到身后,“你去推,这儿你托不住。” 下面看似只需站在原地不动,可要稳稳扶住床不晃动,实则是最吃力气的。 宋慧娟两手紧紧扶住床腿,旁边的陈明宁则要抬起另一侧的床腿,至于对面的陈庚望,一手扶床腿,一手抬床腿,一个人就能控得住。 床被侧放,才能从身后的小门穿过,也正是因为侧放,再往上抬就不好抬了,两条床腿,不是太高就是太低。 宋慧娟把旁边站着的明宁赶进屋去,两条胳膊真是生生举着往出抬。 这张大床当年陈明守成家时,可是四个大小伙子给抬进来的,如今却是他们夫妻俩一点点的往出挪。 还好,到底也算是挪出来了。 出了小门进到堂屋也不是结束了,两人又移开正中间的那张方桌子,腾出地儿来才好转方向。 折腾了几遭,好歹是把床放到了院子里。 地儿腾出来了,那张小圆木床也得搬进去,说是小,却也不小,三尺三的床睡一个大人足以,想当年也是塞了他们三四个的。 宋慧娟和陈庚望合力将床抬进了西屋,靠墙放着,离窗边有些远,但放在窗下也不合适。 陈庚望打量了会儿,还是把床放到了里头,说了句,“先空着罢。” 宋慧娟没说话,原本的大床骤然换成小床,这屋子瞧着就是不大一样,好像显得有些空,但原来是放了那架织布机的,所以看着也不显,如今都搬了出去,看着可不就空吗? 但这时候也不会去特意寻些什么来填的,等过几个月张氏走了,这屋子还是得收拾的,这些要移出去的都还得搬回来。 宋慧娟把那柜子里的被褥都一并翻了出来,该晒的的也趁着晒晒,连明实那屋里的都一起抱出来搭在了绳子上。 这些棉花东西但凡人不用,过不了多久就容易有味儿,放在太阳底下晒上一天半天的,再放到那柜子里隔上几个月也不怕,等年关时再拿出来晒晒洗洗,人回来就能用了。 宋慧娟这边忙着晒被子,收拾那屋里的东西,暂且都先挪到西头那边,桌椅不动,也就柜子里的那些被褥料子,放在那木实床上晒晒,回头一并放到西头。 至于那些盆架之类的,宋慧娟也一并给放了过去,这些东西是贴身用的,他们这些老家伙不在意,可年轻人心里不定在不在意哩。 陈庚望早推着架子车去了老宅接人,被褥都是张氏惯用的,衣裳鞋袜也都带着,将人扶上架子车,关了门拉着车往东走。 宋慧娟这边还没忙完,就听见陈庚望喊人,“明宁!” 她从西头出来,瞧见她那小闺女已经跑了出来,对她说,“奶来了。” 宋慧娟随意将手里的料子放到院子里的那张木实床上,快步走过去,弯腰卸下了拦住那架子车的门槛。 陈明宁却是扶住了张氏,把人扶进了院子里才松开。 宋慧娟将门往后一拉,便见陈庚望将停在门前的架子车推了进来,她弯下腰又把门槛重新放回去,自顾自走到石台子前洗了洗手,对站在院子里打量着这些被褥的张氏和站在她身边等着洗手陈庚望说,“进屋罢,我收拾收拾就做饭。” 张氏点了点头,陈庚望却是什么也没说,洗过手就抱起那架子车的包袱进了西屋。 陈明宁瞧着她娘自顾自的走到大床边拿起刚刚放下的料子铺展开,转身又进了她二哥那屋,她自己一个人也没什么趣味,反而觉得不大自在了,便掀了帘子回了东屋。 等宋慧娟忙完出来,瞧见陈庚望给张氏搬了个凳子放在门檐下,对她说,“先坐着歇歇,屋里都收拾好了,累了就进去。” 张氏点了点头,还是拄着拐杖进了屋。 宋慧娟却是从一床床被子里走了出来,看了看堂屋墙上的挂钟,问,“晌午吃啥?” “汤面条就成,”陈庚望明白她问这句话的意思,虽然平日也问,但那更随意些,不过是问他一句,但此时问他,却是要他给个准信儿给拿主意的,他一点儿没猜错这妇人的心思,只道,“只软乎点儿就成。” 他说时并没忽视这妇人的神色,但她也没什么奇怪,只点了头,转身进了里屋,又听到她问,“晌午吃汤面条成不?” 紧接着便听他那老来女说,“不想吃了,吃馍成不?” 只听这话,陈庚望就知道那妇人接下来一定会应。 果不其然,那妇人直接就应下来,“成,给你还炒豆角鸡蛋罢?” 陈明宁直点头,“成!” 宋慧娟见她这样脸上就忍不住笑,“学会儿出去歇歇。” 陈明宁合上书,“那我给你烧锅罢?” “里头热得很,”宋慧娟不愿意让她跟进去,这天儿做顿饭能热出一身汗,“去南边走走去。” 陈明宁起身挽住了她娘的胳膊,“我又不怕热,不成等会儿晒点水洗澡罢?” “那去教盆拉出来洗洗去,”宋慧娟给她找了个事儿做,“这会儿晒还来得及。” 母女俩挽着胳膊出了屋,对上坐在门檐下的陈庚望,宋慧娟瞧着明宁取了盆,去自留地里摘了一把豆角,回来那盆已经放在太阳底下了,她这才进了灶屋开始做饭。 现和面,俩人的分量,锅里烧着水,上头热了两个馒头,炒过菜后,下了面条。 趁着这会儿空闲,宋慧娟把菜盛出来先给明宁盛了点儿,“去洗洗手吃饭。” 坐在灶下的陈明宁便起身出了门,对还坐在门檐下的她爹说,“吃饭了。” 陈庚望睁开眼,走到灶屋门前,看着里头使着筷子捞面条的妇人,回身进了西屋。 等陈庚望扶着张氏进来,宋慧娟已经把那两碗面条端到了案桌上,转身出屋打了点水擦了擦额上的汗。 这顿饭吃得和前些日子刚接张氏回来的那晚没什么大区别,他们祖孙仨坐在案桌前也不说话,埋着头吃饭。 宋慧娟却是怕热,自己则是从篮子里拿起剩下的那个馒头又端着碗出了屋,碗里盛了点儿面汤,馒头掰开放里头,算是有点咸味,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乘着凉慢慢吃着。 饭后,张氏被陈庚望扶进了屋,陈明宁也没事儿,躺在树下的小挂床上,两条腿儿晃晃悠悠,跟她娘一起半躺着。 下午五六点时,太阳快要落山,陈明宁站在这些床被子前使劲儿蹭。 宋慧娟刚收好一床被子,回来就看见她这小闺女恨不得把头都埋进去了,“干啥哩?” “真好闻!”陈明宁还抱着被子不松手。 宋慧娟笑她,取下一床被子往里走,“明儿教你的被子也晒晒。” 陈明宁高兴,“成!” 这个院子,也就明宁在的时候能有点笑声了。 第240章 伏假过完,陈明宁又回了北关上学,原本宋慧娟能清闲些,但如今家中多了个人,宋慧娟想回大宋庄便更不好走了,原本是半个月回一趟,也因此改成了一个月回一趟。 赶着中秋前得回去一趟,陈庚望也得过去,提前从街上买了肉和礼儿。 夜里忙完灶屋里的活儿,宋慧娟带上门进了里屋,便听坐在长桌前的陈庚望说,“给老二家里说了没?”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95节 宋慧娟坐到床边,理着用这几天刚收下的棉花给老宋头做的新衣裳,回答他,“说了,明儿明茂他娘不去回娘家。” 说罢,两人便是无言,至于跟孟春燕说的事儿便是明天他们要去大宋庄,晌午不一定会赶得回来,得麻烦孟春燕晌午给张氏多做一碗饭。 半下午去南边树林子里乘凉的时候,宋慧娟便给孟春燕顺嘴提了一句,孟春燕点头应下,可还是免不得发几句牢骚,“她那又不是瘫着动不了,你就是没点儿主意,大哥说啥就是啥,做顿饭她有啥不成的?先前他爷还在的时候,那做饭洗衣哪样儿干不了?现在不都是你干?” 宋慧娟听她说完,没有反驳,只是苦笑,“先就这么过罢。” “打她去,你还没回去过罢?”孟春燕本身就不情愿伺候她,何况人好好的,怎么就得人跟着不能离身了。 宋慧娟摇摇头,“往后个把月回一趟罢。” “咋叫人住西屋了?回头明守家里回来了还能住?”孟春燕打张氏住到这个院子里,便鲜少过去了,但小培青是见天儿都往过跑的,免不得她要去寻人,自然看了个清楚。 宋慧娟也不知道等年关人回来要是知道了这事儿还愿不愿意住进去,她这些日子过得也难,在院子里坐不下,总想往出走,对这么糟心事儿她是不想反复提起的,“先教今年轮完罢,人住进去了,愿不愿意也没法儿了。” “你啊! ”孟春燕不用想也知道那是谁拿的主意,不禁感慨道,“你这一辈子啊,一天家也当不了。” 听着上门的动静,宋慧娟回过神来,隐约听着那边陈庚望交代张氏,收拾好篮子,走到床边,自顾自低头解了衣裳上了床。 从明宁离了家,这些日子宋慧娟总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从早起一睁开眼就是如此,唯有出了门下地干活的那些时候,她才觉得能喘过气儿来,人好像也是个活的了。 晌午或是晚间回来,人就不对劲儿,直到此时躺在了床上,宋慧娟即使闭了眼人也睡不下,只能熬,熬到她什么时候撑不住了,才会无知无觉的睡过去。 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宋慧娟侧身蜷了腿,等到人躺到里侧,重新平躺展开身子,静静听着不知哪边的青蛙呱呱叫个不停,还有什么蝈蝈儿也跟着凑热闹。 不知什么时候,宋慧娟生出了困意,人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太阳早早露了面儿,光透过那扇小窗户照到了里屋,一层布帘子是挡不住这样刺眼而炽热的光的。 宋慧娟到点就醒,穿衣起身下床,开了门便做饭。 一锅杂豆粥,熬得时间长,豆子又经过一夜的浸泡,出锅时已经是烂出了壳,炒的菠菜鸡蛋,热上几个馒头,都端放在案桌上。 宋慧娟出了门,站在石台子洗着手,坐在灶下的陈庚望已经将西屋洗漱好的张氏扶了出来,两人坐在案桌前吃饭,宋慧娟进去端着汤坐到了院子里凉快会儿。 吃过饭,宋慧娟收拾好灶屋,便提出了那个放好的篮子,这时陈庚望已经推着洋车子站到了院门外。 宋慧娟提着篮子跟上,门未带上,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村口,行过桥,她才提着篮子坐到了洋车子后面。 一路无话,有了洋车子路上的时间就快了很多。 行到大宋庄村口,陈庚望停下车,宋慧娟也随着下了车,两人一前一后往过走去。 路两边的树荫下或坐或站,聚了不少的人,家里闷热,地里也没什么活儿,闲暇时便聚在一起打打牌,说说话,这是庄户人家清闲时最是常见的场景。 陈庚望扶着车子跟人挨个打招呼,有些相熟的还要停下多说上几句,宋慧娟同样,不过是人换成了妇人们。 几百米的小路,也不是几分钟能轻易走过的。 宋慧娟原本走在后头的人却是比陈庚望先一步瞧见了坐在北头跟人说话的老宋头,有人瞧见了她,对他说了一声,便见老宋头朝她看来,看了会儿,确定是她,忙拎着凳子起身朝她走来。 宋慧娟同样往过走,跟那些大爷叔伯们打了声招呼,接过老宋头手里的凳子,随着他推开门进了院子。 父女俩进了屋,老宋头问起她前些日子明宁来时偶然提起的他们三家赡养张氏的事儿,“明宁说四个月轮一回?” 宋慧娟点点头,从篮子里翻出了那几斤羊肉,转身进了灶屋里拿了盆打了水放进去。 留在堂屋里看着他那大闺女避而不答的模样,老宋头哪里不知道她心里的苦,这几十年她哪次回来都没提过一句那边的事儿,更没跟他埋怨过一句,只有那头一年,她回来的那副模样教他吓了一跳,可从那往后再没有过了,唯有从那几个孩子无心的话里他才能知道她在那边的境地。 平心而论,他那个女婿算是好的了,对他也算孝顺,对他这个儿子也是尽心尽力,只是对他这个闺女他不知道算不算好,她心里又有没有埋怨过他? 她那家里的婆母是个偏心的,虽说她从没给他提过一句,可如今却要她跟人面对面住到一个院子里,老宋头看得清楚,她就这一个月没来,可人又瘦了。 宋慧娟放好羊肉进到屋里,把那件小袄拿了出来,“去试试,今年才收的棉花。” “还试啥?”老宋头摆手,“给明守他奶做了没?” 人就住在一个院子里,给他做了,不能不给人家做,这是规矩。 宋慧娟听她爹这么问哪里不知道他的心,点了点头,把衣裳放进了里屋,缓缓说,“做了。” “做了就成,”老宋头不是担心他的闺女不知礼儿,她这么大的人了,连奶奶都当了,他是明白她心里还压着忍着的。 问过这些,老宋头便不再问她那张氏的事儿了,转而问起了明守的孩子,“明宁说长得像明守?” 宋慧娟的脸上也终于浮了些笑,“等年关回来了教明守带来你也见见。” 说过小的,还得嘱咐嘱咐这个老的。 宋慧娟还是记挂着他的身子,怕他有个万一,瞧着桌子上那几包药,问他“药吃了咋样?” “好点儿了,”老宋头也看了一眼那药包。 老宋头前些日子晕了一回,碰巧明宁跟陈家沟的小女娃出来玩儿,顺道给他捎了点儿宋慧娟晒得干菜,送人走的时候起身没站好,还好当时有人在,当即喊了宋浦生来给送到了前头的诊所里。 这件事还是教宋慧娟知道了,即使老宋头和宋浦生百般嘱咐不许小明宁回去跟她娘说,可纸是包不住火的。 宋浦生带着老宋头去拿药挂针的时候教陈家沟的人碰见了,回来跟陈庚望一提,宋慧娟哪里还能不知道。 没等她回来看人,宋浦生就去安她的心了,“啥事儿都没有,先生说是人老了正常的很,吃点药就成。” 因此,宋慧娟便没有回来,这才等到中秋赶了回来。 晌午,谷正芬和宋浦生也来了,算是陪着陈庚望吃顿饭。 吃过饭,宋慧娟又仔细问了宋浦生,他还是那套说辞,“药吃了他说好多了,回头我再拉着他去看看。” 宋慧娟的心稍稍落了地,但心里还是记着的。 过了中秋,地里的玉米又收一回,种下大蒜小麦,还有些红薯没到时候。 地里该忙的不能耽误,家里那弹好的棉花也得做,宋慧娟得了闲就开始给小孙子做衣裳绣鞋绣帽,都是过冬的衣裳。 她还是盼着孩子们的。 进了年关,四个月也到了,陈庚良来请张氏过去住,陈庚望却说,“等过了年再去,这几天冷得很。” 宋慧娟坐在一旁不言语,心里却是对陈庚望说出这样的话并不惊讶,她只是不知道年关了咏秋带着孩子回来该怎么办? 陈庚良也明白,他那儿跟明茂是分了家的,屋子足够,便道,“这都年关了,该腾出来收拾收拾了,回头明守回来咋住哩?” 这么说,陈庚望却是没法子再留人,兄弟俩一人扶住架子车,一人扶着张氏上了车,包袱一并放在车上去了陈庚良那边。 人走了,宋慧娟却仍是闲不下来,这屋子还是得收拾的,说到底她还得怕咏秋回来了会介意。 费了几天的工夫,被褥都重新晒洗,那木实床也重新挪了进去,可是折腾够了。 宋慧娟坐在窗边,拿着针线的手有些抖,一时控制不住,小小的针落到了被子里,她也放不下手能捡起来。 干脆由着它抖了会儿,宋慧娟按着手捏了几下,从那白花花的棉花里寻出那根银针,扎在线团子上,一上午没再摸。 隔天,宋慧娟对着光穿了线,继续低头缝着那身小衣裳。 进了腊月底儿,孩子们就都回来了。 陈庚望稀罕的很,日日抱着毛毛不松手,连宋慧娟也轮不上,站在一旁干看着着急。 俞咏秋见了,给小毛头换了尿布便把人直接放到了她怀里,宋慧娟欢喜得很,抱着沉甸甸的这个小孙子满眼都是笑。 陈明宁见了夜里就不愿意,“你只稀罕毛毛了?” 宋慧娟笑她,“哪会只稀罕他哩?娘最欢喜你了。” 陈明宁抱住了她娘的胳膊,“那就成。” 外头陈明安可得不愿意了,“我哩?” 宋慧娟直叹气,“也稀罕你。” 一个人睡在窗边的陈庚望听他们娘仨没完没了,一时也睡不下。 人一回来,宋慧娟还是主动给咏秋说 了,总不能瞒着她。 俞咏秋听了,愣了会儿,又笑着说,“我跟明守回来也住不几天,教奶该住住。” 宋慧娟没法子,这事儿陈庚望是不会说的,只能她说,儿媳妇的脸色她自然都看在了眼里,可也是没办法。 夜间,明安也问,“咋用西屋了?” 宋慧娟答不上来,也不能让她再问下去,陈庚望还坐在对面。 可陈明安一点儿也不怕,直接就对她爹说,“您这事儿办的不好,嫂子这回是没说啥,她要是说啥了您也说不出话,就是睡西头那间也比睡这屋强。” 陈庚望听她说完,一言未发,抬头瞪了她两眼,湿着脚趿拉着鞋就出了屋。 宋慧娟叹气,陈明安却是还不当回事儿,反而对她说,“您就是不说他他才这么干的,以后他办错了事儿该说就得说!” 陈明宁听得直笑,咯咯地笑不停。 第241章 过了年,孩子们又离开了家,陈庚兴两口子还是走了,剩下的那四个月又轮了回来,对外仍是说他按月拿钱,但到底拿没拿没人知道,只有陈庚望自己心里有数。 半下午南树林,孟春燕问,“老三说这四个月二百,拿了没有?” 宋慧娟只顾着低头做手上的针线活儿,不用她回答,孟春燕转而自己便说道,“怕是你也不知道罢?” 宋慧娟听得她这般口气,忍不住抬头笑了,“拿多拿少我都不在意,我又何必去问哩” “你可是心大,”孟春燕搂着怀里的小孙女看着她这还低着头给那偏心的张氏做衣裳的嫂子也是无奈,“就你这还给她做衣裳,不可着你欺负还说不过去哩。” 宋慧娟叹了口气,“我给明守他姥爷做了,咋能不给她做?往年分家过我不给她做还说得过去,她这来了,我还能不给她吗?” “要我说就不给她做大哥也不能说啥,”孟春燕桥着那对面站着与人说话的陈庚望,恨恨道,“咱这几个孩子小的时候,她带过几天,做过几身衣裳?不就生下来给做了一身吗?那孩子还都不长个了,就指望着她那一身了?” 宋慧娟哪里不知道她心里的怨恨,上辈子她不也是如此,仔细想想,即使这辈子她心里也都没能过得去这道坎儿,她如今不过是为着他们几家的脸面罢了。 至于陈庚兴说的那钱,她一句话没问陈庚望,即使他们两口子真拿了,依着陈庚望那性子还真的会要不成? 心里早有了数的,何必再去问一遍确认哩? 该做的衣裳她仍做,饭也没忘,住在一个院子里,宋慧娟把她这个儿媳妇的本分该尽的都尽了,只是她自己的那颗心,似乎被这些规矩压住了。 但凡在那院子里,她就觉得心里沉,若是待的久了,就像要那缺了水的鱼儿,张着嘴却喘不过气来。 这样的生活不是只检查几个月就能过得去的,陈庚兴两口子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回来专为伺候这个老娘的,他们正忙着挣钱给明宝成家哩。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96节 一年又一年,张氏一年里八九个月都得住在西屋,宋慧娟一推门就能瞧见人,哪里是几个月的工夫? 也许是因着这般,第二年年关俞咏秋没带着孩子回来过年,陈明守打了电话来说外头忙他们脱不开身,等十五再回来。 满心盼着他们回来的宋慧娟听到她大儿亲口这样跟她说,脸上的笑就僵住了,却还是下意识的维持着,对那边的孩子说,“忙就别回来了,怪折腾的,忙也别忘了好好吃饭……” 能想到的宋慧娟都唠叨了一遍,等手里的电话没了声响,宋慧娟脸上的笑还是勉强维持着,和老贾说了几句,将钱掏给她,转过身时那脸上的笑才终于是再也端不住了。 一脚深一脚浅的回了院子,她这时还没想到是因着什么,可心里的失落是瞒不过去的。 陈明安见了她娘没精打采的模样,与方才去接电话的欢喜截然不同,她便问,“大哥说啥了?” 宋慧娟撑着劲儿坐在灶下,默默拿起一根树枝子往灶里塞,轻声说,“年关他俩忙,等十五再带毛毛回来。” 陈明安听罢先问,“大哥说的?” 宋慧娟没应,陈明安随即又问,“就这么说的?” 宋慧娟只点了点头,仍没说话。 陈明安便明白她娘眼下这般失落的缘故了,她一听就知道这是借口罢了,也只有她娘不明白。 到了夜里吃过饭,宋慧娟把明守来的信儿也跟陈庚望说了,可陈庚望听了直接就瞪眼,二话不说就蹬了明宁给他端进来的洗脚盆,披上袄就出了屋,那门被他推得咯咯直响。 宋慧娟不免摇头叹气,弯了腰把那盆端了起来,她不晓得他生这么大气是为何,孩子事多不回来,作爹娘的还不得体谅,哪还能跟孩子生气? 坐在灶屋洗脚的陈明安自然看见了那怒气冲冲走出院子的她爹,见她娘来,便擦了擦脚起身问,“您跟爹说了?” 宋慧娟坐到案桌前的那张长凳子上,也是为难,“不跟他说能成吗?前几天赶集还专门给毛毛买的小鼓。” 陈明安知道她娘还是不明白,干脆就直接说了,“爹又不是生您的气,要说也是他自己办的事儿,嫂子不愿意回来他不也是只能干生气。” 宋慧娟这会儿才听明白她的意思,莫不成这是咏秋的意思,可她还是没全然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咋这样说哩?这几天忙,再说等十五还回来哩。” “您忘了?”陈明安坐在了她娘身边,细细跟她说,“哪个学校不放假哩?不说咱这儿的小学,就是大学,这可是过年,大哥就算是今年才调得学校,可到底也是老师,学生过年不回家?十五回来不得当天回?” 陈明守今年伏假来过信儿,调了新学校还是当老师,俞咏秋同他原本也是一个学校的,现在成了俩学校,这事儿宋慧娟还记得。 眼下听明安讲完,宋慧娟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陈庚望那样生气,他是知道这个理儿的,一听就知道了。 “还不是爹办的事儿?”陈明安可不想她娘再难受,“去年我就说了,那西头该住随便住,不知道爹是咋想的,非得教人住西屋,嫂子咋还会愿意哩?去年那是回来了才知道没办法,今年人家就不愿意回来,他能啥法儿?” 宋慧娟这时才明白缘由,可家里这个样子儿媳妇不愿意回来也是情有可原的,去年她就担心,原以为这事过去了,可今年人直接不回来了,她也没法子。 至于陈庚望,他也只能生闷气,儿媳妇不愿意回来他也真没办法。 夜里宋慧娟睡不下,那靠窗小圆木床上的陈庚望哪里又能睡得下? 明守不回来过年,瞒也不瞒不住,进了腊月廿九,人还没见影儿,便有人问,“明守哩?今年不回来了?” 陈庚望听见这话就生气,可面上还是得装作无事,那蹩脚的借口让他为难,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撑在面子自己给人圆场,“这几天回不来,等十五回。” 陈家沟也不是人人都知道内里缘由的,即使能猜到也不会不给陈庚望面子,孟春燕知道明守不回来的消息后,也不避开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张氏,直接就跟陈庚良说,“你往后可别干这事儿,以后还指着人给你养老哩。” 陈庚良听了闷头不作声,孟春燕该唠叨还唠叨,直道东头的那座小院今年可是不好过了。 事实亦是如此,家里少了个人,这年就过得少了滋味儿,宋慧娟面上不说,心里还是难受的,她盼了一整年,还是没把人盼回来,可她也怪不了儿媳妇,即使那屋子已经腾出来了,她又专门收拾了一遍,可说到底人家不愿意也是正常。 陈明安知道她娘难受,悄悄跟明宁说了,得了空就教她去闹着她娘出去听戏,在家里待着总难免会看到堆在那箱子上给毛毛买的小玩意儿。 外头再热闹,也解不了宋慧娟心里的酸苦,她去看了两场戏就不愿意去了,对明安明宁说,“跑的累人,喊着明实你们出去热闹热闹,看着有啥就买点儿。” 她不愿意去,陈明安又哪里愿意出去,本就是为了哄她才出去的。 过了年又是初二,今年不需等着陈明守了,陈如英也没回来,打了个电话给陈庚望,交代了两句便算了事。 初二一早陈明实就骑出了洋车子,等一家人吃过饭,收拾了东西,便往大宋庄走。 老宋头没料到他们初二就来了,等人都进了院子还没瞧见明守,便问,“明守回娘家了?” 宋慧娟牵着菲菲,笑了笑,道,“这几天忙,等十五回来。” 老宋头没再问,似乎也接受了这个说法,其他人更是没再问了。 眼看着就到了十五,宋慧娟失落过,转而又期盼起来。 果真如明安所说,十五当天回来的,当天还要走。 宋慧娟抱着小娃娃听她大儿说过,满心欢喜立刻便被浇灭了,但面上她还是笑着,把这一年给毛毛做的衣裳都收拾了出来,交给咏秋,“走的时候带上。” 陈庚望却是坐在院子里没待多久就出了门,连毛毛也没抢着要抱,那个红色的小鼓被宋慧娟一并放进了包袱里。 吃了晌午的饭,坐下没多久,三四点钟人就要走了。 宋慧娟心里难受,可还是把人送出了门,眼看着人越走越远,她反而抬不起脚回到身后那个孤零零空荡荡却让人喘不上气儿的院子里。 站在门外送人的陈庚望等人一走,抬脚就进了院子,坐在那堂屋里也气,等了好一会儿还不见那妇人回来,他气冲冲站起身,脚还没踏出去就见人走了进来,陈庚望冷哼一声,抬脚拐进了里屋。 还未走到堂屋的宋慧娟见他那副样子也不想与他说话,不知孩子们都走了他还气什么? 孩子们好容易回来了,他倒冷着脸一句话都不说,那脸上的表情教人看了哪还坐得住? 宋慧娟掀开帘子进了屋,也不去看那坐在长桌前的男人,走到床尾拿起那针线篮子,还未走出屋,便听身后的男人冲她喊道,“还做!做的甚?” 宋慧娟听他还恼着气,也不搭理他,也不想听他跟自己发火儿,提着篮子出了屋,自去寻了清净个地方。 被留在屋内的陈庚望见那妇人头也不回的出了屋,气得直拍桌子,在屋里踱着步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出了院门。 到了饭点,宋慧娟才提着针线篮子进了屋,放下东西,不看那躺在床上的男人,自进了灶屋开始忙活着做饭。 陈庚望听得那妇人出来进去,全然不顾他,翻过身将人背到了身后。 就他们这俩人,宋慧娟随意做点就成,熬点红薯粥,炒一碗小葱鸡蛋,热俩馒头就能对付过去。 做了饭,也不见人出来,宋慧娟舀了水洗洗手,还是没见人出来,也不愿意再迁就他,自己端着碗坐在灶下开始吃饭。 吃过饭,正收拾着灶屋,就听见院子里来了人,“喊你大奶奶去。” 宋慧娟听见声音,回头就见小培青跑了进来,身后跟着入了夜稍微清闲些的孟春燕,“才吃饭?” 宋慧娟见她看向案桌的那两碗饭菜,摇摇头,继续俯身舀出刷锅水。 站在灶前的小培青满屋子看了一遍,才问,“大爷爷哩?” 宋慧娟头也未抬,只道,“寻他作甚?” 孟春燕看出了蹊跷,笑了,拉住这小娃娃,还笑,“可别问了。” 小培青不明所以,看着出了门的大人,自己跳过门槛,跑进了里屋,找到了他大爷爷,抓着他的胳膊晃人,“大爷爷,大爷爷,吃饭哩……” 第242章 这个年明面上还是和和美美的没闹什么事儿,可内里实情也只有这一家子才知道,孩子们都走了,陈庚望那股子邪火儿还没消下去。 坐在南树林的宋慧娟跟孟春燕说着话儿,瞧着天儿都黑了才等小培青跑回来小嘴不停的说起陈庚望喂他吃了鸡蛋,这才起身进了院子。 灶屋亮着灯,她便进到灶屋,饭菜已经被吃完了,空碗还放在案桌上,灶下烧着火儿,人却不在。 她随手拿起碗,走到灶前,一低头,看见空空如也的水缸,手里的碗就放下了,转身便要去提水桶,就看见水桶被陈庚望拎了进来。 宋慧娟退后一步,让开位置,等他将两桶水倒进了水缸,才重新站到灶前,弯腰舀了水刷着那两个碗。 听着身后的人放下水桶,又转而出了屋,宋慧娟将刷好的碗放到柜子里,看了看灶里的火儿,顺势坐下,捡起烧火棍挑了挑里头的柴火。 等锅内的水沸腾开,使着烧火棍压灭火苗儿,起身拿起案桌下的暖瓶,灌满水,塞紧木塞,放到案桌下,再推门进到堂屋拿了另一个暖瓶起水。 宋慧娟站在灶台前起好水,再进到堂屋,掀开东屋的那道蓝布帘子,从床下够出两个木盆,拿在手里回了灶屋。 坐在那长桌前的陈庚望还盯着手里的报纸,直到人端着盆去而复返,将那手里的盆放到了他脚下,陈庚望才勉强看了眼那又掀开帘子往出走的身影。 这妇人心里也是怨他的,陈庚望心知肚明,忍了那么些日子,今儿是忍不住了。 陈庚望坐在身下的椅子上浸着热水却没等来那妇人,等这盆里的水都凉了,才听见那灶屋里的灯泡被人一拉灭了光亮,没一会儿就见那妇人提着个空盆掀了帘子进来,放下盆,问他,“上门不上?” 陈庚望见人抬头问他,才把脚从那凉透了的水盆里挪出来,放下手里的报纸,随手拿起旁边放着的布巾擦着,道,“不急。” 等他说过,便见这妇人走到了床边,放下床头的床帐子,坐进了那床沿上。 陈庚望起身端着盆出了门,随手将盆里的水泼在院子里,盆随手放在门边,转头去了茅房。 等他上了门闩,拎着盆进到里屋,那妇人已经躺下了,陈庚望将盆踢进床底,解了衣裳直上床。 待他堪堪掀开被子坐进那被褥里,便见原本躺在床上的妇人撑着胳膊坐起身,一伸手就拉灭了灯。 整间屋子都变成了漆黑一片,唯有对面的那扇小窗是白色的,大抵是外头的月亮照在了上面。 身旁的妇人一点儿动静也没有,陈庚望知道人还没睡下,年关这些日子她似乎又没睡好,夜里不晓得她醒没醒过,但睡得晚他还是知道的。 陈庚望这会儿也睡不下,将胳膊从被褥中抽出来,抬手枕在了头下,眼睛也合不上,不知盯了多久头顶的床帐子,平放着的腿也架了起来。 陈庚望不时抬腿侧身,总要动两下,倒是身旁那也没睡下的妇人只背过了身去,若不是他熟悉,怕是会以为这么安静,人已经睡下了。 陈庚望静静听着堂屋那墙上的挂钟针针走动的声音,心中也不由得跟着那秒针转动。 直到他也恍惚间要睡下的时候,猛然听身旁的妇人坐起了身,似乎摸着了衣裳,挡开床帐子下了床。 陈庚望睁开眼时,那妇人已经穿着鞋下了门闩,身子也从窗户那儿露了个影儿,又转瞬即逝。 大约过了一刻钟,陈庚望才听见人进了屋上了门闩,他躺在床上等着那妇人掀开帘子,又重新躺在了外侧。 这次,人是上了床,却没躺下,转而啪的一声拉开了头顶的那个白炽灯,陈庚望闭眼躲了下那刺眼的光亮,便听身旁的妇人对他说,“正好这些日子也没啥事儿,寻人去东头盖两间房罢。” 这话说完,陈庚望已经睁开了眼,偏头看向了那低着头的妇人。 宋慧娟却是没看他,这话她想了小半个月了,从来没下了决心,可今儿眼睁睁看着孩子们只在这院子里留了半天儿就走了,她心里难受得紧,她没办法就这么看着人在自己眼前晃一下就不见了。 宋慧娟也仔细想了想,陈庚望生气许是气明守没顾念他的面子,就真这么没回来,让他下不了台,可要是换到儿媳妇那边想想,人家这也没啥过分的。 说到底,不过就是为了一间房子,要是放到上辈子,这成了家早就跟他们要分开过的,连房子也是得给他们盖好的,如今这样就是因着孩子们都不常在家,也就没折腾。 宋慧娟心里为难,她知道陈庚望这样的人儿最是不能让人损了自己的面子,想起今儿他连毛毛都没抱一下,便也知道他那心里的邪火,可她心里难受,她知道自己是谁的主意都拿不了,便只能跟他开口,至少不能等今年过年孩子们又是这么当天回当天走了。 她说了话,却没等来身后男人的回应,宋慧娟便伸出胳膊,拽着那细绳子一拉,灯便灭了。 解了衣裳,重新躺到床上,一只手挡住了床头散开的床帐子,微微露出点儿空,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人喘得过气儿来。 听到这妇人同他这样说,陈庚望一时没有应声,他原以为她今儿提着篮子出去是忍不住他那股火儿了,却没料到她心里有了主意,只是不知她这主意拿了多久了?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97节 直到人拉了灯重新躺下,听着那沉沉的喘息声,陈庚望才从思虑中回过神来,他偏头看向那掩在被子下的妇人,只余下道背影对着他,也一眼能瞧得出内里的瘦弱。 这时,陈庚望心里盘旋了这么久的那股子邪火就莫名消散了,他不由得想起了上辈子,她的模样一下子都出现在了眼前,恍惚中陈庚望伸了伸手,不剩下一只手了…… 宋慧娟没等来信儿,吸着外头的冷气儿渐渐撑不住了。 第二日一早,天亮人起,昨夜的话似乎未曾说过一般,宋慧娟进屋做饭,喊人吃饭,同往常一样。 吃过饭,收拾过灶屋,继续拿起针针做活儿,日子就这么过,不知不觉也过了三十多年了。 进了晚间,宋慧娟还没收拾好东西,就听见孟春燕抱着小孙女儿来了,直道,“日子可定下了?” 宋慧娟没明白她说的是啥日子,停住手里的碗筷,问,“啥日子?” “你咋还不知道哩?”孟春燕放下怀里的小孙女儿,自己也顺势坐了下来,见她真是不知情,便与她细细说起来,“这会儿人还在后头哩,整跟他爹商量盖新房子哩。” 宋慧娟大约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了,但她还未说上话,就听孟春燕继续说道,“何必用东头那自留地哩?反正老宅子那边也空着,腾出来用那边不成吗?东头那儿没人住,空的很。” 宋慧娟不知道陈庚望是咋说的,但她也是这会儿才确定陈庚望是去找陈庚良商量盖房子的事儿了,也怪不得孟春燕来问她,她大抵是想着这事儿自己是知道详情的。 “盖哪儿都成,”宋慧娟哪里在意用哪块地,只要是能给盖上两间房,就是他们老两口挪过去也不妨事儿。 宋慧娟打孟春燕这儿知道了信儿,等到八九点陈庚望才推门回来,她见人进了屋,才问,“定东边了?” 陈庚望对于她这样问并不惊讶,那老二家里抱着小孙女儿出门定是来了这儿了。 陈庚望点头,脱了鞋就要上床,被妇人拦下,给他倒了盆热水,陈庚望把脚放进去,感受着滚烫的热水,才跟她说道,“等这一茬粮食收了,寻个日子,老二就带人去动工。” 听陈庚望这么说,宋慧娟心里就有了数。 四月底,收了地里种的那点儿大蒜,陈庚望就开始着手拉土垫宅子,等进了五月收了麦,交了粮,地里又种下秋玉米,人手才腾了出来。 五月廿一,是个好日子。 一早,陈庚良就带着手底下跟着他做活儿的几十号人来了东边那一亩地。 放炮,动土,拉线,一道道的工序有条有理,比着几年前瞧着又不一样了,砖头不用自己烧了,找人拉来几车,便宜不说,也不费工夫得自己去做了。 有陈庚良带着人做,陈庚望也操不了太多心,至于宋慧娟就更不用跟着操心了。 两套平房,赶在秋收前盖好收得工,宋慧娟等那头一套盖好的时候还以为这便了事了,可她没想到陈庚望一下子让人盖了两套,一模一样。 宋慧娟见,不禁感慨陈庚望那心里的火儿大,直到看见房子也成明白怪不得那一亩地能都用上了。 夜间,等陈庚望进了家,宋慧娟给他倒水时才问,“咋一回盖两套了?” 谁料到,陈庚望看了她眼,将手放进盆里,淡淡道,“不给那小的盖,不定往后你还咋跟我闹哩?” 说罢,拉了那绳上的布巾擦过手就进了灶屋,而留在原地的宋慧娟听了他这话,一时没抬起脚。 陈庚望说的这事儿发生在上辈子,当时俩孩子也是差的多,明守成家早,一定了亲就给他盖了房,明实晚几年,定了亲陈庚望也没说要给他盖房子的事儿。 可这事儿人家女方头开始哪里主动说这些,事儿就这么搁置下来了,可眼看着俩人都要下礼儿成家了,陈庚望还是没提这事儿。 等俩孩子成了家,先是跟他们老两口凑活着住了小半年,后秋里就不愿意了。 头开始明实还瞒着他们,可一个屋檐下,能隔几米远? 到底宋慧娟还是听见儿媳妇跟明实吵架拌嘴了,当天夜里她就把这事儿跟陈庚望说了,话里话外无非是赶紧给孩子起个房子,她也不是没过过那跟婆婆的日子,也没存着要为难儿媳妇的心,不早点分家还等啥? 可陈庚望听了却是不当真,那小两口越闹越凶,明实也不是那好脾气的,把刚有了身子的儿媳妇气回了娘家。 这下事儿就不好办了,宋慧娟着急,没法子,只能苦口婆心的劝陈庚望,“赶紧寻人盖间房子,咱俩挪进去就成,何必让孩子为难哩?” 可陈庚望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一时半会儿就是不肯松口,宋慧娟气急,直言,“你要是教俩孩子闹散了,我跟你没完!” 放了狠话没几天,陈庚望就寻人动了土,宋慧娟便赶紧让明实去给儿媳妇送了信儿,这么着才把人请了回来。 要不是陈庚望这么蓦的提起来,宋慧娟都把这茬事儿忘在脑后了,到底她也不知道陈庚望当年怎么就那么拖着不盖房子,平白教俩孩子闹了那么久。 第243章 起这两座新房的事儿,起初没跟几个孩子说,一直到了年关,宋慧娟算着时间才给明守去了电话讲起来,“今年带毛毛回来不?” 陈明守也是为人父母的人了,也不是不知道他娘的心思,去年只让祖孙俩匆匆见了一面,他心里本就过不去,眼下他娘特意打了电话来问,那样的话他哪里还能说得出口? 但不等陈明守开口,电话这边的宋慧娟直接就将夏天起了房子的事儿跟他说了,说完便又问了一遍,“今年回来罢?” 陈明守听到他娘又这样问才恍然明白,定是为着他们能回去过年才盖的这房子,陈明守缓缓点了头,“回,咋不回哩?今年不忙了……” 去年那话也不过是个借口,都心知肚明的,但只要陈明守这样说,宋慧娟也心甘情愿的相信他。 此刻得了明守的准话儿,宋慧娟提着的心才终于落了地,她盼了这么久终究还是把人盼了回来。 进了年关,陈明守一家三口早早就回来了。 当天,宋慧娟抱着一岁多的毛毛拿了钥匙,交给明守,“东西还没搬过去哩,你带着咏秋去看看,里外俩,选一个中意的。” 陈明守看着手里的钥匙,却道,“都在那儿,有啥选哩?” “那也去看看,”宋慧娟催人过去,不给他再推脱的余地,又低头问怀里抓着拨浪鼓玩儿的小娃娃,“毛毛跟着奶成不?” 小娃娃也不认生,被人抱了也不闹,自己抓着东西玩得正是劲头,可眼见着熟悉的人要走,还是伸出了小胳膊要抱。 俞咏秋临出门前还是哄了他几句,“毛毛乖乖,这就是奶奶哩,跟奶奶好好在家,妈妈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了。” 小毛毛扭着身子看了看抱着自己的人儿,见她对自己笑,又回过头看了看面前的人,小胳膊才犹豫着收了回来。 宋慧娟见他又转过身来,心里更是高兴了,抱着人进了屋,看了看他的小牙,才给他掰了一小口糖果子,“毛毛,尝尝?” 小毛毛在城里是没见过乡下的食物,但对甜滋滋的食物小娃娃仿佛是天生有直觉似的,小手一松,立刻就要上手抓。 宋慧娟笑着避开,捏了点糖渣子喂到他的小嘴儿里,问他,“甜不甜?” 小毛毛脆生生的就道,“甜!” 宋慧娟乐的合不拢嘴,怀里的小毛毛也跟着乐,惹得那刚进门的陈庚望没法子瞧不见这俩人儿。 早间人回来,宋慧娟见陈庚望也不热乎着去抱,便知道他那心里的那股子邪火还是没撒尽的,她看着这小娃娃却是不忍,主动将人抱了过来,此时也忽视不了那时不时探过来的眼睛。 赶了那么久的路,小娃娃也熬不住,在宋慧娟怀里没坚持多久,人就眨巴眨巴眼儿了。 宋慧娟掀开帘子,抱着人进了里屋,却没将人放到他们那大床上,将坐在堂屋的人喊了进来。 人进来还是一脸的不耐烦,宋慧娟没搭理他这个口是心非的人,直接就把人放到他怀里,“先抱着,我教给他做的小被子拿出来。” 陈庚望接过,看着怀里的小人儿还不停的眨巴眼儿,抬了抬下巴,看向那张大床,“放那儿不成?” “那都是咱用的老被子了,这被子是才晒过的,”宋慧娟正低头从箱子里翻着新被褥,一整套红色的料子做成的,将其展开铺到大床上,才转身走到坐在椅子上的陈庚望身边。 这才几分钟的工夫,人就睡着了。 宋慧娟轻轻接过来,把人放进小被子里,下了床帐子,摸上他身上的小衣裳,又对坐在身后的陈庚望道,“教门也关了,省的风进来了。” 那坐在椅子上的陈庚望脸上还是不好看,但却站起了身,将那门关了,转身连窗户也给带上了。 宋慧娟听得动静极小,心里忍不住笑他,手上忙给小娃娃解开了身上的衣裳,只留了最里头的一身秋衣秋裤,被子从头到脚掖好,只露个小脑袋。 宋慧娟起不了身,看着这小鼻子小脸儿,她的心就软和的不成样儿了,一点儿也不愿意去忙别的了。 听见屋里不停走动的男人,看着小娃娃蹙了两下眉头,宋慧娟心思一动,将床帐子微微掀开一角,对他摆手,“你进来瞧瞧。” 被人打断的陈庚望直皱眉头,也看着那妇人眉眼欢喜的模样还是低头进了来,却听这妇人指着那张圆乎乎的小脸蛋儿瞧瞧说,“这鼻子多像明守,这眉毛也像,眼像咏秋哩……” 陈庚望跟随着妇人的话一点点儿看着,不时点头,这妇人说起来仿佛这几个孩子小时的模样还都印刻在她心里,抬头瞧着她极是柔和的面容,莫名的心里的那股子邪火儿也被冲散了不少。 这边老两口看着躺在床上呼呼睡着的小娃娃挪不动步子,那边的陈明守见了两座一模一样的房子,心里酸涩的直冲眼睛。 俞咏秋没有忽视面前人的变化,等他细细打量一番,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才道,“等明实回来问问他再定罢?” 陈明守却道,“不用等他回来再问了,娘指定给他去过电话了,咱定哪个都成。” 陈明守还会不了解他娘吗?既然让他们来选,那一定是给明实说了的,他的兄弟也不是会让他们的娘为难的,只有随着他们挑的份儿。 俞咏秋明白她这个婆婆的好意,但她也并不为去年自己的决定而后悔,于是她便问,“咱回来得少,你瞧着选个就成,明实还没成家,以后许是人来了也得看看哩。” 陈明守点头,指着里头那座院子,“就这个罢,咱回来得少,走动的也少,明实要是带人回来,在外头也离路近些。” 如此这般,算是定下了。 回到那边,陈明守便跟他娘说了,宋慧娟听罢也没什么意见,原就是紧着他们挑的,转而问旁边的儿媳妇,“毛毛睡了,还没醒哩?等会儿给他整个鸡蛋羹成不?” “一个就够,”俞咏秋点头。 待又过了几日,那几个孩子也陆续回来了,陈明安进门没看见人,便悄悄问明宁,“大哥跟嫂子没带毛毛回来?” 陈明宁摇头,“在东边自留地那儿哩。” “去那儿干啥?该吃饭了,”陈明安还不知道这件大事儿,故而疑惑。 陈明宁便跟她说了,“夏天里刚在那儿盖的房子,大哥一套,二哥一套,以后都住那儿哩。” 陈明安听了,不由转头看向站在院子里砍柴火的她爹,“你二哥也住那儿了?” 陈明宁摇头,“二哥说不想过去,等他成了家再去。” 陈明安又问,“那这吃饭咋吃哩?” “娘没叫大嫂开火,”陈明宁随意晃着手里的烧火棍,“说就这几天还得开火不值当。” 陈明安这就算是明白了,这么一来,他们便算是分了家了。 入了夜,陈明安擦过手,坐在她娘身边,问她娘,“爹咋想通了?” 宋慧娟明白她问的是什么事儿,不由得笑道,“他不想通还能咋办?人真不回来他也没办法。” 这说法也不是过不去,但陈明安听了却知道不对,她爹那性子她还不知道吗?能教他一下子痛痛快快的起了这么两座房子,指定是她娘开了口。 想是这么想,陈明安心里有了数,也不再追问了。 这一年,宋慧娟等着陈明守带着妻儿从练集回来,才带着人回了大宋庄,也教老宋头又见了一面家里的下一代。 一代又一代,时间总是过得快,教人不知不自觉中就长了辈分,喊得人也老了,脚下迈出去的步子也小了不少,可就是身上的担子还不轻。 同张氏在一座院子里过得久了,宋慧娟似乎也渐渐快要适应了,她自有法子应对,开了春儿地里就有活儿,拿着铲子不停闲,到点儿再回来做饭,大宋庄便照常一个月回去一趟。 老宋头头晕的毛病最开始吃了药还有些用,这半年越来越不顶用了,年关时兄弟几个商量着想带着人去城里看看,可老宋头直摆手,他还是不愿意去,没人能说得动他,宋慧娟只能每每回来多问问他。 前半年到还好些,不到十月一,宋慧娟回去了一趟,推门没见着人,一问才知道宋浦生刚带着人出门,说是又换了个地儿去瞧病了。 宋慧娟好容易来一趟却没见着人,也没立即就走,扯了根绳子,搭上被子晒晒,翻出那柜子上堆得衣裳,打了水,坐在井边一件件揉搓着。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98节 忙完这些,时间就不早了,宋慧娟抬头看了看太阳,进了灶屋,舀出几瓢面,添了水又忙活起来。 过了饭点,也没见人回来,宋慧娟吃了个刚蒸好的馒头,又把屋里屋外扫扫洗洗,才坐下就听见人回来了。 院门开着,宋浦生将人拉进院子里,抬头就见他大姐从里屋出来,问,“还没吃饭罢?” “没哩,”宋浦生点头,停下车,跟他大姐将人扶下了车,将人安顿在门檐下的椅子上晒会儿太阳,盖上个薄被子,姐弟俩才有空说说话儿。 宋慧娟从后头摘了棵白菜,拌着她带来的猪肉,极快的炒了道菜,又给老宋头蒸了碗鸡蛋羹,刚蒸好的馒头稍稍一热就成。 “先生咋说?”宋慧娟在灶前忙着,问坐在灶下烧锅的宋浦生。 宋浦生没瞒她,“咱这儿治不了,要治还得去大医院。” 闻言,宋慧娟的手顿了顿,缓缓说,“给老二老三打电话罢。” 这样的事儿不小,还得他们兄弟仨都商量着拿个主意。 第244章 待锅里的菜做好,没再使老宋头走动,宋慧娟端着碗送到了他身边,给他盛了半碗菜,他手里的空碗接过,宋慧娟便随意先放到了旁边,自拉个凳子坐下。 老宋头那端着碗的手见不到多少肉,似乎那层枯皮直接连着骨头,使着筷子夹菜的手上有些淤青,这是挂水留下的痕迹。 他吃了几口饭,才问坐在旁边守着他的闺女,“来的早了罢?” 宋慧娟的目光从他那双手上移开,抬头看了看挂在院子里的被褥,轻声说,“也不早。” 只一句,两人便不再作声了,宋慧娟亲眼看着他吃完了一个馒头,才放了心。 宋浦生吃过饭,便被宋慧娟先赶回去了,“回去歇歇去。” 宋浦生没有拒绝,点了头,回身问还坐在门檐下的老宋头,“进屋不进?” 闭着眼休憩的老宋头闻言便睁开了眼,看着站在面前的儿子,坐起身寻见站在灶屋门前的闺女,问,“啥时候了?” 宋浦生两步走进屋内,瞧了眼时间,快步走到他身边,“快三点了,进屋罢?” 老宋头这才点了头,一手撑着椅背,一手握住宋浦生的胳膊就要起来。 宋慧娟见了忙去收还搭在绳子上的被褥,抱着就往屋里走,身后的宋浦生将人扶住了,便问,“这会儿能不能站住?” 老宋头不出声,点了点头。 宋浦生便走到那几棵树间,抬手取了两床被子。 宋慧娟正在屋内铺床,回身取床单时看见慢悠悠空手走进来的老宋头,心里一颤,抬脚就要去扶人。 老宋头见她这般,却是露了个笑,“这几步路还走不了了?” 说着,摆摆手,制止住要来扶他的闺女,自己几步走到了床尾的那个椅子旁,缓缓坐下。 宋慧娟见他脚步虽慢些,但瞧着人还是能有力气走动,才停住脚,回身展开了床单,俯着身子掖好了边边角角。 宋浦生将院子里的被褥都扛了进来,连那几身衣裳也一并收了进来,挂在了窗前的那根绳子上。 宋慧娟多铺了两床褥子,晒好的被子也没再收进箱子里,铺开两床,里头又放了一床,也交代给老宋头,“冷了就盖上,袄也都晒了,冷了热了自己得记住添衣裳。” 老宋头看着她把这床给他铺好,便起身坐到了床沿上,等她说完,才问,“能上床不能?” 宋慧娟听他这么问,忍不住笑了,“我还不让你上床?” 说着,就把被子给他拉开了。 宋浦生还没走,给老宋头解了衣裳,见他好好躺进被子里,等她大姐又细细给他们这个爹交代了一遍,俩人才走出屋。 “赶紧回去罢,”宋浦生看着太阳越来越向西,不免要催促。 宋慧娟点头,放下挽起的袖子,“今儿就给他们去个电话罢,看看去哪边?” 宋浦生点头,既然是去大医院,那必定是要去城里的,两边既然都有人,那就看哪边更方便了。 今儿他们姐弟俩没什么别的话了,除了老宋头眼下这个紧急的事儿,临走前宋慧娟又进屋看了看老宋头,还是忍不住交代他,“睡会儿就起来动动,馍都蒸好了,不想折腾,就蒸个鸡蛋羹也成,自己一个人别对付……” 老宋头躺在床上,看着站在他身前的闺女耳边生出的白发,还是点头应了她,“知了,赶紧回去罢。” 宋慧娟又给他掖了掖被子,仔细看了一遍这屋子,确认没什么遗漏,才跟着浦生出了门。 宋浦生照例将人送到村口,还是宽了宽他大姐的心,“你也别着急,先生说不是啥大事儿,人老了都这样,等我和老二老三商量了,就去给你送信儿。” 宋慧娟明白他的意思,即使心里仍有忧虑,面上还是应道,“回去罢,这点儿还早哩。” 宋浦生便停下了步子,看着他大姐慢慢走远,渐渐消失在前面的小路上,转过身脸上的表情就不似方才那边劝慰他大姐时的那般轻松了。 这边的宋慧娟回了家心里也是悬着块儿石头的,往锅里添了水,盖上锅盖,便坐在了灶下烧锅,老大说的那话不过是为着宽她的心,既然要去大医院,想也知道不是小事儿,可他们都不跟她提,定是老宋头嘱咐了的。 她只能等着信儿了,就看他们弟兄仨咋个商量了。 推门进来的陈庚望见到从烟囱口冒出来的白烟儿,低头进到灶屋,冲鼻的糊味就飘了过来。 陈庚望当即就看向了灶下心不在焉的妇人,边快步走向灶台边喊道,“迷了?” 还抓着枯树叶的宋慧娟听到他这震天的声响才回过神来,还未起身,人已经走近,一掌掀了那锅盖,弯腰舀了水倒进去,冷水碰热锅,滋滋的响声持续了好一会儿。 看着站在灶台前的男人,站起身的宋慧娟不由得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忙走了过去,将人拉开,看着锅底见了黑的米,拿起勺子就舀了出来,余下的再添点儿水,够三个人喝就成。 退后一步的陈庚望看着灶前回过神的妇人来回忙着,却还记得她方才坐在灶下失神的模样。 糊了的米虽然已经舀了出来,可剩下的汤还是有股子糊味,宋慧娟便去拿了俩鸡蛋,给他们娘俩一人冲了碗鸡蛋茶。 至于这汤,稠的捞出来还能喝,稀的就得倒了喂牲口。 炒了一碗土豆,馍馍还没问题,宋慧娟喊了人来吃饭,自己端着汤坐到了灶下。 扶着张氏进来的陈庚望看见案桌上的那两碗鸡蛋茶,一眼瞥到了妇人手里的碗,那糊了的米都在里面。 陈庚望看见那碗里的土豆,转头对她说,“这么些吃不完。” 可那妇人只道,“能吃多少吃多少。” 陈庚望见她低头只顾着碗里的那些米,便也不再多说,从那柜子里拿了个碗,直接拨了小半碗放在灶台上。 眼前一黑,再抬头,人影离去,灶上的碗就露了出来,宋慧娟喝着碗里的汤,时不时夹上一筷子。 陈庚望吃完饭,将张氏扶进了屋,回来再看那妇人还低头喝着汤,那碗里的汤还有大半,似乎是喝不完了,那菜也没吃完。 看着那妇人没甚兴致的模样,端着碗还走神,陈庚望便皱了眉头,“喝不了就不喝。” 宋慧娟回过神,看着手里的碗,也终于放在了灶上,双手按着腿慢慢站起了身,拿起晒干的丝瓜瓤直接就把手往锅里放。 站在门边的陈庚望看着那妇人连袖子也不挽直接把胳膊就放了进去,两步并作一步,不等她的手放进水里,就一把抓住了那胳膊拉了出来。 宋慧娟看着蓦然出现在身边的人,不禁问,“咋了?” 对上偏过头还问他的妇人,陈庚望被憋得说不上,指了指她那袖子,转身便走。 被他这么一提醒,宋慧娟才注意到自己的袖子,使着腰上系的围裙擦了擦,又继续埋头忙活起来。 等陈庚望再进来,那妇人还是坐在灶下,手里撑着那根烧火棍拄在地面上,两眼仍是散着神儿,不知看着哪儿。 听着锅里的响声,抬脚进屋,拎着暖瓶出来进去,放到灶台上,掀开锅 盖,拔下木塞,手里的瓢还未舀出锅里烧开的水,那妇人已经回过了神,起身便伸手,“我起。” 陈庚望没有松手,仍是将瓢里的水缓缓倒进了暖瓶里,一瓢接着一瓢,连那妇人提来的案桌下的暖瓶也一并灌满,一手一个提进屋内。 再端着盆进来时,妇人已经手拿着瓢站在灶前等他了,脚下放着两个空盆。 宋慧娟伸手接过,将张氏的盆也添了大半盆的热水,弯腰又舀了一瓢冷水添进去,重新递给陈庚望,拿起脚下的空盆,也舀了小半瓢热水,盖上锅盖,趁着热坐在灶前给自己洗了洗脸,也泡了会儿手,最后又添了些才褪了鞋袜。 陈庚望伺候好张氏洗过,出门便见对面的屋子已经亮了灯,他挡开帘子,便见那妇人已然坐在了床沿上,手上捏着的被子还没展开。 陈庚望坐到那冒着热气儿的盆前,弯腰洗了洗脸,使着布巾擦过,起身坐下,将脚放进去,才问道,“今儿咋了?” 正低头铺床的宋慧娟闻言一怔,但她也没想着要瞒陈庚望,便如实跟他说了引得她这般失魂落魄的缘由,说罢人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远远的望着那扇被关了的窗户,叹了口气,不等他说什么便主动道,“等信儿罢。” 这话似乎是在打消陈庚望的疑虑,可两人都知道,更多的是给她自己鼓点儿劲儿。 可这股劲儿还是没什么大作用,宋慧娟只是撑着自己起了身,下了床尾的床帐子,缓缓解了衣裳,掀了被子躺在了床上。 这一贯的动作都被坐在长桌前的陈庚望看在眼里,她那心里明明挂念的很,还是装作无碍,可她这面子功夫做的不好,让人一眼就能看透,更何况她这一顿饭的工夫还不算明显? 陈庚望瞧着侧过身的妇人,不知她闭没闭眼,可能确定的是她这几日是要睡不好了。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几天,人瞧着失了精气神一般,做什么都丢三落四的。 更甚的是夜里人不仅睡不下,可好容易睡下了又总做梦惊醒,陈庚望瞧着妇人等三天的消息,终于赶着她还能撑得住时,他骑了洋车子就去了大宋庄。 不过一上午的工夫,信儿就定下了。 他们弟兄仨商量了,由着宋浦生带着人直接去广海寻宋浦为,宋浦华和宋慧娟先等信儿,尤其是宋慧娟,他们弟兄仨不愿意让她跟着来回折腾,这意思便也说给了陈庚望。 陈庚望点了头,消息也如实说给了枕边的妇人,“你在家等着,有啥事儿浦生给你来电话。” 第245章 宋慧娟即便是打陈庚望这儿得了信儿,心里还是放不下,她想回去看看,便问,“啥时候走哩?” 陈庚望看着身旁满身疲惫的妇人,还是没瞒她,“明儿清早走。” 说罢,身旁的妇人便不作声了,瞧着人还是垂着头,陈庚望如何不晓得她的心思,便道,“早些睡,明儿收拾收拾回去看看。” 宋慧娟点了点头,躺下却仍是睡不下。 这一夜,枕边的妇人还是没睡下。 第二天一早,不待天亮,便听见身旁妇人摸着黑起了床,陈庚望也睁开了眼,对放低了声音摸索着穿衣的妇人道,“拉开灯罢。” 宋慧娟听见他醒了,便探出胳膊抓住那细绳子,往下一拉,头顶的灯就亮了,照得屋子里同白天一样,但屋外还是一层灰蒙蒙瞧不分明的天儿。 两人都加劲时间下了床,宋慧娟也赶不上收拾什么东西,掀开箱子,从那布巾里拿了几张明安明实给的票子。 这一幕被刚去给张氏交代一声回来的陈庚望撞见,他径直走到长桌前,拉开抽屉,从里头拿了几张,伸手就道,“那些别动,拿这钱。” 宋慧娟没拒绝,伸手接过,便把孩子们给的那钱重新放了进去。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99节 她那些钱都是孩子们和她那娘家弟兄仨贴补的,陈庚望都知道,连这几年她那大儿和浦生俩人的钱没要,他也是知道的,只是他从不问。 宋慧娟也的确没想过瞒他,她手里拿了钱回来又不是一回两回的事儿,何必去瞒他? 这几年明守成了家又有了孩子,手里难免紧张,浦生也是,家里俩孩子都正是成家立业得花钱的时候,哪还能要他们的? 剩下这几个人年年回来也还是给她塞钱,宋慧娟平日里哪有用得着钱的时候?就是最小的明宁,上大学的那钱也是陈庚望给拿的,无非是买几块料子,这也是卖了牲畜陈庚望放在那抽屉里的,够她用上几年也不成问题。 但既然陈庚望这么说了,宋慧娟就不用孩子们的钱了,她想着要去那大医院,手里总得是多拿点钱的。 见陈庚望推出了洋车子,宋慧娟捂好了口袋,带上门,没等两人走到村口,只等人扶住了车,她便坐上了。 冬天本就是寒凛凛的,身下的洋车子一动,就卷袭了一股寒风,这风中带着一股寒意,吹得人手脸冰凉。 灰蒙蒙的天儿,瞧不见颜色的土路,唯有那手电筒照到的前方才有一丝光明,橘黄色的灯光犹如屋子里的白炽灯一样,在这个黑乎乎的地方给人莫名带了些希望。 宋慧娟紧紧抓着身下的铁座子,感受着脸上的寒风,身下崎岖不平的小路,看着眼前呼啸而过的景象,渐渐就看见了熟悉的村落。 未进到村里,陈庚望就停下了车,道,“正等车哩。” 宋慧娟下了车,顾不得被她落在身后的人,快步走到那站在路旁等车的两人面前。 老宋头听见脚步声,抬头就看见了他那闺女,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咋来了?净瞎跑!” 宋慧娟一点儿也不在意他说的话,反而问道,“吃饭了没?” “吃了,”宋浦生接过一同来的陈庚望,走到他大姐身边,“早起正芬来熬的汤。” 宋慧娟点头,将一直捂着的布巾掏了出来,塞给宋浦生,“这钱你拿着,也不知道那边啥样。” 宋浦生如何肯要,“这几年给你拿钱你都不要,这回去也不是就我自己,还有老二哩。” 陈庚望却是拦住了,开口道,“这算是我跟你大姐的心意,家里走不开,她也不跟着去,这钱得收下。” 不教他们大姐跟着去虽说是他们弟兄仨自己商量着拿的主意,可眼下听陈庚望这样说,宋浦生也明白他不收下不行的,便先贴身放下了。 宋慧娟心里百般苦,面上还是要多嘱咐几句,临上车前还是重复着,“去了有啥事给我来电话……” 直到那车卷起一股子土,只留下站在原地的两人,陈庚望调转车头,道,“回去罢。” 宋慧娟远远的往里看了眼他们那个家的方向,分明是看不见屋的,可就是忍不住想再看一眼。 陈庚望看着人盯着那边,便问,“回去看看?” 宋慧娟摇了摇头,收回目光,却道,“走罢。” 这时天已经大亮了,头顶的太阳露出了头,可并没因此温暖多少,坐在后头的宋慧娟虽有人挡着些风,可身上的那股寒意进了院子还没散。 进了家门,人也是不得闲的,添水做饭,日子还得往下过。 等了一整天,晚间正做饭的时候,电话就来了。 宋慧娟忙去接,老贾只说是她兄弟,她接过,一听,才知道是老二。 “大姐,”宋浦为听了他大哥说的事儿,就知道他大姐一定等着消息的,当即就打了电话,“爹跟大哥都到了,正吃饭哩,家里吃了没?” 宋慧娟原本还紧张的心,听他这么一打岔,也松下了不少,“正做哩。” “做啥好吃的?我都想大姐做的烙馍卷菜了,”宋浦为还笑眯眯的问。 宋慧娟也笑了,“等你回来就给你做。” 那边传来了个小姑娘的声音,“大姑,啥是烙馍卷菜?” 宋慧娟认出是菲菲,便跟她说起来,“和了面擀成饼放在锅里烤的,炒点土豆丝……” 宋菲菲听过还不停的问,直到她爸爸来扯了电话,“大姑,下次回去我也要吃——” 话没说完,手里的电话就被宋浦为夺了过去,“下次再跟你大姑说,我还没跟你大姑说完哩。” 宋菲菲被挤走了,接着的宋浦为也没什么正经事儿,宋慧娟听他说了好一通,挂之前还是嘱咐他,“有啥事就来电话,爹在那儿得你带着去看,你大哥也不熟那边。” 提起正事儿,宋浦为便严肃了许多,“我知,你在家别操心,这边有我跟大哥。” “成,”宋慧娟点了点头,话别后挂断了电话。 回到家里,汤已经煮好了,宋慧娟便提着劲儿坐下切起了菜。 不论再如何,家里的日子还是得照常过。 宋慧娟数着盼着,熬了三天,等来了宋浦生的电话。 “咋样?”宋慧娟的心还悬着,那边迟迟不开口,她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只能主动问。 “先生说爹得做个手术,”宋浦生不是一个人来打的电话,宋浦为也站在一旁,头一句张开了口,后面的就好说了,“老二问了,也不是啥大事儿……” 听见手术二字宋慧娟便有些站不住,她上辈子是经历过一回的,那里头的苦楚是旁人无法体会的,余下的话宋慧娟再听不进去,她只是问,“非得做手术不成?” 宋浦生明白他大姐初闻这个消息的震惊,他上午刚从先生嘴里听见的时候也是一样,他也同样认为但凡牵扯到开刀做手术的就不是小事儿了。 事实上,自从他们决定来大医院的那天,就应该做好了心里准备的。 宋浦生干巴巴的张了张嘴,一旁的宋浦为将电话接了过来,“先生说爹脑子里长了个东西压着哩,取了就没事了,个把小时就能出来。” 宋慧娟听得云里雾里,可她知道先生的话是比她这个妇人见识强的,宋慧娟便问,“跟老三讲了没?” “讲了,”宋浦为看着他身边熬了几天极度憔悴的大哥,听着他大姐颤抖的声音,定了定心,抬手看了看手表,“老三这会儿该坐上车来了,不让他来他不愿意,你就别跑了,有我跟大哥,还有老三,你在家等着。” 宋慧娟也知道这样大的事儿不能瞒,听见宋浦华赶过去也并不意外,她只是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等着消息难免心慌。 宋浦为没听见他大姐的声音,便继续安着她的心,“这不是啥大手术,先生见过的也多,有把握,你在家好好顾着自己,过几天就能回去了。” 宋慧娟等他说完,缓缓应了声,“成。” 挂掉电话,宋慧娟起身便要走,跨出门槛时被旁边的老贾叫住,“嫂子,你咋了?” 宋慧娟回过神,朝她笑了笑,从口袋里掏了钱塞给她,抬脚便走。 站在路口同人说话的陈庚望时不时看着那院子里的人,这会儿见人走了出来,却似听不见身后老贾唤她,还低着头自顾自的往院子里走。 陈庚望还未随着她转身,便听见有人惊呼一声,“咋摔着了?” 他转身看去,那妇人已经被人拉住了胳膊,正站在这附近说话的人都听见动静回了头去看,陈庚望快步走上前,此时那妇人拍了拍裤腿上沾的土,说,“一眼没瞧见,不是你拉住了,真是得摔着了。” 随手拉住宋慧娟的妇人笑了笑,“天黑了,再出来可得提个灯。” “是哩,”宋慧娟也笑了笑,“眼也不中用了。” 陈庚望的脚步便停下了,等那妇人进了院子有一会儿他才跟了进去。 没见院子里亮灯,屋里也是黑乎乎一片,陈庚望掀开帘子,进了里屋,隐约看见那床沿上做了个人影儿。 走到床边,顺手拉开灯,陈庚望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问,“那边咋说的?” 方才老贾喊她去接电话时,他也站在路口。 “老二说先生要开刀做手术,”宋慧娟两手无意识的抓在了一起,他一问也就说了,她的心一刻都转不动了。 陈庚望明白了她失魂落魄至此的缘由,看着她一身的疲累无力,还是问道,“动哪儿?” “动头,”宋慧娟长叹了口气,身上还是没缓过劲儿。 陈庚望看着她的模样,起身出了院子。 第246章 陈庚望推门进来,将他方才给陈明实去了电话问的情况说给还坐在床沿上不安的妇人,“浦为寻得先生专做这样的手术,明实也在那儿守着哩。” 宋慧娟倒是忘了给明实去电话问问,一听见这个消息人就慌了神了,听得身旁的人说起明实给来的信儿,她的心里并没有因此安定多少,毕竟这不是感冒发烧吃几帖药的事儿。 陈庚望明白家中老人出了这种事儿儿女心里难免要挂念,尤其是她这最是操心的性子,说这几句无非是尽量宽宽她的心,作用不大他也知道。 夜深了,两人的身影映在围着床的一层床帐子,一前一后躺下,却是一点儿也睡不下。 早间天快亮时,陈庚望才听得从枕边的妇人处缓缓传来一道绵长的声音,他却是没再睡下,只静静听着熟悉的呼吸声睁开了眼,轻轻偏过头看向了面朝他的这张已然满是皱纹的面容。 即使睡下了,她那两个眉头还是紧紧蹙着,眼下的乌青也布满了细纹,渐渐绵延到鼻子两侧的沟壑中,几十年前还是饱满的面颊如今已经松减的似乎只剩一层皮了。 这几年,她老的有些快,额上不知何时又生出了几缕白发,掺杂在原本乌黑浓密的头发里太过显眼,这些变化他竟也是不知。 陈庚望眨了眨眼睛,将目光从枕边的妇人面上收回来,坐起身披上衣裳下了床,掀开床帐子迈出一只脚,又回过身来看了眼那蜷缩在被子里的瘦弱身形,伸手拉住被子遮住了她的脖颈。 待宋慧娟醒来时,天已是大亮了。 她穿好衣裳出了屋,对面的门已经打开了,她看了眼挂在墙上的挂钟,听着屋外张氏同人说话的声音,走进了灶屋。 空无一人。 再进一步,掀开锅盖子,里面赫然放着一个馍馍,一碗红薯稀饭,还有一个圆滚滚的鸡蛋。 这样的饭,不用问,一看就知道是陈庚望做的。 宋慧娟打了水稍稍洗漱,才坐在灶下端着还有余温的碗吃了饭。 饭后,舀点面,拌着水,和上个巴掌大小的面团子,面盆上盖上一层布,将其放在太阳底下醒着。 忙完这些,宋慧娟便进了屋,搅着纺车咯吱咯吱纺起了线,不找点儿事做,她心里就慌得很。 陈庚望扛着铁锹还没进院时,就听见了那纺车咯吱着转动的声音,进了院,一眼就瞧见那妇人正坐在门檐下,一手搅着纺车,一手扯着线。 那妇人似乎听见了他的声音,也抬头朝他看过来,问,“晌午做汤面条罢?” 陈庚望点了头,将肩上扛着的铁锹随意靠着墙边放下,瞧着起身进了灶屋的妇人,仿佛昨日那般模样的人只是他的错觉,此时人还是好好的,与往常无异。 抱了捆柴火放在灶下,陈庚望从身后抓起一把干树叶,划着一根洋火,两者相遇,一灭一着。 放进灶内,几把干树叶接连送进去,灶里的火生起来,锅里的水渐渐被烧开。 宋慧娟这边听见锅里的水一沸腾,起身走近,掀开锅盖,将锅排上的面条一把把撒入其中,使着勺子背推动几下,早起洗干净的干菜趁机也倒进去,再磕上几个鸡蛋,透明的蛋清逐渐变白,锅盖一盖,便等上几分钟就成了。 饭做好,陈庚望的还是那个大碗,给他盛上满满一碗,张氏用的是同她一样的小碗,大半碗足以。 至于她,大半碗是吃不下了,早起本就吃的晚,随意挑上两筷子就够了。 宋慧娟坐在灶下,勉强吃完,也是食之无味。 忙完也没回屋睡会儿,她没再去动纺车,只抓了几把的棉花,放在靠窗的那张小圆木床上,一层一层的铺开,低着头慢慢忙着。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200节 好容易天儿黑了,宋慧娟是一点也做不动了,伺候着那娘俩吃完饭,便坐在灶下烧着水一心等着他们的电话。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老贾便来喊她了。 宋慧娟一听见她的声音,顾不得灶下的火,起身立刻快步走出了院门,赶到那红色的电话旁,一把拿起那话柄,便问,“老大不是?” “大姐,”宋浦为开口,跟他那等了一天的大姐说,“没啥事了,人这会儿还睡着哩,麻药劲儿还没过完,等过两天好了,教爹跟你说话儿。” 宋慧娟盼了一整天,听见他这几句话,那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她说不出话来,只顾着点头。 身后跟过来的陈庚望却是听见了那边的声音,见妇人眼睛泛了红,他伸手拿过了那红色的话柄,问,“浦为啊,我是你大哥,这会儿才做好?” 宋浦为没有把观察了近一天的消息告诉他们,更没有透露接下来还得继续观察的消息,只是捡着好的说,“上午就做好了,下午人还睡着,轮着看咱爹,一忙起来就忘了给大哥大姐来电话了。” 陈庚望点头,又问,“这会儿都吃饭了没?” 宋浦为同样是秉着报喜不报忧的想法,给他这大哥说了,就怕他大姐也要跟着操心,“都吃了,就这会儿忙完了才想起来报个信儿哩。” “忙完了就成,明实在那儿,你跟浦生浦华也得歇歇,教明实跟着去跑,他年轻能熬,”陈庚望早先既是将人交付给了他,这会儿他这个作外甥的跟着去跑也是正常的,就算是替他们这没到场的长辈尽孝也是说得过去的。 “从爹入院明实就跟着来了,”宋浦为抬头正看见端着盆从屋里出来的他这个小外甥,“这会儿人还跟着忙哩,这几天教他也累得不轻。” “年轻人忙点不算啥,”陈庚望跟宋浦为多说了几句,便见身旁的妇人已经侧过头擦了泪,此时正等着,他便收了个尾,“你大姐还等着哩,教她再说几句就赶紧回去歇着。” 说罢,这话柄又重新交到了宋慧娟的手里,她也收拾好了情绪,能多问上几句。 出了门的陈庚望站在路口等着人说完,踏着月色从里面出来,跟身旁的人摆摆手,走在那妇人的身后,一道影子落在身前,与后头的影子交叠相映。 得了个好消息,宋慧娟夜里躺在床上就没那么难睡下了。 可人好容易睡下了,却不知怎的晕晕乎乎的回了大宋庄。 宋慧娟瞧着院子里的人朝她招手,她便不由自主的缓缓走近,她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看清面前的人脸,可她不知怎么,一眼就知道这是她爹。 人仿佛对她笑了笑,拉了个凳子给她,“坐这儿歇歇。” 宋慧娟闻言,也随着坐下,又听他神秘兮兮的说,“我梦给你见个人儿。” 宋慧娟不解,可还是扶着人起了身,两人刚迈进堂屋,就见从里屋露出一双小脚,宋慧娟抬头向上看,尽而见到了人。 姚氏,去了四十多年的她娘。 宋慧娟忙喊道,“娘!” 可年轻的妇人没应她,只缓缓走到她爹身边,俩人坐到一起,便听她爹对她说,“我想着家里也不操心了,你们姐弟几个都长大了,也成家了,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就是你我放心不下,想着走之前还得来看看你,见你一面就放心了,往后好好保重自己。” 宋慧娟听得心惊肉跳,摇着头立刻就要去抓住他,可她哪里能抓得住,一眨眼就看不见了。 陈庚望听得枕边的妇人不住地喊爹,他立刻坐起身喊人,可妇人仿佛被困住了一般,他一个探身,拉开头顶的灯,俯着身子一把揽住,又使着手去拍面前紧闭双眼却泪流满面的妇人,“慧娟!慧娟!” 直到人终于睁开了眼,口中也停住了梦话,可也仅仅是一瞬,她又闭上了眼睛,那泪水不住地从那紧闭的眼睛中缓缓流下。 不需问,陈庚望便明白她这般悲痛难忍的缘由,此时他只能静静看着她默默地落泪却无能为力。 半晌,等臂膀上的身子渐渐停止了抽动,陈庚望开了口,“明儿买票过去看看罢。” 已经平缓许多的宋慧娟从那臂膀上坐了起来,伸手拽出枕下的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还尽力保持着理智,“明儿先去个电话问问。” 陈庚望便不再说了,静静看着妇人披了衣裳挡开床帐子下了床,下了门闩出了屋。 等了近一刻钟,院子里的水声停下,那脚步声停在门前,陈庚望披了衣裳也下了床,道,“别关。” 说罢,人拉开门走出屋去了茅房。 等陈庚望再进到屋内时,头顶的白炽灯还亮着,那妇人已经躺在了床上,只是眼睛还没闭上,盯着床帐子眨也不眨。 陈庚望拉灭了灯上了床,又是一夜未睡。 第二天一早,宋慧娟进了灶屋,陈庚望便去了对面的院子里,拿着张纸条拨下了上面的数字。 等得一分钟,电话便通了。 “喂?” “你姥爷这两天咋样?”陈庚望直接问,“别瞒我,你娘这会儿不在。” 陈明实犹豫了下,他被三个舅舅特意嘱咐过的,这边的事儿只能是报喜不报忧,但对着他爹刚才的那话,他没办法再瞒下去了。 “您别跟娘说,”陈明实提前嘱咐一声。 陈庚望对这小辈儿是一点也不耐烦,直接催,“你说。” 陈明实长吸了口气,才说,“昨儿做了手术就不大好,夜里起了烧,先生说到底咋样说不准儿,还得观察。” 陈庚望听完心里就有了数,挂之前又交代两句,“你在那边多守着,有事儿别往这儿打电话,往队里打,在那儿听你舅他们的,这事儿再等几天罢。” 陈明实知道轻重,他和他那三个舅舅是一样的想法,这事儿现在还不能让他娘知道。 第247章 宋慧娟不知陈庚望给明实去了电话的事儿,等用过饭收拾好灶屋,才去对面拨了电话。 电话接通,宋慧娟想了想,问,“夜里咋样?” 夜里做的那个梦,让她心里很不安。 “没事儿,”宋浦华接到电话,对半夜老宋头起了烧的事儿只字不提,他们弟兄仨不想他们大姐隔这么远还不得安生,“刚人醒了会儿,大哥喂了点汤,这会儿才睡下。” 宋慧娟听了点点头,似乎是安心了,可到底心里还是不安稳,她一刻见不着人就放不了心。 这几日接电话的次数太多,旁人也已经晓得宋慧娟娘家爹生了病的事儿,见她从那院子里出来也不惊讶,毕竟于旁人来讲不过是随意听过就忘在脑后罢了。 宋慧娟进了院子,仍是心神不宁。 陈庚望瞧着人慢慢的抬着步子进来,便问,“咋样?” 宋慧娟回过神儿,拉开凳子坐在门檐下,轻声道,“说是醒了会儿,吃了点饭又睡了。” 说罢,又搅起了纺车。 陈庚望知道那弟兄仨是拿定了主意要瞒着她的,他从那小儿嘴里得到的消息更是不能在此时透给她,否则不知她还能不能撑得住? 每日早晚,陈庚望都得出门去一趟大队,拨了那电话问问情况,又过了三日,终于算是熬了过来。 当天夜里,宋慧娟又接到了宋浦为的电话,那边说,“爹这会儿醒了,正念着你哩。” 宋慧娟不知道那几天老宋头的情况危急,只当是他还没缓过来,如今听老二这么说,便对着手里的话柄说,“爹,我是慧娟啊,能听见不能?” “能,”老宋头躺在病床上,对着老二手里的话柄使着气力才说出,“能听见。” 可就这三个字,宋慧娟就听出了不对劲,就这一句话人说完就已经喘的不成样儿,她的眼里瞬时间便盈满了泪,强抿着嘴,逼着自己咬住了牙,问,“吃饭了没有?” 等了好一会儿,才听那边喘着出气儿急促的说,“吃了。” 紧接着,就是几声闷闷的咳嗽,那边似乎一瞬间又陷入了慌乱之中。 宋慧娟静静听着,眼中的泪再也忍不住,啪嗒啪嗒就掉到了手上。 “爹没事儿,这几天有点咳嗽,先生说也不是啥大事儿,”宋浦为拿着电话便往出走,屋子里的人又忙作一团,拍背的拍背,顺气儿的顺气儿,原本让人说两句就是为了消他大姐的担心,但没料到又闹出了岔子。 宋浦为说完都没听到那边的声音,静默了下,原本准备好应对的话此时却被噎在了嘴里,不上不下,没办法再对他大姐说下去。 片刻,宋慧娟擦去了眼中的泪,勉强使着变了调的嗓子说,“我知……” 余下的话她再没办法说了,一开口那声音就暴露了她方才落了泪的事实。 “你别挂念,我跟大哥老三都守着哩,”宋浦为自然也听出了他大姐的异样,他便不似方才那边了,人也沉了下来,但还是忍不住对他大姐说,“先生说要是快能赶回去过年。” “我在家等着,”宋慧娟抽了下鼻子,点了头。 这时,已经进了十月底,仔细一算,离着过年已经没多少日子了。 又过了几天,宋慧娟再接电话时老宋头终于能平缓的说上几句话了,这时宋慧娟一直提着的那颗心才算是稳当了些。 宋慧娟日日数着盼着,等人出了院,又被留在宋浦为那儿又休整了半个多月,直到进了腊月,人才终于回来。 早一晚得到消息的宋慧娟,一夜没睡下,早间一吃了饭,陈庚望就带着她回了大宋庄。 屋里屋外都清扫一遍,多日未盖的被子抱出来晒晒,连陈庚望也被她念叨着上了一趟乡里,该给老宋头买些东西补补身子。 电话里说三点才下车,晌午这顿饭宋慧娟照着随意和了点面,两人吃上一碗面条就成。 从陈家沟带来的鱼和鸡一并挂在了房梁上的篮子里,陈庚望打乡里买回来的糕点也放到了柜子里。 宋慧娟收拾好屋里屋外,抬头一看,已是过了三点了。 陈庚望见人坐着不住地抬头往外看,便道,“从火车下来坐汽车还得半个钟头哩。” 经他这么一提醒,宋慧娟才想起来,抬头看向头顶的太阳,起身抱下了绳子上的被褥,抱进屋里开始收拾。 已经入了冬,天儿冷得很,宋慧娟将身下的褥子都多铺了几层,箱子里的那几床被子今儿都翻出来晒了一遍,老二老三昨晚说也都跟着回来,回了家总得有个用的。 宋慧娟在屋里铺好床,把那桌子上放的暖瓶也起了水,眼看着天儿有了寒意,便将绳子上晒的衣裳也取下来抱进了里屋。 院门大敞着,宋浦华一眼便看见了坐在门檐下劈柴的陈庚望,推开门便喊道,“大哥!” 陈庚望抬头,回过身只看见他一个,不免问道,“咱爹哩?” 宋浦华背着身上的包袱进了院子,将东西交给走来的陈庚望,直奔西间的草棚子,“在村口哩,我教架子车拉过去。” 在里屋的宋慧娟听见声音,顾不得手里的衣裳,忙掀开帘子走了出来,瞧着低头擦拭架子车的人,犹豫道,“老三?” “大姐!”宋浦华看见陈庚望就知道他大姐定是来了,他抬头冲他大姐一笑,手里还继续擦拭着。 宋慧娟快步走到他身边,问,“人哩?” “在村口等着哩,”宋浦华随意扔下手里的布巾,对面一起擦拭的陈庚望也直起了身,“我这就去接。” 宋慧娟却道,“抱床被子。” 说着,忙进了里屋,宋浦华也跟了进去,随着他大家打床上抱了床被子,一床铺在下面,另一床只展开放在一侧。 宋浦华等他大姐铺好,拉上架子车就往外走,宋慧娟自然再也等不得,略过车便先走一步,后头的陈庚望带上门,一并跟了上去。 走出路口,远远的就能看见在村口等着的人,旁边也围着些人,都是出来晒太阳正好碰见的。 宋慧娟还未走近,便有人注意到了她,“慧怪不得慧娟今儿一早就来了……” 众人说了几句,宋慧娟便走到了人群前,看见不知瘦了多少的老宋头坐在台子上还抬头笑,她的眼里就泛酸。 “大姐,”宋浦为瞧见后面来的架子车,便同宋浦生将老宋头扶起了身。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201节 众人见到那来到面前的架子车,纷纷让开地方,宋浦华将车停到老宋头面前,双手压着车,由陈庚望与宋浦生弟兄俩将人扶着胳膊或是挡着背,总算是将人安置到了架子车上。 留在旁边的都是往日相熟的人,看着那一家人缓缓离去,并没有跟上去再多问。 宋慧娟缓缓跟在架子车旁,一言未发,直到将人扶进了里屋,安顿好后,等着老宋头缓缓睡了过去,宋慧娟下了床帐子,才撑着胳膊起身走到了堂屋。 那身后的弟兄俩也跟着她一并走了出来,宋慧娟随意坐到旁边的椅子上,给俩人倒了缸子茶,放到他们手里,才缓缓问,“先生咋说?” 宋浦为握着手里的茶缸子,仍是那一句,“没啥事儿——” 不等他把剩下的话没说完,宋慧娟就叹了口气,抬眼看着坐在她身边的俩弟弟,“你们想瞒我到啥时候哩?” 一句话,俩人的头就都低下了,宋慧娟看着面前的俩弟弟,也看向了站在院子里同陈庚望说话的宋浦生,不由得轻声问,“真像你们说的,人咋是这个样儿哩?都怕我挂念就瞒着不说不是?我倒想真不挂念,就是制不住自己的心……” 话未说完,眼中的泪就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这兄弟俩往日在外头再是能言会道,此刻面对他们的大姐也是说不上一句。 还是最小的宋浦华掏出口袋里的帕子递了过去,“就是怕你跟着挂念,先生这回真是说没啥事了,不然也不敢教爹回来。” “是,”宋浦为见他大姐拿了帕子拭泪,也只能跟着劝慰,“先生说回来好好养些日子就成,我跟老三这回都不走了,前些日子在那儿先生交代过了。” 宋慧娟听他们要留在家这么久,又摇了头,“该回去还回去,这些日子我就不走了,你们跟着跑这么久,外头不知道耽误了多少。” “教老三回去,”宋浦为喝了口水,“我再回去也没事儿了,有美琼看着,那边也没啥事,老三请这么长时间的假得回去,还有个把月哩,家里我跟大哥看着就成。” 宋慧娟听完也是认同,“你在那边总不是自己干,耽误的事儿咋也得补回来,那边就希媛自己看着,你还是回去。” 这么说着,便是要宋浦华回去,毕竟他那边不比宋浦为自己做生意,少干一个月,工资就得受影响,他还是养家糊口哩。 宋浦华算了算,离年关放假也不到一个月,他便点了头。 宋慧娟看了出来老宋头这回的艰险,再问他们弟兄仨,也便不再瞒她了。 也就是直到这时,宋慧娟才知道这一个多月老宋头在那边是怎么熬到现在的,想起她那夜里做的梦,她还是心有余悸。 念着他们赶了这么久的路,宋慧娟早早做了晚饭,陈庚望吃完饭就得趁着天还亮往回赶,宋慧娟却是对他说,“夜里我留这儿。” 陈庚望还未开口,正被宋浦生喂饭的老宋头却摆了手,“先回去,明儿再来。” 宋浦生也道,“跟大哥回去罢,明儿再来,夜里我跟老二老三守着。” 人刚回来,宋慧娟哪里愿意立刻就走,陈庚望明白她即使回去了,心也是留在这儿的,便道,“教她留这儿罢,要带啥我明儿一块儿送过来。” 陈庚望这么开了口,宋浦生便不再婉拒了,这么说无非是念着他大姐,舍了家中的婆母回娘家本就要落人口舌,何况还要留下过夜。 宋慧娟把人送到院门口,跟他一一交代了家中的东西,给她带两身替换衣裳就成,本就是冬天,也不是那夏天见天儿的得换洗。 陈庚望记下,抬着洋车子跨过门槛,回身对妇人道,“回去罢。” 眼见人关了门,陈庚望上了洋车子,映着身后橘黄的太阳向东走。 宋慧娟进了屋,老宋头还喝着汤,她接过宋浦生手里的碗,“赶紧回去罢,好好睡一觉去。” “在哪儿睡不一样,”宋浦生让开位置,站到旁边,“这不是都是被子?” “回去罢,畹兰他娘指定在家等着哩,”宋慧娟摇头,“这儿有老二老三哩,好好歇歇去。” 宋浦生看了眼他爹,又看了眼他大姐,才掀开帘子出了屋。 宋浦华烧好水进来,便见他大姐正拿了个毛线帽子拆边,“咋拆了?” “头上大,”宋慧娟未抬头,方才刚给老宋头试了下,“就这一个边儿,一会儿就能勾好了,夜里带着头就不冷了。” 宋浦华将盆放下,拧了个布巾给他爹擦着脸,问他,“这会儿还困不困了?” 老宋头摇摇头,又把手伸出来。 宋浦华把布巾重新浸在盆里打湿,拧去水分,一根根指头给他擦。 过一会儿,屋外的锯木头声停下,宋浦为拎着被他锯了个洞的椅子走进来,忙屋打量了下,道,“教这箱子移了,放这儿罢。” “成,”宋浦华回头看了眼,继续给老宋头擦着脚。 宋慧娟抬头去看,也没寻个好地方,等宋浦华给老宋头掖好被子,兄弟俩一前一后将箱子挪去了西屋。 宋慧娟将手里的帽子收好边,轻轻给他戴在了头上,见他闭了眼,便下了一边的床帐子。 夜里,宋浦为弟兄俩守在了里屋,坚持要宋慧娟去了西屋。 第248章 宋慧娟本就觉轻,心里又压着事儿,东屋有了什么动静,她立刻便睁开了眼睛,披着衣裳便进了屋。 屋里亮着灯,宋浦为扶着老宋头,床下的宋浦华弯着腰将刚才套在老宋头脚上的鞋褪下,听见脚步声,宋浦华抬了头,对他大姐说,“回去睡罢。” 宋慧娟没听,走到床边,扶住了老宋头按着床沿的胳膊,等宋浦华将那双腿抬进了被褥里,这边宋慧娟和宋浦为就借着力将人放到了床上。 经此一遭,宋慧娟已然看得出老宋头的不便了,虽然还能走动,但身子明显不大受控了。 宋浦为掖好了被子,才从床上下来,对仍站在床头的他大姐说,“这些日子起夜也不多,有时候晚上要是汤喝多了才起哩。” 宋慧娟眼看着老宋头闭着双眼转过脑袋,避开了房梁上悬着的电灯,转身拉了下床头的那根绳子。 啪的一声,灯就灭了。 好在,旁边的桌子上还点着那盏老旧的煤油灯,不刺眼,但还能照个亮。 宋浦华提着桶出了屋,外头的水声在万籁俱寂的夜中格外突出。 夜间无话,宋浦为上了旁边的小床,宋慧娟便挡着帘子回到了西屋,却也一时半会儿睡不下。 照顾老人不比照顾个小娃娃轻松,甚至是更累些,照着老宋头眼下的情况,没个三五个月瞧着是不成的。 宋慧娟躺在床上听着屋外宋浦华的动静,闭着眼睛,想着往后的这些日子要如何伺候老宋头,才能把人慢慢养回来。 脑子里想着事儿,心里也不安静,人轻易就睡不下。 等天快亮时人醒来,只觉得浑身的疲累,腰也伸展不开,但瞧着屋外的天儿,宋慧娟也睡不下了,便起了身,披着衣裳去了东屋。 那兄弟俩还挤在一张床上,宋浦为不知何时也醒了,打了个哈欠,低声问,“咋起这么早?他还得再睡会儿哩。” 宋慧娟知道他话中的人,便对他点点头,弯下身子给他们兄弟俩拉了拉被子,又轻着脚步走到大床边,看了看还睡着的老宋头。 见人睡得沉,宋慧娟便没再停留,抬起步子便要走,旁边的宋浦为开口将人拦下,“先别忙,得睡到七八点哩。” 宋慧娟听到这儿才觉出些不对,但眼下她也没问,只道,“知了,快睡罢。” 说罢,才缓缓挪着步子出了屋。 宋慧娟醒了再睡不下,只坐在黑漆漆的屋子里不解老宋头会如何嗜睡,思来想去也只能隐约猜想料是动了刀做手术的缘故。 静待着天亮,宋慧娟估着时间出了屋,瞧了瞧墙上的挂钟,才取下房梁上的篮子进了灶屋。 没一会儿,宋浦为就进来了,打了水洗漱后,自己就坐在了灶下,“做啥吃?” 宋慧娟不停搅着手里的面,笑着说,“摊鸡蛋饼罢?烙饼卷菜晌午给你做。” 宋浦为在他大姐看不到的地方点了下头,将手里的柴火塞进灶里,他偶尔提一句,他大姐还记在心里。 鸡蛋饼如今瞧着不是什么稀罕的了,可几十年前他们还小的时候,能吃上一口便能欢喜大半天。 那时候家里人还养活不了,何况是只鸡? 老三那时生的病弱,一年到头都不大好,尤其到了秋冬换季时,秋收后他大姐挣了工分拿着分来的粮食,从前头胡婆婆那儿换了几只小鸡崽养,对这几只小鸡崽不比看顾老三时的小心谨慎,生怕一个不小心养死了。 那时原本他们都跟着大姐去上工,大哥就跟在大姐身后一起做活,队里瞧着两个孩子可怜,勉强给他们一个大人的工分,他被大姐安排着带着老三就坐在树下等他们上完工一起回家。 但家中养了小鸡崽,他的任务就多了一个,带着老三在家看着小鸡崽,照胡婆婆说的等太阳移到前头那棵杨树边时抓一把麸子放到笼子里。 等晌午他大姐回来,再抓一把,一天要喂上四五次,好在他时时盯着,抓的几只小鸡崽大多都活了下来。 养了几个月,鸡终于下了蛋,一天能捡三四个,除了每天给老三煮上一个,其余的也都舍不得吃。 隔上十来天,他大姐就会从那鸡蛋篮子里小心翼翼的拿出四个鸡蛋,拌着玉米面,再添一把好面,混在一起,和上小半盆的面。 其实那好面说是抓了一把,可那十来岁的小女娃,手又能有多大? 好面进了那玉米面堆儿里,瞬间就瞧不见影儿了。 但即使如此,摊出来的鸡蛋饼,也足以让他们欢喜的了。 如今,日子好了,反倒没怎么吃过了。 宋浦为使着小火儿,等他大姐添了油,一勺面糊均匀的摊在锅里,面糊很快被灶里的火烤成饼,使着筷子夹起一角,上头那面就翻到了锅底。 过了一两分钟,瞧着那饼渐渐鼓了泡,使着筷子夹起来,看见两面的焦点儿,就知道成了。 宋浦为见他大姐把盛了饼的碗推到他面前,还像小时候对围着灶台转的他们一样,把碗放到案桌上,笑着说,“先吃。” 宋浦为也同小时候一样,连筷子也不拿,等饼凉了会儿,伸手就要去夹了。 他大姐也还是那样,拦着他,两手使着筷子撕开,转身给他拿了双筷子,“拿着筷子吃,烫手。” 宋浦为起身接过,夹起一块儿,送到他大姐面前,“你先尝尝。” 宋慧娟避开,忙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面糊浇到锅里,“你先吃,这不是还做哩?” 但宋浦为在他大姐面前还是几十年前的那个小娃娃,举着筷子不收,仍是说,“你尝尝。” 宋慧娟瞧他坚持,便张开了嘴巴,把那碗又推到了他面前,“快吃罢,等会儿就凉了。” 宋浦为这才给自己夹了一筷子,吃了一张,听见屋里有了动静,便放下筷子进了屋。 宋慧娟这边一张接一张的 摊着,等再听见声音,却是宋浦华进来了,“今儿摊鸡蛋饼?” 宋慧娟笑笑,夹起一块儿喂到探过来的脑袋面前,“尝尝。” 宋浦华也顾不得自己还没刷牙,张口就吃了。 等三碗饼摊满,宋浦华已经吃饱了,喝了口熬好的红薯汤,端了半碗进了里屋,换了宋浦为来吃。 宋慧娟给他也盛了汤,才问,“这会儿醒了?” “醒了,”宋浦为点点头,先喝了口汤。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202节 宋慧娟也坐下端起了碗,吃了几口才问,“这些日子都睡得晚不晚?” “也不是多晚,”宋浦为知道他大姐还是不放心,“夜里起了夜就睡不着了,白天睡得也多,睡颠倒了,不教他也睡不成。” 宋慧娟这才明白,便不再问了。 等吃过饭,宋浦华还要走,没赶上早起的汽车,就得去坐火车。 这边宋慧娟正给他收拾着,宋浦生也来了。 “这就成,”宋浦华见他大姐还给他收拾,只得把人拦下,“再不去该晚了。” 听他这么说,宋慧娟便停住了手,喊着院子里的人,“老二去送他。” 宋浦生却道,“我去罢,教老二再歇歇。” 说着,把刚停下的洋车子又握在了手上。 宋浦华跟着他大哥上了洋车子,对着身后还远远望着他的大姐摆了摆手。 宋慧娟见人走远了,才重新跨进院内,把院子里拿着铲子除草的人撵回去,“回去再睡会儿。” “就这点儿了,”宋浦为还弯着腰继续做。 院子里一旦没了人,野草就生长得格外快,尤其是墙边井边。 宋慧娟没再拦他,掀了帘子进屋,瞧着老宋头刚吃了饭半倚着又闭了眼,她轻轻拍了拍,问,“还困?” 老宋头缓缓睁了眼,一时还没醒过神儿,宋慧娟又问了一遍,人才反应过来,对她点了点头。 宋慧娟瞧他话也不愿意多说,只能喊了宋浦为来,“被子撤了,教他睡罢。” 宋浦为两条胳膊紧紧揽住老宋头,宋慧娟便趁机将他背后倚靠的那两床被子挪出来,宋浦为再将人缓缓放下。 宋慧娟瞧着人立时便闭了双眼,便明白宋浦为的无奈,这真是不让睡也不成,人一犯了困坐着也能睡着。 给他掖了被子,下了床帐子,遮了点光儿,宋慧娟才对一旁的宋浦为说,“去西屋睡会儿,夜里看着他熬人的紧。” 宋浦为便没再拒绝,起身进了西屋。 宋慧娟这会儿也不忙了,便随手坐在了窗边的原本堆放杂物的小圆木床上,昨夜才刚腾出来的,这张床最开始她也是躺过的。 陈庚望来时,只见院门敞着,进了院子,堂屋也开着门,他停下车子,寻见那窗边的人,拎着给妇人收拾的包袱进了里屋。 进到如此安静的屋内,陈庚望不免放低了声音,问,“还没醒?” 宋慧娟瞧见人,起身接过他手里的包袱,“吃了饭才睡下。” 陈庚望没见着那弟兄仨,又问,“浦华走了?” 宋慧娟将包袱放到床上展开,低头将东西一一拿了出来,“老大才去送。” 等她理完,才看向坐在一旁的男人,说,“我在这儿待几天……” 余下的话不需她说,陈庚望也明白,这不是不合情理的事儿,他也不会不答应。 待了会儿,夫妻两人坐在屋里却是无言以对,陈庚望便要起身,却听得屋外有人喊,“志贤大哥在家不?” 宋慧娟忙起身,走到院内瞧见人,身旁的陈庚望也认得此人,正是给两人介绍姻缘的兰芝婶子的男人论辈分他们还得喊上一声志远叔。 两家本就是同村,又因这陈兰芝介绍的姻缘,两边都还是来往的。 陈庚望将人迎进屋内,瞧了瞧老宋头,又坐在堂屋说起了话,这么一打岔,等送走人,陈庚望便被宋浦为留了下来。 第249章 原本晌午宋慧娟是要给宋浦为和面做烙饼的,但陈庚望被留下了,宋浦生也赶了回来,连谷正芬也过来了,昨日提过来的那只鸡就下了锅。 三个男人坐在堂屋虽没开酒,可也是吃着饭不耽误说话,宋慧娟赶着饭前给老宋头炖的鸡蛋羹喂他吃了,等鸡肉炖好,又给他盛了几块肉,也吃了几筷子鸡汤面条。 这饭量比着走前是小些,但听宋浦为说已经比着在那边好多了,宋慧娟心里才算好受了点儿。 喂过老宋头,宋慧娟端着碗坐在小床上同谷正芬说上几句家常话,也时时抬头看看老宋头,这会儿刚吃了饭,早上又睡了那么久,人还算精神,倚靠着身后摞在一起的被子不言语,倒像是在听他们说话。 等碗里的饭吃完,宋慧娟没动手,谷正芬就去收拾了,她给老宋头捏了捏胳膊,累得手发酸,才坐下问他,“外头这会儿太阳好,出去晒晒暖成不?” 老宋头没说话,先是伸着头往外看了眼,才点了头。 宋慧娟忙唤外头还说话的人,“老二,来。” 外头的人一听见她唤人,忙跟着都起了身,纷纷掀了帘子进到屋内,宋浦为走到床边,问,“咋了?想小解?” 宋慧娟回头一看,直摆手,“不是,我瞧着外头太阳好,教他出去晒晒暖,走走路,还去吃饭罢,有老二照顾着就成。” 话是这样说,但人都没出去,宋浦生同宋浦为都上前搀住了老宋头,陈庚望也上前掀开了被子,三个男人伺候着给老宋头穿好了衣裳,将人扶下床,宋慧娟将宋浦为在那边给买的拐杖送到老宋头手边,人撑着也能自己走几步。 宋慧娟看着人慢腾腾挪着步子,对这几个男人说,“去吃饭罢,我看着。” 说着,人便搀住了老宋头的胳膊,扶着他跨了门槛,慢慢走到了院子里。 身后的宋浦为搬了个椅子放在门檐下,瞧着人绕着院子走才端着碗坐下。 宋慧娟扶着人走上一圈就不得了,额上冒了汗,掏了帕子给他擦过,问,“累不累?坐下歇歇罢。” 老宋头站着喘了几口气,胸口缓过来,才由着身边一直跟着的闺女扶着他坐到了椅子上。 坐在堂屋的人吃完饭,还没起身的意思,过了三点,陈庚望才起身,宋浦生跟着送,宋浦为推着洋车子一并送到了村口。 宋慧娟没再交代,她留在这儿他是知道的,也不用再同他说,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自己动手做几天的饭也是无碍,再不行去后头老二家里吃几天也成,总归她是不能撇下病中的老父亲跟他回去的。 半下午,仍是有人得了消息来探望老宋头,男人们宋浦为陪着,若是来了妇人,宋慧娟便同人坐下说几句话,宋浦生被她撵了回去,离家这么久,总得先把家里收拾了,何况老二老三连同老宋头的地这多少年都是交给他种的,那地里的活儿也是少不了的。 到了晚间,天还亮着,宋慧娟就开始做饭了,原本晌午要做的烙饼没做成,便放到了这会儿。 和好的面擀成一张张薄饼,放在锅里,也不用添油,只使灶里的火烤一会儿,等着饼上烤出几个焦黄的小黑点,使着锅铲子再翻过面儿烤上几分钟,等这一面也见了焦黄的点儿,饼就算是做好了。 擀好的饼宋浦为站在灶前看着一张张烤熟,宋慧娟腾出手切了个土豆,再炒上个胡萝卜,最后再炒几个小葱鸡蛋。 刚出锅的菜趁热各夹一筷子,卷在刚烙好的饼里,塞在嘴里吃得最香。 宋慧娟等菜一出锅,立刻就卷了个递给站在灶前好烤着饼的宋浦为,问他,“熬点花生粥罢?” 宋浦为接到手里,也不拒绝了,满满咬了一大口,还不忘冲他大姐点头,“我真是想好些日子了。” 宋慧娟笑着洗着碗里的花生,问他,“你也不是会做?想吃了自己和点面儿,炒点菜,还是得听美琼的,多在家吃饭,少在外头喝酒。” 宋浦为自动忽视了后头这些唠叨的话,只道,“自己也做了,就是做不出这个味儿,是不是有啥方子我不知道?” 宋慧娟将淘好的花生倒进锅里,添了两瓢水,碗里打两个鸡蛋,拿了一个白面馒头一并放在篦子上,盖上锅盖子等着水烧开。 宋浦为等最后一张饼烙好,铲到碗里,走到案桌前又卷了一个,递给坐在灶旁的他大姐,“先吃罢,汤还得等会儿哩。” 宋慧娟摆手,“你吃,我自己卷。” 说着,便要起身。 但宋浦为还是塞给了她,自己又卷了一个,坐在旁边的凳子上说,“我想着明儿去趟乡里看看。” 宋慧娟嚼着嘴里的饼,对他这个想法也没说什么,人好容易回来了,成天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出去看看也无妨,只是交代他,“别在外头瞎买,家里啥都有。” 宋浦为点头应下,心里早打好了盘算。 等锅里水一开,宋慧娟便将上面那碗蒸好的鸡蛋羹端了出来,热好的馒头一起捡出来,宋浦为便端着饭进了里屋去喂老宋头。 宋慧娟将搅好的面糊沿着锅边倒进去,再使小火儿煮上一刻钟,那粥煮的稠稠的,花生也煮烂了,使勺子一压,就变成了个面团团,宋慧娟一人盛了一碗,连老宋头也给他盛了大半碗。 顾不上自己先喝汤,宋慧娟一直拿着筷子搅动着手边的汤碗,等宋浦为喂过饭,汤也正好被搅得温乎乎的,不烫嘴了。 宋浦为上了手,就不让他大姐跟着忙了,“你先吃,这汤我喂了再吃。” 宋慧娟却把人拦下,“我都吃饱了,汤还得晾会儿,你赶紧吃,饼等会儿就凉了。” 说着,端着碗就进了屋,不给身后宋浦为再抢着做的机会。 晚间,宋慧娟没敢喂老宋头喝太多汤,怕他不肯浪费粮食再撑着自己,喝上几口就问问他,“喝饱了就不喝了,明儿再喝。” 老宋头抬起眼皮看看她,终于不再张嘴了。 宋慧娟便把碗放回灶屋,打了盆温水,给他擦了脸,又擦了手脚,又使着缸子漱漱嘴,也没让人立刻睡下,瞧着外头见了黑的天儿,拉亮了灯,对他说,“我去喝汤,有事就叫我。” 老宋头点点头,总算是开了口,“去罢。” 见人坐在床上也不困,宋慧娟便转身带上门,进了灶屋。 这时宋浦为已经站在灶前添了水开始刷锅了,宋慧娟将盆里的水倒在外头,给自己洗了洗手,而后便端起已经摸不着热的碗喝了汤。 余下的不用她动手,宋浦为已经收拾干净了,又提着桶去了井边,打了两桶水,烧水起了锅茶不说,还烧了两盆热水。 宋慧娟被他撵进了里屋,等人端着盆进来,她才知道他忙活这么久连洗脚水也烧了。 宋浦为将盆放到他大姐脚边,“泡泡脚罢。” 宋慧娟却是不想他做到这个样子,笑道,“你自己洗,我还不老哩,有啥不能自己干?” 宋浦为坚持,“端盆水能有啥?小时候不都是你端着盆给我洗脸洗手,我这才给你端一盆就不愿意?” 宋慧娟明白他心里是记挂着那些事儿的,更是记挂着这个家的,从前有多少事儿她都记不清了,只一条,那时做什么她都是心甘情愿的。 老宋头这时还没睡下,看着那姐弟俩坐了一排,也有些恍惚。 姐弟俩好容易做在一起闲来无事,说起从前的事儿也都是笑着的,苦日子熬过去了,再想起来似乎就不觉着苦了。 宋浦生推门进来时,正看见俩人说着话儿,他推门的动静惊到了两人,纷纷回过头看过来,宋浦生低声问,“睡了没?” 宋慧娟抬头去看,人已经闭了眼,不知何时睡下的。 忙拿起布巾擦了脚,宋浦为也赶紧擦了两下,趿拉着鞋走到床边,兄弟俩协力将人放平躺下。 等宋慧娟倒了水进来,便问,“吃了饭没有?刚烙的饼,还吃不吃了?” 宋浦生摆摆手,便听宋浦为转身走来对他说,“烙饼卷菜,还有哩,转给你留的。” 宋浦生还是进了灶屋,宋慧娟从锅里拿出一张已经算不得热的饼,给他卷了一张,“夜里少吃点儿,明儿早起还能再吃哩。” 宋浦生点点头,接到手里咬下一大口。 宋慧娟看着人吃完,没让他再留下守夜,“回去罢,有老二在这儿,你回去好好歇歇。” 宋浦生却不肯走,本来昨夜他就不在,今儿怎么还能让老二守着,“我看着,叫老二去歇歇。” 两人争执间,宋浦为出来,听见声音便说,“白天补过觉了,你回去睡,正好那小床我自己睡。”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203节 宋慧娟也是这么劝,“别是人还好好的,先教你俩熬坏了,轮流替换着。” 宋浦生被劝了回去,宋慧娟关了门却是拍了拍刚铺开被子躺下的宋浦为,“去西屋睡去。” 宋浦为睁眼看见还披着衣裳就要坐下的他大姐,“你白天就够忙了,我在这儿看着,他就是起夜我也能扶住,你回去睡。” 宋慧娟却坚持坐了下来,把那小袄递给他,“去西屋睡去,就是起夜我拉了灯,扶着他也能下来,不是教他慢慢锻炼哩?以后也不能就这么夜夜守着,得教他慢慢好起来哩,去西屋睡。” 宋慧娟坚持,宋浦为只得披上衣裳坐了起来,关门前还是对她说,“你该睡就睡,有事他就喊你了。” “知了,去睡罢,”宋慧娟等人带上门,又走到大床边看了看睡着的老宋头,才挨着床沿慢慢坐下。 望着大床上有些起伏的被褥,听着那沉沉的呼吸声,时不时咳几声,映着橘黄色的煤油灯只能瞧见半张未侧过去的脸,那面容上带着老人独有的斑点,一直绵延到身上,似乎比着走之前更多了,看着这些宋慧娟的心里就沉甸甸的。 挨着床沿坐的久了,腿脚就发麻,宋慧娟缓缓站起身,从床头走到床尾,边边角角都仔细看了一遍,才端着煤油灯坐到了旁边的小床上。 冬天的夜里是很冷的,外头的风不停地呼啸着,拍打得门窗咯吱作响,陈家的那座院子里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 陈庚望闭着眼听着外头不停发出声响的门窗,百无聊赖的翻了个身,拉了拉身上的被子也觉着是冷的。 家里骤然少了那妇人,便觉着哪里都不对了,饭是凉的,床也是冷的,就是喝口茶,含在嘴里也咽不下去。 陈庚望打这一夜起便睡不好了。 第250章 一早,宋浦生就来了老宅,同宋浦为伺候着老宋头起床,那边宋慧娟已经在灶屋点着火开始摊鸡蛋饼了。 昨夜还剩下几张烙饼,宋慧娟放在锅里热了热,同刚煎好的两碗饼放到案桌上,端着给老宋头蒸的鸡蛋羹进了屋,对这俩兄弟说,“去洗洗吃饭罢。” 说着,便拉了个椅子到床边坐下,使着勺子剜一勺鸡蛋羹送到老宋头嘴边,等他吃了再掰一块白面馍馍。 人老了,牙口也难免不好,一碗鸡蛋羹,一块白面馍馍,少也要上一刻钟。 这些还没喂完,宋浦为已端着汤碗进了屋,对坐在床边的他大姐说,“我去乡里看看,家里有啥捎的没?” 宋慧娟顾着老宋头,也喂回头,只嘱咐他,“家里啥都不缺,别乱买,你就瞧着自己用啥买点就成。” 宋浦为点头应下,放下汤碗,起身推着洋车子出了门。 待到半晌午十来点时,宋慧娟正将老宋头扶坐在院子里晒会儿暖,手里的衣裳刚打湿,就听见外头乱糟糟的吵嚷起来。 她抬头去看,几个小娃娃们可是先跑了进来,随后露面的宋浦为正招呼着两个抬着大箱子的外乡人往院子里走,身后跟着原是在外头说话的大人们也进了来。 宋慧娟放下手里的衣裳,忙擦了手,问还要招呼着人进里屋的宋浦为,“这是买的啥?” 宋浦为看了看他大姐,也知糊弄不过去了,便道,“电视。” 那一同跟进来的小娃娃们也立刻眼巴 巴的看向了那个大箱子,恨不得还要跟着人一起进屋,却被身后的大人们拦住了。 院子里挤了这么多人,宋慧娟也不好真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儿说宋浦为,只得眼睁睁看着人把那堪比个灶台大小的电视抱出来放到了里屋的桌子上。 “这电视大啊!” “是个啥电视哩?” “这是最新的松下电视哩……” 安装师傅低头忙着手里的活儿也能同人讨论,一点不耽误事儿。 宋慧娟给娃娃们抓了把糖,搬来几个凳子给那年岁大些的叔伯坐下同老宋头说说话儿,便去了井边继续揉搓着给老宋头换下的衣裳。 等她将衣裳搭到绳子上,人家师傅也安好了,还特意转着锅子给调了台,这会儿正开着放节目哩,屋里的小娃娃们挨着那张小床坐的下不去脚。 电视早十来年便有人买了,这算是跟的形势紧,谁家能买来一台电视机可得了不得的事儿但大人们白天似乎都不怎么看,都是等七点看会儿新闻,最多再看个天气预报,也就是年轻人还有这些个小娃娃们最爱黏糊了,陈明宁那时还在家上学时放了小假也爱凑着去看,因此陈庚望还给她定了条规矩,入了夜人就得回来,不能让大人去三催四请的。 多是那时候宋慧娟做了饭没寻见人,就得跑过去喊她。 宋浦为将师傅们送出院门,回来同同村的叔伯们说会儿话,大到外头天南海北的大事儿,小到家中打粮种地,这些都是他们聚在一起高谈阔论的话题。 宋慧娟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起身进了灶屋开始和面,至于他们这些男人们谈论的东西她许多都是听不明白的。 到了饭点,娃娃们便被家中的妇人或是大些的哥姐喊了回去,虽说这年月电视比不着前几年稀罕了,可人们天生爱跑着来凑热闹的心理是改不了的,连小娃娃们也不能免去。 宋浦为待人都离去,将老宋头扶进屋内,才进了灶屋。 宋慧娟瞧见人几步走到灶前坐下,搅着锅中的面条,便问,“那电视多少钱?” “千把,”宋浦为一点没犹豫。 “千把?”宋慧娟不信他这话,此刻就在屋里放着,她不是没瞧见,那少也有二十寸,又是彩色儿的,咋也得几千块钱。 宋浦为也知道他大姐不信,他也没想真瞒过她,但他还是不想说出来让她操心,只道,“多少都不要紧,就是买了教爹有个滋味儿。” 闻言,宋慧娟便不再多说了,她并非是对老宋头不孝敬,只是心疼他这钱花得不便宜。 但也真如宋浦为所说,日子多少有了滋味儿,老宋头看着对面电视机里灵动的人物儿,醇美的唱腔,倒不同前几日那么坐着就犯困了,还是有了些精神。 入了夜,刚吃过饭,人就眯了眼,宋慧娟便没再折腾他,同宋浦生将人放平,便拉了灯。 年前,宋慧娟在这儿待到了腊月里,期间陈庚望倒也来了一回,她却是一直没回去,直到二十三祭灶王前一天,宋浦生早起照常来老宅伺候老宋头,才对他大姐说,“该回去了,过些日子小的都该回来了,该备东西了。” “知了,”宋慧娟盛汤的手顿也未顿,点头应了,这也不是由着她的性子就能成的事儿,孩子们回来她得早几天洗洗扫扫,连明守那儿也得去收拾收拾,仔细算着时间也是紧张的。 等伺候着老宋头慢慢吃过了饭,宋慧娟同往日一般没起身进灶屋,倒留下来对他说,“我回去几天收拾收拾,等初二我再来成不成?” 老宋头听了,那原本盯着电视机的眼睛就转了过来,一旁的宋浦为见他还没言语,便开口劝道,“今儿都二十三了,大姐还没回去一趟哩,这几天明守该带着孩子回来了,教大姐回去收拾收拾好过年……” 话未说完,老宋头便点了头,宋慧娟起身给他拿着帕子擦了擦嘴,跟他慢慢说,“这几天老大住这儿守着你,等初二我就来了,你想吃啥就说,他俩也都会做,有啥事儿你就说……” 明明只回去几天,也不是多远,更何况他身边还有宋浦生弟兄俩伺候着,可宋慧娟心里就是打鼓,强压着心里的异样,宋慧娟拎着篮子被送出了院门,一步步往东走去。 到陈家沟时刚半晌午,沿着小路站了好些人,多是男人们和小娃娃,妇人们此时多在家中忙着操办过年的物什。 多日不见,瞧见了宋慧娟,也都招呼一声,“回来了?” 宋慧娟笑笑,“该过年了,回来收拾收拾。” 从村口那棵大槐树下走到路东他们那座院子前,遇见了人都要说句话,若是碰见妇人,便要停下说几句。 那正对院子的南树林也站着几个男人,宋慧娟一打眼就瞧见了其中的陈庚望,他正侧身站着,旁人说了一句,他便也回过头来。 陈庚强先是摆手,“回来了?” 宋慧娟未走近,只道,“是,家里该收拾了。” 只两句话,与这些男人们都是一样,宋慧娟便提着篮子往门前走,门上没上锁,一推便开,院子里打眼一看还与她走前没什么两样,但经不起仔细看,那井边落的枯叶子成了片,门檐下的土灰成了堆。 随手推开灶门,案桌上的狼藉可见一斑,碗筷随意扔在上头,馍筐子也没盖,立刻只剩下半个馍馍,就那么赤晾晾的放着,走近灶台再看,许是早间做饭的锅还没刷,里面只教人添了几瓢水干放着。 宋慧娟摇了摇头,提着篮子走到堂屋前,这门上倒是上了锁,从窗台前的小板子下拿出一片小钥匙,插在锁孔里转一下,那锁就弹开了。 钥匙仍旧还压在老地方,宋慧娟推开门,一眼便看见了方桌上放着的茶缸子,盖子随意扔在一旁,桌面上许是放了暖瓶,还留有暖瓶底儿的印记。 宋慧娟手里提着的篮子还是没放下,进到里屋,更是不得了了。 那床前的长桌上不知堆了几天的报纸,她那个茶缸子也是敞着口,盖子都瞧不见在哪儿了,床下的鞋都乱了套,有一只没一只的,更不提床上乱糟糟堆着的被褥了,许是早没叠过了,上头还扔着身棉袄,也不知是干净的还是该洗的。 宋慧娟来回看了看,只得将手里的篮子重新挂在了堂屋的房梁上,再耽误不得,使着布巾擦了擦院子里的绳子,抱起床上的被子便搭了上去。 从里屋忙到堂屋,该叠的叠,该洗的洗,该擦的擦,连同脚下踩着的地面也得扫一遍,推开窗户,好歹透了点光,一直萦绕在屋里的那股子阴霾才算了出去。 西屋倒还是她走前的模样,张氏还在陈庚良那儿住着,也因此这屋子没变什么样儿,只等她年后再来住时清扫一遍就成。 宋慧娟忙了近一个钟头,提起桌上的暖瓶一晃,只倒出了点水底子。 一时解不了渴,宋慧娟只喝了一口,干巴巴的,提着暖瓶便进了灶屋。 那锅里还有水没舀出来,宋慧娟只得拿着瓢一瓢一瓢的往出舀,继而刷锅。 刚添了水,点着火儿,端着盆里的刷锅水踏过门槛,一直在外面的陈庚望此时才抬着脚进了院子。 宋慧娟余光也看得清楚,只将盆端到草棚子下,一并倒进了食槽,洗了盆又进了灶屋。 此时男人已然坐在了灶下,宋慧娟舀了面,添着水开始着手准备晌午的面条。 “咋样了?” 宋慧娟猛然听得他出声,手里压着的擀面杖顿了下,随即又款着面展开,“好多了,自己能慢慢走了。” 两人这么些日子没见,也没什么话要讲,宋慧娟坐在案桌前擀面切面,陈庚望如往常一样坐在灶下烧着锅。 饭后,宋慧娟便去了东边明守那座院子,却是忘了拿绳子,回去寻了半天,也没找见个合适的。 转了一圈,宋慧娟才问,“那个粗麻绳子哩?” 陈庚望不答却道,“这时候还晒啥?明儿再晒。” 说着,起身从西头那间屋子里扯了麻线来,俩人一人一头,扯着线头开始揉搓。 第251章 腊月二十三,也是小年,按着风俗,这天要祭灶王爷。 早起吃过饭,宋慧娟将竹篓子递到陈庚望手里,看着他推着洋车子出了院门,便回过身收拾起灶屋了。 这一天要把家里都仔仔细细清扫一遍,等陈庚望把麻糖和肉买回来,包上顿饺子,便能祭灶王了。 若是家里还有些小娃娃的,还得再称上一包糖,宋慧娟特意同陈庚望说了,要他带点小娃娃爱吃的糖,许是没几天毛毛就要回来了。 收拾好灶屋,宋慧娟便提着昨儿刚搓好的麻绳去了东边,把那柜子里的被褥都翻出来晒晒太阳,去去味儿,屋内屋外洒扫一遍,这偌大的院子教人忙得人直不起腰,也忘记了时候。 陈庚望去得早,回来却不早了,太阳已经正对着堂屋了。 这次去算是把那妇人交代的都买了回来,一个竹篓子装得满满的,这怕是还不够,等再过几天还要再去一趟,再买些迎来送往的烟酒糕点。 陈庚望将竹篓子里的东西一件件提了出来,一并放在了桌面上,喝完茶缸子里的茶,却还是没等见那妇人。 陈庚望侧头看向墙上的挂钟,已然过了十二点,他起身出了院门,直奔那东边的红砖瓦房。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204节 两处宅子离得不远,三五分钟便能走到,靠路的房子还没住人,红木门上的锁还同去年一样,再走几步,便能瞧见里头的那扇红木大门敞着,院子里长久的不住人,枯黄的野草生的足有半人高,院内晾晒的被子挡住了视线,一眼看不到屋内。 陈庚望避开被褥,走进堂屋,那妇人此时正使着手里的湿布巾低头擦着旁边的黄木沙发,展开便是一张矮床,屋内的桌子也不是他们那的老式方桌,是一张与沙发高矮一致的茶几。 这屋内的摆设也是去年打的,去年他不只是给那俩小子盖了房,连这屋里的摆设也寻人给打了,若不是那妇人拦,就是那小儿屋里的,他也一并教人打好了。 对着这事儿,他心里始终是有怨气的,小辈敢摆姿态给他看,若不是看着那妇人的面儿上,照他的性子是决计不肯低头的。 宋慧娟感受到身后的异样,抬了头见到人,“咋了?” 话刚说完,她也当即便意识到了他来此的缘故,忙停住了手里的活儿,放下布巾,端着盆便往出走。 陈庚望见她倒了盆里的污水,回过头问他,“回去包饺子罢?” 陈庚望点点头,将脚抬了出来,眼看那妇人已然先他一步离去,他只得回身带上了门。 宋慧娟回到家时,推门一眼便看到被陈庚望堆放在桌面上的物什,走近一看,那白里带红的猪肉被草绳串着正挂在房梁上。 取下猪肉,宋慧娟提着进了灶屋,舀着水给自己先洗过手,紧接着便开始清洗猪肉准备馅儿了。 宋慧娟手中使着筷子将剁好的猪肉伴着白菜大葱混在一起,放上点盐调个味儿,拿出早间出门时已经和好的面,揉成长条,再切成一个个圆剂子,使手心一按,撒上一层面粉,拿起擀面杖就开始擀皮儿。 这时陈庚望也洗了手,坐在案桌前使着筷子夹起点猪肉馅儿,放在擀好的饺子皮儿里,两手配合着,捏得几下,一个滚圆的饺子就被放在了锅排上。 这饺子,他还是会包的。 两人坐在案桌前,一人赶着皮儿,一人包着饺子,六七十个饺子便足矣。 等锅里的水烧开,宋慧娟端着锅排走到灶台前,掀了锅盖,将这上头的饺子一个个放进水中,再使着勺子背儿来回推几下,省的沾了锅。 煮到那肉香从锅中飘散出,充满整个灶屋,这时再掀开锅盖便能看见一个个滚圆的饺子已经从锅底飘了上来。 使着勺子舀出一个饺子放到碗里,递给灶前坐在烧锅的陈庚望,等他尝过点了头,宋慧娟便再次接过他递来的碗,给盛的满满一碗。 最要紧的还要给灶王爷盛上一碗,同陈庚望早间一并买来的麻糖,还有昨夜里刚蒸好的白面馒头一同放在灶王爷面前,小声念叨着几句话,也无非是祈祷灶王爷上天言好事,落地保平安一类的。 祭过灶王爷,宋慧娟才坐到案桌前终于端起了饭碗,折腾了个把小时才做好的饺子也终于吃到了嘴里。 吃过饭,宋慧娟仍不停歇,收拾过灶屋,急忙忙又去了东边,那屋里的活儿还没做完。 未想到,人还没坐下歇会儿,就听见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娘!” 宋慧娟回头去看,人已经掀着被子露了面来,是在北原上着大学的她那小闺女回来了。 宋慧娟见到她也是欢喜,一年没见她了,今年伏假人没回来,来电话说是在外头跟着明安做啥勤工俭学,“啥时候回来哩?” “才到家,”陈明宁虽说已经是个大姑娘了,看着正是花一般的年纪,可见了她娘还是那个没长大的老来女,拉着她娘的胳膊就坐到了旁边的沙发上,“家里都没人,我想着你指定是来这儿了,爹哩?” 说着,那双眼睛就开始在屋里来回寻找着。 宋慧娟满眼的慈爱,看着她这个最小的孩子,“谁知道?晌午我来这儿人还在家哩,这会儿不定下地了?你大姐哩?” 陈明宁闻言便不再找了,还拉着她娘的胳膊彻底的放松身子瘫软在沙发上,慢慢说道,“大姐在家上个茅房哩,我等不及先来了。” 陈明宁也去的北原,同陈明安在一个地方,姐妹俩算是有个照顾,去年俩人就是一起回来的,宋慧娟见了这个,难免要问另一个。 这会儿才是半下午,宋慧娟不由得问,“吃饭了没有?” “吃了,”陈明宁躺了会儿硬板子,觉得硌人,又坐了起来,眨着眼看着她娘,“晚上煎馅饼罢?” 看着她这副模样,宋慧娟哪里会不应,一年里俩孩子好容易回来这么几天,她也急着回去给他们做点饭吃,忙起身重新拿起了盆沿上搭的布巾,“成,这点儿忙完咱就回去。” 陈明宁也跟着起身,从盆里捞出块布巾,便问,“还有啥没擦哩?” 宋慧娟摆手,“就这点儿,你别上手了。” “咱俩一块儿干,不是快点吗?我还等着吃馅饼哩,”陈明宁笑嘻嘻的拿着布巾就蹲下擦了起来。 陈明安进来时,便碰见端着盆出来换水的陈明宁,问她,“娘哩?” “西屋哩,”陈明宁将污水倒出,压着井把子一上一下,没一会儿盆就满了。 陈明安进到屋内,未曾打量这屋里的摆设,先是寻到了她娘,“还没擦完?” 宋慧娟举着布巾擦窗户的手放了下来,回头看见站在门边的她那大闺女,“快了,那桌子擦完就没了。” 这时,陈明宁也端着盛满水的盆进来了,陈明安两步走到她娘身边,“剩下的我跟明宁擦,你去歇歇。” “就这点了,”宋慧娟没松手,也知道她的孝心,只得看向外头搭的满院子的被子,“教那被子收了,咱就回去。” 陈明安便不再勉强,出门抱起了绳上的被子,照着她娘的交代,都放进了箱子里。 等这娘仨带上门往回走,宋慧娟便问了,“只吃馅饼?晌午你爹去乡里剁的猪肉还没包完哩,煮丸子汤还是再包点饺子?” “我想喝丸子汤,也想吃饺子。” “那也成,这会儿和面也赶得及,等会儿去西头割把韭菜。 ” “成,我跟你去。” …… 说的好,进了灶屋,宋慧娟没动手,俩孩子自己就忙了起来,陈明安和面的手艺还没忘,陈明宁却是做得更少,只能打个下手。 娘仨坐在灶屋里关上了门,算是有点热乎气儿,宋慧娟站在灶前估着时候,便使着锅铲子给馅饼翻个面儿,一锅也就几分钟,十来个煎的金黄的馅饼就能出锅。 馅饼最是趁着热乎乎的吃最好,家里就他们俩孩子,宋慧娟也不拘着,时不时咬上一口他们递过来的馅饼。 娘仨正吃的热闹时,灶屋的门就被人从外推开了,随着人进来的还有一股子冷风,冻得人冷不丁能打个寒颤。 “爹!”陈明宁一眼就看到了人,坐在灶下的陈明安闻言立刻站起来,把身下的凳子让开,“先烤会儿火罢。” 陈庚望摆手,只就近坐在了他往日坐的那张凳子上。 回来的路上遇见了人,说是碰见他们娘仨去了西地,这会儿看着碗里的馅饼,也知道了缘故了。 “熬汤没有?” 宋慧娟还没开口,陈明宁却主动答道,“等会儿熬丸子汤哩。” 陈庚望便不再说了,宋慧娟却知道他不是多愿意喝,放下手里的锅铲子,问,“给你沏个鸡蛋茶罢?” “算了,”陈庚望摆摆手,拿起了一块馅饼。 晚间喝了丸子汤最后便没再包饺子,巴掌大的馅饼都能吃上三四个,唯有陈明安注意到了她娘只吃了一个,便把手里的馅饼掰开递过去,说道,“我吃不完了。” “明儿再吃,”宋慧娟接过就要放那碗里,陈明宁也说,“都掰开了,不吃明儿就不好吃了。” 宋慧娟便要递给她,“那明宁吃了?” 陈明宁摇摇头,“我吃饱了。” “你吃了罢,”陈明安最后说道,“你就吃一个等会儿该饿了。” “煎饼的时候可吃不少了,还有汤哩,”宋慧娟也是吃饱了,还是把这半块放进了碗里。 临了,这半块儿馅饼教陈庚望吃了,他的饭量比着年轻时少了些,可要是比着宋慧娟,还是只多不少。 夜间烧了热水洗脚时,陈明安问出了她这一天都没问出的话,“姥爷咋样了?” 这次回来,肉眼可见的她娘又苍老了不少,面容的憔悴,新增的白发,无一不是她娘的挂念与操劳。 话一问出口,躺在里侧的陈明宁也趴了起来。 “好多了,”老宋头生病的事儿除了在南边跟着老二的明实没瞒,这三个孩子她都没说,看着一直盯着她的俩闺女,宋慧娟浅笑了下,“啥时候知道哩?” “有半个月了,”陈明安如实说,“明宁放了假,想留我那儿晚几天回来,想着给你打电话说一声……” 余下的不需再说,宋慧娟便明白了。 那些日子她正在大宋庄伺候老宋头,来了电话便只能是陈庚望去接,他没瞒几个孩子,一个知道,两个就都知道了。 “好多了,自己能慢慢走了。” 这样的话宋慧娟又说了一遍,只是不知她到底是在安自己的心还是真的安了别人的心。 第252章 待到陈明守同陈明实回来,宋慧娟仍是这么说,直到了初二,宋慧娟回去亲眼见了老宋头心里才算安定些。 这天陈明守也带着妻儿一并去了,他想着等过了初十再回练集,届时直接从练集回南定,这个想法两口子商量过,回来也同他爹娘说了。 宋慧娟无有不应的,陈庚望更是不插手了,早已成家立业的人自己拿主意何须还来问他? 是以,早间陈明守便同俞咏秋带着毛毛先回了这边院子,摆好饭食,一家老小围着方桌坐定便吃起了饭食。 原是照着他们这年岁,是该留在家里等着陈如英回来走亲戚的,可这二年她都没回来,今年亦是如此,早几天已经来了电话,他们便也不需留在家里等着她,旁的表亲怎么也得过了初二再来,宋慧娟便也能腾出空来回去看看。 那辆洋车子被陈明宁骑了,欢欢喜喜的瞧不见人影儿,宋慧娟抱着毛毛一会儿也不愿松手,陈明安也逗这个虎头虎脑的小侄子。 陈庚望走在前头,脚程比着拉着架子车的陈明守兄弟俩要快些。 虽然已过了这么些年,可这每年初二回大宋庄还是靠着身下的两条腿的,也有人家年轻人买辆摩托车的,或是骑着辆红色的三轮车,这些也都是近两年时兴起来的。 毛毛被抱的久了,闹着不愿意,非要下来自己走,小腿儿直蹬,小手指着地面,奶声奶气道,“自己走。” 宋慧娟哄他,“还远哩,奶抱着罢?” 小毛毛不愿意,朝旁边一直跟着的俞咏秋伸出了小胳膊,“走!毛毛走!” 俞咏秋只得把人接过来,放到地面上,任由他自己折腾着小脚来回跑跑跳跳。 一个看不住,人就吭哧吭哧跑到了前头,拦住了那个高大的人,仰着头说,“骑大马!” 这是这几天陈明实带着他最常玩儿的游戏了,可对陈庚望来说,却是为难的,他哪里给小辈骑过大马? 看着站在面前的小人儿,陈庚望一点不惯着,方才这小子折腾着要自己下来走的动静他听的一清二楚,他只淡淡道,“自己走。” 小毛毛没得逞,只一眨不眨的看着面前的人儿,朝他展开了自己的胳膊,“那抱抱毛毛?” 陈庚望低头看着站在面前的小人儿,这股子机灵劲儿不像她那大儿,反像她那从小就闹人的小儿,短短几天还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宋慧娟将那爷孙俩一个走一个跟着跑的情形看得清楚,不是小孙子缠着,陈庚望是不会带他的。 小娃娃精神,跑了一路都没犯困,刚进宋家,就窝在陈庚望怀里睡着了。 宋慧娟仔细瞧了瞧老宋头,人还算精神,自己拄着拐杖能绕着院子稳稳当当走一圈了。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205节 孩子们都回来了,聚在这个院子里挪不开身,连最小的宋菲菲也上了中学,众人难免要问起这几个大的,陈明安被自动跳了过去,直问陈明实。 陈明实一问就红了脸,还没应声,宋菲菲就跳了出来,凑到宋慧娟身边说,“二哥没给大姑说吗?” 宋慧娟摇摇头,看着她这个看似乖觉的小儿,“啥都没说哩。” “那,二哥,”宋菲菲眨着眼睛看了看周围,见她爸爸脸上不笑了,撇着嘴忍住了自己的快要跳出来的话。 “还没来得及,”陈明实拍了下菲菲的脑袋,同大人们解释,“原来想着等她跟家里说了我再说哩……” 宋慧娟直到这时才知道他原来也有了中意的姑娘,家里有了明安这个不愿意成家的前车之鉴,对底下这些小的倒也不催的很,她那一套道理是教他们这些白长她几十岁的大人也反驳不了的,何况还有罗美琼明着给撑腰,宋慧娟这个作娘的暗里拦着。 陈庚望是干生气,到底也奈何不了这翅膀硬了的闺女,对这几个孩子的大事是一句都不多问,只作那撒手掌柜的了。 一个接一个,明实问过,畹兰也逃不过,到底好在有明安这个先例,只是口头上催催,也不为难几个孩子。 宋慧娟心里有了数,便有了计较。 一大家子一年也就聚这么一回,吃过饭,说说闲话,还是要走的。 宋慧娟晌午见老宋头都能自己端着碗吃了,心里的石头更是轻了不少。 临走前,同他说,“破了五我就来,成不?” “等送了明守走再来罢,”谷正芬劝道,“孩子一年到头才回来几天,夜里有浦生他弟兄仨看着,白天孩子都在这儿陪着哩。” “对,”提着暖瓶出来的宋浦华也说,“今年回来的晚,就能晚走几天。” 宋慧娟瞧着院子里的孩子们问,“过了十五显恒不得上学?” “教希媛先带他回去,”宋浦华今年也是想在家多留几天,“这都有人守着,你等家里忙完了再来,这几天正是亲戚多的时候。” 宋慧娟终是点了头,对老宋头说,“你好好吃饭,出了太阳就出来走走,过几天忙完了我再来。” 老宋头点点头,没说话。 宋慧娟临走前看了眼坐在门檐下的老宋头,旁边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她踏出门槛,便不让多送了,家里还有老宋头,只留他自己一个人,她不放心。 路上,小毛毛爬上了空架子车,原本缠着人非要坐在陈明宁骑的洋车子后面,被宋慧娟拦住了,“等你下回再回来,奶给你买辆三轮车成不?” 小毛毛回来这几天也坐过陈明荣买的那辆红色的三轮车,比他大几岁的陈培青站着就能骑,胆子大的很。 小毛毛一听,立刻就点了头。 宋慧娟回了家, 寻个空闲,才问起他那小儿,“人家姑娘咋样说的?今年家里备不备礼儿?” “还早哩,”陈明实面对他娘还是坦诚的,“等她给我来了电话再说。” 陈明安也走过来凑热闹,“咋认识的?” “同学,”陈明实不带意思。 “具体点!”陈明安不满这个回答。 陈明实不好意思细说,“就之前在北关一块上过学。” “都多长时间了?”陈明安继续问,“咋会突然联系哩?” “一个大学,”陈明实这才说道。 “瞒的够久的啊!”陈明安一听就知道了,她虽然不愿意成家,可恋爱又不是没谈过,“家离得远不远?” “不远,就是北关那边的。” “之前她跟家里提过没?” “还没罢。” “那你等会儿打电话问问。” “知了,知了。” …… 宋慧娟坐在一旁听着他们姐弟俩说,也算是迷迷糊糊的听懂了点,余下的还是等着,明实不说,她也不催。 这事儿便暂时搁置了下来,还得准备着接下来几天亲戚们的迎来送往。 过了初五,亲戚们差不多就走完了,人刚闲了下来,几个孩子就给宋慧娟找了个大难题。 夜间,正吃饭时,明安便道,“家里安个电话罢?” “对,该安一个了,”陈明宁放下手里的筷子也说,“每回打电话都得打给老贾婶子那儿。” 宋慧娟一听就拦,“那电话用不了多少,就你们几个打,哪值当的?这手里都有,家里还安啥?” 她这四个孩子,人手一个,前头这仨都是自己工作了拿工资买的,连陈明宁也不落形势,伏假在外头做了勤工俭学,自己也买了一个。 陈明实也道,“安一个罢,也不贵,这钱我掏就成。” “那不用,”陈明安没想着让他们出钱,她自己在外头工作了这几年,手里还是有点积蓄的,何况这二年安装个电话也不似前几年那么贵了,她一个月的工资就能搞定的事儿。 “就安一个罢,”陈明宁转头看向她爹,“家里没有电话可不方便了,有啥事都找不着人,往外打电话还得跑出去打,咱自己安一个多好?” 宋慧娟不等他应便拦下了,“安一个电话得几千,够打多少回了?有啥事往你老贾婶子那儿一打,几步就过去了,安啥电话哩?” 说着,给她那挑头的大闺女夹了筷子鸡蛋,还不忘看她两眼。 陈明安收到她娘的警示,夹起碗里的鸡蛋堵住了自己的嘴,没再言语。 入了夜,送走毛毛,陈明安进到灶屋便挨着灶下的她娘坐下,还继续劝道,“安一个电话多好,你想给姥爷打电话说打就打了。” 娘俩进了里屋,宋慧娟才问她,“那安一个电话可不便宜罢?” “不贵,”陈明安安着她的心,“外头大城市安一个才千把,咱这儿许是会贵点,那也没啥,最多也就一个月的工资,我又不是掏不起。” 宋慧娟去年听她说起过她的工资,当时还特意算了一笔账证明她自己能好好的养活住自己,不教她跟着操心,她在外面忙成那样赚的也是辛苦钱,没料到这会儿就不当回事了,只当是轻飘飘的,她不赞同的摇头,“这还不贵?家里种一年地,连西头那几头牲畜都卖了,也落不下多少钱哩。” “那是你没问过爹,”陈明安笑了,拉着她娘坐下,“就不说那牛,家里这几头羊和猪,一年少说也得几千,再加上一年两茬的庄稼,咋不落下万把哩?最多算上明宁,她一个月也花不了多少钱,再说她自己也勤工俭学挣着钱哩,这半年她都没让爹给她寄过钱了。” 若不是明安说起来,宋慧娟还真是蒙在鼓里,她倒不是不知道家里这些活儿一年能落多少钱,而是她被他们父女合起伙来给骗了,这半年回回明宁来电话都说钱收到了,不教她担心。 陈明安见她娘看向自己,也不好再说,只能赶紧往回圆,“明宁自己勤工俭学不耽误学习,我都知道,不够她说一声我就给她了。” “那咋是教你给她哩?”宋慧娟虽然一直盼着他们兄妹几个有啥难处的时候能互相帮衬把,可不该是这时候,她跟陈庚望又不是老的做不了活儿了,也不是遇见啥难事了,该他们当老的给的就不能让他们贴补,要都是这样,以后成了家还不闹气? “我没给她多少,我就是给她她也不要,勤工俭学的钱够她顾住自己哩,”陈明安没办法了,只能就这么往回圆,还得给她娘下个保证,“以后我不给她了成不?下回爹再寄钱你跟着去看着。” 宋慧娟知道她这是给自己说滑话哩,她又怎么会真的跟着陈庚望去乡里盯着他给明宁寄钱哩? 陈明安自然也知道,她这么说无非就是逗逗她娘,事实上他们兄妹几个,哪个没自己在外头做过勤工俭学,那伏假没回来都是在外头寻了活儿做的,打他们大哥那时候就起了头了,从始至终也就她娘被瞒住了,但这事儿陈明安也只能憋在嘴里,再不能说漏嘴了。 第253章 宋慧娟被陈明安看似糊弄了过去,可等明宁一进来,还是又问了她一遍,“这半年你爹给你打了多少钱了?” 陈明宁一听话头就知道不对,悄悄看了眼坐在一旁的她大姐,静静等她娘说完,立刻就认了错,也把她的想法跟她娘说了,“我想着我在外头勤工俭学够花,就不让爹给我寄钱了,大哥二哥去年给的我都还没花完哩,大姐也给的有,让爹再寄钱还得花钱,我想着就不让爹寄了。” “你大哥大姐他们给你的那钱不该要,往后缺钱了就往家里打电话,”宋慧娟虽然知道这几个大的年年回来给她塞点钱,却也一直交代给她个零花够买点小东西就成,这会儿听明宁这么说想来都给的不少。 陈明安听到她娘这样说心里也不好受,见明宁垂了脑袋,起身把人拉开,有点破罐子破摔,“给你你不要,这钱就是给明宁了,又没贴到外人身上。” 宋慧娟见她生了赖,摇了摇头,对她这两个闺女笑着说,“我跟你爹又不是做不了活儿,眼下还能给,咋教你们往里贴哩?以后要真是手里没有了,不还是得你们自己帮衬着?” 说着,对被明安挡在后头的明宁摆了摆手,待她走到自己面前,拉着她们姐俩的手,认认真真的同他们说,“你们兄弟姊妹好,都想着家里,娘咋会不愿意哩?现在还不到那时候,等过几年明宁也参加工作了,再说这事儿也不晚……” 这娘仨坐在屋内说话的模样照到了窗户纸上,从茅房出来的陈庚望隐约听见那妇人的话,瞧着她低头对俩闺女讲着她那套道理,恍然生出一种错觉来,好似还是他们小时候犯了错她不舍得打骂,只得耐着性子一遍遍同他们讲道理一样。 这安电话的事儿到底被宋慧娟拦了下来,这东西不是个缺了就过不了日子的,个把月才用一回,哪里值当花上千把块钱呢? 眨眼间就过了初十,送走了陈明守几口子,陈明安也得赶回去上班了,陈明宁便也一起走,陈明实倒不急,他等过了十五,同宋浦为一起走也来得及。 宋慧娟耐着性子等着过了十五,第二天一早就被陈明实骑着洋车子送到了大宋庄,陈明实这次也是跟着宋浦为要走,家里便剩下了陈庚望一个。 宋浦为从年前送老宋头回来就没走,满打满算也有两个月了,宋浦华也被她趁机撵了回去,“家里没啥事了,都赶紧回去。” 宋慧娟看着给他们收拾的东西都被放到宋浦为的那辆车里,等人都上了车,也不忘对着那一小扇窗口嘱咐她那小儿,“路上开车可慢点。” 陈明实点点头,对他娘说,“回去罢。” 宋慧娟也点了头,只是往后退了一步,还是站在路口,眼看着那辆白色轿车一眨眼的工夫就瞧不见了。 这一次,算是走干净了。 宋慧娟抬起脚,进了院门,对身后的宋浦生说,“扯根绳子,教被子都晒晒。” 院子里这姐弟俩忙活的身影,从正月里忙到了三月底,北地种的那几亩大蒜转眼便到了要剜出来的时候,宋浦生今年这几亩地种的也有三亩大蒜,抽过蒜薹不过五六天就要剜蒜,这几天宋浦生两口子正忙的紧,没黑没白的忙活着,剜出来的蒜当天就能卖,一天一个价,赶早不赶晚。 至于陈家种的那三亩,还不到时候,半个月前宋慧娟回去了一趟,那时蒜薹还只冒出个个尖儿,但眼下是差不多了。 早间宋慧娟这边刚做好饭,宋浦生两口子卖了最后一车蒜就来了这边,这几天忙得很,宋慧娟还得看顾老宋头脱不开身,便只能给他们做顿饭稍稍减轻些他们忙了一日的疲累。 宋慧娟将饭盛到碗里,听得身后的动静,回身问道,“收完了?” “收完了,”宋浦生低头进到灶屋,把手里提着的猪肉放到盆里,又问,“醒了没?” “醒了一会儿了,”宋慧娟将饭端到案桌上,“不一定起了。” 说罢,宋浦生就出了屋,道,“我去看看。” 外头洗了手的谷正芬进到灶屋,不免对她感慨道,“这蒜真是一天一个价,昨儿还落了,今儿又起来了。” 宋慧娟每天也是从这最是平常的几句话中得知的外头的消息,听谷正芬说完,也不禁吃了一惊,“今儿咋这么贵了?” “还没听说啥信儿哩,”宋浦生看了老宋头,伺候着穿了小袄,便进来端起了老宋头的碗,只一句又走了出去。 他刚过去,宋慧娟便把汤碗也端了进去,对他说,“你先去吃,我看着。” 宋浦生却是直接接到了手里,对他大姐说,“我算着这几天该抽蒜薹了,大哥一个人也忙不过来,等会儿我过去看看顺便看看那边啥价儿。” “你还跑啥?”宋慧娟卷着帕子擦了下老宋头嘴角落的汤,“等会儿我先回去看看,你忙了几天了,先歇歇,有信儿了再说。” 宋浦生的意思宋慧娟是明白的,他是打算鼓着劲儿直奔陈家沟去帮着剜蒜的,但眼看着他们俩口子忙活了这么些天,她是不想他再跑过去折腾了。 “我先回去看看,”宋慧娟还是坚持,“过几天还得上肥翻地哩,都是活了,我就是回去几天也不耽误,他自己也能走,不出屋都没啥事。”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206节 宋慧娟拿定了主意,等宋浦生把老宋头扶出屋,看了眼院子里还绕着走的老宋头,对谷正芬交代了几句,“面都和好了,晌午你看着擀点面条就成。” “成,这块肉你带回去也给大哥包顿饺子,”这是宋浦生方才上街卖蒜时割的猪肉,谷正芬拿着刀将这一大块猪肉一分为二,穿上绳子放在了篮子里。 宋慧娟见他们也是忙完了,仔细回想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同老宋头交代了几句,才顶着头上的太阳往回走。 宋慧娟的脚程也不算慢,自己一个人抄近路半个多钟头就能到,进了院子,一看挂钟,才过十点。 家里没人,宋慧娟也没去寻,只洗了洗手,就开始忙着和面,洗菜,剁馅。 陈庚望提着装满蒜薹的篮子还没进院子,远远的就听见院子有了动静,越走越近,才分辨出来是刀剁案桌的声音。 院门虚掩着,随手推开,走得几步,便透得石台子前的小窗隐约看得出她低头剁馅的模样,动作干净利落。 “回来了?” 那妇人抬了头,看他,“蒜薹抽完没?” “下晌再抽一回就差不多了,”陈庚望走进来,将手里的篮子放在案桌沿上,也没略过她手上正剁的馅儿。 宋慧娟将注意力重新挪到案桌上,“收蒜还得几天罢?” “再有个三五天,”陈庚望舀了水倒在门外石台子前的盆里。 宋慧娟便不再问了,专心剁了馅,继而切了面剂子,快速擀着,他坐在一旁也下手包着。 等包了一锅排,锅里添上水,灶里点着柴,只待水烧开,就能下饺子了。 陈庚望吃了一大碗才停,这妇人不在家,平日吃顿饭也是冷的,也只有这会儿吃着圆乎乎的饺子才觉得自己还是个有热乎气儿的。 下晌等太阳稍好些,不那么晒人了,宋慧娟便同陈庚望一前一后去了北地。 到了季节,一眼望去,那不是黄就是绿的地里满是弯着腰做活儿的人,锄草的,抽蒜薹的,浇水的,快到了收获的时候,一天下一趟地都是少的。 宋慧娟也弯着腰,从地东头走到地西头,一趟子穿过,原本的那空篮子就见了绿。 有些蒜薹出的早,陈庚望早前已经抽过了,宋慧娟还是得一个个仔细顺一遍,毕竟这蒜薹收了也能换着法子吃上好些日子。 三亩地的蒜不算多,长出来的蒜薹也还成,等太阳落了山,宋慧娟手里提着的篮子就装满了,这三亩地的蒜薹也挨个抽了一遍,接下来只等着剜蒜了。 宋慧娟提着篮子先回,到了南树林正巧碰上抱着小孙女出来的孟春燕,小孙女还认得她,跟着一起进了院子。 孟春燕把小孙女放下,问,“啥时候回来的?” “晌午才回来,”宋慧娟放下篮子,洗了洗手。 孟春燕指着绕着院子跑的小孙女说,“晌午书玉还说听见前头有动静哩,我只当她睡迷糊了,看来还是这小娃娃耳朵尖。” “老了耳朵可不就背了?”宋慧娟笑着说过,把那篮子推到她面前,“才去抽的,等会儿抓把给书玉回去炒鸡蛋吃。” “可不要了,”孟春燕摆手,“前儿他爹下地碰见大哥,拿了一大把回来,我当是他抽完了,这几天还没吃完哩,也就这牙口好的吃点,我是一点吃不了。” “多炒一会儿的事儿,”宋慧娟说着就抓了一大把,“给明茂家里也送过去点,咱自己种的有,吃不完都老了。” 到底,孟春燕走前还是被宋慧娟塞了一大把才出了门。 眼看着蒜价是一天一变,陈庚望当机立断,也不再往后拖了,在宋慧娟回来的第三天就下了地开始剜蒜。 陈庚望今年倒没种蒜,一听说这边忙了起来,他们这老两口也拿着铲子去地里帮起了忙,连这几岁的小书玉也跟在大人后头,提着她的小篮子拾蒜。 四个人总比他们俩人干的快些,仍是当天剜隔天卖,这几亩地的蒜放在往年少也能卖千把,更何况今年收的价可不便宜,卖上万把也说不定哩。 最后一天晌午卖了蒜,陈庚望特意买了些大肉回来,宋慧娟也腾出了手,给好好做了顿饭,他们兄弟俩坐在堂屋难得喝口酒,宋慧娟同孟春燕坐在灶屋里也闲话起来。 可这样的好心情只过了一夜,第二天就传来了噩耗。 第254章 宋慧娟回来的第七天,宋浦生打了电话来,老宋头摔了。 早间,宋慧娟正在灶屋里刷着锅,远远的就听见老贾来喊,“嫂子,有电话寻你哩。” “成,我这就去,”宋慧娟忙擦了手,出了灶屋。 电话是宋浦生打来的,开口便让宋慧娟心里又压了块石头。 “爹摔着了。” 宋慧娟静了静心神,问,“厉害不?” 问完又反应过来,若不是到了要紧的地步,只怕他也不会来电话了。 “昨儿瞧着还好好的,刚早起我一看,尿床了,也叫不醒了……” 宋慧娟脑子里嗡的一声,只呆怔着听宋浦生说,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等他说完,宋慧娟才说,“先送医院罢。” “成,”话柄里传来宋浦生的声音,“去西边老医院罢?” “成,我这就过去,”宋慧娟不再多说,此刻她恨不得立刻就奔到老宋头面前。 挂了电话,宋慧娟快步回了家,一推门便直奔里屋,坐在门檐下剥蒜的陈庚望一眼就知道定是出了事儿了。 听着里屋的动静,陈庚望起身进了里屋,瞧见那妇人翻箱倒柜收拾东西的模样,心里了然,便问,“浦生来的电话?” “说人摔着了,这会儿就去老医院,”宋慧娟这会儿冷静过了头,强撑着自己收拾了两身衣裳,将这些年几个兄弟给的钱一并都放在了身上。 老人最怕摔,陈庚望也知道,他转头就去收了蒜篮子,推出了洋车子。 这老医院,在大宋庄西边三十多里地,不是离家最近的,却是南丘数得上的。 陈庚望带着妇人直奔大宋庄,刚到村口远远的就见那医院来拉人的车已然停在了院门前,宋慧娟提着篮子快步走进院内,正碰见先生们抬着担子往外走,她一眼就看到了紧闭着双眼躺在上头的老宋头,这一刻宋慧娟脑子里真乱了。 她浑浑噩噩的伸出手去拨村里围观的人群,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气。 恰在此时,谷正芬看到了她,喊了声,“大姐。” 众人这才注意到她,便纷纷让开了位置,许宋慧娟迈着虚浮的脚步走到了老宋头身边,宋浦生一把扶住他大姐,姐弟俩眼看着人被抬进了车里。 “我跟着去,你在家——” 宋浦生的话没说完,宋慧娟就坚决的摇了头,“我跟着去。” 一同前去的还有陈庚望,他没上车,仍是骑着那辆洋车子,家中便只留了谷正芬守着。 坐在车上的宋慧娟看着此刻面前躺着的人被先生们拿着冷冰冰的物什来回摆弄,心里懊悔不已,她若不是撇下他回去了,眼下也落不会到这般地步。 宋浦生电话中没多说是怕他大姐太过着急,可此时看着他大姐这么难受,他却也说不出什么来。 两人静默至此,车上跟着的先生初步做了措施却是要问的,“说说啥情况。” 宋浦生顿了下,开口道,“昨儿半下午走路没抬起脚,绊住门槛了,当时摔着就扶起来了,人看着还好,夜里也吃了一块儿馍馍,汤也喝了大半碗,瞧着都好的很,夜里没起夜,我也没叫他,等今儿早起五六点我一看,人就叫不醒了,不知道啥时候尿了床。” 这番话不仅是对先生说的,也是对他大姐说的。 先生听着,往手上的本子上不知写了什么,又问,“之前有啥病史没有?” 宋浦生继而一一答道,若是问起这些日子的情形,便得一直贴身照看的宋慧娟补充,等先生问完,车也终于到了医院。 宋慧娟姐弟俩随着被推走的老宋头一直跟到了手术室前,看着那大字下的灯亮起,心中也莫名的随着这一道红愈发紧张不安。 没一会儿,就来了人喊,“家属先跟着我办手续交钱。” 这句话把宋慧娟的魂儿暂时拉了回来,她立刻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内口袋,拉住要起身走的宋浦生,把钱掏了出来递给他。 看着他大姐这一沓新旧半掺的票子,宋浦生不敢接,也不能接,一股子心酸这时也涌上了心头,他只道,“我带的有,你在这儿等着,我等会儿就回来了。” 交代好,见他大姐点了头,宋浦生才跟着护士离开。 这种地方,他下意识的以为他大姐是头一次来,会摸不明白地方,可他并不知曾经他大姐也是来过的,只不过是被推进去的那一个,但这么交代也算是误打误撞,宋慧娟也的确是摸不明白这个大地方的。 宋慧娟一个人坐在这里,看着那道时时亮着的红灯,心里的无措和不安在这一刻占据了她整颗心。 待陈庚望问了护士,赶上来时,一眼便看到了坐在那蓝色椅子上的妇人,她双手紧握,撑着下巴,整个人都蜷在了一起,唯有一直盯着那门的头微微往外探着,比着她脚下的那个提包,她的身子愈显瘦弱。 他快步走近,停在妇人身旁,她也毫无察觉,仍是紧紧盯着那门。 陈庚望未出声扰她,只轻轻坐了下去。 人的重量落到椅子上,像是坐到刚晒过的褥子上一样压住了软和的棉花,同坐的宋慧娟一下子就回过了神儿,问,“办好了?” 这话一出,陈庚望便知道她认错了人,但也应了她,“浦生去交钱了?” 听见声音,宋慧娟才回过头来,看着身旁的人,点点头,又重新看向了那门。 宋浦生交过钱,拿着条子回来时,便见坐在椅子上等着的俩人,他几步走上前,说道,“办好了,病房也领我去了,我先教东西放过去。” 宋慧娟回过神时,便见他提起了脚下的提包,陈庚望起身不知同他说了什么,她只看了眼,便又看向了那关着的门。 又过得个把钟头,老宋头终于被重新推了出来,可只见了一眼,又被推走了。 宋慧娟迷迷糊糊的只听见几个字,“病危、重症。” 原也是从没听过的词儿,可这时一下子就理解了,她眼睁睁看着人被推到另一个地方,想要跟着进去,却被拦了下来。 “我们这里有专人看护,等过了危险期再转到普通病房……” 交代完,人就呼呼啦啦的都走了,宋慧娟的心这时已经沉到了底儿。 “大姐,”宋浦生去年在老二那边也是经历过的,可他大姐不知道,他只能劝道,“咱在这儿也看不见,先去病房吃了饭再来。” 宋慧娟哪里还能放得下心离开,她看着他摇了头,“你们先去吃,我不饿。” 宋浦生知道他劝不动,便看向了陈庚望,“大哥先跟我去吃罢。” 陈庚望也摆手,“随便买点啥就成,这儿总得守着,离不了人。” 他们都知道,宋慧娟此时是乱了心神的,先生来了也是不成的,怎么也得留个人一并看着。 宋浦生自然也明白,便不再劝,自己离开了。 等他回来时,提了几样饭,面前没有桌子,只能勉强放在椅子上,他把那碗面条端到了他大姐面前,“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儿,先吃了垫垫。” 宋慧娟没拒绝,可一接过来,便挑起来要拨给他们,“太多了,吃不完。” 陈庚望看了看自己满当当的碗,加快吃了几口,才能容纳妇人拨来的大半碗面条,她那碗里没剩几筷子。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207节 食不下咽在这样的地方最是正常不过,心里的煎熬折磨着他们,几人等到了天快黑也没见上老宋头一面,宋浦生便对陈庚望道,“天快黑了,大哥带大姐回去罢,我在这儿守着就成。” 这话说完,宋慧娟直接就摇了头,“我在这儿罢,回去也睡不下。” 宋浦生明知道在这儿的意义也不大,可听了他大姐这样说,劝她回去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宋慧娟对陈庚望继续说,“你回去罢,在这儿也没啥事了。” 事实虽然如此,但头一夜陈庚望还是坚持留了下来,仨人坐在门前守到了天黑。 “回病房歇歇,”宋浦生看着外头的天由蓝变黑,看向了一直坐着没起身的他大姐,“我在这儿守着。” 陈庚望也看着她的模样发了话,“回去罢。” 宋慧娟跟着宋浦生不知绕过多少路,见了多少人,经过多少房间,才终于跟着他进了其中一间。 人满为患的大医院,病房只勉强病人能住的下,家属却并不在医院的考虑范围中。 眼下老宋头不在这边,腾出的这张床被让给了宋慧娟,能在病房里对付一夜已算得上好的了。 宋浦生寻护士借了两床被子抱着回了那边,这郎舅俩铺了一床,改了一床,倚靠着墙将就了一夜。 隔天,宋慧娟便对陈庚望说,“你回去罢,在这儿也没啥事儿了,家里该忙的你先忙。” 家里刚收了蒜的地还空着,眼下这个境况他这个女婿留在这儿也不是要轮着伺候的,倒不如回去。 宋浦生也是这样的意见,陈庚望这天就离开了医院。 当晚,先生就让宋慧娟姐弟俩选一个跟着他们去见见人,俩人都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境况,宋慧娟便说,“你去见罢。” 要真是最后一面,怎么还是要让宋浦生家里这个男娃去见的。 宋浦生出来后,算是给宋慧娟安了安心,“人醒了,还认人哩,跟我说想吃你炖的鸡蛋羹了。” 宋慧娟听得直落泪,点着头就应,“成,成……” 当晚宋浦生便给老二老三去了电话,人虽然暂时不用回来,可这样大的事儿得跟他们说一声。 宋慧娟这边便开始想着法子给老宋头蒸鸡蛋羹,为此专门跑到外头的饭店,给人拿了钱,只为每天那一小碗鸡蛋羹。 第255章 宋慧娟往里送了六天的鸡蛋羹,老宋头便被送了出来,人的精神虽比不上先前在家,身上瘦了不少,可最少人是清醒的。 老宋头这次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日日夜夜都戴着那氧气管,咳嗽一声都要喘上好一会儿,恢复明显比不上上次在南边,话也说不清楚,脸颊两侧的肉始终养不起来,更不提能下床走动了。 在外的宋浦为和宋浦华日日都来电话问问老宋头的情况,宋慧娟原想着不轻易教他们折腾,可终有一天,还是对电话那头的两人说,“回来罢。” 眼看着老宋头养不起来,日渐消弭,连看病的先生同宋浦生说该让老人回家了,宋慧娟红着眼不得不对他们说出了这样剜心般的话。 当天,宋浦生就办了手续,他们便将昏睡的老宋头带回了家。 这一次,他们都知道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外头接到电话的宋浦为弟兄俩当天就往回赶,连跟着宋浦为的陈明实也一起上了车,家中的宋浦生同宋慧娟日夜都守在老宋头身边,片刻不离人。 等这兄弟俩进了家,看到出气多进气少的老宋头,心里也都有了数。 寻个时间,他们姐弟四个围坐在这间小屋子里,守着大床上昏睡的老宋头,当着他的面儿,就商量起了他的身后事。 唢呐,酒席,这一系列的大事儿都得提前备着,连走时的那身孝衣,宋慧娟也早在老宋头六十六那年给他备下了,至于那棺材,也是宋浦生弟兄仨那年给他定的,这些无一不是念着冲寿的意头备的。 提起来这些东西,兄弟几个都表示只有备最好的,不能在这上头寒酸。 宋慧娟等他们商量好,只点了头,其间都没做声。 余下的日子,他们姐弟四个就守在了老宋头床前,眼看着人是一天比一天糊涂,醒来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没几天,人就一口饭都喂不进去了,连嘴也不知道张了。 宋浦华揽着瞪大了眼睛的老宋头,宋慧娟给他沏了碗鸡蛋茶,使着勺子舀了点,送到他面前,可人就是绷着劲儿不肯张嘴。 宋慧娟着急,却也只能苦口婆心劝他,“爹,喝点水罢。” 面颊上只挂着层皮的老宋头眼眶深凹,一双眼睛显得极大,这时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呼吸带着声带发出隆隆的响声,连摇头都没有气力,只能用尽气力眨了两下眼。 一直揽在他的宋浦华看得难受,对他大姐说,“给他擦擦嘴罢,别喂他了。” 宋慧娟只能作罢,使着布巾浸了水,轻轻给他按在嘴唇上,以防干裂。 但这些举措也只是权宜之计,无法改变老宋头正在一步步走向消逝的事实。 宋慧娟同宋浦华将老宋头重新放平,给他盖好被子,才端着碗出了屋。 在灶屋忙着的谷正芬见那碗原模原样的端回来,便不禁问,“没喝?” 宋慧娟摇了摇头,无力的坐下,也没心再吃饭了,只道,“不喂了。” 人一旦吃不下饭,到最后连水也喝不下,就真是没多少日子了,他们姐弟四个只有眼睁睁看着人愈发昏沉,直至死亡。 从出院到家里,老宋头又坚持了半个多月。 五月初三夜里,宋慧娟同宋浦华坐在屋内守着,这时已进了夏天,屋内闷热不已,宋慧娟坐在大床边缓缓打着蒲扇,桌面上那台不停的电风扇没敢直接对着人吹,只教它对着空地儿。 陈明实也是怕热,躺了会儿睡不下,起身趿拉着鞋走到桌前,按了下转头的按钮,问,“娘,转着冷不冷?” 宋慧娟身后猛然吹来的感受到凉意,回头看了眼,“正好。” 说着,还是起身走到床尾,放下了一侧的床帐子,摸了摸床上的褥子,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眼床上的人,却见他这会儿睁开了眼,其中也不似前几日的混沌了,反倒像病前的精神。 宋慧娟便靠近,喊了声,“醒了?渴不渴?” 床上的人竟也有了气力,对着她眨了眨眼,宋慧娟忙拿了枕头往他身下垫,同时对陈明实道,“去给你姥爷的茶缸子端来,我给他喂口水。” 陈明实闻言便出了屋,没一会儿就使勺子搅着水进来了,递给已然坐在床沿上的他娘,也随之一并坐下。 宋慧娟接过,倒在手心里试了试温度,才舀出一小勺送到老宋头嘴边,哄着他,“喝罢。” 老宋头也难得配合,张开了嘴,只喝了一小口。 一勺没喂完,宋浦生弟兄仨也回来了,这天本家有个侄子成家,他们赶着好容易在家,便去帮了忙,进来瞧着人还算精神,便都拉了椅子坐下了,同宋慧娟说起外头今儿发生的那些事来,不免提起陈明实这个正当岁数的年轻人。 今年陈明实算是拿定了,同人家女方商量好了,今年中秋下礼儿,陈庚望也是办过一回的人了,这时候正在家寻人打家具的。 宋慧娟只当是听他们说个热闹,目光还落在老宋头身上,他难得精神会儿,这会儿睁着眼也像是听进了他们的话一般,不由得笑道,“你听见了没?” 可下一秒,老宋头竟真朝她点了头,宋慧娟对今儿他这样一连串的反应有些吃惊,更有些欣喜,对她这几个兄弟也说,“今儿精神见好。” 有些喝晕的宋浦为也凑上来看,咧着嘴就对老宋头笑,可笑着笑着就落了滴泪,“你好了?” 他虽背着身子,可这般模样还是落在了老宋头和宋慧娟眼里,不由得教老宋头一时也红了眼,宋慧娟低了头使着帕子拭去了顺着流到面上的泪。 站在一旁的陈明实注意到他姥爷的异常,一时没有接上他大舅舅的话,宋浦生兄弟俩便也都看到了老宋头通红的眼睛,一家人面面相对,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彼此。 老宋头难得精神,却也没坚持太久,宋浦华兄弟几个合力将人放平,在这间屋子里各自寻了个地方守着,那小床一贯是给他们大姐留的。 每日夜里总要醒上几回看看老宋头,宋慧娟踩着鞋轻声走到床边,看着床上的人睁着眼睛,不时往外伸手,这几天入了夜人总是这样。 “爹,”宋慧娟握住他已然瘦得只剩骨头的手,凑到他耳边问,“咋了?这会儿不困了?” 可人如同被梦魇了一般,嘴巴张张合合,却发不出声,盯着空荡荡的床顶。 宋慧娟心里也有数,这是老话儿说的循衣摸床撮空理线。 人一旦见了这般,便是撑不久了。 宋浦华醒来看见他大姐已不知在床前站了多久,起身走到床边,看着床上的人昏昏沉沉不知念叨些什么,便对他大姐说,“你去歇歇,我看着。” 宋慧娟缓慢而坚定的摇了摇头,“我看着就成,去睡罢。” 宋浦华抬起的脚还没落下,就听得身后一声,“瑞芝!” 这是走了四十多年的姚氏,这一声把守在屋子里的人都惊醒了,他们都没想到昏沉了这么久的老宋头还能说出话来,可他们更没想到,老宋头竟还继续说,“娟儿。” 这下,人都围在了老宋头身前,宋慧娟看着此时难得清醒还喊她一声的老父亲,心里既是欣喜的,眼中的泪扑簌簌的就往下落。 老宋头用尽了气力,举起手给他这个闺女擦了最后一回泪,喘着粗气儿缓缓对围在他面前的几个儿子说,“你大姐为了你们弟兄仨,一辈子没享过福,六七岁就踩着凳子爬灶台给你们做饭,冬天手上的冻疮就没好过,我撑不了了,如今你们的日子都好过了,往后就得你弟兄们……” 话未说完,人就咳了起来,已经瘦得露出肋骨条的胸腔仿佛就要震了出来,姐弟几人忙为他顺气儿。 折腾了好一会儿,等气儿慢慢喘顺了,人已经闭上了眼。 宋慧娟从床尾的那口箱子上拿起了白底儿的寿衣里,对她这三个兄弟说,“先穿上罢。” 宋浦生点了头,弟兄仨将人扶好,相互帮衬着,好歹是把这件里衣给人穿上了。 寿衣是不能等人走了再穿的,提前穿上也有冲寿的意头。 几人或是坐在床沿上,或是坐在小床上,无一离开这间屋子的,他们都知道老宋头今天的反应极有可能是回光返照。 待到天将亮未亮时,宋慧娟起身走到床边,拍了拍靠着床梆子犯迷糊的人,“去睡罢,我看看。” 宋浦华下意识的起身,还没睁开眼,就听他大姐喊道,“爹!” 老宋头走了,这个操持了四个儿女的老人无声无息的离开了。 众人强压着心中的悲痛,为老宋头穿好了寿衣,将人抬到了堂屋的小床上,余下的事一件接着一件。 宋浦生当即去通知了本门本院的长者,宋浦为便给在外头的人去了电话,连陈明实也挨个给陈明守他们说了信儿。 当天,宋浦生就去了姚氏娘家请人,夏日炎炎,至多在家中停放三天,因此收到信儿的人不能有丝毫拖延,头一天家里的这些人齐了。 宋慧娟在那黑漆漆的棺材旁守了三日,除了亲戚来时她跟着落了几滴泪,旁时看着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异样,还能同明安如常一般交代着周全院子里的方方面面。 直到第三天,宋浦生摔了盆,棺材落了地,周围的土落在了棺材上,陈明安才见到她娘此生最失控的一面,只见她娘跪在地上哭得喘不过气来,还断断续续的念道,“娘走了,爹也没了,家没了,往后我回来都见不着了……” 跪在她娘身边的舅舅们亦是泪流满面,搀住她娘的胳膊,“大姐……” 陈明安看着这一幕心痛不已,其中有对老宋头逝去的悲痛,但更多的是被她娘的话而触动了。 双亲健在,年纪多大都是孩子,双亲故去,从此便寻不见回家的路了,或许也不愿回了。 第256章 丧事办完,送走亲戚,不到头七,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他们这几家人,老宋头的离去也只对家中的儿女有些影响,于旁人不过是抽出空来走一趟的事儿。 宋慧娟似乎已经恢复了正常,站在床尾姚氏带来的那嫁妆箱子前将里头老宋头的衣裳一件件都抱了出来,陈明守他们这些个年轻人帮着收拾起搭在院子里的架子。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208节 放下打好结的包袱,细细看着屋内的一切,乱糟糟的桌子,堆满孝布的床,宋慧娟扶着床梆子缓缓坐下,满心的苦涩止不住的泛出来。 “大姐,”宋浦华走了进来,刚开口就看见他大姐一个人坐在屋子里落寞的身影,他勉强压住自己的情绪,仍是走上前问道,“灶屋里的东西……” 宋慧娟听见他的声音就背过身子抬手擦了下脸,强壮镇定起身对他说,“你跟老二啥时候走?要是不急就先留着用。” “等爹过了头七我再走,”宋浦华跟着他大姐出了屋,走到堂屋便听他大姐问他二哥,“你跟美琼啥时候回去哩?” “我不急,”宋浦为放下手里的梯子,拍了拍手,“菲菲跟着美琼先走。” 宋慧娟点了头,又进到灶屋,对忙着收拾的弟媳妇们说,“这物什看看有用的没有,等过了头七再收拾也不晚。” “对,浦为浦华这几天留家里总得用,”谷正芬重新使着布巾盖了上去。 说着话,几人都出了屋,聚在了院子里,宋慧娟看了看被门墙挡住只露得出的半个太阳,回头看得明守他们收好了棚子,才对坐在堂屋同菲菲说话的明宁说,“教你的包拿上——” 话未说完,正使着布巾擦手的宋浦为忙扔下布巾,对他那两个外甥说,“明守,明实,教里屋的电视搬走。” “搬这作甚?”宋慧娟一听就摆手。 “放这儿干啥哩?成天不用都坏了,”宋浦为却是已经抬起了脚,抬手便要招呼着俩外甥进里屋,“搬回去你也能看看。” “我不热乎看这,”宋慧娟仍旧是不愿意,抬头拦下了陈明守兄弟俩,“等年关了,菲菲回来也能看。” “她一年回来几天?”宋浦为也是坚持,见他这俩外甥被他大姐拦住,便也不再喊人,把目光从桌上的那台笨重的大电视机上收回来,走到他大姐身旁,道,“算了,明儿我开车给你送过去。” 宋慧娟见他如何都说不动,不由得虚拍了下他伸过来的胳膊,“净折腾!” “大姑再打一下!”宋菲菲跳起来,对宋浦为被打表示了极大的幸灾乐祸。 “回去!”宋浦为头大,立刻扭过头警告道。 宋菲菲早早就给自己找到了靠山,“大姑!” 宋慧娟这下可是用了劲儿,啪的一声,抬头瞪她这个都四五十了的兄弟,“你还想咋?” 宋浦为战败,被他大姐松开了手,跟着后头,看着她往外走,几个外甥也都慢慢跟在了她身后。 送到门口,宋慧娟便停住了脚步,回过身问宋浦生,“定下人儿没?” 落后一步同陈庚望说话的宋浦生闻言便道,“定了,浦远兄弟俩,还有浦山他们,再有个浦新,六个就够了。” 宋慧娟听罢也点了头,“成。” 宋菲菲却是不舍,拉着她大姑的胳膊不肯松开,宋慧娟还未开口,一直跟在后头没说话的宋浦为严肃起来,“别闹你大姑。” 宋菲菲还是知道轻重的,宋慧娟朝她笑了笑,拍了拍她的小手,“回头放伏假了,有空再回来。” 宋菲菲懂事的点了头,看着她爸爸重新跟在她大姑身旁,低着头不知对她大姑说些什么,但面色却不是方才对她的那般轻快,似乎他们还被亲人离去的乌云笼罩着。 宋浦生弟兄仨将人送到村口,见他们大姐坐在外甥拉的架子车上,朝他们缓缓摆着那双粗糙干瘦的手,远远的还张着嘴对他们说,“回去罢,回去罢……” 这一刻,宋浦生弟兄仨望着那半颓着腰与他们渐行渐远的人,才恍然发觉从小护着他们的大姐竟也露出了老相。 一路行到陈家沟,骑着洋车子先到家中的陈明安带着明宁洒扫了院子,待明实拉着车站在门前,几步走近,才见熬了这几日的她娘这会儿竟坐着阖上了眼。 “别叫了,”跟在车后推着的陈明守对走来的小妹妹摆手,抬脚便往过走,“教门槛去了。” 人还没蹲下,坐在架子车上的宋慧娟就睁开了眼,“别去了。” 说着,人便握住车沿儿落了脚。 陈明安上前一步,挽住了她娘的胳膊,随着她娘的步子慢慢往里走,“先回屋歇歇,等会儿嫂子该带毛毛来了……” 宋慧娟被大闺女扶到屋内,躺在床上却没了困意,闭着眼竟听不到一丝声音,静得人心里也空荡荡的。 院内几人都心照不宣放轻了手脚,陈明安打了水,低声对石台子旁的陈明守说,“嫂子带毛毛才回去,你也趁着时候回去歇歇。” 这日,宋慧娟曾特意嘱咐过陈明守别让毛毛他们娘俩去,他们这儿的说法是这么小的孩子过去奔丧容易受惊,故而家中留了他们娘俩。 陈明守点点头,抬头看了眼东屋,才转身离去。 待绊在外头的陈庚望走到墙边,已然听到那妇人哄着小孙子的声音,又几步走近门前,便瞧得那不大点的小孙子正举着手里的糖果子给她,此刻笑吟吟搂着小孙子的人与方才路上低着头弯着背两眼空空的模样截然不同。 “毛毛吃罢,奶不吃了,”看着那妇人摇头,陈庚望抬脚进了院子,此时灶屋内忙碌的身影换成了陈明安和俞咏秋,俩人端着蒸好的馒头放到了堂屋的方桌上。 陈明安捡了个焦边馍馍问,“吃焦边不吃?” 这是小娃娃最爱的了,曾经他们兄妹几个最是爱抢她娘蒸出来的焦边馍馍了,嚼在嘴里嘎巴嘎巴脆,吃着最香。 “吃!”小毛毛当即就松开了手里的糖果子,伸手接来,还不忘掰下一块儿塞到搂着他的奶奶嘴里。 宋慧娟对这个白白净净的小孙子不比对陈明守他们兄弟俩,只有百般的的疼爱,从没不依他的,嚼着干硬的焦边也欢喜。 晚间吃过饭,昏昏欲睡的小毛毛就趴在他爹怀里对他奶奶挥了小手,“我明天再来看你……” “成,”宋慧娟把人送到门外,直见人拐了弯,看了眼仍在路口的陈庚望,才返身回到院内。 “娘,”陈明宁端着盆从里屋出来,“擦擦身子罢?” 宋慧娟点了点头,等俩闺女端了水来,透着窗边的点点星光,于屋内简单擦洗了几下,算是透个凉。 屋内还是闷热,宋慧娟便坐在了门檐下的那张圆木床上,明安擦着头发走近,看着趴在里头的明宁,对只顾着给明宁摇扇子的她娘说,“你也躺那歇歇。” “还不困哩,”宋慧娟看了看她那还滴水的头发,“好好擦擦,夜里吹了风又头疼。” 陈明安猛然想起来,便道,“明儿我去街上买个电吹风,再洗头吹几分钟就干了。” “又花钱,”宋慧娟不赞同,“白天日头大的时候洗就成了。” “没多少钱,”陈明安想起下午在大宋庄她二舅舅要把那电视机给她娘的事儿,心里只打定了主意。 陈庚望关了门,仍是睡在了屋内,陈明安也不是太怕热,只宋慧娟同明宁睡在了那张圆木床上。 凌晨三四点,天儿见了白,却是愈发冷,宋慧娟堪堪睡下,明宁却是被冻醒了,拍了拍她娘,“降霜了,回屋睡罢?” 宋慧娟起身,进到屋内却是再睡不下了。 早间刚吃了饭,宋浦为就开着车把电视机给送来了,几个孩子也都聚在了院内,话未多说,只陈庚望与人寒暄几句,便赶着时间还要去姚氏娘家。 连这几个孩子也是,事儿办完,人就都得回去了。 回得突然,走得也急,宋慧娟没来得及给他们收拾东西,没过夜便将人都送走了。 等宋慧娟再洗手做饭时,便只是他们仨的量了。 原是早先就轮到这边了,只因着宋慧娟不在家,张氏便暂时留在了后头老二那边,现下既腾出了手,陈庚望当天便将人接了回来。 宋慧娟坐在案桌前切着茄子,舀了面裹上一层,锅中倒油,煎成金黄,出锅撒上一把荆芥叶。 昨日还挤满了人的院子到这时便真是清静了下来,坐在门边的陈庚望无需转头,只一个余光便能瞧得见端着汤碗坐在门檐下失神的那妇人,早间孩子们还在,小孙子倒是被嘱咐着哄着她吃了半个馍馍,这会儿却是连手里的汤碗也没动一下。 收回目光,放下筷子,陈庚望说,“西地那几亩地还没收拾哩,今年种上花生,还留地不留?” 盯着面前香椿树失神的宋慧娟听他问,才恍然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汤碗,继而恢复了神智,却还是给了个模糊不定的答案,“留不留都成。” 说罢,端着碗缓缓喝了一口。 陈庚望没从这妇人的口里得到答案,头微微一动,便将那妇人端着碗只顾埋头喝汤的模样看在了眼里,他深知老宋头离世对她还是打击太过。 这几日不论是在大宋庄她那几个兄弟面前还是在家中几个孩子面前,她都是收着的,也唯有下葬那日,她心中一直收着的苦痛有了正当名义,不顾一切身份角色,只是一个没了爹娘的闺女,也只有那时才全然化作眼泪涌了出来。 过了那一日,眼看着她又作起了孩子们的娘,兄弟们的大姐,笑吟吟的逗弄着小孙子。 可不知为何,陈庚望见到她那笑模样,心里没觉着松快些,反倒更是沉闷。 第257章 次日,宋慧娟不待天亮便醒了过来,瞧了瞧天色,便起身推门进了灶屋,等天色泛了白,陈庚望起身下了床,早早喂过牲畜,待吃过饭,便拉着犁耙赶着牛出了门。 宋慧娟跟在后头,手中提着篮子,途中遇见个妇人,仍是笑吟吟的同人说上几句话。 “种花生不是?” “是哩,种旁的也晚了……” 寒暄几句,宋慧娟也并不落陈庚望几步,赶到地头,卸下物什,埋头敲土,把那一个个土坷垃都犁作粉状。 原是使着铁锹翻过一的,也晒了这么几日,湿土晒干,如今再犁起来便轻易不少。 这道的敲土犁地是个细磨的活儿,两人埋头苦干一上午,抬头一扫,这几亩地也没作太多,少也要再费上个两三天。 只这两三天忙完,便到了老宋头的头七。 一早,从地里忙完扛着锄头回来的陈庚望远远瞧见升起的白烟,心中安定不少,这几日忙起来未见那妇人再有异样,只念着这一天脚下的步子还是不免快了些。 进到院内,院子空空,也不似月前,还是有些人气儿的。 陈庚望随意将锄头靠在墙边,站在石台子前洗着手,对灶前的妇人说,“东西备好了?” “都放篮子里了,”宋慧娟早听见了他的动静,此时还是低头捡着馍馍,连炒的菜也一并端了出来。 两人再无话,唤了张氏吃过饭,宋慧娟收好尾,又特意去同孟春燕说一声,“今儿我得回去一趟,晌午还得你给他奶送碗饭。” “知了知了,”孟春燕摆摆手,“赶紧去罢。” 宋慧娟朝她笑了笑,才匆匆回去赶上了推着车出来的陈庚望。 两人赶到大宋庄时还早,家中无人,门倒是没锁,一推便开。 院内空空,不见一把椅子,短短几日,墙边已生出了几株杂草,几扇门都关着,宋慧娟推门扫过,灶屋内的摆设还同那日她走前别无二致,堂屋倒更显杂乱,方桌上的物什随意摆放着,里屋更甚,伸手一探,指尖便沾了一层灰。 直到此时,看着周遭的一切,宋慧娟红了眼,心中压了几日的悲痛,竟是一刻也压不住了。 避了几日,原以为瞧不见不去想,慢慢也就淡了心思,可此时此刻看着这太过熟悉的屋子,却遍寻不见屋主人,那刻意压在心底的苦涩又涌了过来,逼得人竟是喘不过气来。 慢几步的陈庚望同人寒暄后便进了院子,一眼没看到那妇人,便抬脚往大敞着门的堂屋走去。 避开人悄悄落泪的宋慧娟还是很警觉,一听得那屋外的脚步声,立刻便抬手擦去了面上的泪,顾不得眼是不是红,忙眨了眨眼,转身问道,“回来了?” 不待人回她,一眼认出走近的人,她又不禁转头避开。 陈庚望不是没瞧见她那通红的眼睛,却也是默默无声,他不是家中的那老来女,更不是那个毛头小孙子,说不出什么话来宽慰她,更何况这是人之常情,不是他几句话便能劝解的了的。 看着低头避开他的妇人,陈庚望没再往里进,抬脚又跨过了门槛。 屋内的宋慧娟再一次控住了眼中的泪,缓着呼了几口气,才重新恢复如常,从那箱子里拿出几身老宋头的衣裳,叠放整齐,只待晌午一并拿去坟前烧了。 “大姐!” 远远便听见了宋浦华的声音,宋慧娟忙从屋内出来,看见他手里的鞭炮篮子,便问,“去西头了?” “大嫂备好的,”宋浦华一并放到桌上,看到屋内的杂乱不免开口解释,“这几天我跟二哥没开火,都是大嫂忙的。”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209节 宋慧娟也明白,问起了那日去姚氏娘家的情形,姐弟俩坐在门前东说西问,总归是说不到老宋头身上。 宋浦华百般的配合,他一进门就瞧见了他大姐那眼里的红,如何还忍心再说其他。 头七来的也都是本家人,等院内聚的人愈多,寒暄过,才有人开口,“差不多了。” 众人这才提着东西往坟地走去。 刚露了玉米苗苗的土地里,赫然立着一座新坟,纸扎的花伞扎在侧面,坟前还有前几日下葬时烧尽的纸灰,不远处零散落着鞭炮炸开的红纸。 妇人们提着篮子一步步走到了坟前,将其中的祭品一一摆放在坟前,划着火柴点燃纸钱,鞭炮一响,跪在地上的妇人们便都声泪俱下,远远听着不知多少悲痛。 由得妇人们哭喊几声,宋浦生便道,“劝劝大姐别哭了。” 这话是对谷正芬说的,她便也抹了泪,同身旁的弟媳妇们一起劝道,“人走了也好,以后再不受罪了,你还得保重身子……” 待妇人们移开,男人们按序齿站好行过礼,众人便沿着来时的小路回返到那座老院,晌午由妇人们做顿饭,男人们坐在堂屋内天南海北的扯几句。 席间宋慧娟也是闲不住,待到三四点人散尽,才掏出了老宋头的那张折子,展开放在桌上,对坐在桌前的几个兄弟同老大家里说,“这是咱爹手里的折子,打这回从医院回来搁我手里了,现在事儿办完了,除去这半年看病的,还剩两千三百一十五——” 不待宋慧娟再说,宋浦为已经开了口,“这钱你拿着就成。” 宋慧娟听了直摇头,“给咱爹看病都是你们弟兄仨凑的,我没拿钱,就是不论这,照老礼儿这个钱也得你们仨分,今儿就是问问看咋个分法?” 话说完,宋慧娟看向了坐在她身旁的几个兄弟,只一个比一个的安静,都不肯开口,她轻叹口气开了口,“要是不说啥,我就说说我的法子,这些年爹跟着老大过得多,这钱也不多,分作两份,老大占一份,剩下那份你弟兄俩分,这样成不?” 其中还没说的话便是这弟兄三个相较起来日子最不算得好的便是宋浦生了,他挑着这个作大哥的担子没少为他们弟兄俩减负担。 宋浦为弟兄俩无有不应的,宋慧娟便将桌上的折子推到了宋浦生面前,“你先拿着,等过了五七百天,剩下的钱再分。” 宋浦生从始至终都没开口,这时他也不愿意伸手去接。 宋慧娟看着他那张绷着的脸笑了声,拿起那折子放到了他的手里,“拿着吧,算是给畹兰他俩的。” 说罢,不等他再开口,便站起了身,问那俩弟兄,“啥时候走哩?” “我不急,再等几天,”宋浦为也跟着站了起来。 宋慧娟点点头,又看向她那个最小的兄弟,“你哩?” 宋浦华答道,“明早上罢。” “成,”宋慧娟抬脚往里屋走,不知对身后的哪个说,“衣裳都收拾好了,箱子上这几身还没穿过,你几个看看能用不能,要是不成等三七我回来就都带走扔了。” 逝者的衣裳是不能留的,这是他们这儿的习俗,但若是留几件没穿过的也不妨事。 交代好,由着他们各人都拿了身衣裳,宋慧娟才重新合上这老旧的箱子,随着人一并出了屋。 “回去罢,”宋慧娟在院门前停住步子,对身旁的这三个兄弟说,“该忙啥忙啥,回去都好好的。” 见他们点了头,宋慧娟才提着篮子往前踏出了步子,世道就是这般,人只道没有过不去的坎,可真是遇见了,不论多难,也得屏住一口气硬着头往前走。 小路两旁绿油油的杨树叶子被风吹得哗哗乱响,坐在洋车子上还能时不时吹到些凉风,宋慧娟试图从那斑驳的树影中寻见那座房院的檐角,奈何身下的车子不停歇,她隐约看着那个方向,任由不断出现在的树遮掩住自己的眼睛。 回到陈家沟,人也未得闲,既是明实问了人家女方那边,今年中秋就得走礼,还要专去讨个日子,说起来也都是事儿。 转眼就到了三七,宋慧娟从大宋庄回来的途中将老宋头的那些衣裳都扔了,若是有人要的也都给了,余下的都没留下。 人走了,不去回想日子还能勉强过得下去,可每每回了去,看着那些物什她心里就不免发涩,常常压得她半天喘不上一口气。 望着头顶漆黑的天儿,眼角泛出的泪滑进发间,染湿了鬓边生出的白发。 眨了几下,反倒愈发酸涩,满是不经意间抬手抹去,再忍不得,抽了声鼻子,旁人还是能听得出的。 从茅房出来的陈庚望将那妇人的哑腔听进了耳中,打堂屋映出来的灯光照到门檐下,隐约能看到那张圆木床上平躺着的妇人,却是瞧不清楚面容。 他深知这妇人心里还是没过去,但他更明白这样的事儿是没人能过得去的。 抬脚走近,听着呼呼的风声,开口说道,“夜里该是下雨了,挪堂屋去。” 说着,便见那妇人已然坐了起来,两人无话,只一人站到一头,合力将床暂时抬到了堂屋。 虽然知晓夜里要落雨,可人进到里屋,还是伸手将南边的那扇窗户拉开了,缓缓摇着蒲扇躺在了那张小圆木床上。 陈庚望闭着眼听得那蒲扇震动的声音,直到生出了困意,也没等到停下。 夜间,豆大的雨落在墙面上,陈庚望醒来,没从对面的床上看见人,回身拉开灯,定晴一看,果真不在。 趿拉了鞋,走到门前,才见人竟然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门边,手中还握着那个破蒲扇,却不知往哪看。 “回去睡去,”陈庚望不知她这一夜到底睡没睡,可也知道她这么熬是不成样的。 妇人头都未动,仍是盯着空荡荡的院子,轻声说,“屋里热得很,我坐会儿,你去睡罢。” 陈庚望晓得她最是怕热,却不知这么大的雨落在地上,她如何还是嫌屋内闷热,但人也是不能同她坐这儿熬的,转了个圈又进到了里去。 次日,陈庚望上了乡里,回来时便带了个电风扇。 第258章 过了百天,老宋头的事儿明面上总算是告了一段落,陈庚望备了礼儿,等明实赶着八月十五回来,去了北关。 两边主事的人儿见了面,算是将这一场大事定了下来,没过月余,明实就来了电话,“那边算好日子了,定明年五月十六。” 好日子定下,宋慧娟似乎转头又忙了起来,照着明守成家时该办的都得办,虽说是有了经验,可这么些大大小小真忙起来,也是停不下歇上一歇的。 这样的日子没捱到新年,家中就生了意外。 半下午,宋慧娟正同孟春燕坐在南边树林子里晒暖,就听有人喊道,“庚望,大娘摔着了。” 这句话一出口,站在路口的陈庚望抬脚就往西走,留在原地的宋慧娟同孟春燕相视一眼,便也起身跟了上去。 腊月初七,老三家里的红云成了家,他们这边娘家长辈也得随了礼儿,因着这个日子,陈庚兴两口子并明宝都早早赶了回来,便将张氏接了过去。 可谁都没料到,还不满一个月,张氏就出了意外。 待宋慧娟同孟春燕赶到时,陈庚兴正拉着车要带张氏出去寻大夫,打里屋出来的陈庚望摆手拦下,“先去前头把邢大夫请来看看再说。” 一锤定音,陈庚兴将大夫请了回来,仔细看过,只道,“婶子年岁大了,没法动刀,只能慢慢养着。” 话中的意思众人都明白,人老了难免都要有这么一遭的。 话虽如此,但众人却都没料到张氏走得那么急,当日人还好好的,晌午陈庚望还喂了半碗饺子,没撑到夜里,人就没了。 事发突然,赶忙通知了在外的子孙回来奔丧,只陈如英这个小闺女,没赶得上见上一面。 丧事仍在老宅办了,该分的早在老陈头还在的时候就分好了,大的不需计较,只因这丧事礼钱来往闹了气。 “咱这三家大哥不跟你计较,可说到底也就你那边人少,他爷办事我都没说啥,这他奶这一回咋说也不能那么分了……” 孟春燕当着晚辈的面儿这么摊开了说,算是没再顾及几家人的面子,年轻时候这两家不是没闹过,到现在这么说也不是啥不得了的大事,只是怕俩家就这么当着晚辈的面儿真闹了起来,以后这些小辈间生了隔阂,便不好走动了。 灶屋里收拾东西的宋慧娟听见动静,摆手唤来了明宁,“喊着你大姐,都跟着你嫂子先回家,毛毛等会儿该醒了。” 宋慧娟把人支走,自己便继续在灶屋里忙,院内的动静她不是听不见,只她没那个心思去争,更何况她又不是不知道陈庚望那个性子,即使去争也争不来,又何必白费工夫? 院内,陈庚望拍了板做主,“这老二家里说的有理,照着单子,该是他那边的他拿走,剩下老三的老三拿走——” 曹桂琴不愿意了,忙出声喊道,“大哥,这照理说钱是咱三家出的,咋往回收的礼儿不平分了?” 陈庚兴瞪了眼身旁的妇人,可依着曹桂琴的性子是不肯罢休的,她直愣愣的顶了回去,“咋?你还跟我不愿意哩?你这个兄弟是咋当的?没一个愿意护着你……” “你胡说啥!”陈庚兴眼看她攀扯起了旧账,更注意到了他大哥的脸色,厉声斥道,“回家去!” 纵使曹桂琴还是百般不愿,可到底还是揣着一肚子气出了这院子,待这院子安静下来,陈庚望才抬头看了看面前的两个兄弟,继续往下说道,“按着单子,谁的礼儿谁拿走,办事这钱我出。” 说完,从那椅子上站起了身,拿起那黑蓝帽子,往头上一戴,背着手便往出走。 走得两步,又喊道,“他娘,回去!” 这下,谁都看得出陈庚望的脾气了。 宋慧娟跟几人摆了摆手,来不及说话,解了围裙便跟了上去。 回到他们那边的院子,孩子们都还在,见了冷着脸的陈庚望没问,等后头的宋慧娟进来,才算是知道后来的情况。 但宋慧娟说完,还得嘱咐他们,“这是他们弟兄们的事儿,你几个可不许插手。” 至于这钱后来到底怎么分的,宋慧娟都没再问了。 过了年,宋慧娟忙着给明实办事儿,里里外外她都操心,也唯有这么忙起来,分不出心思想别的,夜间睡得才能安稳些。 不知是人老了,又或者是什么缘故,不分冬夏,老宋头走了近一年,宋慧娟每每夜间都三四点总得醒,一旦醒了人就睡不下。 陈庚望想着是她还没缓过来,可过了百天,瞧着人忙起来又见好,便稍稍宽了心,只他不知内里那妇人背着他醒来没动静,只闭着眼熬着等天亮。 虽然张氏走得急,可到底明实定下的日子还算宽裕,三月里过了百天,到五月已然不违什么老礼儿了。 到了好日子,宋慧娟端坐在桌前,眉眼带笑,亲眼见得她那小儿迎来了他的妇人,心中多日的苦涩终是掺进了些许欢喜。 办完喜事,送走亲戚,回到他们那座院子,宋慧娟才终于能坐下,解了那新衣,倚着床梆子缓缓坐下。 待陈明宁领着毛毛进院时,一眼没瞧见人,便低声对手边的小侄子说,“小声点,咱去吓吓你奶。” 嘻嘻哈哈的毛毛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小嘴巴,轻手轻脚随着他小姑姑进了屋。 屋内正闭眼使手揉着肚子的宋慧娟又怎么会听不见他们的脚步声,她使着劲儿狠狠按了两下,才重新直起身子坐好。 毛毛个子小,头顶的帘子挡不住他,他一下跳到了床前,卯足了劲儿喊,“哈!” “你太快了!”陈明宁晚他一步。 宋慧娟听见他们这姑侄的声音,便睁开了眼,对刚能够着床的小孙子伸开了手,“上来歇会儿不歇?” 毛毛刚点了头,便被他小姑姑一把抱了起来,一上了床,人就撒了欢似的。 陈明宁也是个孩子性子,姑侄俩绕着床闹不停,只宋慧娟撑着胳膊坐在床边看着这俩孩子,桌下的手却还紧紧按在肚子上。 日子靠得中间,办完喜事隔天便都得回去。 夜间,俩闺女仍同宋慧娟睡在东屋的那张大床上,西屋自张氏走后虽说也腾了出来,可长久的没人住,便也没挪了床去。 桌上的风扇摇晃着脑袋,咯吱咯吱,陈明宁凑在她娘身边,猛吸了一口气,满脸享受,“娘,明儿你跟我走罢?” 宋慧娟瞧着她的举动不禁得笑出声,“真是长不大了!” 陈明宁直起身子,猛嗅了下睡在外侧的她大姐,失望的倒下,挽住她娘的胳膊,“大姐身上也没这味儿,就你身上才有哩。” 这话不是她头一次说,当日她从北原头一次回来时便说了,那时宋慧娟听时还被吓了一跳,原以为是她沾了什么东西,可抬起胳膊自己仔细闻了闻,才不大确定的问,“啥味儿?是不是沾了啥?” 可她这小闺女只摇了摇头,“说不出来啥味儿,就是闻着安心。”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210节 宋慧娟这才明白她的意思,把她养那么大从没同她分开过,猛然离了那么些日子不见,没料到愈发缠人了。 歪在外侧的陈明安也凑着热闹挤了过来,“我闻闻。” 宋慧娟无奈,俩胳膊教俩闺女搂了个严实,不由得笑道,“越大越缠人哩。” “成不成?”陈明宁还没放弃,望着她娘的面庞继续劝道,“正好我该毕业了,你去参加我的毕业典礼。” “对,”陈明安也在一旁加油,“正好去那儿玩几天,家里也没事了。” 宋慧娟见她也跟着凑热闹,便舒了口气,同他们说起来,“净是折腾哩,这么热的天儿,我最是怕在外头跑了,在家歇着,比啥都强。” 这也的确是个好借口,陈明安听了也劝不下去了,她娘最怕热他们都知道,哪年要是热的太厉害,连口饭都吃不下,今年瞧着样子,只怕也得苦瘦几斤。 陈明安搂着她娘细条条的胳膊,只觉得又软又瘦,软塌塌的皮下便是那硌人的骨头,“你跟爹在家别光吃馍馍喝汤,养的鸡不吃等啥哩?回头教爹再买点鱼苗子下河里,不能我们不在家就这么对付……” “知了,知了,”宋慧娟听着俩贴心的小棉袄一句接一句,莫名感慨,到底又活这一辈子还是不后悔的,只看着这几个孩子一天比一天好,她心里就还是欢喜的。 次日,孩子们就都离了家,各奔东西,这座院子便又剩下了他们老两口。 不出所料,这一年的夏天还是热的厉害,宋慧娟每每在灶屋忙完,端着饭碗坐在电风扇下,半天还吃不下一口。 时日短些 还无碍,可眼看着人愈发消瘦,比着去年还厉害,陈庚望便带着人去了前头瞧了大夫。 大夫把了脉,又问,“嫂子除了吃不下饭,还没有别的不对劲?” 陈庚望闻言看向了坐在身旁的妇人,只见伸手她捂着肚子说,“这块儿也有点疼。” 只这一句,便教陈庚望心里咯噔一下。 “咋个疼法?” “绞着疼,也不是见天疼,不定啥时候吃了饭疼一会儿,揉揉就好了。” “多长时间了?” 陈庚望盯着妇人,见她想了想,又道,“差不多有半年了……” 半年—— 陈庚望的脑子轰的一声,那时他正忙着操办张氏的后事,后来又同那俩兄弟分了账,又去了乡里忙着寻人铺砖修桥,此时回想起来,忙的桩桩件件都是外头的事儿。 至于家中的事儿,除了给那小儿办礼请的人,旁的事儿他未曾过问。 第259章 灰白色的烟雾从一顶小灶里缓缓散出,飘在眼前挡住了门檐前的面容,摇着手中的蒲扇,陈庚望只隐约看得出妇人的轮廓。 “南林的先生咋说哩?” 南林,是上辈子孩子们带她去瞧病的地方。 烟雾散去,陈庚望看清了面前转过来的妇人,眼中清明,仿佛这不过是件几日前的寻常事。 可他的嗓子哑了一般,怎么也张不开嘴。 宋慧娟瞧着仅一步之隔的人,没等来他的回复,只见他转了头继续扇着灶里的火,黑色的陶罐里煮的是从前头拿回来的中药。 这药到底有没有用,宋慧娟心里知道,问陈庚望倒也不是要如何,只她上辈子就不知道,不过想这一回做个明白人。 可他既然不肯说,她便不再问了。 过得片刻,散发着苦味的碗被陈庚望递到了她手里,宋慧娟也接过,皱着鼻子几口喝净。 自打那日从邢大夫那儿回来后,这药就被陈庚望煎上了,一天三次,饭吃不得一碗,汤药却是得一滴不剩。 宋慧娟喝了几日,陈庚望便在门檐下守了这个小灶几日,几帖药喝完,又过了个把月,算不得当即见好,但夜里的确睡得安稳了许多。 晌午擀了面条,宋慧娟的饭量本就不大,每每还得喝上那么一大碗的苦汤药,面条就只盛了半碗。 从屋外洗了手进来的陈庚望见得她那半碗面,便皱紧了眉头,“锅里剩那么些咋吃的完?” 已然坐在案桌前的宋慧娟晓得他这话的意思,便也顿了顿,只道,“黑了煎煎吃。” 但陈庚望却是不肯,提着勺子就往案桌前移,宋慧娟瞧着面前被添了一勺的碗,只使着筷子挑起来放进了嘴里。 一勺本不算多,添进碗中也还没满,只宋慧娟吃得慢,等陈庚望那一大碗吃完出了屋,她手里这大半碗才堪堪吃了一半。 陈庚望起身,见她端着碗吃一口缓三缓,不免又皱了眉头,“吃不下就不吃了。” 宋慧娟却没放下手里的碗,缓声说,“没剩多少了。” 说着,又夹了一筷子。 陈庚望见她还能吃,便抬脚进了屋。 大半碗的面条,宋慧娟吃了半个多钟头,弯身刷洗碗筷时,还是撑着胳膊捂住了肚子。 闷热的天儿,使人燥得平不下心中无端生出的烦闷,陈庚望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闭着眼睛却管不住自己胡乱的心。 起身下床,趿拉着鞋出了屋,门檐下不见那妇人,便看向了那道小门。 灶台前的妇人虽弯着腰,却不似往日刷洗一般人还站着,仿佛整个人都要蜷着蹲下了,只那只露出来的细胳膊还紧紧抓住了灶沿。 陈庚望看得心一颤,两步并作一步,将人一把揽了起来,直奔里屋。 宋慧娟被他放在床上,一时半会儿还没缓过来,蜷缩着身体,双手还紧紧按住肚子。 陈庚望见她痛得这般难耐,站在床前却是束手无策。 “咱这就去看大夫。” 敌上自己的妇人,面对他解决不了的事儿,便只能低头求人。 陈庚望顾不得去寻架子车拉她,将她扶起,靠在床梆子上,站在床前弯了腰,对她说,“上来。” 宋慧娟仍是清醒的,她瞧着弯在面前的身子,伸出了胳膊,挂在了那处脖颈上。 这日午间,虽少有人还在路上,可陈庚望背着妇人出门的事儿还是被人瞧见了。 陈庚望急匆匆带着人到了诊所里,大夫把了脉,问了几句,给出个答复,“照理说就是吃不下也不该疼这么厉害,要不你带着嫂子去城里教人家拍个片子看看?” 陈庚望等了个这样的答复,也知道他这里是没法子了,便点了头,“成。” 说罢,陈庚望扶着人站起了身,这时宋慧娟已经好了很多,瞧着他伸过来的胳膊也还是搭了上去。 两人朝着那座院子的方向慢慢走着,新铺的砖路晒得烫人,路旁两侧的杨树被风吹得呼呼作响,不停的蝉鸣声掺杂其中。 “明儿咱去市里。” 宋慧娟没应声。 陈庚望偏头看了眼还搭在胳膊上的那只手,又说,“教城里的大夫看了,咋说先止住疼。” 妇人仍是没应他,陈庚望多少明白她的顾虑,去年老宋头进那几趟医院就把人折腾怕了,他也晓得那地方的厉害,可回想起她方才在灶屋的那一幕,他心里还是舍不下。 进了家门,宋慧娟已经没了力气,躺在床上也难得睡了一觉。 陈庚望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直到天黑。 “炒个鸡蛋罢?” 一句话唤回了失神的陈庚望,头顶的灯被妇人拉开,她边挽着袖子边往出走,似乎晌午那场事没有发生一般。 “成,”他点着头,站起身,同妇人一起进了灶屋。 一个立在灶前,一个坐在灶下,暖黄的灯光落在中央,不对案桌,也不对灶台,旁处便都是泛着黑的。 盛饭时,陈庚望看了眼她那小半碗豌豆粥没说话,见她只掰了半块馍馍也没说话。 直到两人重新躺在床上,陈庚望才开了口问,“这会儿还疼不疼了?” “不疼,”身旁的妇人应道,“也不是见天疼,不定啥时候哩。” 陈庚望望着头顶的床帐子,又说,“明儿咱去市里教大夫看看——” “我怕。” 她一开口,陈庚望的话就停住了。 “去了就回不来了。” 这时,陈庚望的心仿佛都被她攥住了,他顿了顿,硬着头还紧紧盯着头顶的床帐子,“咱就教大夫看看咋止住疼,别的咱不看。” 两人再无话。 不知过了多久,陈庚望才转过了头,看着背着他的妇人,拉上了滑在胳膊上的被子。 次日,天亮,两人便坐上了去往市里的汽车,过得个把钟头,终于看见了那栋白色的大楼。 再次看见这栋楼,宋慧娟心里却不似送老宋头来时那样慌张,反而是旁边的陈庚望,抬起头仔细看了看这栋楼,拉起身旁妇人的手,对她说,“走罢。” 两人就这么踏了进去。 照着女娃娃们的指引,陈庚望挂了号,交了钱,同身旁的妇人一起进去见了大夫,手里拿着几张单子,满医院的绕着做检查。 抽血,拍片子,一道道于宋慧娟而言已经不陌生了,去年照看老宋头时都见识过了的。 做完检查,结果当天出不来,要等三天才能出来,俩人便顶着大太阳走出了那栋楼。 陈庚望看了一眼身旁的妇人,被折腾的不轻,精神也不大好,指着对面街上的面馆说,“吃了饭咱再去坐车。” 宋慧娟点头跟上,早起怕做检查,俩人都空着肚子出的门,撑了一上午,铁人也受不了。 一间小面馆,大小同他们那间小灶屋一般,但店里的面要价却不低。 一碗面八块。 宋慧娟自知吃不了,便要起身,坐在对面的陈庚望还问,“要一碗这个鸡蛋面成不?” 宋慧娟摆摆手,“我吃不下,要是有汤,喝完汤就成。” 陈庚望转头,盯着旁边的墙看了一遍,站起身,“这儿没,都是面,要个啥汤?” 宋慧娟也站起了身,“我去,你先教人家做面。”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211节 陈庚望先是往里走了几步,对那店家说了几句,又匆匆折返回来,“店家说西边有,我去看看。” 宋慧娟瞧着他快步出了店,转眼就拐了弯,人坐下几分钟,面还没端上来,他就端着碗黑糊糊的碗回来了。 “尝尝,店家说是啥黑米做的。” 宋慧娟使着白瓷勺子舀了口,软糯的很,甜滋滋的,放了白糖。 大米在南丘是个稀罕物,他们这儿常年种玉米小麦,一年中也只有腊八才能吃上一顿白米饭,至于这啥黑米,连听说都没有。 陈庚望吃了碗鸡蛋面,她喝了碗粥,俩人便去了下车的地方等车。 正是热时候,寻了棵大树乘凉,铺了块帕子,两人便那么坐着慢慢等车。 那汽车两点才发车,两人等了一个多钟头,才把那车等来。 上了车,宋慧娟终于撑不住了,眼皮直往下耷拉,头也歪了,陈庚望却还精神,肩膀往里一靠,那头就自然而然的搭了上去。 快到陈家沟时,陈庚望拍了拍身旁的妇人,“该下车了。” 妇人眨眨眼,眼中又清亮起来,俩人一前一后下了车。 这时,已经快三点了。 进了家门,宋慧娟睡不下,陈庚望却倒头就睡,一觉睡到天黑。 晚间宋慧娟照炒了菜,熬了汤,吃过饭孟春燕领着小孙女来串门子,妯娌俩还去南边树林子里坐了坐。 站在路口的陈庚望听得她那时不时传来的声音,心里闷的厉害。 这三天,俩人的日子似乎同往日无异,可真到了第三天晚上,宋慧娟还是先开了口,“大夫教几点到哩?” “几点到都成,”坐在椅子上盯着电视的陈庚望顿了下,又道,“我去就成,这几天不是不疼了?” 宋慧娟倒了缸子茶坐下,“不疼了。” “先看看大夫开啥药,”陈庚望重新盯住屏幕,只是格外费力。 宋慧娟没再说,喝完缸子里的茶,起身进了里屋,还坐在椅子上的陈庚望听见珠串帘子来回撞击的声音,直起的背蓦然松了下来。 第四天早起,吃过饭,陈庚望一个人坐上了车,留在家里的宋慧娟却是静静的坐在堂屋前等了一上午。 赶着晌午,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坐了一上午的宋慧娟抬头去看,只见得他好似变了个样儿,可等他几步走到面前,又听他对自己说,“吃吃药就好了。” 说着,那包里的几片药被他掏了出来,宋慧娟盯着他掏完,却连个药盒子也没看见。 “吃了药就好了。” 陈庚望还是坚持。 第260章 听他这么说,宋慧娟只点了点头,没追问,撑着桌面站了起来,挽起袖子,低头往出走,还像往日般说,“明茂他娘送的韭菜还有哩,包饺子吃罢?” 身后的人没应,宋慧娟仍是往前走,站在石台子前洗了手,推了灶屋的门,坐在了案桌前。 听着灶屋内那杆小擀面杖一下下的转动,陈庚望看了眼桌上的药,将那提包挂在墙上的钩子上,抬脚进了灶屋。 切好的韭菜,炒好的鸡蛋,搅在一起,包进了擀好的白面皮儿里,捏成弯弯的月牙状,立在锅排上。 等锅中的水滋滋响起,一个个饺子就被推下了水,使着勺子搅几下,以防粘锅。 两个人,包满一个锅排就够了。 若是还有馅儿,再包上一锅排煮了也无事,晚间锅中倒了油,煎成金黄的煎饺也好吃。 只是煎饺,还是大肉和的馅好吃。 饺子煮的快,几分钟一漂上来就能出锅,宋慧娟照着往日的分量给陈庚望盛了一碗饺子,又添了半碗面汤放着等凉。 一年到头,不赶着时节哪这么轻易包饺子,宋慧娟便也难得吃了半碗,吃完还添了几个。 直到饭后收拾好灶屋,宋慧娟才重新进到堂屋再次看见那桌面上的药,她这时才问,“这不疼吃不吃?” “先吃着,”陈庚望掀帘子的手顿了下,转过头同她说起来,“这两个药一回吃俩,剩下这个小的,一回一个,先不急,等歇了起来再吃也成。” 宋慧娟看着被他分作两堆儿的药,点了头,进屋时看了眼被挂在墙边的提包。 躺在床上的两人都闭了眼,却也都没睡下。 过了晌午,陈庚望出了门,宋慧娟起床,照着陈庚望的交代吃了药,却也看向了挂在墙上的那个灰布提包。 屋外的杨树被风吹得呼呼响,宋慧娟看着从提包里掏出的几张纸盯了半天却看不明白,有些字她还认得,但许多都不认识了。 不知什么时候,连字都变了样了。 宋慧娟没看出个什么道道儿来,零星认出的几个字她也拼凑不出来,只是静静看着桌面上的药,她心里早就有了数,不过是瞧着他跑那么远拿了药回来,到底还是没再问。 晚间太阳还没下山,宋慧娟便坐在了案桌前,晌午包饺子剩下的那些韭菜被她掺着粉条包了包子,还揉了些馍馍。 照常吃了饭,宋慧娟收拾好灶屋,出了门。 “明宁啊,吃了饭没有?” “明安也在?” “你跟容容忙完没有?” “毛毛下学了罢?” …… 宋慧娟拿着红色话柄给她的孩子们去了电话,东拉西扯的都说了几句,等挂下时还嘱咐道,“再过半月你爹得六十了,别忘了给他来个电话哩。” 几个孩子都欢欢喜喜的应下,唯有他们最小的孩子,还同小娃娃一般,“知了知了,我就知道你打电话有事……” 宋慧娟浅笑了声,挂断电话,看着纸条上那两个号码,却犹豫起来。 她没什么借口给外头的俩兄弟去电话,前几个月明实成家都特意回来过的,脑子里转了个遍,终于还是放下了手里的话柄。 看完天气预报的陈庚望关了电视,起身走出院门,看见坐在树下的妇人,走到了路口男人堆儿里,还听那妇人说,“明儿是二十二哩,去街上不去?” “在家也没啥事儿,去走走也成。” …… 次日一早,宋慧娟收拾了灶屋,从里屋提了个篮子出来,对扛着锄头要下地的陈庚望说,“我跟老二家里还有明坤他娘去趟乡里。” 往前走的陈庚望听见,点了点头,踏过了脚下的门槛。 宋慧娟紧随其后,也提着篮子出了门,同人有说有笑的向北走去。 二十二,是个集会,附近十里八村的人家也不农忙,赶着时候便都来凑个热闹,几人走着看着,进到长街里头,便暂时分开,各买各的,等买完再聚在一起回去。 宋慧娟停在了一家布店前。 “嫂子,拿点啥布哩?” 宋慧娟打着柜台看了个遍,没寻见中意的,便同人说,“要老布。” 老布是他们这儿的说法,给老人儿做寿衣单用的料子,寿衣他们这儿多是出了门的闺女给老人买布做的,单卖成衣还是极少的。 老板娘一听便走了出来,引着人往旁边去,“老布在这边哩。” 虽说是老布,可老布也不只那一种,从里到外,连同鞋袜帽子,各式各样的料子都有。 宋慧娟极是仔细,终于挑好了几块料子,赶到路口时杨春丽已经同孟春燕在那儿等着她了。 杨春丽见她那篮子都放满了,不免问道,“咋买这么多的布哩?” 孟春燕倒是还知道,“俺大哥今年不是该六十了。” 这么一说,人便明白了。 六十岁在他们这儿不是个小寿,照着老礼儿许多人在这一年是得提前给自己备下棺材的,连带着那些寿衣也得得一并备下的。 但这也不是个死理儿,也有过了六十六再备的,老宋头当时便是六十六那年备的。 几人回到陈家沟,时候已然不早了,陈庚望正站在路口的树下同人说话,几人走来,他也看得清楚。 眼看着那妇人同人说了几句,才提着手里的篮子进了院门,待他这边回去,妇人已经坐在灶屋里开始忙活晌午的饭了。 下午歇好,宋慧娟就拿出了料子,铺开在圆木床上,估着尺寸开始动手做衣。 陈庚望出门时倒是看了眼那白布料子,看着上头的花样子只觉着熟悉,也没多想,抬起脚出了门,扛着锄头又下了地。 晚间从地里回来,遇见要下地的陈庚良,问他,“搁啥时候哩?” 陈庚望却是没明白,抬头看了他一眼,便他又说,“不是快到了?明茂他娘说今儿嫂子去乡里扯布了。” 陈庚望这时才恍然大悟,枉他聪明一世, 但他面上还瞧不出什么,只道,“还没定。” 说罢,抬脚便往回赶。 进了院门,锄头一扔,直奔里屋,一眼就认出了那白布料子。 这是单做寿衣使的。 陈庚望心颤了下,注意到了铺在一侧的紫布料子,不自觉的伸出了手,他不知,他竟不知她已经想到了这一步。 “洗手没?” 一声把他喊了回来,陈庚望回头看向身后的妇人,她神色如常,甚至看着他带了点不耐烦,对他直摆手,“去洗洗手去。” 陈庚望见她自顾褪了鞋,坐在床上,套上顶针,继续拿起针做着活,好似同往日做衣别无二样。 待他洗了手进来,妇人正在穿线,细眯着眼,对着窗边,却是穿了两遍还没穿进去,陈庚望没出声扰她,只走到床边伸出手摸了下那紫布料子。 好料子,这是陈庚望轻轻摸着这块料子当即的感受。 “给你挑的蓝布的,在篮子里哩,你看看成不成?要是不成,还能去换。” 陈庚望见她说着这么寻常的话,伸手指了指床尾,也随着她看了过去,起身走到床尾,伸出手摸着,对身后的妇人说,“先做鞋。” 身后原本低头做着活的宋慧娟被他这句没由来的话说得一怔,但也应了下来。 陈庚望挡住帘子出了屋,坐在堂屋的椅子上,一眼就能看见床上低着头做活的妇人,可她身后的那块紫布料子却挡在了眼前。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212节 盯着那块暗紫料子,陈庚望的眼散了神,心也悠悠飘了起来。 六十大寿,儿女们都带着家小来为他庆贺,割了肉,摆了酒。 他那俩闺女赶着小满忙完活早来了几天,给他挑了料子,“娘,料子我选了几块,你先看看。” 宋慧娟上手摸了摸,不免笑道,“要我说都好着哩,教他定了,我就腾出手做。” 俩闺女也晓得她是个软性子,从不拿他们一家之主的主意,便又拿着料子去问了陈庚望,他听完没给话儿,反倒说,“你娘咋说?她定下就成。” 陈明安笑了,“娘教你定哩。” 陈庚望看了眼,随意指了块,便自去忙了。 定了料子,俩闺女赶着六十大寿把料子送到了宋慧娟手里,当年没做,又专等到第二年闰年闰月里才动手做。 做寿衣也是讲究的,闰年多一个月,有着添福添寿的好意头。 她那时身子也好着,可到底那双鞋没做完人就撑不住了。 至于她的寿衣,没到那个年岁,哪里提前备了? 不过是俩闺女现给她买的料子做的,何况颜色料子,便只能去寻了同他一个花样的。 可如今,她心里定是清楚的。 陈庚望回过神来,看着还坐在那床上低着头缝衣的妇人,同那身后暗紫的料子,显然是没一点避讳。 她如此这般埋头做着,一件单衣便费不了太多时候,下午没做完,晚间吃过饭,妇人又坐到了那张圆木床上拿起了针线。 待陈庚望听完天气预报进到里屋时,妇人已经把那件白布料子的上衣做好了,整整齐齐的放在箱子上,人又坐在那儿动也未动,手里的剪刀正裁着下一块料子。 寿衣讲究个五领三腰,这是指五件上衣,三件下衣,不单是里头一身单衣,外面还需一套棉衣棉裤,最外一件才是大件的棉袍。 陈庚望坐在桌前盯着那身垂到床边的那身的单衣看了会儿,转头看了眼开始穿线的妇人,站起了身,“拉灯歇罢,明儿再做。” 看了她这一日的淡然处之,陈庚望便只能这般默许了她,只是闷在心里的话说不出口,他难受得紧。 第261章 没几天,一整套的寿衣便做好了,暗紫色的棉袍,搭着一身棉衣,最里面配着白色的单衣,连袜子也是宋慧娟一针一线缝的,鞋子照着老样式纳了一双,同身上的棉袍是一个色儿。 做好这套寿衣,宋慧娟同往日全然不同,心里竟松了口气,也不似给老宋头做时难受,心里不只是轻松,隐隐的也有点高兴,摸着衣裳弯了嘴角。 这一幕落在了刚从屋外推门进来的陈庚望眼中,他眼睁睁看着她就这么着急的给自己备起了身后事,心里热油煎似的,却始终开不了口。 可她似乎是真看淡了。 “下晌没事去前头洪运那问问罢,定个罢?” 洪运是这十里八村专做棺木的,手艺不错,附近谁家办个办事也都去他那儿定,张氏同老陈头走时的棺木便是请他打的。 但坐在灶下拿着花生秧子正往灶里塞的陈庚望一听还是顿住了手,抬头看向了案桌前的那道背影,她连头也没抬,手里那根长长的擀面杖还转动着。 “知了。” 陈庚望手里的花生秧子塞进了灶中,灶里的火光照得人面格外红亮,烤得他竟一刻也坐不下。 起身离去,头顶的微风却吹不散浑身的闷燥。 这顿饭,陈庚望端在手里,迟迟吃不下,惹得那妇人来问他,“吃不中了?” “热得很,”陈庚望干脆把碗脱了手,起身打水,褪了身上的单褂子,竟端起盆就要往身上淋。 宋慧娟瞧见拦他,“湿着帕子擦擦就成了,进了凉气儿该着凉了。” 陈庚望高举起的胳膊被她拉了下来,接过她递来的布巾按在了盆里,湿哒哒的布巾沾在身上,水直往下滴。 宋慧娟也是看出来他心里窝着股邪气了,叹了口气,从盆里抓起布巾,拧去多余的水分,捞着他的胳膊便擦了上去。 陈庚望对着她,那股邪气还是压住了。 胳膊擦过,宋慧娟又湿了布巾,对面前的人说,“坐凳子上去。” 陈庚望也难得听她这个无知妇人的话,搬了个凳子背着她坐下,手里的布巾又搭在了他那背上,宋慧娟慢慢给他擦着,缓缓也开了口,“活一辈子了,路总有到头的时候。” 只有这么一句,宋慧娟转身湿了下布巾,仍搭在他那背上慢慢擦着。 这是她头一回跟他提起来,避了这么些日子,那次问他南林的事儿他就不肯开口,就是去市里拿药连个药盒子也不肯留着,她心里都知道,可也不想真挑开了问他。 前几日见她备了寿衣人还能要她先做鞋,那时她只当他缓了过来,她想着都是经历过一回的人了,又有什么想不开的? 直到今天,她提了一句棺木的事儿,他那心里窝着的火儿就压不住了,上了脸,才教她看了出来。 但这样的事儿不是闭口不提就能避过去的,她明白,他心里也明白。 陈庚望双手撑在腿上,脊背微弯,感受着清冷的布巾由着妇人的那双手握着在身上擦,她的这句话犹如掀开了他心里的最后一块帘子,他终于不得不又一次直面了这个事实。 “去吃饭罢。” 妇人的手离开,浸了水的布巾被她揉搓几下搭在了绳上。 陈庚望起身,重新端起了那碗面,挑起来,一筷子一筷子的塞进了嘴里。 下晌歇过,宋慧娟也闲了下来,同孟春燕坐在南树林里乘会儿凉,也听人说了会儿闲话,但手里还拿了针线,得给陈庚望做一身新衣裳,备着过六十大寿那天用。 “咋样了?” “好多了,拿了药吃着哩。” …… 陈家沟这百十户人家,不费什么工夫,就都知道了宋慧娟身子有恙的事儿,那日陈庚望那么背着她急匆匆往前头诊所赶,还是有人瞧见了的。 至于陈庚望,他仍是去了前头洪运家里,定了两口棺木。 晚间宋慧娟从旁人口中知道了这事,微愣了下神,又听有人问,“明守他几个可得回来了罢?今年明实也成了家,可是双喜临门哩,指不定明年你可又得当奶奶了?” 宋慧娟想想那般的好景象,也不免露了笑。 晚间回到家中,宋慧娟吃了药,刚坐在床沿上,便听身后的人问道,“这几天还疼不疼了?” “不疼,”宋慧娟继续解着身前的盘扣,又去了那根木簪子。 陈庚望却说,“明儿再去市里看看。” 宋慧娟回头看他,不知道他怎么又突然这样说,“不是吃着药哩?还看啥?” “吃了药也得看看有用没用,”陈庚望抬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避开了她那双看过来的眼睛。 宋慧娟看着他的动作没直言拒绝,拉开床尾的被子,说,“也没几天了,等过了再去罢。” 说罢,便躺了下来。 陈庚望再没说话,也算是应下了。 没隔几天,眼看着到了日子,连宋浦为也来了电话,陈庚望说完,把话柄交到了宋慧娟手里。 宋浦为又同他大姐说,“大哥过寿我就不回去了,得往外跑一趟哩,教菲菲跟着明实容容一块儿回去看看。” “菲菲自己回来能成不能?不是说补啥课哩?”两个多月前明实成家回来那趟美琼曾说起过的,只是宋慧娟记不清楚了。 宋浦为解释道,“学完了,想着快开学了,也教她回去撒撒欢。” “那好,”私心里宋慧娟盼着人回来能见上一面,可真回不来她也明白,连那几个孩子她都没有要人一定回来,何况她这个相隔千里的兄弟,有心给陈庚望来个电话就是好的。 早了一两日,几个孩子就回来了,陈明安见了她娘,一眼就看出来人比着上次回来瘦多了。 宋慧娟早把那药放进了床尾的箱子里,同她的那身紫布寿衣一起,还上了锁。 陈明安还记着家里的习俗,晚间吃了饭,闲话时便问她爹,“你愿意要个啥料子,我下回给你带,要是想买成衣也成,北原那儿的样式比咱这儿多。” “你娘买过了,”陈庚望望着院子里给小孙子摇着蒲扇的妇人缓声说。 陈明安听罢愣了下,照理这是该她和明宁买的,但随即也明白她娘的心思,怕是她能做的便自己做了,就是为了不让他们操心。 于是,陈明安又问,“棺木也定了?” “定了,”陈庚望的目光从妇人身上收回来。 “前头洪运那儿?” 陈明安见她爹点了头,心中愈发明白她这双父母为他们的苦心。 当日,陈庚望穿了一身新衣裳,是那妇人刚做的,几个孩子给他带的都没穿。 一身蓝布衫,一双新布鞋。 六十大寿说到底只是个晚辈给家中父母贺一贺,旁的人便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也不会特意来,稍宽些也不过是子侄们送来条红鱼。 家中只在堂屋的那张方桌上摆了一桌,饭食是孩子们操办的,鸡鸭鱼肉样样都有,比着过年还甚。 饭前,孩子们给特意陈庚望磕了个头,连宋慧娟也被菲菲明宁哄着毛毛拥了过去。 虽比不得上辈子儿孙满堂,可宋慧娟看着个个都精神百倍的孩子们心里是高兴的,他们都长出了翅膀,飞出了这个山沟沟,往后的日子只会更好,再不会发生那样令人痛心的事儿了。 “吃这个鸭子,”陈明宁见她娘半天只吃菜,便给她娘夹了块专从北原带回来的鸭子,“我跟人学了半个月哩。” 宋慧娟瞧着明宁夹过来的肉,只觉得油腻腻吃不下,但她还是笑着夹了起来,勉强咬了一口放下,笑着说,“老了,牙不中用了,咬不动哩。” 陈明宁还没注意到,又给她娘夹了块她二嫂做的广式羊肉煲,“那你吃这个,这个烂,二嫂炖了一晌午了。” 当着这么多孩子的面儿,宋慧娟还是笑着夹了起来,这次她结结实实放进了嘴里,咽进了肚子里。 一块肉,嚼了几分钟。 陈庚望看在眼里,没有开口,举手喝了口闷酒。 早前这妇人便问了他,“这药先停几天不妨事罢?” 一开口,陈庚望就知道了她的心思,她日日盼着她的孩子们,是一点儿也不愿意让他们记挂。 他都明白,所以他点了头。 陈庚望亲眼看着她把那药压在了寿衣底下,又上了把锁,把他和她的秘密都藏了进去。 事到如今,他当着她的面儿更说不出什么,眼睁睁看着她费力的嚼了半天,面上还带着笑。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213节 这顿饭吃得煎熬,陈庚望没吃多少,旁边的那妇人倒是被人夹了一碗的菜,看着她夹了一筷子又一筷子,陈庚望握着酒杯的手捏紧了杯子,说,“面下锅了罢。” “还没擀哩?”陈明安闻言起身,问了句,“现吃现擀,都吃多少?” “一筷子就成,菜都吃饱了。” “二嫂哩?” “我也是,吃不下了。” 陈明安点点头,拉开凳子就要往出走,却被人叫住,“教你娘去擀。” “谁擀还不一样?”陈明安隐隐皱了眉,却还是笑着说,“这面还不是娘和的哩!我擀的你还不吃哩?” 说着,人抬了脚就往出走,可只听得身后一摔杯,众人都愣住了,陈明安也火了,她不明白她爹今儿是怎么了?又是发的什么酒疯?大好的日子非要折腾她娘,她转身就要开口跟他理论。 还是宋慧娟起身拉住了她这个大闺女,“不就是碗面,我擀,你坐着好好吃会儿,跟你爹也说说话儿。” 陈明安倔脾气上来了,看也不看她爹,抬脚就往灶屋走,“我不跟他说。” 陈庚望也是个臭脾气,他心里的盘算本不是如此,可真闹到这个地步,他也是不会低头的。 第262章 宋慧娟坐在了案桌前,转着手里的擀面杖,对身旁的大闺女说,“今儿你跟他闹啥哩?不就是一碗面?面都和好了,不就是擀几下的事儿?” 陈明安却还是恼得很,“你不说也就是碗面,他非得折腾人,也就是你忍着他惯着他了。” 宋慧娟听了也直叹气,她知道跟她这个闺女说不通,便也不再多说。 要放在往日,陈明安或许也就笑笑过了,不定非要在这个时候跟她爹闹,可她心里有事,看着这些男人们,便知道内里的面目都是一模一样的。 她不说,家里不会有人知道,连这些日子跟着她住的陈明宁也没发现。 宋慧娟几下擀好了面条,待锅里的水烧开,起锅下面,煮上几分钟,就能捞出来。 天儿热,过一遍凉水,吃着也更劲道。 看着还坐在灶下生闷气的明安,宋慧娟把盛好的碗推到她面前,“去,这日子闹啥气哩?你不去跟他说句话,还真指着他寻你不成?那一桌都是你这几个小的下的手,他不定吃不吃得惯哩?” 话说到这个地步,陈明安才抬头看了眼她娘。 “去罢,”宋慧娟笑着看她,“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啊?” 陈明安也不好意思了,想想也是那个道理,一桌上啥样的饭菜都有,就是没她娘做的,他吃了大半辈子,谁知道合不合他的胃口。 瞧着人端着碗出了门,宋慧娟才放下手里的勺子,挡着灶台按了下隐隐作痛的肚子。 待她再坐到桌上,人也都和气了,至少面上还是好好的,她如今倒不怎么操明实的心,就是这两个闺女,心里还是放不下。 暗暗叹了口气,夹起碗里的面条也吃了几口。 吃过饭,明守明实带着人回了东头小院里歇歇觉,这次菲菲也跟着住明实那座院子里了,连明安明宁也一起跟着去住了。 人都离去,宋慧娟才拿着钥匙开了床尾的樟木箱子,从紫布寿衣底下摸出那几片药,按下几个,一口水咽了下去。 “又疼了?”从茅房出来的陈庚望透过那扇小窗把她的动作看得清楚。 宋慧娟听见他的声音,扭头去看,见他站在窗边,身后并没其他人,才点了点头,“歇歇就好了。” 说罢,又喝了口水,才坐到床沿上。 晌午歇了会儿,远远的就听见吵吵闹闹,不一会儿便看见明宁同菲菲牵着毛毛往这边走来了。 一块儿坐着的人看见了,便问,“去哪儿哩?” “想去街上看看罢,”陈明宁笑着答道,又走到她娘身边,说,“菲菲跟毛毛都想去看看哩。” “你咋带着去哩?”宋慧娟伸开胳膊,揽住小孙子。 “骑三轮呗,”陈明宁眨着眼睛对她娘说,“顺便教照片洗出来。” 三轮车是陈庚望刚给小孙子买的,照片是饭后照的,陈明宁自己攒钱买了个相机,正是热乎的时候,这一晌午为了哄她爹跟她大姐不知道废了多少胶片。 “那路上可慢点,”宋慧娟看着俩孩子又带着个小孩子,心里放不下,又问,“你大姐哩?教她跟着。” “她正忙着哩,”陈明宁知道她大姐这几天为了回来调了班,但工作却没停下,“一会儿就回来了,你别担心。” “那你大嫂二嫂哩?”宋慧娟连两个儿媳妇也要问一句,“都一块儿去热闹热闹。” “我问过了,”陈明宁就知道她娘,早预料到了,“大嫂二嫂都不去,毛毛说是不是?” 小毛毛仰着小脑袋,对他奶奶重重点了头,早已经迫不及待了。 宋慧娟见他眼亮的很,这么瞧着自己就笑,“去罢,去罢,路上可慢点。” 三人终于得了准话儿,从院子里推了车就直奔目的地。 直到下午饭点,才听见人咋咋呼呼推着车进了院子。 “大姑!”宋菲菲抱着毛毛下了车,俩人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零嘴就往屋里寻人。 宋慧娟这会儿刚准备下锅做饭,听见动静,便从灶屋走出来,问,“买啥了?” “小糖人,山楂糕,糖果子……” 宋菲菲边说边拆,宋慧娟见了就笑,她知道这个侄女没咋去过他们这里的街上,往年年关回来,不止这个小侄女,连她那个弟媳妇,都得缠着去买好些零嘴。 何况,这回还有个小毛头跟着,都是孩子性子,就是明宁也是,没人拦住,买这么多也不出乎意料。 “明儿再吃,”宋慧娟把人拦下,“等会儿大姑给你煎面条吃成不成?” “成,”宋菲菲听过她爸爸提起过,很怀念的样子,听着应该挺好吃的。 几句话没看住,那个小毛头就爬上了凳子,宋慧娟把人抱下来,问他,“你吃不吃?” 小毛头还惦记着桌子上的零嘴,宋慧娟见他这么眼巴巴,还是得问一句,“路上给他吃了多少了?” 宋菲菲笑了笑,“就给他吃了一个小糖人。” 宋慧娟这才捏了块儿糖果子给他,“可不能再吃了,这肚子都圆了。” 说着,把人领进了灶屋。 没一会儿,孩子们也都来操持着做饭,晚间不比晌午那顿,却还是做了满满一桌子,毕竟明儿人就都得回去了。 陈明宁把洗出来的照片都放进了自己的相册集里,桌面上那些透明的玻璃相框已经放满了,不仅有她二哥前几个月成家时拍的,还有早几年她大哥成家的,最底下还有一张她爹娘好早之前拍的那张。 “你姑父也不笑,净浪费我的胶片,”陈明宁指着摊开的相册集小声跟菲菲说,“应该给他自己单照一张。” 宋慧娟听了直笑,连怀里的小毛头也伸着脑袋要看。 “是不是?毛毛。” “是。” 饭后,孩子们也都没立刻就走,都留在院子里说着花儿,连小毛头也绕着门槛蹦过来蹦过去,玩起来没完没了的。 坐在南边树林子里的人见了,笑着逗小娃儿,“毛毛,跟你爷你奶留家里罢?” 小毛毛也不认生,笑着跑进了他爷爷怀里,跟着旁边的大人也说得有来有往。 虽然这么几岁的小娃娃不知道这只是句玩笑话儿,可他也贪图跟着爷爷奶奶的日子,没他爸爸妈妈看着,长辈对他格外的宠爱还是知道的。 院子里的人听见动静,便也出了门去乘凉说说话,看着门檐下坐着说话的明宁和菲菲,宋慧娟这时才端着放凉了的茶缸子进了里屋,拿着钥匙开了箱子,摸出药片,刚按到手心里,还没放进嘴里,就听见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 “娘,”陈明安掀了帘子进来,一眼就看见了那口还没合上的箱子,上头的暗紫衣裳她看得一清二楚。 宋慧娟手里的药还没放进嘴里,伸手就要把盖子合上,还故作镇定问她,“咋了?” 陈明安在外头跟人说话时,才从他们那儿知道她娘生病的事儿,虽然具体的她没问不清楚,但眼下看着她娘这个模样,她心里也确定了,拉着人坐下,问,“你病了?” 听她这么问,宋慧娟就知道到底还是露了破绽,可她仍然说,“就是吃坏了肚子,拿了几贴药这就好了。” 陈明安不是好糊弄的,她仔细盯着她娘的面容,想确定这话的真假。 宋慧娟见她这么盯着自己,反倒笑了,“咋了?你还得审审我哩?” 陈明安仍然不搭话,还背过了身去。 “就那么大点的事儿我还值当再跟你说说?”宋慧娟顺势站起身,重新合上了盖子,却没拿起锁扣上,“谁还没个头疼脑热的时候了?” 陈明安听了,才愿意看她,又问一遍,“真没事?” “有啥事儿?”宋慧娟坐到她身边,那只藏着药的手还没松开,“带着菲菲回去歇着罢。” 说着,宋慧娟起身出了屋,喊道,“菲菲,明宁,不早了,跟着你大姐去你二哥那儿歇罢。” 凑在圆木床上说话的俩姑娘刚爬起来,那边陈明守就跟着毛毛进了院子,问他,“你真留这儿睡?” 小毛毛点了头,直愣愣冲着站在堂屋门前的宋慧娟跑了过去,她下意识的就伸胳膊,人被她抱了起来,可手里一直藏着的药却掉了出来,骨碌碌落在地面上便看不见了。 站在她身后的陈明安将这一幕看的一清二楚,而迎面走来的陈明守自然也没略过,就是旁边那两个小的,也都意识到了不对劲。 宋慧娟这时也反应过来了,但陈明安却不肯再看她了,抬脚便要往外走,宋慧娟暗叹一口气,喊道,“明安。” 可陈明安的步子只微顿了一下,便又抬起向前走。 宋慧娟知道,她这是要去问陈庚望了,可她不能让她那股气儿就那么撒到陈庚望身上,说到底这是她自己拿的主意。 于是,宋慧娟又喊了一声,“回来,我跟你说。” 这便算是妥协了,她瞒不住了。 陈明守把毛毛交到俞咏秋手里,菲菲也一块儿被送了过去,甚至连明宁宋慧娟也不许她留下,“去跟着菲菲先去,她一个人在那儿我不放心。” 陈明宁再小也不是傻的,她心里害怕极了,可还是摇头拒绝了她娘,“她跟着大嫂二嫂哩。” 说话间,陈庚望同陈明实也被喊了来。 宋慧娟看着这几个孩子,见他们都盯着桌面上被明安捡起来的药,还没开口,走上前的陈庚望见状,直奔里屋,把他锁进抽屉里的那几张单子拿了出来,往桌面上一放,便坐在了他那张椅子上。 陈明安一把拿在了手里,陈明宁也坐不下,直接走到她大姐身边,一眼扫到了上面的字。 肝恶性占位性病变,考虑肝癌。 第263章 这一行字,便教人受不住了。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214节 陈明宁的眼睛立刻就泛了红,她眨着眼睛,不使眼中的泪落下来,可到底她还是压不住,眨了半天眼里的泪还是啪嗒啪嗒砸到了众人心里。 对面坐着的陈明守见状,便皱着眉头看向了端坐在上首的陈庚望,随即跟着明实一起走到了明安身边,接过她递来的单子一张张的看起来,越看脸色越沉重。 “你,你跟爹都不说,”陈明宁看完,再也忍不住了,满脸的泪走到了她娘身边。 宋慧娟面上倒还带着笑,她掏了帕子给她这个小闺女擦着,仍哄着她,“我这不是还好好的?也吃着药哩。” 这样的话也就哄哄她自己,那几张单子几个儿女都是能看得懂的,便也知道事情的严重,绝不是她这样轻飘飘的几句话就能哄了过去的。 陈明安不看她这个只会哄骗人的娘,只问她爹,“先生咋说?” 这个大闺女一问,几个孩子便都看向了他,注意到身旁同样朝他看过来的妇人,陈庚望神色不变,只说,“等这药吃完了再去看。” 除了最小的陈明宁还沉浸在伤心的情绪中,其他人都立刻意识到这其中必然还有内情,却都没有再问。 宋慧娟自然也知道陈庚望的话没有说完,但他此刻说的也的确是实话,原本就是要等孩子们走了再去看看的。 陈明安这时才看向坐在上首的她娘,对旁边还抽噎着落泪的妹妹说,“明宁去帮娘收拾收拾,明儿跟着一块儿去北原。” 宋慧娟一听就拒绝,“市里就能看,跑那么远折腾的很。” 陈明安这会儿的脾气上来了,一点也不看她,仍是对明宁说,“去收拾东西去。” 陈明宁自然信她大姐的,拉着她娘便说,“家里的医院咋比得上北原那边的?你就听大姐的罢?” 说着,眼又红了,眼泪也止不住的往下落。 宋慧娟这时也没法子笑着再哄她了,看着她眼巴巴的,只能点了头。 待她一被明宁拉进了里屋,这边堂屋的几人才放开了说。 “先生咋说哩?”陈明安又问了一遍,“指定是这个病了罢?” 陈庚望点了点头,认了下来。 陈明安心跳得极快,仿佛要蹦了出来一般,双手紧握,她似乎仍然镇定,“我这就往北原打电话问问。” 说着,起身掏出了手机,走到了院子里,屋内一直坐着的陈明守同陈明实也纷纷起身拿出了手机。 那里屋被拉走的宋慧娟不是没听见他们的话儿,人呆坐在小圆木床上,一时连身边这个小闺女也忽视了。 过得几分钟,等那电话挂了,最后讨了主意进到堂屋的陈明守对众人说,“光看单子看不出来,到底是个啥情况还得医生开刀才能看出来。” 这个情况陈明安同陈明实也知道了,二人方才已经把这个情况都说过了,但得来的却是陈庚望的一句,“她不愿意开刀。” 眼下,陈明守听罢,也拿不定主意了。 纵使他们有百般能耐,也耐不得违逆她娘自己的心意逼着她开刀。 “就是不开刀也得再看看,”陈明安还是坚持,“就是吃药也成,咋说也不能就这么干等着。” 说罢,陈明安便起身一手挡了那帘子,径直走到里屋,问,“东西收拾好了没?” 屋内的陈明宁把她哥哥姐姐们的话也都听进了耳朵里,自然也听见了她爹说的那句话,眼睛盯着箱子里的紫布寿衣直泛酸,听到她大姐这么问,更是忍不住了,霎时间泪如雨下。 陈明安顺着那箱子自然看得到最上头那身紫布料子,原本不过以为是件衣裳,这会儿走近一看,才发现竟是寿衣。 她又悲又怒,转头看向了坐在对面的她娘,一时也红了眼,“你,就一点都不想想……” 话未说完,陈明安也顿住了,想想谁呢? 这个家似乎已经没有要她再牵挂的了,他们兄妹四个都长大成人了,连明宁今年也毕业了,就是大宋庄,也没人要她跟着操心了。 宋慧娟看着她这个最是坚韧的大闺女也如此,面上还勉强端着方才哄他们时的笑,撑着胳膊起身,走到他们身边,掏出帕子,一个个擦了泪,说,“我看,咋看都成,都听你们的。” 陈明安也握住她的手,紧紧的,对她娘说,“先跟我去看看。” 陈明宁也不住地点头,心中仿佛也真的有了希望,抽噎着说,“对,咱,咱多找医院看看。” 一墙之隔的堂屋里,三个男人沉默的听着屋内的哭声,面上一个比一个沉重。 “过去睡罢,明儿再说,菲菲还在那儿等着哩,”宋慧娟见俩闺女止住了泪,便站起了身,挡着帘子往出走,对还坐着堂屋的俩儿子说,“赶紧回去罢。” 陈明宁犹豫,她骤然知道这个可怖的消息,一点也不愿意离开她娘,可她娘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能把菲菲一个人扔那儿。 陈明安发了话,“明宁留这儿罢,我过去。” 说着,便踏出了里屋。 宋慧娟笑着看着她这两个儿子,他们不似女娃娃,也不似小时候那般会对着她哭了,可她还是能知道他们此时心里的难受不比俩闺女少。 陈明实见她要走出堂屋,便对他娘摆了手,“你进屋歇着去,早点睡觉。” 闻言,宋慧娟便停住了步子,对他笑着点了头,又交代一句,“别可跟菲菲说,她还小着哩。” “知了,”陈明安见她还操这么多的心,说话的口气也不似方才那般了,“回去睡罢。” 宋慧娟看着人一个接一个出了院子,才返身回到里屋,当着她那小闺女的面儿把药摸了出来,重新按了几个,一口水咽下。 陈明宁亲眼看着她娘从那身紫布寿衣底下摸出了药吃完,又照常起身喊自己洗漱,也不似方才那样害怕了。 “吓着了?”宋慧娟把盆从床下拉出,见她这个小闺女还愣着神儿,便笑着问了一句。 “没,我才没,”陈明宁醒过神来,立刻就夺过了那盆,像是嘱咐她那小侄子一样,对她娘说,“你别往出乱跑,在屋里等着我。” 说罢,拎着盆就出了屋。 直到这屋里没了人,宋慧娟脸上的笑才终于不见了。 陈庚望关了门,进到屋内,看着坐在床沿上走神的妇人,又问她一句,“这回真想好了?要是不成就不去。” 宋慧娟眨了眨眼,抬头透过对面的小窗看着还亮着灯的灶屋,思及她那几个孩子,也不能不点头,“就按着明安说的,先试试。” 得了这妇人的话,陈庚望的目光也随着妇人看向了外头。 她的心思,他明白。 孩子们的孝心,她不想辜负,要真是这么一意孤行,只怕等她走了,孩子们心里会愧疚难受。 陈庚望瞧着老来女给端到面前的盆,同这妇人一句接一句说着话儿,仿佛方才那一幕未曾发生一样,今夜只是个寻常日子。 “爹自己睡小床上罢?” 陈明宁从箱子里翻出一床小被子放在了大床上,便把主意打到了她爹身上。 陈庚望连头也没抬,余光瞧着那老来女就自己做主挪了他的被子。 “哼!” 陈明宁回头看向声音的来处,笑嘻嘻的说,“就教我跟娘睡一夜罢,我一年才回来几天啊……” 说着说着人就故意卖起了惨,陈庚望看她一眼,还是趿拉着鞋坐到了小圆木床上。 陈明宁立刻就端起她爹的盆往出跑,急匆匆进了屋,问上一声,“拉灯了?” “拉罢。” 听到她娘应她,陈明宁一伸手,屋子就黑的看不见人了,她伸着手往里试探,慢慢就摸到了床梆子,一点也不小声,“我躺里头……” 磨磨蹭蹭,才终于搂着她娘的胳膊躺在床上,但人是不肯安静的。 “你难受不难受了?” “你想不想我?” “你困不困?” …… 每每入了夜,这个老来女就缠人得紧,话也多,陈庚望一时半会儿都睡不下,也唯有那妇人愿意不厌其烦的应和她了。 陈庚望翻来覆去,直到身后那妇人说了句“睡罢”,里头的动静才终于停下,他也得以能安生会儿。 次日一早,宋慧娟刚从茅房出来,就听见外头有人敲门,“小姑,小姑,开门!” 来人不只是小毛毛,连那两双儿子媳妇也来了,这一夜他们已经商量的差不多了,此时开,便是同人商量他们的主意的。 “毛毛起这么早?”宋慧娟见了小娃娃就稀罕,伸手就要抱他,“早起想吃啥哩?奶给你做。” 小毛毛才被他爸爸妈妈提前叮嘱过,立刻就往边上绕着她跑,挥着小手,直喊,“不抱,不抱。” 两双儿媳妇此时也都知道了,心里也有了准备,自去灶屋忙活,把他们这个婆婆推了出去。 堂屋,陈明守担着大哥的单子,便先开了口,“咱先去北原看看,那儿的医院最好,明安也联系了人,咱今儿去,明儿就能去。” 他此刻说的话不仅仅只代表他自己,更代表他底下的弟弟妹妹,这是他们三个商量好的。 宋慧娟自然也知道,她听了只有点头,“成。” 第264章 乘着绿皮火车,来到高楼林立的北原,医院内人潮拥挤,宋慧娟望着周围陌生的一切,如同个孩子般跟着她的儿女,不知做了多少的检查,只那检查的单子摞了一沓。 宋慧娟坐在病床上,望着对面的高楼,数不清有多少扇窗户,也看不清地面上的人。 陈明宁剥开一根香蕉,递到她娘面前,“晌午想吃啥?我等会儿去买。” 宋慧娟摆摆手,“吃啥都成,你愿意吃啥?” “我也想不起来,”陈明宁拿着手里的香蕉又问,“用热水泡泡罢?” “还不饿哩,”宋慧娟看了眼门口的方向,“等你哥他几个回来了,看看再买。” 此时,陈明守兄妹三人刚从一间屋子里出来,经过门口时,能看见牌子上写着医生办公室。 几人站在楼道里,陈明守率先开口,“还得给爹去个电话问问。” 此次来北原,没使一家之主跟着,这是他们兄妹三人商量过的,东奔西跑的时候没必要再让老爹也跟着折腾。 “问他有啥用?”红了眼的陈明安吸了吸鼻子,她不知道怎么就把她娘耽误成了这个样子。 陈明守叹了口气,“不问他,就得问问娘,这事儿咋跟娘说哩?她不愿意动刀,咱要是不问问,风险这么大——” 话未说完,便被陈明实出口打断了,“不成去广海,那边有个外国医院还行,前年姥爷就是在那儿看的。” 这两个弟弟妹妹还是揣着那么点希望的,陈明守明白,可他也知道,即使换个医院医生给出的方案也不外乎现在的了。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215节 医生的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现在依着他娘的身体,动刀做手术风险太大,可如果不手术保守治疗,剩下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 “该问再问,”陈明守没把最后一点希望也撕下来,对明安说,“去洗洗脸,别教娘看出来了。” 陈明安应了声,转头去了外间的卫生间。 余下兄弟俩,陈明守才道,“你先回,别教娘等急了,我往家里去个电话。” 陈明实点头,他知道他大哥还是不会瞒着家里的,这么大的事不是他们兄妹几个这么几句话一商量就能成的,若是医生把握大,或许他们还能拿着主意劝劝他娘,可现在风险太高,他们没人能直接做他娘的主意,便只能问问一家之主了。 病房里的宋慧娟等回了俩孩子,对他们齐刷刷的离开这么久一句未问,还似在家中一般,问,“想吃啥?教明宁去买。” 陈明实看着他大姐应也不应,一回头见人拎起包低头就往出走,却撞上从卫生间出来的明宁,“大姐,你咋走哩?” 陈明安仍低着头,“院里下午有点事,我晚上再来。” 说罢,人就看不见了。 陈明宁随手捡起块布巾擦手,还没问,便听她娘说,“去买点饭去。” 陈明宁放下布巾,从包里拿出张票子,问,“二哥吃啥?” 陈明实也没胃口,他心里隐隐知道他娘已经看出来了,这会儿不过是故意支走的明宁,他便也对他这个小妹妹说,“吃啥都成,你看着买,等会儿再去买箱牛奶。” 直到明宁的脚步声听不见了,陈明实才听他娘问他,“先生咋说哩?” 此刻,陈明实不敢抬头看他娘,比着小时候犯了错还甚,他没料到他娘会直接问他,打到这儿的第一天起他娘就没问过,医生交代什么她都配合,可此时既然问出了口,他却张不开嘴,不知道怎么同她说。 宋慧娟瞧着她这个曾经最是大胆的孩子,此时见了她却低了头,她反倒笑了,拍了拍身下的床,轻声说,“坐这儿,先生咋说的你就咋说,我心里不是没数。” 陈明实抬头,看向他娘,她仍对自己笑着,他起身过去,坐到她身边,由着他娘那只干瘦的手握住自己的大手,曾经那只牵着他抱着他的大手不知何时已经瘦的不见什么肉了,但他又庆幸此时还是温热的。 宋慧娟见他仍是沉默,便试着问道,“先生教动刀不是?” 若不然,这几个孩子不会这般,尤其是她那个大闺女,只怕事情比她想的还要更甚。 陈明实感受着手中的温热,刚僵硬着身子点了头,便听身后的门吱呀一声,他大哥进来了。 “娘,明宁买饭去了罢?” 陈明守在楼梯口见了下楼的明宁,自然也看见了离开的明安,他问过一家之主的意思,便匆匆赶了来,但此时屋内的情形怎么看都不对,明实耷拉着脑袋,他娘抬头看着他,却问,“跟你爹去个电话没?” 陈明守脸上故作出来的冷静,这时一下子就僵住了,即使他推门进来时心里已经做了准备,但此时还是难免开不了口。 宋慧娟朝她这个大儿子也招了招手,等人坐到了她身边,她拉住两个儿子的手,说,“趁着明宁不在,就跟我说说罢,就是你爹的意思也都跟我说说。” 这时,陈明守先开了口。 “先生说能动刀,也能吃药,咱自己选一个,咋着合适咋着来。” 他说的只是一部分,并没有将那些生存期风险相关的信息说出来,他不想吓着她,但内里实情他爹都是知道的。 可宋慧娟也不是真糊涂了,她自然知道她这个孩子还是没跟她说完,她早已经经历过一次了,心里是做好了准备的,她只问,“你爹咋说哩?” “爹说,”陈明守顿了下,又说,“动刀有风险,也受罪……” 说到此处,陈明守这个三十五的汉子也红了眼,他哽咽着,不知如何再说下去,这样的话太过残酷,他们都知道这话意味着什么,而他又怎么能对疼他护他了一辈子的亲娘说出这样残忍的话。 可他爹的话还犹在耳边,眼中的泪模糊了双眼,他低头俯到了他娘腿上,哭出了声。 “没有把握就不动刀了,也不教她受罪了,教她送回来罢。” 陈明实却听得心里极怒,可将他凐灭的又是无可奈何的悲痛,他无法质问任何人,他仍然坚持,“这儿看不了,咱去广海。” 可他娘却对他摇了头,“你爹说的有理,我也不愿意动刀了,受罪不说,还折腾人。” “那,那,”陈明实不能就这样接受,他们就这样给他娘判了死刑,可他也说不出更有效的法子。 宋慧娟拉住他的手,无声的给他顺着毛,同时也握住了她这个大儿子的手,轻声说,“就照你爹说的办。” “没有把握就不动刀了,也不教她受罪了,教她送回来罢。” 这是陈庚望这个一家之主最后拿的主意。 短短几天,可教陈庚望就快要熬不住了,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心里未尝没有盼着儿女给他送来个好消息。 可听完,他心里的火就灭了。 那天夜里,她曾对自己说,我怕,我怕去了就回不来了。 他也知道的,他明明知道,可儿女们真提出来往外去看,他还是答应了。 那时,他还心存侥幸。 他以为,曾经的那一切,是他们没去大医院,他以为,外头的大医院能有更好的法子。 但如今,一切都破灭了。 这一世,竟比上一辈子还快,曾经她还是能开刀的,可如今没有人敢给她再开刀了。 “她不愿意动刀,教她送回来罢。” 陈庚望脑子里混乱的转不动,只有这一个念头,把她送回来罢。 而宋慧娟即使不问,心里对陈庚望的意思大抵也能猜到,她不觉得有什么意外,只是看着扑在她怀里闷着被子哭的两个儿子,她也一时忍不住落了泪。 打这件事被他们知晓,俩孩子在她面前一直都是面不改色,从来没教她见过一次这般模样。 她心里也疼啊,这辈子她从不后悔,她也以为自己看着他们这么好,真能干脆利落的放下他们了,可如今看着他们,心里还是疼得喘不过气来。 当了一天的娘,这一辈子,到死都放不下了,一辈子都是他们的娘。 “别哭了,都是多大的人了,”宋慧娟拍了拍她这两个儿子,掏了帕子,还像那几岁的娃娃般给他们擦着,“去洗洗脸,等会儿明宁回来该看出来了。” 陈明守还是大哥,他率先起身推开了门边的那扇小门,打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掩住了他的哽咽声。 宋慧娟还安抚着她这个小儿,这几年也不知怎的了,最爱跟陈庚望顶着犯脾气的不是她这个从小就闹的小儿,反倒是她那个大小最听话的大闺女,可骨子里,他炸了毛,还是最像陈庚望的。 “回头跟明安也好好说说,别跟娘闹了,”宋慧娟还记挂着方才她那个逃走的大闺女。 “我说?”陈明实难得露出了被他隐藏已久的皮孩子脾气,“我说能有啥用?大姐啥时候听过我的话?我要是敢说,她指定该训我了。” 听着小儿这般说,宋慧娟似乎也回想起了曾经的日子,在那座小院子里的日子。 他们兄妹四个,各有各的精灵儿,明守最是懂事,打小就懂事儿,那么不大点就带着弟弟妹妹捡麦穗,割猪草,认字读书,但凡他能做的,都做了。 明安也有当大姐的样子,也有手段,不论是吵是哄,又或是骗,底下这一双弟弟妹妹,总教她管教的服服帖帖的,就是身上的那股子倔脾气,往好了说就是好胜,这一点她最放不下。 曾以为,跟陈庚望闹的最凶的怕就是她这个小儿,如今瞧着倒还行,也成了家立了业,她再不挂念了,何况还有浦为在他身边照看着。 细数到最后,也就是她那个苦命的小闺女,她怕是撑不到看着她成家了,她这样软和的性子,也就在他们身边还好些,往后没人守着,不知又要受多少委屈…… 第265章 陈明安挂断手中的电话,再度推开病房门时,看着床边被收拾好的提包,红肿着眼睛的明宁,同坐在病床上的她娘,怒火中烧,巡视着屋内的她那两个兄弟,直问,“谁收拾的?” “我收拾的,”宋慧娟早预料到了她这个大闺女的反应,朝她招手,唤道,“明安。” 陈明安转身就要走,她太知道她娘的招数了,而她又太了解自己,只怕她听完也要动摇,若真是如此,就没人能救她了。 “大姐!” “明安!” 陈明安仍旧往外走,身后的声音被她刻意忽视。 “大姐,”陈明实出来追人,他们私心里哪个愿意做出这样的决定,可他们也不能不遵循他娘自己的意思,“大哥去电话问爹了,来之前娘跟他说过,她不愿意动刀,她怕回不去……” 这话是他大哥私下又跟他和明宁说的,是为了不教他们再逼着娘为难了,她心里已经够苦了,他们又何必在这么折腾她,不如多陪陪她,教她多欢喜些。 站在楼梯窗前的陈明安听着明实的的话红了眼,无声的落着泪,她尝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可这样的消息无疑是要逼着她放弃,她哪里能冷静得下来? 哪怕只有那么一丝希望,她也从来没想过放弃。 可如今,她知道自己还是任性的真相了,直到此时她娘还迁就着她,而她为了成全自己的孝心,逼着她娘跟着她跑这么远,又折腾了这么久。 她从来没问过一句她娘自己的意思。 “娘,二哥,娘肚子又疼了,去叫医生……” 不由得她再思虑,明宁的声音响在耳边,陈明安顾不得擦去脸颊的泪痕,急忙忙对明实说,“去叫医生来。” 说罢,她径直跑进了病房内,一眼便看见病床上那已经不足八十斤的人,双手紧紧按着肚子,眉头紧蹙,冷汗直流。 “娘,”陈明安站在病床前看着疼得这般模样的她娘束手无策,她不知道此时自己能做什么缓解她娘的疼痛,她只能这么眼睁睁的看着,甚至不能抱抱她。 被陈明实喊来的医生检查一遍,避开病人,在走廊内问,“药吃了没?” “才吃,”陈明守答道。 值班医生边问边写,“这个药吃多久了?” 陈明守想了想,答道,“这就是咱这儿医院开的,快一个月了。” 值班医生最后嘱咐道,“明天可以抽血再做个检查,排除一下是不是病人产生耐药性。” “成,”陈明守顿了下,问,“如果是耐药了,下一步是不是得换个药?” “对,”值班医生点点头,“但是你们也得做好心理准备,病人这个情况,止疼药用多了,可能会上瘾,所以你们得考虑清楚,病人能忍还得忍。” 陈明守送走医生,回到病房内,这时他娘已经好很多了,只是脸色还没缓过来。 “再喝口水,”陈明安使着勺子喂给脱了力倚靠在明实身上的她娘。 “不渴了,”宋慧娟还是坚持着对她的孩子们笑着说,“回去睡罢,这会儿好多了。” 陈明守也开口,“你带明宁先回去,我跟明实守着就成。” “我不走,”陈明宁今天得知了他们的决定,心里愈发难受,可在她娘面前还要忍住心里的悲伤,眼下她是一点也不想离开她娘。 “回去罢,好好歇歇,”宋慧娟看着她这个最小的孩子,仍哄着她,“明儿再来。” 陈明安拉走了她这个还依依不舍的妹妹,两人跟着她大哥一起走出病房,才问,“医生咋说的?” 陈明守不瞒他们,“医生说明儿还得再查查,看看是不是耐药了?查出来咱再出院,我跟明实看着,这几天你俩该干啥还干啥,这边别操心。” 陈明安点点头,没再说话,拉着明宁下了楼。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216节 这一夜,没人睡得下。 过了两天,一行人陪着宋慧娟坐上了回南丘的飞机,到南定后,马不停蹄转坐汽车,赶在太阳落山前,终于回到了陈家沟。 早得了消息的陈庚望等了一整天,他无心出去办事,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心里也空寂得厉害,恍惚间,又回到了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时候。 “爹不定吃啥哩,”陈明安挽着她娘的胳膊,慢悠悠向他们家那座院子走去。 这个点儿,旁的人家早冒了烟儿,唯独他们家那间灶屋,没瞧见一丁点烟火气儿。 走近一看,院门大敞着,直对堂屋,西落的太阳照不进深处,但脚下突出的那块阴影正是从这一家之主身上投来的。 “爹,”陈明宁喊了一声,把坐在上首发愣的人唤回了神儿。 陈庚望抬头,门前的人映进眼中,那妇人已经穿上了棉褂子,虽是深秋,可她穿的也实在厚,许是人又瘦了,棉褂子穿在她身上显得格外臃肿。 此时,儿女都跟在她身旁,大包小包的提着,也随着她重新踏过了门槛,一步步离他越来越近。 这一刻,陈庚望的心仿佛又活了,他不由得起身走近,问一声,“回来了?” 妇人对他点了点头,被儿女扶坐在身旁的椅子上,还不住地问她,“累不累?先上床歇歇罢?” 她也只摇了摇头,转而问他,“吃饭了没有?” 陈庚望还没开口,他们那个老来女就抢着说,“肯定没有,就咱家连烟都没冒。” 宋慧娟弯着眉眼笑了,从里屋放好东西出来的陈明安见到便也问,“吃点啥?家里还有菜没有?” 陈庚望也应道,“灶屋里有你二叔送过来的红薯,筐子里还得有几个馍馍。” 至于菜,陈庚望没说,便是没有了。 石台子旁洗手的陈明守说,“等会儿我去街上看看,家里还缺啥一块儿买了。” 陈庚望哪里操心过灶屋里的锅碗瓢盆,自然是一问三不知,宋慧娟便站起了身,边往出走边说,“今儿不去了,看看馍馍够不够,要是不够擀点面条,明儿我再和面蒸馍。” 说着,人就进了灶屋,连那袖子都挽了起来。 陈明安看见,忙把人拦下,“你去好好歇歇去,一天都没好好歇歇了,不就是擀个面条,一会儿我就做好了。” 宋慧娟也反应过来,又松了袖子,却也没进堂屋,倒是围着灶屋挨个看了起来,缺东少西,都一一记了下来,明儿有了空闲,得去街上买了回来。 坐在堂屋的陈庚望,得了空闲,听着他们的大儿子仔细说了这趟去北原的看病情况,刚展开的眉头便又紧紧皱在了一起,久久无话。 夜间,一家人挤在那间小灶屋里吃了顿饭,馍馍也有,面条也有,虽不是什么大鱼大肉,可也是热乎乎的,怎么也把冷了多日的肠胃暖热了。 饭后,宋慧娟对送她回来的几个孩子说,“早点去歇歇,明儿买了票早点回去,都耽误不少日子了。” 没人应声,宋慧娟便继续说,“该工作还工作,还上学还上学,我不是还好好的,啥都能干。” 说着,先看向了她这个大儿子,“毛毛上着学,咏秋自己咋忙得过来?你不回去工作咋有钱养家糊口哩?有啥事儿就给你去电话了。” 陈明守低头,不应声。 宋慧娟摇摇头,还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继而看向她的大闺女和小儿子,“你俩也是,多大的人了,心里也得知道事儿了——” 话未说完,陈明安便说,“教大哥跟明实回去就成,我那边请好假了。” 一句堵住了宋慧娟的话,她不由得问道,“啥时候请的假?这里外都耽误多少时候了?请假不是给人家添麻烦不是?” 陈明安也不愿意听她再说,起身就端着碗进了灶屋,只留下一句,“我请好假了。” 宋慧娟劝她不动,又看她那小儿,也是闷头不说话,她只能看向她那小闺女,“你别跟他们学,这都开学多少时候了?先生信任你,你也不能教人家寒心,那么多学生就选了你自己。” 陈明宁知道她娘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她也不应声,低着头不看她娘。 一个两个,都是这般,宋慧娟不愿意教他们在自己身上耽误时间,但也都劝不动。 陈庚望听了半晌,才说,“都回去,该干啥干啥,在家歇着都喝西北风?” 说罢,抬脚进了里屋。 宋慧娟看着她这几个孩子,也都劝道,“我这还好好的,有啥事就去电话了,也该回去了。” 说完,又不免操心起这一夜的事儿来,“那东边的被子该潮了,教西屋的被子翻出来看看。” “我回去,被子才晒过,不一定潮,”陈明守拦住她,“你记得吃了药再歇。” “那也成,”宋慧娟看着两个儿子出了门,才返身看向仍避着她的明宁,“你也跟你大姐一样不听话了?” “我,”陈明宁知道她的主意她娘不会同意,所以当时就自作主张了,现下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娘说才好。 她这么一犹豫,也教宋慧娟看出了端倪,“咋了?你还想着瞒我一辈子哩?” 陈明宁抬头,对着她娘心虚的笑了笑,“我也请假了。” “你啊!”宋慧娟摇头叹气,可这两个闺女似乎是打定了主意。 陈明宁立刻逃进了灶屋,她没敢跟她娘说她不单单是请假,而是直接休学了,要是让她知道,只怕要逼着自己走的。 宋慧娟坐在椅子上,等到那姐俩从灶屋里出来,她没接下明安递过来的那茶缸子,开口说道,“先不急,都跟我说说请了多长时间的假?” 陈明宁心思浅,脸上的表情一看就不对,倒是陈明安也还好,她虽然知道明宁自己拿的主意,但也没开口拦她,她能明白明宁心里的苦。 “还没定,请几天假还有啥?” 宋慧娟知道她轻易劝不动,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要把人劝走,往后的日子离了谁他们都得往下过。 “该回去都回去,心里记挂着就成,日子还得往下过哩。” 第266章 还没送走明守明实,宋慧娟便看向了她那个大闺女,她连头也不抬,不看不问,若不是喊她,她也不过来了。 紧不得撵她,一直在家等着消息的宋浦生一打了电话,立刻便来了。 早先宋慧娟还在家时,抓几副药的事儿没传过去,又赶不着八月节,宋慧娟还没来得及回去,宋浦生自然不知道。 可眼看着八月节到了,宋浦生没盼来他大姐,却得知外甥们把她带走了,说是她得了病了,连八月节都没过上。 宋浦生不肯信,可当天老二也来了电话,道是连明实都没回去,他再是不肯信心里也犯了嘀咕,当即骑着洋车子就去了陈家沟,直到他听见陈庚望亲口说,他才真的确信,他大姐真得了病。 自打得知这个消息后,他便日日夜夜坐立不安,如今真把人等了回来,一早便急匆匆赶了来。 未进门,便瞧见他那小外甥女提着篮子正迎面走来,“大舅!” “明宁,”宋浦生见了她,脸上还露出笑来,“下地了?” “去挖了几块红薯,”陈明宁快步走近,忙朝院内喊道,“娘,大舅来了。” 院内正同两个儿子交代的宋慧娟闻言便抬了头去看,她刚到北原,三个兄弟就去了电话,她原也知道瞒不过去,真等他们问起来便没再瞒,只是她没料到人来的这么快。 宋浦生站在院门前一打眼,见到那坐在门檐下的他大姐,五十好几的汉子就红了眼,连身旁的陈明宁也吓了一跳,陈明守弟兄俩忙起身扶住了人,连洋车子也一并接了过来推进院内。 宋慧娟那颗心真是要碎了一地,她还未起身,宋浦生便快步走到她身边,握住了他大姐的手。 时隔多日,宋慧娟一见他还是问,“吃饭了没?” “吃了,吃了,”宋浦生忙点了头,牵挂了这么想日子,如今人在眼前却问不出来,他已然从明守那儿知道了他大姐的意思,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心如刀割般,连着几夜都没合眼。 宋慧娟一直由着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也仍笑着看着他,她知道自打接了那个电话,他们心里只怕就一直牵挂着。 不仅是这个一早就跑来的兄弟,还有那两个在外头的,只怕背地里不知道跟她这几个孩子来了多少电话,又跟着操了多少心。 世间亲缘如此,不论谁都逃不过去,人这一辈子就像院内的那颗香椿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生了根,发了芽,牵扯的多了,心里记挂的就多了。 宋浦生的心不是三言两句就能哄了的,他隔了两三日就要来一趟,教陈明宁见了直笑,背地里跟她大姐说,“真没想到咱大舅还有这一面哩。” 陈明安也不禁感慨,“我也没想到……” 但紧接着,送走明守明实,宋慧娟又盯上了她,陈明安仍旧不看她不应她,一连几日都是如此,宋慧娟知道她这是专为避着她的,她开口好说歹说都没用,只心里还是不免为她操心。 到了夜间,陈庚望进了灶屋,此时屋内一人刷锅,一人烧水。 片刻,陈庚望抬脚出来,而屋内的姐妹俩都红了眼,陈明宁轻声抽噎着,说,“大姐,你回去罢,我在家守着,有啥事我跟你打电话。” 陈明安点了头,等到次日一早,她便拎了包出了门,临走前特意交代,“你啥事都不许再瞒着了,要是明宁说你再瞒人,我就跟你不愿意。” 宋慧娟笑了,她这个闺女也就是只能这么着吓唬吓唬她了,但人好容易愿意往前走了,她也好好的答应下来,“知了,回去该干啥干啥,可别再跟明宁一样糊涂了。” 说陈明宁糊涂,不是平白无故的,昨夜里陈庚望劝人时,怎么也没料到大闺女没出岔子,倒是他们这个小闺女,不知何时生出那么大的胆子。 陈明宁听了半天,犹犹豫豫跟她爹说了实话,“我休学了,现在回去也上不了课了。” 这话到底还是教宋慧娟知道了,她不知道她这个小闺女主意怎么那么大,瞒着家里人自己就敢休学,她气急却也无奈,小闺女搂着她眼泪汪汪的,“你跟大哥他们的时间都长,就我少,我不走,你撵我我也不走……” 宋慧娟听得直落泪,这几个孩子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看着扑在她怀里的孩子,宋慧娟又不禁叹气,仔细想想今年她才刚满二十。 她的心疼得厉害,像是被人紧紧攥在了手里,可她还轻轻抬手给她的孩子擦了泪,仍旧哄着她,喃喃道,“不撵了,再不撵你了……” 这一幕落在窗外陈庚望的眼里,他不知道她还有多少时日,她不愿意耽误孩子,便由他开这个口。 但身边留个孩子,说到底还是热闹些。 陈明宁每每一早就折腾着做饭,她学的花样也多,连包子都被她蒸出了甜味儿,新奇的东西都拉着人试,宋慧娟跟着倒给她打了下手,却也是心甘情愿的听她指挥。 “晌午煎丸子吃罢?” “成。” “那咱上街去看看?” “成。” “叫上爹,看看他买啥不买?” “成。” …… 赶着农闲,这个小院子里日日都热闹着,至少面上瞧着如此,可内里入了夜,一家三口没人能安睡一夜的。 是夜,陈庚望起夜,从茅房回来,还没坐下,就透着窗外的月光瞧见了床上正蜷缩着身子捂着肚子的妇人。 陈庚望忙拉开了灯,拍着人喊道,“他娘,他娘。” 这样大的动静自然也惊醒了刚睡下的陈明宁,她披着小袄就跑了进来,顾不得看她娘,提起暖瓶就倒水,手边的药一排排拿起来,挨个按在手心里,端着茶缸子走到床前,待她爹给她娘拭去了额上的汗,才把手心张开,轻声唤道,“娘,咱吃药罢?吃了就不疼了。”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217节 好一会儿,才见她娘缓缓点了头,又过得好一会儿,才睁开了眼,倚着她爹慢慢坐起来,双手从肚子上移开,颤着手接过她手心的药,一把倒进嘴里,又喝了口水。 这已经用尽气力了,她娘又闭着眼喘起了粗气儿,要好一会儿才能缓过来。 这已经是常事了,从十天半月慢慢到如今三五天就得一次,没有止疼药是很难过去的。 这事儿,她那几个在外的哥哥姐姐都知道了,她也不敢真听她娘的就瞒着他们,夜里她一个人也常常闷在被子里落泪。 “回去睡罢,”宋慧娟缓过来了,人也睁开了眼,笑着对她的小闺女摆手,“回去罢,娘这就好了。” 陈明宁点点头,等她躺好人才带上门回了屋,只是她的泪一转身就再也压不住了。 她娘一天比一天瘦,吃的饭一顿比一顿少,即使有她爹看着,她大舅也常常来看,她大哥小舅也总要隔上半月回来一趟,可人还是一天比一天瘦,她心里总是害怕。 次日一早,陈明宁就接到了她大姐的电话,“娘咋样?” “夜里又疼了,”陈明宁一次也没瞒他们,她坐在案桌前看着坐在门檐下晒暖的她娘,不自觉压低了声音。 陈明安听罢,沉默了会儿,问,“那药有用没有?” “还成,比先前那药好点儿,”陈明宁时时注意着外头的她娘。 “成,”陈明安又说,“等腊八我回去。” “放假了?”陈明宁算了算,没几天了。 陈明安随口道,“院里没啥事儿了,早点回去。” “成,”陈明宁欢喜,“我把电话给娘,你跟她说。” …… 没过几天,就下了雪,飘飘扬扬下了一天一夜,路上堆积的雪刚化干净,陈明安就回来了,天色大好,穿着袄坐在太阳底下,陈明宁提议,“等会儿吃了饭咱上街洗洗澡罢?” “成,”陈明安揉着手里的面,回头看了眼坐在灶下烤火的她娘,问,“街上的雪也得化了罢?” “差不多了,”宋慧娟试着烧火棍拨了拨灶里的红薯,挨着她坐的陈明宁紧接着说,“这几天天好,二婶早起还去了。” “那等会儿咱也去洗洗,趁着我还想剪个头哩,”陈明安笑笑,只是那笑只牵扯着嘴角。 饭后,收拾好东西,等着她娘睡醒,陈明安同明宁坐在门檐下仔细说起来,姐俩里里外外谈论的太多,只有对她娘,他们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等到宋慧娟醒后,三轮车已经被收拾好了,铺了一床被褥,明宁在前头骑着,后头是明安,她另骑了洋车子跟着。 这几年乡里变化很大,澡堂不再是个稀罕地儿了,掏几块钱就能进去,再不是在家里烧了热水匆匆擦几下了事。 冬日天冷,从暖和的屋里猛一出来最容易受凉,小孩老人最受不得,宋慧娟一出来就被陈明安扶到车上躺着了,连头也不剪了。 宋慧娟没觉着她有什么不适,他们姐俩难得出来一趟,便说,“去剪剪去,我盖着被子不妨事。” “不去了,回家修短点就行,”陈明安看了眼自己散到胸前的长发,转身骑上了车。 回到家里,里屋暖乎乎的,中间放了个暖炉子,一入冬陈庚望就去街上拉了一车的煤,今年冬天这屋子里见天就都是暖和的。 宋慧娟坐在床上,看着坐在窗边的俩闺女,姐俩亲亲热热的,一个举着镜子指挥,一个使着剪子剪着头发。 “再往下点,那边留的长。” “这儿?” “再往上点。” …… 可是折腾了个把小时,陈明安才终于对着镜子点了头,起身问,“娘,给你也剪剪罢?” 第267章 “对,娘也剪剪罢?”陈明宁举着镜子走到床边,“您也换个发型,从小就见您这样……” 闻言,宋慧娟低头看了看落在耳边的散发,又透过明宁举着的镜子看到身后,垂落的头发早不知什么时候白了那么多,黑白掺杂,分不清明。 她想了想,点了头,说,“剪短点罢。” “我剪,我剪,”陈明宁立刻起身,拿过剪子又问,“剪到哪儿?” 宋慧娟伸出手比了下,问,“到耳朵边上?” 陈明安看看,点头,“到那儿正好,再短就不好看了。” 陈明宁得了准话儿,待她娘起床坐到桌边的椅子上,她才摊开围裙挡着,举起了剪子。 两片剪子靠近碰到头发,沙沙一声,那一绺头发就顺着挡在身前的围裙落在了脚边,偶有几根留在上面的,也被剪的失去了原本 的模样。 宋慧娟看着地面上越落越多的头发,听着身边两个闺女绕着她这头发讲个不停,心也倒也不觉得什么,剪短些好搭理,这才是她同意的理由。 待陈庚望回来,里屋已经收尾了,他走近灶屋,里头只那个大闺女正添水做饭,瞧见了他,问,“等会儿熬红薯汤罢?” 陈庚望点点头,有他们操持着,吃什么都不要紧,有口热乎的就比着他自己做好很多。 他抬脚向屋里走,推开门,便见他那个老来女正绕着那妇人来回看,还没坐下,他们那老来女就把人转了过来,给他腾出个空来,问,“咋样?” 陈庚望抬头看去,他出门前的妇人变了个大样儿,那原本被梳在脑后盘在一起的头发此刻却不见了,散落的头发如今短到耳边,显得人看起来格外奇怪,更陌生。 “不好看?”陈明宁见她爹不说话,立刻跑到她爹身边,重新打量起她娘的头发,仔细看了看,说,“我知道了,右边有一缕长。” 不待旁人说,立刻举着剪子把那最后一缕剪了下来。 随后,又走到她爹身旁,仔细打量半天,才终于点了头,“这就好了。” 说罢,又问她爹,“咋样?好不好看?” 陈庚望答不上来,只是看着那妇人被他们的闺女又拉着对着镜子说了起来,待这娘俩出了屋,他才走到桌边,弯下腰,伸出手,在那地上堆积的头发中捡起了一缕,捏在两指间,心里不禁有些低落。 上辈子,她也剪过头发,但比这短很多。 那年在医院,孩子们照看着她,手术前要做准备,其中一项便是要把她那留了几十年的头发剪了。 她那一头长发,年轻的时候乌黑,摸着又软又滑,不知什么时候生了白发,再摸起来就干的很。 陈家沟这样的地方,他们这一辈寻常的妇人年轻时候多是长发,但到了四五十的年纪,便少见了,不知道是背地里商量好的还是怎的,似乎一夜间就都成了齐耳的短头发,年纪再大些,那头发就更短了。 只她,这个年纪还盘着头发,瞧着没年轻时候多了,也不似年轻时候好了,但不过一头头发,他从来没说什么。 听着院内响起的脚步声,陈庚望打开那上锁的抽屉,把手里的这缕头发包进了蓝布条纹的帕子里。 “爹,吃饭了!” “知了。” 进到屋内,陈庚望这时才看了眼坐在灶下的妇人,那垂下的头发挡住了她的面容,他看着还是觉得奇怪。 “这样好不好看?”陈明宁端着茶缸子重新进来,又问她爹,“要是好看,等会儿我也想剪。” 陈庚望头一偏,收回目光,不应声。 陈明宁见她爹这般,便也不问他了,她自己还是很满意自己的手艺的,便也自顾欣赏起来,“娘,你年轻时候咋不剪短头发哩?看着比长头发好看。” “那时候哪个姑娘家剪短头发哩?”宋慧娟听见她的小闺女这么问,不禁笑了笑,“少的很哩,也就是你们这几年才时兴的,要是再往前几年,人活一辈子都不能剪哩。” “不成,”陈明宁听了就上,“等会儿我也得剪短点儿,我们同学还有烫头发哩。” 陈庚望只听着他们娘仨说不停,有时余光撞进了那妇人的短头发的模样,但转头便看不见了。 晚间,明安同明宁又睡在了她娘的那张大床上,陈庚望仍躺在靠窗的小圆木床上,屋内烧着煤,倒是暖和的很。 又过了十来天,人都回来了,连宋浦为也专跟着明实开车来了一趟,不仅是她那瘦得太过的模样,连她那头短头发,都教人乍然看见吃了一惊。 人回来后,俩闺女就被陈庚望撵去了东边明实那院子里睡,连西边那两间也不许他们睡,这边一入夜便只剩下他们老两口。 “我就说爹会这样,”陈明宁不满的抱怨着,脚下踢着硌脚的小砖头子儿。 陈明安浅笑了下,但夜色之下,才教人看不清楚那笑的真假,“我不在家,你也不赶紧缠着娘?” “我根本就缠不过,”陈明宁叹气,“娘怕绕着我夜里睡不好,我,我自己也怕……” 怕什么陈明宁没说,但陈明安知道,无非是怕自己哭的时候教他们瞧见了,再惹得人难受。 寂静的冬夜里,连只蝉也没有,太过安静,天上飘几片雪花屋内的人都能知道,只有呼呼的风声打在窗户上。 陈庚望这天从小圆木床上重新挪回了大床上,他坐在椅子上,等着妇人吃药的工夫,目光也落在她身上。 她倚靠着床头的被子,低头搅着茶缸子里的热水,别在耳后的短头发齐齐整整,黑白掺杂。 过了这几日,陈庚望终于适应了,再看这妇人,也不觉得别扭奇怪了,似乎这样的短头发瞧着人也精神了。 等她喝完茶缸子里的水,接过她递来的茶缸子随手放在桌上,陈庚望才起身拉了灯上床。 夜里的煤炭也不停,门没合严,露了个指头宽窄的缝隙透气,也透了点风,床上下的床帐子下了一边,当着床尾,里头还算暖和。 陈庚望拉了拉俩人身上的被子,摸了摸她那露在外头的手,问,“冷不冷?” “不冷,”宋慧娟已经合了眼,但人还没睡着。 陈庚望把她那手放进了被子里,虽说他自己并不那么怕冷,甚至两条胳膊随意枕在脖颈下,身上只有一件秋衣。 这时,偏过头去看,她那新留的短头发就不像长头发那么顺了,根根散在枕巾上,伸出手一碰,还扎手。 妇人扭过了头,问他,“咋了?” 陈庚望的手没有收回去,只是停下了他的动作,问,“这短头发好打理罢?” 宋浦为问起这短头发,当时她便是这么答的,“剪短了我自己就能洗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这小半年明宁在家里,回回都是她烧了热水,支着凳子,坐在太阳底下给这妇人洗的。 最近这次,剪了短头发了,支个凳子,她自己就能坐着洗,也不用旁人上手了,给她端个热水就成。 当时她是笑着答,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只是他们那老来女,面上是一点儿没掩住,她心里只怕还以为是自己劝动了的。 直到这个时候,她还是怕麻烦人,即使是她的孩子,就是他,她也没麻烦几回。 有些事不能细想深究,陈庚望望着妇人背着他的身子,长叹了口气,还是把手搭在了上头那床被子上。 这一年,陈家格外热闹,里里外外的亲戚晚辈都特意来拜了年,就是几个孩子,面上也没教人瞧出一丝的伤感来,反倒是比着往年欢喜还甚,连陈庚望的脸色也好了很多,不再是那冷冰冰的模样。 初二那天,原本照着老礼儿,宋慧娟不用再像往年回大宋庄,只明守明实兄弟俩开着车回去了,他们成了家,也就意味着往后这样的事儿就能担起担子了。 但初二一早,等俩儿子离了家,宋慧娟才对陈庚望说,“我想回去看看。”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218节 陈庚望看了眼门边的妇人,站起了身,“礼儿是备好了。” 说罢,便推出了那辆三轮车。 灶屋内的陈明宁听见动静,跑出来问,“去哪儿?” “我跟你娘回大宋庄,”陈庚望拿着布巾随意擦了擦车,留下一句“晌午不定回来”,人便进了屋去抱了被褥。 陈明宁立刻进屋跟她大姐说了,但她大姐只说,“教她回去看看罢,咱这回就不跟着她了。” 陈庚望骑着三轮车把人带回了大宋庄,俩人没直奔西头宋浦生那边,沿着小路慢慢悠悠骑进了他们那座老院子里。 木门摇摇晃晃,上头的锁已经 生了锈,从砖头底下摸出把小钥匙,打开门,一院子的野草,长得比人还要高,无处落脚。 站在前头的陈庚望寻了根木棍压出条小路,但没走到堂屋,身后的妇人就说,“不进去了,看一眼就成了。” 陈庚望一顿,手里的棍子继续,几步走到了堂屋门前,取下墙上挂着的钥匙,开门进屋,一股子潮气便扑面而来。 屋内的摆设已经破烂的不成样儿了,不到两年的时间,没人住的地方就荒成了这个模样。 宋慧娟还是抬脚进到了屋内,她一一打量着,从她那间西屋走到东屋,最后坐在了那张老床上,望着满屋子的破败,她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轻轻抚着身下的床,试图从中找回到从前的感觉。 但,那一切都只能停留在她的回忆里了。 “大姐!” 把她从少年时的回忆里拉回来的是宋浦华,他的那座院子离得不远。 宋慧娟便起身同他去了西头,教他们这些男人们说说话,也教她见见几个弟媳妇和侄子侄女儿。 临走前,她这三个兄弟陪她回了趟老院子,直到这时,宋慧娟才笑着一人给拿了身单褂子,“厚衣裳我做不动了,这单褂子留着开了春儿穿,年纪都不小了,往后也好好顾着自个儿。” 这样的话她从来没跟他们说过,以为回回都是唠叨的小事儿,只有这一次,听了教人心里发酸。 弟兄仨点头应下,看着越来越远的车,那站在树下的宋浦华再也忍不住了,抱着他大姐做的衣裳,捂着脸痛哭出声。 第268章 过了年,人都被宋慧娟撵走了,只留下明宁一个,她精神还算好,二月里闰月,又正赶着闰年,年前定的那两口棺木也开凿了,宋慧娟终于从那箱子里拿出了深蓝的寿衣料子。 她还记得,那日陈庚望交代的话,便坐在了门檐下,比着鞋样子裁纸纳鞋底儿,只眼睛不好用,针线半天穿不进去。 “我来,”陈明宁这半年似乎也已经习惯了,至少在她娘面前不再那么容易红眼睛了。 宋慧娟把针线一并交到她手里,看着她不费工夫,一穿就进,也不禁感慨,“年轻就是好哩。” 陈明宁顿了下,笑眯眯的把针线递给她,抬头望天,“等会儿冷了就进屋,看着快要下雨了。” “知了,”宋慧娟低头忙起来,嘱咐她,“去屋里去。” 这半年陈明宁虽说休了学,可她该学的东西没落下,在家有空闲还是要看书的,这也是宋慧娟能同意她留下来这么久的缘故。 一口棺木少不得要七八天,若是再雕上些花样子,还要再用两天,那棺木用料是陈庚望去选的柏木,等那两口棺木送回来,宋慧娟手里的衣裳也告了一段落。 二月没过完,院子里就多了两口棺木,屋内的樟木箱子里也整整齐齐放好了两套寿衣,一身深蓝,一身暗紫。 起初,陈明宁每日见了院子里那两口最显眼不过的棺木,心里都要憋闷好久,她从前看见这样的大家伙就害怕,不论去了哪个太太家,远远见了就不敢进门。 如今,她再看,也不害怕了,心里只难受得紧。 宋慧娟从里屋出来,见站在井边的闺女两眼发愣,直勾勾盯着墙边的那两口棺木,她面上刚捡起的笑便撑不住了,扶着门缓了缓,才唤,“明宁,水打了进屋来。” 陈明宁回过神儿,转身前咬了咬牙,笑着问,“咋了?” “先教桶提回去,”宋慧娟没说,只等着她提了水走近,才从手边的针线篮子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件绿布褂子,“试试。” 陈明宁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做的,明明人就在她眼皮子底下,还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抽的空,她不禁问,“你夜里熬眼了?” “没,”宋慧娟知道她怕自己熬夜,也不多说,只道,“去试试去,不合适我再改。” 说着,对人摆摆手,自己才坐在了椅子上。 陈明宁转身前欢欢喜喜,待一进了屋,还是忍不住红了眼,却也不敢哭出了声,仰着头不敢眨眼,自己顺着胸口缓了好一会儿,对着镜子没看出什么,才换了新衣裳出去给她娘看。 “咋样?”宋慧娟看着面前活灵灵的小姑娘,这身绿布料子显得人很精神,看着也活泛,“伸着胳膊看看短不短?” “不短,”陈明宁把胳膊伸直,由着她娘仔细看了一遍,才问,“你给大姐做没?” “做了,”宋慧娟直起身子,指了指里屋,“都做了,在箱子里哩。” 陈明宁便掀开帘子特意进了里屋,翻开箱子,一眼就认出来了,给她大姐用的是身红布料子,底下那两身蓝布料子许就是她大哥二哥的。 她还是想不起她娘什么时候做的,如今她做个东西是很吃力的,穿针引线她认不清,只这一条就够她累半天了。 可她出了屋,还是只作寻常,问,“等会儿摘点香椿炒鸡蛋罢?” “成,”宋慧娟点点头,瞧着她换下衣裳,又去忙了,才抬手按住了隐约作痛的肚子。 药换了好几样了,吃的多了就不管用了,她虽然没问,但心里都知道。 这一年闰二月,正赶着二十八是宋慧娟的生日,早早的几个孩子就商量好了,要特意赶回来给她娘贺一贺,也能多见上一面。 照着陈家沟的老礼儿,父母俱在,身下的晚辈是不能过什么寿的,虽说如今大宋庄两位长辈都去了,但今年也不是什么六十岁这样的大日子,只他们心里都明白,这一年若不再给她贺一贺,只怕往后他们就再没机会了。 数着盼着,人还没回来,就接到了明宁的电话。 是夜,还没熄灯上床,刚吃了药,一口水没控好,宋慧娟就咳了起来,一口水喷出来后,咳嗽不止,嘴里异常多了些粘稠,一股子血腥味冲在鼻子里。 宋慧娟下意识低头吐在地上,那一抹腥红教她当即清醒过来。 此时,外头端着盆的陈明宁听见动静忙快步走近,问道,“咋了?呛着了不是?” 宋慧娟还没抬头,先是轻轻抬脚踩住了那块儿血迹,待陈明宁放下盆,伸手拍了拍她娘的背,使着顺畅呼吸了会儿,看着桌面上的药才问,“等会儿再吃罢?先上床歇歇?” 但见她娘闭着眼缓缓点了头,对她疲惫的摆了摆手,“等会儿再吃,快回去歇着罢。” 陈明宁看了看她娘撑着胳膊无力的模样,没再多问,把那盆放到她脚边,嘱咐道,“等会儿吃了药泡泡脚。” 直见她娘点了头,陈明宁才掀了帘子回了灶屋去忙。 可她前脚走,后脚那支着胳膊还撑着口气儿的人就扑在了桌前,含在嘴里的血一口喷在了身前。 紧着推门进来的陈庚望一眼看到半个身子都伏在桌前的妇人,心里一惊,他快步上前,见到她两眼紧闭,嘴角带着血迹,忙将人扶直了身子,急忙唤她,“还能听见不能?” 宋慧娟浑身无力,却还是能听见他的声音,使着力气点了点头,只是始终开不了口。 陈庚望揽着人勉强上了床,对着门疾声喊道,“明宁!” 那边还没收拾好的陈明宁一听她爹这样的急吼吼,还是匆匆掀开帘子进了屋。 眼前的一幕将她吓得不敢动,两眼控制不住直落泪,便听她爹交代她,“去给前头的崔大夫打电话。” 陈明宁连连点头,眼中的泪迷糊了脚下的路,她凭借着直觉摸到了电话,按下了电话。 这一回,瞧了病的大夫看了也摇头,“家里这医院怕是不成,我没啥本事,只能教嫂子少受点苦。” 听了这话,陈庚望脚下的步子一个没迈稳,趔趄了下,教旁边的大夫一把扶住,“老大哥,你还得撑住哩。” 陈庚望由着自己慢缓了下,点了头,把钱递了过去,“辛苦你跑这一趟。” “不妨事,不妨事……” 当即,陈庚望便教家中他们这个老来女给外头的孩子去了电话,他坐在床边守了一夜没合眼。 次日一早,近处的陈明守宋浦华都赶了回来,连最近的宋浦生也不知打哪儿得了消息,骑着洋车子跑了来,最晚到下午,远些的明安明实也赶了回来,连宋浦为也跟着回来了。 待晚间天都黑透了,昏睡了一天一夜的宋慧娟才终于醒了过来,看着窗外的天儿,再低头看看趴在床沿上的几个孩子,她有些恍惚,竟分不清楚是真是假了…… “娘!”陈明实提着暖瓶进来,看见了半撑着胳膊要起身的他娘。 他这么一喊,趴在床沿上的那三个也都醒了过来,连外头守夜的宋浦生弟兄仨也推门跟了进来。 “啥时候了?”宋慧娟被明守扶起来,看着出现在她面前的人,一时间这么齐,脑子里有些混乱。 “二十五了,”陈明守扶着他娘,由着明安给他娘穿上了件小袄,对她慢慢说,“再过三天就 该是您的生儿了。” “你啥时候回来的啊?”宋慧娟没听进耳朵里,只是看着她那三个弟兄,不禁伸手问,“都回来了?” “回来了,”宋浦为走近,拉住了他大姐的手,离他走才一个月,他大姐已经瘦得只剩骨头了,胳膊上一丁点肉都没了。 陈明安等他们姐弟俩说完,才问,“饿不饿?锅里蒸着鸡蛋羹哩,吃点罢?” 宋慧娟点点头,对守在她身边的兄弟们说,“去歇歇罢,我没啥事儿了,都不小了,别熬眼了。” 宋浦为点了头,还是看着她吃完了鸡蛋羹又躺在床上,才起身出了屋。 醒来的这两日,清醒的不多,人还是容易昏睡,身边守着的人心里也就都有了数。 到了二十八那天,七八点人就醒了,吃了大半碗鸡蛋羹,还喝了点儿汤,人瞧着也精神得很。 陈明安同明宁给人换了身新衣裳,把人扶着靠着墙坐好,几个孩子穿着她给做的新褂子,跪在地上给他们的娘磕了头,便是宋浦生弟兄仨,也给从小拉扯他们的大姐磕了个头。 宋慧娟瞧着他们也欢喜,身上也有了力气,问扶着她的明安,“和面了没有?” “和了,”陈明安问,“晌午吃饺子成不?” 宋慧娟笑了笑,摇头,“我去擀点面条罢?” 陈明安下意识的要拒绝,可对上她看着自己笑吟吟的样子,她又开不了口。 待到十来点,宋慧娟被明安明宁扶下了床,坐在了案桌前,重新拿起了那根擀面杖。 灶下坐着明宁,旁边守着的是明安,他们姐俩看着她那瘦条条的胳膊压着比她胳膊还粗的擀面杖,使尽了力气,一下一下擀着。 这十来口子人,和的面不少,宋慧娟可压着擀面杖擀了大半个钟头,额上的汗挂在面上,顺着痕迹慢慢染湿了衣裳。 屋里屋外的人都看得心疼,只陈明实起了身要来劝,却被身旁他大哥拉住,对他摇了头。 陈明实又恼又疼,只耷拉了脑袋又坐下,别过头去,再不去看那教他心绞的场面。 只擀了面条,宋慧娟就坐在椅子上喘粗气儿了,好一时都缓不过来,可她还不想停手,走到灶台前还要炒菜,到底被打门外进来的陈庚望拉住了,“先下面,菜不炒了。” 宋慧娟朝他笑了笑,“就炒这一个,趁着我还有力气哩。” 陈庚望也没拦住,她还是握着锅铲子炒了一道香椿鸡蛋,也算是给回来的人吃上一顿晚香椿。 待这饭出了锅,宋慧娟便再也站不住了,陈明实把人背进了里屋,呼呼啦啦都跟着。 “去吃饭去,”宋慧娟对他们摆摆手,“也给我盛点儿。” 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219节 她难得开口,陈明守立即去了灶屋,端着小半碗面条坐到她身边,喂她吃了几口。 也仅仅只那几口,人就撑不住要合眼睛,睡前还说,“去吃饭去,我歇歇就好了。” 没人离开这间屋子,他们都怕。 庆幸,睡了三两个小时,人又醒了过来,精神还好,吃了几个饺子。 趁着天不黑,她还有精神,便把人都喊了进来,对她这三个兄弟她不甚早先那些年记挂了,只嘱咐几句,“好好的,天冷天热别忘了,忙得很也得记住吃饭……” 就是她那两个儿子,她记挂的也不太多,只她这两个没成家的闺女,尤其是这个最小的,她这一辈子心里都没放下,握着他们兄妹四个的手,还像小时候那般对他们说,“以后真是得你们自己相互帮衬了……” “知了,”作大哥的陈明守点头应下,“就像您和三个舅舅一样,有我在一天,心里都记着,长久的护着他们。” 宋慧娟极是欣慰的点了头,多余的话她没说,更是没力气说了。 晚间,屋子里难得只有他们过了几十年的这一对夫妻,宋慧娟夜里清醒的多,拍了拍坐在床边的陈庚望,等他把自己扶起来,才指着床尾的说,“里头的钱分了几份,浦生他弟兄仨给的,明守明安的,都有数,回头都还给他们,就是那个粉条条的,给明宁,我陪她的日子最少,她受的苦太多了……” 话未说完,人就没了气力,便喘着粗气儿说不上话了。 待人失了意识,双眼慢慢合上,陈庚望揽着怀里还算柔软的妇人,贴着她的耳边才问了一句,“这辈子,跟着我,你,你悔不悔啊?” 随话落下的是滴在手上的泪,陈庚望紧紧抱着再醒不过来的妇人,两眼微闭,未曾注意到怀里妇人的眼角处滑下了一滴泪,落在了他的肩上。 春天生,春天走。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