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师尊成了修真界白月光》 第1章 《重生后师尊成了修真界白月光》作者:夏川行舟【完结】 文案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修真界大乱时,林长辞身为一宗长老,救济天下,修补无数仙官魂魄,逆转战局。 待到四海平定,竟被人以魔族血脉,或为奸细的罪名锁入断魂塔,最后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 重生在某个小山村里,林长辞本以为魂飞魄散过一次后心如死灰,却意外救下一个被欺负的流浪儿。 被救后,这小崽子天天跟在他身后,像离不开窝的小狗,心心念念的都是他,明亮眼眸看得人心里一软。 在山里避世十余年,小崽子从流浪儿长成俊美温雅的翩翩公子,对他的依赖却有增无减,每天追在身后要摸头。 为了矫正小崽子的依赖,林长辞终于决定离开山间,入世一观。 却不想,离他魂飞魄散已十年之久,他的名头依然流传在修真界。 只是,从毁誉参半、勾结魔族的奸细称呼变成了……其他人求而不得、心怀天下的薄命白月光? 同宗小师弟:师兄一直善良正直,却遭奸佞所害。 被救过的仙君:林长老光风霁月,断然不可能是魔族奸细。 飞焱宗宗主:仰慕林长老已久,可惜斯人已逝,无处追忆。 大徒弟:师尊什么都好,就是去的太早。 跟随林长辞出山的小崽子:…… 整个修真界都是情敌?! 攻视角: 在温淮眼中,师尊便如山间明月,可望而不可得。 他守了林长辞九年,哪怕仅得沐浴分毫月光,心里渴慕仍一点点增长,竭尽疯狂。 想把师尊从至高之处拉下来,看他陷入泥泞人间,看他不得脱身,又怕把这轮月光抓疼了,揉碎了。 温淮一直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还能守他的师尊很久很久。 ——直到林长辞魂飞魄散。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温淮不信师尊就这样没了,疯了似的的寻找,为此不惜使用秘法,分出一缕魂魄去搜集林长辞散落在世间的残魂。 可是哪里都没有他,那轮月光碎得干干净净。 就在温淮想撕下平和的面具,将整个虚伪的正道搅得天翻地覆前,林长辞竟然活生生地回到了他面前。 并且带了一名新弟子。 那弟子比他年幼,比他活泼,比他更懂得如何讨师尊喜欢。 温淮看着这一切,目眦尽裂,简直要嫉妒到发疯。 结果到最后,他才知道,这名新弟子不是别人,正是他当年分出的残魂。 温淮:?! #情敌竟是我自己# 1.文案已于10.25wb存档 2.感情线主要为温淮x林长辞,不是文案里的小崽子x林长辞 3.封面是林长辞 4.去留随意,无须告知 内容标签:前世今生 仙侠修真 重生 正剧 白月光 主角:林长辞,温淮 ┃ 配角:鹤,李寻仙,白西棠,婉菁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情敌竟是我自己 立意:不要轻易气馁,黑暗之后终将迎来光明。 第1章 重生 是夜,春雨淅淅沥沥,顺着芭蕉叶落下。 蒙蒙烟雨,满地落花流水,可惜神机宗主峰上无人有闲情观景。 主峰地下,断魂塔中。 林长辞停下手中法诀,手腕微微颤抖,已是强弩之末。 他脸色惨白,目如寒星,发冠歪斜,长发凌乱披散下来,以手中长剑杵地,摇摇欲坠地支撑着。 他咳了几声,咳出满口血来,哑着嗓音一字一顿道:“道心未毁,天劫不渡,你们奈我如何?” 阵法之外,几名手持法器、穿不同品阶宗门服饰的人面露忌惮,不敢轻视。 不愧是有“天生剑心”之名的碧虚长老,林长辞此刻虽已穷途绝境,形容狼狈,仍如雪亮剑锋,气势凌厉逼人。 老者捻着胡须,慢悠悠道:“道心尚在又如何,难道你就不好奇,你身怀至宝玉镜台之事,是谁向我透的密?” 见林长辞冷淡而视,他抚掌大笑:“只怕你是到死都不知道啊,可笑,可笑……” 昔日清高的碧虚长老又如何,如今不也成了阶下囚? 若非他擅于补魂,宗门岂会容忍魔修的劣种爬上长老之位?好在,如今修正这个错误还不晚。 “今日,我等便替宗门清理门户。” 老者一抬手,不再同他客气。七星阵被启动,几人的灵气化作一柄柄长矛,悬在林长辞头顶,巨大的威压逼下来,将他的脊梁一寸寸压弯。 压迫之下,方才渐渐止血的伤口再度崩裂,直到苍白的身影摇摇欲坠,独木难支,最终倒在阵眼,再无声息。 …… 窗外下了一夜的雪,又细又密,还没落到地上就化开。 床上的人有一张白玉似的面容,眉目墨染般淡然,苍白清俊,鼻梁细而挺直,薄唇毫无血色,一看便是久病之人。 胸口忽的一阵疼,锥心刺骨,像谁放了一把刀子进去搅了几下。 屋内愈发冷了,林长辞睁眼,眉头微蹙。 十年……距离那件事发生已十年了,为何偏偏今日又梦见了? 肺腑涌起一阵烧灼之感,他捂着嘴低低咳嗽两声,指尖苍白得近乎透明。 第2章 屋内火盆毕毕剥剥地燃烧着,客栈没有地龙,难免挡不住寒意。 寒风透过没关紧的窗沿吹入屋内,把那点可怜的暖和也驱散了,林长辞披上外袍,下床推开窗。 他已有十年不曾下山,想不到第一次出来,仍是为除魔。 几天前,鹤带回檄文,说山下出了妖怪。仗着此地偏远,少有宗门修士驻守,便肆意兴风作浪,从出现到而今,数人受其杀害,邪气日盛。鹤曾是他的坐骑,本欲殉主,结果阴差阳错随他一同重生在此地。 重生之初,林长辞想过从此不问世事,然而听到山下远远的恸哭声时,他叹了口气。 山林安静了快十年,再次听到这样的声音恍若隔世。 若是普通妖怪作乱,只消灵鹤下山便足以解决,在他五百年道行面前,小妖属实不足为惧。 妖怪让民众慌乱,但林长辞注意的是檄文上不寻常的魔气。 ——修真界与魔修的大战才偃旗息鼓不过十年,人间便又有了魔修的踪迹? 或许,这也是他的命劫。 县令急病乱投医,广发请帖,盼望有高人前来相助。 这些请帖不仅送往各个名门大宗,就连稍有耳闻的隐士高人,他也不管真假,派人送了一份来。 “吱呀——” 隔壁房门打开,随后有人敲了敲他的房门:“公子,您醒了么?” 得到回应,外面的人推门而入,那是一名极其年轻的男子,身着广袖黑袍,身长玉立。他眉目温润,眸子狭长,鼻梁挺直,黑发用红绳整齐地束好,眉间一点竖红痕。 “如何?”林长辞问。 鹤上前一步,道:“已经打听好了,酉时前往县令府邸,只是……” 林长辞看向他,示意他说下去。 “只是小公子不依,认为此行危险,在闹呢。”鹤道。 林长辞微微摇头,难得有些无奈:“罢了,便让他留在客栈吧。” “小公子”并非哪家的大户公子,是他七年前在山中捡到的一个小孤儿,名为林容澄,这孩子有些痴傻,学艺倒是很快。 下山前,鹤先行打听了不少消息。此县地处南方边陲,行商甚少,只修了一条官路,因而不甚富裕。本任县令名为李怀麟,一年前携家小来此赴任,平日无功无过,只等着熬够资历调往富庶之地。 十分寻常的凡人生平,李怀麟无甚政敌,此县也无至宝,不大可能吸引魔修。 正是察觉到其中蹊跷,林长辞才决定亲自前来。 酉时将近,家家户户关门闭户,叫卖的人多收起铺子,贩夫走卒也不敢再在外面多待,街上一下冷清起来。 客栈倒是闹热不少,知晓修士大多颇有个性,自认不凡,县令派师爷专程来请。 师爷人精似的,见谁都不免恭维几句。一来二去耽搁了些功夫,等师爷将下榻在客栈里的修士尽数接到县令府邸时,天已擦黑了。 “我方才似乎见到了道木真人座下童子,可有其他人看见?” “我也看见了,怪事,区区小妖,竟能劳烦动道木真人出手?” “此次阵仗不一般,听说丹霄君也收了帖子。” 路上,修士们仗着凡人听不见,互相传音私语。他们来自附近宗门,赶路快,又彼此认得脸熟,聊天并不避讳。 这些人根基不深,修为浅薄,倒是被林长辞听个一清二楚。 看来,并非他一人察觉请帖附着的魔气,不过修士们提到的道号他未曾听过,或许是这几年新兴的后辈。 一行修士到的时候,前堂已经有许多人候着了,县令还有心思分了批次。林长辞扫了一眼,早已候在里面的多是普通道士和尚,金丝法衣上阵法密布,法器繁多,飘着浓浓檀香味,多是修习刚到家便想来捞个油水的。 修士地位比道士高很多,师爷领着一尊尊大佛进门时,里面的道士一面行礼,一面也在偷偷打量这些人,其中落在林长辞身上的目光最多。 这名白衣青年不过弱冠,面有病容,容貌倒是生得极好,眉目清冷,身形修长。可他身上白衣仅是普通布料,没有绘制哪怕一个法阵,也未携带法器。 看上去不像修士,更像位病入沉疴的贵族公子。 有人沉不住气,开口试探:“这位仙长有些面生,不知是哪宗弟子?” “无门无派,散修。”林长辞淡淡道。 他这样说,其他人更觉奇怪。散修没有宗门庇护,为获取更多修炼资源,要么实力强横,要么极其圆滑,长于人情世故。 可他看起来两样都不沾,没有法器便罢了,一点修为也探查不出,像是准备空手套白狼的江湖骗子。 修士们打量几眼,内心嘀咕,莫非县令当真急病乱投医,连病秧子都不放过? 师爷不知道他们嘀咕的点,却极有眼色地看出白衣仙长和其他人不对付。但白衣仙长的确有自家县令的手迹和请帖,为了避免多事,他忙道:“各位仙长,请恕我家老爷这几日急火攻心,卧病在床不便见客,若是有什么和妖怪有关的问题,只管问我便是。” 莫说修士,就是道士和尚也有自己卜算的法子,这里妖气萦绕,正方便了掐算。谁也不愿被小瞧,开口露怯,因此一时无人出声。 “妖怪每次逃往何处?可是同个方位?” 第3章 林长辞忽然开口。 终于有人说话了,师爷恭维道:“正是,妖怪每次都逃往东南方向,仙长真是神机妙算!” 话音未落,有人嗤笑一声,道:“算个方位又有何难,只会这点本事,还是莫要出来卖弄了。” 说话的人师爷认识,姓许,是附近最有名的仙长,县令曾交代过他要殷勤侍奉,师爷陪着笑脸,打圆场道:“仙长们都顶顶地有本事……” 许修士不领他的情,对林长辞不客气道:“你既不掐算,也不起卦,是想吃白食?” 他脸上浮现几分鄙薄,林长辞没有看他,扫视着整个屋子。 这里妖气越发明显,但也逐渐暴露出裹挟其中的沉郁魔气。天已黑头,屋内分明烧着火,前堂外却冷得像冰,地上结了一层白霜,竟无人注意。 似乎有风吹过,烛火晃动了一下。 林长辞受不得风,掩唇咳嗽一声,余光看向窗外。 “妖怪已经来了。”他轻声道。 此等小妖无需耗费心力掐算,便能感受到妖气快速凝聚在门口。 几息过去,周围没有任何异动,其他修士面面相觑,许修士质疑道:“卦象明明显示它离此地尚远,休要信口雌黄。” “就是,不说妖怪,有没有妖气我们还察觉不到么?” “不若把这吃白食的病秧子打出去,省得叫他误导我们。” 堂内人多,你一言我一语的,七嘴八舌有些吵嚷,皆不善地看着林长辞。 突然,有人脸色一白,捏起灵诀道:“不,他没说谎,我的三十六道灵宫阵被破了!” 话没说完,这人一口鲜血喷出,周围人神情骤变,各自迅速拿出法宝警戒。 师爷第一时间拿出除妖符,有些滑稽地挥舞双手,生怕妖怪从某个角落忽的窜出,整个人像是跳大神般夸张。 但接下来的一刻钟内,不断有人当场吐血,意味着他们布的阵法或是陷阱被迫。这妖怪竟然如此厉害,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混乱里,有人忽然喊道:“等等!刚才那人呢?” 这时,修士们才发现,最先出声警告众人的白衣青年不见了。 他们哑了一下,许修士立刻反应过来:“莫非他正是那只妖怪变的?诱我们在此处御敌,实则调虎离山,潜入府中准备作乱?” 尽管这个说法有些荒诞,却正好能解释青年身上的疑点,不少人登时就信了,有人忙道:“许是他极其厉害,已经捉妖去了?我看我们不要错怪好人,不如跟着他的气息追查。” 他说这话其实也是心里发怵,若那病秧子当真是妖怪,还有同伴接应,他们贸然追去岂不凶多吉少?不如追着气息,假作相信,还能圆一圆面子。 有不少修士跟他有同样的想法,这妖怪能连破数个阵法,道行不浅。他们本就是来捞油水,不想把命搭进来。 白衣青年没有掩盖行踪,一路留下的气息清晰可循,众人跟着一路追到府外,便见妖气混作一团,凶煞四溢。 家丁忽然瞪大了眼,指着师爷颤颤巍巍道:“大、大人!您后面……” 与此同时,师爷身后一阵毛骨悚然,他心知不好,拿起除妖符便往身后一贴——然而根本不顶用,符箓被妖怪一爪撕碎,片片飞作雪花。 “……怎么没用!”师爷心慌手乱,吓得脚都快软了,抬头大喊道:“许仙长救我!” 许修士恰好站在他旁边,没看清楚妖怪面貌,但光看出手,就知这妖怪离成煞不远了,捏死他绰绰有余,竟脸色发白地连退数步。 师爷一怔,心里尽是不可置信,大声喊道:“许仙长!许仙长!” 妖怪利爪抓来,腥臭扑鼻,师爷手脚并用往后爬,但全身已无力气,只心想“吾命休矣”。 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看到一抹白色翩然而至。 面前妖怪突兀地停住了动作,像被谁按下了定格,眼里第一次出现了惊恐。 白色衣袂流云般拂过,一只手贴在师爷背后,帮他稳住身形,同时另一只手并指作剑,向前轻轻一划。 这只手并不宽大粗犷,反而清秀修长,手腕白得好似月光。 然而,就是这样一只孱弱无力的手,隔空虚点,令妖怪瞬间停住身形,不敢越雷池一步。 这个面对修士都狰狞凶煞的东西浑身颤抖起来,好似见了死期,拼了命也要逃跑,想挣脱加诸在身上的无形束缚。 “止。” 身后人轻声喝道。 妖怪应声而倒,众人目瞪口呆,场面寂静了几息,才有几个大着胆子的修士反应过来,一拥而上,用开过光的绳子将其紧紧缚住。 妖怪被放倒在地,身上贴满各种符箓,似乎无法再挣脱,其余人这才分出心神,想要感谢那人。看清楚那张脸时,许修士脸上一阵红一真白,趁没人注意到他,臊得悄悄溜进了旁边巷子里。 师爷在此刻也终于有了力气,被仆人扶起来,手指仍哆嗦着不听使唤,转身想看看一个照面就制住了妖怪的是何方高人。 他听见几声熟悉的轻咳,那只手也收了回去。 师爷转头,只见青年咳得十分剧烈,月光下的身躯苍白脆弱,似乎风一吹便会离去。 他分明病容倦倦,凤眼微垂,却有一股逼人的凛冽剑意,令人不敢轻视。 “神仙……下凡来了。” 第4章 家丁喃喃道。 第2章 自爆 尽管上天垂怜,给了林长辞重活一次的机会,身体终究还是已死之人的壳子,经脉干涸,灵力枯竭,孱弱得不能见风,不能受寒。 他方才只动用了些许灵力,便觉经脉疼痛不已。 林长辞脸色白了白,好在他本就没有血色,此时倒也看不出虚弱。 “多谢仙长出手相救!” 师爷激动地上前行礼,心有余悸道:“仙长大恩大德,在下此生难忘!妖怪已就范,不知仙长要如何处置?” 他见仙长脸色惨白,比先前更甚,以为妖怪暗伤了他,下意识伸手想扶,被林长辞挥袖拂开。 “就地诛杀。” 林长辞平复了气息,嗓音微哑。 其实无需林长辞下令,其他修士也知道这妖怪留不得,当下诵经的诵经,舞剑的舞剑,一个个使出了看家本领。 还有人不务正业腆着脸想凑过来攀个交情,开口便道:“方才是我等不对,但看前辈身虚体弱,想必是练功出了岔子。敝宗别的没有,丹药倒是颇多,若是前辈不嫌,可愿来我宗做个客卿?” 林长辞瞥他一眼,道:“无意。” 拒绝得太过直接,这人面色微变,没等接话,后面人群里忽的爆发了小小的惊呼。 他转头,见法阵中的妖怪七窍流血,气息全无,已然伏诛之象,面色不由放松下来,却听林长辞低声道:“不好!” 在其他修士眼里,地上的妖怪尸首长得似人非人,皮肉皆为暗红,手脚畸形。但在林长辞眼里,一团乌气从妖怪身上散去,牵牵连连,延伸到附近的巷口中。 这妖怪即将成煞,没那么容易死去——唯一的可能是它金蝉脱壳,寻了新壳子。 巷里有人? 林长辞顾不得地上的尸首,掠入巷中,只见里面散落着拂尘的白毛,血迹斑斑,修士不知所踪,仿佛被什么东西凭空拖走了。 “前辈这是……?”套近乎的修士追进来,看到地上的拂尘,失声道:“这是许前辈的东西!难道还有一只妖怪?” 论修为,许修士是他们之中的佼佼者,如果连他都没法抵抗地被抓走了,其他人怎么能对付得了? 越想越胆战心惊,他打起退堂鼓,往后跑去,不管了,谁爱管谁管去吧,他才不要死在妖怪手上! 其他修士进来看到地上的拂尘也沉默了,本以为妖怪伏诛就能结束,这下看来……他们目光里藏着些许惊恐。 “我们……还要继续追吗?”有人咽了口唾沫问。 大部分修士看着林长辞,仿佛他就是主心骨。 林长辞捻了捻地上的拂尘,为这些人的性命着想,道:“我自追去,尔等可散去。” 这话捉摸不透,不知前方是否凶险,修士们犹豫了一会儿,有人选择留下来,但更多的人选择一起离开。 与之相反的方向,林长辞身形再度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 雪又下了起来。 山下湿寒,雪里的湿气凝结,冷到骨子里。 林长辞在在竹林间穿行。 路上血腥味愈发浓重,可以肯定妖怪还在伤人,它被修士们的符箓重伤,亟需人血恢复。重伤之下,更多的东西不能掩盖,魔气也暴露了出来。追到荒郊,林长辞已经能看到魔气隐隐连成一条线,往东南方向浮动。 那里应该就是妖怪的巢穴了,林长辞停下脚步,并未托大,取出一枚玉诀捏碎。 这是鹤做的传信玉诀,与他有灵气感应,捏碎后他会在一刻钟内赶到林长辞所在的地方。 这里灵气稀薄,他经脉仍隐隐作痛。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到竹林中后,妖怪留下的痕迹便少了许多,似乎有人可以将之掩盖。 林长辞心里隐隐起了警觉,魔修或许就在附近,且实力不俗。 很快,竹叶簌簌地响了两声。 林长辞瞬间回头,见广袖黑袍的鹤出现在竹林外,恭谨道:“公子。” 他袖间有股淡淡的血腥味,见林长辞不说话,解释道:“来的路上遇到妖气作祟,顺手解决了。” 妖气作祟和邪气作祟一样,是人被妖气冲撞后失去神志,做出一些不符合常理的事,就像被附身了。 “你杀了人?”林长辞蹙眉问。 鹤愣了愣:“怎么了,公子?” 雪飘在他身上,还没近身便化了,眉心那道红色竖痕越发明显。 “你不是鹤,你是谁?”林长辞冷淡问道。 鹤脸上表情十分疑惑,道:“公子为何突发此问?” “下次伪装,记得将性格打听清楚。” 林长辞手中捏了许久的法诀打出,鹤下意识翻身避开,不料那灵力十分难缠,直追得他躲避无果后抬手反击方才罢休。 可他一出手,乌沉沉的魔气便浓烈起来,压得竹枝嘎嘎枯响,方圆几里蓦然下起纷纷大雪。 “鹤”也知道自己暴露了,面色一冷,随后笑道:“真蠢,揭破我有什么好处?你如此虚弱,分明可以与我虚与委蛇,却冲动行事,难道说你觉得自己有能耐与我抗衡?” 他一面笑,一面幻化出原本相貌。 魔修是个男子,却有一张诡谲妖媚的脸,眼睛尤其妩艳,貌若好女,若只看他的脸庞,极易将他错认成女子。 不知他杀过多少人,周遭煞气浓得粘稠,妖气冲淡许多。 第5章 林长辞怀疑那妖怪是他养的口粮,自己追过来之前,他就已经将妖怪的修为化为己用了。 活动了一下僵冷的手指,魔修笑得邪肆:“听闻修道之人的修为乃是大补,不知你能让我的功力涨上几成?” 鹤赶过来最快还需半刻钟,哪怕刚才打出灵诀的指尖疼痛,经脉空虚,林长辞面色依旧不变,似乎并未将魔修放在眼里。 “修道之人的血肉,只怕你还受不得补。” 闻言,魔修好像被逗笑了,连妩媚狭长的眸子也盈满笑意,随后他忽然压近,速度快得骇人:“补不补得,试试便知了。你们这些自诩正道的修士,莫非就没采补过炉鼎?” 他将修士与炉鼎相提并论,原是想激怒林长辞,可对方一点反应也没有,让他觉得十分无趣。 林长辞接连躲开他几次突进,魔修看出他心余力绌,下手越发狠辣,没想过留活口,招招直往要害处。 没有法衣护身,修士的身体十分脆弱,林长辞闷哼一声。 肩膀处的衣衫被鲜血打湿,染出一团深褐色,手掌抽出伤口,苍白的青年一下子脱力,倒在身后枯竹上。 他的脸溅上细小的血珠,白是脸颊、衣衫和雪的颜色,暗红是血,红白交叠,宛如一幅惊心动魄的水墨画。 魔修欣赏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什么,舔舔手指上的血迹道:“对了,你似乎有个帮手,被我的药人拦在外面了。” 难怪魔修会伪装成鹤的模样,鹤早就到了,却被拦下,迟迟不得与林长辞汇合,想必心里也是万分焦急。 风里的魔气蠢蠢欲动,往林长辞伤口钻去。对修士来说,它具有极强的侵蚀性,若不及时拔除,还会影响心性。但在这样浓烈的魔气下,林长辞的伤口没有任何恶化。 魔修微微怔了一下,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魔气的厉害之处就在于隔着法衣依然能侵蚀入体,可这名修士既无法衣,也无灵力罡气,竟然不受魔气影响? 想到唯一的可能性,魔修眯了眯眼,问:“你有魔修血脉?” 没得到回答,他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抚掌笑道:“有趣,着实有趣,你们正道面上对魔修深恶痛绝,却爱玩私相授受?” “据我所知,上一个有魔修血脉的修士已经被你们自己人弄死了,他如此有名尚且不能幸免,你能活多久?” 有魔修血脉,闻名天下,死在正道修士手里……同时符合这些条件的,仅有一个人。 ——十年前的碧虚长老林长辞。 “听闻他补魂之术甚是厉害,这样的功臣也舍得杀,真是暴殄天物。”魔修啧啧两声:“若非魔修式微,早该把他抢来修补魔君之魂,也算人尽其用。” 他注意到面前修士的脸色颇为难看,以为找到了此人的软肋,道:“你既有魔修血脉,我们也算同宗。我便给你一次活命的机会。跟我修魔,如何?” 那张妩媚的脸凑近过来,带着冷冰冰的笑意,魔气浓重地把林长辞包裹住。 林长辞闭了闭眼,连凡人都不比的体质,此刻已难受至极,运过几次灵力的经脉疼得宛如刀剐,手臂垂落在一边,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青年仿佛砧板上的鱼肉,无力抵御那把落向他的刀。 魔修指甲变长,捏住面前林长辞的下巴。 “你这张脸真叫我为难,竟比我的炉鼎模样还生得好。”魔修装模作样地赞叹一句,另一只手悄悄对准了林长辞的胸膛:“想来想去,还是把你带回去炼成药人更好,你觉得如何?” 那双蕴含冷意的凤眸睁开:“遗言说完了么?” 还在嘴硬,魔修冷笑一声。 “噗——” 洞穿身体的声音,染血的却不是魔修的手。 他震惊地看着胸前破的大洞,厉声道:“你算计我!” 好狡猾的修士,看起来病恹恹的,被他重伤,实则悄悄积蓄力量,就为了等他接近。 林长辞放下断剑,毕竟不是什么好料子,能在灵气加持下刺穿魔修身体就已足够了。 他前世和魔修打过太多交道,知道什么样的伤口对魔修是致命伤,因此并不担心魔修死里逃生。 生命的迅速流逝让魔修心中畏惧,狠道:“竹林已经被我设下阵法,不要指望那几个三脚猫进来救你。把丹药拿出来,我若活不成,你也别想活!” 雪一片片落在头发和肩上,竹林中已经冷到化不开了,寒气渗透肺腑。 林长辞被寒气呛得再度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袖子上都是血,肩上刚要止血的伤口再次崩裂。 其实魔修不设这个阵,他也走不了。 劫数在天,林长辞本就是抱着同归于尽的目的下山除魔。魂飞魄散后,他能于山中苟活十年,已经足够。 魔气源源不绝地散开,这是魔修要自爆了。 青年扶着枯竹起身,素白的手上凝固着血痕,脚步还有几分踉跄,却反手封死了阵眼。 “够狠。”魔修气极反笑:“那就给我陪葬吧。” 一股庞大的能量散发着威压,随后裹挟着飞雪尘土,到达某个临界点。 林长辞擦去唇畔血迹,整理了一下仪容,平静地坐了下来。 但下一刻,谁都没有想到的事发生了。 在魔修自爆的前一瞬,阵外凭空忽然出现了另一股力量,极为凶悍,强行介入这方天地,硬生生中止了魔修的自爆。 第6章 “谁?!” 魔修吐了一口血,惊愕喝问。 “唰——” 本该被林长辞封死的阵法撕开一道口子,摧枯拉朽的灵力涌入,几乎灌满了整个竹林。积雪顷刻融化,又凝聚成冰,将风中摇曳的竹叶冻住。 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漫天飞雪里。 男人从阵外缓步而入,他一身黑袍,身后披风猎猎飞舞,雾气般的风雪里看不清容貌,只见手中长剑流转过熔金般的光华,剑气几乎要凝成实质。 那柄剑——魔修呼吸几乎要静止,他认得那柄剑! “你是丹——” 没说完的话被掐断在喉咙里,剑比人先至,这个人甚至没有出现如何的杀气,死亡的寂静便笼罩了魔修。 尸首倒下,魔气溃散,他却看也不看,随手捏碎逃窜的魂魄,往枯竹边瞥去。 目光触及那张脸时,男人忽然静止住了。 他瞳孔微微放大,凝视着林长辞染血的面容,怔怔看了几息,轻声说:“又是幻象么……” 但当林长辞气息不稳,咳得几乎伏在压地的枯竹上呕血时,先前还从容持重的男人脸色微变。 他的速度快到看不清,将倒地的林长辞托住,一只手抬起那张染血的脸。 看着这张夜夜在梦里出现的面容,半晌,他哑着嗓子,似乎不可置信地问: “——是你,真的是你?你竟然还活着?!” 第3章 温淮 林长辞嗓子里全是黏糊糊的血腥味,眼前昏黑,半晌都没看清面前的人。 来的人不是鹤,但奇怪的是,气息竟有些熟悉。 那人给他擦干净了脸上的血,动作有几分说不出的小心翼翼,仿佛擦拭珍而重之的珍宝,又像是在确定什么。 他脑子里还有几分清明,去掰抬着自己脸颊的大掌,还没触碰到,那只手便如触电般缩了回去。 “真的是你……你还活着……” 抱着林长辞的手收紧,那人嗓音嘶哑:“师尊,你还活着,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 林长辞说了一个字,便被冲入肺腑的雪气冻得血脉逆行,喉头艰涩滚动,勉强将涌上来的血咽下。 他被那人往怀里拖了拖,温热的内力注入,如水般流淌在六通四达的经脉中,轻易将比这方天地更足更纯的灵气渡了进来。 若是普通修士将这些灵气全部吸收,哪怕重伤也能缓过来,可林长辞不是普通修士,他此刻的经脉连凡人也不如。 灵气流过的地方,干涸经脉寸寸刺痛,一时不知是否该庆幸冷到麻木,减少了几分痛觉,林长辞喉间溢出一声轻哼,方才使用灵力过度的疲倦终于涌了上来。 他眼皮沉了沉,往下倒去。 …… 林长辞醒来时,闻到淡淡的熏香味。 他睁开眼睛,从榻上坐起,身上盖着一件不认识的外袍。 外袍极大,比鹤的身形更宽大,看不出用的什么料子,上面细密地布刻了许多阵法,是件极其贵重的法衣。 这间屋子像是待客的厢房,地龙烧得很旺,驱散了雪天的湿冷。屋内没有任何人,连鹤也不在。 自己是怎么回来的?诛灭魔修的人呢? 窗前烛火安静地燃烧着,看烛泪,他已经睡了好几个时辰。 好歹缓了过来,经脉的疼痛不再明显,林长辞定了定神,刚走到门前,门便被人从外敲了敲。 “公子。” 他开门,见鹤在门外,身旁跟着林容澄。 少年身着白色轻裘,生得一副好相貌,已经看不出七年前被捡回来时的落魄,眉目清幽,唇红齿白,似雪中一道亮色。 “师父。”许是有些痴傻,他说话较常人慢些,一字一顿,咬字不够清楚,但嗓音清澈,听起来倒是有种别样的韵味:“我们回去养伤,你不要再下山了。” 林长辞揉了揉他的头,目光越过鹤和林容澄,看向他们身后的第三个人。 那人离得并不很近,独立廊下,靠着柱子,整个人像是融入了阴影里,却如一柄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剑,叫人无法忽视。 他面如冠玉,长眉斜飞入鬓,五官凌厉,单凭那张脸,便足以成为人群的中心。 察觉到林长辞目光,他直起身子,走到青年面前。 鹤默不作声地给他让开了身位,离得近了,林长辞闻到熟悉的浅淡熏香味,才发现那外袍是他的。 对面的人低沉道:“许久不见了,师尊?” 林长辞蓦然想起了他是谁。 前世他座下入门最晚、年龄最小的弟子——温淮。 他竟然这般大了。 一瞬间,林长辞有些恍惚。 少年郎温和懵懂的笑容彷如昨日,所用的剑几乎及得上他半个身子的长度,可如今这人已经比自己还高了。 “师尊?”温淮又喊。 林长辞默然好一会儿,方道:“许久不见。” 见他们二人似要叙旧,鹤默契道:“公子,县令那里还有些事,我先去处理。” 待林长辞点了头,他把林容澄也带走了。 温淮的存在让林容澄心里有些不安,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得一边走,一边回头道:“师父,我在外面等你。” 待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长廊那头,温淮收回目光,低声问:“他是谁?” 第7章 鹤曾是林长辞的坐骑,前世偶尔幻化出人形,温淮认识,他问的是林容澄。 在檐下叙旧似乎不是个好地点,林长辞拢了拢外袍,回身往屋内走去,轻声道:“山里捡的一个孩子。” “他叫你师父?” 温淮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垂着眼睛,看不出喜怒。 林长辞瞥他一眼,道:“你是正式拜入我门下的弟子,他不是,唤我一声师父亦无妨。” 天还没亮,明月高悬天心,映在地上疏疏如雪。远处山峦起伏,偶闻一两声春鸟啼叫。 半晌,温淮低低笑了一声:“也对,师尊二字,并不是何人都有资格唤的。” 听出他话里似有阴阳怪气,林长辞蹙了蹙眉,转而道:“他们口中的丹霄君是你?” 魔修死之前喊了一个“丹”字,修士们来县令府邸前也提到过,“丹霄君”收了帖子。 温淮微微颔首:“幸未辱没师尊名头。” 林长辞不言,转头看向窗外。他一介奸细,还能有什么名头? 屋内炭火温暖,但林长辞脸上依然没有血色,偏生穿着白衣,宛如易碎的瓷瓶。 回来的路上,温淮已用灵力探查过林长辞的身体,察觉到他身体孱弱,灵力匮乏,也知师尊这些年过得定然与他想象不同。 他几次想问,又觉得林长辞宁愿隐居十年也不传信,或许并不信他,而且,当年那件事的结果……温淮如是想着,终是没有开口。 过了一会儿,鹤处理完县令府邸的后续事宜,带着林容澄来接林长辞离开。 见温淮与林长辞默然以对,鹤心下了然,上前道:“公子,天寒路滑,恐不易上山,不如先回客栈住一夜,明日再做计较?” 这些琐事一直是他在打理,林长辞对他的安排没有异议,鹤便来扶林长辞。 但一柄剑隔开了二人,温淮看了鹤一眼,意有所指道:“师尊有事,理应弟子服其劳。” 他脱下披风,系在林长辞身上。他本就比林长辞高大不少,对他来说正好合适的披风盖过了林长辞的脚踝,领口一圈厚厚的绒领将青年素白的脸围住。 他背过身去,屈起膝盖,示意林长辞上来。 披风带着灼热的体温,内里织有精密法阵,十分温暖,好似围在火炉旁,将浸到林长辞骨子里的寒意驱散不少。 但这些事向来是鹤的职责,前世的事让林长辞心里始终有一分戒心,道:“无需如此,让鹤来便是。” 鹤上前一步,笑容清浅:“这是在下分内之事,还请师侄莫要为难。” 对鹤而言,林长辞的安危大于一切,温淮忽然冒出来,又是多年不见,即便曾是林长辞昔日弟子,他也不会贸然相信。 温淮冷冷同他对视,氛围似乎隐隐绷紧了,两人都没有让步的意思。 林容澄看不懂面前两人的对峙,但他知道林长辞并不想同这个陌生人走,便挡在师父面前,语速很慢:“师父不喜与旁人接触,你别动,我扶他。” “是么,师尊?” 温淮侧过头,眸光晦暗,自嘲似的勾了勾唇:“我也算旁人么?” 鹤与林容澄一前一后将他挡住,好像一堵无形的屏障,温淮从未越过的屏障。 不等林长辞回答,他笑容一收,弯腰直接将人背了起来,绕过鹤与林容澄,往门外走去。 没想到他说做就做,林长辞语气里隐隐有些不善:“温淮。” 温淮充耳不闻,他的背很宽,手臂紧紧托住林长辞的身体,整个人稳如山岳。 “贺先生……” 林容澄看向鹤,却见他叹了口气,跟在了二人背后。 几人回了客栈,林长辞气血不畅,容易疲倦,路上就犯起了困,被放下时仍然昏昏沉沉,提不起精神来。 鹤不放心地守在门口,温淮并不在意,他将人放到床上,下意识放轻了动作,又将披风盖在被子外。 见林长辞神情倦倦,他道:“我为师尊梳理灵脉?” 林长辞揉了揉太阳穴,道:“你去休息,让鹤进来便是。” “鹤做得,弟子为何做不得?”温淮没有挪步。 他定定看着林长辞,林长辞心里叹了口气。 这个徒弟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他不知道,大约受自己当年的名头所累,过了一段不顺心的日子。 如此,林长辞也失去了困意,盘坐在榻上:“我自己疗伤便是,你出去。” 但温淮依旧不走,被他赶到屏风外就再也不动了,大有要守夜的意思,林长辞只得作罢。 二人隔着屏风,互相看见对方影影绰绰的身影,仿佛遮面,林长辞想,这样倒是比直接见面来的更好。 屏风能隔绝面容,却隔绝不了声音,林长辞呼吸比凡人虚弱几分,灵力断断续续,温淮默默取出灵石,做了个小型的聚灵阵。 过了一会儿,林长辞气息平复下来,烛光透过屏风,与往昔相比,他的身形清瘦许多。 温淮出神地看着那道剪影,忽然想起了一些往事。 当初,他拜入林长辞座下不久,林长辞还在山上时,他练剑不得要领,师兄师姐们都不在,想去找师尊问个明白,又怕这么简单的问题引师尊不悦。 温淮偷偷跑去了师尊的庭院外,心里犹豫,在门外辗转徘徊,决定看看师尊在做什么,若是在练剑,他便知趣离开,不打扰师尊。 第8章 他探头悄悄一看,庭院内没有舞剑的身影,廊下紫花垂瀑,师尊手执一卷书,眉目低垂,坐在庭前细读。花瓣舒卷,飞过他身边,落入池塘里,引得锦鲤竞逐。 温淮至今记得,师尊那天穿了一身常见的青衫,简单干净的颜色衬得他和平时的清冷不同,多了一份书生气。 他垂眸看书的样子安静极了,让人想一直看下去。温淮看得呆了,林长辞早就察觉到庭外有人,抬眸看来。不知怎么,温淮做贼心虚似的收回身子,眼前仍是那张清冷俊美的脸。 他到底沉不住气,又悄悄探出去看,不料林长辞把书卷一放,淡淡道:“过来。” 被发现了,温淮身体一僵,最终还是出去了,头低着,像做错事一样心虚。 林长辞问他:“何事?” 温淮期期艾艾把自己的问题讲了,林长辞让他把剑法展示一遍,在温淮舞到不得要领的那节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灵力顺势流入,引导他的动作变得规范。 冰雪一样的气息让温淮身子发僵,差点舞错,最后等到林长辞放手时,他脸都红了,含糊说自己明白了,就飞也似的溜走了。 他的回忆被轻咳声打断,听到林长辞又在咳血,温淮立刻绕过屏风。 曾经那轮清冷的月光此时孱弱无力,指尖连剑柄都握不住,咳嗽到眼眶发红,温淮心里忽然触动了一下,起了一点别样的心思。 但他只是把林长辞扶起来,灵力汩汩而入,等林长辞好转些许,才克制又带点委屈地喊了一声: “师尊,你不认我。” 第4章 晨讯 温淮把伏在榻边的人托起来,已经停止输送灵气了,他的手依然按在林长辞手背上,像夫子教第一次习字的学生握笔那样。 肩膀的骨头清瘦到有些硌人,比看起来还瘦,温淮不露声色地将他半圈入怀中,看他手巾上的血迹。 这次咳出来的血颜色发沉,应当是寒气凝结的淤血。 “可还有不适?” 温淮低头去瞥他的脸色。 林长辞侧过头,不愿让弟子看见此时虚弱,用手巾擦去唇边血迹,道:“且说说看,我如何不认你?” 提到这个,温淮垂了垂眸,道:“鹤在你身边,你还收了新的弟子,若非此番遇见,恐今生都无缘再见。” “仅是如此?”林长辞道:“你语气里有怨。” 温淮凉凉道:“若说怨,还是怨我自己,不得师尊青眼,也不如鹤万事周全。” 果然,他是有怨的。 不知自己死后神机宗发生了什么,那群长老大约不会放过他座下弟子,温淮是否遭遇了刁难,无法在宗内立身,又不好说出口,这才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 十年后的第一面,他就变化如此之大,若说这个失去师尊庇护的小弟子当年什么都没遭遇,温淮肯说,他也不肯信。 林长辞暗叹,心里微微一软。 “师尊,十年不见,我们果真要生疏至此么?”温淮低声问。 其实,他们也并非从来如此生疏的。 前世温淮不常出现在林长辞面前,他习惯远远望着林长辞,林长辞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他就慌张。林长辞知道这个弟子沉默寡言,到他面前时目光晶晶亮亮,好像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却只能挤出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 除了最后一年。 那年,修士与魔修的斗争到了尾声,魔尊知道魔修已穷途末路,打算鱼死网破。无数修士被秘法所伤,魂魄受损,林长辞作为天下补魂第一人,统调宗内修士,派出山头弟子们,唯留了温淮在身边。 他日夜补魂,温淮也不去休息,整日整夜守在他身边,就如同现在的鹤。有时候难得休憩半日,温淮也守着他,喝也喝不走。只有在这种时候,这个寡言的弟子才稍显逾矩,固执得像个小老头。 面前的人松开了按在他手背上的手,林长辞回神,见窗外已天色大亮,朝日初生。 温淮起身,道:“师尊可要现在回山?” 他说得十分自然,好像原本就与林长辞在山间生活一般。 林长辞敲了敲床板,终于得到准许,鹤走进来,对先前屋内二人的争执绝口不提,只道:“天色尚早,不如先行用膳。” 几人下楼,今日还留在城中的修士大多已经起了。他们修为低微,还未辟谷,一边用膳一边胡天海地地聊天。 “那魔头终于伏诛了,可费了一番功夫。” “对了,诛杀魔头的白衣前辈究竟是哪个宗门的?这附近没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啊。” “定然不是咱们这犄角旮旯的前辈,若真是,那宗门还不早早供起来。” “我看他的路数倒像是鬼修,修士身体怎么可能虚到这份上?他昨天怎么追去的你们看清了么?肯定是飘的。”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边吃边讨论,有人眼尖,瞥见几人下楼的身影,立刻噤了声,其余人纷纷跟着住嘴。一些修士大能不喜旁人在背后讨论,可不要犯了忌讳。 这名白衣前辈应当是听到了他们的话,好在他没什么反应,径直落座,身边侍从替他叫了一碗白粥。 面对诛灭魔修的功臣,店主十分热情,不仅免除了房钱与饭钱,还让店小二送了他们一碗自家腌的咸菜。 看起来魔修的功劳被算在了自己身上,林长辞侧头道:“你没去拜见县令?” 第9章 温淮陪他坐在桌边,摇了摇头。 他并不在意这个,大概用了什么秘法,气息变得寻常极了,就算容貌出众,也没有修士注意到他。 见林长辞这桌低调地开始用膳,修士们渐渐放松了拘束,接着聊天,将如今修真界的热门话题讨论个遍,最后竟然转到了神机宗上。 “听闻神机宗三个月后要开内门大选了,条件宽限得很,若非我已有宗门,真想去试试。” “神机宗有什么好的?现在的好苗子除非是女修,不然谁去?” “说的也是,自碧虚长老去后,神机宗名头便大不如前了。” “可惜了碧虚长老……丹霄君不也是神机宗的么?宗门这样对他师父,他竟也待得下去?” 这是林长辞下山后第一次听到与神机宗有关的消息,修士言语里透露出的信息让他心里微微一动。 神机宗从前是什么样,他是知道的。 内门非天才不收,非万中无一的天才不收,非天才中的佼佼者不收,为此还被诟病许久。可现在竟放得很宽,名头大不如前,莫非已经式微? 他们提到了林长辞的名字,似乎并不对魔修血脉如何厌恶。林长辞想,或许是此地偏远,修士未被昔年大乱过多殃及也未可知。 他有心问一问,嘴唇微动,又沉默下去。 如今并没有神机宗的碧虚长老,也不需要以补魂为长处的碧虚长老。 修真界与人间休养生息十年,一切正欣欣向荣,修士们的脸上看不见往昔的惊惶与阴影,这便很好了。 他本就不打算在山下久待,甚至连自己还能活多久都不知道,打听往事又能如何呢? 左右不过是骂名而已。 用过膳后,林长辞将披风解下来还给温淮,道:“去吧。” 温淮没有接过披风,目光紧紧盯着林长辞,抿唇道:“师尊这是要赶我走?” “你不回宗么?”林长辞道。 温淮的答案不出他所料:“既然已经得到师尊音讯,弟子理当侍奉左右。” “不必。”林长辞道:“离开宗门,我只是一介散修,你回去吧。” 他转身上了马车,温淮却抢在鹤之前拽住缰绳,定定看着他:“我不走。” 二人对视几息,温淮慢慢松开缰绳,将披风重新裹在林长辞身上。 他骨节分明的大手停在披风领口,指节轻轻碰到林长辞的下巴,把他的脸抬起来:“天冷,莫着凉了,师尊。” 说罢,他跨上车辕,温淮身形本就高大,带点不易察觉的强势。他进一步,林长辞就得退一步,直到退入车厢中退无可退。 马车内空间不大,若是林长辞和林容澄便刚好,再挤进来一个温淮,陡然显得狭小起来。 林容澄起得早,已在马车内打了一会儿盹,见温淮进来,挤在师父旁边,心情立刻变差,道:“师父,那边挤,你坐过来吧。” 车厢中早已备好褥子和暖炉,温淮假装没听见,坐下时顺势将暖炉点着,合拢了车帘。 他抓住林长辞的手腕,似模似样道:“天气湿冷,师尊体弱,我为师尊运功。” 林容澄不服气地坐直身体,道:“我也可以给师父运功,你放开。” 听到林容澄的话,他看了少年一眼。 少年同他与师尊初遇差不多的年纪,眼神干净,打扮也很讨喜,特意选的白袄与红缎,娇皮嫩肉,手上没有练剑的老茧,一看便知是在家中受精心宠爱的模样。 温淮眼睛仿佛被刺了一下,随即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 原来师尊也会这样溺爱一名小辈……可他初次见到师尊的样子,只怕师尊已经记不清了。 温淮理也不理林容澄,手里的手腕伶仃,他怕抓疼了,松开些许,缓缓移到林长辞冰凉的手掌上,语气放缓:“师尊,今日起早,不若再小憩一会儿。” 他紧紧地靠着林长辞,把人逼到更窄的角落里,不得不与他相触。 “温淮。”察觉到这个人隐隐约约的威胁,林长辞冷声道:“你逾矩了。” 温淮无所谓地勾了一下唇:“是么?” 他攥紧林长辞想抽回去的手,眼里却没有笑意。 左右不是第一次逾矩,林长辞要打要骂,他都甘之如饴。 只要林长辞能分给他一点目光就够了。 或许是有了林容澄,他心情不大明媚。他想让林长辞知道,林长辞面前的不是林容澄,不是鹤,也不是别的人,而是他温淮。 林长辞在别人那里通用的方法,在他这里行不通。 马车在鹤的驾驭下行驶起来,路途颠簸,将角落中的林长辞颠进温淮怀中。 林长辞难得有些恼怒:“坐好,挨挨挤挤像什么样子,小时候我没教过你坐有坐相么?” “那是从前。”温淮忽然高兴了一点,松开手臂,道:“师尊教训的是,弟子已经忘记了,师尊不妨再教一次。” 林长辞心头怫然,不愿理他,兀自闭眼小憩。 这时,他发现了一个奇怪之处。 昨日做的梦里,宗门老者曾道,他身怀玉镜台之事有人泄露。 玉镜台是上古流落下来的仙器,极少人见过,后来成了魔尊藏品。虽是取用凡尘名字,却有传闻观前后千年之用途——“前观一千年,后观一千年,平一切憾事,破世间无常”。可避心魔,利飞升,令无数修士趋之若鹜。 第10章 魔修战败后,他奉宗门之命,亲往清缴魔尊宫殿。 可那时,玉镜台便已不在宫殿之中了。 如今回想起来,只记得那时他身边一同进入过魔尊宫殿的人中,除了陪同前来清点战利品的长老,便只有温淮。 林长辞垂眸,丹霄君……听起来,他死之后,温淮倒是成了神机宗新的魁首。 这之中会有关联么? 第5章 故剑 山路湿滑,崎岖难行,几人回到山上时已近正午。 下了马车后,温淮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小筑。 庭院坐落于在山腰,极不起眼,庭前小路簇拥着竹林和随处生长的野花。山间容易起雾,还有鹤布下的简易迷阵,云雾缭绕,能穿过迷阵前来叨扰的凡人少之又少,是以保留了清净。 温淮回身扶住下马车的林长辞,庭院内和林长辞早年在神机宗的居所布局类似,只是更简朴些。几座翠宇小楼立于四方,庭外用篱笆相隔,竹楼前,花树垂于廊下,虽无池塘,幸有碗莲。 温淮却看得皱了皱眉。 山间小楼固然风雅朴素,湿气却极重,师尊如今身虚体弱,岂能久居此地? 这样简单的道理,鹤不会不知晓,定是师尊执意隐居山中。 林长辞和鹤耳语几句后进了屋内,温淮回身,对正给马儿卸下笼头的鹤道:“这里湿气如此深重,为何不设阵法隔绝?” 鹤停下手中动作,轻轻摇头:“非是不设,只是山间缺少灵石,用他物设阵效力不强,久而久之,公子便让作罢了。” 三人久居山里,皆不辟荒田不事生产。鹤已辟谷,加之此地偏远,偶尔与山下居民以物易物便足以维持林长辞所需药材和林容澄日常吃食,因此没有换得灵石的途径。 温淮没有多说什么,取出灵石,自顾自在竹楼四处设了阵法。 等进门时,林长辞已不在堂屋中,林容澄警惕地看着他,道:“师父不在。” 温淮往内室竹帘后一望,屏风挡在前面,看不到林长辞的身影,但能感觉他的气息,许是正在休息。 于是他收回了目光,随意一瞥,发现林容澄腰上别了柄剑。 剑身不长,剑柄镶了玉石,还有镂空雕花,整柄剑精巧华丽,像是给小孩子的玩具。 林长辞擅用剑,温淮得了他传承,亦是剑修,识剑眼光毒辣,当下便哂笑道:“这种剑能对付什么,过家家?” 被他这样说,林容澄很不高兴,握住剑柄道:“这是师父给我打的剑,不许你胡说。” 温淮眯了眯眼,冷哼一声:“师尊也就给你打打这种哄孩子的东西,当初……” 他想起什么,蓦然止了声。 他在自己的佩剑上抚了抚,剑柄冰凉硬直,和林容澄那柄截然不同。 但他也曾有过师尊亲手打的剑。 可惜,在师尊死后,他某次出任务时,那柄剑被毁了。 彼时林长辞的污名尚在,温淮消沉了很久,时常看着手里的半截断剑发呆,以为自己把那人留给他的最后一件东西弄丢了。 如今用的这把剑,他并不觉得十分顺手,但渐渐习惯后,也就不再去想昔日的剑。 他从没奢望过还能再得到师尊的剑,但林容澄得到了。 不仅如此,曾经以铸名剑为愿景的师尊竟愿意放弃坚持,专程为少年打一柄过家家似的轻剑。 温淮手指收紧,说不出心中是怎样的感受,只默不作声地看着林容澄腰间那柄剑。 内室忽然传出林长辞的声音:“容澄,今日课业做完了么?” 林容澄鼓了鼓脸颊,表情还有些忿忿,声音低下去:“没有,我这就去做。” 他瞪了温淮一眼,握着剑出去了。 “温淮,进来。” 林长辞又道。 温淮撩起竹帘,绕过屏风。 内室比外室暖和些许,但也仅仅是些许。屋内没有烧炭盆,床帏落下,朦胧人影透出来,有股淡淡的药香。 林长辞没有休息,正盘坐运功,方才温淮与林容澄的对话他全数听见了,这才叫温淮进来。 感觉来人站定于床帏面前,林长辞睁眼,淡淡道:“你和孩子较什么劲?” “已经不算孩子了。”温淮声音有点冷漠:“当初我遇见师尊时,比他还小些。” 他四下打量了一下,道:“你一直住在这样的地方?” 林长辞掩唇轻咳几声,道:“嗯。” 温淮似乎想看他的情况,手抬起来,最后还是落了下去:“师尊,跟我回去吧,不会有人再敢动你。” “不。”林长辞敛眸,看着自己的手,轻声道:“天下已无碧虚长老,我一个散修,回哪去?” 温淮道:“昔年污名已经洗清,师尊若是介怀,涉及当年事情的长老随你处置,况且师兄师姐们都……” 林长辞不答,听他顿了一下,转而道:“若师尊不愿与其他人透露近况,我愿为师尊另寻一座风水更好的山头,设立禁入阵法,以供师尊安心休养。” 修一座小楼,将师尊养在里面,日夜能见的只有他一人。 哪怕惹得师尊生气,呵斥,也只能同他日夜相处……就像当年在神机宗上一样。 大逆不道的想法让温淮喉结滚了滚,竟一时停住了,不敢再说下去。 “你要另立一宗?”林长辞未解其意,随口问。 第11章 已有宗门的修士离开宗门地界另寻山头,多半是修为到家,决定自己开山立宗。 闻言,温淮哑了一下,顺着他道:“或许。” 可惜师尊没有多想,也幸好师尊没有多想。 他低声问:“方才,师尊是怕我对那孩子不利?” 林长辞如何不了解他的脾气?之前听他语气,知晓他有几分薄怒,林容澄长期生活在山中,不谙世事,自己担心几分也属正常。 猜出他心中所想,温淮微微冷笑:“果然,师尊不信我。” 林长辞抬眸,见黑色剑柄挑开了床帏,温淮探身进来。他五官本就凌厉,此刻更显目光灼灼,有如燃烧着两簇火焰。 他身上似有无形热气铺面而来,林长辞下意识避了避,视线落在那截剑柄上:“换了新剑?” 温淮就着倾身的姿势坐在床沿,床帏落下来,将二人笼罩其中。 “是啊,虽然不顺手,但十年,怎么也该用会了。”温淮冷声道。 他摸到林长辞袖子下的手,冰冰凉凉,习惯性地灌注灵气进去。 这个弟子似乎越来越喜欢动手动脚,林长辞决意纠正:“传功便传功,对师父同门便也罢了,若是对外人这样成何体统?” 顾及温淮心情,他放轻声音:“若想要容澄的剑,我再打一把便是。” 温淮偏不松开,反而把那只素白的手十分轻佻贴在脸侧,眼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衅意:“罢了,师尊亲手打的剑,我不配。” 他得寸进尺地往床上爬,林长辞把他肩膀按住,蹙起眉毛:“阴阳怪气的语调是和谁学的?” 连素日最沉默的温淮都变成了这样,神机宗内部果真世风日下。 若非温淮灵力精纯,他甚至疑心他是否修了邪功,影响了心性。 温淮把按着肩膀的那只手拉下来,笑了笑:“那师尊管管我?” “管不住。”林长辞冷然道。 温淮褪去鞋靴,整个爬上来:“管不住也要管。” 他绕到林长辞背后,手掌贴上脊背,不再说话,将全副心神放在传功上。 不得不说,有人从旁辅助,比林长辞自己疗伤快了许多。雪地之战到底伤了底子,这两日比以往的冬天更难捱,林长辞默默算了日子,估摸着要养上几个月。 几个时辰过得极快,傍晚山间雾气散去,归禽鸣叫声四起。 屋外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林容澄的声音随后响起:“师父,贺先生还未回来,我先给你熬……” 行至竹帘外,少年的话戛然而止。 细纱织成的床帏后,暮色光线朦胧,高大的身影端坐在清瘦身影背后,床沿纱下穿出一柄佩剑。 此人好不要脸,竟然趁着其他人不在,偷偷摸上师父的床。 林容澄怒道:“从师父床上下来!” 床帏被人从里面挑起,温淮勾唇,似乎心情不错:“有本事你上来。” 林容澄受不得激,爬上就要来拽人,温淮往林长辞身后躲。 床帏被搅得乱七八糟,林长辞睁眼,将两个人一齐揪了下去。 “越来越没有规矩了。”林长辞拧着眉头看向温淮:“既然要我管你,那就先把师门门训默写十遍。” 林容澄脸上刚刚出现笑意,林长辞又看向他,捂着手巾咳嗽两声:“他激你,你就跟着他胡闹?礼法默写十遍。” “可是药……”林容澄还想再挣扎一下。 林长辞披上大氅,下床点起暖炉。 “无需你操心,从现在开始抄。”他轻飘飘留下一句,转身离开堂屋。 温淮和林容澄互相瞥了瞥,看对方俱是十万分的不顺眼。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药香飘散在庭院中时,鹤终于从山下回来了。 他见林长辞独自在膳房熬药,连忙放下手中东西,接过熬药事宜,问:“小公子偷懒了?” “无妨。”林长辞见他带回来一支珠钗,问:“可有打听到?” 鹤点头:“果然有些眉目。” 魔修出现在县外,说明他并非从城中诞生,沿路想必途经不少地方,祸害了许多人,且他自称有炉鼎,不知是否留下祸患。 今日中午回到山上时,林长辞想起此事,命鹤去山下打听,现在有了结果。 鹤道:“山下有一老妇说,离此处三十里外的黑水镇有件怪事。” 半月前,老妇去镇上女儿家看望外孙,结果意外得知一件蹊跷事。 镇上某个鳏夫的女儿得了癔症,整天说自己娘亲还活着,要去见娘亲。鳏夫还想再娶,便让女儿不要胡说,不料过了几日,女儿当真牵回一名女子。 那女子十分貌美,荆钗布裙难掩国色,自称孤女,竟爽快地答应了做鳏夫的续弦,共同抚养女儿。 那女子成亲后从不出门,鳏夫人逢喜事精神爽,身体比以前还康健几分,声如洪钟,面色红润,任谁来看也是长命百岁的面相。 到这里为止,整件事听起来像是穷酸秀才的臆想,可很快,意外出现了。 某日,鳏夫做完短工,回家路上正与人谈笑间,忽然一命呜呼。仵作来查,也没查出任何中毒与急病迹象。 众人怀疑那女子是山野精怪所化,专吸精气,生怕小女孩也遭她毒手。 但她对小女孩竟似亲生,宁愿卖掉妆饰,也要给小女孩添年节新衣,十分令人疑虑。 第12章 “那名女子有魔修血脉?”林长辞问。 鹤摇头,拿起珠钗,示意林长辞仔细观察。 “非也,有魔修血脉的,是鳏夫女儿。” 第6章 小草 林长辞仔细观察了这支珠钗。 它像是寻常女子头上会戴的款式,玉料是次品,顶端雕了朵玉茗花,钗身缠绕着浅浅的魔气。 这上面附着的魔气果然和昨日的魔修同源,林长辞问:“她不是鳏夫的亲生女儿?” 这不是什么罕见的事,魔修为了留下后代,或许进行了偷梁换柱,将自己的血脉与凡人血脉调换,派身种魔蛊的侍女前往照顾,等孩子长大成人后再将身世告知。 林长辞道:“魔修已死,她身边侍女又无甚修为,你便受些累,扮个游方道士去那座镇上,引她炼成道心即可。” 道心是修士与魔修最根本的区别,也是修士正式迈入修炼一途的标志。 魔修肆意行事,放情纵欲,虽入门容易,功法慑人,跌跌撞撞能走到渡劫期的却不过寥寥数人。 修士则不同,道心既是枷锁,也是助力。经历天劫时,道心不稳会走火入魔,若坚守道心则能从中得到持护。道心损毁则意味着失去本心,彻底与大道无缘。 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在不知道自己是魔修血脉的情况下,引导她成为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修士是最好选择。 在林长辞的授意下,鹤当夜领命而去。 他去了半月,林长辞一面养伤,一面等着消息。 期间温淮回了宗门一次,第二天便回来了。他什么都没说,林长辞也没问。 除了莫须有的玉镜台外,自己身上值得觊觎的东西并不多。 曾经的师徒名分也好,为寻玉镜台也罢,不管温淮抱着何种目的迟迟不愿离去,林长辞愿意再看看,看世间是否换了新天。 又过了几天,林长辞逐渐察觉不对。 鹤去得似乎有些久了,除了开始两天传过信,后面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三十里的路程,于鹤而言仅是展翅数次的距离,即便小女孩有魔修血脉影响,炼成道心时间久些,也不该如此怠慢。 第二日清晨,林长辞刚醒,便听到窗棂传来扑扇声音。 他推开窗一看,一只巴掌大的黑鹤立于窗外,似乎非常着急,迫不及待往他手上飞来。 这是鹤的传信灵识,找到传信人后,瞬息化成了一张信纸。 “公子亲启:此事有变,镇中恐藏有魔尊旧部,我已先行探路。” 字迹潦草急促,应当是在百忙之中写下,没写完便传了出来。 魔尊旧部? 先前若有若无的怀疑在这一刻终于尘埃落定。 山下出现魔修踪迹确非巧合,魔尊旧部只怕在筹谋着什么。 林长辞记得前世魔尊死后,这些旧部作鸟兽散,各大宗门清缴的过程异常顺利。原以为他们是眼见大势已去,为活命而逃散,现在看来并不是这么简单。 这十年里,他们不知蜷缩在哪个角落,眼看清洗结束,名门大宗收回矛头,世间逐渐恢复平和,便开始计较翻身之仗。 此地偏远,原本不会有修士注意到,足够他们慢慢发展爪牙。 ——可是所有人未曾想到,林长辞重生在了这里。 林长辞收起信,从屋内取出一柄长剑,开始收拾下山需要的东西。 他重生在此处果然并非巧合,天道要他处理这些遗留下的尾巴。 若是渡不过,便是他的劫数。 鹤的身手不比一些内门弟子弱,连他都回不来,事情应该相当复杂。 林长辞想,只可惜前世的本命佩剑不在手边,不知那柄剑是否还在神机宗,他一点感应也没有。那些长老为了毁去魔修血脉留下的痕迹,大概把他的剑一道熔炼了。 他出门时,温淮正在外面练剑,见状收起长剑,问:“师尊,要下山?” 林长辞颔首:“你同我一起下去。” 若是魔修如那日般想要鱼死网破,须得有人护住镇上百姓,温淮是个很好的人选。 听到二人的交谈,林容澄从自己的小楼中跑出来,扯住林长辞的袖子道:“师父,我也去。” 林长辞道:“你留在山上。” “贺先生不在。”林容澄道:“师父走了,我害怕。” 林长辞揉了揉他的头,道:“听话。” 最后林容澄只能百般不愿意地目送二人离开。 温淮提议御剑,林长辞披了大氅,他仍担心他穿得单薄,取出一件新的披风裹在林长辞身上。这件披风像是按照他的身形赶制,加厚的绒领十分柔软,垂盖至鞋面,阵法精细,熏了淡淡药香。 温淮从背后给他系好,手臂从肩膀滑下,落到腰间虚虚搂住。 林长辞道:“我能御剑。” “弟子知晓。”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温淮呵出的气擦过他耳边:“只是想起,我第一次学御剑时,师尊也如这般爱护。” 他这么一说,林长辞便想起温淮刚拜入门下的情景。作为外门弟子选入内门的魁首,温淮担得上一句英雄出少年。 他别的都好,就是极其怕高。 入门后,师兄师姐轮番教授,甚至把教会温淮御剑当成一项挑战,最后仍然没能成功,只得林长辞亲自教他。 每回飞剑一升高,他就掉头往林长辞怀里钻,紧紧抱着林长辞的腰不撒手,这一习惯被纠正了好久方才改掉。 第13章 “如今你已不再怕高了。” 林长辞拍了拍他的手,意有所指。 温淮收紧手臂,轻声道:“我怕。” 他还是很怕,怕自己活在十年前,怕林长辞是一道虚影,怕下一刻怀中的人就不复存在。 曾经荫庇他的人离开了许多年,师尊二字差点成为林长辞门下所有弟子的心结与禁忌。 一缕乌发飘飞,拂过他的脸庞,温淮垂眸,更紧地抱住了林长辞。 飞剑速度极快,不过一个时辰便落在黑水镇外。 担心打草惊蛇,二人更换装束,掩盖容貌后才进入镇中。 镇上氛围十分祥和,镇民面色如常,看不出任何异象,林长辞掐算了鹤的方位,得出的结果令他稍显诧异。 鹤就在镇中,甚至离他们很近。 温淮和他对视一眼,拦住一个路过的少年,问:“小兄弟,我们是来投奔亲戚的,请问那边是张家么?” 少年瘦瘦小小,挑了一担子货物,极其吃力,闻言把担子一放,看了看他指的方向道:“你走反了,那边是王家。” “王家?”温淮假作疑惑:“不对吧,我亲戚说他家就住那个方位。” 少年挠挠头:“是吗?其实我也来投奔兄嫂没几天,可能确实认错了,要不我带你们过去问问?” 他的话刚好顺了二人的意思,少年把担子拖到一边放好,就走在前面带路了。 路上,少年有点叽叽喳喳的,好在不惹人讨厌:“你们家里也遭了灾吗?我看你们气色不错,应该不是逃难吧?听说你们读书人有朝廷发饷……哎呀,我们得快一点,迟了回去我要被嫂嫂骂的。” 温淮在他手里放了几枚铜板,他有些局促,最后还是收下了,拍着胸脯道:“二位老爷,我叫李寻仙,住在东边李家,如果下次还要带路可以来找我,这镇上哪儿我都熟!” 几人到了王家门口,鹤的气息近在咫尺。 林长辞抬头一看,见一名貌美女子立于门口,看到几人,脸色忽然变得不大自然。 那张脸用了简单的伪装法术和妆饰,林长辞一眼就看穿了,随后一怔。 鹤一身女子装束,挽起发髻,在他面前难得有些窘迫。 温淮也认出了伪装下的那张脸,没忍住勾了勾唇。 “就是这家了,多谢小兄弟。”他给李寻仙又加了几枚铜板,将人打发走。 几人杵在人家门口前实在不像话,鹤把他们带到小院内,正欲解释,一名浅色罗裙的女孩从屋内出来,腼腆问:“娘,他们是谁?” 好浓烈的魔气。 林长辞的视线瞬间落到她身上,天生剑心带来的压迫感让女孩本能瑟缩了一下,脸色发慌,以为家里进了恶人。 她约莫十三四岁,肤色白净,和鹤伪装的女子面容有几分相似,气质清秀动人。 “娘。”女孩又喊了一声,不安地抓住鹤的袖子。 为避免露出破绽,鹤摸了摸她的头发,温和道:“小草不怕,他们是你爹的远方表兄,家里遭了灾,过来投奔的。” 说罢,鹤看向林长辞二人,语气抱歉,实则解释道:“这孩子认生,她爹走了几个月,家里只有我们孤儿寡母,故而胆怯。” 家里突然来了两个陌生男人,小草仍有些畏惧,不敢多说,行过礼便去了后院,这倒是方便了鹤与林长辞说话。 温淮设下隔音结界,去检查周遭魔气。 “长话短说。”林长辞道。 鹤给他倒了杯茶,在他对面坐下:“她便是故事里的鳏夫女儿,我赶到镇上的第二日来了她家,发现魔修派的侍女已经死了,服侍她的是一具尸首。” “她不怕么?” 林长辞蹙眉。 鹤摇摇头:“约莫是侍女新死,魔气支撑下,言行如生,她没认出来。” 林长辞看了看他身上装束,明白了意思:“侍女出了问题?” 鹤叹口气:“侍女身上被下了咒,我一用灵力,尸身瞬间化了。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才发现镇上还有其他魔修存在,且数量不少。为了潜伏,只得找个身份生活下来。这个女孩与魔尊……” 女孩忽然在屋里喊了他一声:“娘。” 鹤停住话头,听她喊:“娘,你进来。” 林长辞给了他一个眼神,鹤点头,起身进了内室。 小草正坐在窗边刺绣,见他进来,放下底布,垂着眼睛问:“娘,他们是来劝你改嫁的么?” 屋内光线昏暗,她的脸也一半明一半暗,似乎很是忧愁。 她年纪不算小了,听过镇上人的风言风语,也有自己的想法。 鹤安抚道:“娘怎么会改嫁,娘会一直陪着你的。” “那就好。” 女孩握住鹤的手,眼睛紧紧盯着他。 半晌,她半晌笑起来:“爹已经不在了,娘一定要一直、一直陪着我呀。” 第7章 藏匿 据鹤所言,魔尊旧部要长期以此处为据点,在附近设了迷阵,夜里黑水镇会自行封锁,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 而那些旧部隐藏得很深,白天找不到踪迹,晚上才会现身。他们如鬼魂一样游荡在镇上,数量不少,不知在做什么。鹤势单力薄,探查过两次均无功而返。 “我和温淮今晚先试探一番。”林长辞道:“你稳住小草。” 第14章 大约因为失去了相依为命的父亲,小草特别黏唯一的“娘亲”,连睡觉也要“娘亲”在一旁守着才安心。她睡眠浅,一旦发现“娘亲”不在身边,就会到处寻找“娘亲”的身影。 夜晚的小草与那些魔修没什么区别,似乎进入了某种梦魇状态,必须找到“娘亲”才会停止。鹤第二次探查时,差点因为她的呼喊而暴露位置,也因此被魔修察觉到有修士在这座镇上。 林长辞听了他的描述,道:“是执念。” 凡人的执念叫做魔怔,魔修的执念更加厉害,哪怕残肢断腿也能驱使着身体行动,在凡间几度传为骇人听闻的志怪故事。 小草还没有察觉到自身异样,只要鹤将她的情绪稳定住,她的魔气就不会爆发。 至于魔尊旧部为什么没有直接找上小草,多半和他们夜晚的游荡有关,也是林长辞和温淮今晚需要查清的事情。 入夜。 见小草屋里吹灭了蜡烛,林长辞也紧接着吹熄自己这间屋子的蜡烛,对温淮道:“走。” “等等。”黑暗里,温淮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师尊且收好。” 林长辞借着月色一看,是支温玉做的哨子,只有半根手指长,偶尔闪过一层浅色的灵气光华。 温淮又给他塞了一叠符纸,一袋灵石:“哨子叫做暗飞声,是我从一个秘境带出的法宝,若待会儿意外分散,师尊吹一声我便能寻来;这些符纸刻有防御阵法,遇见魔修不要硬碰……” 林长辞打断道:“你何时如此絮叨?” 他将符纸与灵石送还,道:“无需操心,还不到用这些东西的时候。” 温淮沉默了一下,接过灵石袋。 林长辞以为他听进去了,却被他一拉手臂,跌入怀中。 “师尊此前,还不够让人操心么?”温淮就着这个距离,在他腰间系上灵石袋,重新把符纸塞入他的袖子里,道:“走吧。” 这副做派,倒像他才是二人间的长辈。事关紧急,林长辞拧眉,终究没说什么。 镇上不见更夫的影子,静悄悄的。 一轮惨白弯月浮上天际,白天鲜活流动的人气渐渐消散。 林长辞放开神识,察觉到几股不一样气息凝聚在镇中各处。但那并非魔气,不流不散,也没有一点动静,像是死气。 凝聚的死气不是一两具尸体就能简单形成,林长辞心中尚在思虑,温淮忽然拉住他退入阴影。 不知什么时候,一名更夫出现在斜对面巷口,静悄悄地看着这个方向。 他用一个怪异的动作拿着竹梆子,并不敲锣,却保持着要敲锣的姿势,脚步一顿一顿往这边走来,如同活死人。 林长辞心下微惊,此人是何时出现的? 更夫没有惊动半分神识,但他用神识去探,发现这个人竟仍然属于活人范畴。 ……这种情况,他前世极其熟悉,林长辞蓦然抬眼。 下一刻,温淮抓住了他的手。 温淮显然也看明白了,他手掌的力量不小,几乎把林长辞骨头都捏得疼了,却只定定地同他对视。 更夫的确没死,只是得了离魂症。 凡人心思分散时,容易魂魄出窍,受到惊吓或是刻意引导便会魂不附体。出窍的魂魄宿在玉楼,若不及时唤回,被孤魂野鬼勾走,就是离魂症。 若要使他恢复正常,须得补魂。 补魂不是某门某派的不传之秘,却是林长辞为天下所知的绝技。 他死后,温淮曾听修士可惜道,碧虚长老救了那么多魂魄,却独独救不了他自己,落得个魂飞魄散的结局。 时也,命也。 “别去。” 温淮紧紧握着他的手,掌心温度炽热。 林长辞知道他在顾虑什么,若自己为更夫补魂,极有可能被魔修察觉,用另一只手做了个安心的手势。 温淮没有放开,把他往身后护了护。 待更夫过去后,四周又恢复了宁静,二人起身,往死气最重的地方探去。 …… 王家。 等小草的呼吸终于平缓匀长,鹤悄悄起身,来到窗边。 不知林长辞那边情况如何,但今夜魔气不算浓重,或许魔修察觉到什么,没有尽数出现。鹤推算几下,眼角余光看到一个穿着白袄的身影闪过。 他怎么来了?鹤心里一坠,旋即有些头疼。 林长辞没有提过,这孩子肯定是自己偷摸跟来的,他抬步就要追出去,忽然发现已经好几息没听见床上的呼吸声了。 鹤心中微微疑惑,向后转头。 小草就站在他后面,那张清秀的脸庞带着好奇。 她轻声问: “娘亲,你怎么不睡觉呀?” …… 某家祠堂后。 死气在此处最浓,盘旋在上空,黑沉沉地压在这家祖屋上。 林长辞的运气不错,一路过来没有遇见魔尊旧部,但能感觉魔气夹杂在死气里,阴阴郁郁,叫人不舒服极了。 眼前的院子大有文章,外面布了数十个阵法,不知屋内情形如何。 阵法亘立在二人与院子间,布阵者修为不低。破阵需要时间,但林长辞可以在不惊动布阵者的情况下穿过其中。 温淮离他不超过五步,很快发现阵法的厉害之处不在防御,而是筛查。 二人分明隐匿身形,穿过阵法后,法术却失效了。 第15章 温淮再次捏诀,影子依然投在地上,月光如破碎的镜面,光辉惨淡。 林长辞见他看了自己一眼,便摇摇头,意思是阵法只能破除隐匿,没有其他威胁。 看来魔修仅防备其他人混入,并不害怕里面的东西暴露出去。 这户人家的院子在镇内算得上气派,一共三进,二人从后方进入,又跨过一扇门,便到了主院。 未进主院,细微的声音隔墙传出。 林长辞攀上墙头,借着榆树枝叶的遮挡往院内窥去,见到了颇为诡异的一幕。 院中立着一名男子,他仅着单薄里衣,眼神僵直,手臂不停地挥舞。 他应当是这户人家的男主人,与更夫情况一样得了离魂症,双肩魂魄不见踪影,面前什么都没有,却好似在有条不紊地指挥什么。 林长辞用神识一看,他面前飘来浮去的,正是那些死气。 魔修用这个凡人当看门鬼? 不待他看得更仔细些,脚踝被底下的人一握,温淮将他从墙上扯下,扛在肩头。 林长辞愕然了一瞬,后腰和腿弯被他的手紧紧压住,挣脱不得,没来得及开口训斥,耳朵微动,听到远处传来几声人语。 魔尊旧部来了。 死气掩盖下,魔气慢慢浓郁,温淮施法抹去二人的气息,扛着林长辞迅速跃入院中,风一般从男主人面前穿过。 这个姿势委实不大雅观,林长辞被他顶得有些头晕眼花,皱着眉毛拍了拍温淮的肩膀,示意他将自己放下来。 温淮注意到他似乎很难受,手臂松了松,让他落入怀中,另一只手有力地托在腿弯处,如抱孩童般把人稳稳抱起。 二人衣袂带起来的风将死气扰乱一瞬,男主人停住手臂,慢吞吞朝二人转身。温淮看也不看,掐着魔尊旧部的脚步声,任意选了一间屋子进入。 进门后,林长辞被他放下来,头仍是晕的,险些没有站稳,冷着脸道:“下次不可如此。” 离魔尊旧部来到这间院子还有不少时间,哪里用得着如此毛躁行事?莫非自己走后,温淮的师兄师姐只教剑术,不教礼法,才叫他如此越来越目无尊长? 待缓过神,林长辞看向屋内。里面的情形同样诡异,床边的睡榻上,丫鬟径直坐起,眼里空茫,双手平举在身前,听到他们声音也没反应。 魔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径直朝这间屋子走来,交谈声不断,听起来似乎有四到五人。 屋内能藏人的地方太少了,除了床底和纱橱,没有别的空间能藏人。情急之下,林长辞向温淮一指床底,自己则闪身进了纱橱中。 可温淮竟也挤了进来,将纱橱的梨花木门一关,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林长辞先进来,已占了许多地方,温淮要进,便只能尽力往里挪,给他腾出位置。但这样小的空间如何能并卧两个男子,最终温淮一半身子压在他身上,才勉强容下。 “师尊。” 温淮用气音在他耳边轻唤,吹出的气息拂动一两缕青丝,贴在脸上,痒痒的。 热度源源不绝地透过衣服传递过来,林长辞不自然地转了转头,听到寂静里的心跳声。 “还晕么?” 林长辞拍了拍他,让他安静,温淮便去握他的手,半天没有摸到。 魔修的脚步声听不见了,不知进了哪道门。 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林长辞感觉他的手在腰间摸来摸去,像是故意的,脸色黑了几分,轻声呵斥道:“温淮。” 他一喊名字,身上的人就安分下来,只有呼吸喷洒在脖颈。 纱橱中有股陈年熏香的味道,温淮身上也有熏香味,林长辞闻着有点熟悉,想了一下,没想起来在哪里闻过,索性不再回想,道:“这镇子和我们想的不对。” 如果没猜错,整个镇子已经在魔修的控制下了。 第8章 危机 温淮终于摸到了他的手,传音道:“我方才扩开神识,镇上至少有一半的人魂魄有缺。” 魔修摄去魂魄,令他们白日行动如常,夜晚群起游弋。 两人以一个有些别扭的姿势蜷在纱橱里,林长辞后背斜抵着橱壁,蜷起身子,温淮半跪着压在他身上,沉甸甸的,分量不轻。怕把身下的人压得太紧,温淮用另一只手撑住身体,勉强维持住了高度。 魔修的脚步消失得有些突然,林长辞一边分心去寻,一边传音:“镇上剩下的人家很危险,附近有何大宗?” 他原以为魔尊旧部经历数年隐匿,正在暗处图谋,伺机而动。倒是未曾想过他们如此行事大胆,不惧招来其他宗门的注意,仅靠他们二人倒是难办了。 温淮想了想,道:“离此地百里外,有飞焱宗的驿站,只是……” 为方便弟子联络,许多宗门都在凡间设有驿站,这种驿站饲养专门的灵鸽,比普通方法传信更快。若是事出危急,驻站的执事还可以直接请求联络内门长老,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寻求驿站传信比单独寻上飞焱宗速度更快。 “先去驿站。”林长辞道。 做下决定,他把柜门无声推开一道缝,缝隙里,他看见丫鬟依然平伸双手坐在睡榻上,月光长长地从门外照来,洒在地上雪白如霜。 月光? 二人进来之时,温淮分明关了房门。 林长辞瞳孔骤然一缩,知道温淮刚才未完的话是什么了。 第16章 有人在梨花木门上轻轻敲了敲:“里面的客人,不请自来是否有些无礼?” 魔气阴森森地钻进缝隙,林长辞的手刚按在门上,温淮已弓起了身子,门一开,便一发灵力打了出去。 他出手又快又狠,打得地上溅起砂砾,丫鬟被这动静一惊,目光直直看过来。 门外的魔修飞快躲过,回敬了一击,温淮跳出纱橱,挡在林长辞面前。 他出去,林长辞在里面也藏不住,从纱橱中下出来。 他衣衫略微凌乱,面色苍白,这户人家的纱橱极小,应当是为小女儿准备的住处,怎么看也挤不下两个男子。 魔修打量二人几眼,惊讶问:“莫非我坏了二位的好事?” “胡言乱语。” 林长辞脸色发黑,还未动手,温淮就抢在他之前又打了一发灵力,顺带拔出佩剑:“师尊,后退。” 屋内地方太小,不好施展,他们只过了几招,花瓶、桌椅与窗棱便碎了一地。魔修跳出窗框,温淮紧随其后,将阵地转移到院中。 这名魔修的修为比上次那名修为高出许多,但仍不敌温淮,几十个回合后,被斩于剑下。 那颗头颅咕噜咕噜滚到林长辞脚边,圆睁着眼,竟还能口吐人言:“你们走不了了。” 不须他说,其他魔修已被动静引了过来,在此的只有四五人,若他们传信给镇上其他同伴,今晚定是一次苦战。 有位魔修深谙修士顾忌,吹了一声箫,箫声转音凄厉,刺破天际。 下一息,屋内的丫鬟和院中的男主人立刻追出,锁定住二人,不顾自身安危,以手和牙齿当做武器,朝林长辞攻击而来。院外也传来脚步声,患了离魂症的凡人在箫声下纷纷赶来,一时之间,十几个人将林长辞与温淮团团围住,不容逃脱。 毫无疑问,凡人脆弱的身躯会被修士撕碎,哪怕波及一招一式亦会重伤。 魔修正是拿人命赌他们留手。 “师尊,我拦住他们。”温淮道:“让鹤带你去驿站。” 说罢,他剑身一震,周身泛起灼灼灵光,金色光芒大盛,逼得魔修退了一步。 剑光照耀下,温淮的眉目越发锐利逼人,瞳中冰冷,长发翩飞。他无愧于丹霄君的名头,在神机宗式微后依旧独占魁首之名,风姿卓越,令人折服。 温淮一剑挥出,随后在林长辞背后一拍:“走。” 这一剑没有杀气,却将凡人尽数震荡开去,晕死在地。 林长辞知道自己留下来并不一定是好事,没有拖延,借着这个空隙逃离了魔修的锁定范围。 镇上其他位置的死气削弱,皆往温淮所在的院中汇聚而去。 林长辞脚尖轻点,在镇上穿梭,不过几息,他停下脚步,发现周围景致毫无变化。 原以为是阴气过盛带来的鬼打墙,但他将灵力凝至指尖一划,面前毫无反应,才知自己陷入了阴阵。 在修真界里,阵法用途虽然繁多,但大体来算,亦有阴阳二分。 修士日常所用大多为阳阵,又叫明阵,入门较快,靠符箓、朱砂、灵石等外物布置,可一旦这些东西失效,阵法也将失效。 另一种为阴阵,无法使用寻常之物布阵,需借助山川走势、日月精华等作为阵引。因借用的东西与天地息息相关,入阵之人一开始难以反应过来,等察觉到时,已深陷阵中。不过这种阵法的门槛极高,所需之物也难得,许多上古阵法失去传承已久,世间罕见。 布阵的魔修有意藏拙,以明阵引人轻视,明阵之下藏着阴阵,月华一现,便无声无息地起效,把所有闯入之人都困死在黑水镇中。 要破阴阵十分麻烦,这种阵法虽难做,但一旦做出,其威力是同等明阵难以比拟的。就算林长辞此刻用信鸽朝外传信,信鸽也会原地打转,找不到方向。 阴阵自行失效要等到天亮,那样太久了。 林长辞思忖了一下,取出剑,在手掌划了一道。 血沿着剑身淅淅沥沥地往下滴,落到青石板上时,火焰灼烧一般的微芒闪过,瞬间消失不见。 重生后,林长辞虽无剑罡护体,血里却还带着天生剑心的罡气,必要时可以尝试以血破阵。 他把沿路滴上血,重新踏上去王家的路。 阴阵的纹路一寸寸裂开,肉眼看不见的阴气正在消退,如同有人扯去一直蒙在眼前的纱一般,惨白褪去,月辉的清光温和洒下。 但林长辞只走了几步,又停住了。 在他面前,黑水镇陡然“活”了过来。 街巷上处处有人,或坐或行,谈笑晏晏,与白天毫无二致,镇民们沐浴在月光下的面庞微妙而鲜活。 茶馆细微的杯碟碰撞声、孩童们隔墙的谈笑声和远处私塾的读书声都清清楚楚地出现在林长辞耳边。 除去头顶月光,一切都是那么正常,仿佛他来到了白天的黑水镇。 阴阵破除,他却还没有回到现实,这是哪里? 林长辞举起剑,轻轻咳嗽两声,正打算强行动用灵力时,居然听见了林容澄的声音。 “师父,师父!” 他惊讶抬头,林容澄的声音从几个挑夫身后传来,喊他道:“师父,是你吗?” 林容澄怎么会在这里?他分明应该在山上。 林长辞皱眉,顷刻明白了,自己进入了幻境。 第17章 这里的一切东西都是虚幻的,魔修伪造了镇民的身影,应该是要掩盖什么,只是不知为何会构造出林容澄来。 少年果然从挑夫旁边钻出来,还穿着那件白袄,身上沾了些泥,见到他眼前一亮,跑过来:“师父,这是哪里?” 林长辞上下扫视了他几眼,脸色微变,将剑收起,问:“你为何不在山上?” 被他用这种目光盯着,林容澄忍不住心虚几分,小声道:“我偷偷跟过来的,之前跟贺先生学了一点御剑……” “如此危险也敢跟来,莫非平时受的训还不够?” 林长辞语气严厉几分:“现今情况紧急,我暂且记下,回去再罚。” 他往前走了几步,板着脸道:“还不跟上?” 林容澄闻言,立刻扯住他的袖子,乖乖跟在后面。 “何时进来的?”林长辞问。 “日落之后。”林容澄这时倒乖觉,怕林长辞继续生气,软着语气道:“师父,我知错了,但是贺先生不回来,你又跟陌生哥……叔叔出去,我……我担心。” 林长辞纠正他:“不是陌生叔叔。” “那是谁?” 林容澄知道那人似乎是师父曾经的弟子,但心里有小疙瘩,非要听林长辞亲口说。 林长辞沉吟了一下,道:“权且算作你师哥吧。” 这个孩子没有记名在弟子册上,算不得他的正式弟子,但私下唤声师哥倒也无妨。 听了这话,林容澄闷闷道:“哦。” 到了王家院子前,林容澄要去敲门,林长辞拉住他,感到一丝不对劲。 他们一路过来,无论是街巷还是其他人家院中,皆有人影,面目如生地做着白天的活计。 只有王家一个人影都没有,连鹤所扮演的侍女也看不见。 林长辞心里一动,猜到幻觉的构造者是谁了。 就在这时,王家的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露出黑洞洞的堂屋。 一只素白的手闪电般伸出,将离她最近的林容澄抓了进去。 林长辞第一时间拔剑刺出,剑气没入其中,里面的人闷哼一声,手上变本加厉,将人扯入。 “师父!” 林容澄睁大了眼,灵力在这只手面前好似毫无作用,石沉海底。 他来不及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就消失在门后的黑暗里。 好生厉害的魔气,难道这个女孩不是寻常魔修血脉,而是魔尊血脉? 林长辞正要闯进去,忽闻身后传来温淮的声音。 “师尊,别进去!” 他猝然回头,见温淮就站在离他不到五步的距离,背对而立,浑身染血,腹中贯穿了一柄刀刃,却死死抵住魔修。 小草闭眼站在不远处,一名高挑的魔修女子站在她身边,牵着女孩细弱的手,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选一个吧。” 她轻声说。 第9章 争吵 林长辞看也不看她一眼,转身往屋内追去。 同时吹响了袖间的暗飞声。 女修没想到他如此干脆地舍弃了后面的人,笑意消失,牵着女孩的手微微加了点力度。 小草吃痛,温淮的声音愈发急了起来:“师尊!里面进不得!” 魔修又变出一柄剑,贯穿年轻修士的身体,血水溅在门上,泛着淡淡的寒凉。 “师尊!” 温淮喝道。 然而林长辞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内,任他如何呼喊也不回头。 女修气得把小草的手一丢,取出长鞭追了进去。 门内的黑暗有如实质,什么也看不见,林长辞将剑横于身前,点起火折子,照亮身前一小片地方,提防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敌人。 方才的幻象做得十分逼真,然而两家院子隔得颇远,又有阴阵阻隔,温淮怎会如此快地赶来? 林长辞感觉不到林容澄的气息,神识也铺展不出去,猜测这里应当仍然处于幻境的范畴。 火折子照亮出来的地方有些奇怪,不是小草的家中,瓦当精美,陈设奢华,连柱子上的雕花都细致入微,处处透露着诡靡铺张。 这里似曾相识,他一定来过。 不知哪里吹来了阴风,柱子上的烛台“唰”地燃起幽幽磷火,虽然昏暗,却足以将整个空间照亮。 他抬头环顾,此处像是某个宫殿内室,地板与墙面皆以鎏金铺设,光可鉴人,两侧立柱高大恢弘,盘踞的蟒蛇雕像冲来人吐出蛇信。 博古架上摆的也多是珍奇玩物,甚至博古架本身便是灵石锻造而成,昂贵的犍闼婆香萦绕在林长辞周身,这间屋子不留余力地向外人展示着主人的尊贵。 缥缈的香味似近又远,林长辞看着蟒蛇红宝石镶嵌的眼睛,一个名字在他脑海中缓缓浮现。 魔尊的居所,归海宫。 前世他曾到过这里,那时魔尊身死,修士纷纷前往清缴战利品。 传说玉镜台被魔尊珍藏于寝宫墙面上,日夜观望,希望得到飞升契机。然而某日,玉镜台映出了他的身后之事,未来发生之事与他追求的飞升南辕北辙,骇然震动,很快心衰力竭,死于南越修士手中。 不知这个说法有几成可信,但大破魔修后,各大宗门都派了长老前往魔尊寝宫争夺此镜,总有人想要借它飞升。 在所有人中,林长辞是第一位抵达归海宫的修士。可他踏入这里,映入眼帘的没什么玉镜,仅有一幅再寻常不过的挂画。 第18章 那幅画被宗门翻来覆去研究了很久,发现的确只是幅凡人名家所作的普通山水画。 有魔修说,魔尊看到玉镜台里的未来后便疯了,疯得极度严重,不能提玉字,不许在殿里放任何玉质摆件,就连宠姬的发饰也不可以嵌玉石,玉镜台早就被他毁掉了。 无人肯信他的说辞,修士们把魔宫掘地三尺,每一条密道都反复探查,依然没找到半片玉的影子。 许多人认为是神机宗捷足先登,碧虚长老用山水画换了玉镜台,想自己偷偷飞升。碧虚长老是何许人也?修真界皆知他为人清正,不计回报,怎会做出这等鸡鸣狗盗之事。 但毕竟三人成虎,流言传来传去,完全变了味道。最后,神机宗内部竟也当真了。 如今再回到这里,似是一段斩不断的孽缘。 林长辞深吸一口气,迈上台阶。 堂壁正中,当初挂着山水画的地方,一面玉石做的镜子反射着幽暗光华。 它悬在半空中,如一轮小小的满月,柔润圆和,背面以金箔纹路为饰,刻绘诸天万法星象。星辰明灭,星辉浮动,凝成一圈又一圈的光晕。 镜身应和星辰的跃动,缓慢地轮转着,仿佛是有生命的活物,正缓缓吐息。 轮转过来的玉面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到面前人模糊的倒影。 这就是玉镜台么? 林长辞一步一步走到它面前,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触镜面,指尖传来冰冷的温度。 前观一千年,后观一千年。 平一切憾事,破世间无常。 他的倒影好像笑了一下。 林长辞心中悚然一惊,发现自己手掌上已经止住血的伤口不知何时又裂开了,一滴一滴地往下滴着血,淌成小小的血泊。 无形罡气从血泊里飘散开,撞在星辉上。 玉镜台骤然亮起,火焰从镜中出现,席卷了镜里的倒影,他的影子扭曲撕裂,在火焰里化为乌有。 而后的一刹那,火焰朝镜外的他扑来,林长辞后退一步,拂袖挥开。 火焰被拂回镜中,“咔”的一声,一道裂缝出现在玉镜台中间。 玉石本就易碎,裂缝迅速贯穿至镜台全身,星辉黯淡,星辰一颗颗灭了下去,最后彻底碎成两半,跌落在地。 玉镜台跌碎的同时,宫殿中的幽火也灭了。 林长辞眼前还未适应过来,耳边捕捉到一道劲风,鞭尾袭来,将他随风扬起的一缕发丝抽碎。 他迅速避开,拔剑便刺,鞭子的主人没有被他刺中,鞭身却被另一只手牢牢抓住。 温淮的声音响起:“师尊,你有没有事!” 听到林长辞的哨声,担心师尊像上次那样遇见魔修自爆,他用最快速度抛下敌人赶了过来。路上破阵多花了一点时间,好在赶上了。 林长辞把火折子再度燃起,见温淮浑身干干净净,只有衣服上多了一点战斗过的痕迹,这才放心下来,道:“我无事,林容澄被她抓了。” 鞭子被各执一端,绷得紧紧的,女修欲抽,温淮的灵力随即顺着鞭子传过去。灵力又纯又利,与她体内魔气一冲,让她内伤不轻。 女修闷哼一声,登时遁入黑暗里。 林长辞四下环顾,发现自己仍站在王家院中,并未进门,而门内已经不再一片黑暗,能借月光看见其中陈设。 小草还站在原地,保持着被女魔修牵手的姿势,眼皮微颤,似要睁开。 这个孩子年龄尚小,灵识竟如此恐怖,构造出细节逼真的双层幻境,将整座小镇的人都涵盖进来。她小时候定然生活在魔尊的宫殿,见过玉镜台。 如此看来,她不是什么普通的魔修血脉,而是魔尊遗留在人间的女儿。 这可麻烦了,林长辞想,引导她炼成道心极难,也难怪鹤迟迟没有完成任务。 温淮上前就要遮住她的眼睛,他们现在还处于幻境之中,不能让小草此时醒来。缺少那名女魔修的引导,她控制不了这样庞大的幻境,届时此处会开始崩塌。 不知道被温淮抛下的魔修还有多久赶来,紧要之急是要找一个她认识且信任的人教她中止幻境,林长辞心念微动,对温淮道:“可有信纸?” 温淮不明所以,还是取出一张信纸给他。 林长辞吹了一口气,信纸变作仙鹤的模样,自行飞了起来。 它越飞越高,越飞越远,融化在月光里看不见了。 趁着魔修没有进入幻境,林长辞道:“我先寻别的办法……” 温淮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的力气颇大,伤口扯着有些疼。 他转头,见温淮目光如冰冷冽,又好似火般炙热,紧紧黏在他脸上。 “怎么?” 林长辞挣了挣,温淮却不放开,抿了抿唇,低声道:“师尊,我方才听那女人说,你径直去追别人,看也没看我一眼。” 原来是这事,林长辞缓和了语气:“我知道那是幻象。” 女魔修想用温淮的幻象引他进入两难境地,心中动摇,暴露出自身破绽。但他分得很清楚,叫魔修未能得逞,他相信温淮明白这个道理。 “也就是说,确有其事?”可温淮不依不饶,眼底幽暗,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思:“师尊果然有了新人便忘了旧人。” 林长辞一听他这样说话便觉头痛,蹙眉道:“好端端的,又阴阳怪气做什么?容澄学艺未成,做师父的难免操心几分,当初你不也是如此过来的么?” 第19章 以前在山上时,温淮是弟子中最小的一个,性子闷,又在外门挨过一阵子欺负,入门后与同门交流甚少,一御剑就怕高,林长辞在他身上很是花了一番心思。如今他也长大了,林长辞见林容澄的性子和当年的他有些相似,自觉多看顾几分并无不妥。 温淮默了一瞬,林长辞趁此将手扯出来,伸手摸剑。 但温淮很快回过神,语带讥讽:“在山间同师尊生活了数年依然学艺未成?我看他是不知天高地厚,故意跑来此间惹师尊担忧。师尊如今对别人好生仁善,怎么对我偏不肯多花一丝一毫的心思?” 他一字一句都带着刺,林长辞拂袖,心头微怒:“温淮,你当真越活越回去了。是,重生之后,我没有回神机宗,也未报信,疏忽了你的修习课业,是为师之过。你若心有嫌隙,大可直接冲我来。” “冲着师尊来?弟子怎么敢?” 温淮冷笑一声,将他拉住,却觉手上黏腻,翻过来一看,满手的血。 他微微一愣,立刻把林长辞的手抬起来,见他掌心横了一道剑气的破口,伤口一直淌血,把袖口染得通红,剑眉一皱,道:“受伤了?怎么不告诉我。” 他点了手臂上的穴道,随后翻出药膏,仔仔细细地给林长辞涂上。若有其他修士在此,定能认出这是药白骨活死人的千金膏。 药如其名,一小瓶就要花费一锭黄金,他却一点不吝啬,用了将近一半,还怕不够,又给林长辞的手掌缠了好几圈的纱布。 千金膏起效极快,林长辞任他摆弄了一会儿,伤口便已结痂,开始愈合。 包好后,温淮握着这只手静了片刻,再度开口时,语气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委屈:“人间久别不成悲……师尊,你只管偏心小师弟,为何不看看我呢?” 他声音低下去,垂着眸子,乌发贴在两侧,先前咄咄逼人的姿态不见了,看着有几分可怜。 这一瞬,他好像重新变回了神机宗十年前的那位少年。 林长辞看得心里软了软,正欲回答,却见鹤从篱笆外翻了进来,手里正拿着他的那只信纸仙鹤:“公子,我来晚了。” 在他背后,一个眼熟的少年背着林容澄,有些畏惧地看着这边。 第10章 婉菁 原来,鹤在林长辞破除阴阵时就察觉到了不对,却被小草绊住,却迟迟不得赶来。随后有女魔修前来交战,趁他不备,将小草抢走。 鹤正要追出,遇上李寻仙来敲门,说有位郎君昏迷在他家门口,嘴里不停念叨着“王家”、“师父”。 这位郎君穿得极好,锦衣貂裘,脸也好看,让他一下就想起白天那两位出手阔绰的读书人老爷,猜是他们的亲戚,便送了来。 见林长辞看他,李寻仙立马解释道:“我起来准备劈柴,看见小郎君就把他背进屋里叫了,奈何叫不醒……他的东西我一点没有动过!” “放下来吧。”林长辞道。 他从温淮给的灵石袋中取出一块灵石,递给李寻仙道:“多谢你。” 李寻仙哪里认得这个,但灵石上灵气缠绕,又见这几人似乎与谁打斗过,非同一般,连连摆手道:“我不能收,举手之劳而已。你们是修士吗?我在话本里听过,修士可厉害了!到处寻宝,还会除妖。对了,我们这种小镇子也有妖怪?” 见林长辞不欲多说,鹤替他接过话柄:“非也,小兄弟,今夜不太安全,在下先送你回去。” 他俩说话的时候,林长辞把林容澄接过来看了一眼,少年气色如常,还没来得及被魔气侵蚀,只是陷入了昏迷。 他并指作剑,将附在林容澄身上的魔气斩去。 温淮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不敢碰到他的伤口,赌气似的攥住他的袖子:“学艺不精,胆子却大,师尊,我可从未如此。” 还记得这人心里委屈,为了不厚此薄彼,林长辞安抚性地摸了摸他的头。 温淮个子极高,林长辞另一只手够不上,他就非常配合地低了头。 待林长辞摸完,他似乎很高兴,唇角小小地翘了一下,朝林长辞怀中钻来。他早已不是以前的少年,人高马大的,身形比林长辞大了一圈,林长辞抱不住他,自己倒被他按在胸膛前动弹不得。 “好了。”任他抱了几息,林长辞不轻不重地推了推:“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没见过哪家弟子如此黏着师父,温淮及冠这么久,外人面前总该遵点礼法。 温淮知趣地撒手,追在他身后道:“师尊有伤,不如先歇息一会儿,剩下的交由弟子处理。” 他捏诀搜寻镇上魔气,女魔修走得匆忙,林容澄是被她半途抛下的,魔气没有扫尾,断断续续往他们来的院子里汇聚过去。 那里大约就是魔尊旧部的老巢了,这会儿只有他们几人,贸然追去极有风险。 二人守着小草等了片刻,鹤送完李寻仙回来,身上已经没有再穿侍女的衣服,恢复了原本的男子打扮,黑袍广袖在月光下闪过羽毛般的光泽。 林长辞对他道:“小草陷入魔障,恐怕难以自行脱离,你不若再扮一回侍女,将她带出来。” 鹤闻言,过来探查了小草的情况,道:“那名女修便是扮成侍女诱她出去,她多半已不信侍女的模样。况且我的气息与侍女也不相同,不知能否顺利带出?” 第20章 温淮抱着剑立于林长辞身边,扬了扬下巴:“左右你与她生活了几天,不如试试,若是失败,我再另想办法。” 鹤看了林长辞一眼,林长辞颔首,他便走到小草身边,变幻成侍女的样子,像女魔修般把她的手牵住。 “小草?小草?”他用女声轻喊。 小草眼皮动了动,脸上露出挣扎的神色。 “小草。”鹤分出一缕灵气,悄悄混入小草周身的气息里,语气放柔:“我是娘,快醒醒。” “娘……”小草发出梦呓般的声音,死死抓住鹤的手:“娘!爹,娘亲,不要走……不要。” 她的声音变得尖利痛苦,指甲在鹤手上掐出血痕:“不要丢下我!” 女孩身上隐隐漫出更深重的魔气,林长辞面露警觉,不等他有所动作,温淮已挡在他面前,剑身出鞘半尺。 天色惶惶,鹤立刻安慰道:“娘不走,娘说过要陪着小草,前日不是说想做新衣服么?” 大抵一同生活的这些天里,鹤的气息的确在她心中留下了印象,小草心绪动摇了片刻,终于在鹤的反复保证和劝说中慢慢平静下来。 魔气收敛,动荡的幻境归于平静,而后迅速溃散。 小草眼睫微颤,睁开后,仍是一双黑色的眸子。 看到这双眼睛,林长辞放下心来,魔气没有影响心智,她还有炼成道心的可能。 温淮却侧头看了看他,目光相触,林长辞想到什么,下意识垂眸。 差点忘了,他虽未被魔气影响心智,却有一双和魔修相似的眼瞳,眸子深处隐隐透出暗红,曾让不少修士芥蒂,因此他并不喜欢过多与人对视。 “我做了什么?”小草无措地问。 构造幻境时感知十分朦胧,但她并非毫无意识,她知道自己在做错事,却没法停下。 “娘亲。”她茫然抓住鹤的手,指尖微微颤抖:“我是不是伤到了你?” 鹤道:“没事。” 他有五百年的道行,小草现在算是个凡人,怎么会伤到他? “可……”小草迟疑了一下,道:“我不是小草,对不对?娘也不是娘?” 看来她已经知道了,鹤蹲下来和她平视:“只要你想,你就是小草。” 小草里噙着泪,摇摇头:“娘亲,我到底是谁?告诉我好么?” 鹤犯了难,看起来她并非全部知道,但若告诉她魔尊之女的身份,又恐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鹤。”林长辞适时替他解围,将温淮的手帖给他:“劳你多走一趟,天亮前去飞焱宗驿站传个信。” “是,公子。”接过信,鹤担忧地看了一眼小草,还是离开了院中。 “娘亲!娘亲!”尽管知道鹤不是原先同她一起生活的侍女,小草依然跌跌撞撞地追在后面,喊着这个可笑的称呼。 林长辞将她拉住,道:“他会回来的。” 小草眼泪汪汪道:“你们是来杀我的?也是,我把这里搞得一团乱遭,还被妖怪利用,你们该来除掉我的。” 镇上的叔叔伯伯好可怕,游魂一般到处出现,还会攻击别人,但更可怕的是,这都是她的妖气不知不觉间造成的。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妖怪,可也知道不会有好事,这些道士来除妖是对的。 小姑娘越想越伤心,抽抽噎噎地问两个人:“我死之前可不可以再见一次娘亲?求你了。” 温淮道:“别哭了。” 他知道师尊心肠软,见不得人哭,但他的心肠可不软。 魔尊之女的名头代表了太多,若今日只他一人在此,绝不会留下任何隐患。 如他所想,林长辞看着小草,忽然想起自己被揭破魔修血脉的那一日,心里约莫动了恻隐,沉默片刻,道:“可愿做我的记名徒孙?” “徒孙?”小草擦擦眼泪,问:“我做了你徒孙,你们就不会杀我么?” “自然,我代你师父收徒。”林长辞语气温和,指着温淮道:“他会把你带到你师父那里,你师父知道该怎么做的。” “三师姐吗?”温淮愣了一下,道:“她那个性子,没准真的会收下。” 他们说的小草听不懂,她有些惴惴不安,犹豫起来。 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一夜之间以为自己成了个妖怪,镇上的叔伯婶子都被自己害得不轻,娘亲也不是原来的娘亲……对于一个有记忆开始就没出过黑水镇的小姑娘来说,这晚用天翻地覆来形容也不为过,她脑子乱糟糟的,不知道何去何从。 “你好好考虑。”林长辞没有逼她。 他精力不济,有些困了,温淮给他搬来屋内长椅,放在林容澄旁边,拼作简单的床,设阵挡住夜风,又将披风给他搭上,可以说是无微不至。 “睡吧,师尊。” 温淮暗恼自己从前没有听从师姐建议,在纳戒中带些精巧的桌椅小床,他曾以为那是贪图享乐,没想到师姐竟看得如此长远。 林长辞感到少许的无奈:“无需如此。” 他又不是琉璃做的人,如此怕磕着碰着。 不过他一推拒,温淮似乎隐隐又要委屈,林长辞心里叹口气,还是顺着他的意休憩了一会儿。 鹤是在天将明时回来的,他无声无息进入王家院中,见小草站在门口。 女孩眼下青黑,不知道等了他多久。 第21章 “娘亲。”她忐忑道:“那位公子说,要收我做徒孙。” 鹤已换下了侍女装束,小草竟依然认出了他。 “你如何想?” 小草问:“我若答应了,是不是就可以和娘亲一直在一起了?” “说不好。”鹤蹲在她身前道:“但若有闲暇,我自会来探望你学艺如何。” 前世的时候,他随林长辞处理过类似之事,那些魔修可没有这么单纯懵懂,也没有这么好运。 他们歪搅胡缠,从不悔改,整件事通常以魔修的嘲讽开始,林长辞剑尖的血迹为结束。 小草和他们不同,她还太小,若能炼成道心,假以时日,未尝没有新的开始。 “……我明白了。” 小姑娘轻声说。 林长辞原本只是小憩,不曾想过在温淮的看顾下,这一觉竟平稳地睡到了天亮。他起身,见小草已收拾好了行李,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 “想好了?”林长辞问。 小草点头:“我答应你们,等以后我学成了本事,就回来看娘亲。” 林长辞颔首,听她道:“此外……还有一事。” 小草仰头看着林长辞:“我既不是王家女儿,平白占了她的名字,恐碍她享用祭祀,还请师祖为我取个新名字。” “既入我师门,合该改个名字。”林长辞沉吟了一下,看着她清秀的面庞。 “有杕之杜,其叶菁菁。独行睘睘,岂无他人……便叫婉菁吧。” “婉菁?” 小姑娘反复念叨着新名字:“有杕之杜,其叶菁菁……婉菁,婉菁……真好听。” 她牵住鹤的手,似有几分欢欣:“娘亲,从今日起,我便叫婉菁了。” 第11章 补魂 飞焱宗的人已经在路上了,此宗以好战闻名修真界,许多魔修见了都要绕道。 为了避免碰见认识自己的人,林长辞没有久留。 他让温淮再去确认一次魔尊旧部的动向,随后独自登上了黑水镇最高的楼阁。 朝霞自天尽头浮现,辉光连绵万里。 林长辞的眸子变成如血般赤红,凤眸微抬,垂落下来的长发无风自动。 一股强大的力量自他身侧震荡出去,仿佛看不见的招魂幡,那些还未枯竭的、四处游荡的生魂受召而来,无数魂丝从天上垂下,笼罩住整个黑水镇。 魂丝交缠间,生人不进,死者回首。 周遭蓦然静了下来,无论是站是坐,所有魂魄有缺之人都失去支撑般倒了下来,神情空白,仿佛断线皮影。每人身后都出现了影子般的存在,它们有的断头,有的少肢,没有一个是完整的模样。 银白魂丝将这些影子密密箍住,玉楼银海灼灼燃烧,魂焰旺盛,将魂丝烧得如水般融化,一点一点地熔铸在断肢处。 半晌,魂丝熔尽,镇民们的脑子忽的清明了几分,好像大梦一场,悠悠醒转,于是一切都变得分外清楚。 从飞檐下来时,林长辞步子晃了晃。 “师尊!” 温淮吓了一跳,连剑也来不及御,踩着檐角接了个满怀。 他不顾林长辞推拒,将人打横抱起,自楼阁飞下。 林长辞轻轻闭了闭眼,这么多年没有再做过这件事,今日重新拾起,神识消耗得厉害。魂丝被燃烧的轻微痛楚传到他的脑海,不算太难捱,却有些头晕脑胀。 见他苍白的面色,温淮面沉如水,凉凉道:“师尊好生会逞英雄,还晓得支开我。” 林长辞敛眸,道:“时日推移,若不及时补魂,会损伤人的心智。” “飞焱宗莫非就没有会补魂的修士?” 林长辞淡淡瞥他一眼:“长大了,会同我顶嘴了?” “不敢。”温淮冷了脸。 这些日子在山上好不容易养好一些的身子又孱弱下去,他不大高兴地抿唇,取出一个玉瓶,抵在林长辞唇边。 “何物?”林长辞嗅见一股淡淡的雪气。 “琼浆玉露。”温淮敷衍道。 他倾倒瓶身,里面流出玉白色汁水,有股不大明显的甜味。 林长辞被呛得咳嗽了一下,欲移开嘴唇,却被温淮捏住下巴,又灌了几口。 汁水入口便化作一股暖流,流入四肢百骸,迅速修补着他消耗过度的神识。 能修补神识之物极少,向来有市无价,这汁水效果又好,不用猜也知道是相当名贵的东西。 林长辞掰开捏着自己下巴的手,皱眉问:“你哪来的身家?” 温淮看起来不欲多谈,语气含糊:“师兄师姐给的。” 昔年他在山上时,温淮以出任务坏了装备、买了许多丹药等日子拮据的借口,常来他的院中蹭饭。林长辞早已辟谷,身边又无侍奉,院中小厨房多是温淮一人在用。 他还记得温淮那时过得紧巴巴的,为了买一把新剑连饿了几天肚子。如今倒是发达了,各种名贵药材不要钱似的拿出来,丝毫不心疼。 林长辞和缓语气,道:“师兄师姐是给你救急的,寻常时候不要如此铺张浪费,知道么?” “若这都不算救急,什么时候才算救急?”看林长辞脸上多了几分血色,温淮收起瓶子,低声道:“况且,若是师兄师姐知道了,也会很高兴的。” 他抬眼,暗含期待:“回宗门么?师尊。” 这个问题让林长辞默然,若非魔修再度出没于人间,他情愿在山间待十年,百年,乃至一千年……直到他坐化大道,亦或死于应劫。那时,世上不会再有认识他、记得他的人,也没有人会知道那方竹林里曾经住过一个死而复生的魔修血脉。 第22章 但温淮还在看他,心底眼底全是不易察觉的紧张。 过了一会儿,林长辞才慢慢道:“再等等吧。” 听到松口,温淮神色舒展些许,他凌厉的眉眼一旦带笑,便飞扬得叫人移不开眼。 林长辞摸了摸他的头发,从他怀里起身,看看天色,道:“走吧,再有一刻钟,飞焱宗的人就该来了。” “不必着急。”温淮道:“听闻飞焱宗宗主最近携未来道侣四处游山玩水,正游历到附近,他们要请示宗主,必会耽搁些时辰。” 他想起什么,迟疑了一下,道:“对了,他的未来道侣,正是小师叔。” 林长辞听得顿了顿,问:“白西棠?” 在同门中,小师弟白西棠是与林长辞最亲近之人。 白西棠姿容清隽,为人和气柔顺,不愿为俗务所扰,挑了个近处的小山头,经常来寻林长辞讨教修炼心得。 他对林长辞的弟子们尤好,每次来总会带点小玩意,语气温和,还会做凡人中时兴的糕点,林长辞山上一些心性不大的弟子都很喜欢他。 因温柔解语,既能吟诗抚琴,又会教养孩子,白西棠常被推为最佳道侣人选。无数修士向他求道侣,都被他拒绝了。 白西棠曾开玩笑似的和林长辞抱怨过,他根本没有外边传的那样好,从也来没想过找道侣,更不想理会那些乌七八糟的修士,只愿一辈子陪在师兄身边,像当初同窗那样。 但如今他还是寻了道侣,尽管好事未成,不过听说飞焱宗宗主是个不错的人,希望能好好珍惜他。 温淮仔细观察了林长辞的神色,问:“要见见小师叔吗?” 林长辞摇头,道:“不见,对他更好。” 白西棠性子软,特别念旧情,若是见了他,指不定会哭成什么样子。既然白西棠愿意同飞焱宗宗主出游,便当尽情沉醉于山水风光间,不该再为旧人伤心。 二人回到王家院中,鹤已背起林容澄,手里牵着婉菁,道:“公子,走么?” 得到回应,他便化为原形,平稳地托起两个孩子。 林长辞正要走上去,温淮揽住他道:“师尊,鹤的身上已经很多人了,我们还是御剑吧。” 鹤怔了怔,用翅膀把背上两个孩子扒拉一下,道:“不多,公子。” 温淮先斩后奏,直接御剑起飞,道:“我与师尊先行一步。” 他动作太过迅速,林长辞没个防备,被晃得后退半步,撞在他胸口。他顺手抱住,替林长辞拢好披风,一点风也没叫人吹到。 温淮御剑在前,鹤挥翅于后,过了半晌,一前一后行至山中。 “师尊且休息片刻,我来唤醒小师弟。” 把林长辞放下来,温淮还想说什么,一只灵鸟忽然从竹林传出,撞在阵法上,发出“啾啾”叫声。 他一看那鸟,眉头就皱了皱,将鸟儿放进来,取下腿上绑的字条。 温淮一目十行地看完上面的字,面色不太好,细看还夹杂了一点无奈,对林长辞道:“师尊,宗门召唤,我须回去复命,过些时日再来看你。” 想必是紧急要事,林长辞没有多说,只叮嘱道:“去吧,带上婉菁。” “是。” 温淮很快离开了山头。 …… 傍晚,黑水镇。 日头快沉入山下时,身着飞焱宗宗服的执事与弟子们才赶到,他们皆穿玄红二色服饰,如乌雀般进了镇子,接着井然有序地朝魔气最浓的地方去了。 在这群黑压压的人中,一名素色衣裳的青年被簇拥着分外惹眼。 青年乌发在脑后用一根白色发带松松束起,桃花眼眸光如水,鼻梁挺直,嘴唇是淡淡的粉色,有种雌雄模辩的秀气。 “怀昭,这里的魔气不像丹霄君信中所言那样简单。”他轻声对身边的男人道,声音清清灵灵,如溪水淌过。 被他称作“怀昭”的男人同样穿着玄红双色宗服,但他的服饰又和其他弟子有些不同,更为复杂精细。他身形高大,容貌英俊,一张脸棱角分明,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殷怀昭点头:“我察觉到了,有补魂的痕迹,想必有其他会补魂的修士正好路过,这倒方便了我们询问。” 白西棠不语,眼睫微垂,他就算不开心,神情依旧温和柔软,如早春的梨花,惹着人想要采撷。 殷怀昭见状,宽慰道:“又想起你师兄了么?如今补魂已是许多难以进境的修士的额外选择,也算他衣钵有人继承了。” 安静了一会儿,白西棠勉强弯了弯唇,道:“师兄若在,定然很高兴。” 旁边正好路过了一名镇民,他顺手捏诀,探查此人魂魄,发现此人有被补魂的痕迹。但探查了一会儿,白西棠眉毛微挑,脸色从平静逐渐转为惊讶。 不对……不对。 “怎么了?” 殷怀昭见他神色有变,立即警觉起来:“魔修做了手脚?” 白西棠怔怔摇头,并非如此,此人魂网密织,断魄如生,每一寸都极好。 ——可问题就在于,魂魄补得太好了。 不像寻常修士的手法,倒像是……他很熟悉的某个人。 素白纤长的手指骤然收紧,白西棠心中狂跳,遥望天边。 难道说……师兄没有死?! 第12章 师兄 白西棠眼神亮得可怕,声音却很轻:“怀昭,这里交给你,我要去找人。” 第23章 殷怀昭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心里咯噔一下,拧眉问:“找谁?” 白西棠转头,唇畔带起一抹习惯性的柔和笑意,手指在剑柄摩挲着:“很久不见的人……太久不见了,真想他啊。” 看着他的背影,殷怀昭仍然不解其意,嘟囔了一句:“古里古怪。” 白西棠走了没几步,有个瘦小的少年跑过来,大着胆子问:“公子,要指路吗?我可熟悉这镇上的路了。” 这人大约是看他们来历不寻常,想挣点白西棠的银子。 殷怀昭没有在意,往弟子多的地方去了。 他还没走近,就听到弟子们小声议论,说得热火朝天,丝毫未察觉他的到来。 “都补过魂了?” “是啊,我根本无处修补,应该是位厉害的前辈。” “有多厉害?”一名提着剑的弟子问:“玄宿,你已经算是其中翘楚了,怎么会有修士比你还厉害?” 他对面的弟子谦虚笑笑,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过,这么厉害的手法的确不常见,莫非玉带尊者从此处路过?除了他,我再也想不出别人。” 提剑弟子道:“世间再没有比他厉害的了?” “没有了,除非那位长老再世。” 见玄宿指了指天,提剑弟子立刻明白过来:“碧虚长老?” 这时,旁边有人插嘴道:“碧虚长老不是走了好多年了么?他山上那些女弟子怎么还不散?守活寡?” 那人说着,流里流气地吹了个口哨,玄宿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那人嬉笑道:“谁没事收那么多女弟子啊,指不定早就……” “慎言。” 玄宿冷了脸色,提剑弟子也道:“碧虚长老品性如何,修真界有目共睹,不是我们这些小辈可以置喙的。” “说的不错。” 殷怀昭踱步过来,那吊儿郎当的弟子还要再说,看到宗主来了,立刻消了气焰。 殷怀昭斜了他一眼,道:“妄议前辈,出口不逊,回宗罚抄一百遍门训,思过崖面壁一月。” 弟子不敢辩驳,诺诺称是。 他们所讨论的,其实是修真界众所周知的一事。 ——林长辞的卧云山上,一大半皆是女弟子。 他亦是神机宗内女弟子最多的长老,但无论生前还是死后,无人敢说他风流。 殷怀昭听过关乎此事的缘由,然岁月更迭,许多小辈不甚清楚。 此事要追溯到数百年前,林长辞刚出师不久时,为磨砺道心,独自游历人间。 他那时还是一名清净自在,毫无牵挂的年轻修士,游历至尾声,竟遇见一老翁光天化日之下在河边欲溺死婴孩。 他出手救下婴孩,不解老翁为何造孽。 老翁道:“年岁饥荒,颗粒无收,我家实在养育不起。又是女婴,不如溺死,少一张吃饭的嘴,家中也好留下余粮,延续香火。” 林长辞与他辩驳:“男婴女婴,此时同是一张吃饭的嘴罢了,何苦溺死?且在修真界,不少女修比男修更强。” 老翁哂笑:“那是修真界,仙人,修真界与人间能一样吗?仙人若要发善心,自己收养便罢了,可天下那么多要被溺死的女婴,莫非都能管得过来?” 林长辞便道:“我道号碧虚,若有女婴被弃,大可送至神机宗卧云山,我自会收养。” 这段故事传出来时,无人当真过,只是笑话林长辞年纪轻轻,不自量力,不知随口许诺易成心魔。 天下被抛弃的女婴何其多,他一人如何养育得过来? 可林长辞说到做到,此后有人往他山上送女婴,他从不拒绝,留在山中悉心教养。天资好的通过选拔,便是外门弟子,天资不够的也能作为洒扫弟子留下。 一人之力如蚍蜉撼树,集众人之力却能聚沙成塔。 渐渐的,女婴们长大了,成为可以独当一面的修士,便自己开山立宗,也学着他收养女婴,徒弟又收徒弟,神机宗的女修士是以逐年增多。 后来,许多女子间流传着一句话,若是被家中所弃,便去碧虚长老的卧云山,就算无缘面见长老,见了师姐也定能寻到出路。 因此,尽管神机宗不是专收女子的宗门,却总有许多女修前去选拔。如此年复一年,先前那些笑话的人都逐渐住了嘴,对林长辞也逐渐从轻视变为敬佩。 他修为进境极快,可见道心从未动摇,将来定能功德圆满,飞升上界。 回想起这段往事,殷怀昭看着天际,难得叹了口气。 可惜,真是太可惜了。 可惜他遇见林长辞太晚,可惜这样的人最后竟死在那群迂腐的宗门长老手里,甚至没能等到平反。 …… 山中。 竹影摇晃,幽幽寂寂。 温淮走了三天,平日里有他缠着,林长辞嫌黏腻。 如今他不在,山中倒是无端端的冷清些许。 温淮离开没多久,林容澄便醒了。他先是十分知趣地认了错,死活保证以后不会再做同样的傻事,随后发现温淮不在,以为师父终于看清无赖面目,把人撵走,这几日心情十分欢快,连做课业都主动了不少。 日子虽恢复了往昔平静,但林长辞心头隐隐在跳,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他的直觉极少出错。 第24章 第四日早晨,林容澄随鹤去山顶吐纳调息,林长辞闲来无事,检查阵法有无错漏,边上草丛窸窣作响,忽然跌跌撞撞地冒出一个人来。 那人一身素白衣裳,衣袂发梢被竹间晨风吹得飘飞,面容哀婉清隽。 许是惨白着脸的原因,他的神情显得有些悚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长辞,末了,惨然一笑,哑声道:“师兄……真的是你,你没有死。” 林长辞愣住了。 前几日才说到的人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是曾经颇为亲近的人,叫他少有的束手无措。 这人素色的袖子与衣摆上都沾着灰脏,却无损于姿容。他怔怔抬手,想触碰林长辞的脸。 “师弟?”林长辞低声喊。 听到他的声音,白西棠上前一步,紧紧箍住他的手腕,这个素来柔顺的人力气竟大到让他有些发疼。 “不是梦……真的不是梦?”白西棠笑声也沙哑,带着说不出的凄凉:“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等了你十年啊,师兄!” 他胸前剧烈起伏了几下,眼眶发红,眼泪滚落下来,一滴滴地砸在林长辞手上。 那张清隽柔婉的脸流露出十二万分的凄楚,仿佛他们此刻并非重逢,而是死别。 做了上百年的师兄弟,林长辞从来看不得他哭,取出手巾想帮他拭去,却被他又抓住另一只手,声音颤抖:“师兄,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若我当初知道……若……” 他几次没说下去,气息发虚。 约莫在附近山间不眠不休地找了几日夜,终于见到了十年不见的人,白西棠神色一松,眼皮便沉沉下坠,最后话没说完,竟晕了过去。 即便如此,他依然铁钳似的抓着林长辞的手腕不放,仿佛死也不会松开。 林长辞无法,只得将他先行带回竹楼。 总归是修炼之人,刚进入堂屋,还未等林长辞出声,白西棠便悠悠醒转。 他先是往屋内扫了一圈,斜斜坐起,接着不露声色地从被搀扶的姿势变成主动挽住林长辞的动作,语气疑惑:“师兄一人住在此处么?” 林长辞知他心细,多半已经看出这里不止一人居住的痕迹,便道:“鹤也在此,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白西棠眼里还残余着刚才的泪珠,含情凝睇,轻言细语道:“师兄的补魂手法,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怎么能忘呢?那可是林长辞留给他唯一的印记了。 …… 下午。 接近傍晚的夕阳最为柔和,温淮从剑上跳下,将披风脱掉,便往竹楼走去。 几天不见,师尊定然想念得紧。 温淮面色柔和几分,穿过竹林,忽然见到林容澄蹲在院中,撇着嘴使劲磨剑。 听到脚步声,林容澄回头看见他,脸上先是如常的不待见,随后想到什么,流露出一丝幸灾乐祸。 他这个神情让温淮心生不妙,快步走到堂屋前,里面传出一阵笑语晏晏。 “山中如此冷清,不如我留下来陪师兄吧。我曾许愿,想一辈子陪在师兄身边,师兄莫非忘了么?” 听到这个声音,温淮心底一沉,他踏入堂屋,里面竟坐着许久不见的白西棠。 他穿一身素色衣裳,看起来干净温和极了,正和师尊在竹制的矮几边谈笑。 见温淮进来,白西棠温柔一笑:“阿淮来了?几年不见,长这么大了。你知道你师尊在这里,怎么也不传信和师叔说一声?” 林长辞面色也比平时温和,见到他微微颔首。 二人坐在一起,仿佛一对恩爱眷侣,白西棠的手搭在林长辞手臂上,笑容好不刺眼。 见状,温淮微微捏紧拳头,声音冷了几分:“怎么不见殷宗主?听说小师叔不日便将与他结成道侣,师侄正想送上贺礼呢。” 第13章 元宵 温淮说完,白西棠眼睛微微睁大了眼,问:“师侄是从何处听到的谬传?” 说着,他转头对林长辞掩唇一笑:“师兄,我与怀昭并非外界所传的关系,师侄大抵是误会了。” “是么?” 温淮几乎是把剑拍在二人中间的矮几上,如愿分开白西棠搭在林长辞手臂上的手,道:“我前些日子还与师尊说,小师叔与殷宗主正游山玩水,师尊特地嘱咐我勿要打扰。” 他寻了个林长辞身边的位置坐下,问:“对吧,师尊?” 矮几设在竹榻上,旁边分明有独椅,温淮却偏要来挤榻上本就不多的位置。 也幸好林长辞本就身形清瘦,不占什么地方,即便如此,背后也几乎和温淮贴了个满怀,他转身道:“去旁边。” 温淮很不给面子:“不去。” 他握了握林长辞的手,意有所指:“师尊的手怎的如此冷冰,莫非与人在外闲谈太久,忘了暖炉?” 这般作态让白西棠笑容淡了一瞬,随后垂眸,语气黯然:“都怨我,与师兄重逢太过欢欣,竟拉着师兄说了半天话,也不知师兄畏寒。” “无妨。”林长辞道:“不是什么大事。” 白西棠心思纤弱敏感,易大喜大悲,方才还晕倒在自己面前,若知道自己灵力枯竭,不知又要做出什么事。 “师兄从来习惯这样,什么苦都往肚子里吞。”白西棠苦笑一声,道:“若是怕我担心,师兄更应该告诉我,如此瞒着有何意义?我又不似师侄有重任在身,以后总归会一直陪在师兄身边的。” 第25章 说到这里,他似乎忽然意识到话中有歧义,对温淮笑笑道:“师侄莫要误会,你年纪轻轻,便已颇有威望。师叔比不得你,也无甚远大志向,在山中陪伴你师尊倒是正好。” 温淮觉得他话里有股微妙的意味,不过三言两语,便把二人身份划得清清楚楚,暗示自己杂事繁忙,比不得他清闲。 赶路赶得有些口渴,温淮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今日的茶水不像是林长辞常用的那种,香气更足,一时之间,屋内茶香四溢。 他轻抿一口,道:“小师叔说笑了,温淮一介白身,何来威望,不过是其他道友给几分薄面罢了。身为弟子,还有什么比侍奉师尊更要紧的事么?” “师侄真是孝心可嘉。”白西棠不咸不淡地笑了一下。 林长辞隐隐察觉出二人间似乎暗潮汹涌,但没明白潮头从何而来,只记得这二人都不是爱争论的性子,便问转移话题道:“师弟,你与殷宗主一同出行,如今你舍他上山,他可知情?” 白西棠道:“他不知我是来找师兄,但是……” 他叹了口气,道:“我忘了告诉他莫要来找我,假如他来到此地,见到师兄,那岂不是又要扰了师兄的清净?” 闻言,林长辞蹙了蹙眉,他适时道:“我这便与怀昭传信知会一声。” 白西棠出去放飞灵鸽,屋内暂时剩下温淮与林长辞。 温淮将暖炉塞给林长辞,趁机占了白西棠的位置,道:“师尊,小师叔怎会突然找来此处?” 林长辞垂眸拂开茶沫,道:“你师叔认得我补魂的手法。” 温淮眯了眯眼:“黑水镇离此三十里,山头少说也有百余座,小师叔来的似乎有些快。” 林长辞这会儿反应过来了,道:“你小师叔擅长卜卦,多半随卦象寻来。倒是你,回了宗门为何又来此处?” “来不得么?”温淮瞧着不大高兴,转过去不看他:“师尊在此,弟子为何不能来?” 两人没说几句,白西棠便回来了。他见两人似乎有些冷脸,不知是否拌了嘴,眸光微闪,随后浅笑道:“天色已晚,又是久别重逢,我为师兄做顿团圆饭,以表心意,如何?” 元日才过不久,山中冷清,没有一点新年伊始的味道。 林长辞拒绝道:“不必如此麻烦,你我皆已辟谷,心意我收到了。” 白西棠微微一笑,看了一眼温淮:“我见师兄新收了一名弟子,想起昔年还未出师时,我包饺子,师兄总要多吃一碗的。” 他还是这般细心,林长辞柔和了眼神,道:“好。” 看白西棠卷起袖子进了小厨房,温淮心中闷气更甚,暗恼自己除了打架什么都不会,难怪平日总被师姐嫌弃。 林长辞看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奇道:“这便饿了不成?” 温淮没有解释,只道:“我去帮忙。” 进了厨房,他就开始后悔。温淮不是没做过饭,但仅限于用最快速度将食物弄熟,吃饱肚子就够了,没有闲情逸致去品尝味道。 因此,当白西棠用纳戒的诸多食材与馅料摆满一整个灶台,菜色琳琅满目、应接不暇地出锅时,他看看自己捏的不成样子的面团,最后闷头做了一碗元宵。 他正要把元宵端出去,见白西棠带着盈盈笑意给林长辞夹了一枚荷花酥。 荷花酥松脆幽香,浅粉色花瓣张开,看起来有食欲极了。与之相比,温淮手里的元宵显得大小不一,平平无奇。 天逐渐黑下来,山中的夜晚总是很冷。 鹤烧了地龙,放下两层竹帘挡住夜风,屋内暖和起来。 林容澄毕竟心性稚嫩,早就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磨完剑跑过来,左看右看,高兴道:“年夜饭不是吃过了么?” 林长辞摸摸他的头:“是你小师叔做的团圆饭。” 团圆饭这几个字让少年有些新奇,白西棠恰好进来,闻言笑着递出一个红纸包:“师叔来得匆忙,不曾备什么礼物,只得把压岁钱包厚一些了。” 他说话好听,又极会起头,林容澄不知不觉便与他相谈甚欢,二人其乐融融间,林长辞抬头,见温淮站在门口。 一步之遥的距离,他却没有跨进来,手里不知端着什么,看着这边,有一两分落寞。 “温淮。”林长辞唤他:“站在外面做什么?” 温淮好像才回过神来,转身回了厨房,回来时,手上已经没有东西了。 林容澄和白西棠一左一右地把林长辞身边的位置占下,鹤坐在下首,于是他只能挑了个中间的位置,没说什么,反常地沉默。 白西棠手艺不错,一顿团圆饭下来,屋内暖和,林长辞听他们几人热热闹闹地说话,面色和缓,倒真有了几分年夜饭的意味。 席间,白西棠取出一壶上好的灵酒,可惜温淮极少饮酒,林容澄年纪还小,他便与鹤饮了几杯。 哪知他酒量浅,还未散席便醉倒在桌上,手上不得闲,紧紧抓住林长辞的衣袖,嘟囔着些“师兄别走”“抵足而眠”之类的醉话。 温淮收拾完杯盘回来,黑着脸强行把他和林长辞的衣袖分开,对鹤道:“小师叔今晚就住在你的楼中吧,免得扰了师尊休息。” 林长辞向来独住一座竹楼,温淮与林容澄同住一座小楼,但白西棠算是贵客,轻慢不得。 第26章 鹤点头应了,正要将人扶走,白西棠却清醒了几分,回头对林长辞笑道:“师兄,明晨见。” 即便醉醺醺的,他仪容也一丝不乱,像是沾了露水的梨花。 温淮在林长辞面前一挡,冷着脸道:“明晨见,小师叔。” 他转身,对林长辞道:“夜深了,我扶师尊去歇息吧。” …… 夜半。 今晚酒足饭饱,故人重逢,本该一夜好眠,林长辞却莫名失了睡意。 他从床上坐起,忽然闻窗外风吹竹响,人影晃动。 林长辞披上外袍,推门出去,见温淮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袍子,也未佩剑,坐在他窗前的石头上。 今夜无月,不知他在看什么。 听到声音,温淮转头看见他,立刻站起来道:“夜风冷,师尊怎么出来了?” “半夜不睡,在我窗前做什么?”林长辞问。 温淮勉强勾了勾唇,道:“师尊忘了么?你曾经教过弟子用修炼代替睡觉。” 林长辞没有被他带跑话题,直接点破道:“你有心事。” 温淮垂眸:“没有。” “那为何神色郁郁?”林长辞也在石头上坐下,石头冰冰凉凉,沁入骨髓。 从这里看过去,除了远山,便是小厨房。 温淮见他往小厨房走去,急忙将人拉住,道:“很晚了,师尊,还是歇息为好。” 林长辞低头,瞧见他手腕上一道还未结疤的血痕没入护腕深处,拉起仔细打量。 平日里,温淮若被他牵住手简直求之不得,现在却轻轻把手臂挣脱出来,道:“小伤。” “怎么弄的?”林长辞皱眉问。 温淮含糊道:“宗门派了个任务,我太急着回来了。” 看眼前人不欲多说,林长辞叹口气:“下次小心。” 他来到厨房,见灶台上放了一碗元宵,指尖碰到碗壁,已经冷掉了。 白西棠没有做元宵,今晚的团圆饭也没有元宵,这碗元宵是谁做的,可想而知。 林长辞轻声问:“为什么不端出来?”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个想尝尝,温淮连忙拦住他:“不好吃,很冷,师尊别吃了。” 林长辞却放到嘴里,一口咬下,的确已经凉了心,里面包的豆沙馅料,冷后有种甜腻过头的口感。 看着温淮不易察觉的忐忑,林长辞咽下去,轻声道:“不错。” 第14章 擦药 最终还是没能吃完那碗元宵。 温淮自己尝了一个,随后说什么都不要林长辞继续吃了,攥着他的手腕离开小厨房,顺手带上门。 夜风里,竹叶簌簌作响,没有人语,没有喧嚣,山间的清幽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听见林长辞咳嗽了几声,温淮不由分说地将人送回卧房,立在门口,眼见里面吹了灯才挪步。 他的脚步声惊起草丛里一只兔子,不知它是从哪儿来的,温淮扫了一眼,忽然有些想捉来给师尊烤了吃。 兔子眨了两下眼睛,似乎察觉到危险,很快跳入草丛里看不见了。 第二日清晨。 温淮才结束修炼,准备开始练剑,一推开门,见白西棠又从小厨房中端出了什么。 “师侄。”注意到温淮的眼神,他笑得眉眼弯弯:“还没用早膳吧,不如陪你师尊一起用?” 温淮定睛一看,他手里端着的恰是一碗元宵。 白色圆子一个个饱满地浮在热汤上,个头匀称,圆润可爱,闻起来有股诱人的甜香。 温淮沉默了一下,道:“不必了。” 他照例在院中舞剑,耳朵却不由自主关注起堂屋内的动静。 “师兄。” 白西棠带了一点笑意:“尝尝这个,为了做它,今天特地起了个大早,你可一定要吃完。” 握剑的手紧了紧,温淮一剑刺出,凌厉的剑气让刚吐纳完回来的林容澄下意识避了一下,不解道:“这么用力做什么?” 温淮不理他。 堂屋内,林长辞尝了一口,白西棠和温淮的手艺果然天差地别。今日的元宵是水果馅,热汤特地加了灵泉去煮,味道鲜甜,口感柔韧。 “如何?”白西棠期待地看着他。 林长辞点头:“很香。” 于是白西棠弯唇在他旁边坐下,外面练剑声愈发急促,破空声频起,好似一场战斗。 林长辞放下筷著,微微提高了声音:“温淮。” 舞剑声停了,很快,温淮走进来,垂眸问:“怎么了?师尊。” 林长辞把自己这碗推过去,道:“尝尝你小师叔做的元宵。” 温淮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垂眸,取了双新的筷著,公事公办地尝了,淡淡道:“小师叔手艺上佳,无可比拟。” 白西棠立刻起身说:“师侄若喜欢吃,锅里还有许多,我这便再添一碗。” 温淮推拒道:“多谢小师叔美意,但我还要继续练剑,小师叔便陪师尊用膳吧。” “哦?”白西棠打量了两眼他的剑,勾唇道:“我记得师侄以前用的剑似乎不是这把,如今有了新剑,便不要旧剑了么?” 卧云山皆知温淮十分宝贝他的那柄佩剑,寻常给别人看看都不肯,白西棠常来,也有所耳闻。 可自从有了新剑,很多人再也没看到他用旧剑,以为他到底还是厌倦了,并不知那柄剑已然损毁。 第27章 温淮默了默,道:“不过是没有办法罢了。” 察觉出他语气中的落寞,白西棠无声笑笑,似是暗示:“有些缘分强求不来,换了便换了吧,一柄趁手的剑比什么都重要。” 说罢,他笑着问林长辞:“师兄,你说对么?” 林长辞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只道:“你似乎许多年都未曾用剑了。” “是啊,我已很久不拿兵刃。” 白西棠顺手取出佩剑,他的剑比寻常的剑更细,剑身轻盈,名为雨丝剑,因剑光连绵不断如雨丝而得名。 但与整柄轻剑风格大相径庭的是剑柄上雕的兔子,兔子线条柔滑可爱,或跑或跳,看起来比林容澄的佩剑还要活泼些许。 白西棠低头看看兔子,想到什么,跃跃欲试道:“师兄不如陪我练练?自打出师,我们便没交过手了。” “师尊体弱,恐怕不行。”温淮插话进来,眸光紧紧将他锁定住:“不过,我愿向小师叔讨教几招。” 白西棠和他对视几眼,眸中闪过一缕晦暗,弯了弯唇角道:“那就请师侄指教了。” 二人离开堂屋,来到院中空地。 这里是温淮方才练剑的地方,已覆了满地竹叶,冬风凛寒,莫名增添了几分肃杀。 两人练剑,林长辞自然要在旁观看,他也想知道温淮如今剑术到了何种境界,有无偷懒。 “小师叔,请。” 温淮行了一礼,随后“噌”的一声,长剑出鞘。 他速度快到看不清,上一刻还在左边,下一刻便到了白西棠身后,剑锋一挑,刺向空门。 白西棠虽然不常动手,但与林长辞拜在同个师父座下,剑术并非弱项。 只见他一个侧翻,轻轻点地而起,躲过温淮的剑气后,雨丝剑如名字般将剑尖连绵送出。 铺天盖地的剑光织成雨幕,笼罩了温淮的身影。 林容澄也跑了过来,他很少看到修士间纯粹的剑术博弈,此刻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交锋,看得眼花缭乱,根本不知道先看谁。 与他的应接不暇相比,林长辞轻松许多,他只需仔细观察温淮的身法。 只见温淮从容挽了个剑花,随后看准了间隙,猛地刺出,在漫天剑光里精准地挡住了白西棠的下一剑。 他的剑更重,与雨丝剑甫一交锋,便将白西棠震开,雨丝剑轻轻震颤,不断地卸去力道。 看到这里,这场比试的结果已经毫无悬念了,林长辞知道,白西棠一旦被打断,要再将温淮带入这个节奏便难了。 温淮的招式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所有的招式都不堪一击。 果然,二人又拆了数十招,温淮猛地截住白西棠的剑锋,下一瞬将雨丝剑打落在地。 他心头松快许多,微微勾了勾唇,下意识转头看向林长辞:“师尊。” 林长辞颔首,道:“进步很大。” 温淮笑意扩大,收起剑向他走来。 但注意到林长辞的目光落到白西棠手上时,他脚步一顿。 “师侄好生厉害。”白西棠勉强笑了笑,把手往背后藏了藏,道:“就算我手上无伤,恐怕也不敌师侄。” 这人白皙的手心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道新鲜伤口,不算很深,结了一层痂。 白西棠不好意思道:“师兄,别看了,是我太笨了,今晨用个菜刀也能切到手。” 他神色惴惴,像是怕责备,林长辞无奈道:“擦药膏了吗?” “师兄帮我擦?” 白西棠立刻道。 林长辞果真取了药膏出来,但他还没递给白西棠,温淮便突然迈了一步,负剑挡在他面前,把白西棠生生隔开。 他手腕上也有伤,林长辞想起这件事,问:“你也要擦?” 温淮还没说话,他又道:“你不用擦,你的伤口用不到这个。” 温淮手上的伤蜿蜒如蛇,到晚上还未结痂,不是普通伤口,需要用专门的灵草配药,寻常药膏不起作用。 可面前的人盯着他,眸子又冷又亮,追问道:“为何用不到?” “山中只有寻常金疮药。”林长辞把药膏递给他看,道:“你纳戒中不是有许多药膏么?为何不用?” 温淮没有接,方才赢了比试的笑意全数消失不见,他没有表情的时候,气势总是十分凌厉,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见林长辞往他身后看去,他让开身子,冷冷一哂:“左右不过一道疤,我还受得了。” 这句话让林长辞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斜斜盯他一眼。 大约是平日里太过宽限,才让温淮说话无所顾忌,连师叔要阴阳几句。 温淮直直路过白西棠,又加了一句:“小师叔伤到了手,这段时间还是莫要再下厨的好。师尊,我先走了。”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院子。 林长辞望着他的背影,微微蹙了蹙眉。 …… 温淮离开后就未曾再回来,午膳也不见踪影。 林长辞遣了鹤去寻他,自己则进了深山。 深山云雾缭绕,时常大雾弥天,若非长期住在此处,定会迷失方向。 日头落山后,林长辞才寻齐所需之物。 此山虽然偏远,可也幸好偏远,没有许多猎户与采药人,不少年份大的珍贵药材与灵草未被采去。 第28章 天色黑得很快,他往回走了一半的路,天色已黑透了。山路难行,待到月上柳梢,林长辞才回到前山的院子里。 袖子在山中被树枝勾破了,好在采的灵草皆沉甸甸地束着,没有落下条缕。 这些灵草不算罕见,只是离了生长之土便极易枯萎,若不及时制成药膏,到明早恐会化作几团枯草。 捣药的灵杵等物件皆在鹤的楼中,林长辞便特地走了一趟。 他已很久没有做过配药的活计了,好在记忆还算清楚,饶是如此,依旧用了不少时间,指尖都是药膏的苦涩草木味。 将药膏仔细装进玉瓶中,林长辞起身,大概是在山中行了一下午的路,身体疲倦,略微晕眩了一下。 他靠着墙面缓了缓,本来还在思考去何处找温淮,出了门,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如昨晚一般坐在他窗前的石头上。 今夜月亮很圆,清辉万里,映得温淮侧脸冷淡,漠无表情。 林长辞走过去:“回来了?” 温淮不看他:“嗯。” 嗅到淡淡药膏味,他开口:“师尊才从小师叔那里过来?” 林长辞纠正道:“那是鹤的竹楼。” 温淮微微笑了一下:“有什么区别么?” 他起身,好像觉得很没意思:“我已擦过药了,师尊不必担心。” 玉瓶还未递出去,林长辞怔了怔,问:“擦了什么药?” “自有我的灵丹妙药。” 温淮心不在焉地带过,抱着剑问:“师尊还有什么事么?” 林长辞想了想,还是把药膏递给他:“此药对你的伤会更有用。” 温淮拿过来,随意看了一眼,道:“好。” 二人的对话当真生疏得很,任谁来看都像是不认识的陌生人。但偏偏谁也不想先抽身离开,于是固执地沉默在原地。 过了一会儿,林长辞主动打破沉默道:“今日看你剑术已然大成,心法可有跟上?你之前想学的明光心法学会了么?” 他还记得曾经温淮对这个心法十分执着,努力了很久,效果却总是不甚理想。 闻言,温淮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他开口,有几分酸涩:“师尊,那已是我金丹时的瓶颈了。” 第15章 立春 温淮第一次遇见林长辞,是二十一年前的立春之日。 神机宗年年招收外门弟子,作为修真界大宗之一,它名气极大,长老众多,虽说最后收入宗内的弟子多是修真世家的好苗子,但总有凡人想去碰碰运气。 那年饥荒,许多人家没能度过年关,家中若有天赋好的孩童都送去参加各宗选拔,以求一顿饱饭,来神机宗参加外门选拔的人更是不计其数。 温淮运气好,没花什么功夫就通过了道心考验。 十五岁的少年揣着上山前买的大饼,带着两件满是补丁的衣服,就进了外门。 进去后他才明白,很多时候,如果只听到一个事物好的方面,那它不好的一面定被藏起来了,等着骗他们这样见识粗浅的凡人。 外门的生活枯燥乏味,凡人弟子们每天都在帮长老与内门师兄做事,修炼的事情只学了个皮毛,根本比不过有基础的修真世家弟子。 而在这些弟子里,还有几个人仗着与内门执事有亲戚关系,便十分趾高气扬,常常作威作福。 温淮性子闷,不爱说话,很快便被几个小霸王盯上了。 他们先是抢了温淮的月例,又偷走他的东西,把最重最累的活派给他干。 温淮知晓,如无意外,这几人下届宗门大选是定能选入内门,又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训诫长老在旁,没法硬碰硬。 可他忍了几个月,在被诬蔑偷盗时,还是没忍住,为自己辩驳了几句。 小霸王们的威严岂容一个外门弟子挑战?几人刻意找了个晚归的时候伏击温淮,下手极狠,没想到还是叫人逃了。 少年带着满身的血拼命躲进山中,为了不叫其他人撞见,小霸王们在后面紧紧追着,想把温淮抓回去。 情急之下,温淮慌不择路,也不知道自己跑到哪座山头,撑着一口气冲入一片茂密的竹林。 今晚不能回外门了,否则定然会被他们打死的。 他缓了半天的气,没看到再有人追上来,这才跌坐在地。 跑了许久,晚膳也赶不上了,他此刻又冷又饿,又气又怕,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温淮迷迷糊糊感觉到注视。 他警觉地睁眼,先看到了天边一轮满月,随后目光下移,才注意到自己面前的人。 这人十分年轻,一身青衫,面目俊美清丽,长眉轻蹙,黑发在脑后挽起一个发髻,余下披在肩背上,正负手打量他,像是哪家夜半出游的公子。 温淮往后缩了缩,和他暗红色的眸子对上时,心中空白了一下,立刻执起手边的树枝,挥舞道:“不要过来!” 他认得这样的眼睛,他爹娘就是被有这样眼睛的人杀死的。 魔修怎么会出现在神机宗内?莫非是来追杀他的么? 温淮饿了一天,白着小脸,手脚冻得发僵,依然不肯示弱:“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胆敢擅闯仙宗!” 面前的人凤眸清冷,声音也清冷,如一泓清泉:“此处乃我执掌的卧云山,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第29章 卧云山? 温淮听过这个名字,但饿得有些狠,脑子转不动,好半天才想起,这似乎是某位长老的山头。 “卧云山不是碧虚长老的……”温淮卡了一下,随后睁大眼睛,立刻改口:“弟子驽钝,未能认出长老,请长老恕罪!” 完了,外门的长老和执事们脾气就够大了,他闯了内门长老的山头,岂不是要被马上送去训诫堂受罚再逐出宗门? 他冷汗涔涔,手指收紧,几乎不敢动弹。 “起来。”林长辞声音里听不出生气,只再次问道:“为何闯入此地?” “弟子……弟子……”温淮踌躇了半天,犹豫着要不要说出被人追赶的事情。 还是不说的好,小霸王们背后的执事得罪不起,非亲非故的,碧虚长老也不会为一个小小的外门弟子出头。 温淮打定了主意要当哑巴,林长辞却注意到他衣裳染血,蹙眉问:“你与其他弟子私下斗殴?” 宗内私自斗殴是重罪,会被逐出外门,温淮不想被赶出去。 他本就没有家了,不想再第二次流落街头。 他手忙脚乱地擦擦脸上和手上的血,解释道:“弟子不小心摔了一跤,和其他人无关,绝无斗殴!” 林长辞闻言,淡淡道:“你这小弟子,倒是嘴硬。” 若不嘴硬些,恐怕执事第二天就会来找他麻烦,温淮深深低头:“弟子这便离开,不打扰长老清修。” 他一瘸一拐地往外走了几步,忽然怎么也走不动了,不解地回头:“长老?” 林长辞摇摇头,道:“你知道从哪里出去么?” 到底是个少年人,温淮不愿露怯,硬着头皮道:“知道。” 林长辞没有戳穿他,解了法诀后走在前面,轻声道:“走反了。” 温淮呆了一下,连忙跟上。 他小心翼翼地走在林长辞后面,不敢东张西望,生怕惹得长老不耐。 进山时不觉得,出山才发觉这条路如此漫长,他开始满脑子胡思乱想起来。 好生奇怪的长老,应该说,此人看起来就不像个长老,如此年轻,莫非内门长老皆是这般容貌?可上次主持道心考验的内门长老年纪分明很大。 还是说,这位长老已经得道成仙,因此才十分年轻好看?碧虚长老的脾气也很好,不喜不怒,若是仙人,便说得通了。 夜风拂过竹林,林长辞走在前面,风姿清隽,青衫翻飞,恍若即将羽化登仙。 温淮看看天上的月亮,又看看面前的人,一时有些自惭形秽。 他唐突闯入,长老还亲自引他离开,心中不免难安。 但当二人走到出山的路口时,温淮发现那几个小霸王竟还未离开。原来他们早知此处是卧云山,知道他会被撵出来,专程在这里等他。 温淮下意识停下脚步,却见林长辞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 “谁家的弟子?”林长辞淡淡问。 小霸王的身份在外门威风,但在长老面前可就不够看了,他们当下便行了一礼,恭敬道:“见过长老,我等皆是外门弟子,本不欲叨扰长老,但这个小贼偷了我等财物,逃入此间,这才不得不在外守候。” “我未曾偷盗!”温淮急红了脸,不想在碧虚长老面前留下一个偷盗的印象,辩驳道:“分明是你等诬陷于我,我月例只需攒两月便能买得起那张灵符,何苦去偷?” 林长辞瞥了他们几眼,没有评判对错,只道:“宗门禁止私自斗殴,分管你们的长老是哪位?请他来见我。” 这几人冷汗一下就下来了,就为这么一点小事,内门长老要见训诫长老,现在怎么办? 几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吱声,都不敢去请。 “也罢。”林长辞没有逼迫他们,捏碎了一枚玉诀,很快,一名穿着内门服饰的弟子跑过来,对他行礼道:“师尊,有何要事么?” “请分管外门的长老过来一叙。” 林长辞轻描淡写几句话,打碎了几人的侥幸。 说不说都是同样的结果,内门长老怎会没有办法?是他们太天真了。 几人只得老老实实请了人过来,为避免更重的惩罚,一口咬死温淮偷了财物。 没办法,这小子走了大运,撞上碧虚长老为其主持公道,但碧虚长老又岂会在意一个小小的外门弟子是否犯错不成?只要他们异口同声地认定,温淮就逃不了责罚。 几人对视一眼,目光中皆是对温淮的恨意。 因小事而惊动碧虚长老,训诫长老本就惶恐,对这些整天找事的外门弟子心下不耐,打算草草结案。 温淮长在市井,对他们的面貌何等熟悉,心下寒凉,感觉自己今日在劫难逃。 然而,几人刚一个接一个地说完温淮偷盗的过程,还没等训诫长老做出决定,林长辞就道:“既如此,尔等便以道心起誓,如何?” 道心是修士最重要的约束,若是用它起誓,等于把整个修炼生涯都赌了上去。 听到这个要求,小霸王们瞬间面如土色。 若发誓,修炼一途便到此为止了,他们自认没有多少恒心,能够不动摇地修炼下去;若不发誓,长老会立刻知道他们在撒谎,就再也进不去内门了。 几人沉默了几息,最后,没有一个人起誓。 “看来,真假已分。”林长辞看向训诫长老:“阁下可有异议?” 第30章 训诫长老忙道:“自是没有。” 说着,他对温淮道:“得证清白,还不快多谢碧虚长老!” 这分明只是一件外门发生过无数遍的、微不足道的小事,它澄清得太快,还没等炽烈的训诫鞭打在身上,就还了他清白。 温淮被几人围堵时没哭,流血时没哭,此刻却有种流泪的冲动。 他连忙垂眸,鼻音浓重道:“多谢碧虚长老。” 碧虚长老……他记住了这几个字。 真好听,碧虚冥茫,这就是他的青天了。 …… 这晚过后,温淮回了外门,虽然像从前一样干活,却似隐隐有了庇护。 几个小霸王不敢再动他,听说执事被训诫长老唤去训了一顿,外放出宗,他们也蔫了,生怕再被注意到。 温淮铆足了劲,没日没夜地修炼,就连帮师兄护送东西的路上也不忘练习灵诀,几乎废弃忘食地准备着宗门大比。 他听说过,宗门大比的前三名可以自由选择长老拜师,若是碧虚长老也能来,他是不是可以再见一次那晚月光? 两年后,宗门大比如约而至。 温淮到了擂台边,一抬头,便如愿找到了自己想看的人。 两年不见,林长辞今日穿了宗门统一的长老服饰,蓝色贵气,衬得他温润如玉,矜雅沉稳,尽管面容年轻,依旧威仪俱足。 温淮抓紧时间看了几眼,心中又喜欢,又可惜,若是还能看到碧虚长老穿青衫便好了。 一身青衫的林长辞走在竹林间,衣袂飘飞,仿佛为立春做了最标准的诠释。 那也是他心中月亮升起的地方。 第16章 计较 从回忆里回过神,温淮敛眸,手指不停翻转着玉瓶,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长辞看着他线条锋利的侧脸,再一次意识到,面前的人早已是能独当一面的修士,不再困于一个小小的心法。难怪,对他的问题如此不耐。 “早些休息。” 林长辞没有挽留,拢了拢袖子。 他转过身,听到温淮喊他,声音发涩:“师尊,我这几天一直想问你,为何总对小师叔如此上心?” 林长辞微微有些诧异,还是答了:“他是我师弟,为何不能对师弟上心?” “那么我呢?” 温淮把他转过来,两只手按在他肩膀上,有种忿忿的苦涩:“师尊,我就不是你徒弟了么?” 林长辞觉得他今晚不大对劲,想把他的手拨下来,掰了几下没掰动:“手放下来,好好说话。” 温淮似乎听了他的话,一只手松开肩膀,又立刻捏住他的下颚,强迫他对视:“师尊,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好吗?” 他语气从未这样轻缓过,轻得近乎祈求,动作却如此强势,混乱到分不清哪个才是他真实的想法。 林长辞极不喜欢他这样放诞无礼,硬生生把他的手扯下来,声音变冷:“放肆。” 盯着他暗红色的眸子,温淮扯了一下嘴角,道:“放肆?我让师尊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放肆。” 说着,他把林长辞一步步逼到门边,抬手一撑,将人完全圈禁在臂弯间。 “温淮。”林长辞心里一紧,低喝道:“休要无理取闹。” 他心中恼极,也幸而夜深,其他人都已入睡,才看不见这一唐突冒犯的场景。 温淮道:“我无理取闹?好,好得很。” 他虽然在笑,却好像十分生气,舌尖抵了抵牙齿,牢牢盯着林长辞脸上被掐出来的红痕,目光锐利,似乎燃着火焰。 林长辞的手按在他胸前,推不动又不敢用灵力,怕伤到他。 “你到底学了些什么?”林长辞拧紧了眉:“容澄你计较,师叔你也计较,说话阴阳怪气……莫非你这几年除了修为,别的毫无长进?” 温淮不说话,视线落到他的嘴唇上,喉结滚了滚。 他沉默一会儿,闭了闭眼,道:“师尊,若那时我没有选择拜入你门中,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 十九年前。 宗门大比虽然人数众多,但凭借两年来的努力,温淮一路顺利进了前十,只是在最后一场不巧,抽中了昔日小霸王之一。 那人这两年过得不太称心,眼神阴鸷,把这两年所有不顺意的事都归咎在温淮头上,拼着自己出局也要重创他。 温淮倒在血泊里的时候,眼前一片空白,抖抖索索地抓紧了衣摆。 真疼啊,流落街头时被人撵出城中都没有这么疼。 “要不认输吧。”负责评判输赢的执事劝道:“横竖你已进了前十,稳进内门。” 温淮白着嘴唇,道:“不。” 他用尽全力抬头,见林长辞还坐在那里,看不清是不是在看他,气质矜贵,如永悬不落的月亮。 “继续。” 温淮咬住衣摆,撕下一条布,把伤口草草一包,发狠地咬着牙关从地上爬起来。 那场战斗堪称惨烈,对方被他不要命似的打法震慑。到最后,擂台上已分不清是他的血还是对方的血,血里脚印凌乱,好似刚刚进行了一场生死搏杀。 全场寂静了几息,听到执事宣布他夺得魁首后,温淮再也站不住,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长老们的帖子如漫天飞花投入他的桌案,温淮第一次在神机宗尝到炙手可热的滋味。他再也不是那个任人欺辱的外门弟子,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有女修对他投来爱慕的目光。 第31章 温淮将这些帖子翻了一遍,甚至连副宗主的帖子都递了过来,却没找到来自卧云山的。 兴许是漏了,他有些失落地想。 三天后的拜师大典上,温淮换了新衣,把头发束起。 比起入门时的瘦削,他的个头已经大了一圈,身形笔挺,眉目如剑,阳光洒在胜雪的白衣上,少年郎意气风发得令人目眩神迷。 诸多长老热切地看着他,温淮却盯着坐在他们后面的人瞧。 林长辞坐在那里,没有在看这边,而是抬头与身侧的大徒弟说着什么。 也是,自己只是个外门弟子,两年过去,碧虚长老早该不记得他了。 温淮也不知收敛,尽管心里开始沮丧,还一个劲地盯着林长辞看。 顺着他的目光,其他长老纷纷看向林长辞,暗自可惜,原来这孩子早就选定了师父,跟自己没缘分了。 察觉到其他人的眼神,林长辞转头,和他视线对上。 隔着试剑台,二人对望几息,林长辞终是对温淮招了招手。 那像是个招呼小孩,或是招呼一条小狗的手势,温淮却不知怎的一下振奋起来,大步朝他而去。 “长老。”他兴奋地在林长辞面前站定。 林长辞问:“想做我的弟子?” 温淮的手在背后紧张地捏了捏衣摆,道:“是。此外,弟子还想感谢长老,两年前那晚替我澄清。长老可能忘了,弟子名为温淮,是……” 因为那双暗红的眸子一直凝视他,他十分没出息地结巴了,心里怦怦直跳,最后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完。 “我记得你。”林长辞看出他十分紧张,语气缓和几分:“先前躲进卧云山的小弟子,对么?” “你夺魁那场比试我看过了,当真是英雄出少年。” 温淮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心里飘飘忽忽,不真实地冲晕了头。 林长辞终于问出了他一直想听的那句话:“温淮,你可愿拜入我座下?” 因为太开心了,反倒说不出什么,温淮一个劲地点头,被旁边的师兄们笑也不在意。 他盯着林长辞的脸,心想,他终于也能名正言顺地沐浴月辉之下了。 …… 从回忆里回神,温淮抬眸,记忆中的脸与面前的人重叠在一起。 很多年前,当林长辞第一次出现在他梦里时,他就察觉到自己对师尊似乎抱有不同的情愫。 ——隐约朦胧的,近乎荒谬的想法。 “你后悔入我门下?” 林长辞问他。 “不。”温淮干涩道:“我只恨,恨我不得师尊心意,恨我心胸狭隘,恨我处处计较。” “温淮。”林长辞沉声道:“你在气你自己。” 温淮下意识扶上剑柄,道:“我不气。” 好像这么说了,他就真的不气了。 温淮松开手,站直身体,垂眸道:“今晚是弟子失言,还请师尊不要放在心上,师尊同小师叔亲近也不是弟子能置喙的。” 他把玉瓶轻轻放在石头上,行了一礼后转身。 “弟子区区小伤,用不上,这药便还给小师叔罢。” 竹林轻响几声,就再也看不见他的背影。 林长辞怔了一下,收回目光,捡起玉瓶,独自在温淮坐过的地方坐下。 月光把竹林影子拉得很长,林长辞默然无语,瓶身还有温淮手掌的温度,可他的语气与神色都冷漠到陌生。 温淮究竟在生什么气?他不是个狭隘的人,从来不是。 林长辞不由得想,莫非自己真的忽视太过,才使他如此难过? 可回想温淮的神色,似乎不完全是那么回事。 林长辞说不出在想什么,只觉得心里也沉沉的不好受,叹了口气,把玉瓶收入袖中。 罢了,只是可惜了那些灵草。 竹林又晃动了一下。 他以为温淮回来了,转头,却见另一人踏着月光而来。 这人器宇轩昂,容貌英俊,面庞有些眼熟,一身玄红色服饰十分贵气,头顶用金色发冠束起发髻,似乎身份不凡。 见到他第一面,对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惊叹道:“可是林长老英魂显灵?” “你是何人?”林长辞淡淡问。 这人更惊讶了,没想到林长辞还会说话,当即拱手一拜:“惊扰长老英魂,在下飞焱宗殷怀昭。” 原来是飞焱宗宗主,难怪有些眼熟。 林长辞前世与他远远见过一面,在除魔前各大宗门统一召开的集议上。只不过那时殷怀昭从战场的间隙赶来,煞气逼人,许多人都不敢正眼对视,林长辞和他交换了眼神,没有说过话。 似是也想起那场集议,殷怀昭神色追忆:“我来寻西棠,想不到竟遇见长老亡魂。十年不见,长老面目仍似往昔。” 月光下,林长辞脸色苍白,又是一身白衣,隔着几个人的间距,乍一看的确宛如亡魂。 殷怀昭往后打量几眼,赞叹道:“想不到长老不在人世,竟也住得如此讲究,门口还布了阵法。竹楼实在简朴,既然符箓能烧至地府,不如我为长老烧几些雕梁画栋可好?” 林长辞拧了拧眉,道:“不必。” 殷怀昭为何也能找到此处?听他语气,是来找白西棠,但白西棠应当交代过不须来寻,难道是他自作主张? 第32章 林长辞挪步,想找白西棠问个究竟,殷怀昭见他飘然欲去,怕林长辞当真遁入冥间,再寻不见,便伸手去抓。 “嚓!” 竹林中飞出一片竹叶,擦过殷怀昭的指尖,深深穿透竹门。 何人?竟然能在他没察觉时动手。 殷怀昭立刻警觉起来,面向竹林,低声道:“何方道友,不如出来一见?” 他用了内力,声音传到竹林中,震碎飘落的竹叶。 竹林飒飒,许久无人回应。 第17章 通观 林长辞猜到是谁,摸了摸袖间的暗飞声,道:“不必理他。” 他走回院中,殷怀昭自觉跟了进去,左右打量,啧啧称奇:“阴间之物竟也能与凡间无二,与我想象大有不同。” 又来了个麻烦,林长辞暗叹口气,径直走到鹤的竹楼前,抬手敲了敲门。 鹤正在修炼,早已察觉了他的脚步声,过来把门打开,惊觉林长辞背后出现了一名陌生男子:“公子,这位是?” 殷怀昭非常熟稔地介绍自己道:“在下飞焱宗殷怀昭,敢问阁下生前姓名?” 他显然把鹤也当做了鬼魂,鹤有些迷惑,看了看林长辞。 林长辞直接道:“把西棠请下来。” 白西棠很快出现在竹梯上,见到殷怀昭,他惊诧道:“怀昭?不是让你别来寻我么?” “你早已见到了林长老的英魂?”殷怀昭比他更惊诧,这时才察觉不对劲,用神识一探,问:“……林长老竟是活人?” 毕竟林长辞已逝之事,修真界众所周知。他一开始便下意识将其当做鬼魂,虽然听闻碧虚长老死时魂飞魄散,但若执念极深,残魂聚集也并非没有可能。 那时林长辞被神机宗诸多太上长老一同打为魔修奸细,不知葬在何处,让人惋惜。后来昔日徒弟与旧友们共同为他翻案时,殷怀昭还被请去做见证。他依旧不知林长辞葬在何处,只是见到了为林长辞收敛遗物的丹霄君。 他以为林长辞真的死了,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分明是个活生生的人。 “西棠,这是怎么回事?”他下意识看向白西棠。 白西棠心不在焉道:“师兄不愿让人知晓他还活着,未曾想到你会突然寻来。” 鹤也道:“公子不喜外界叨扰,若殷宗主还望对此事守口如瓶。” 心中震惊来的快去的也快,望了望林长辞,殷怀昭从善如流道:“自然,我此番并非有意扰林长老清净。” 他还没有明白林长辞为何仍活着却对外宣告魂飞魄散,可也默认每个宗门都有自己的秘密,贸然开口没有好处。 殷怀昭向来是个不拘小节的人,暂时抛开此事,对白西棠道:“西棠,我来此有一急事,你走当日,我便将魔修抓了精光,随意一问,竟从他们那里得了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不知诸位可记得九极通观这个名字?” 让一宗之主站在院中说话实在不成样子,鹤主动让开身形,让出廊下的位置,摆了竹桌与四个蒲团。 山中夜晚寒冷,飘飘忽忽下起小雪,鹤放下竹帘,把飞雪隔绝在外。他架起泥炉,煮一壶酒,听几人继续说。 “九极通观?”白西棠惊讶地问:“是那个通天晓地之所?若真有它的消息,魔尊旧部暗地聚集倒是情有可原。我曾听先人云,九极通观每次现世必有大劫将至,莫非……” 九极通观是修真界中最为神秘的存在之一,传说它是一座巨大的宫观,游离于修真界之外,没有定所,也没有出现与消失的规律。若有人得幸遇见,却在它关闭之时没能离开,便会永远留在其中。 数百年前,有人偶然遇见九极通观,专程写了本《九极随录》,记述其中见闻。其中提及,观内之人与常人无异,不知来历,尘缘斩断,于世间仅为过客。 观内最为奇异之景便是无数通天彻地的书柜,谁也不知道这里封存了多少卷尘封往事,但只要付出观中之人所需之物,就可以提问。 可历来进入九极通观的人就少,一只手都能数清,林长辞活了几百年也未做过它的有缘人。 他道:“十余年前魔修横行,人间惨烈,九极通观却未曾出现。” 殷怀昭想了想:“九极通观出于乱世的说法确实不可尽信,但不能不注意。” 据他所言,魔尊旧部们早早听见了风声,但只有一名女修成功逃走了。有人想自爆,好在他在场,没有让魔修自爆成功,统共留下七个活口。 殷怀昭审问了其中几个魔修,又抄了他们的暂住之地,这才得到九极通观即将出世的消息。 他本来想立刻回宗与长老商议,但见逃跑的女修去向与白西棠去向相同,担心白西棠与她遇上,便打算顺便走一趟,把白西棠带回去。 闻言,白西棠皱眉道:“既然如此,我就更不能同你去了。师兄独身在此,我不放心。” 林长辞道:“既是殷宗主专程接你,直去便是。此处有鹤,如何不安?” 白西棠抓住他的衣袖,黯然道:“师兄,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莫非又想舍我而去?” 他思忖了一下,道:“师兄若是实在怕外人叨扰,不如去我族中。我祖籍西南荒里,人烟稀少,又有大乘期长辈坐镇,定叫师兄安全无忧。” 他似乎有些担心太过了,林长辞摇头道:“小题大做,无需麻烦。人的运道自有定数,处处躲避并非长久之道。” 第33章 酒已温好,鹤为他们各自斟了满杯,风雪飘落杯中,倒是有几分诗意。 林长辞见殷怀昭似乎还有话想与白西棠说,便起身道:“失礼了,我已不胜酒力,师弟若是无事,可陪殷宗主再饮几盏。” 说罢,林长辞便回了自己的竹楼。他精神不济,下午又在山中走了一趟,十分疲倦,本想小憩,不想竟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醒来时,没有看到院中舞剑的身影,林长辞怔了一下,随后想起温淮已负气离开了。 他淡淡敛眸,理了理外袍,出门时,雪仍在下。他顿了顿,还是披上了那件带着绒领的披风。 “师兄。” 见他起了,白西棠过来,心情似乎颇好:“怎么不见师侄?” 林长辞不大想让旁人知道他们昨夜的争执,便道:“我命他下山办事了。” 殷怀昭从白西棠背后走出,道:“林长老,我与西棠昨夜已商议好,我先行回宗,不日再来叨扰,告知长老宗内商议结果,如何?” 林长辞微微挑眉,道:“你们宗内之事不必告知于我。” 殷怀昭笑了笑,盯着林长辞问:“为何?长老已不算神机宗之人,不如……来飞焱宗做个挂名客卿,我身为宗主,定然与林长老优待。” 他目光殷切,一错不错地看着林长辞的脸。 林长辞婉拒道:“多谢殷宗主好意,然林某已是散修,不再加入任何宗门。” “没关系,若林长老心意回转,随时可告诉我。” 殷怀昭有些遗憾,随即取出一只信鸽:“这是宗主的专属信鸽,只会飞来找我,林长老且收好。” 他也不顾林长辞愿不愿收,径直放下,信鸽很自觉地飞到檐角上,歪着脑袋往下看。 殷怀昭满意地点点头,随后便与几人告别下山。 又过了几日,他传了飞书,说飞焱宗对魔尊旧部的行踪以及九极通观十分重视,打算遣几名长老专程调查,他这个宗主没法在外逍遥太久,劝白西棠也莫要在山上久待,恐惹人怀疑。 殷怀昭的车架第二日便会抵达山下,白西棠不得不与同林长辞暂时作别,准备明日下山。 他极为不舍,自顾自喝了许多灵酒,还想借着酒劲与林长辞同床夜谈。林长辞见他醉得厉害,怕他明日宿醉,便让鹤扶去休息了。 当晚,夜漏三更,林长辞正在修炼,听到窗棱“咯”地响了一声。 他推开窗,窗外却只见茫茫白雪,不见人影。 林长辞的目光落在石头上飘落的竹叶上,静静等了一会儿,仍没等到人现身。 他淡淡道:“再不出来,我便关窗了。” 话音刚落,一道人影便从窗外跳进来,抖了抖披风,抖落满身风雪。 铺面的寒气吹得林长辞后退半步,蹙眉问:“早不回来,偏生这么晚才回来?” 温淮看了他一眼,抿唇道:“师尊不是跟别人说我下山办事了么?” 他顺手把披风搭在木施上,与林长辞的那件披风挂在一起。 “我若不说,你又打算如何?”林长辞默然了一会儿,道:“天天待在竹林像个什么样子,作野人么?” 温淮卷了林长辞的外袍裹着,坐在暖炉前哼哼唧唧:“当野人也没什么不好,反正师尊不要我。” 林长辞无奈道:“我何时说过不要你了?” 温淮不语,用他的杯子倒了杯茶,一饮而尽,坐了一会儿,等手暖了,便把披风重新围上,好像又要回去竹林当野人。 林长辞心知他还在闹别扭,又看他这几日似乎憔悴不少,头顶沾着竹叶,自己却没察觉,半是好笑,半是心软道:“还走?” 温淮动作一顿,抿唇道:“不走?我住哪儿?” “自是去容澄楼中。”林长辞不解他何出此问。 温淮不高兴地重新坐下:“我没有自己的去处么?早知道就回卧云山,至少那里有我自己的屋子。” 林长辞叹气:“既如此,你待如何?” 温淮意有所指:“卧云山有师尊,林容澄的楼中没有师尊。” 被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林长辞就算一开始没明白,现在也听懂了。他皱起眉毛,想不明白如何养出一个如此无赖的徒弟。 但温淮俨然一副即将去山里当野人的模样,他就算再想呵斥,此刻见人形容可怜,便也无法了,道:“既然如此,只许我屋内打地铺,将就一夜罢了。” 第18章 消息 得了他准许,温淮眼睛一亮,飞快从纳戒中取了枕席被褥,贴着他的床榻侧边底下铺好,还主动吹了灯。 “……” 林长辞怀疑他早就等着自己这句话。 但人既留了下来,不可能再驱逐。温淮已然躺下,林长辞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回到床上继续修炼。 屋内很快响起均匀的呼吸声,林长辞撩开床帐,往地上一看。地铺的人刚脱了外袍便睡着了,连被子还没来得及铺开。 这几日,温淮约莫一直蜷在竹林生闷气,又舍不得走,每天偷偷往篱笆里瞥几眼,希望林长辞来找他。 结果几天过去,林长辞没来,他先沉不住气,眼巴巴地跑到窗外看人睡没睡。 也是这几天他在竹林里蜷得够呛,心思浮沉,这会儿刚被林长辞放进来,顾不得许多,倒头就睡。 林长辞目光不自地落在他脸上,静静看了一会儿。 第34章 温淮睡着后,凌厉的眉目放松许多。他的容貌本就是一等一的俊,眉飞入鬓,高鼻薄唇,如浓墨重彩的丹青,一笔一画都是剑锋。现下松懈下来,毫无攻击性,比平日里乖巧了不知多少,惹着人想摸一摸脑袋。 他头上那枚竹叶还在,林长辞瞥了一眼,终究没忍住,伸手想替他揭下。 他伸出去的手瞬间被紧紧抓住,温淮迟了半拍才睁开眼。 他眼中还残存些许迷糊,表情已习惯性地绷起。 和他对视一眼,林长辞意识到温淮还没有清醒,只是察觉到危险后的本能反应,不由默了默,心想,温淮这几年经历了何等艰难的光景,才会练就这样警觉的性子? 看清他的脸,温淮下意识笑了笑:“师尊,你在啊。” 他的笑容像是蓦然回到少年时,每次看到林长辞那样腼腆可爱,纯粹得没有任何阴霾。 “嗯。”林长辞道:“睡吧,为师守着你。” 他这么说,温淮反倒怔了一下,使劲盯着他看了好多眼,道:“师尊,你知道么?你每次这么说,我就知道我该醒了。” “这不是梦。”林长辞道。 温淮直直地望着他的脸,好像还在梦里,目光迷茫却怀念。 林长辞摸摸他的头:“你梦见过我很多次?” 温淮长长吐出一口气:“是啊。” 他敛眸,睫毛在眼下投出长长的阴影,蹭了蹭林长辞的手:“很多次了,这些年里,师尊笑的模样,不高兴的模样,教授灵诀的模样,又或者是补魂时的模样……我总是能清楚地梦见,我不信师尊真的辞我而去……梦里多真实啊,就像师尊还在看着我。” 他话中之意酸涩可怜,语气却十分平静,好像经历过无数次失望后的释然。 林长辞想,他几次千里迢迢从宗门来,却总遇上林容澄或是白西棠在场,也不再是他膝下最小、最受宠爱的弟子,心中只怕落差得难受。 “我不知道现在是不是亦在做梦。”温淮弯了弯唇,轻声道:“若是梦,也挺好的,师尊还能和我单独说几句话,不叫其他人唤去。” 他闭上眼,握着林长辞的手腕,又睡了过去。 林长辞这才发现,温淮并没有完全清醒,半睡半醒间迷糊倾吐了这些,醒后估计自己也记不得。 像条被害怕抛弃的家犬。 温淮刚进门时,大徒弟曾给林长辞呈过他的生平。 温淮生在一方小城,幼时父母俱死于魔修之手,流落街头几年后遇上饥荒,在进神机宗前过得极不顺遂。 拜入林长辞座下后,虽然嘴上不说,林长辞也能感觉得出来,他十分珍惜卧云山的一切,尤其把自己看得很重,亦师亦父。 这般看来,当年他的死对于温淮定是非常大的打击。 也许他真的该多看顾看顾这名弟子了。 林长辞凝视了半晌他的睡颜,终究由他握着手腕,没有收回。 …… 天亮后,温淮果然对半梦半醒间说的话绝口不提,自觉收起被褥,却没搬回林容澄的楼里。 “我今夜自然还要睡在师尊这里的。”面对林长辞的询问,他神色黯然:“这才一夜,师尊就要赶我走?” 他这副委屈作态让林长辞沉默了好一阵子,他倒是想,可惜就算赶也赶不动,这人得寸便能进尺,绝非三言两语就能打发走,遂道:“好好的床不睡,非要打地铺是个什么道理?” 温淮翘了翘唇角:“师尊可听过,自是此心安处是吾乡?” 言下之意,林容澄的小庙容不下大佛,只有和林长辞待在一处,他才能安心。 “改耍嘴皮子了?”林长辞问。 二人这厢争了几句,白西棠过来敲了敲门。 见二人亲密,他竟也没露出什么别的神色,只倚门笑道:“师兄,我先告辞了,过段时间再来看你与师侄。” 他换回了第一天来时穿的素色衣裳,整个人如清水芙蓉,纯净清隽。 “去吧。”林长辞道。 白西棠行了一礼,便往出了院落,往山道走去。 飞焱宗的马车已经在山下等着了,车夫百无聊赖地等了一会儿,见素衣青年怀抱白兔,衣袂生风,款款而来。 “白公子。”车夫表情登时变得十分殷勤,替白西棠撩开帘子。 登上马车,白西棠往里一扫,发现信中“忙碌不已,无法赶来此地”的殷怀昭竟在里面。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去见师兄?”他懒懒问道。 殷怀昭抬手,设了个隔音结界,看了一眼山上,似乎若有所思:“离开这几日,我遣人专程查过卷宗与命牌,碧虚长老的确已魂飞魄散。” 他眼睛一转,鹰眸瞥向白西棠,之前在林长辞面前的不拘小节褪去,目光带着谨慎和兴味:“这便有意思了,山里的那位究竟是谁?” 白西棠并不意外,摸着兔子道:“是谁重要么?你留的眼线应该也看出了些东西吧。” 殷怀昭挑眉道:“西棠,这些年不是没有过假扮之事,尽管他是最像的一个,但他面上躲在山中避世,私下却引得你和丹霄君纷纷前去,莫非还不够奇怪?” 他敲了敲窗棱,暗示道:“这样故弄玄虚之徒,不如派人清理干净。” 白西棠摇头,缓缓道:“真如何?假又如何?他长着师兄的脸,有师兄的声音,师兄的脾性……这便够了。” 第35章 殷怀昭没听懂,他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声音像是在和怀中的兔子耳语:“只要是我一个人的师兄就好,真与假,不重要。” “搞不懂你。”殷怀昭皱眉看了他几眼,终究把窗棱上的手放下,道:“如此,暂且让他逍遥一些时日,此事我亦不会泄露出去。” 白西棠垂眸一笑,没有再说话。 …… 半月后,鹤从山下集市回来,同时带来一个相当不妙的消息。 林长辞仍活于世这件事最终没有瞒住,从飞焱宗弟子那里陆陆续续传了出去。 因为不确定,所有人都传得语焉不详,神神秘秘,让人知道山中有个“林长辞”,却又不清楚更多,揣测混杂着一两句事实,真真假假,叫人分不清楚,风言风语接踵而来。 鹤下山时,已有许多陌生修士聚集在村落里,或是平平无奇,或是穿着名门大宗的宗服,或是贵气招摇,各色打扮皆有。 林长辞心中一沉,问:“这些人皆为此事而来?” 牵扯到自家公子,鹤面色有几分肃然:“这些人只是先行探路,更重要的人还在后头。” 修士们并不很谨慎,仗着地偏人稀,此处凡人甚少接触修士,也不如何传音,倒是方便他偷听了不少对话。 其中,相当一部分修士认为山中之人假冒林长辞,预备沽名钓誉,他们定要将这假冒之徒揪出山来。另一小拨修士觉得应该先同山中之人打个交道,有了基本了解后再行决断。 但两拨人都没想到的是,他们还没上山,卧云山的弟子就先来了。 他们速度极快,应当是听到消息后便星夜兼程地赶路,跟他们差不多的日子到了附近,没进村落,直接选择了进山。 卧云山来的人不少,待鹤察觉到时,其中几人已经在破温淮的阵法了。 林长辞颇为头疼,他还活着的消息不知是谁有意放出,山下聚集的修士们本就各怀心思,来者不善,座下弟子也来搅这一摊浑水,只怕是再不能安生了。 温淮按住他,道:“师尊,我去同师兄师姐说。” 他推开门出去时,卧云山的众人也渐渐察觉不对。 “布阵的手法好眼熟。”阵外竹林中,一名红衣女子面色怀疑,道:“师姐,你看这符箓像不像小师弟的手笔?” 被她唤作“师姐”的女子穿了件款式类似的水色罗裙,看看符箓,眼中也出现疑惑。 “小师弟的笔迹怎会在此?莫非他比我们早到?” “不应当吧,小师弟先前离宗,不是说出去寻闭关之处修炼么?” “若听见消息赶来也未尝不可能,他定饶不了胆敢假冒师尊之人,只是为何布下防御类型的阵法?” 几人犹在讨论,温淮的身影慢慢从阵中出现。 红衣女子警觉抬头,见到温淮,惊讶道:“小师弟,果真是你在此处?” 第19章 相遇 “三师姐。” 温淮扫了一眼众人,问:“你们都听到了那个消息?” 此次来赴的多是卧云山女弟子,以二师姐杨月水与三师姐若华为首,共来了五人,各个整备齐全,武器在手,俨然一副要掀掉山头的样子。 “这是自然。”若华道:“你何时赶来的?” 温淮往周边一扫,抬手建了个隔音结界,道:“说来话长,此消息恐是有心人放出,不知抱着什么目的。” 若华手里提着剑,她的衣衫鲜红,剑也鲜红,热烈如一团火焰:“不管有何目的,无人有资格假扮师尊。小师弟,你来得比我们早,里面应当也探查过了,你见到那个人了么?” 温淮敛眸,道:“见是见了,只是……” 他吞吞吐吐的模样让其他人觉得颇为奇怪,若华是个急性,立刻问:“只是如何?莫非当真与师尊如此相像,你不忍下手?” 温淮道:“师姐……此事与你想象的,可能不太一样。” 身为二师姐,杨月水比若华沉稳许多,此刻平静道:“你若有话便直说罢,如今在场之人皆是同门,有什么连师兄师姐也不能告知的么?” 她看温淮似乎当真有不能吐露之言,面上神情不变,心下对山中之人越发谨慎怀疑。 碧虚长老天下闻名,从前不是没有遇到过假托他名的西贝货,温淮总会在她们之前将人处理掉。每次听到林长辞的名头时,她们满怀希冀,奢求师尊仍然活着,最终依然失望而归。 次数久了,再多的耐心也会被耗完,若不是新的西贝货闹得修真界满城风雨,她们也不会专程走一遭。 何人能让手段果决冷酷的温淮也不忍下手? “走,我们进山看看。”若华果断道:“看把小师弟迷得神魂颠倒的西贝货究竟是什么样子。” 温淮难得也有纠正别人的时候:“师姐,你用词不大妥当,他并非……” 但几人刚刚走出阵法,便见到了早已守候在外的人。 眼前之人黑袍广袖,袖上绘有流云底纹,眉心一点竖红,面貌熟悉,气息也熟悉,对她们微微一笑。 “鹤师叔?” 若华震惊道:“我等已快十年寻不见您,您怎会在此处?” 自从林长辞去后,鹤悲鸣三日,此后再也没有出现在卧云山过。遍寻不获后,许多弟子猜测他已殉主,随林长辞一同去了,却不想今日能再见到。 第36章 “许久不见了。”鹤拱手作了一揖:“尊主命我来迎几位师侄。” 尊主? 鹤会这么称呼的仅有一人,此刻就算平静如杨月水,也不免心中狂跳,那个不可能的可能重新破水而出。 难道说,山中之人当真是…… 几人没敢深想下去,杨月水勉强压下心中惊动,主动往前迈步,声音有一丝颤抖:“烦请师叔带路。” 鹤领着她们穿过竹林,前方山雾散去,露出一方被翠竹环绕的庭院。 竹篱笆将庭院四下环绕,院中,一人身披深色外袍坐于檐下,垂眸看地上的积雪。他肤色苍白,睫毛纤长,嘴唇没有一点血色,神情如昔,却不是记忆里的样子。 身体的本能反应比脑子更快一步,若华面色震惊,还没说话,眼眶就红了。 多少次的午夜梦回,师尊都如这样端坐在远处,像往昔敦促她们练功般宁静平和。 她下意识攥着师姐的手,杨月水与她对视一眼,眸中俱是不敢置信。 若华开口,怕惊醒一场梦,声音放得很轻:“……师尊?” 林长辞侧头,眸中映出几人倒影。 若华再也忍不住,松开握着杨月水的手,哽咽着翻过竹篱笆,跑到林长辞面前:“师尊!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剩下几人也忍不住了,纷纷红了眼眶,杨月水双眸含泪更质问温淮:“你早知师尊在此,是不是?” 温淮低头,摸了摸鼻子,没敢反驳。 林长辞叹了口气,道:“是为师。” 容貌或许一时难以分辨,气质却是一下就可以分出来的东西。林长辞座下的弟子经过他指点,或多或少都熟悉他的气息,这是旁人做不得假的。 到了这会儿,几人才真正反应过来,师尊没死,面前的师尊是真的,不是她们的梦。不等鹤拉开竹门,她们纷纷跨过竹篱笆,哭着去抱林长辞。有的脆弱些,抱着抱着便开始泣不成声,泪水把林长辞肩头打得湿透。 林长辞一个个地摸了摸头,仿佛又回到最初将她们收为徒弟之时,见几人哭得如此心酸,心里浮起淡淡的愧疚。 这十年他的确清净够了,却累得弟子们满腹伤心。 待哭也哭过,抱也抱过了,顾及林长辞的身体,温淮把人都赶到回廊中,垒了石壁生火,一行人在廊下拥着火堆围坐。 “师尊,你在此处已多久了?” “此处寒冷难捱,天远地偏,为何不告知我们呢?” “师尊,我见你气虚体寒,是不是当年留下的病根?” 众人正七嘴八舌地说着话,面上还有未干的泪痕,门外忽然进来一名提着蒲团的少年。 “师父。”林容澄不过上山吐纳半日,回来便见着这么多人,惊呆了:“你们是何人?” 若华立刻擦了擦眼中泪水,收拾形容,问:“师尊,这位是?” 林长辞对林容澄招招手,唤他过来:“他唤做容澄,是我在山中收养的孩子。容澄,这几位皆是你的师兄师姐。” 林容澄好奇又有些害怕地一一见过,若华还了礼,打量他几眼,道:“既然师尊收下,那我们从今往后便是同门了,我是你三师姐。不过,容澄师弟的模样,倒是和小师弟年幼时颇有几分相似。” 她把话题引到温淮身上,见他神情郁郁,又想起什么,道:“对了,小师弟,你看样子早已知道师尊在此,为何不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把师尊金屋藏娇呢。” 鹤轻咳一声,道:“若华师侄,这个词应当不是这么用的。” 若华却不管,又问:“小师弟前些日子带回来的小姑娘,也是师尊授意?” 见林长辞颔首,她道:“好哇,师尊与小师弟联合起来瞒着我们,莫非小师弟这几年借着除魔的名义往外跑,都是为了见师尊?师姐,枉我们还以为温淮有了心上人,偷偷给他准备嫁妆……” “非也。”林长辞觉得他应该为温淮解释一下:“他也是一月前才遇见为师。” “那便是师尊偏心。” 火堆毕毕剥剥地烧着,雪气融化,人气充盈在这方庭院中,向来清净的院里变得前所未有地温暖。 几人叽叽喳喳地吵着嘴,外面却忽然喧嚷起来。 林长辞凝神去听,但距离有些远,又有竹林与阵法隔开,喧嚷的具体内容实在听不清楚,依稀听见“飞焱宗”、“魔修”、“讨个说法”等词。 几人都注意到这动静,面色不大好看,与师尊重逢本是喜事,但看来有人不想让她们好过。 不须林长辞吩咐,若华便起身道:“师尊,我去看看。” 鹤道:“我同师侄一起。” 二人离开半晌,回来时俱是面色凝重。 鹤面色不豫道:“公子,外边修士在传,昨日最后一批撤出黑水镇的飞焱宗弟子回宗时遭到魔修袭击,许多人认为此事与您有关。” 魔尊旧部出现在边陲小镇,袭击名门大宗的弟子,加上莫名冒出的“碧虚长老”……这几件事出现的时间与地方都极近,被他们串联在一起,似乎也并不是全无道理。 “真是岂有此理。”若华皱眉道:“知道师尊不愿搭理那些人,我拒绝了他们进阵的要求,但他们坚持认为此事与您关系匪浅,想遣几位道友进来谈谈,不知师尊意下如何?” 温淮坐在林长辞旁边,一手扶着剑,转头看向林长辞:“若师尊不愿,我去将他们遣走。” 第37章 丹霄君的名头在这时还算管用。 林长辞皱着眉毛略一思忖,缓缓道:“罢了,请他们进来吧。” 看来今年注定是个多事之秋,林长辞知道,这些人一来,也意味着自己在山里的安稳日子到头了。 他不再是籍籍无名的山中隐士,不管是否愿意,前生本已断掉的许多恩怨情仇再度被“碧虚长老”这个名号联结起来。兜兜转转,还是与魔修脱不开关系,血脉也好,大任也罢,定是天道拦在他面前的劫数。 林长辞抬头,除了眉间淡淡的厌倦,没有别的。 踏入修炼一途,他便做好了历劫的准备,渡得过便渡,渡不过也就罢了,他并不畏惧。 察觉到他微妙的思绪起伏,温淮凑过来,借着袖子的掩盖握住他的手,低声道:“师尊,我在,别担心。” 年轻人总是气血方刚,手心温暖干燥,紧紧地握着,好像要借给他对抗山雨的力量。 温淮以为他在担心么? 护在臂弯下的徒弟长大了,笨拙地试着反过来用自己的羽翼荫庇师尊。 林长辞目光柔和一瞬,反手拍了拍,道:“好。” 第20章 互辩 黑水镇外十余里,溪边。 野草压倒,草身沾染的血迹干得发乌,周围残余着战斗后的痕迹。 飞焱宗的车马团团围在周围,地上歪七八糟倒着的尸首已被全数收殓。 前来主持大局的长老面色哀戚,一面清点人数,一面断续道:“十五、十六、十七……我飞焱宗十七名天骄尽数折损!魔修怎敢如此猖獗?” 这些弟子中,已结丹的不在少数,即便自己开山立宗也是足够了,却因为一次莫名的任务折在这里,尸身面目全非。 见同门如此惨状,弟子们俱是心中戚戚,悲痛道:“这事定与山中那人脱不了干系,镇上人曾说,镇中平和已久。此人素不相识,前脚刚来,后脚镇上便出现了魔修,这其中定然有鬼!” “正是,他甚是可疑,还敢假托碧虚长老名号。” “若是他做局,又怎会耗费精力补魂?”有人提出异议。 长老早已想到此点,冷哼道:“若是他的同伴勾魂,他随即补上,未尝不可天衣无缝。否则天下擅补魂修士何其多,怎么偏生他如此厉害?碧虚长老早已魂飞魄散,他想假托碧虚长老之名,还得看其他人认不认!” 几人谈到这里,俱是愤懑不已。路旁,一辆玄红色的华贵车架在不远处停下。 长老止住话头,朝那方遥遥一拜:“见过宗主。” 弟子紧随他其后行礼,车帘撩开,殷怀昭从其中走下,神情冷肃:“为弟子们收殓了么?” 长老拱手,凄然道:“我宗此次共十七名弟子遇害,尸首俱已在此,请宗主细看。” 殷怀昭弯腰揭开白布,一一扫过白布下面目全毁的弟子们,闭了闭眼,道:“每人拨一笔灵石,用作丧葬,送回各自家乡安息罢。” “是。”长老声音更低,问:“宗主,那山下只差我们未至,是否要派人……?” 殷怀昭摆了摆手,眉间似乎有些倦怠:“暂且不急,等西棠的消息。” 他答应过白西棠,不会泄露山中那名“碧虚长老”的消息,这消息却不知怎么,自己长翅膀飞了出去,还把修真界搅得满城风雨,紧接着便是飞焱宗弟子遇害。 这其中若说没有内鬼,他自己都不信。 好在白西棠没有怀疑他,沉默了半天,独自改道去了黑水镇,说想找找内鬼的踪迹。 殷怀昭给他三天时间,若三天后还没有消息传来,他便自行上山,找那位“碧虚长老”问个明白。 …… 山中。 修真界见过前世林长辞的修士不在少数,识得音容,因而见到如今的林长辞时,被震惊得无以复加。 ——太像了,普天之下找不出第二个这般像碧虚长老的人,难怪卧云山弟子进山后再无声息,连丹霄君也在其身侧。 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经历过一开始的震惊后,修士们纷纷镇定下来,还有心思和林长辞说客套话。 廊下坐不下这么多人,鹤将众人请进竹楼后的小亭内。 林长辞坐了主位,温淮自觉站到他身后,目光寒凉。 若华等人本想一齐站在林长辞后面,以示态度,但她们好几个人,都站过去似乎有些咄咄逼人,最后还是被领着坐到了下首。 修士们落座后,一名灰袍修士拱了拱手,代表其他人道:“在下道元宗齐秀,不知道友如何称呼?” 林长辞瞥了他一眼,眼生的很,应当是后起之秀:“在下林某,一介散修。” “那我便称道友为林兄,如何?”齐秀显然不认他是林长辞本人,仍彬彬有礼道:“齐某接下来要说之事,如有冒犯,还望海涵。” “请讲。”林长辞淡淡道。 齐秀取出一张信纸,纸背有宗门印信,他递给林长辞,道:“飞焱宗弟子惨遭魔修杀害一事,尸首遭到损毁。据我所知,飞焱宗收到丹霄君的手帖,才知黑水镇出现魔修,而丹霄君又是因阁下而写的信,此事与阁下当真无关?” 林长辞道:“无关,镇上魔修乃是魔尊旧部,林某不觉得自己有如此大的本事驱使他们。” 另一名修士等不及齐秀再问,抢着道:“若非你先至黑水镇,怎会引出魔修之事?我虽未见过碧虚长老,却也生活在附近已久,须知魔修在这里已绝迹快十年,怎么偏生这一月中出现两次,次次与你有关,你还有何可辩?” 第38章 “魔修出现,林某前往除魔,有何不可?”林长辞微微挑眉,道:“既然足下一直生活在附近,上次除魔,怎未见足下踪迹?” “我……我那时会友去了,如何能知魔修出世?” 这人心虚,脸色涨红,诺诺几句后声音小了下去。 他虽退下,立刻又有人接着发问道:“林兄还是不要顾左右而言他的好。据我所知,镇上有位姓王的鳏夫,他家中独女在尔等去后第二日便消失不见,这要如何解释?” 他这么一说,旁边人登时窃窃私语,看来修士们皆是有备而来,特地去黑水镇查过。 “消失?我看怕不是尸骨无存,化为己用。” “若真如此,好阴毒的手段,还敢说自己就是碧虚长老,真是道貌岸然。” “连丹霄君也站在他那侧,不知此人用了什么方法迷惑他人,难道山中千年狐狸成精?” 他们交头接耳甚至没有传音,不避林长辞等人的耳目,蔑视态度可见一斑。 温淮皱眉,沉声道:“除魔那日,本君亦在场,怎的只问师尊不问本君?” 他一开口,坐在齐秀下首的紫衣女修便道:“丹霄君的人品我等自然信得过,然此人说话漏洞百出,假冒阁下师尊,丹霄君也要与其为伍?” 她声音娇娇脆脆,煞是好听,一双眼睛流连在温淮脸上,心思呼之欲出。 温淮没有理会她的眼神,站在林长辞背后巍然不动,淡淡扫了一眼众人:“听各位的意思,都是为飞焱宗弟子讨说法而来?” 有个脸嫩的修士不好意思道:“也不全是。” 毕竟不是自家宗门,多数修士们也没有正气凛然到专程为其他宗门鸣不平,主要还是想借着这个机会上山看看山内究竟是何人。 从前见过林长辞的人心中暗惊,眼前之人与碧虚长老容貌几乎一模一样,既会补魂,又兼有魔修血脉,可以说是模仿到了极致。 只是他气虚体弱,肉眼可见的苍白,此处又非冰天雪地,还需要手炉,实在不像个修士。 齐秀问:“阁下到底是谁?” 林长辞还没说话,若华听不下去,抢道:“自然是碧虚长老,我等弟子的师尊。” 齐秀又问:“那为何神机宗内的命牌破碎?” 命牌是身在宗门内的修士必备之物,里面封存了修士一缕命魂真气。命牌封住真气,真气养护命牌,二者相辅相成。 在真气的加持下,命牌坚如磐石,寻常外物无法击碎,林长辞这种级别的便更难碎裂了。 唯有修士身死道消时,真气消散,命牌才会自行裂开,无论如何也无法再拼凑上。 一个修士一生只有一座命牌,因此,宗门确认修士生死常用命牌是否碎裂作为标准。 众人中,一位鬼修插嘴道:“也许食料簿未曾耗尽,故而被阎王爷放回来了。” “魂飞魄散,鬼差都勾不着,何处去见阎王?”紫衣女修嗤笑一声,对林长辞:“你若安安分分待在山中,不花那些腌臜心思,打着碧虚长老的名头,也不会招致我等注意。如此便也罢了,竟还引得丹霄君误入歧途,你……” 温淮冷着脸道:“够了。” 他看起来心生怒气,意欲呵斥,林长辞抬了抬手,止住他的话,对众位修士道:“林某是不是碧虚长老,如今看来,似乎并不重要。既然诸位怀疑我,我自去黑水镇走一遭,若想跟随的,请便。” 他率先起身,弟子们随行在侧,尽管脆弱苍白,步子却很稳,倒真有几分碧虚长老当年的气势。 温淮顺其自然地占了鹤的位置,见廊下又下起细雪,主动为林长辞披上绒领披风,领口悉心系好,不叫寒风灌半分进去。 走在后面的紫衣女修看得一阵牙酸,温淮向来凌厉无情,尤其对待魔修,态度酷烈,她从未见过如此殷勤细致的丹霄君。 为一个假冒的师尊至于做到如此地步么?怕真是鬼蒙了心窍。 一行人乌泱泱地出了庭院,温淮去给林长辞套马车,见状,杨月水特意落后半步,走到林长辞身边,传音道:“师尊,小师弟最听你的话,平日里若有闲暇,不如劝劝小师弟吧。” 林长辞转头看她,奇道:“他怎么了?” 温淮还在给马套着嚼头,似乎察觉什么,往这边望了一眼。 杨月水走过去同他交谈,转移了他的注意力,若华立刻默契接道:“师尊,别看他现在这样正常,你走之后,温淮像条疯狗似的,根本拴不住,这些年是哪里有魔修就往哪里扑,几次都险些死在这上面。” 第21章 抵达 若华还没多告两句状,温淮已结束和二师姐的交谈,朝这边走过来。 “师尊,马车已准备停当。” 他看了三师姐若华一眼,好像并没有听到二人交谈,神色如常。 若华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见他眼底暗含警告,知道他不愿把这些事讲给师尊听,撇了撇嘴,道:“师尊,我扶你上马车。” “我来便是。”温淮皮笑肉不笑道:“这种小事就不劳师姐了。” 若华瞪了他一眼,往前走去找杨月水。 温淮把林长辞扶上马车,正要离开,被林长辞抓住手臂。 他抬头,见林长辞定定地盯着他,道:“你上来,为师有事要与你谈谈。” 第39章 若华的话到底还是被他听进了心里,他自称“为师”,便是拿起了师尊的架子。温淮没有反抗,乖乖跟在林长辞后面上了马车。 车架禹禹前行,帘子放下来,挡住外面的视线。 “你师姐说的可是真的?”林长辞何等敏锐,方才注意到他二人视线交换,便知若华说的他都听到了。 温淮垂着头不回答,他人高马大,头顶几乎抵到马车顶端,有种舒展不开的委屈感。 林长辞把他手拉起来,再次查看他手腕上那条伤痕。 温淮挣了一下,竟没挣脱,林长辞料到他会挣扎,抓得很稳。他拨开温淮手腕的护腕,底下的伤口结痂早已脱落,留下一道蜿蜒的痕迹。 林长辞把他的袖子往上挽,温淮小臂线条结实有力,不过几寸的距离,又多出一道伤痕。这道伤痕时间更久远,淡到只剩下一点影子。 不知锦袍下的身躯有过多少伤痕,新旧交叠,身躯的主人已习以为常。 林长辞眉毛拢起,他分明没有用多大的力气,目光却似炭火般烫人。见他还要往上挽袖子,温淮慌忙抽出手,局促地把袖子放下去,讷讷道:“别看了。” 他把护腕重新扣上,低声道:“全部都愈合了。” 林长辞沉默片刻,问:“温淮,为师的魔修血脉……让你觉得耻辱么?” 温淮蓦地抬眼,否认道:“自然不是。” “那为何不顾自身安危也要将魔修斩草除根?” 这句话让他又低下头去,摩挲着手指骨节,顿了顿才道:“不是斩草除根。” 林长辞耐心问:“那是为何?” 温淮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不安地看了林长辞一眼,低低道:“我以为……师尊可能会在这些人里面,我就去找,找了好多年也没找到。” 他眸子一错不错地盯着林长辞,动作里有几分小心,生怕对方出现一丝不悦的神色。 林长辞被他的想法弄得怔了一下,随后握住他的手,语重心长道:“温淮,将与我有关的消息置于你的安危之前,不是我愿意看到的事情。不论师尊是否还在世,你、你的师姐、师兄乃至卧云山的所有同门好好活着才是正道,知道么?” 温淮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反抓着那只伶仃素白的手。 他的手比林长辞的手大许多,手心贴着手心,也不管林长辞是否察觉出什么。 温淮心想,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让他不去在乎这个人? 车厢中安静下来,外面,修士间的絮语随风传入林长辞耳中。 有人对齐秀道:“此人敢去黑水镇,若非胸有成竹,就定是做好路上逃跑的准备。齐道友,万事多个心眼,我看我等还是要加强防备。” 齐秀似在斟酌,答道:“丹霄君与若华尊者既在,定不会叫人跑了。” 他们的交谈逃不过卧云山弟子的耳朵,若华瞥了瞥那人,重重地哼了一声。 “齐道友此话有理,但也不要说得太满。”紫衣女修的声音响起:“碧虚长老天生剑心,剑道造诣比我等高出不知多少。但此人宁愿同我等去黑水镇走一遭,也不愿召唤他的本命灵剑,不正是心虚?” 鬼修道:“可我听闻碧虚长老的青霜剑下落不明,召唤不来也情有可原。” “灵剑不在,剑魂总在?”紫衣女修道:“我亦用剑,未感受到剑魂。” 修真界许多新起之秀以为林长辞只擅补魂,殊不知在以补魂出名前,他是靠剑道立身的。 有的灵剑自上古遗传而来,封存剑魂;有的灵剑则是被悉心滋养,自己诞生剑魂,林长辞的青霜剑是后者。 温淮撩开帘子,冷冷道:“真与假,到了黑水镇即可辨别,如此心急,疑邻盗斧,莫非诸位道友从不用定力修炼?” 外面的修士没想到他一点面子也不给,神色尴尬,不少人脸色都不大好看,紫衣女修更是一阵红一阵白的。 到了山下,更多修士驻扎在此,听闻林长辞愿去黑水镇走一趟后,纷纷跟了上来。 温淮本有意用马车拖一拖他们,林长辞却道:“飞焱宗毕竟失了弟子,心头悲痛,还是莫要拖延,鹤何在?” 他欲扶着车壁下去,温淮托住他的手臂,道:“我与师尊御剑便是,无需寻鹤。” 二人下了马车,若华等人便围上来,纷纷问:“师尊,怎么了?” “无事。”林长辞道:“御剑赶往黑水镇。” 修士们原本暗地里抱怨,觉得他用马车慢腾腾地前进,是为了给自己下马威,如今见他有几分通情达理,背后的议论倒是收敛不少。 半个时辰后,众人抵达黑水镇。 飞焱宗的人仍在镇上守着,听说林长辞来了,目光中皆有几分敌意。 这个冒充碧虚长老的人引来了魔修,间接害死了同门,怎么还有脸来此? 林长辞一踏入黑水镇,就感受到许多道不太善意的目光。 但他只是淡淡扫了一眼,没有过多致意,被人领着径直往魔修出现的地方去了。 魔修出现在镇上最后一户人家,被杀的十七名弟子皆死在黑水镇外,说明弟子们发现魔修后,顾及镇上凡人性命,主动将魔修引走。不想魔修残暴至此,十七条人命就此交代。 但魔修应该也受了重伤,杀人后没有返回镇上,独自逃走了。 第40章 到了溪边,林长辞远远看见了穿着宗主外袍的殷怀昭。 他五感敏锐,迅速向林长辞这边看了一眼,拱手道:“林长老。” 殷怀昭的态度并不如那晚热络,看来心底果然对他身份有所怀疑。 林长辞亦拱手:“殷宗主。” 他走到殷怀昭旁边,见地上白布盖了数具尸首,问:“宗主节哀,林某此来为自证清白,也是为追查魔修,给诸位一个交代,不知可否一观?” 修士们紧紧看着这边,本想看到殷怀昭与林长辞争锋相对,可殷怀昭只是一叹,淡淡道:“看与不看,有何区别,人已经……” “师兄!” 一道声音忽然打断了他。 林长辞回头,见白西棠跑过来,白皙的脸上满是惊异:“你怎的来了!” 不顾其他人目光,他把林长辞拉到一边,急切传音道:“师兄,这么多修士都盯着你,何苦来呢?” “此事牵扯到我,我自然要来看看。”林长辞道:“这些弟子的魂魄……” “师兄。”白西棠苦涩一笑:“我相信此时与你无关,可你在这里,总会有人想把矛头对准你。弟子们已经不在了,我不希望你再受伤。” 他握着林长辞的肩膀,温声劝道:“同我走吧,旁的不要管了,都交给我。” 温淮脸色微黑,虽听不到二人交谈,依然借着整理绒领,不露声色地把白西棠的手拨下去,道:“小师叔,你担心师尊,师侄亦能理解。可师尊若就这样同你去了,怕不会留下一身骂名?” 白西棠怔了怔,黯然道:“师兄,是我考虑不周。” “无妨,关心则乱。”林长辞安抚道,说着,他走回殷怀昭面前:“殷宗主,林某可以招出贵派弟子的魂魄么?” 殷怀昭把他们几人的神情尽收眼底,颔首道:“请便。” 林长辞蹲下身,揭开白布,死者们的面目触目惊心。他们脸皮几乎全被扯了下来,露出底下的血肉和骨头,嘴巴张开,面目狰狞,像是在吸入什么。 他放出神识,发现这些弟子的魂魄几乎被撕扯殆尽,如同春末飘落的残絮,留下的都是不成片的丝缕。 这也和他来之前想的一样,正是因为无法招魂,其中缘故才会这样不明不白。 “你要做什么?”殷怀昭问:“补魂么?不必试了,我宗已有人试过,弟子们的残魂太少,难以凝聚。” 他的话引起了后面修士的讨论。 “当真补不了么?玉带尊者行踪不定,可惜了。” “依我拙见,玉带尊者来了也极难,这样稀少的残魂要补全,不啻于以魂换魂。若非神魂强大,谁也不敢这么干。” “快看,他真的要补魂!” 修士们在说什么,林长辞没有去听。 他指尖凝聚出淡淡的银光,清和的气息震开,笼罩住十七具尸首。 所有人都感觉耳目一清,紧接着,无数银白魂丝从天上垂下,看不清来处,但其中蕴含的近乎恐怖的神魂之力让修士们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 飞焱宗弟子中,玄宿睁大眼睛地看着天空,心里的震撼难以言喻。 只有最顶级的补魂圣手才能使魂丝显形……上次补魂的前辈一定是这个人! 莫非,他真的是碧虚长老林长辞?! 第22章 剑影 银白光芒中,青年广袖舒卷,表情淡漠,庞大的神识之力从他周身逸出,于阴阳之间列出一道无形的招魂幡。 他凤眸微垂,清冷俊美的面容与地上面目尽毁的尸首产生了极大的反差,二者一正一反,宛如无心无情的神明在悲悯人间。 林长辞信手一点,魂丝翻舞交错,将风中飘絮尽数挽回,细密如水波起伏,又似蒙蒙白雾。 惊骇已不足以形容修士们此刻的心情,他们张口结舌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却无人敢于踏足魂丝所在的寸土尺地,唯有早春的柳叶漫天飘飞,像是林长辞青衣的点缀。 魂丝显形,已无需再纠结他是谁,这般强大的神魂,除了当年的碧虚长老,至今无人可及。 “林长老……竟真的是你?!” 殷怀昭看着魂丝簇拥着的青年,情不自禁喃喃出声。 漫天柳叶中,魂丝织出飘飘忽忽的光晕,死者撕扯得只剩碎片的残魂逐渐凝实,生前面目模糊显露出来。 这样高深的手法,用逆天行事来形容也不为过,难怪天下补魂,无人能出其右。 无数神魂的光辉里,林长辞的侧脸矜贵,庄严,气势逼人。他方才分明是一位苍白病弱的公子,此刻身上的沉疴病气却蓦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重新变回了十年前名动天下的碧虚长老。 齐秀和紫衣女修早已呆立原地,怔怔地看着忽然耀眼起来的人。 温淮也在看。 他定定地凝视着林长辞的身影,青年背影挺直舒展,仿佛能一肩抗下所有风雨的师尊,云淡风轻,不曾改变。 可他又如此瘦弱,病骨支离,犹如一片随时会散去的云。 温淮眨了眨眼,竟有种自己抓不住的错觉。 眼看弟子们的魂魄慢慢补全,已有凡人的轮廓,霎时变故突生! 十七道魂魄中,某个魂魄忽然炸开,一道巨大的黑影出现在魂魄后方,朝林长辞猛扑下来。 魂丝隔开了林长辞和其他人,他身侧三尺内没有任何人,手上亦无武器。 第41章 同黑影比起来,林长辞渺小得像一片柳叶,眼看就要被黑影撕裂。 “师尊!” 温淮目眦尽裂,一个踏步冲上去,瞬间拔剑出鞘。 但他被看不见的墙挡住了。 黑影是一道被封印在魂魄中的鬼物,只要有人招魂,鬼物便会顺势出现激活阵法,将补魂者困在其中。 这是魔修留下的后手。 温淮眸中一厉,长剑挥出,试图强行用灵力劈开阵法。 其他人俱是面色一变,殷怀昭反应极快,与温淮劈向一处,硬生生把阵法劈出一丝裂痕。 “师尊!我来救你!” 若华着急地拔出剑,左右斥退添乱的修士,往裂缝上加力。 身在阵法中心,面对突如其来的巨大鬼物,林长辞面色不变,甚至能继续补魂,右手顺势捏诀。 下一刻,一道巨大剑影凭空斩下。 锋锐的剑魄裹挟着无匹的灵气轰然震开,剑意无处不在,锋芒毕露。青白两色光芒交融,明明灭灭地纵横在阵法的残垣上,衬得其中剑客宛如天人。 ——那把剑影再熟悉不过,它曾取走许多魔修性命,如一柄永远亘立的通天之柱。 魂丝带来的震撼还未散去,修士们几乎无法再说出话来,任何惊讶都那么普通。修士们愣愣地看着半空中的剑影,包括殷怀昭,他脸上的空白难以掩饰,紫衣女修更是失声喊道:“……青霜?!” 绝不会认错,这正是青霜剑,剑身孤瘦锋利,剑柄铭文依稀可辨。 千载白衣酒,一生青女霜。 在这柄斩过无数魔修的剑影下,鬼物顷刻化为尘埃。 只出现了几息,青霜剑影便骤然溃散。 林长辞不堪负荷,手臂因疼痛微微颤抖,待飞焱宗弟子们的魂魄凝成,他的经脉已到了极限。 林长辞垂手,用袖子掩饰住异常,但他才跨出一步,便毫无预兆倒了下去。 “师尊!” 温淮抢在所有人前面接住他,顾不得许多,单膝跪地,取出上次的琼浆抵在他唇边。 但林长辞伤得最严重的并非神魂,而是经脉。他肺腑烧灼,毫无血色的手指挡了挡瓶身,侧头往旁边咳嗽起来。 他咳得十分剧烈,近乎撕心裂肺,手巾染上一抹惹眼的红色,闭着眼睛,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 “师兄!”白西棠急得眼睛都红了,挤过来攥着他的衣袖道:“你怎么样!” 仿佛被他这一声惊醒,其他修士登时围上来,神色急切,变得亲热极了,七嘴八舌地喊着。 “碧虚长老!真是碧虚长老!” “林长老!毋须担心,我等接替你补魂!” “师尊,师尊!” 他们的声音里夹杂着卧云山弟子的呼喊,人多口杂,愈发混乱成一团。 不过其他人的着急也无济于事,温淮紧抿着唇,灵力平稳渡入林长辞经脉内,同时用拇指强行顶开林长辞的牙关,抵在上颚,给他喂了几口琼浆。 经过这么多次传功,温淮已经熟练地把握住了灵力的度,确保林长辞不会太难受,又能缓慢修复枯竭的经脉。 他喂完药后,卧云山的弟子们总算挤了进来,将林长辞围住,防止有人浑水摸鱼下黑手。 林长辞意识已濒临模糊,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也顾不上责备温淮的放肆,唇边不停溢出鲜血,把脖子和领口染成一片暗红。 强行召唤剑影的后果巨大,林长辞这次的身体比任何时候都要糟糕。 越是探查,温淮心中越是沉重,手臂在林长辞膝下一抄,不管其他人的目光,径直把人打横抱起,御剑回了镇上。 客栈都还开着,温淮匆忙选了一间,没来得及付银子,直奔最好的天字号房。店家惊讶了一瞬,正要追上去讨要,紧跟在后的杨月水等人随手帮他补上:“不用找了,你家所有的天字号房我都包了。” 也不等店家答应,几人就追了上去,见温淮将人小心地放在床上,点起暖炉,又去了不少灵石布下聚灵阵。 若华紧张地问:“师尊怎么样了?需要什么药材?我把纳戒中里面的全部拿出来你自己挑!” 她们毕竟才与林长辞相认,虽见林长辞虚弱,也未曾想过虚弱到如此境界,看温淮神色,心中不免悬了起来。 “不必,师姐帮我护法便好。” 温淮短促地说了一句,脱了鞋履爬上床,盘坐在林长辞身后,手心贴着他的脊背,将灵力平稳渡入。 林长辞身体过虚,虚不受补,暂时不需要灵丹妙药,需缓慢而细致的修复。 这一修复,便是一天一夜,到第二日夕阳下山时,屋内灵力收敛一空,温淮再度睁开眼睛。 碧虚长老魂飞魄散竟能死而复生,何等离奇,天下人皆闻所未闻。 昨日补魂后,修士们谁也不肯先离开,追着温淮回了镇中,把镇里客栈包了个圆。若华等人深谙防备的重要性,一直守在屋外,除了鹤以外,不允许任何人来见,连殷怀昭和白西棠也没有放进来。毕竟旁人有许多,师尊却只有一个。 见他睁眼,若华问:“师尊如何了?” 温淮眼底有一份疲惫,但神情松缓下来:“师尊无事,须得静心修养。” 他取出一枚丹药,就着温茶送入林长辞口中,扶他睡下,才轻手轻脚从床上下来。 第42章 神识在附近转了一遭,清点镇上修士的数量后,温淮脸色变冷,对若华道:“师姐可有记下昨日上山的修士名册?” “你要……”若华皱了皱眉,但想到那些修士的态度,道:“待回了宗门,我整理一份,定叫他们付出代价。” 身为林长辞的弟子,她们有资格一一上门,替师尊讨个公道。 杨月水劝道:“莫要冲动,冤家宜解不宜结……” “师姐。”若华气道:“难道我卧云山就该吃这个哑巴亏?” “自然不是。”杨月水压低声音:“我看还是先行记下,以后秘境遇见再说不迟。” 若华无言了一瞬,比起公然踢馆,下黑手莫不是更可怕?究竟是谁要结冤家? 师姐果然还是师姐。 在卧云山守住的寂静之外,修士们并不平静。 真正的碧虚长老被他们寻衅,错解,还因此受了重伤,令人心头惶惶。 林长老前世补魂无数,功德赫赫,他们却如神机宗长老般是非不分,日后传出此事,定为天下所耻笑。 想到这里,众人既尴尬不已,又万分懊悔,脸上火辣辣地疼,恨不能用袖子遮着面目,好叫旁人不要认出自己。 可他们送去赔罪的礼品都被卧云山弟子们拒之门外,也不知林长老本人如何做想,他们是没脸再往人家跟前凑了。 修士们的想法,林长辞并不知情。擅自动用剑影的代价分外难熬,他用神识内视经脉,发现似乎已有几处绷裂,但被人修复了起来,勉强维持着灵气运转。 待林长辞真正清醒时,外头正是黎明,温淮在旁边守着,察觉到他的动静,给他递了一杯温茶。 递到手边,似乎想到林长辞十分虚弱,茶杯又收回去,他把林长辞扶起来,靠在自己肩上,一点一点喂了他几口。 “师尊,感觉好些了么?”他低低问。 林长辞喝了茶,才感觉满口血腥味,便用茶水漱了漱口,哑声道:“外面如何了?” “那些人还在。”温淮道:“有许多人送了赔礼,我没有收。” 林长辞颔首,道:“飞焱宗弟子魂魄呢?” 温淮默了默,不顾他身上疼痛,忽然将他抱入怀中,力道大得仿佛要将他捏碎。 林长辞诧异问:“怎么?还是散了么?” “师尊。”温淮深吸一口气,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闷闷道:“你为什么总是问别人,不问问你自己?” 他抬头,眸中通红,布满血丝:“昨日若非我知晓你经脉枯竭,灵力一缓再缓,换个人来,经脉便将尽废……师尊,为何你总是把别人放在自己之前呢?” 天渐渐亮了,镇上的人声熙攘起来,不知是百姓的,还是修士们的,时而几声鸟鸣,喧喧闹闹,让人感觉还在人间。 “跟我回宗。” 这次,温淮没有再用商量的口吻,语气坚定得不容拒绝。 林长辞望着天边曙色,静默了许久。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温淮并不着急,屏息等候。 良久,林长辞终于轻声道:“好。” 第23章 回宗 既决定了回宗,黑水镇剩余之事便交由飞焱宗自行处理。 林长辞在客栈内休养了五日,修士们便等了五日。 每天都有人偷偷地私下询问卧云山弟子,可林长辞始终没有露面,让修士们愈发难安。 为表诚意,不少人送来了修补神魂的丹药,可统统被卧云山弟子原路送回。 即便殷怀昭亲自来送,依旧没见到林长辞。师尊因着飞焱宗的事情受伤,以若月为首的卧云山弟子十分强硬,这般软硬不吃的态度让修士——尤其是散修心中惴惴,又等了几天,没等来拜见的机会,竟听见林长辞即将回神机宗的消息。 回宗?联想到神机宗这几年的变故,众人心思立刻活络起来。 林长辞之死是修真界近百年来也能数得上号的冤案,尽管他的徒弟与旧友花了数年为他翻案,该清算之人多已付出代价,不少人仍想看林长辞会怎样抉择。 回去复仇?亦或大度原谅? 当年陷害他的长老不少已不在原位,有几位甚至已经陨落。修士们虽然面上不说,但这几位的陨落和哪些人有关,他们都心知肚明。 林长辞会寻仍然存活的那几位报复么? 没有人给他们答案,也不妨碍修士们把幸灾乐祸的目光投向神机宗。 林长辞遣弟子与殷怀昭作别后,先行回了山中收拾细软。 “师尊,你且歇下,我来收拾。” 温淮知道他经脉仍隐隐作痛,半点不要他动手,总归在这里住过一些时日,知晓哪些东西可以带走。 杨月水与若华怕林长辞操劳,拉扯连着撒娇,把他劝去廊下烤火谈天。 温淮一边听着院中的闲谈,一边与鹤在屋内飞快收拾,收到方角柜时,见屉中放着一个眼熟的玉瓶。 这不是吵架那晚林长辞从白西棠那里拿来的么?为何收在此处? 温淮想也不想,正要放到一边,鹤替林长辞折叠外袍,见此道:“不若一并带上,公子为制此药,很是费了一番功夫。” 温淮顿了一下,问:“……这是师尊自己做的?” 鹤点头:“公子去山中采了一下午的药,回来时袖子还割破了,我浣洗时瞧见,提了一嘴,才知缘由。” 第43章 温淮重新握住玉瓶,手指收紧,那上面仿佛还有林长辞的温度。 淡淡的青草香隔着玉瓶也能闻到,它不是各种灵石药粉堆砌出的馨香,只是林长辞亲自采下的,最质朴的草木碾出的气味。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温淮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拔下塞子,珍惜地剜了一点,细细涂在疤痕处。 那里的伤早已愈合,不合时宜涂上的药没有任何作用,清清冷冷,就像他错过的那份心意。 “……” 温淮忽然很后悔,那晚对林长辞说了伤人的话。 小窗外,林长辞的声音平静如昔,其实他这些年过得甚是清贫,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收拾,回山只不过为了带上林容澄。 过了许久,连鹤都收拾好三人的衣物了,温淮才从林长辞屋中出来,垂眸道:“师尊,一切收好了。” 林长辞颔首:“既如此,待容澄准备齐当便离山。” 从认识林长辞开始,林容澄就在山中生活,骤然听到离山的事情,还有些不习惯。但他见新来的师姐师兄们与林长辞言辞熟络,便知自己的想法并不重要。 他固然可以留在山中,但这样便和林长辞天各一方,倒不如一同离开,去往新的天地。 做好决定后,林容澄心下失落,离开山中,师父就不是他一个人的师父了。 准确来说,自从温淮出现,师父就再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师父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林容澄想,如果他能勤加修炼,变得像师姐师兄,像温淮那样厉害,师父一定会多看他一眼。 …… 三天后,林长辞从山中启程。 殷怀昭仍在善后,白西棠独自离开了他,谈及自己许久未回宗,想与林长辞同行一程。 他带了殷怀昭的赔礼,并说自己在黑水镇收了个徒弟,正好回宗记入弟子名册。 白西棠这样说了,林长辞自然没有理由拒绝,但他把人带来时,林长辞才发现这名弟子竟是初至黑水镇时为他们引路的少年——李寻仙。 “这孩子根骨虽寻常,卜算却极为厉害,我不忍见明珠蒙尘,便收下了。”白西棠笑吟吟道。 李寻仙坐在马车里,没想到当日路过的书生居然有这么大的身份,难得有些拘谨:“林长……林师伯?寻仙上次见师伯,便知师伯不是常人,今日果然成了同宗!之前多有失礼之处,还望师伯见谅则个。” 林长辞颔首道:“不妨事。” 李寻仙闻言立刻傻笑道:“没想到过我一介凡人也有进仙宗大门的机遇!嘿嘿,兄嫂都说仙宗可好了……师父,仙宗的饭管饱么?规矩不会很多吧?” 白西棠笑道:“自是管饱的,我的山中无甚规矩,你饱餐后努力修炼便是。” 他们说说笑笑,颇为融洽。温淮坐在林长辞身边,看得眉毛微挑,心道小师叔收个徒弟甚好,转移了注意力,便不会多缠着师尊……他早先怎么没想到这个办法? 顾虑着林长辞身体不好,李寻仙又是凡人,几人没有御剑,租了几辆马车,不管其他人如何做想,气定神闲地往神机宗去。 他们赶路前,林长辞要回神机宗的消息便传遍了修真界。 黑水镇发生的事令天下震惊,谁也未曾想过,闹得满城风雨的西贝货竟是正主。 修士们荒唐的围剿险些再将人害死第二次,事情戏剧性得让人不敢置信。 不同于他们在路上的闲情逸致,若华与杨月水等人没有耽搁事日,带着林容澄先行回宗,安排各项事宜。 春风又绿春草之时,林长辞的车架终于抵达神机宗。 宗主早听说了这个消息,不敢怠慢,早早就派了长老前往宗门迎接,自己则前往议事殿,不知与太上长老们说了什么。 当年的事他亦有旁观,林长辞此番回来,若要计较,他难辞其咎。 神机宗。 林长辞撩开车帘,往外看去。 许多年了,宗门景象如旧,千年松柏下,书着“神机宗”几个大字的恢弘牌楼高高亘立,四柱七楼威严壮观,琉璃瓦反射着锃亮日光,斗拱高耸,檐角如飞,字迹清晰鲜亮,仿佛不曾被岁月改变分毫。 牌楼后,层翠相迎,鸾鸟鸣唱,铺着无数汉白玉石板的上山路层层叠叠,百十余人立于阶梯下,长老拱手静候,弟子恭敬长揖。 这样的阵仗只有宗主云游归来才会出现,仅有过寥寥几次。 林长辞正要下去,温淮拉住他的手,瞥了一眼外面,道:“不必出去。” 宗主服软示弱的棋子而已,其中肩负重要事务的长老不过一手之数,也敢派来敷衍? 他堵在前面不放人,林长辞心知温淮不是倨傲骄狂之人,定然有自己的考量,便歇了下去的心思,隔着车帘对长老们颔首回应。 扫了一眼窗外,白西棠微微一哂,见有人看向这边,立刻换回礼貌笑意。 显然,他难得与温淮站在统一战线,对宗主并不诚心的示好嗤之以鼻。 李寻仙自小经历了不少人情冷暖,察觉氛围有异,当下眼观鼻耳观心,暗地想,看来修真界内部亦有人情往来,机锋斗法,和他想象的并不一样。 车架从牌楼下进了神机宗,弟子齐声迎候:“恭迎长老回宗。” 林长辞淡淡应了,见这些弟子中没有卧云山的人,心中略有疑惑。 第44章 过了宗门,白西棠和他分开,林长辞的马车往卧云山去,沿路若遇长老弟子,皆垂手迎候。 他们显然受过吩咐,立于原地目送他的车架离开,无人敢轻慢半分。 待马车行至卧云山山门,林长辞终于明白,为何先前宗门等候之人中没有他的弟子。 卧云山弟子皆穿入门时的宗服,神情肃穆,整整齐齐候在山门前,好像才拜入他门下那天。 林长辞的车架甫一出现,所有人单膝跪地,高喊道:“恭迎师尊!” 这些声音里,有振奋,有激动,也有哽咽。 为这一天,他们等了太久太久,终于等回了曾经荫庇他们的人。 车帘从里面掀开,林长辞在卧云山弟子们含笑带泪的目光中下了马车,温淮给他系上披风,陪他走到同门面前。 林长辞的脚步停住,为首之人抬头,本不想让师尊看到懦弱的一面,依然忍不住酸了鼻子:“师尊,您回来了。” 他是拜入林长辞门下的第一位弟子,也是陪伴林长辞最久的弟子。 林长辞扶了扶,温声道:“起来说话。” 温淮主动松开手,往大师兄徐凤箫身后而去,站到了自己该站的位置。 徐凤箫、杨月水、若华……卧云山弟子按辈分站位,个个既哭又笑,悲中有喜,目光隔了十年的岁月,落在林长辞脸上。 白驹苍狗,岁月须臾。 仿佛只是一瞬间,他的徒弟们就长大成大人了。 林长辞也看着他们,半晌,眼眶微红,什么也没说,轻轻叹息一声。 徐凤箫顺从地被他扶起,看着他苍白消瘦的面庞,不争气地再次落下泪来:“师尊,您在外面受苦了。” 若华牵着婉菁来见礼,许是有了灵气滋养,小姑娘长大了一些,眉目更为动人,对他行了一礼:“恭迎师祖。” 林长辞摸摸她的头,再次看向诸位弟子。比起十年前的稚气,他们显然成长了许多,虽然带泪,气质依然沉稳干练,已经到能出师的地步了。 在众人的陪伴下,林长辞去了主殿,听他们细说十年间发生的事。 “师尊,我现在可是执剑堂的长老了。”徐凤箫擦擦眼泪道。 林长辞心有不解,道:“你等还未出师,怎会担任要职?” 听到他的问题,若华破涕为笑,道:“师尊,你可不知道你的弟子有多能耐。” 原来,林长辞去后,卧云山弟子们心中悲痛,对今后如何行事也产生了许多分歧。 待为林长辞守孝半年,恸哭够了,杨月水等人召集所有弟子,在主殿争论了几天几夜,最后决定不离开宗门,化悲愤为力量,努力修炼,攻占神机宗长老之位。 翻案后,宗主本就理亏,又有其他宗门虎视眈眈,只得默许他们依出师后的宗规行事。 如今,卧云山的弟子多半有一职半权,在掌门面前也能说得上话,与其他峰弟子大不相同,几乎半个宗的职位上都是自己人。 “师尊,今天的卧云山与以前可不一样了。” 说到这里,若华笑道:“您的弟子羽翼已丰,从今往后,就让我们来护师尊吧。” 第24章 落花 卧云山弟子皆在主殿内围着林长辞热热闹闹说话,宗主十分煞风景地遣人过来,请林长辞移步主峰叙话。 林长辞一路舟车劳顿,又有诸多弟子叙旧,温淮便主动请缨。 杨月水担心他不够周全,二人一同去了主峰,余下弟子继续陪着林长辞说话。 这十年神机宗发生了数不清的事,但弟子们说得最多的还是关于卧云山的。 比如若华如何一跃成为尊者,比如徐凤箫如何选上他们这辈的第一位主峰长老,再比如温淮没事就去寻魔修的麻烦,顺带搜刮了不少珍宝,山上藏珍阁若有好东西,常是他添的。 只有一点令师兄师姐们摇头,温淮总是不拿自己的伤当回事,也不爱用好药,独来独往的,他们想摁住他涂药都找不到人。 林长辞道:“我见他用药铺张无度,莫非身上灵药并非你们所赠?” 闻言,弟子们面面相觑,若华道:“我等经常在宗内,哪有什么灵丹妙药。纵得琬琰之膏,甜雪之味,也不敢铺张取用。” 林长辞若有所思,温淮在他面前谎称是师兄师姐赠药,莫非是不想让他觉得浪费? 弟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地说了大半天,居然就说到了日头落山。 见林长辞眼底微有倦意,徐凤箫细心道:“好了,师尊已陪我们说着这么久的话,也该乏了,师弟师妹若还有什么话明日再叙罢。师尊,扫花庭已打扫出来,我扶您去安歇。” 扫花庭是林长辞昔日居所,取自“闲与仙人扫落花”之意,庭前檐下紫花如瀑,常年盛开。每年花谢时,浅紫花瓣纷扬而下,铺满瑶阶,如一场大雪。 如今已近春末,紫花落了些,在池塘里载沉载浮,锦鲤于花下相戏。 就算他离去多年,庭中一草一木依然被照顾得很好。 “师尊,你且歇着,我去煮茶。” 徐凤箫去了侧边的小厨房,看着阔别数年的庭院,林长辞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岁月好像被封存在这一方庭院里,永不流逝,等着它的主人再次归来。 斜阳从远山落下,天色慢慢变成墨蓝。神机宗群山中,星星点点的灯火依次亮起,连缀成一片星河,是边陲小镇所没有的繁盛。 第45章 林长辞回庭院不久,温淮的气息便出现在庭院外。 他卸了护腕,应当是回居所换了套衣裳,穿得随意不少,雪青色圆领袍轻飘柔滑,外面罩了一层烟纱,衬得他如玉如英,身形挺拔。 卧云山有阵法相护,四季常青,廊下还有林长辞开山时用剑意刻下的诗。 满室天香仙子家,一琴一剑一杯茶。 羽衣常带烟霞色,不染人间桃李花。 温淮驻足门口欣赏了一会儿,踱着步子进了内室。 林长辞坐在向北的轩窗前,檀木的窗门连着床榻,开了一半,可以直接从榻上出去。外面是一方雕花窄台,凭栏观山景再合适不过。 薄榻上放了一张小桌,没点蜡烛,四处夜明珠与灯火照得透亮。 温淮刚进来,徐凤箫便提着茶壶进来,温和道:“小师弟办完事了?宗主怎么说?” 林长辞也转头看他,温淮嗤笑一声,道:“他能怎么说?我和二师姐都去,已足够给他面子。” “别站着说话,来坐。” 徐凤箫一边招呼,一边给两人斟了茶水,点上熏香后,又去厨房端出了一小碟茶点。 茶点面上撒了薄薄一层茶粉,气味清甜,配上淡茶甜而不腻。 “这可是今年的新茶。”徐凤箫笑道:“好多长老都指名要,幸好丹桂师妹在灵茶园供职,将采下的第一批匀了些过来。” 林长辞抿了一口,颔首道:“确实不错。” 徐凤箫本想沏好茶便离开,让师尊清净一番,可几人喝着茶又不免说起话来,不知不觉月上柳梢。 温淮瞟了眼天色,道:“师兄,今日我离开主峰前,宗主托我提醒你,莫要忘了执剑堂新一批的弟子名册。” 徐凤箫温和道:“无妨,待茶点用完,我再去不迟。” 茶点本就小巧精致,数量不多,是他特意为师尊所做。这么多年过去,不知师尊有无忘记他的手艺。 他才说完不久,忽然瞥见盘中空空,发现温淮已不解风情地全部吃完了。 温淮慢条斯理地用手巾擦去嘴角碎屑,抬眼看着他笑了一笑:“师兄,茶点已用完。” 怎么觉得小师弟在赶人? 徐凤箫挑了一下眉毛,从厨房中又端出一盘:“好在我多做了些,小师弟若喜欢,不妨再吃几个。” 看着多出的茶点,温淮沉默几息,道:“夜里容易积食,我出去走走。” 徐凤箫本就是戏他一戏,见他退步,便笑道:“罢了,不逗你了。师尊,今日叨扰已久,弟子先行告退。” 二人一同离开,身影渐渐消失在扫花庭外。 今夜有月,月辉清清冷冷洒下,更显庭院深而寂寥,只影孤独。 林长辞披上大氅,在庭中散了会步,回到内室时,见小桌上的茶点被收拾起来,多出的茶盏也洗好安放。 温淮立在门前,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不是出去走走么?”林长辞问。 温淮道:“师兄想多说说话,我还是不要在旁打扰的好。” “那怎么又回来了?” “为师尊运功。”温淮简短道:“虽然回宗,师尊仍须继续温养,时日长久方见效果。” 林长辞的经脉可以说是八花九裂,就连凡人也没有这般糟糕。也亏得温淮足够耐心,每晚林长辞睡去,他便渡入灵力,日日温养,缓慢修复着濒临破裂的经脉。 夜间风凉,林长辞进屋后,温淮便把轩窗尽数关上,吹了窗边的灯笼,道:“师尊,来吧。” 烛光里,他的面目半明半暗,眼神比平时柔和几分。 床铺的被褥是弟子们昨日新换的,染着浅淡的草木清味,听说林长辞身体虚弱,徐凤箫等人前几天还赶造了地龙。 二人褪去外袍,盘坐在床铺上,温淮替他运了一会儿功,见他眼皮沉沉,神情倦乏,道:“师尊不若就寝,待我运完功,天色定已大亮。” 这一路二人皆是这样过来的,林长辞没有推拒,很快阖上双眼。 卧云山灵气浓郁不少,倒不必专程设下聚灵阵。 安神香中,一夜无梦,他睡得比以往还要深些,醒来耳目清明。 晨光从帘外透入,林长辞眼睫微颤,随后睁开眼,感觉有人贴在自己身后。 他微微转头,见温淮不知什么时候也躺了下来,似乎正在酣梦,一手还贴在他背上,习惯性地渡着灵气。 林长辞眸子微垂,想到温淮一路不曾休息,白日防备着路上的各种危险,夜晚给他传渡灵气,即便有闲暇,也只闭目养神一会儿,从未松懈下来。 是该让他好好休息一阵子了,林长辞心中软了软,正要起身,忽觉一道剑柄隔着二人,心里奇怪。 温淮睡觉怎会佩剑? 剑柄戳着后腰,坚硬如铁,让他有些不舒服。 林长辞转过身去,待看清“剑柄”究竟是何物后,脸色一黑。 温淮睡觉本就警觉,这样大的动作幅度,不需叫也醒了,眼中残存一瞬睡意,很快就清醒过来。 见林长辞黑着脸,他愣了一下,正要起身,察觉不对,立刻坐起来,借着衣袖挡了挡。 “剑柄”擦着林长辞的腰际过去,沉甸得很,林长辞方才的心软消失得无影无踪,道:“清醒了?” 温淮面色尴尬:“醒了。” 第46章 他目光闪烁几下,不等林长辞再度开口,便顾左右而言他道:“弟子……弟子这就去为师尊准备早膳。” 说罢,他匆匆下了床,几乎是落荒而逃。 因着这一段插曲,用早膳时,二人分外沉默。 谁也没有说破温淮有意无意的轻薄,只是林长辞一想到此事,到底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避免了和他目光相接。 早膳后,为怕留着惹林长辞的眼,温淮没敢多待,寻了借口暂时离去。 他刚走,林容澄便来了。 他来找林长辞指点功法,卧云山极大,弟子又四处结庐而居,各种小路栈道层出不穷,他迷了好一会儿的路才找了上来。 “师父,你的山头好大,我差点找不到你。” 林容澄捧着功法,孤零零地进了庭院,看着有几分可怜。 他瞥见林长辞面前还有另一个茶杯,杯中茶水犹有热气,问:“对了,师父,我今早醒来便没见到贺先生,他去哪里了?” 林长辞道:“多半是去探望婉菁了,你在山麓住得可好?” 林容澄低头,慢慢道:“自是好的,师兄师姐都待我很好,很亲热,但是……” 说到这里,他声音愈发小了:“离开师父,总有些不习惯……师父离我好远,从前没有这么远的。” 林长辞想了想,道:“我庭中还有几间厢房,你若想住,自去收拾出来,同你徐师兄说一声便是。” 闻言,林容澄眼前一亮,道:“真的么?” 林长辞摸摸他的头:“待我挑个吉日,将你记入名册中,你便正式成为卧云山弟子,如何?” 林容澄眼睛亮了起来,点头道:“好。” 第25章 杂事 蹭了蹭林长辞的手心,林容澄乖巧地低头笑笑。 他没有告诉林长辞的是,他分明从未来过,看到扫花庭的一瞬间竟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很多年前曾经来过一般。 里面的陈设与所想无二,连廊下紫花也不例外……奇怪的熟悉感。 林容澄想,或许此处与边陲山中的庭院布局相似,才如此眼熟吧。 他没花多久就把自己的衣物收拾好了,挑了庭中一间向阳的厢房,勤快地打扫后搬进扫花庭,还与林长辞一起用了午膳。 下午,林容澄在庭院中练习功法时,林长辞看着簿子挑起了吉日。 这次入门仪式不光是林容澄,还有婉菁,宗内会派人来给他们量体裁衣,做几套衣裳,还要赶制两人的玉牌,日子不能选的太近。 白云漫野,微风和畅,他坐在檐下看了一会儿,便听见温淮的脚步声。 林长辞抬眸,见温淮一脸的若无其事,似乎已经将晨间的尴尬抛在脑后。 他一进庭中便看到少年练习功法的身影,忍不住“啧”了一声。 “师尊。” 温淮跨过门槛,怀抱几枝开得正好的桃花。 阳光下,他外层的烟纱罩衫碎光粼粼,透出里层若隐若现的淡紫,圆领袍十分轻软,桃花衬着紫衣,愈发英气俊逸。 他随手把花插在白瓷瓶中,上下打量着林容澄的动作,勾唇道:“纸上谈兵怕是只能学个皮毛,师弟既然有心进学,不如与我实战一番,如何?” 林容澄放下功法,撇嘴道:“你我修为差距如此大,怎么实战?” 少年还佩着林长辞给他打的那柄过家家似的轻剑,十分轻巧,但在温淮面前显然不够看。 “我不用剑。”温淮往旁边一瞥,折了根竹枝,道:“多说无益,来。” 林容澄心中不情不愿,却见林长辞对他颔首,只得拔出自己的轻剑,站到温淮对面。 甫一开打,这场战斗便已注定毫无悬念。 温淮的打斗经验都是生死之间磨砺出来,不知比他丰富多少,没有花招,一招一式端的是雷厉风行,势如破竹。 尽管手中的是一杆比拇指还细多少的竹枝,温淮依旧轻松胜出。 他扬了扬眉,丝毫不谦逊地笑了笑,道:“承让了,师弟?” 林容澄知道,他就是想趁机压压自己的气焰,心中十分不服,暗自决定明晨天不亮就起来练剑,早日超越他,叫他再也笑不出来。 两人的剑法路数相同,高下分得十分明显,林容澄鼓着脸走到林长辞身边,低声道:“师父,让你失望了。” 林长辞摸摸他的头,勉励道:“剑术有进步。” 他身体不好,并未如何教过林容澄剑法,今日这番比试显露出的水平已属不错,想来多半是鹤私下教授。 “那我呢?师尊。” 温淮扔下竹枝,坐到林长辞另一边,心情不错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他袖子扫过,林长辞手指下意识地收回,淡淡道:“剑意尚可,气势有些过于凶猛。” “根本不是拆招,是仗势欺人。”林容澄趁机道。 温淮从鼻腔里溢出一声哼笑,也没有反驳,道:“不服再来?” 林容澄躲到林长辞身后去,二人又斗了几句嘴,便被其他同门的探望打断了。 林长辞回宗的这段时间里,徒弟们来得非常勤快,虽偶有波折,但日子总体还算平静。 期间,宗主又派人请了他一次,念在回宗已有数日,林长辞去了主峰。 宗主比以前苍老了些,尽管心里已经想好说辞,见到林长辞本人时,依旧笑得不太自然。或许因为温淮全程在旁,他没有多说什么,只嘱咐林长辞好好休养。 第47章 林长辞淡淡应了,亦没有多说。 开启断魂塔需经过宗主许可,当初他被那些长老锁进塔时,宗主只敢暗地点头,从未在他面前露面。 如今见此人形容枯槁,看到他目光复杂,想来多半已生心魔,飞升无望。不过,这也是宗主自讨苦吃。 见过这一面后,林长辞再也没去过主峰,也谢绝了当年参与过断魂塔之事的长老拜访。 白西棠像以前一样,不时会来看看他,有次受托来带了殷怀昭的请求。 ——为那日黑水镇补魂一事,殷怀昭想当面同他赔礼。 殷怀昭毕竟是飞焱宗宗主,林长辞思忖再三,还是答应了。 拜山前,殷怀昭先去与神机宗主见了面,晚些时候才来见林长辞。 “抱歉,林长老,黑水镇之事花的时日有些久。” 他戴了一顶紫金冠,发髻梳得十分整齐,玄红宗服外加了一件氅衣,领口滚了金边,像是特地打扮过:“先前质疑林长老身份,属实迫不得已。殷某见识粗浅,重生之事闻所未闻,故而错认长老身份,还望长老海涵,勿要介怀。” 他拱了拱手,言辞诚恳。 林长辞本也没有在意,便道:“殷宗主言重了,不过小事,已经过去了。” 他的态度宛如水过无痕,没有留下丝毫痕迹,殷怀昭心中有些淡淡的失落,道:“我此番来,主要是为先前承诺。” 他取出一枚玉蝶,玉蝶作展翅欲飞之状,玉色沁润,半新不旧,蝶翅边缘还有划痕。 “蒙林长老与其他道友不辞辛苦,为敝宗弟子补魂后,敝宗长老得到亡魂指引,从地下挖出整整一箱此物。”殷怀昭指着玉蝶道:“其中大半箱在见光后化为齑粉,剩下不足十枚。” 玉蝶看着普通,林长辞用神识一探,却感觉其中似有浩瀚烟海,飘飘渺渺,如入无物。 魔尊旧部在黑水镇寻找九极通观的线索,不知玉蝶是否与之相关。 接下来,殷怀昭的话果然验证了他的猜想:“得到玉蝶后,敝宗长老潜心研究半月,终是在一本古籍上寻到相关记述,确定此乃九极通观之物。” 林长辞放下玉蝶,接过他递来的誊抄本,上面有一句话被红批圈出。 “及至暮夏,五星倾移。蝶起如云,郁然直来。云中传箫鼓之音,人马之响,则通观可见。” 看这句话的意思,玉蝶恐怕是九极通观故意留下的线索。 林长辞蹙眉,九极通观只在乱世出现的传闻终究阴翳不去,盘桓在心头。 “玉蝶多半是信物。”殷怀昭道:“离暮夏尚有月余,我会令宗内长老继续寻找九极通观其他线索。” 林长辞道:“九极通观之事不小,可需要卧云山协助?” “不必,林长老保重身体便是,无需参与到此事之中。”殷怀昭道。 见林长辞神色稍有疑惑,他笑了笑,道:“殷某此来只是想说……我的承诺依然有效。” 他目光灼灼,静静看着林长辞。 二人安静几息,林长辞没有说话,殷怀昭敛眸,道:“宗内还有要事,殷某先告辞了。” …… 又过了不久,到林长辞选定的吉日,外出办事的弟子们都回来了。 卧云山好久没有办过正式的入门仪式,若华等人暗底里操办着给林长辞的接风宴,各处亭台回廊都装上红绸灯笼,增添几分过年似的喜气。 入门仪式当天,白西棠领着李寻仙前来观礼。 李寻仙换了宗服,身形虽依旧瘦小,神色却舒展许多,祛除了刚出小镇的拘谨。 少年人坐不住,又是第一次来卧云山。好不容易等到仪式结束,他就开始到处乱跑,见到熟悉的人还招了招手:“小草妹妹!” 他对婉菁道:“你也来仙宗学艺了?太好了,镇上叔伯还以为你被魔修抓去了呢。” 婉菁看到他稍显意外,打量过他身上的服饰,细声细气纠正道:“师兄,我如今不叫小草,师祖已为我改名婉菁。” 李寻仙愣了愣,念叨了几次,道:“好听!师祖真有文采,对了小……婉菁妹妹,你是如何进来仙宗的?你娘呢?一道来了么?” 闻言,婉菁神色黯淡一瞬,很快又打起精神,指着不远处一名黑袍广袖的俊秀男子道:“我娘在那呢,你瞧。” 李寻仙顺着她的指向望去,怔道:“……啊?” 二人在这厢说着悄悄话,那边,林容澄换上了卧云山统一的弟子服饰。 外袍带着细闪的银白,竹纹隐于袖间,底下绘制了普通阵法,内袍柔软细腻,腰带由流光缎制成,十分贴合少年的身形。 林容澄换好后,再系一条绛红发带,眉间神采飞扬,贵气得像王孙公子。 “容澄师弟穿这一身果然好看。”若华夸道。 按照门规,师兄师姐们都要向新入门的弟子送上同门礼,连温淮也遵守门规,送了本剑法。林容澄从小到大还未曾收到过这么多东西,高兴得脸红扑扑的,藏不住笑意。因他唇红齿白,容貌清秀,这副模样煞是可爱。 他一高兴,心思难免不在修炼上,小孩子喜欢热闹是天性。 杨月水瞧了出来,左右入门仪式已经结束,便提议道:“我同门难得全部聚首,师尊也多年未归。过几日,宗外城里会打太平醮,听说还有游湖灯会,不若一起去看看?” 第48章 第26章 端午 许多宗门山脚都有城镇,这些城镇默认受宗门庇护,与宗门算是同气连枝。 其中生活有凡人,散修,也有等待宗门下次开宗选拔的年轻修士。 神机宗群山连绵,宗门所在的山头离凡人的前朝都城相去不远,脚下城镇也沾了些光,城中八街九陌,碧瓦朱甍,街景十分繁华。因宵禁不严,晚上还常有夜市,引来不少文人骚客进城游赏。 这几日恰逢端午休沐,神机宗亦有不少弟子下山游玩,卧云山众人混在他们其中倒不显奇怪。 山下没有寒暑不侵的阵法,天气热了许多,叫林容澄等修为尚浅的弟子有些不大适应,还好鹤早为他准备了轻薄衣裳。 白西棠笑道:“还是鹤细心,我这徒儿忘记人间暑热,傻傻的穿了好几层,不知现下换好没有。” 他正说着,李寻仙便从山路那边远远跑来,额上出了一层薄汗。 他毫不在意地擦了擦,与长辈们打完招呼后,转头称赞道:“婉菁师妹,你今日打扮得真好看。” 婉菁发间戴了朵漂亮的石榴发梳,榴花如火,娇艳明媚,几天不见,她好似又美了几分。 得到称赞,她低头笑笑,道:“都是师父帮我打扮的。” 若华虽然平时风风火火,来去咋呼,但是个极好的师父,不仅手把手引导着婉菁炼成道心,还总给她打扮得漂亮鲜妍,叫谁看了都喜欢。 “女儿节怎能不簪花?” 若华笑着说,见鹤在旁,故意晃了晃手中另一枚石榴花发梳,打趣道:“鹤师叔……不对,是婉菁娘亲,你也要簪一朵么?” 鹤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若华拉着杨月水笑得前仰后合。 执剑堂事务繁多,徐凤箫没来,几人在前面笑闹,林长辞和温淮走在后面。 担心日头太毒,温淮特地带了柄纸伞,此时撑开,替林长辞遮了不少阳光。 林长辞道:“还未三伏,日头如何毒了?” 温淮道:“师尊体弱,还是小心为好。” 他顺手给林长辞理了理外衫,林长辞今日的衣裳是若华等女弟子请绣娘做的,竹青色外衫配玉色绦带,清雅淡然,颇有夏日的清凉感。 “虽说修士不讲究穿着,但师尊毕竟是长老,怎能不添新衣?” 若华振振有词,林长辞拗不过她,便随她去了。 温淮穿了件银朱色交领袍,走在旁边倒是相称。他对衣裳并不很讲究,什么颜色都有,幸好人俊,穿出来还不错。 “等会儿会有很多人,尤其是夜里灯会。”他低声对林长辞道:“若是分散,师尊记得吹暗飞声。” 林长辞抬了抬眼,道:“城中多是凡人,不必如此紧张。” 待经过盘查进入城中,到处是车马之声,人声鼎沸,街上飘着酒气与艾草熏制的味道。 李寻仙奇道:“修士也怕生病么?” 林容澄道:“不是,大师兄说过,城中生活的多是凡人,还嘱咐我要遵从习俗。” “那我们是不是也要点艾草熏一熏?”李寻仙问:“我很怕生病的,每次都好难受。” 婉菁直接拉住鹤道:“娘亲,我们熏艾草么?” 鹤想了想,买了一把艾草,点着后似模似样地给他们熏了几下。 白西棠多看了婉菁几眼,落后两步,悄声问林长辞道:“师兄,这小姑娘便是镇上的魔修血脉?” 林长辞颔首,他又问:“既然已成道心,应当不受魔修业障影响,识得本相,为何依然唤鹤为娘亲?” 林长辞道:“她娘亲去得早,多半是执念。” 白西棠若有所思地看着前面,婉菁拉着鹤的袖子,步伐活泼,鬓边坠子一摇一晃。 混入人流后,街上熙攘又拥挤,几人走得不快。 若华好久没有像模像样地玩过了,与杨月水去逛布庄。三个少年少女正是好奇心重的时候,又同是边陲来的,什么都想看一看。鹤与白西棠看着他们,走走停停,还会买些零嘴,不像师徒,像是和睦的兄长与弟妹。 温淮趁机拉着林长辞走在最后,偶尔说上几句,仿佛二人单独出来游玩一般。 “师尊,你看此剑如何?” 他们停在铁匠铺边,温淮顺手拿起一柄串着铜钱的小剑,林长辞看了一眼,道:“成色尚可,但剑意未开,应当是打的玩具。” 他问:“你想要?” 鹤为林容澄几人买了些新玩意,若是温淮眼馋也能理解。他幼时颠沛流离,上山又日日修炼,少有玩心。 林长辞看向温淮,他却把剑放下,无声笑了笑,道:“只是想起,师尊从前给我打的那一把剑了。” …… 十几年前,拜入林长辞座下后,温淮如愿过上了几乎每日都能见到师尊的日子。 除了每日晨课外,林长辞对弟子可以说颇为放养,课业也轻,但若错开晨课,再想单独见他对温淮来说不太容易。 一切的转变来自于一柄剑。 他攒了几个月的灵石,打算为自己买一把好剑,却在半道被人骗去。等他好不容易找到那人踪迹时,灵石已全部被那人换了酒,什么也没有了。 温淮虽教训了他一顿,想到自己念了许久的剑落空了,心中浑浑噩噩,委屈得不行。 那么多的灵石,若要从头攒起,又得省吃俭用攒上几月。马上就要过冬了,他本欲给自己添件过冬的衣裳,不曾想仍然要受冻。 第49章 他越想越难过,回到山中,竟也没看见林长辞从前面路过。 “发生了何事?”林长辞把他叫住。 听到熟悉的声音,温淮惊慌抬眼,忙行了一礼,强撑道:“无事,师尊。” “过来。”林长辞又对他招手。 温淮不想叫他担心,拖着步子走到他面前,试图在脸上挤出一丝笑意。 林长辞却看也不看他的笑脸,取出手巾,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用手巾仔细为他擦去脸颊的泪。 温淮伸手一摸,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哭了,满脸泪痕。 他急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深觉丢脸,吸吸鼻子道:“多谢师尊。” 看他模样顺眼了一些,林长辞再问:“为何伤心?” 温淮嘴唇动了动,本不想叫他操心,但一触及林长辞的目光,不知怎么,委屈得酸了鼻子,哽咽着把事情全说了。 约莫是他边走边哭的样子实在可怜,林长辞摸了摸他的头,道:“此事无需再管,我自会告诉训诫堂长老。” 头顶的掌心十分温暖,带着尊长的关切,温淮从未被这样安抚过,呆了片刻,忽然有些渴求林长辞能一直看着自己。 要是他能遇到师尊再早一点就好了……过往的冬天就不会那么冷。 林长辞本是去主峰办事,没有丢下他,带他一起去办完事回来,温淮心里已平复得七七八八,大着胆子问:“……师尊,能帮弟子挑一柄剑堂的剑吗?” 林长辞面色淡淡,道:“都差不多,你自己看着挑就行。” 他没有说好与不好,温淮心里立刻沮丧起来,乖巧道:“是。” 回去后,温淮连练功的心思都提不起来,倒头便睡,以为睡着了就不会再想,可醒后,他横想竖想,还是沮丧。 他怎么能冒然奢求呢?师尊本就事务繁杂,他沐浴到月光便罢了,竟还试图让月亮只照耀自己。 从那以后,连续几天晨课,他都没敢抬头看林长辞,怕再看到那张脸,滋生出许多不切实际的妄想。 ——但一个月后,他收到了一柄新剑。 这柄剑从他妄想的那个人手中递出,剑身精光熠熠,寒铁为骨,摧金断玉,握在手里有股逼人的寒气。 这不是外门弟子挥舞的玩具,是一柄真正开了剑意,能杀人见血的剑。 “剑堂的剑多是贩卖给外门弟子,并没有十分出色的剑意。” 林长辞道:“你既入我门下,便合该给你锻造一把,不知是否趁手?” 温淮喉头滚了滚,看着林长辞的脸没说出话。 他以为师尊早就忘记这件小事了,就像当初他以为师尊早就忘记他是谁。 可林长辞没有忘,从来没有忘。 温淮握紧了手中的剑,这是他收到的第一柄剑,也是唯一一柄。 “自是趁手的。” 他笑了笑,努力压住声音里的哽咽:“师尊……” 林长辞问:“嗯?” 温淮不说话,把剑佩在腰间。 然后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紧紧抱住了他的月光。 …… 想起旧事,难免黯然几分。 但这黯然来得快,去得也快,在林长辞察觉之前,温淮便整理好了情绪,道:“师姐进了酒楼,我们也去吧。” 只要林长辞在他身边就好,怎敢奢望更多? 温淮垂眸,用手臂隔开其他人,以免挤到林长辞,二人去了城中最好的酒楼。 正是晌午,一楼座无虚席,还有说书先生从屏风后出来,看势头即将开始说书。 林长辞与温淮上了二楼雅座,若华等人已选好了位置,几个少年少女兴高采烈地交流着今日见闻,就等两人落座。 “师尊,这家酒楼的菖蒲酒很不错,方才进来我便定了一壶,你要尝尝么?”若华问。 她爱酒,尤其是好酒,没等林长辞点头,便倒了半盏。 菖蒲酒性温,喝一点也无妨。林长辞端起酒盏,浅浅抿了一口,淡色的唇上沾着酒水,柔软湿润。 温淮视线落在上面,喉结上下滚了滚,怕被其他人注意,借着饮酒挡住异样的神色。 这时,底下的说书人一拍醒木,开场白道:“众所周知,碧虚长老几月前回了神机宗!” 若华等人怔了一下,没想到话头突然引到林长辞身上。 说书人继续道:“看诸位客官的神情,应当都知道碧虚长老罢?今日端午,我便说个碧虚长老斩恶蛟的故事!” 第27章 看灯 说书人讲得抑扬顿挫,口若悬河。 “……那蛟龙怎一个可怖了得!碧虚长老却毫无惧色,喝道:大胆妖兽,接我一剑!言毕,碧虚长老拔剑便斩!蛟龙犹在笑他不自量力,不料龙角竟被斩下半边……” 底下听众们听得兴致勃勃,并未察觉真正的碧虚长老就在他们头顶雅座。 林容澄撇嘴道:“师父只是面冷,才不会如此轻狂。” 若华赞同地点头,白西棠却笑道:“那是没见过你师父轻狂的时候。” 他笑吟吟地看了一眼林长辞,见他没有阻止的意思,便道:“几百年前,师兄刚出师时,可比这狂多了,曾一剑挑翻了一个宗门。” 时过境迁,林长辞数百年前的过往也只有白西棠这样的旧友才知道了。 弟子们好奇地看向白西棠,连温淮也放下酒杯,听他不紧不慢地讲道:“师兄本来路过一个镇子,恰逢镇中有喜事,被留下来吃酒,但酒还没吃到,新娘子就半道被人抢了。抢的人是附近宗门的掌门之子,欺男霸女惯了,没人管得了。师兄听说后,酒也不吃了,提剑就去了那个宗门。” 第50章 李寻仙听得张大了嘴:“可是,一个宗门得多少人啊,林师伯怎么打得过?” 他看向林长辞,青年端着酒杯的手清瘦细长,不像剑客,更像属于文士的手。 白西棠继续道:“你师伯剑法可比我厉害多了,养出如此纨绔的后代,这宗门不过是一方土霸王,哪里有什么底蕴?师兄只用了三剑,一剑斩开宗门牌匾,一剑削平掌门居,最后一剑的剑气把那纨绔掀翻在地,没人敢上来阻拦,连他掌门爹都缩在后面尿了裤子。” 温淮听得出了神,侧头凝视着身边的师尊。林长辞神色平静淡然,似乎白西棠口里的不是他,而是一个毫不相识的陌生人。 温淮头一回体会到“君生我未生”的滋味,师尊当年的意气飞扬的样子,是再不能见了。 “后来呢?” 林容澄听得眼神晶亮,没想过自家师父还有这样出头的时候。 “纨绔把新娘子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还被逼着在镇民面前发誓,若再行恶,便天雷轰顶。”白西棠摊摊手:“再后来就没了,几百年过去,那个小宗早就不在了,山头的草都比你们年龄还大呢。” 林容澄听得咂舌:“师父,你原先竟如此厉害。” 林长辞道:“是你师叔夸大了。” “才不是呢。”若华笑道:“原先以为我算是同门中的异类,如今一看,倒是承了师尊昔年的脾气。” 她笑嘻嘻的,林长辞也不好再解释什么,又喝了口菖蒲酒。 几人在酒楼待到傍晚才离开,此时城中人越发多起来。 商贾戏子、游侠镖师……三教九流都出现在街头,有替人写信的,有卖艺碎大石的,还有和尚撑了个摊子抽签算命。 “和尚也会算卦批命?”李寻仙看稀奇,在他摊前停步,问:“这个怎么抽?” 和尚面善,笑着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非也,小施主,贫僧不会批命,只是代友人看一会儿摊子。” 他给李寻仙解释道:“若需算命,请从此筒抽出一签,再于画册寻到签上之数,即可解签。” 左右闲着无事,几人在摊前停下脚步,给了铜板,各自抽了一签。 李寻仙拿着签和婉菁道:“婉菁师妹,你抽到的数是多少?” 婉菁看了看,道:“叁拾。” 李寻仙眼睛一亮,道:“叁拾,和我的生辰一样欸,婉菁师妹,把这支签换给我好不好?” 和尚招呼道:“各人抽到便是各人的,怎么能换?” 李寻仙才不管他,换过之后,勤快地给其他人翻起画册:“我看看,婉菁师妹的是树下睡觉,应当是大树底下好乘凉?我的是飞蛾停在烛台上,容澄师弟的是燕子,师伯是……嗯?师伯的怎么是一张红纸?” 若华凑过去看了看,挑眉道:“和尚,这里头怎么还有红纸,莫非是漏了画?你既不会批命,也不会解签,难道想骗我等的钱?” 和尚并不动气,笑着看了她一眼,道:“施主,此摊非我所有,签也非我代抽,如何骗钱?” “那这红纸怎么说?”若华道:“师尊,我帮你重新抽一签。” 说着,她又抽了一根,翻开看看,这次寓意倒是极好,是个如意。 “这还差不多。”若华扬眉。 温淮也抽了一签,画上是一只鸟在照着镜子。 杨月水道:“孤芳自赏?” 若华问:“难道不该是孔雀开屏?” “……” 温淮拧眉,争辩道:“这鸟尾巴分明垂着,哪里开了屏?” “我看不尽然。”白西棠微微一笑,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林长辞。 李寻仙问:“师父,你不抽么?” 白西棠摇头,道:“龙舟已经下水了,现在再不过去,待会只能御剑在空中看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几人加快了脚步往河边去,但路上人实在太多,摩肩接踵,很快便走散了。 林长辞走在人群中,放眼看不见熟悉的面孔,正想去寻,手腕被紧紧拉住。 “师尊。” 温淮钻到他身边,以身为墙,却不敢过分逾越,将他半护在怀中:“此处拥挤,先退出来为好。” 林长辞被他护着离开人群,站在短巷口前,四处看看,依然没找到卧云山的人,唯有用神识探查,才能感觉到林容澄和鹤相隔不远。 他放下心,对温淮道:“你师姐惯是爱玩,多半已经到河边了。” 河边早已人山人海,龙舟与河灯飘浮在河面,随水相逐,星星点点,宛如星河倒悬。 不论是修士亦或凡人,手上多提着花灯,神色欢欣,互相交谈着,口音各有不同。檀香、脂粉味和艾香融合在一起,人群熙攘。 “听说这条河放灯极为灵验,我师兄便是这样成功找到道侣的。” “可是今年求姻缘的人也太多了,不如求点别的吧。” “是么?那我要想想写点什么……” 路人闲谈入耳,本该立刻抛于脑后,却让温淮心里一动。 他四处张望了一下,发现不远处立了灯树,挂满明灯,似乎有人正在贩卖,便松开林长辞的手道:“我去买两盏花灯,师尊在此稍等片刻。” 林长辞颔首,没有多想,独自立于柳树下,打量着周围的人群。 河边除了陆续扶老携幼看龙舟的民众外,还有许多青年男女聚在一起,神色甜蜜地一起放着灯。女修打扮得美丽动人,男修衣服干净整洁,一表人才,一看便是道侣或好事将近。 第51章 林长辞已在人群里找到了鹤与婉菁的气息,却久久没感觉到白西棠的。 这时,旁边忽然有个女修轻声问:“请问……前辈可是碧虚长老?” 她的声音藏着说不出的惊讶,林长辞转头,见一名年轻女修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 女修面容清秀婉丽,正值妙龄,头上发饰像兔耳朵般可爱,有股熟悉的气息,约莫是神机宗某个小弟子。 看清林长辞的面容,女修捂了捂嘴,发出小小的惊呼:“竟然真的是您!弟子失礼了,方才弟子见丹霄君在买灯,以为他独自来游玩,正想相邀同游,却未想到长老也在。” 林长辞道:“无需多礼。” 女修害羞地低头,道:“是,因着好久不见丹霄君,故而唐突……还请长老勿怪。” 说着,女修往温淮离开的方向看去,头顶兔耳朵晃了晃,甚是乖巧可人。 见她的动作,林长辞心里有几分奇怪,问:“你二人相识?” 女修红了双颊,羞怯道:“弟子认识丹霄君……丹霄君多半已记不得弟子了。” 她手指紧张地搅了搅衣摆,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不知今晚,弟子可否邀请丹霄君一起放灯?” 林长辞本回答,她可以直接问温淮本人,不必问自己,但瞥见旁边的青年男女时,突然明白了。 女修定是看见温淮与他同来,以为这样的日子里,温淮也要向他尽孝。若是贸然提出放灯或许惹得林长辞不喜,因此先来征求他的意见。 林长辞有一瞬恍惚。 此时他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温淮已不是孩子了,他有自己的际遇和友人,不该再黏在他身后,永远做他山中的小弟子。 今日在此处赏灯的人中,除去家人,侠侣,友人,亦有师徒,却无一人如温淮这般大了还跟在他身边的。 女修有些紧张地看着他,林长辞微微垂眸,想起那日早晨无意造成的尴尬。 温淮正是气血方刚的年纪,也该寻一位道侣了。 他淡淡道:“等他回来,你告诉他便是。” “那长老……”女修有些不好意思。 林长辞道:“你在这里等他即可,若他问起,便说我去寻友人,叫他不必担心。” 说罢,林长辞转身,独自离开了河边。 …… 待温淮回来时,柳树下原本的人不见了,林长辞的位置上站了一位女修。 女修看着他甜甜一笑,含羞带怯,温淮愣了一下。 远远隔着河岸灯火,青年男女的背影如神仙眷侣,温淮提着灯,不知同女修说了什么,女修指了指小桥,二人一起走了上去。 灯火阑珊处,竹青色外衫的青年最后往这边看了一眼,身影隐没在夜色中。 第28章 困怀 “你确定他往这边来了?” 下了桥,走到放灯的地方时,温淮皱起眉毛。 他停住脚步,冷冷看向女修道:“你最好说实话。” 温淮眉目本就凌厉,面无表情的时候更是凛若冰霜,眼神犹为慑人。 女修被他看得大气不敢出,咬着下唇,试图嘴硬:“碧虚长老的确是往这边来了,去寻友人也是长老亲口所说……我绝无谎话。” 她头顶的兔耳发饰动了动,有点害怕地看着温淮。 温淮冷笑一声,道:“撒谎成精。” 说罢,他看也不看女修一眼,捏了个诀,追着林长辞的气息而去。 …… 林长辞独自走在夜色里。 他逆着人流,面色淡漠,同周围欢欣前去看灯的人们格格不入。 耳畔的欢声笑语好像和他无关似的,一道隔世的亡魂透过他的眼睛,淡淡俯视着人间烟火。 今夜星辰璀璨,有月无风,是个晴夜。 林长辞望了望月亮。 他忘了数百年前第一次踏进这座城的模样,也忘了前世只身走过这座城多少次。他总是提着剑走在桥巷交纵的路上,桨声灯影、烟霭金粉随夜风散去,难以牵绊他分毫。 独独今夜,莫名有些寂寥。 许是菖蒲酒的后劲上来了,林长辞有些倦意,脚步放慢,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条道上。 他应该是最熟悉这座城的人之一,此刻却也放纵自己不辨方向,从心所欲地走着。 温淮的脾气虽不好接近,但待人接物不错,不知今夜放过灯后,会不会同女修一起在城中逛逛? 林长辞一面想着,一面不经意瞥向前方,看到像是白西棠的身影一闪而过。 师弟怎会在此,没有与其他人一起么? 林长辞调转了脚步,朝那个方向而去,但并没有找到人,反而越来越接近城门。 这边的游人少了许多,端午放夜,没了宵禁,小贩或卖货郎在收拾货担准备出城。 比起河边的热闹,附近清净不少,林长辞打算先回马车处静候若华等人回来。 可他快走到城门前时,身后有人猛地把他一拉,用的力气十分大,像要将他整个拉倒似的。 林长辞脚步沉着,没有被他带倒,反手一拍,却察觉熟悉的气息。 他及时收力,回头疑道:“你不是去看灯了么,怎会在此处?” 两人进了旁边的巷子,巷中黑灯瞎火,不知有没有人家居住。 温淮抓在他手臂的手一紧,将人困在怀里,眸子被外面的灯火一映,如焰火般灼烈,骇人极了。 第52章 他定定看了林长辞半晌,才挤出一句话:“看灯?师尊安排我和谁看灯?” 林长辞劝道:“有人邀约,今日又是佳节,成段佳缘也未尝不是好事。” 他这话一出,温淮脸色难看得要命,咀嚼着字眼冷笑道:“佳缘?师尊何时学会做媒了?” 林长辞还没答,他逼前一步,就着这个姿势把人抵在墙上,道:“我有无道侣,师尊当真如此操心?” 两人间本就超过了寻常的距离,他再跨步,已近得有些不合礼仪了。 温热的气息相接,林长辞避了避,道:“是为师自作主张,你若不喜欢,以后不安排便是了。” 他几乎被温淮整个身形笼住,贴得又近又热,不大适应地往外挣了一下,道:“放手,站直再说话。” “不。” 温淮冷道。 林长辞抬眼看他,心里暗想,没见过哪家弟子和师父这样理直气壮地顶嘴。 只是,若不喜欢那位女修,总归是段缘分,何必如此气恼? 果然是长大了,心思难捉摸得很。 “温淮。”林长辞道:“为师知道你恼,但这也是为你着想,你松开,我们好好说话。” “哦?原来是我误解师尊好心了。”温淮皮笑肉不笑地道:“师尊既然如此为我着想,又为何心虚?” “我何处心虚?”林长辞叹气道:“倒是你,莫要胡闹了,寻找道侣本是人之常情,不喜欢说一声即可,如此气恼作甚?” “我胡闹?……当真是好极了。”温淮简直给他气笑了,恨恨地咬着后槽牙,压低声音道:“真是我的好师尊,你知不知道,我喜欢的分明是……” 他说道这里,蓦然止住了话头,只恶狠狠地盯着他,目光锃亮。 林长辞讶然:“你已有心仪之人?为何先前不说?” 温淮偏头,喉结滚了滚,冷然道:“说了又有何用,那人岂是我这样的人能配得上的。” 巷口外不停有人走过,林长辞看了一眼,道:“先把手撒开,叫外人看见成何体统。” “看见又如何?”温淮眼神冷厉,不仅不放,反而把他圈得更紧:“我抱的并非别人,而是师尊,师徒之情有这么见不得光么?” 他耍性子似的困着林长辞,毫不在意会不会有人突然进来。 “温淮。”林长辞蹙眉道:“别闹了,哪家徒弟对师父如此咄咄相逼的?我替你寻道侣,也是想拗一拗你这习惯。” 温淮顿了一下,道:“……我的习惯?怎么,师尊嫌烦?” 他的手指在林长辞侧脸摩挲,动作轻柔,语气却泛冷:“林容澄也天天黏着师尊,师尊如何不嫌?” “容澄还小,若他大了,我自然也是要拗过来的。”林长辞按下他的手,道:“弟子便该有弟子的样子。” 温淮不知想到什么,嗓音绷紧,犹豫了一下,才道:“师尊,在你心中,我仅是弟子么?” “自然是弟子。” 他这个问题叫林长辞有些不明白,道:“莫非还能是别人?” 他的话过去,对面的人久久沉默了。 过了许久,温淮脸色发白,惨然一笑,道:“原来如此……果真如此,只有我在奢求。” 他连连后退,看着林长辞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小巷。 林长辞见他状态似乎不大对劲,追上去道:“温淮!” 温淮没有回头,一言不发地甩开他的手,迅速消失在人群里。 …… 回去的路上,除去林长辞与温淮外,其余人都放了灯,也赏了龙舟,满足得很。 她们兴致盎然地交流着今日见闻,尤其是几位少年,叽叽喳喳地凑在一起说话,兴奋得大概今晚都睡不着了。 尽管林长辞面色如常,温淮却非常不高兴。 他心情之差,连若华也看出来了,问了他两句,温淮不说,她也无法。 白西棠瞥了他一眼,笑吟吟地给林长辞递糕点,道:“师兄,尝尝这个。” 他递来的是一枚荷花酥,林长辞接过,顺便问道:“方才你怎的没和弟子在一道?” 白西棠怔了下,道:“我与寻仙挤散了,正去寻他,师兄瞧见我了么?为何不来寻我?” 李寻仙忙道:“师父,我也找了你,不过先找到了鹤师叔,他说不必担心,我便同婉菁师妹放灯去了。” “正是。”婉菁道:“白师叔,是我拉着李师兄放灯的,你不要怪他。” 几人说着话,林长辞忽然听见窗外传来哭声,飘飘渺渺,若有若无。 “师妹……可怜我的师妹……” 这附近似乎没有乱坟岗,哪里来的哭丧声? 林长辞挑开帘子,却没有看到出声的人,不远处青草微微摇晃,一只兔子蹦着远去了。 其后没有再遇见什么事情,马车用的灵马,脚程极快,几人不过一刻钟便回了神机宗,随后各自告别。 到了扫花庭面前,若华告退,鹤也领着林容澄进了庭院,林长辞回头,发现温淮还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去歇息吧。”林长辞想了想,还是叮嘱道:“今日的事莫要再气恼,于修炼无益。” 温淮却并不回答这句话,冷淡地问:“小师叔的点心好吃么?” 林长辞问:“怎的问起这个?” 但温淮既然如此说了,他便问:“不恼了?” 第53章 林长辞不提还好,一提,温淮脸色又难看起来,道:“谁说的?” 他把一个东西扔在林长辞面前,掉头就走。 气性还是大得很。 林长辞暗叹一声,把那东西拿起来,发现里面包了几盏花灯,他没有去河边,温淮也没有放,一同带了回来。 想必他今晚是真的很不高兴,林长辞看了半天,最后默默把花灯收了起来。 后面几天,温淮一直没再来过扫花庭。 林长辞若不主动问,得不到他半点消息。林容澄每天倒是很准时地在林长辞面前练剑,就像之前在山里一般,温淮不来,他更高兴。 但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某日清晨,林长辞收到了一封宗内的信。 “长老,我师父恳请见您一面。” 来送信的小弟子怯怯道。 林长辞展信,里面是一片空白,只在最后留了个落款:黄。 他敛眸,宗门内,他只熟知一个黄长老——十年前,将他亲手送入断魂塔的长老之一,黄易安。 林长辞刚回山时,这人便送了信来,他没理,没想到此人还会再送。 “不见。”林长辞淡淡道。 小弟子却没离开,手里递出一个东西,紧张道:“我师父说,长老要是见了这个,或许会重新考虑的。” 他手中躺着一对眼熟的发饰,柔软毛绒,像一对兔子耳朵。 林长辞愣了一下,皱眉拿起来仔细看了看,确定是端午那晚的女修头上所戴之物。 “他是何意?” 林长辞皱起眉头,冷声道:“威胁本座?” 小弟子发抖了一下,老老实实照着师父交给他的话,道:“弟子实在不知,还请长老移步。” 发饰上的气息已经淡了,宗内找不到痕迹,那女修若还活着,也多半生命垂危。 林长辞冷着脸把发饰收入袖中,起身道:“带路。” 第29章 郁气 十年前,主峰。 离地面数十丈之下,山铁铸就的高塔倒悬,层层叠叠,通往地下深处。 塔内声息沉寂,顶上悬了一颗月夜光珠,映出墙面刻绘的骇人的地狱景象。 看不见的黑暗里,塔壁默默地滴着水,更漏声残,四处又湿又冷。 林长辞睁开眼,手腕动了动。 用寒芒凝成的铁链锁住他的手腕,上面磨出的伤痕还未愈合,一动便钻心地疼。 许是被细小的灵气扰动,寒芒亮了一瞬,扎入伤口,细微的疤痕再次崩裂。 白衣早已被染成暗褐色,血不知第几次顺着手臂留下,待血水凝固后,又寒又凉。 林长辞并没有看新添的伤口,抬头望着月夜光珠。他肤色白得近乎透明,与月夜光珠散发出的光华也差不了多少,仿佛随时会散去。 他枯望了不知多久,脚步声从上方传来,由远及近,不疾不徐。 林长辞没有在意来的人是谁,也没有移开眼神,面色冷淡。 来人饶有兴趣地欣赏了一会儿他狼狈的样子,才开口道:“林长老,今日可想起什么和玉镜台有关之事?” 林长辞并不看他,冷冷道:“我早说过,玉镜台不在我这里。” “我劝你还是早日想清楚。”黄易安眯了眯眼:“你老老实实说出来,或许能少吃些苦头。” 比起他们这些世代深耕神机宗的世家,林长辞的那点根基根本不够看,倔下去没有任何好处。 林长辞终于把目光移到他脸上,道:“看来尔等一开始便不打算放过我?” 闻言,黄易安抚掌而笑:“果然年轻,你不会以为自己能活着走出此处?实话告诉你吧,太上长老要的可不是真相,你先前出言刚直,早已把他们得罪透顶……还真以为是玉镜台之事?” 他故意拖长了最后几个字,林长辞死死盯着他,道:“你们早知我没有玉镜台?” “错了,你到底有没有玉镜台,他们不在乎。” 黄易安笑容愉悦,猛地捏住他下巴,道:“你若有,自然更好……但你一个魔修的孽种,凭什么爬到这个位置?纵有,你也不配!” 他看着这双暗红色的眼睛,手指收紧,语气带上了不知不觉的恨意:“你父不详,母亲是凡人,这样卑劣的血脉,怎敢抢夺我徒儿的位置?” 指甲深陷皮肉之中,在林长辞脸上掐出带血的印子,黄易安松手,用灵力驱动铁链上的寒芒。 他很喜欢林长辞虚弱的模样,只有在这种时候,这个孽种的头颅才会被压下,不再高高在上地俯视自己。 寒芒再度刺入,顺着伤口淌入经脉,绞着本就薄弱的灵壁。 疼痛蔓延在四肢百骸,林长辞喉咙间溢出破碎的喘息。 “林长老……碧虚长老,哈哈哈哈哈哈!”黄易安扯住他的头发,强迫他抬头看着自己,笑道:“不过会补几个魂罢了,也值得那些见识短浅之辈把你捧到这个位置?也不看看,神机宗到底是谁说了算。” 他拍拍林长辞的脸,道:“三日后,其他人会将你提出塔顶,痛快的死还是折磨的死,早点做好选择。” 说罢,黄易安送开手,不紧不慢离开:“你好好想想吧。” …… 林长辞的思绪回到现下,断魂塔的阴冷却如跗骨之俎,久久难以驱散。 他死的那一日,黄易安并没有来,不知是去做什么了。 第54章 回山后,林长辞力不从心,本不欲理会,但此人道貌岸然,活到现在也不曾悔改,还敢拿小弟子威胁自己,若是再放过,他下次定能做出更穷凶极恶之事。 这些年,黄易安连降数级,连山头也没有,和几名徒弟挤在宗门附近的小院子中。 那里与外门弟子住所离得极近,明眼人都知道,他已经失去争权机会,也没法再接触内门事务,只能在此当看门狗,苟延残喘。 小弟子把林长辞带到院子前,院门半开半合,院中坐了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听到声音,那老人转头打量他,半瞎的眼看得并不是很清楚。 林长辞淡淡问:“黄易安何在?” 小弟子走到老人面前,小心翼翼对他道:“长老……这位,就是我的师父。” 林长辞愣了一下,仔细观察着面前的人。 没想到,不过十年时间,黄易安就变成了这幅枯槁模样,和民间风烛残年的老人没有任何区别。 他花白的头发蓬乱,皱纹横生,眯着眼睛,看得很吃力,任谁来看也不会相信这是名修士。 老人挥了挥手,小弟子诺诺称是,很快下去了。 “怎么?很意外?” 黄易安的声音也苍老不少,木然道:“我变成这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模样,正是拜你的好徒弟所赐。” 林长辞面色不变,听他嘶哑道:“不愧是魔修血脉,教出的弟子也如此心黑手辣,连死也不让我痛痛快快地死。” 林长辞不想跟他废话,取出兔耳发饰道:“你把此人怎么了?” 黄易安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发饰,道:“你果然是为此而来。” 林长辞冷冷看着他,黄易安笑了一下:“林长辞,你既死而复生,怎么还是这样愚善?为个不认识的小弟子,连我也愿意见一见。” 眼见林长辞耐心耗完,他才慢慢道:“这东西非我所取,乃是他人给予。那人说,只要你见了这个,一定会来找我。” “何人?”林长辞拧眉问。 黄易安摇头,道:“我发了誓,不能说,你也别问。” 林长辞收紧手指,眼神发冷:“要我其他方法让你开口么?” “你大可试试,是我先开口,还是誓言先生效。”黄易安并不害怕他的威胁,敲了敲拐杖道:“那人仅要我告诉你一件事。” 他语气也和寻常老人无二,似乎还掉了几颗牙齿,发音稍微有些模糊,一字一顿道:“欲知玉镜台,须往九极去。” 又是玉镜台? 林长辞彻底失去耐心,几乎想转身就走:“尔等想要玉镜台便自去,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无关?”黄易安枯哑地一哂:“玉镜台与你关系如此之密,你不去寻,它还会来找你的。” 林长辞回头,见黄易安昏黄的眼珠里迸发光亮,嘴角咧出笑意:“可笑,真是可笑,最想置你于绝地的人竟并不是我们这些人,而是……”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忽然顿住,捂着自己脖子咯咯了两下。 林长辞微微一凛,感觉他的气息忽然变了,不像本人,仿佛被什么魇住一般。 他往门边退去,这时,黄易安歪了歪头,直直地看着他,眼珠凸起。 他猛地从四轮车上扑了下来,扑到林长辞腿边,动作灵活得不像活人,死死抓住林长辞的衣摆。 林长辞立刻抬手点向他的眉心,给了他神识一击。 但黄易安没有停住,面容狰狞地往他手上咬去,凶狠得惊人。 他突然发狂,眼中毫无意识,唯余本能。 林长辞收手迅速后退,黄易安却不依不饶,趴在地上用跳跃似的动作追上来。 在他即将再次扒住林长辞衣摆时,后方合拢的院门忽然打开。 一道灵力避开林长辞,径直打在黄易安脸上,把他打得脑袋一歪,紧接着被一脚踹翻在地。 他翻出的眼睛变得血红,凶性不减,似乎有无神志并不影响攻击。 来人把林长辞挡在身后,拔剑便斩。 “呃啊啊啊!” 剧痛之下,黄易安意识猛地清醒过来,剧烈地喘着粗气,抬手一摸,发现左手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十指连心,钻心的痛涌入脑海,他嘶哑道:“你……你们做了什么?” “我才要问你。”温淮收剑,声音冷厉:“要对我师尊做什么?” 黄易安听清他的声音,抬眼一看,下意识浑身发着抖往后退去:“丹霄君,我错了,再也不敢了……我错了,我赎罪,我去林长老坟前磕头,我……” 他胡言乱语起来,叫人一时分不清到底是清醒,还是再度被魇住了。 院门大敞着,小弟子听见动静跑进来,看到这样的场景,不由“呀”了一声,惊恐道:“长老,我师父怎么了?” 林长辞没答,温淮冷声道:“去请能主持此事的长老过来,说此人疯了。” 说罢,他往门外走去。 走了几步,见林长辞仍在原地,冷硬道:“师尊不走?莫非还想再看会儿蠢人发疯?” 林长辞瞥了他一眼,道:“你怎会来?” 他们交谈间,主事的长老便赶了过来,大约是早就听说林长辞来了,见此也不敢多问,直道交给他便是,林长辞才与温淮踏上回卧云山的路。 “半路听说,来看看罢了。”温淮道。 第55章 他脸上漠无表情,侧脸线条十分锋利,步子也快,似乎心中仍有郁气。 那晚回去后,他气恨得胸口发疼,半天没缓过来,又苦又痛,又酸又涩,等了林长辞几天,却也没等来哪怕一个字。 他既恨师尊的狠心,又受不了师尊的狠心。 哪怕永远只是师徒,也比不闻不问的好。 温淮想,他真是自作孽,没有任何法子,一退再退,到现在退无可退。 林长辞知他心情不佳,多半还在生端午那晚的气,便回避道:“你先回去,我去主峰一趟。” 温淮立刻看向他:“去做什么?” 第30章 看戏 林长辞道:“有人在引我追查玉镜台之事。” 他敛眸,面色有几分思忖:“若我此次避开,不知那人还会用什么手段,这次九极通观我多半要去一次。” 温淮手扶在剑柄上,无意识地敲了敲,道:“我去便是,师尊不必掺和。” 林长辞脚步没停,道:“只怕在那人眼里,我已经入局了。” 温淮绷着脸,深吸一口气,还是没忍住,拉住林长辞的手臂道:“师尊,你曾经因此把命都送掉了,还要重蹈覆辙么?” 林长辞摊手,手上仍是那对兔耳发饰:“还记得那名女修么?她的处境多半不妙。” 温淮看到发饰,想起那晚的争执,眉毛皱了皱。 他沉默一瞬,仍道:“我去查。” 林长辞的经脉已温养得相当不错,但同时也十分脆弱,几乎没有再承受一次伤害的可能。他执意不想让林长辞参与进来,不仅是私心,也是为林长辞的身体着想。 林长辞却道:“既然要查,便一起去。” 他迎上温淮的目光,二人对视良久,都没有丝毫退步的意思。 温淮不由捏了捏眉心。 师尊常说自己倔,殊不知他倔起来比自己难办得多。 片刻,温淮低叹:“那便去罢。” …… 宗门附近的小院中。 林长辞和温淮离开了,连主事长老都走了好久,黄易安才从抖抖索索地爬起来,被弟子扶上四轮车,推进屋内。 时已入夏,日子渐渐炎热起来,黄易安却紧紧抱着双臂,似乎十分寒冷,连牙齿都在打战。 “师父……”小弟子忧心忡忡的话还没说完,他便道:“滚出去!” 小弟子愣了一下,他狠狠一瞥,粗声重复道:“给我滚出去!” 他眼里血丝还没消失,狰狞极了,弟子被看的心中畏惧,慌忙带上了门。 屋内昏暗下来,老人缩着身子,拼命蜷伏成一圈,因动作太大,蜷得几乎坐不稳,从四轮车跌下。 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小畜生的声音了……黄易安以为自己早忘了,但再次看到温淮的脸,他仿佛重新被拉回到林长辞翻案那天。 参与过断魂塔之事的长老全数被召集在一起,每个人都知即将大祸临头,心中惶惶。 当着他们的面,温淮徒手把黄易安的根骨活生生抽了出来,血珠溅在脸上,黄易安嘶嚎到晕过去,也没有得到他半分宽待。 令这些长老胆寒心裂的是,温淮听着黄易安难听的嘶嚎,看着他晕倒,没有任何动容。 他废了黄易安的修为,搅碎他的牙齿,逼得宗内世家子之一的黄易安像狗一样跪在林长辞衣冠冢前,磕足了九十九个响头。 那一刻,即便是最恨林长辞的长老也不得不承认,比起林长辞,温淮更像是魔修血脉,冷酷得令人恐惧。 陈年旧事让黄易安的牙齿和骨头隐隐作痛起来,他睁大眼睛,且惊且惧,又不免想——自己有什么错,自己不过是想清理宗内的魔修孽种而已! 再怎么样,自己还是神机宗长老,温淮难道敢在宗内杀长老不成? 不想林长辞被千夫所指,温淮就不能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这个想法让他内心稍稍感到宽慰,待平静下来,黄易安从地上爬起,抬眼却看到一片雪白的衣摆。 他愣了一下,顺着衣摆往上看去,一人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屋内,面容熟悉,正坐在交椅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东西给他了么?”这人开口。 黄易安下意识战栗了一下,道:“给、给了。” “我方才在旁边听了。”这人叹口气:“你不该说他愚善,也不该差点说出我的身份。” “那,那我们先前说好的!”黄易安害怕又固执道:“我的根骨……” “这个吗?”那人笑了笑,从纳戒中取出几根灵骨,灵骨颜色暗沉,已然枯萎。 “取是取回来了,但是,荒废这么多年,似乎已经不能用了。” 他语气轻快,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黄易安愣愣地睁大了眼,本以为有重塑修为的希望,却骤然从云端跌下。 他不敢相信地喊道:“你答应过的!你答应过!” “也对,我不是个喜欢违约的人。” 那人沉吟了一下,很快又笑起来:“只能请你去死了。” 黄易安惊恐后退,却注定徒劳。 一只手伸过来,落在他头顶,下一瞬,他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 黄易安死了。 林长辞听到这个消息,已是黄易安死后的第三天。 听说他是突然暴毙,死于心魔。 第56章 小弟子晚膳时敲了半天的门,无人回应,进去一看,人已经死透了。 一个看门的边缘长老死了,在神机宗并没有掀起什么波澜。有人揣测是林长辞姗姗来迟的复仇,但有黄易安前车之鉴,没人敢多说什么。 “也是活该。”若华哼笑一声,道:“当初师弟就不该听二师姐的话留下他,叫他苟延残喘了几年,还来碍师尊的眼。” 杨月水道:“过犹不及,那时我们已经把好几个长老逼陨落了,再把他弄死,在宗主那就算有理也变没理了。” 天气不错,几人来扫花庭小聚,徐凤箫不管她们说话,又捧出一盘灵果,道:“师尊,这也是新摘的。” 这已是他捧出的第三盘灵果,林长辞只尝了起初的两枚,余下被若华等人瓜分完了。 他想起什么,道:“对了,我瞧师尊时常服药,但药汁到底单调,不如我做一桌药膳,既有鲜味,亦有药性。” “不必操劳。”林长辞有些无奈:“灵果亦不必再添,到底太多了。” 徐凤箫不认同道:“我见师尊如此消瘦,总该多补补。” 若华噗嗤一声笑道:“大师兄,你哪里像执剑长老?倒像是凡间那些苦口婆心带孙孙的老婆婆。” “是么?”徐凤箫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也不生气,道:“师尊,九极通观之事,当真不用我一起去么?” 林长辞道:“鹤与温淮皆去,你便不用担心了。” 若华冲大师兄挑挑眉:“放心吧师兄,从未听说九极通观有过危险,端看有无缘分罢了。我还请鹤师叔带我徒弟去见见世面呢,你就别操心了。” “好吧。”徐凤箫叹道。 林长辞等人是在三日后离开卧云山的。 《九极随录》曾有记载,想进入九极通观有两种方法,一为被通观钦定为有缘人,则无需考验,或许随意打开某扇门,迈入某个小径,便进入了通观地界。被选中者没有任何规律可言,有大能,有农妇,还有稚子……无人知道有缘人的标准是什么。 二为九极秘境,通过秘境者也有机会进入通观。但秘境变化多端,无迹可寻,多得是进入秘境却没有缘分,眼睁睁与秘境失之交臂的人。 尽管飞焱宗有意封锁消息,可人多口杂,九极通观即将现世的秘闻依然不胫而走。 离暮夏还有数日,林长辞此番正是要去见殷怀昭。 黄易安一事让林长辞隐约察觉到蹊跷,冥冥之中似乎有只神秘的手,引着他重新去往玉镜台所在的那条路。 是鬼神指引,还是有人算计? 林长辞按兵不动,静候那只手从幕后来到台前。 他们走的这几日里,温淮又开始给他例行运功,只是不多说话。林长辞若主动提起话头,总会被堵回去,不讲理得很。 林长辞不知他要气到什么时候,心里有些难以理喻。 他想,到底是自家弟子,脾气再犟,若他不引导,只怕没人能拗过来。 马车前行了三日,到了飞焱宗脚下的小城。 殷怀昭早已等候在城中,穿得十分华丽,温淮看了一眼,心道,这才是真正的孔雀开屏。 飞焱宗宗主亲自来迎林长辞的车架,又定了城中最好的酒楼,给足了面子,似乎想弥补先前的误解。 “西棠说,他明日也会过来此处,与我们一同去寻九极秘境。”殷怀昭努力让神情变得温柔,一双鹰眸盯着林长辞,堪称铁汉柔情:“林长老,多日不见,你还是如此气宇轩昂,高大伟岸。” 鹤和温淮对视一眼,心里是同一个想法。 飞焱宗宗主似乎不太会夸人。 林长辞同他客套两句,然殷怀昭态度热情,实在推辞不了,只好一同上了酒楼。 席上全是灵果灵草,成色极好,可以看出花了大价钱,还请了戏台子。 殷怀昭正要入座,但鹤本就站在林长辞旁边,此时坐下十分自然。殷怀昭只好绕去另一边,但温淮早已不露声色地拉开了椅子,把林长辞另一边的座位占据下来。 他冲殷怀昭勾了勾唇,二人目光在空中无声较量了一瞬,殷怀昭心中一凛,笑意不变,在林长辞对面坐下。 席间,殷怀昭和林长辞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其他人都不是爱说话的性子,菜没吃几口,看戏倒是看得很认真。 旦角扮相柔美,幽怨唱道:“咱也曾记旧约点新霜,被冷余灯卧……这答儿心情你不着些儿个,是新人容貌争多,旧时人嫁你因何。” 温淮看了一眼林长辞,察觉他的目光,林长辞看向他,眼中微有问询。 旦角还在唱:“想象暮云,分付东风,情到不堪回首。你是蕊宫琼苑神仙,不比尘凡相诱。” 温淮还盯着他,林长辞压低声音问他:“怎么了?” 第31章 夜会 温淮盯了他一会儿,见他似乎真的不明白,硬邦邦道:“师尊不觉得,这段唱词颇有意趣?” 林长辞仔细听了几句,奈何戏子已唱到下一折,遥忆神仙岁月,戚戚冷冷的幽怨之思是再寻不着了。 “想象暮云,分付东风,情到不堪回首。” 温淮一字一句地轻声复述,目光紧紧落在他脸上:“你是蕊宫琼苑神仙,不比尘凡……” 最后两个字顺着酒意被他咽入喉间,他眷恋的暗红色眸中,烛影晃动,分不清是眼神还是烛光太柔和。戏子依旧咿咿呀呀地唱着,戏台前却仿佛骤然只剩他们二人。 第57章 林长辞把他手里的酒盏取下,道:“你醉了。” 在他与殷怀昭说话的时候,温淮便在一杯又一杯地独饮,喝完了一整壶的酒。 温淮闭了闭眼,任他取走酒杯,心里也觉得自己醉了。 否则怎么就如此轻易地说出了口? 晚膳过后,众人把戏看完,便各自进了殷怀昭订好的天字号房歇息。 林长辞这次出来只带了婉菁,若华在宗内不得闲,托鹤带这小姑娘见见世面。 分房间时,鹤念着出门在外,婉菁修为薄弱,又是女孩,便将自己与婉菁分在了一间屋子。 他不忘对林长辞这头道:“公子,夜里有什么事唤我便是。” 温淮斜斜睨他一眼,开口道:“师叔不必操劳,师尊之处我自会关照。” 他难得喊一次师叔,鹤自然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只在心中想,温淮照顾人到底不如自己妥帖,又不与公子同住。若是待会儿听见公子有什么动静,自己过来便是。 这会儿已是亥时,街上人语渐歇,月色静谧。 林长辞脱去外袍挂在木施上,以热水净了面,开始盘坐调息。 但他没调足一刻,听得窗棱咯噔响了两下。 林长辞睁开眼,以神识相探后,起身推开窗,夜风伴着草木清香扑面而来。 皎洁月色下,温淮单穿了一件锦袍蹲在飞檐上,似乎欲做采花的登徒子。 “传功。” 登徒子言简意赅道。 林长辞轻斥:“好端端的正门不走,定要爬窗,像个什么样子。” 温淮不管那么多,反正林长辞没有阻止,他便跳了进来,回身把窗户一关,自觉钻进了床帏中。 林长辞从他身上嗅到一股清香,问:“你带了什么?” 温淮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一片叶子:“这个?” 他顺手把叶子放在枕边,道:“纳戒里面随便选的,听说安神。” 林长辞把外袍穿好,回到床上,已做好传功的架势,却久久没有等到他的手心贴上背脊,不由回首。 方才还说要传功的人直直地躺在他的床上,半阖着眸子,轻声嘟囔道:“忽然感觉有些困了。” “那便回房好生歇息。” 林长辞正要让开身子,蓦的被他一把拽倒在身上。 “不要。” 林长辞贴在他胸膛上,听他说起话来,胸膛震动,声音低得发沉。 既觉得困,又不要歇息,真是不明白这个人在想什么。 林长辞当下皱起眉毛,斥责道:“动手动脚做什么?好生无礼。” 从他身上爬起时,林长辞嗅到温淮衣襟上被青草香掩盖下的浅淡酒味,想起他今晚喝了不少灵酒,道:“自己去叫碗解酒汤,莫要撒泼。” 温淮翻了个身,不理会他。 林长辞把人翻回来:“不净面不更衣,还爱翻窗,你怎么养成的这些陋习?” 他并不喜欢数落他人,但温淮今日实在有些离谱,幸而这会儿没有别人,不算太失体统。 “那师尊管我。”温淮语气无赖:“管我,你都十年没管过我了。” 他借着酒意撒泼,拽着林长辞的袖子不放,叫林长辞一时拿他无法。 温淮执意要拉他躺下,但客栈的床榻窄,若二人皆躺下,少不得胳膊挨着胳膊,脸贴着脸,像什么话。 被拽着衣袖走不脱,林长辞遂在床沿坐下,冷声道:“真是没个章法,叫人看见如何是好?” “看见便看见。” 温淮嫌热,扯开衣襟,露出一片玉白的胸膛。 林长辞目光像被烫了似的移开,语气也恼了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行,你今夜到底要如何?” 他生气,温淮撒泼的气势立刻散了。 他沉默片刻,忽道:“师尊,昔年我与你同睡一榻,你是不会拒绝的。” 他语调里藏着几分委屈,脸也埋进枕头里,像个被训斥后伤心欲绝的小徒弟,哪里看得出来方才的不讲道理? 温淮说的是十几年前,修真界大乱,林长辞日夜补魂时。 那时他身边的弟子只有温淮,若是困极,常在一榻小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亲密更甚,如今倒是不能了。 “那时你才多大?” 林长辞默默无言了一会儿,见他如此,终究心有不忍,替他撩开颊边头发,道:“如今你比我还高一些了,怎能相比?” 温淮像被人逗弄的小狗似的禁不起诱惑,一把捉住他的手不松开。 把玩了一会儿,他忽然道:“师尊,殷怀昭此人,你怎么看?” 林长辞不明就里道:“怎么?我并不熟悉此人。” 这时,屋外敲门声忽然响起。 “林长老。” 门外是殷怀昭关切的声音:“我见长老房中尚有灯烛,想来还未歇息,可是仍在忧心通观之事?” 林长辞还没说话,温淮已微微挑眉,用唇形对他道:“不熟?” 他捉着林长辞的手多了几分力道,眯了眯眼道:“那他为何半夜来寻你?” “不知。”林长辞瞥了眼门外,平静道:“多谢殷宗主好意,但本座正欲就寝,有事不妨明日再谈。” 殷怀昭道:“哦?方才我见一小贼在外踏飞檐而行,担心惊扰长老。独自寻了片刻,竟见他消失在长老房间外,这小贼不知有何目的,不妨让殷某进来检查一番,更为安全。” 第58章 温淮已坐了起来,似乎准备下床,冷笑道:“小贼?他可真会说。” 林长辞见他衣冠不整,压低声音道:“衣服穿好,自己从窗户离开。” “为什么要走?难道见不得他么?”温淮犟道。 二人正在低声拌嘴,殷怀昭的手已经贴在了门上:“林长老?” 他声音不变,面上笑意冰冰凉凉,像是已察觉了林长辞屋中不止一人,正蓄势待发。 “你这幅模样能见得了谁?”林长辞跟他讲道理:“殷怀昭乃一宗之主,你当真如此见他,不正是轻慢飞焱宗?” “那他为何定要半夜来见师尊?”温淮不爽道:“此人比我更加无礼。” 林长辞微有些怫然:“你是来跟他争无礼的么?” 温淮不跟他争执,重新躺回床上,用床帏遮住自己,铁了心不走,林长辞去揪他出来,发现殷怀昭那厢没了动静。 约莫是走了罢,林长辞脑海里刚闪过这个念头,便听他突然推门:“失礼了,殷某觉得还是检查检查为好。” 林长辞没来得及阻止,瞳孔微微放大。 门被推开,殷怀昭穿着轻便的袍子立于门口,见屋内二人皆在床边。 林长辞正探身床帏之中,将床帏掀开几分,床上,温淮衣襟半敞,露出一片胸膛,似笑非笑,似乎要去搂林长辞的腰。 眼前场景香艳暧昧,配上烛光床帏,怎么看也不像清清白白。 “你们……?” 殷怀昭怔在原地,难得失语了一瞬。 怎会如此?他还在谋划着夜谈,温淮居然已经滚到床上去了。 “殷宗主。”林长辞反应过来,黑着脸色道:“不问自闯莫非是贵宗的待客之道?” 殷怀昭连忙道歉:“抱歉,殷某抓贼心切,未曾想过丹霄君竟在长老房中,毕竟丹霄君的屋子就在隔壁,也未听见开门声,怎会突然……” 他话里的未尽之意,温淮当然听得出来,在看不见的角度冲殷怀昭挑挑眉毛,勾唇道:“我是师尊的弟子,在师尊房内理所应当。倒是殷宗主,夜不安寝,喊着捉贼……不知是要捉谁?” “这么晚了,丹霄君还留在林长老房中。” 殷怀昭绕开了捉贼的话题,勉强笑道:“林长老似乎对弟子过分疼爱。” 温淮也笑了笑,把林长辞微凉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蹭了蹭:“师尊若不疼我,还要疼谁?” 他们莫名其妙较起了劲,林长辞怎会看不出来,左右今晚心中已有许多闷气,当下便抽了手,把二人双双撵了出去。 他冷冷道:“尔等真是好兴致,既然半夜不睡还要口舌相争,不如就在走廊内争个明白,莫要休息了。” 几人的动静早引起其他屋子的关注,但碍于其中一人是飞焱宗宗主,没有几人敢公然放出神识。 婉菁的门偷偷开了条小缝。 小姑娘往这边瞥了几眼,转头小声对身后的人道:“娘亲,师祖的房间里有好多人。” 小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其他屋子的人听到,更加抓耳挠腮地想知道外面是何情景,却怕飞焱宗记恨,一时倍感煎熬。 林长辞几人交谈没有用传音,隔着一条走廊,鹤早就听得清清楚楚,也看到温淮衣衫不整地被林长辞从房中撵出来。 为了公子的风评,鹤想了想,把婉菁的眼睛捂上:“小孩子不要看。” 第32章 现世 第二日,清晨。 天边亮起,林长辞推开窗,晨雾氤氲着灵气从窗外漫入。 雾里,不远处的飞焱宗山林寂静,几只飞鸟遨游在云雾间时隐时现。 城门刚开,便有车马辚辚驶入,领头的高头大马浑身洁白,没有一丝杂质,模样俊俏极了。 不少人都认得这辆马车,纷纷让开路,马车一路畅通无阻,驶向城中最大的酒楼。 注意到贵客的标志,等马车将将停稳,酒楼中就有仆役奔出,殷勤地替车夫卸下灵马笼头,牵入马槽。 一只白皙的手掀开车帘,白西棠从马车中下来,浅色衣裳衬得他越发清丽出众,不染尘埃。 他左右看看,道:“寻仙,去打听打听你师伯住在哪间屋子。” 马车中又下来一个瘦瘦的少年,连声称是后,奔着楼上去了。 白西棠在底下喝着茶等了一会儿,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抬头笑道:“师兄。” 林长辞微微颔首,道:“怎么来得这么早?” “左右也是无事,想早点见到师兄便来了。”白西棠给他倒了一盏茶,往他身后看了看,问:“师侄呢?” 提到这个,林长辞脸色不是很好,淡淡道:“不知。” 昨夜将温淮撵出门后,他把门一关,再不管门外之事,勉强清净到了天亮。 林长辞一向认为自己于传道授业上虽不及自家师长,但既为人师,收徒数年也能称得上勤恳负责,问心无愧,从未让卧云山出现过不正之风。 可现在,温淮身上显然不大对劲。 他回溯往事,没能从其他弟子身上找到原因,只能归结于十年之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温淮从其他地方沾染了歪风邪气。 林长辞想,趁温淮还未出师去开山立宗,再教导一阵或许能将人引回来。 但问题也出在这里,温淮是个固执的人,且固执之处十分偏颇,某些方面完全不听他的教诲,左耳进右耳出,某些方面却意外地好说话,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毛病。 第59章 林长辞细微的表情变化被白西棠尽收眼底,对面的人笑着垂眸,忽道:“是师侄又惹师兄生气了么?” 林长辞含糊道:“他哪次不惹人生气。” 白西棠好像十分理解:“我从前独身一人,不觉得管教徒弟是件难事,但自从收了寻仙,才发现师父并不好做。退一分太松,进一分又太严,叫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越是顾虑,越是钦佩师兄。” 林长辞难得听他谈起感想,道:“寻仙似乎不算顽皮。” “到底还是个孩子,玩心大。”白西棠笑道:“后来我发现,若是为他好,便对他严些,哪怕叫他记恨,也总比往后无法约束的好。” 他似乎是说着无心之言,眸子却落在林长辞脸上。 见林长辞似乎听进去了几分,白西棠又道:“师侄性子烈,师兄不在时,他就谁的话也不听,我想着师兄回来便好。可师兄回来后,管起来竟仿佛也颇为棘手,这样下去,师侄怕是……” 他巧妙地没有说完,落下幽幽一叹。 温淮这十年的经历本就是二人之间甚少提及之事,林长辞心中微动,看来小弟子的脾气叫身边师兄师姐与长辈都难以管教,也许是该下道猛药了。 他淡淡道:“我知道了。” 白西棠温声道:“我知师兄有心教他,但师侄的性子哪有那么好磨平,你素来对徒弟宽松……难道真能冷着他不成?” 他这厢说着,林长辞正若有所思,温淮等人便从楼上下来了。 “怀昭,师侄。”白西棠起身,和其他人一一打过招呼,往后一看,道:“寻仙呢?” “他帮小姑娘收拾行李,可殷勤着。”殷怀昭促狭道。 白西棠摇摇头:“他啊。” 李寻仙很快背着一个浅色带花的包袱出现在众人面前,身后还跟着婉菁与鹤,浑然不觉在场之人皆已经察觉他的心思,还傻笑着打招呼:“师父,我见师妹收拾行李颇为费劲,便帮了一下。” “友爱同门,不错。” 白西棠夸了他一声,余光见温淮走到林长辞面前,唇角微微勾起,主动叫住他:“师侄。” 温淮转头,见他笑容和熙道:“师兄方才还与我说起你的事,可真是疼你。” 温淮微微一愣,看向林长辞,看人面色淡淡,多半仍恼着昨晚他酒后失仪,知趣地没问说了自己什么:“师尊一向疼爱弟子。” “是啊。”白西棠弯了弯嘴唇,意有所指道:“既然师兄如此疼你,想必你也不愿意伤害他,做一些让他失望的事,对么?” 温淮听懂了话里的意思。 他抬眸,看林长辞从他身边走过,他知道师尊一定听到了白西棠的话。虽然二人心中的理解不同,但林长辞没有止步,也没有出声反驳或是赞同。 林长辞默许了白西棠说这话。 昨夜温存的掌心与缱绻的烛光都消散在那道背影里,宛如一盆冷水兜头脚下,让他骤然清醒过来。 弟子便该有弟子的样子。 温淮寂然片刻,道:“自然不会叫师尊失望。” 马车起行,从小城驶入飞焱宗,二人一路无话。 进宗门后,殷怀昭把几人请到了主殿。 主殿已有长老候着了,见到林长辞分外恭谨,他们几人在当年被林长辞补过魂,受过照拂,自然对他尊敬几分。 林长辞被请到上首坐下,其余人分列左右,连婉菁与李寻仙这样的小弟子都得到一个位子。 “经过我等多日研究,知晓若要进入九极秘境,须得佩有玉蝶。” 长老取出那天殷怀昭给林长辞看过的蝴蝶,道:“此蝶乃第一道凭证,一队人中有一人携带即可。” 林长辞察觉他话中未尽之意,对殷怀昭道:“飞焱宗打算将此物分享给他人?” 殷怀昭颔首:“既然许多人已经知晓,私藏并无意义,倒不如大方放出,引其他宗门以高价拍下。” 这样既不遭人记恨,又能从中获利一笔,实乃取胜之道。 林长辞稍微有些意外,他从前与飞焱宗接触得少,以为其中多是好战之辈,不爱弯弯绕绕之事,今日方知并非如此。 见他们二人说完了话,长老继续道:“九极通观出现的次数少,秘境就更少了,我们研究了仅有的记载,只知进去后易被分隔至不同之处,但因本就是筛选有缘人的秘境,就算无缘,静待秘境结束即可,无甚危险。” “秘境里面是什么样的?”李寻仙好奇道:“和说书先生讲的一样吗?会不会有许多奇花异草吗?若我摘几枚放到纳戒中,等出来时,它还在么?” 这些其实都是凡人弟子最常问到的问题,白西棠替长老答道:“不同类型秘境皆不一样,此番我们要去之处无人知道其中如何,花草若是能被你摘下,自然可以带出。” 李寻仙立刻憧憬起来:“要是我能带出些珍惜的花草,回宗门卖掉,岂不是能变成小地主?” “没出息。”白西棠笑骂了一声。 “言归正传。”殷怀昭把话题拉回来:“进去之后,尽可能不要分散,多一个人多一份保障。” 林长辞几百年来去过的秘境无数,知晓机缘最为重要,并不强求。 他这次会来,不过是想看逼自己入局之人要如何行动。 那人定会一道进入秘境,届时再做打算不迟。 第60章 正想着,白西棠取出一枚血玉做的搭扣系在林长辞手上:“师兄,进去后若是分散,可用此物联系我。” 素白的手腕系着蕴含红色血丝的玉佩,有种诡谲脆弱的美。 类似的东西温淮早已送过林长辞,但现在他不说话,只目光沉沉地看着搭扣,不知在想什么。 殷怀昭道:“已到暮夏,静待几天,秘境应当便开了。” 于是几人暂且在飞焱宗住下,飞焱宗重峦叠嶂,地势比神机宗险峻许多,叫李寻仙十分稀奇,整天央着白西棠带他和婉菁四处游赏。婉菁舍不下鹤,他们一走,客居便常常只剩下林长辞与温淮两人。 林长辞这几日的确有意冷着温淮,温淮也识趣,安安静静待在自己屋子里,不如往昔粘人。 林长辞以为他终于知晓错处,要开始转性时,秘境悄然而至。 暮色时分,几人院中对弈,婉菁同李寻仙在屋顶看着落日,忽闻一阵飘飘渺渺的乐声。 那乐声说不出的好听,却听不出是什么乐器,她抬头四下搜寻,没找到弹奏的人,却见底下的长辈们全都站了起来。 院中不知何时飞来了蝴蝶,一只、两只、三只……蝴蝶越来越多,铺天盖地,宛如霞云或是落花,由远及近,在院中翩翩起舞。 乐声愈发明显,恍若仙音,婉菁还听到有人在交谈,声音不大,但好似就在耳边,她惊讶抬头,发现传出声音的地方竟是天上。 “及至暮夏,五星倾移。蝶起如云,郁然直来。云中传箫鼓之音,人马之响,则通观可见。” 天地变色,蝶群纷舞,林长辞抬头,察觉到腰间玉蝶隐隐有挣脱之势,引着他往某个方向走去。 九极秘境终于现世了。 第33章 问情 玉蝶挣脱了绳扣的束缚,化为一团荧荧白光,飘忽蹁跹着飞往云端。 无论是飞焱宗内还是宗外,不少修士注意到了天地异象,不约而同地飞上天,想探寻云间的秘密。 但他们还没接近,便被一股力量轻柔地卷住抛下,怎么也无法接近蝶群飞舞的地方。 “我们走吧。” 见此,赶来的殷怀昭对几人道。 他们沿着玉蝶印信,跟在白光之后接近了云端。 前几日谈起秘境还算轻松,这会儿真正要进去了,少年少女免不了有些紧张,婉菁抓住鹤的手,生怕跟他走散了。 越是接近,云雾越是弥漫,顷刻蒙住了几人的眼睛,雾里什么都看不清楚,分不清东南西北。 林长辞凭着直觉往前,隐约感觉身后有人拉住了自己的手,他正要回头,听得一声铃铛轻响。 “叮铃。” 下一瞬,雾气漫无边际地展开。 一名身着布衣的人越过他,身形虚实变化,像魂魄般难以捉摸,探寻不到任何气息。 在他之后,又有数名穿着布衣之人纷纷远去,淡开,消散在遥远的天际,黑夜沉入这方天地。 此处已并非飞焱宗地界,雾里空寂,没有其他人的气息,林长辞猜每个人都被分到了这样的小天地里。 “三千世界,浮生渺渺,寻一尘埃而见通观,想必心有所惑。” 最初出现的布衣之人没有消散,看不清形容,听声音像是名年轻书生。 他悠悠开口,声音缥缈:“通观知世间万世,理当为阁下解惑,但鬼神之道不同,人魔之道亦相悖。阁下所问者,可在神、鬼、古、今、情、恨之中?” 他说这话的同时,背后浮起了成千上万面镜子,镜面璀璨耀眼,形状各不相同,皆映出了林长辞的面庞。 这些面庞有着不同的模样——刚出山的白衣剑客,初入宗的年轻气盛,开山多年的沉稳平静,竟还有断魂塔时的狼狈脆弱。 无数个林长辞与他对视,仿佛时间在此刻交汇,他们遇见了不同时候的自己。 林长辞微怔,往前走了几步,更清楚地看见有的镜中不止有他,还有一些相关之人。 他粗略一扫,竟然在某个破碎的镜中看到了温淮的身影。 那面镜子里没有他,只有温淮。 男人双眼猩红,脸上染血,冷淡地提着剑,有种疯狂到极致的压抑。注意到镜前出现的人,他冲着林长辞咧嘴笑了笑,伸出手,似乎想穿过镜子抚摸他,却发现触碰不到,脸色一凛,眼神骤然变得晦暗。 林长辞看得心中一跳,从未见过这个模样的温淮。 冷酷,疯狂,平静,不像温淮本人,更像魔修借了温淮的躯壳,隔着镜子看他,眸中是浓浓的兴味。 这是什么时候的温淮? 林长辞拧眉,正要细看,所有镜面却骤然一白,一片沉寂,什么都看不见了,包括温淮。 漫天镜光下,布衣书生静静凝望着他,像是等候他的选择。 林长辞问:“能再看一遍么?” “阁下所问者,可在神、鬼、古、今、情、恨之中?” 布衣书生依旧重复这句话,他不是真正的人,只是一道神念,无法与林长辞交流。 无数片镜子映照着他,如同无数条前途未卜的路。 林长辞知道,自己应该选一面与现在有关的,或与幕后黑手有关的镜子,但思来想去,温淮冷厉疯狂的神情依旧在眼前挥之不去,叫他难以放心。 他沉默片刻,伸手触上那面菱花镜。 第61章 镜面冰凉,被林长辞点到的地方,赤红的涟漪扩散开来,恍若鲜血。 随着光芒大盛,青年清瘦的身形逐渐被吞没其中。 待他完全消失后,镜子翻转过来,背后刻着一个字——“情”。 “‘问情’之道么?”镜前,布衣之人轻声道:“祝阁下此路顺遂。” …… 天地改换颜色,林长辞一步踏入其中。 等再度能够视物时,他闻到一股浓烈的硫磺味和火焰烧灼的味道,睁开眼后,四下打量几眼。 他站在一片大火焚烧过的山谷中,枯焦的木头歪七八糟倒在路边,截断水流。干涸的溪道底下,连石头也是暗红色。 石间寸草不生,石头缝里有地上有蛇爬行过的痕迹。除此以外,还能找到些细碎的枯骨,多半是被蛇吃掉的鸟。 方圆百里听不到一丝活物的声响,林长辞用神识探查,没能找到其他人。 两边的山有无穷高似的,远远朝外延伸出去,看不到天空,山上垒着无数巨石。林长辞摸了摸袖间的暗飞声,选了个方向前进。 他走得不慢,但走了半晌,依然看不到出路,周围倒是渐渐多了些枯黄转青的草叶。如果没猜错,这应当是生长的灵草,能解这附近会出现的毒,但不能多食,否则会加重毒性。 此处灵气稀薄,稳妥起见,林长辞在舌下压了颗避毒丹,又摘了几片草叶放入袖中,吹起了暗飞声。 他吹了几下就继续往前,希望用神识探到其他人的气息。但自从进入雾气的结界后,他仿佛便被隔绝在单独的一方天地,没有感知到任何人,也没有收到回应。 这是种极为不祥的感觉,林长辞停下脚步,觉得一定有什么被他忽略了。 他按了按心口,约莫是走得有些久了,里面隐隐有些发疼,暂且坐下调息。灵气刚刚运行过一个周天,忽然觉得不大对劲。 经脉不知什么时候附上了一层红色,淡得几乎看不见,但灵力竟无法除去。 那层红色紧紧攀附在外,虽不影响灵力运行,却随着灵力一道流转周身,叫林长辞浑身泛起热来。 还是中毒了? 林长辞皱眉,将先前摘的草叶放入嘴里嚼了嚼。路边枯黄带青的叶子很少,不能过多指望,必须要尽快走出这里。 但接下来的时间里,他走了不知多久,山谷依然连绵不绝。虽看到了一点苍翠青山,却远在天边。 热气蔓延到四体百骸,林长辞没有镜子,也知自己现下一定浑身泛红,素来苍白的面颊免不了染得绯红。 夜晚即将降临,这山谷十分诡异,越是接近入夜,反而越热。 林长辞热得头昏脑沉,口干舌燥,担心继续走下去会遇到无法应付的事情,便寻了个山洞暂歇。 他用灵石摆下冰霜阵,灵石却瞬息化了,渗入地下,灵气散得极快。 连续两次如此,林长辞便不在这上面费力气,转而摆了个防守的阵法。 他思绪倒还清醒,回忆起古籍中的记载,发觉似乎与现下身处的秘境有所不同。九极秘境应当没有什么危险可言,只需区分有无缘分即可,怎会行路艰难? 自己修为仍在尚且如此,若李寻仙与婉菁那遭也遇到相似的考验,又怎么出得来? 林长辞逼着自己去想这些,好分散身体的感知。山壁是热的,地面是热的,身体也是。他整个人从内而外地烧灼起来,偏偏这热气无法抒发出去,不流一滴汗水,凝结在体内,叫人难耐得很。 林长辞热得迷迷糊糊,不知道又吹了几次暗飞声,略略扯开了些许衣襟。 他盘膝坚守心智间,听到一阵细微的簌簌声。 林长辞睁开眼睛,见洞外,一只黑蛇出现在重重石块后面,它似乎察觉到洞中有人,但又不敢确定,有几分焦躁地游走在洞口。 林长辞辨认了一番,认出此蛇无毒,便取出一柄短剑,准备在蛇冲撞阵法时动手。 但这蛇并不谨慎,甚至有些莽撞,确定洞中有人后,就慢吞吞地爬了进来。 阵法没有对它起到丝毫阻碍作用,它爬到林长辞面前,没有表现出攻击的意图,也丝毫不怕他手中的短剑。 此蛇似乎有点奇怪,确认安全后,林长辞收起短剑,见它冲着自己晃了晃尾巴。 尾巴上有东西? 他伸出手,黑蛇十分温顺地一动不动,任他取下尾巴上勾的小荷包。 里面是一枚丹药和纸笺,林长辞看完纸笺,未免有些愕然,低头看着黑蛇:“温淮?” 黑蛇点了点脑袋。 原来,进入秘境后,温淮发觉自己的身体莫名倒在一边,神识竟附在了黑蛇身上。 他所在的地方是一片冰原,冰寒寂静,偶尔会刮起灵气罡风。 蛇不怕冷,他的身体却不能久待,可冰原平坦无比,他找不到可以避风的地方,也无法用灵力催动纳戒。 这时,温淮听到暗飞声的声音,知晓林长辞应当十分紧急,便立刻驱动着蛇身来寻。顺着声音爬了好久,穿过一道湖水后,他终于找到了林长辞所在的山谷。 “湖水?”林长辞问:“在何处?” 二人被分隔的地方恰是冰火两重天,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但这样一看,秘境倒是没有断绝二人生机。 黑蛇用尾巴尖在他手心歪歪扭扭地写:“半个时辰。” 第62章 林长辞敛眸,若只有半个时辰……或许可以赌一赌。 他勉强压住体内的不适,又吞了颗避毒丹,对黑蛇道:“走吧,去找你的身体。” 温淮这样多半是魂魄出窍,不能太久,否则对魂魄和身体都有损伤。 温淮不习惯蛇身,爬行得比一般的蛇慢很多,有些笨拙。见林长辞要走,他怕跟不上,往林长辞身上缠去。 黑蛇浑身冰冰凉凉,缠上身时,这份凉意奇异地压住了经脉里的热气,叫林长辞昏沉的头脑清醒不少。 他微微低头,主动向黑蛇伸出手:“上来”。 温淮勾了勾尾巴,试着窜了一下,没窜上来,便钻入林长辞衣裳下摆,缠着他的腿,贴着身子一寸寸往上爬。 林长辞的腿很长,被蛇身紧紧地绞住,此处皮肤本就细嫩敏感,蛇鳞隔着薄薄的锦缎刮擦在腿间,又痒又凉。 他喉间溢出一声轻哼,蹙眉道:“没叫你往腿上爬。” 第34章 缠郎 锦缎被卷得皱起,长袍下是无人可见的风光。 可惜蛇的眼睛不好,山洞又黑,温淮看不清方向,铆足了劲往上缠。 爬到腿根时,林长辞被搅得有些心慌意乱,脸色微黑,道:“够了。” 这条蛇道行还不够口吐人言,温淮用尾巴尖扫了扫,算是给他回应。 蛇身紧紧绞着在腿间的感觉奇怪极了,虽然不疼,但带点莫名的酥麻,在皮肤上激起细小的鸡皮疙瘩。 林长辞皱眉再度伸手,温淮却没有规规矩矩缠到手上,反而卷上了他的腰。 青年的腰尤其细,腰带松松系着,倒是方便黑蛇轻松穿了过去,贴在背脊骨的凹陷处,继续朝着上半身攀爬。 蛇天性就喜欢往温暖的地方钻,山谷热气蒸腾,林长辞身上微微发烫,对温淮来说反倒是极其舒服的温度。 黑蛇忍不住往衣裳里钻了一层,隔着单薄的亵衣紧贴林长辞的胸口,从领口探出头来。 青年外衫整齐如初,若非领口探出的脑袋,谁也看不出来他衣裳下的身体盘踞着一条手臂粗的黑蛇。 眼下情况紧急,只能默许温淮缠在身上,林长辞不适地动了动,确定温淮不会掉下去后,这才走出了山洞。 山谷里已是炙热一片,风里都带着火焰似的灼烈,瘴气飘飘散散地凝聚。 幸好黑蛇身上足够冰凉,替他抵御了一部分炎热,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林长辞身上的衣服用料柔滑,走动起来时,蛇尾巴卷不住,没有着力点,在半空中荡来荡去。 温淮把上半身缠得紧了些,试图用尾巴重新勾住林长辞的腿,结果腿没勾到,不知碰到哪里,林长辞忽的停下来,嗓音里含了恼意:“温淮!” 黑蛇探头,朝他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待他冷着脸重新走动起来时,尾巴仍偷偷去勾腿,又免不了蹭上好几次。 念在要赶路,林长辞忍了一会儿,终究没忍住,一把抓住蛇颈,厉声道:“再敢轻薄,便把你扒下来。” 林长辞自己不知,受热气所熏,他眼尾泛起薄薄的红色,浑身发烫,面颊酡红,有种惊心动魄的艳丽。他虽面色气恼,却无损于半分风姿,比起让人畏惧,更多的是勾起绮念。 这声警告后,温淮总算安分下来,除了偶尔缠得他紧一些,没再闹出过别的乱子。 原本半个时辰的路,林长辞走走停停,花了快一个时辰,终于在瘴气彻底笼罩山谷前,走到了温淮纸笺上所写的“湖边”。 湖泊在山谷合围之中,湖水倒映着天色,暗红如血。水面平静,竟丝毫没有因风而生的涟漪,如同一面以地为载的明镜。 林长辞停下脚步,以神识相探,发现神识完全无法穿透湖水,投入石子,也没有掀起几簇水花。 到了此处,黑蛇终于不紧不慢地从他身上游下,勾起尾巴向林长辞示意后,率先进入了湖水中。 见此,林长辞跟在他后面,随着越走越深,透着暖意的湖水漫上来,先没过了他的脚踝,随后是小腿,腰际。 完全进入水中前,林长辞捏了个避水诀,循着黑蛇的气息潜入水底。 水波胧明,水下十分透彻,比上面多了几分凉意。 黑蛇勾住林长辞的手腕,引着他继续往下游去,不知游了多久,他眼前陡然明亮起来。 下方依旧依然深不见底,但传来亮光,水流在这里掉了个头,既像往下沉,又像要把他托起。 这时,黑蛇将他拉到水流之中,随后松开他的手腕。水流湍急地把他们冲开,一层又一层绵密的水波打来,避水诀到极限前,林长辞竟然冲出了水面。 呼吸到的第一口气十分寒冷,凛冽的霜气呛在喉间,林长辞咳嗽了几声,擦去脸上的水,发现自己竟是从湖底出了水。 他蓦然明白过来,这面湖泊正是一面双向的镜子,一头连着山谷,一头连着雪原,没有真正的湖面与湖底可言。 林长辞缓了缓神后上了岸,他浑身衣衫和发丝依旧干爽,湖水奇特地没有留下丝毫湿痕,看来并非普通的水露。 黑蛇不知从哪里游了回来,重新往上爬。林长辞的病骨受不得折腾,此时略有倦意,无心计较温淮是否又开始到处乱蹭,任他缠回身上,强打精神辨认起方向。 此处极其寒冷,灵力依然调用不动,林长辞内视一番,发现经脉上附着的红色已开始变淡。 第63章 寒气砭骨,温淮的身体纵有剑罡相护,待久了也不是件好事。 “往何处去?”林长辞问。 温淮感应了一下,用尾巴尖给他指了指方向,他稍微调息了一会儿,便往黑蛇指的方向而去。 他体温还未完全降下来,比平常偏高不少,但到了这里,蛇身就显得格外冰冷。 走了一会儿,周围起了风雪,温淮松开桎梏,往地上落去。林长辞以为他又想胡闹,拍了拍道:“别乱动。” 风雪吹得面颊生冷,天色阴阴,林长辞默默数着数,走了小半个时辰,便有些体力不支,不得不服下丹药,原地歇息一会儿。 走走停停,又走了快一个时辰,他发现温淮不知何时起,便盘在他身上一动不动了。 他低头去看,见黑蛇从领口里探出的脑袋已经闭上了眼睛,但活气还在,林长辞一想,猜到此处太过寒冷,多半是被迫冬眠了。 风雪不停落在他的头发与睫毛上,很快化了水,林长辞把黑蛇的脑袋按进领口,继续往前走。 经脉里的热气全部散了,他慢慢开始感觉寒冷,往有些冻僵的手上哈了口气,黑蛇却再也缠不住,从他身上掉了下去。 林长辞把它捡起来,卷了几圈盘在衣裳里,脑袋贴着胸口安放,以体温暖着,外头披上一件厚厚的披风,挡住朝领口里吹的碎雪。 风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不知轮换过几次,待林长辞被风雪吹白了头发,肩上覆着一层几乎化不开的霜雪时,终于见到了雪中一片黑色的衣角。 与此同时,怀中黑蛇也渐渐复苏,从他怀里抬起了头。 林长辞察觉怀中动静,问:“醒了?” 黑蛇很快贴着他的脖颈爬了出来,亲昵地蹭蹭他的脸。 林长辞把这不省心的徒弟扒开,走到地上躺着的人身边。 他探了探,温淮的身体还有心跳,却极其低微,脸色发白,嘴唇也没了血色,幸而并无大碍。 林长辞把黑蛇放下,轻声道:“试试能不能回去。” 魂魄出窍容易,回去却难,黑蛇绕着自己的身体转了几圈,还试着咬出了一个伤口,依然没有感受到回去的路。 他抬头看向林长辞,无意识摆了摆尾巴。 风雪酷烈,林长辞在旁用灵石布了个阵法,护住里面的温淮,才盘坐下来,闭眼细致探查过一遍后,道:“凝神聚气,运行周天。” 黑蛇依言不动了,他并指作剑,指间出现并不陌生的银白光芒。 几缕魂丝无声出现在林长辞身侧,向着地上的温淮绕去,交缠织就了一条绳索。 一息后,黑蛇眼中光芒消失,软趴趴地垂在地上。 一个肉眼无法看见的人从黑蛇身体中滚了出来,慢慢变大,面目清晰。银白色光芒绕过玉楼银海,唤醒剩余沉睡的神魂。 这人走到身体上躺下,身影淡去间,林长辞无意一瞧,忽而拧起眉毛,捏了个诀硬生生停住魂丝,仔细往这人身上瞧去。 不对,温淮的魂魄虽然归位,却仍少了一魂。 怎会如此? 林长辞心中微惊,再一查探,发现更奇怪的事。 温淮缺的一魂并非刚回来的一魂,亦不在黑蛇身体中,而是丢失已久,割舍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魂丝残余。 这样干净的割舍,没了断裂的絮边,就算是补魂也没法补上。 温淮何时丢失了一魂? 他魂魄不全,平常言行举止竟然无异,也没叫自己知道。 不,应该说是温淮从未提起过这事,连一星半点相关的话都没说过。 林长辞心中一沉,想到另一个可能——莫非温淮自己也不知道少了一魂? 他又惊又疑,脑中一时纷乱如麻,还未想到更多,温淮的眼皮便动了动,随后缓缓睁开。 “师尊。” 他从地上坐起来,身子还有些僵冷,灵气运转过后,脸色好了许多。 林长辞看着他,他也看着林长辞,过了一会儿,低声道:“一路劳累师尊了,如今风雪越发的大,不如找个地方稍微避避。” 林长辞颔首,心里装着事,没注意他的耳根已经红透了,任他扶着起身。 怎会有人魂魄不全还举止如常? 林长辞补魂多年,从未见到过类似之人。就算是天生魂魄有缺的林容澄,虽被他补过一些,仍然有些痴傻,不比常人。 如是想着,他又探究地看了一眼温淮,温淮抿着唇,手指本是扶在他手臂,却不由自主地滑到腰间,往怀中带了带。 见他有几分心猿意马,林长辞冷冷道:“你如今是人身,适可而止。” 温淮顿了一下,识趣地松手,余光瞥了一眼地上的黑蛇,第一次遗憾自己并非蛇妖成精。 第35章 梨花 二人于风雪中走了半程,终于寻到一处背风的坡地,便暂且在此坐下歇脚。 林长辞困乏至极,补魂又消耗了不少心神,靠在石壁上小憩。 温淮知他这一路过来艰辛,设下阵法后守在他身边,垒了一堆石头生火。 二人之间沉默片刻,温淮听他呼吸匀净,以为他熟睡,悄悄靠近了些,听他忽然开口:“你魂魄为何不全?” 温淮愣了一下,低头用剑鞘拨了拨火苗,低声道:“不是什么大事。” 林长辞睁开眼睛,观他神色似乎并非一无所知,当下声音沉了几分:“你早知道你魂魄有损,为何不告诉为师?” 第64章 “但不影响我修炼与心性,不是么?” 温淮往火堆里添了一点符纸,没有看林长辞的眼睛。 林长辞手中出现一柄短剑,把他剑鞘压下,蹙眉耐心道:“魂魄不全非同儿戏,面上看不出来,总归不比常人。” 他板着脸,凤眸中全是严肃:“你是何时失去这一魂的?” 天下补魂无人能出林长辞左右,但知晓徒弟魂魄有缺,他便无法坐视不理。 温淮将剑鞘从他的短剑下轻轻抽出,避重就轻道:“我既无事,师尊就莫要问了。不知现在是何时辰,师尊且再休息片刻,我去探探路。” 他垂眸起身,看不清眸中神色,回避的态度让林长辞心中愈发生疑。 这般不愿细说,支支吾吾,难道这一魂的割舍有其他内情? 他去探路的时候,林长辞心中转换数个想法,薄唇轻抿,最终还是把疑问压入心底。 温淮显然不愿告知,他继续追问无济于事,不如等出了秘境后问问杨月水等人,几个徒弟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林长辞如是想着,心神一经松懈,顿感疲累,不知不觉中又睡了过去。 梦里不甚安稳,闪过不少从前的片段,有许多事他已经记不得,经年之后忆起恍若隔世。 这之中和白西棠相关的画面最多,记忆里,师弟还是几百年前的少年模样,踏着落花与山间幽鸟相逐,白衣胜雪,束带当风,在凡人眼中恍若神仙中人。 “师兄。”他笑着回头,气质清冽干净:“我们一辈子都住在这里,好不好?” 朝阳升起,在他脸上投下眼睫的影子,神情温柔专注:“真想和师兄永远这样活下去。” “若不远游,如何知天下之大?”林长辞摸了摸他的头。 发带从他手指间滑落,下一刻,白西棠的面容变了。 周围落入黑暗里,白西棠紧紧盯着他,眼眶通红含泪,语气却极为冷定:“师兄为什么总是想出去?跟我一起住在这里不好么?” 他说着笑了笑,眼神变冷,将林长辞拥入怀中,掐在腰间的力气说不出的大,箍得发疼,声音温柔至极:“对,师兄,就这样看着我,也只能看着我。” 黑暗往身上蔓延,宛如泥泞,扯着他往下沉去。 白西棠的怀抱冰冰凉凉,不像活人,死死锁着他,让人喘不过气。 ——眼前人绝对不是他的师弟。 林长辞心里空白一瞬,挣扎了几下,意识从半梦半醒变得逐渐清晰,感觉有人轻轻抱起了他。 是谁? 他瞬息睁眼,发现自己躺在水中。 周围不是雪原之景,而是一方墨池,池中有浅浅一汪春水,把他衣裳浸得湿透,但不寒冷,只觉清凉凛冽。池边探出几枝梨花,周围空空渺渺,没有他物。 梦里奇怪的白西棠让林长辞心有余悸,他脸色发白,按了按额角,勉强平复着从梦里脱离的思绪。 此处无天无地,应当是某个结界或秘境。 待梦境带来的阴冷消散,林长辞吐出一口气,坐起身来,垂在腰间的梨枝忽然晃了晃,摇落几片花瓣。 “师尊醒了?” 温淮的声音响起。 不见他人,却能清楚地听见他说话:“此处是法宝梨花雨的内部,能滋养神识,师尊不妨再养会儿神。” 随着他的话语,梨枝在林长辞身上扫了几下,像是安抚。 林长辞把梨枝拨开,嗓音微哑:“为何把我放入此处?” 如此大的动静,他竟也没事先察觉,进了梨花雨中才醒来,莫非当真太过疲累? 梨花枝不依不饶地凑过来,花瓣落在他素白的锁骨上,衣服浸湿,紧贴着清瘦的身形,将他腰肢线条勾勒得纤毫毕现。 湿衣黏在身上不大舒服,林长辞微微扯开些领口。淡红色痕迹隐约透出内衫,脆弱得让人想要毁坏,是黑蛇交缠留下的痕迹。 枝头的花瓣被鼻息吹得轻轻颤动,若有若无地擦过他的脖颈,尤其流连在红痕上。 花瓣蹭得有些痒,林长辞再次拨开,想到什么,沉下脸道:“不要得寸进尺。” 梨花雨定是与温淮本命相连的法宝,才能叫他如此快地察觉自己苏醒。 花枝与温淮通了感官,难怪几次三番拨开又主动靠回来,像极了某个人的脸皮。 梨花雨外,温淮喉结上下滚动,没敢吭声。 附身过黑蛇后,他才想起自己还有这个法宝,虽不比黑蛇,却也勉强餍足,可惜轻薄太过,叫师尊发觉了。 林长辞从梨花雨中出来,见外面朔风凛冽,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雪,冰原上似乎不分白天与黑夜,只分明暗。 他的身体还有些倦意,脑子已经清醒了,施了个诀烘干衣服,对温淮道:“跋涉了多久?” 温淮见他身形单薄,长臂一伸,把人虚虚揽在怀中系上披风,道:“两个时辰,但距离冰原出口多半不远了。” 说着,他指了指前方,林长辞顺势看去。 那边一片透亮,白雪仿佛被谁刻意扫去,界限分明,冰面无边无际地覆盖出去,光洁干净,倒映着云雾弥漫的天空。 冰面不算太光滑,细看有许多裂纹,走上去后,林长辞低头,见底下深黑泛蓝,并不透彻。 他察觉到一丝不对,蹲下身子,仔细去看冰下的东西。 第65章 冰下的裂痕曲曲折折,将底下的黑色折得模糊不清。林长辞用神识去探,发觉底下的东西十分庞大,绵延数里,虽无生息,却巍然不动。 他伸出手,素白的手指贴在冰上,随后猛然发力,神识从指尖震荡开来,冰面响起了“咔咔”的声音。 裂缝从他覆手之处一直往下延伸,即将接近那团阴影时才停住势头。 温淮也蹲下,看了看裂缝底下,没瞧出什么,用剑鞘凿了凿,对林长辞道:“这底下有什么?” 林长辞怔了怔,反问他道:“你看不见么?” 他们脚下冰封着一座宏伟的宫殿,飞檐朱甍隐约可见,没有毁坏与塌陷的痕迹。 林长辞神识感知到后,将冰震开几分,便更清楚地看见底下究竟是何物,这样明显的东西,温淮不该察觉不到。 温淮一脸莫名,道:“师尊看到了什么?” 林长辞见他表情不似作伪,道:“一座宫殿。” 温淮皱眉,收起轻松的神色。 林长辞问他:“你看见的是何景象?” 温淮道:“自是雪融后的冰原,底下没有任何东西。” 他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道:“师尊,别看了,我们继续往前。” 温淮以前听过一个说法,将死之人易看到活人看不见的东西,因为他们魂魄即将离体,开了天眼而不自知。 他去牵林长辞的手,想把他拉起来,却抓了个空。 温淮一愣,随即发现面前的林长辞只是一道冰面映出的影子。 “师尊!” 温淮心中微沉,腰间长剑瞬间出鞘,顺着裂痕插入冰中。 林长辞竟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换了位置。 察觉到冰下的气息,凶猛的灵力灌注进去,顷刻将缝隙延长了数尺。 冰面“咔咔”地开裂,裂缝弥漫至四面八方,以温淮的剑尖为中心,几息后,方圆数十里的薄冰轰然坍塌。 数不清的拱顶飞檐从冰下出现,古老苍旧,不知是多少年后的重见天日,金光黯淡寥落,如同一场旧梦。 温淮跳了下去。 …… 林长辞在黑暗中站稳身子。 他才和温淮说完话,忽然眼前一黑,以为自己昏倒了,意识却极为清晰。 周围风声隆隆发闷,像是卷入一个巨大的屋子中,不停旋转轰鸣,直至翻卷耗尽。 寒风翻卷间,林长辞头发衣裳皆尽飞舞,冷意灌入衣裳内,先前山谷里的炙热宛如一场幻梦,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能用灵力,他便取出一只夜明珠,往四周一照,入目皆是晃眼的金色,辉煌璀璨,好不贵气。 墙上也镶了几颗夜明珠,但都已碎裂,只有莹莹微光,连萤火之辉也无法相比。 林长辞越看越眼熟,往地面一照,确认了这里的名字。 他想,好得很,幕后之人将他推入这个幻境却不现身,果然还有其他后手。 冰封在冰原底下的宫殿不是别的,正是魔尊昔日住所。 归海宫。 他注定与其结下不解之缘,通过幻境几次三番回到这里。 林长辞抚上鎏金墙壁,冰冷刺骨,触感极为真实。他脑中隐隐闪过一个念头——似乎被关入断魂塔后,他就再也没听过任何归海宫的消息,重生之后,修真界也无任何一人流传。 魔修血脉是耻辱,魔尊宫殿莫非也是? 若果真如此,宗门怎会派人去清缴归海宫,不如一把真火烧了了事。 林长辞敛眸思索间,听到不远处传来温淮的呼喊:“师尊!” 他回眸,黑暗里看不见人,正要开口,蓦然注意到一件事。 雪原存在特殊限制,根本用不了灵力,温淮是怎么驱动法宝的? 第36章 隔窗 林长辞回头,不见来路,但听得温淮声音逐渐接近。 “师尊。” 他的声音在数步之外停住,紧接着脚步声乱了几下,像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师尊,你在哪?” 温淮与他只有一墙之隔,没找到通往这边的门,试图用剑劈开墙壁。 “停手。”林长辞道。 归海宫极尽奢华,剥开表面鎏金,底下的墙壁掺了寒铁精魄,是真正意义上的“铜墙铁壁”,单凭温淮现在的那柄剑不可能劈开。 听到他的声音,温淮乖乖停了手,转而去摸索缝隙:“等我,我马上过来。” 林长辞知晓归海宫地形,并不着急,道:“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何事?” 对面窸窣的摸索声停下。 林长辞淡淡问道:“你的灵力可以如常使用?” 温淮顿了顿,没有瞒他:“嗯。” 果然如此? 得到预想的答案,林长辞没有再问下去。 温淮本可直接回答他能够与否,却偏偏沉默了一下才说出口,说明他知道雪原对灵力的特殊限制……自己这位弟子身上藏着的秘密不少。 林长辞只问了一个问题便不再说话,墙那边,温淮准备好的说辞没了用武之地,又见不到林长辞的脸,未免离墙面更近了些,低声道:“师尊不问问我为什么?”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发闷,林长辞道:“不问。” 这回反轮到温淮问他:“为什么?” 语气不太高兴。 林长辞叹口气:“温淮,你已及冠了,孰是孰非自有辨别,不需要长辈事事问个清楚。” 第66章 徐凤箫和杨月水等人比温淮早成许多,在他这个年纪早已不需林长辞担心,就连性子豪爽的若华也没这么多脾气。 相比师兄师姐们,温淮像是幼时被他惯坏了似的,许是幼时颠沛流离,不得天伦之乐,想从他这里得到更多。 林长辞并非不愿予他关照,只是温淮年纪到底摆在这里,许多举动于世俗中都不大合适。他想,白西棠说的是对的,他早该对温淮严苛些,免得他性子上来谁都说不动,难管得很。 他这句话果然让温淮更不高兴了,忿忿道:“不要。” 他赌气似的用剑凿了两下墙壁,划拉出几段火花。鎏金被剑尖剥落,露在外面的墙壁坚不可摧,剑刃留不下丝毫痕迹。 “别闹脾气。”林长辞听他糟蹋自己的剑,微微摇头,道:“往前一百五十步。” 若这里真是记忆中的归海宫,那他还算熟悉,大致记得不同宫室的位置。 如今他和温淮所处的地方多半是在主殿后方的禁地,魔尊穷奢极欲,坐拥如山珍宝,为此专程打造了一方金山玉林。此处设有无数凶险阵法,密道交错勾连,不能走错一步。天上地下都被结界隔绝,如果缺少魔尊手谕,世间能独自进来的人不过一手之数。 温淮按照他说的往前走,不多时在墙壁摸到几个弯曲格子,林长辞手中的夜明珠从格栅间透出幽幽光华,原来是一面花窗。 花窗和墙用了同种寒铁精魄,温淮暂时歇了用剑劈开的心思,伸手穿过花窗去够林长辞。 林长辞避了一下,道:“这不是看见了?真是小孩子不成,还要时时刻刻抓在手里。” “为何不能抓?”温淮抿唇,理直气壮道:“还不许我怕么?” 他察觉了林长辞的回避,偏要抓住对面人的袖子,一点一点蹭到手上。窗格缝隙不大,但他倔强得要死,摸到林长辞的手后,就紧紧勾住他能够到的小指,说什么也不放。 他的掌心炽热,一下把林长辞冰冷的指尖捂得暖了起来。 “手怎么这么冰?”温淮皱了皱眉,道:“待我寻找一下此处入口。” 林长辞打算把手抽回来,道:“入口不在这边,继续往前走。” 如果没记错,禁地的入口在地下,不在墙上,温淮就算走到地老天荒也没法进来。 不知道秘境之内的归海宫阵法还会不会生效,但就怕真的有人把这个宫殿全须全尾搬了进来,这种情况下,温淮去密道几乎是绝路一条。 但再往前走了几步,温淮也认出了此处是归海宫,顿时停住脚步,道:“密道应当在下方,不必再往前了” 禁地内十分寒冷,林长辞嘴唇发白,往手上哈了口气,道:“密道中的危险比地上更多,不妨就这般隔着墙说话。” “可是我想到师尊面前。”温淮注意到他哈出白气,问:“很冷么?” 他皱着眉又去抓他的手:“这几月好不容易将经脉温养过来,若因秘境再坏了怎么办?早说了师尊不该来,我来便是。” 林长辞不想跟他车轱辘,任他抓过手,不想温淮竟把他的手往怀中贴了贴,按在胸口上。 指尖的触碰下,心脏的跳动通过胸膛皮肤传达过来,一下又一下,沉稳有力,林长辞却像忽然被烫了手,抽出手低喝道:“做什么?” 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自然,心神微晃,喉头也莫名发紧。 “自然是传功。” 温淮似乎没察觉他瞬息的慌乱,又抓回去,不许他再抽手,灵力不要钱似的渡过来。 林长辞绷起脸道:“温淮,你当真要忤逆为师不成?” 温淮行动放肆,嘴上却柔弱得很:“师尊这是说哪里的话?弟子从来不敢。” 他听出林长辞生气的前兆,仍不紧不慢把灵气渡足了才松开桎梏。 林长辞收手拂袖,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温淮摸了摸鼻子,隔着墙跟上去,陪他一起向前,但走了半天,始终没遇到下一扇花窗,只好用神识去探底下的密道。 他进来时就已探查过一次,但那时只在入口,里面不算明朗,此时深入,勉强可看清全貌。 禁地没有与外相通的门,他要进去找师尊,非得先进密道不可。 …… 昏暗的烛光摇晃,人鱼蜡烛滑落一滴烛泪。 婉菁擦去身上的血,躲在矮壁后,看着前方不远处的东西,身形止不住发抖。 从秘境外进来后,她便和娘亲失散了,她到处去找,不知不觉便走入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地宫。 她没来过此处,却好像天然知道某些甬道的重要性。 婉菁感觉自己着了魔似的,顺着那些甬道往前,最后来到地宫的中心。地宫中心建造了一座池子,金雕玉砌,中间却浸泡着血水,十分骇人。 等她清醒过来,发现周围的甬道都被一模一样的石门封住,看不出是从哪扇门进来的——她迷路了。 更可怕的事还在后面,血水里爬出了一个又一个死人,四处游荡,仿佛正在寻找她的踪迹。 若是单纯的死人,婉菁是不那么怕的。师父教过她,遇到活尸或是鬼魂,不用胆怯,要拔腰间的剑将其砍翻在地即可。 可那些似人非人的东西比她想象过最恐怖的东西还要吓人,如同被剥了皮的人,面目与身上纹路都模糊不清,还从血池里拖出修士未腐烂完的尸体撕咬。 第67章 血水与尸身腥臭的味道混杂散开,婉菁试着捂住口鼻,但丝毫没有作用。 她握着剑的手微微发抖,她真的能打过这样的怪物么?它们那么多,集结成群来追她怎么办? 地宫似迷宫般曲曲绕绕,还有各种机关,她害怕自己最后跑不掉,也像那个修士般被捉到血水里溺死。 婉菁脑子有些空白,在心底不停地给自己打气,忽然听到一声重重的“咚”。 ——是石门沉降的声音,有修士来了。 血尸们果不其然被那道声音吸引了,背对她纷纷向门口转身。 婉菁深吸一口气,握住剑柄,打算从背后刺出时,甬道中有人探出脑袋,紧接着是一声熟悉的叫喊:“哇啊啊!什么怪物!师父,这里有怪物!” 另一个声音温软如春水:“这么惊慌做什么?杀了便是了。” 婉菁松开手里的剑,跌坐在地上。 太好了!是白师叔和李师兄! …… 林长辞走了半晌,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好一会儿没听到温淮的脚步声了。 他停下步子,手指屈起敲了敲墙壁:“温淮?” 无人回应。 林长辞皱眉,神识一扫,对面已没有人的踪影,他心中顿感不妙,莫非温淮遇到了什么危险?或者还赌气留在原地? 林长辞转身便想往回走,脚下一块金砖猝不及防地翘起,叫他后退半步,拔出短剑警戒。 但砖块停下动静之后,底下亮起一片幽暗烛光,很快,一个束着高马尾的脑袋从其中冒了出来。 温淮脸上沾了不少黑灰,有些狼狈,一边爬出来一边道:“底下的密道究竟废弃了多久,蜘蛛都能抱重孙了。” 林长辞愣了愣,放下短剑,惊疑道:“你走了密道?” 温淮把砖块盖回原位,捏了个避尘诀,把外表清理干净后,才抬头对林长辞一笑:“总算不必隔着花窗见师尊了。” 他替林长辞举起夜明珠照亮,四处看了看,开口道:“师尊不是好奇我为何能用灵力么?” 林长辞看向他,听他轻声说:“七年前,我曾来过这个秘境。” 第37章 封路 地宫。 待白西棠将血尸杀了个七零八落,李寻仙也找到了出口,对婉菁招招手道:“婉菁师妹,你看,这里是不是你来的甬道?” 婉菁小心地握着剑走过去,遇到还在动弹的血尸便补上一剑。 “好像是这里。”她看了几眼甬道,不确定道:“这些甬道都长得差不多,我实在记不清了。” 李寻仙好奇地问:“你是怎么进来的?师父捡到一张地图,说这底下机关可多了,你没有受伤吧?” 婉菁摇摇头,秀气的小脸上露出几分苦闷:“我也不知道,好像被什么东西魇住了,这个秘境里有妖怪吗?” 白西棠手中长剑翻动了几下血尸,嗓音慵懒:“不是妖怪,是魔修的血奴。” 他雪白的袖上与衣摆沾了零星血迹,宛如雪中待放的红梅。 “魔修?” 婉菁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师父说过,师祖去黑水镇的机缘便是与魔修相关。 不知怎的,婉菁心头一跳,低头局促道:“这里有魔修吗?” 白西棠笑着看她:“是啊,怕吗?” 见婉菁似乎真的瑟缩了一下,李寻仙连忙拍拍她的肩膀:“师妹不怕,师父吓你玩呢,对吧?师父。” 白西棠只是笑,没有说话。 …… 温淮说出那句话后,周围静了静。 林长辞盯着他的眼睛道:“七年前?” 他本该注意温淮说的后半句,心思却不由自主落在七年前这个时间点上。 七年前……就算他在山中不问世事,九极通观出世这样大的事,修真界也不该没有任何消息。 除非,温淮是九极通观那次唯一选定的有缘人。 似乎为了验证他的猜想,温淮颔首道:“它出世时,我并不知晓,以为误入某个不知名的秘境。” 他从未向任何人透露此事,若杨月水等人在这,只怕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 二人周围,金山雕砌得层岩叠翠,把夜明珠的光华中和成灿灿暖光,恍若金粉流泻,晃眼得很。 温淮替他把夜明珠搁在金山上,拣了处还算平整的地方,垫上一层褥子后,拉着林长辞坐下。浅淡亮光笼罩住他们,在林长辞侧脸上镀了薄薄一层光华。 青年凤眸微垂,眼睫纤纤长长,鼻梁挺直,手持发光宝珠,似庙中神佛般庄严不可亵渎。 温淮看得怔了怔,下意识拉住林长辞的袖子,打破了心底莫名生出的距离感。 林长辞抬眸,让塑像般端庄的脸庞多了一丝活气:“你既被选为有缘人,怎的没有直接进入通观?” “我亦不知。”温淮单手把剑收回鞘中,玩着他的袖子,似乎陷入了回忆里:“那时的我迫切需要九极通观替我确认一件事,于是费尽心思想通过秘境。” 林长辞不由得问:“何事?” 温淮却没第一时间说话,仰头看了看顶上的夜明珠,手也不安心似的顺着袖子摸上来,圈住林长辞的手腕。 暖光里,他轮廓却硬而挺直,眉上浮出一丝轻愁。 过了须臾,温淮吐出一口气,慢慢道:“我问通观,碧虚长老林长辞果真魂飞魄散否?” 第68章 ——七年前。 巨大的宫观里,黑暗如实质般浓郁,诸天二十八星宿散乱排布,熠熠生辉。在星宿之下,渺小如飞絮般来去的,是观中之人。 温淮看不清他们的面目,只觉他们身形极其相似,气息空无,分不出各自是谁。 十几天前,他曾向面前的布衣之人开口,并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待他重新走到这个人面前,九极通观如传说一般回应了他的问题。 “碧虚长老林长辞,三魂七魄散去几魂几魄?可归冥府?” 布衣之人嘴唇翕动,声如洪钟,顷刻响彻整个宫观。 在二人头顶,无数书架纵横交错,错落浮在空中,层层叠叠似齐天高,最上方穷极目力也无法看清,没入星辰掩盖下的虚空之中。 来去如飞的观中人无人回应,但布衣之人伸手,一本书旋即从天上落入他的手中,无风自动,瞬息翻至某一页。 布衣之人淡淡一扫,提笔划去上方文字,道:“神机宗,碧虚长老林长辞,千余日前重新投入世间,三魂七魄未散,冥府簿无其姓名。” 师尊还活着……师尊还活着! 温淮死死地盯着面前人,红着眼睛,哑声问:“他在何处!” 十几日的不眠不休,他的心脏已经紧得发疼,却强撑着不敢犯困,生怕一个恍惚便错过面前人的话。 他呼吸急促起来,迫切地又问了一遍:“他在何处?” “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温淮杵着剑稳住身形,竭力想听清布衣之人的每一个字。布衣之人说完这句话,却将书一合,任它飘然飞去,淡声道:“通观因果,阁下既偿,便得窥世间真实之相。如今困惑已解,通观自该归去。” 不等温淮再问,他伸手一挥,面前蓦然掀起狂风。 星辰如沙砾般纷纷坠落,迷住了他的眼睛,温淮不得不伸手遮面。待风停后,面前的一切都不见了,连带着黑暗也散开,露出几缕晴光。 温淮松开握着剑柄的手,低头沉默片刻,终是捂着脸跪倒在地,肩膀颤抖着。 师尊没有死,他还活在世间某个角落,等着自己去找他。 太好了。 …… “我找了七年,一度以为那不过是骗人的话。” 温淮好像在说和自己无关的事,神情漠然,握着林长辞的手却一点也不放。 林长辞听着他的诉说,不免想,温淮实在是太倔了。 这份倔强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他的师兄师姐都放弃了自己可能活着的想法,独他一人不肯相信,四处求证,又因一句话跋涉七年,为着那点微渺的希望,像头苦驴似的,有一点甜头便立刻奔波,不愿停步。 如是想着,林长辞终是微叹一声,点了点他的额头,道:“温淮,为师有时觉得你像是被人抱养的狼,学着家犬天天向人讨吃食,又学不会甩尾巴。说笨也不是,说聪明也不是。” 第一次见到温淮的样子,林长辞还记得很清楚。 这个小弟子身上全是被欺凌后的痕迹,眼睛里藏着那么多的不甘和愤怒,偏偏朝他装出一副乞食的无辜样子,像一只试图伪装的小狼。 狼崽子或许不知道,他这一点直到如今依旧无甚变化,面上凶得很,一旦围在他身边,仍又是一副乞食的可怜样。 林长辞问:“这次要向我讨什么?” 温淮盯着他,嘴里不吭声,却下意识舔了舔嘴唇。 他怎么敢说呢?依照林长辞的性子,说了只怕登时便被逐出师门。 毕竟,他要讨的不是什么吃食,也不是什么物件,而是眼前的师尊。 ——他的师尊。 眼神到底是遮掩不住的,林长辞见他盯得紧,心觉奇怪,道:“你若真想讨点什么,便再等等,出去再说不迟。现下即便有,也没法给你。” 闻言,温淮勉强勾了勾唇,道:“我哪敢向师尊讨要什么。” 为避免林长辞起疑,他站起身道:“禁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从密道离开为好。” 可他话音刚落,脚下地面忽然剧烈震动了一下,尘土簌簌扬起,金山也晃得碰在一起,发出“嚓嚓”声响。 紧接着,几声机关运转的声音清楚响起,某块金砖活动了一下,又立刻复位。 林长辞脸色微变,立刻半蹲着身子,不顾地上灰尘,将手按在金砖上。 他听了一阵,肃然道:“下方地宫有人。” 而且是活人。 这种地方,能触发机关的多半是认识的人,只是不知是殷怀昭还是白西棠,鹤没有跟他们分到一处。 温淮也蹲在他旁边,屏息聆听了片刻,道:“不止一人。” 他翻开盖住密道的金砖,跳下去查看情况,片刻后,匆匆回到林长辞面前道:“师尊,密道封死了。” 林长辞心中顿感不妙,禁地与外界相连的路本就少之又少,机关重重,除开这条密道,他并不知道还有何处可通向外界。 若此路封死,还能从哪条路出去? 温淮看上去倒不是很担心,思索了片刻道:“我再去找找其他出路。” 说着,他抬手一扬,几道火符于半空燃起,将禁地照得亮如白昼,金山裂痕清晰可见。 金山玉林并非夸大之言,魔尊嗜宝如命,连这里最不起眼的一块玉石都是从深海中掘出,经过重重天险后运至归海宫,藏入禁地。无数奇珍异宝在火符的照耀下宝光流转,奢靡华贵,宛如妖怪为引诱凡人所造的幻境。 第69章 不过,看空中尘土飞扬的样子,只怕魔尊见玉镜台疯了之后,就再也没来过了。 林长辞拢起袖子,起身道:“一并找。” 九极秘境的开启时间不知多久,若是开启结束他们还未出去,不知是困死在此,还是被九极通观送出来。 他不想去赌一个或许不存在的可能,退一步说,即便魔尊没有给自己多留一条退路,那他们还有时间去尝试解开禁制。 不,也许不需要解开禁制。 林长辞想到什么,停住脚步,垂眸往地上看去。 地宫不正是现成的出路么? 第38章 夹层 地宫有许多甬道,但不一定通往正确的出口,前世清缴归海宫时,林长辞带人赶去魔尊寝宫不得空,进地宫的另有其人。 进了地宫的长老事后告知宗门,地宫并非魔修安葬的地方,而是豢养血奴,封存血脉之地,十分危险,等闲进不得。 虽做下决定,二人依然在禁地中寻了半天其他出路。 禁地仅有一座主殿大小,形似蝴蝶,两翅玉石奇珍堆砌如林,中间以金山相隔,林长辞进来时正是在金山附近。 “罢了,还是先寻地宫出路吧。” 林长辞道。 禁地中越来越冷,他听说过魔尊为养护一些灵草,专程布阵模仿春秋之变,一天之内四季轮换,这会儿是寒冷至极的冬,再等几个时辰便会热不可耐。 闻言,温淮取出一条长链,将一头“咔嗒”扣在他的手腕上。 林长辞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温淮牵着另一头,也系在自己手上,弯唇道:“这般便不会走散。” 他的法宝倒是多得很,可平时不见得拿出来,一到关键时刻,便招招式式往林长辞身上使。 扯了扯长链,确定不会断后,温淮自顾自往旁边去了。 没有灵力驱动的长链隐没在手腕间,看不见,感觉不出,林长辞摸了摸,反倒摸到系着玉佩的搭扣。 这个搭扣是白西棠进秘境前所赠,他进来后却一次都没有用过。 林长辞想起什么,又取出殷怀昭在山中时送给他的信鸽。 鸽子从他手里落到地上,蹦了几步,又扑扇着翅膀飞回林长辞肩头,一点下去的想法也没有。 看来底下的人不是殷怀昭。 林长辞收起信鸽,从纳戒里取了一枚灵石,贴着搭扣捏碎,灵力受到牵动,自发灌注入搭扣中间的血玉中。 一股似有若无的气息从血玉中荡开,一层层如涟漪般四下扩散,通过金砖的缝隙朝下方隐隐流入。 这时,林长辞眼角余光见一个白色的东西闪过,顷刻消失不见。他追过去,发现那里角摆了一尊半身大小的玉石佛像,佛像笑得慈和,怀里伏了一只白玉小兔。 林长辞蹲下身打量着兔子,兔子在玉石中是常有的摆件,但它出现在一尊佛的手中,便有些奇怪了。 更奇怪的是,兔子脖子上竟系了个和他手上一模一样的搭扣,血玉光芒一闪一闪,喝足了鲜血般诡异。 这里怎么会有搭扣?莫非是白西棠留下的记号? 林长辞取下搭扣,发现上面没有白西棠的气息,便喊:“温淮。” 温淮走过来,听他说了此事后,想了想,弯腰把玉石佛像挪开。 底下的金砖颜色比其他地方更暗沉,他轻轻嗅了嗅,对林长辞道:“是血。” 说着,他拿过林长辞的短剑,把金砖撬开。佛像下的地面与其他地方不同,没有掺杂寒铁精魄,只是普通的木头。 温淮加了把力轻松凿开一道口子,木头之下居然藏着一个夹层。 玉石佛像背后还嵌了一张纸,温淮凿地时,林长辞将纸展开一看,道:“这似乎是张地图。” 借着火符的光,他仔细打量图纸。纸张古旧,边角已经泛黄脆弱,中间的注解笔迹也模糊不少,歪歪扭扭。 而且这个地图十分奇怪,线条粗细不一,像是不懂事的稚子所画。林长辞看了半天,才看出它其实画的很清楚,只是并非单独某一层,而是几层叠在一起。 为了区分不同层楼,画图者原本调了不同颜色的墨汁,只是时岁太久,墨汁都已黑作一团,看不出原色来。 林长辞从里面找出夹层的单独地图,发现夹层和禁地地形不同,似乎不和地宫相通,但是有其他出口。 “下去么?”温淮问。 林长辞收起地图,道:“先找找其他出口,若是实在没有便下去。” 二人最后找了一个时辰,终于确认再没有别的出口,遂回到夹层入口处。 温淮先下去探了探,确定没有危险后,抬头对林长辞道:“师尊,来。” 林长辞跳下来,落地时被他扶了一把,四下打量几眼。夹层不高,仅仅比温淮高半个头,走在其中难免觉得压抑。 下来前,林长辞留了个心眼,把自己手腕的锁链系在了玉石佛像上,若机关再次启动,好歹给两人留个通气的口子。 他一面走,一面借着温淮手中擎的灯烛扫视周围,地下依旧铺着金砖,但瓷瓶玉器随意丢弃在两边,几座博古架已倒下腐朽。观其成色,市价无法与上面的藏品比拟,却也不算廉价,竟这般无人拾掇,何尝不是一种暴殄天物。 灯烛烧着千年不灭的人鱼油,此处上不见天,下不接地,离出口越远,越是叫人心中升起不详之音。 第70章 走了半晌,离地图上的出口尚有几里脚程,林长辞拉了拉长链,忽然感觉不对。 他停下步子,转身把长链一点一点往这边拽,链子没有系紧的拉扯感,反而轻易就拽了过来。 ——只见锁链末端断裂整齐,余下部分不知去向。 寒意爬上林长辞的脊背,他一路都在留神,但却没有察觉离他最近的动静。 是谁无声无息尾随在后面,割断长链却不动手? 听到身后脚步声停下,温淮立刻转身,见林长辞手中握着断裂的长链,沉默望着后方,顿时明白过来。 他拔出剑,把灯烛递给林长辞:“后退,我来应付。” 他长期与魔修打交道,对魔修可能会用的手段再熟悉不过,此时并不发怵,紧紧盯着黑暗中的某处,仿佛已经看见了敌人。 几乎在长剑出鞘的刹那,一道白色的残影从乌黑里扑出。 银铃般的笑声响彻在林长辞与温淮耳边,随后是“噌”的一声。 它撞在温淮的剑身上,因没有得手,一击脱离。 但就是短短的一瞬,林长辞看清了它的模样。 此物通身如玉,慈眉善目,面上宛如敷了一层厚厚的粉般惨白,带着过分灿烂的笑容,牙齿整齐尖利,四肢并用地爬进黑暗里。 “是笑靥奴。” 辨认出何物,林长辞拿出了火符。 笑靥奴是一种被豢养于玉佛中的厉鬼,它们怨气十足,佛像却自带度化效用。二者互相折磨,互相侵蚀,一面怨,一面渡,若是没有中途被吞食,便会熬成极凶的鬼物。 这东西速度极快,成双成对,喜欢咬断脖颈,食人面容,寻常修士因其速度常常防不胜防,死在其尖齿之下的不算少数。 这一对是魔尊特意养来看管宝物的护院,本来伪装成玉面佛,骤然嗅到两人身上的活气,于是醒了过来。 笑靥奴怕见光,林长辞将火符点燃,贴在头顶的房梁上。 火符顷刻把夹层照得一览无余,笑靥奴本能地往黑暗的地方藏,不须嘱咐,温淮已提剑杀了过去,几剑便将其斩于剑下。 玉石般的身躯中溅出碧绿的血水,腥臭扑鼻。温淮掩住口鼻在它身上翻了几下,对林长辞道:“这只是公的,母的多半在附近,师尊小心。” 但在他说这话的同时,一声细微的声响从后方传来。 温淮猛地回头,见另一只笑靥奴从林长辞身侧的瓷瓶里高高跃起,阴毒地朝他脆弱的脖颈咬去。 “师尊!” 失了伴的笑靥奴凶性被完全激发出来,速度比温淮对付那只还要快,林长辞甚至看清了它尖利牙齿间的几丝腐肉。 他后退半步,横剑于身前险险避开。短剑打在笑靥奴身上,发出玉石相接般一声清脆的“铛”。 林长辞的短剑算不得什么珍品,只用了凡铁,在笑靥奴皮肤上留下浅浅一道划痕,没能破皮。 笑靥奴笑声弥急,好似欢快的少女,不停歇地又是一扑,绕过短剑咬上林长辞的手。 血内轻微的罡气刺得笑靥奴笑声一滞,好像被针穿过脑子似的疼,它恼恨地叫了一声,短短一息之内,第三次朝林长辞袭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金色的剑光擦着他身侧飞过,阻滞了笑靥奴的身形。 温淮的剑尖随后到来,彻底贯穿了它的身体。 笑靥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竟没立时死去,失了伴的愤怒和疼痛驱使它疯狂挣扎,脸上笑容撕扯破碎,探头欲再咬。 温淮凶狠地拧动剑身,灵气把佛像体内里的怨气搅了个粉碎。 笑靥奴尸身很快干瘪下去,跌落如玉石般碎了一地。 收起剑,温淮一把抓起林长辞的手,面色不虞道:“受伤了?” 素白的手指上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笑靥奴牙齿带毒,伤口涌出的血变成了黑红色,淌满了手掌与指缝,看起来触目惊心。 见温淮脸色不是很好看,林长辞道:“不妨事,服一枚解毒丹即可。” 伤口仅是看着吓人,他并不很痛,便擦了擦血迹,取出玉瓶打算拿出丹药。 温淮看不得他这般不拿自己当回事态度,拽过他受伤的手,挤了几下,黑血越流越多,便故意往伤口用力一按,引得身前人闷哼一声。 偏偏在这个时候,温淮低头含住了他的手指。 第39章 玉河 伤口横贯了四根手指,黑血顺着手掌汩汩流淌,打湿了袖口。 林长辞没有说谎,笑靥奴的毒里带了轻微的麻痹,伤口周围全是麻意,细小的刺痛感受得不甚明显。只是温淮这么一按,伤口边缘撕扯着十指连心,疼痛顿时清晰起来。 疼痛让感官分外灵敏,连一丝风吹动都如刀割手,更别提湿热的舌尖。 舌头把林长辞的整根手指包裹起来,吮吸舔舐,含着几分缠绵悱恻。温淮耳边鬓发从侧脸垂下,垂着眸子,看起来颇为乖巧。他的舌尖微微用了点力,毒血被吸出去,林长辞手指伤口不疼了,却开始酥酥麻麻地痒。 鼻端热气喷洒在指节上,温淮舌尖有意无意地勾着他的指腹,拨弦似的,松松散散,不肯认真。偏生这份懒散疏意不被防备,每次擦过俱是痒彻心扉。 全然陌生的感觉让林长辞呼吸微颤,脸颊莫名发烫,登时便想抽出手。 温淮牢牢钳住手腕,不许他退缩,侧头吸过一遍又一遍,直到看见吐出的血变成红色,才松开桎梏。 第71章 手指湿漉漉的,血迹被舔得干干净净,温淮用手巾擦去湿痕,给他仔细敷上灵药。 温淮的手是双常年练剑的手,生了一层剑茧,粗砾宽大,上起药来却极为细致温柔,和方才判若两人,似乎生怕林长辞皱一下眉毛。 林长辞几乎失言,手被包好后,喉结滚了滚,压在喉头的声音才终于发了出来:“谁教你这么疗伤的?” 他定了定神,语气里惊异多过恼怒:“好生放肆,这般不得体的举动,怎能用在别人身上?” 温淮面上并不在意,道:“吸出毒血,不是常事么?” “那也不该如此……”林长辞思考着用什么词,想了半天,指腹依然残存着方才舌尖的触感,与对面的人一对视,不由自主避开目光,忽然就恼了起来:“轻浮,荒唐!满肚子的礼义廉耻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温淮勾唇,道:“师尊,此处只有你我二人,我从未给别人疗过伤,你若不说,谁会知道如此轻浮之事?” 不管他怎么说,林长辞浑身都觉得奇怪,独自生着郁气。 温淮回入口处看了看,回来时神情不太轻松。 “方才的动静传到上边,有不少鬼物被唤醒了。”他长眉一蹙,道:“依我看,不如先将入口封住,以免活气把它们勾下来。” 他巧妙地把话题带了过去,林长辞纵想计较,此刻也不是个好时机,只得冷着脸色:“往前再探。” 温淮便依言封了入口,待林长辞服下解毒丹,二人再度往前方黑暗行进。 火符燃烧至尾声,渐熄的光芒柔和极了,宛如夕阳落下。 夹层比禁地暖和不少,偶有凉风拂过颊边,林长辞再次看了看地图,确认这层出口是一条地下暗河。 “出去后不知还能不能进入地宫,小师叔多半已经出去了。”温淮思索道。 地宫比禁地和夹层加起来还大,出口也多,白西棠要是带着徒弟,寻找出路的速度会更快。 林长辞心里也知不一定能遇见白西棠,没有理他,专心行路。 夹层虽然低矮,却比禁地阻碍更少,两刻钟后,他们就走到了地图上标注着的出口。 金壁上嵌了块光滑如镜的汉白玉,左右两边严丝合缝,林长辞在墙面与金砖的缝隙中找了找,启动机关,汉白玉隆隆往旁移开。 汉白玉的另一边,一股冷风裹挟着浓郁的灵力直冲面庞,险些扑灭温淮手中重新点起的灯烛。 温淮抬手护了护火苗,烛光一映,满壁粲然生辉,水波重叠,泛着绚烂华彩的光晕影影绰绰,漫天河中互相倒映。 如此波光粼粼的暗河却没有一点水声,林长辞定睛一看,发现面前并非真正的河水,竟是由玉石、玛瑙、翡翠和灵石等珍宝堆洒而成的河流。 这是何等奢华绚丽的一幕,各色人间难见的宝石肆无忌惮地靡丽流淌,堆叠,映照出流光千里一泻,宛如开天辟地时,天地霞明玉映,华美夺目。 但宝石本是凡俗最爱追逐之物,此处空有华彩,毫无人气,诡异得近乎死寂。 温淮扫了一眼宝石,没有在上面流连,皱眉道:“此处若不是地下河,莫非亦无出口?” 仔细一想,魔尊的确做得出这样的事,用各种虚假的出口和甬道欺骗觊觎珍宝的贼子,把他们送上死路。 他放出神识,果然没探查到出路,心下一沉,却见林长辞若有所思。 察觉他的目光,林长辞垂眸,轻声道:“如今倒是又在河边了。” 温淮不明他的意思,见他从纳戒里取出两盏颇为眼熟的花灯。 林长辞把花灯轻轻放在玉河中,道:“为师记得,你的生辰快到了?” 他说的生辰是温淮拜入他门下的日子。 温淮流浪在世间颇久,双亲又去得早,自然也不记得自己的生辰。徐凤箫问过一次,他没答,暗自一旁神伤,后来其他人再问起时,他就把入门那天当做生辰。 原来师尊竟留着这两盏灯。 温淮愣了愣,听林长辞又道:“端午那次,是为师考虑不周。你既无所求,为师便愿你旦逢良辰,顺颂时宜。” 他说的话再质朴不过,像是凡间长辈对子辈真挚而平淡的关心。 方才吵嘴的话犹在耳畔,林长辞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用包扎的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神情宽和。 恍惚间,温淮似乎回到初入门那天,在最渴求的那双暗红色眸子里,清晰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师尊眼里一直有他——作为弟子的他。 温淮低下头,心里半是欢喜,半是沉郁,仿佛忽地裂开了条缝,里面慢慢流出酸楚的水来。 他沉默半晌,抓住那只手,低声道:“好。” …… 地宫。 出口将至,因鲜血而凝重的氛围被驱散不少。 李寻仙一说话就停不下来,叽叽喳喳地对婉菁道:“师妹,我方才进来的时也是一个人,还遇到几个游魂,还好靠卜算找到了师父。” “卜算能算比自己厉害的人吗?”一路上经过他的插科打诨,又有白西棠出手清理鬼物血尸,婉菁已经不怎么害怕了。 李寻仙点头:“当然能,师父传授我的道乃是乾坤道,乾与坤便囊括了万物。我什么都能算,你信吗?你所在之处也是我算出来的。” 第72章 看他骄傲地挺了挺胸,婉菁惊讶道:“我也能算到?你好厉害,白师叔也厉害!” 白西棠仔细地擦去剑上血迹,走在他们后面,闻言笑笑:“我可担不得,此道精深,十分考验天赋,你师兄天赋高,假以时日必将胜于我。” “师父再夸,我就要找不着北了。” 李寻仙嘿嘿笑着摸了摸头:“以前嫂嫂总说我没出息,叫我年后去镇上做短工。我以为我以后就当个账房先生便够了,没想到还能进仙宗学本事,以后就算混不下去,还能去路边支个算卦的摊子,真好。” “没出息。”白西棠瞥他一眼,挑眉道:“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你的机缘和劫数都还未到,便想着放弃修炼一途?” 李寻仙连忙摆手:“弟子哪里敢懈怠,方才只不过是说笑……” 他说着说着,忽然停步道:“等等,你们看那边,是不是有一个人?” 出口近在眼前,外面是山中,藤蔓稀疏垂在洞口,弯月皎洁。 他指的位置正是一棵榆树底下,婉菁瞧过去,奇道:“不对,那只是根枝丫。” 李寻仙纳闷道:“那分明是个身穿布衣的书生,师父,你看到了吗?” 熟料,白西棠竟也摇了摇头:“那方无人。” 李寻仙面色茫然,以为他们在哄自己,再次看向那方,却见布衣书生对他微微一笑,招了招手。 不知为何,他心里突突一跳,觉得这人知道只有自己能看到他。 难道是鬼魂? …… 禁地之下。 在玉河边放了河灯,林长辞歇息了一会儿,二人又继续往玉河尽头而去。 不多时,玉河被山壁隔断,温淮把手搭在眉骨上,转身看了看,对他道:“该回去了。” 辉光灿灿,镀在他脸上,更显他棱角分明,俊逸凌厉,好似壁画上不怒自威的天神,珠光宝气只做陪衬,不得他半分垂眸。 “不。”林长辞叫住他,扯下一根头发放在面前,下巴示意了一下:“有风,前面一定有出口。” 第40章 壁画 寻到风口,温淮对着裂缝一劈,碎石簌簌落下,夹杂着金箔飘飞出去。 碎石凿开后,风口扩宽成可容一人通行的洞口,漏入一地月光,疏疏如雪。 终于能出去了么? 温淮到洞口外确认没有危险后,向他伸出手。林长辞弯腰,也穿过了洞口,抬头却见此月光并非彼月光,由明夜光珠组成的弦月悬在顶上,宛如一艘小船。 珠光将周围映照得一览无余,洞口外竟是悬崖绝壁,下方有着一个空旷的山洞。 原来他们还在继续往下走。 山洞有着不少风口,山风穿过发出的声音犹如呜咽,交叠相续,像是有人正在黑暗里恸哭。 温淮点燃火符向下扔去,火焰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亮光,随后准确地浮在接近地面的地方。 林长辞往那里一瞧,看到两只纯金烧成的兽首守在门前。它们没有身体,被摆成仰天长啸的模样,露出两指粗的凶牙,形似狼,神如狮,无声地对觊觎它们身后那扇大门的人予以警告。 数排铁叶钉镶嵌在几人高的巍峨大门上,足够气派的门头与浓烈魔气让两人一下认出了此处的名字。 ——地宫入口。 林长辞和温淮对视一眼,果然,终究要走到这里。 崖下而来的风微微吹起林长辞的衣袂,他垂眸犹在思索,忽然察觉体内无形桎梏松开,灵力开始流动。 雪原的禁制失效了。 他看了看手掌,凝出一缕灵力浮在面前。 如果说雪原和禁地的禁制是魔尊为保护宝物而设,那地宫解除限制又是为了什么?难道说……里面有比笑靥奴危险得多的东西,危险到魔尊认为即便没有禁制,进去的人也无法离开? 但既然走到这里,也没有走回头路的道理。 林长辞往手腕搭扣注入些许灵力,这次搭扣终于有了反应,一道盈盈红光从其中飞出,往下飘落。 白西棠就在下面。 他道:“下去看看。” 林长辞轻飘飘往下飞去,温淮紧跟在他身后,剑出鞘半寸,时刻警戒着地宫门口可能会出现的危险。 听说门口的两尊兽首乃是历代魔尊专程养来看管地宫的兽魂,每一代魔尊都用鲜血喂养兽首,以便它能识得血脉。若非魔尊血脉进入此处,兽首顷刻便会活过来,将擅闯者咬得粉碎。 其他入口或许还有讨巧方法,可惜二人恰好来到正门口,舍近求远说不定得不偿失。 温淮知晓的林长辞自然也明白,离兽首还有百步时,他停下脚步,从纳戒里找出一支珠钗来。 魔尊离去已久,又无新的魔尊即位,历代设下的血脉之契多半早已失效,不知用气息能否蒙混过关。 林长辞手里这支珠钗鹤从黑水镇拿回来的那支,上面玉茗花栩栩如生,零星魔气尚存。 身为魔尊之女,婉菁的身份足够进入地宫。 珠钗被灵力送到兽首面前,兽首牙齿动了动,分明察觉到另一股魔修血脉,却紧接着被珠钗中熟悉的气息蒙蔽。两头兽魂同时疑惑了一下,不知该不该放行。 它们犹豫的时候,两人趁机放轻步子,从兽首旁边溜了过去。 正门的机关倒是简单,火符适时燃烧殆尽,门前回到黑暗中。 第73章 进入甬道后,吹来的风带着淡淡腥臭。 地宫是魔尊养尸之处,里面不知埋葬了多少不见天日的尸首。其中格局与陵墓类似,隐隐含着不详的意味。 林长辞与温淮走在神道上,神道两侧墙壁绘制着历代魔尊的传说事迹。壁画不知用什么宝石研磨成的染料,色泽鲜艳诡丽,面目如生,尤其是他们的眼睛,被烛火一照,反射着细碎金光,乍一看恍若在盯着下方的人。 地宫中的魔气不比他处,浓郁而悄无声息地侵蚀入体内,温淮察觉到这一点,加紧了脚步追上去:“师尊,得快些离开这里。” 他受得了,林长辞虚弱的经脉却受不了。 林长辞步子微顿,忽然拉住了他的手腕。 微凉的手指握在手腕上,温淮心里一动,不露声色地反握住那只素白的手,嘴上道:“师尊?” 林长辞低声说:“别回头。” 闻言,温淮收回心神,余光发现了壁画的不同之处。 比起刚进来时,画中人的眼睛亮了几分,而且似乎悄悄挪了位,他们走到哪里,那些眼睛就盯着哪里,诡谲而阴森。 “我前世听闻过,魔尊地宫有种特殊的壁画,画上附有画中人生前残魂与精血,若进来的人非血脉后裔,便会活过来。” 林长辞轻声解释:“不能太慢,也不能太快,声音和辉光会惊动他们。” 温淮一面听着他刻意压低的声音,一面把他的手全部包裹在自己的手掌,轻轻摩挲指节,没有出声回应。 两个男子牵手行路虽然有些奇怪,但林长辞以为他心头慌张,便任他牵着走了一段,眼见壁画表情越来越生动,手中暗暗捏了个灵诀。 对付残魂不能用普通手段,魔修中不乏阴毒之辈,放弃肉身修炼神魂,就等着伺机夺舍。 万幸走到神道的末端时,壁画的人都没有完全活过来。 林长辞刚松下一口气,余光忽见身后人的袖子赤红。 温淮分明穿着黑袍。 他心中一凛,瞬间松开手,脚尖点地往后飞去。 女子的笑声在他耳边一闪而过,林长辞拔剑回头,见温淮留在神道中,离他十步之远,仰头看着壁画上的人,神情空白。 他面前的壁画上是一名女子,含笑垂眸,红唇弯弯,手执合欢花,衣裳轻艳,姿容妩媚,浑身上下风情浓丽。她的身后绘制着数对男女交合,场面香艳靡丽,难以入目。 合欢宗? 林长辞只扫了一眼便皱起眉毛,看不得如此秽事,折返回去,欲将温淮拉出来。 温淮脚下生了根似的,头还在看着壁画,身子已自然而然做出了应对,反手用力一扯,将他拖入怀中。 一只手顺着林长辞背脊骨的凹陷之处摸了上来,抚过后颈,在腰心用力揉了揉,动作里有着说不出的暧昧情浓。 林长辞脑子空白一瞬,简直不敢置信,旋即去扯那只手,低喝道:“温淮,你疯了吗!” 谁给他的胆子,让他敢这样轻薄自己? 温淮却不管不顾,仍陷在壁画的幻觉中,低头埋在他的颈窝里,喃喃道:“师尊……” 他眼眶通红,含着泪似的委屈,动作却粗暴无比,狠命地掐着林长辞的腰,不许他退后半步。 林长辞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强行拖他往外走,温淮却十分执拗地站在原地,不知在幻觉里看见什么,隔着衣衫咬住了他的肩膀,哑声道:“走……师尊,走!” 他大概还有几分清醒,知道处境危险,但被幻觉控制着无法挣脱。 徒弟着了道,林长辞自然不能放弃他一个人离开,肩上被咬得虽疼,仍耐着性子哄道:“过来,一起走。” 温淮搂得很紧,林长辞压住心中惊怒,就着这个姿势,往出口处引导了几步,眼见他顺从地跟过来,忽然神情又是一变。 温淮把他推到墙上,手更放肆地探入衣衫之中。 死死钳住衣裳里那只手,林长辞忍无可忍,冷着脸对壁画甩出手中捏了已久的灵诀,同时点了温淮穴位,将人点晕过去。 如此悖逆人伦,有违礼法之事,温淮怎么做得出? 合欢宗果真放荡成性,行事秽乱,连他这样无心风月的性子也能被影响。 这一击的确畅快,合欢宗残魂遭到重创,从温淮身上跌出,但其他残魂亦被惊醒过来,两边壁画上,几十上百个画中人睁开了眼。 林长辞顾不得衣衫不整,拖着温淮往出口赶,还差一步踏出神道,残魂再度袭来。 他动了灵力,正当虚弱,勉强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将温淮往外推了出去。 第41章 受伤 灯烛被谁吹灭,神道陷入黑暗之中。 壁画上的金粉熠熠碎光,数只冰凉的手攀上林长辞的脖颈、肩头和脚踝,柔弱无骨,将他拖往神道深处。 寒冷吐息轻轻吹起几丝长发,林长辞按住因疼痛而颤抖的手臂,迅速服了一枚丹药。 无数魔气漫上来,怨怼、算计、不甘、绝望……画中人生前的各种执念滚滚淹没了林长辞,压着他喘不过气,在其中沉沉浮浮。 所幸他亦有魔修血脉,替他中和了少许魔气,让他还能保持几分清醒。 可这时候的清醒宛如残忍的凌迟,林长辞知道自己已落入残魂的手中,眼睛看不见了,却能感觉到无所不在的魔气割出一道又一道的伤口,他跌跌撞撞地从那些手中挣脱,指缝渗满了血。 第74章 漆黑神道中,残魂们窃窃私语,响起低低的笑声,新鲜血肉的气息让人欢喜。 他们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黑暗里的青衣修士,虽然血里的剑罡有些棘手,但神魂味道可口鲜活。 一双双手扯住衣带,再次把他拖回神道。 争着夺舍的残魂附了上来,互相撕扯着猎物的神魂。 林长辞神魂虽强大,可底子里的旧伤尚在,此时万蚁噬心,仿佛再次经历一遍魂飞魄散。 痛楚让他紧绷着嘴唇,手指在壁画上刮出几道深深的划痕。 不知是哪一道残魂先冲入了识海,脑中像被烧红的烙铁肆意搅动,林长辞再也撑不住,松开扶墙的手跌坐在地。 他擦了擦唇角溢出的鲜血,恍惚间似乎看见历代魔尊影影绰绰从壁画上下来,站满了整条神道。其中有名格外妩媚的女子,脚腕系着银铃,步子轻悄走到他面前,笑道:“方才出手的是你?” 林长辞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抵挡着残魂的侵蚀,长发从肩膀垂下,挡住他苍白的侧脸,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女子绕着他打量了几圈,银铃随着脚步清脆作响:“怎么,从了他不好么?人间贪乐,有情皆孽,又岂是一人之力抵挡得住?” 她比壁画更艳丽,每寸眼波流转都是一段风情,林长辞却视若无物,吐出喉间的血,冷道:“巧舌如簧,厚颜无耻。” “莫非你以为他是被我宗教义引诱堕落?”女子笑意盈盈:“为何不能是此人遵从本心,放情纵欲?” 林长辞又吞了粒丹药,背后早已被冷汗打湿:“本尊弟子清心寡欲,秉节持重,休想惑乱人心。你衣钵已失去传承,早该散去执念,何苦纠缠不休?” 女子弯腰,指甲红艳艳的,挑起他的下巴:“传人么?不巧,今日刚瞧中一位,给了她一些小小的考验……若我们下次有缘,你会见到她的。” 林长辞来不及去想这句话包含的意思,又听她轻言细语道:“修士,我看你亦有魔修血脉,怎的修成了老古板?不如皈依我宗,与你弟子双修,你们根骨如此出众,飞升定能指日可待。” 她含笑的声音里,林长辞神魂的疼痛骤然一轻,坠入幻觉之中。 面前系着银铃的脚踝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滚烫的胸膛。 温淮搂着他的腰身,把他的脸抬起来,声音低沉:“师尊。” 他眸色幽暗,盯着林长辞的嘴唇,意图一看便知。 知晓是幻觉,林长辞毫不留情,手中寒光一闪,便将匕首刺入对面人的胸口。 “温淮”一把抓住他的手,神情不变,凑近他耳边,宛如情人间的呢喃:“师尊怎的动起了刀剑?这样会伤到自己。” 他勾了勾唇,手如铁钳似的稳定,一按一敲,林长辞手中的匕首便远远飞了出去。 紧接着,林长辞被按在地上,温淮伸手探入衣裳之中,勾散了他松松垮垮的衣带。 被弟子这般对待,林长辞顿感荒谬,脸上发臊,不顾呕血,拼命撑起身子,用神魂给了面前的温淮一击。 身上人的动作停住,幻觉顿时消散。 站在他面前的仍是那名女子,林长辞挣脱出幻觉,她丝毫不意外,意有所指地笑笑:“修士,你也不是全然断情戒欲,为何还要否认我宗教义?瞧瞧,你在幻觉见到了谁?” 她话还没说完,眼神一厉,身上忽然多了一道剑伤,残魂也隐约起来。 第二道、第三道剑伤瞬间出现,女子气恼地一甩银铃:“一个两个都是不开窍的木头,罢了,活该你们不得解脱!” 她挥挥手,强烈的晕眩感包围住林长辞,一阵天旋地转后,他睁开了眼。 他被温淮再次放进了梨花雨中,墨池水清,梨花枝探下来,在他的面前晃了晃,只是他这次连神魂也虚弱了起来,躺了好一会儿才动了动手指。 林长辞抬起手,手上全是血水,衣裳褪到肩头,每道伤口都被仔细上了药,脸上有些凉飕飕的,像是有水流下。 他伸手一擦,发现鼻子与嘴唇都在淌血。 林长辞放轻了呼吸,避免肺腑被牵扯着发疼,他慢慢坐起身,喉间忍不住溢出一声喘息。 从身体到神魂无一处不疼,好像他整个人已碎裂一遍,却又拼凑起来,稍大些的动作都会担心再次破碎。 血在水中散开,泛起一圈圈涟漪。 下一刻,一道黑色的身影凭空出现在他面前,温淮放轻动作,将他扶住,把装着琼浆的玉瓶递到他唇边。 林长辞感觉口中除了血腥味还有股淡淡的甜味,应当是昏迷时,温淮给他喝过一次。 温淮喂了药,随后掀开下摆,直直跪在了林长辞面前:“师尊。” 他垂着头,看不清表情,放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低声道:“请师尊责罚。” 在琼浆的滋润下,林长辞神魂碎裂的感觉减轻几分,他气息虚弱,开口没有责怪,而是问:“离开神道了么?” “已到了安全的地方。” 温淮不敢抬头,视线停在面前衣裳下摆的血迹上,仿佛又看见林长辞浑身是血地倒在神道中。 他把林长辞抱出来时,怀中人呼吸微弱得几乎不可察觉,青色长衫被伤口的血染成赤红,脸上血泪相和流,脸色白得如同月光。 这都是为了他。 第75章 不知道他陷入幻觉的那段时间,林长辞经历了什么,连阻止魔修自爆时都一声不吭的人,此刻声音听起来像是哽咽。 他尚在自责,却见一只染血的手伸过来,在他脸上擦了擦,林长辞轻声道:“你在哭?” 温淮猛然抬头,见林长辞脸色淡淡,尽管经脉疼痛,仍用带伤的手给他揩去泪水,嗓音沙哑道:“魔修生性本恶,莫要动摇心性。” 温淮盯着他的眼睛,泪水忽的流了满脸,使劲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脸上,重复道:“请师尊责罚。” 林长辞沉默片刻,收回手道:“此番是魔修造孽,你……罢了,此事回卧云山再议。” 温淮低头,道:“是。” 他觊觎着自己的师尊,明知不可能,心里却总辗转寻求希冀。 哪怕只是一丁点的甜头,旋即坠入更深的绝望。 林长辞对他绝情时,他无法忍受,可林长辞对他宽和,他更无法忍受——师尊不知道他的腌臜心思,也不该对他这般宽宏大量。 他不配。 …… 山林。 两名黑袍男子在山间行走,仿佛相约登高般悠闲。 看了看天色,殷怀昭停下脚步,在路边坐下,道:“快入夜了,今日便行到此处吧。” 他取出灵水润了润喉咙,脸上有几分纳闷:“这秘境说是神秘,进来却与凡尘无异,三天了,连一只野兽也未曾遇到,未免过于平淡。” 他身后的黑袍男子脸色淡漠,越过他道:“尊主的身体不能久等。” 殷怀昭摆摆手:“丹霄君定然在林长老身侧,丹霄君最是孝顺不过,倒是你……” 他回眸,看着鹤笑了笑:“这么急着赶到林长老身边,不但心你的女儿么?” 鹤皱了皱眉:“殷宗主何意?” 第42章 取暖 殷怀昭露出洞察一切的表情:“不必与我打机锋,我知晓你是林长老身边的老人,这么多年过来……莫非,你当真没有半分心思?” “你……”鹤听出他眼下之意,觉得他这话好没意思,道:“殷宗主,在下对尊主不敢有半分妄想。” 殷怀昭道:“不必急着否认,我亦心悦林长老。” 他看着暮色,神情带了几分怀念:“第一次见到林长老时,也是这般暮色时分。” 那日残阳如血,他提着剑匆匆赶去宗门集议,满身肃杀,旁人纷纷避让。 他抬头,忽见一名穿着浅色神机宗宗服的青年映入眼帘。此人形容俊美,神情淡淡,年轻矜雅却自带威严,端坐于神机宗太上长老之下第一位,似春风般乍暖还寒,叫人移不开眼。 殷怀昭第一眼便被他吸引,盯着人收起长剑,问旁边的自家长老:“那是何人?” 长老道:“他便是神机宗那位补魂圣手——碧虚长老林长辞。” 碧虚长老? 殷怀昭对这个名号有些印象,未曾想过名动天下的碧虚长老外表竟如此年轻。 他紧紧地盯着林长辞,恰逢这时,林长辞也低头瞥了他一眼,凤眸微垂。 只一眼,却叫殷怀昭记了快十年。 忆起往事,殷怀昭怀念道:“林长老清风霁月,心怀天下,修真界有他乃是幸事,殷某也只敢仰慕罢了。” 鹤眉头这才松开,道:“殷宗主这份心思还是莫要告诉我家尊主,他生性淡泊,不爱尘世纷扰,此事说破对你二人来说皆无益处。” 他这话通透,不愧是开了灵智的仙鹤,殷怀昭想到什么,扬唇道:“你这话与其提点我,不如多提点提点你家尊主身边那位?” 闻言,鹤沉默了几息,道:“丹霄君之事,公子会处理的。” …… 地宫。 林长辞第三次醒来时,肺腑之中的灼烧感已经几乎察觉不到了,鼻子与嘴唇止住了血,肩上的伤痕又上了一层药膏。神魂的伤却没法这么快减轻,如千万根针深深扎进魂魄之中,一动便细碎地疼。 外面魔气盈天,他的身体支撑不了找到出口,一直被温淮放在梨花雨中将养。 数不清这是进入秘境的第几日,林长辞唇色发白,指尖轻轻颤抖着凝出魂丝,开始给自己修补魂魄。 他的魂魄比患离魂症的凡人还要糟糕,虽未少一魂一魄,却全是裂痕,玉楼银海锁不住心魂,比起身上伤口痊愈所需的时日来说只多不少。 勉力补了一会儿,他感到喉间一甜,便及时收了手。 林长辞服了颗丹药,用墨池中的水洗去指缝中的血迹,忽见身上外衫似乎并非先前所穿的那件。 他蹙眉拉开衣裳,发现内衫也换过了,尺寸比他常穿的宽大些许,边角细心挽了一截,收起衣摆才刚好合身。 梨花枝没有低垂在侧,意味着温淮没有分神进来。 林长辞出了梨花雨,外面是一间小小的耳室,篝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他身上搭了件温淮的外袍,人就在他旁边坐着,抱剑闭眼小憩。 察觉到响动,温淮很快睁眼,第一反应便看向他。见他自己出来了,温淮给他扯了扯外袍盖好,凑到耳边问:“怎么不再休养休养?” 他说话的热气喷洒在耳垂,林长辞避了避,道:“我已无事。” 脑海中还有些许挥之不去的晕眩感,但总让温淮一人探路也不是良策,等离开地宫再养伤也不迟。 第76章 “我的衣裳是你换的?” 温淮眼神闪烁几下,道:“是,污血不利于上药,我便擅自替师尊更了衣。” 林长辞下意识合拢领口,回想起幻觉中的温淮。那片玉白的胸膛滚烫,声音低沉,连探入衣衫的温度都如此真实,越是回想,越觉别扭,敛眸淡淡道:“下次不必了。” 历代能任魔尊之人果然不简单,单是那般行事放肆,没有人伦的幻觉,便险些动摇他的道心。 他低下没有血色的脸,裹着温淮外袍,似乎在微微发呆。此处魔气极淡,令他经脉舒服了不少,轻声问:“离出口还有多远?” 温淮丢了一张符箓进火堆,让火势旺了些,道:“路已过半,如无意外,两个时辰后便能离开。” 或许是因为持有地图,这一路过来没有再生波折,还算顺利。 温淮在这里停下本也是想休憩一会儿,再看看林长辞状态如何,现在见他精神不错,稍稍放下了心,心里谋划起出去要配哪几味灵药。此处毕竟不比外界,所携丹药种类有限。 他摸了摸林长辞的手,手指依旧冰凉,就算烤着篝火也没有暖意,便贴近了些,让林长辞倚靠。 寂静狭小的耳室中,两人相依取暖。 温淮正是气血方刚的年纪,一身热气,贴在身后如同一座暖炉,林长辞的眼睫微颤,到底没有出声拒绝。 过了一会儿,温淮道:“回山后,我自去大师兄处领罚。” 林长辞拢了拢袍子,道:“他舍得罚你?” “大师兄自然舍得。”温淮似乎笑了笑,低声道:“还是师尊疼我。” “胡说,你大师兄怎的不疼你?”林长辞声音很轻。 他轻轻咳嗽了几声,忍着肺腑被牵动的疼痛,道:“走吧,尽早出去。” 他褪下温淮的外袍递回,温淮却又给他披上,仔细系好,随后半蹲在他面前:“上来。” 背起林长辞后,温淮挥灭篝火,离开耳室,往黑暗中走去。 林长辞趴在他的背上,感觉像趴在一座平稳的山岳上。温淮肩背宽厚,步子又稳,令他不知不觉眼皮下坠。 但慢慢的,两边墙壁开阔起来,甬道中没有人鱼烛,却无光自亮。 林长辞道:“等等。” 他低头看向地面,地面颇为光净莹润,不是石板,而像汉白玉或者玉制的砖石,清楚地映出了两人的影子。 错眼间,林长辞似乎看见星辰在他背后一一亮起,天地刻绘着金箔纹路,星象瞬息万变,摇晃得像是要掉下来。 温淮不见了,他的影子独自立于湖面上,一圈又一圈的光晕散发开来,衣袂飘飞,白花不停洒下。 但林长辞定睛一看,竟发现空中飞舞的白花是无数纸钱,影子和他对视,眼神中带着淡淡的悲哀,仿佛一场隔世的葬礼。 倏忽火焰燃烧,从衣袂开始,及至头发,烧灼过后什么都没剩下。 他的影子像一个纸人,消失在熊熊烈焰之中。 与此同时,林长辞心中悸动,感觉自己正不可控制地往下坠落。 即将坠入火焰之前,他猛地惊醒过来。 林长辞呼吸急促地起伏几下,温淮早已放下了他,扶着肩膀半跪在他面前,急切道:“怎么了?” 林长辞手心全是冷汗,蹙眉道:“又是幻觉?” “师尊也看见了?”温淮担忧地问。 林长辞抬眸,本以为只有自己被拽入幻觉,听温淮这话不简单,道:“你瞧见了什么?” 温淮想了想,道:“我见一只鸟在镜前顾盼,不知是何意。” 似乎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林长辞沉吟了一下,忽然想到,星辰、玉面,脚下的莫不是玉镜台? 他心中微惊,问温淮:“你看见的镜子是何模样?” 温淮道:“寻常铜镜,不大,置于地上。” 林长辞微微皱着眉,铜镜?若不是玉镜台,那是什么让他们陷入幻觉?莫非此地还有其他邪祟? …… 眼见着李寻仙像是被摄了魂,什么都听不见,一步步往树下走去,婉菁心下悚然,连忙拉住他。 但她拉了个空,有个女子的声音在她耳边笑道:“你想救你的情郎?” “白师叔……白师叔?”婉菁惊慌地左右环顾,发现白西棠也不见了,不知说话的人是谁,反驳道:“莫要乱说话,你把李师兄怎么了!” 女子慵懒道:“他自去他该去的地方了,怎的,你如此弱小也想救人?” 握紧剑柄,婉菁心头生气,又无可奈何辩道:“弱小又如何?你们九极通观分明不入尘世,怎可如此肆意嘲讽?” “我可不是那些老古板的人。”女子哼了一声,道:“不过见你是个好苗子,身上又有某个小辈的血脉,想关照一下也有错?” 婉菁听不懂她在讲什么,意识不由自主昏沉下去,陷入大红锦缎重重包裹之中。 锦缎透着柔媚香气,银铃声响起,红色锦缎外,隐隐可见有人身姿绰约,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第43章 再遇 玉砖清楚倒映着二人的面庞,林长辞靠在墙上,垂眸思索间,见温淮扯下发带,系在了眼睛上。 他一面在脑后绑了个紧紧的结,一面道:“既然幻术动摇心性,不看便是。” 待系好,他抬手确认了一下林长辞的位置,再度蹲下身,不紧不慢道:“接下来便劳师尊替我指路。” 第77章 他嘴唇微勾,黑布条蒙在眼睛上,虽然看不见四周,却有种莫名的冷静。 林长辞心里微动,伸手替他抚平布条褶皱,随后被他抄起腿再次背了起来。 其实无需指路,走到此处,甬道已是笔直的一条,两边墙壁狭窄,没有岔路与回头路,温淮只要照着往前走便是了。 他们继续前行了一个多时辰,林长辞思绪渐渐模糊时,忽的一阵风吹起几缕乌发,凛冽清寒,将他吹醒了。 林长辞抬眸,见甬道尽头跃入浅淡天光,周身的气开始流动。 温淮亦察觉到风的味道,停住脚步问他道:“到了么?” “到了。” 林长辞按在他肩膀上,想从他身上下来,却依旧被紧紧架住双腿,只好道:“放我下来。” 温淮往前走了两步,屈着膝盖将他轻轻放下,任林长辞替他扯去蒙眼的布条。 甬道之外,朝日初生,群山遍野的树丛野草随风轻轻曳动,萦绕着清新的草木香。天光明媚,风虽带着寒意,却叫人清晰地知道自己已回到了人世间。 彻底走出了甬道后,林长辞回首看去,他们离开的出口开在山脚。此山高不见顶,巍峨险峻,山底与山麓还铺缀着树林藤蔓,再要往上便只能看见银装素裹,霜雪层层叠叠地覆盖下,宛如银河长泻。 那上面想必就是来时的冰原,原来风雪尽头是悬崖,难怪处于冰原上时久久寻不到出路。 温淮也瞧了一眼,眯了眯眼道:“两处相隔并不遥远,先头也未察觉,地宫之中定然另有玄机。” “师尊。”他唤林长辞:“你感觉到奇怪之处了么?我们来路如此艰辛,反复往下行去,当真见底时却轻松不少,我总觉得有些古怪。” 林长辞肺腑吸入寒气,咳嗽了两声,用手巾掩唇轻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他们没法预知前路,得打好十二分的精神去防备。 树林里有些浅薄瘴气,但于修士影响不大,温淮担心遇见一时无法招架的事态,先将林长辞放入了梨花雨,才寻了个方向离开地宫附近。 时间快得不寻常,他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儿,天就暗了下来。眼看快要日暮,温淮不准备夜里赶路,寻了个挡风之处歇下。 念及林长辞虚弱的身体,他拣了几块石头,垒好灶台,从纳戒里找出凡俗食物,放在火上烤了一会儿。 林长辞出来时,衣摆尚浸在梨花雨的微凉里,手里被塞了个暖呼呼的甘薯。 他看了温淮一眼,温淮手中树枝还串着一个,又给他递了玉瓶封着的灵水:“师尊尝尝,我烤这些的手艺还不错。” 林长辞撕下外皮,尝了一口,里面软糯香甜,甘薯特有的香味在夜里更让人觉得暖和,道:“我记得你不擅易牙之道?” 温淮把串树枝上的甘薯翻了一面,道:“再不擅长的事,多烤几回便会了。” 他动作娴熟,林长辞默默地又吃了几口,眼神落在温淮的手上。 他手上没有泥土,甘薯应当是储藏在纳戒中的,温淮以前独自探秘境时,也会夜晚坐下来烤着火,顺带烤一两个甘薯么? 无人跟他说话,也无人关心他是否受伤,他安静地抱着剑小憩,待醒来天不亮便出发。 正想着,温淮把另一个甘薯也递过来,眼睛被篝火映得很亮:“师尊若是喜欢,这个也给你。” “不必了。”林长辞道:“你吃吧。” 即便温淮辟了谷,到底不是铁打的人,这几天受冷受累下来,也该吃些好克化的东西恢复气力。 温淮便把甘薯收回去,放在石头垒的灶台边温着,余光忽然看到不远处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树丛发出簌簌一声响。 他立刻警觉地握住剑,挡在林长辞身前:“师尊小心。” 林长辞也看见了那东西,白色飘带一闪而过,猜到多半是修士,心下并不惊慌,道:“无事,是个活人。” 温淮不离他身边,手中飞出符箓,数张黄符渐次没入树丛,宛如飞刀般锋利,他却没有听到预想中的声音。 “被截住了。”温淮皱眉。 但这也证明钻在树林中的是修士,他走过去用剑鞘拨了拨树枝,里面倏忽钻出一个人。 这人白衣白裳,面目清隽,眼神本带着防备,见到二人却骤然松了口气。 白西棠语气轻快道:“师兄,师侄,进来几日终于找到你们了。” 他捂着右臂,衣衫上沾了些血,似乎受了轻伤,但看到林长辞后,脸上很快有了笑意。 林长辞走上前来,道:“你受伤了?” 白西棠笑着道:“不妨事,我遇到魔修,缠斗了一番,过几日便好了。” 他同林长辞一起到篝火边坐下,亲热道:“我见此处火光隐隐,料定有同道,又担心同道执着于当通观有缘人,不好相处,故而张望了一番。早知是师兄,我早过来了。” 温淮不易察觉地抢先他一步,坐在他和林长辞之间的位置,问:“小师叔一个人么?” 说到这个,白西棠笑意淡了淡:“原本同寻仙一道遇见了婉菁师侄,可我叫魔修袭击,一个分神,他二人便凭空消失了。” 林长辞想瞧瞧他的伤口,被他阻止,便道:“伤得重么?” 白西棠摇头:“只是轻轻挠了一下,师兄莫要担心我,我见你神色比来时差了许多,是路上也受了伤罢?” 第78章 闻言,温淮敛眸,林长辞道:“地宫中遇见了些机关。” 白西棠叹气,看向默不作声的温淮:“你师尊身子弱,怎么也不好好看顾?” 他难得也有责怪人的时候,温淮欲答,林长辞拍拍他的手,示意他不必说话,道:“魔修毕竟狡诈,预料不到也在所难免。那两个孩子消失前发生了何事?” 他转移了话题,白西棠也不好揪着此事不放,想想道:“寻仙消失前曾言,一个身着布衣之人立于树下对他招手,我分神去应付魔修,回身发现婉菁师侄不知何时也不见了。” “什么时候的事?”温淮问。 白西棠掐算几下道:“约有一个时辰。” 灶台毕毕剥剥地烧着火,林长辞思忖了一会儿,见树枝皮烧得焦干,出现无数道裂痕,一道灵光如电闪般划过脑海。 他忽然明白过来,九极秘境中有无数条路曾摆在他们面前,只有走上既定的路,才会成为有缘人。 如今有缘人已抵达了正确的道路,九极通观便无需再为难他人,所以他们出来的最后一段路才这样顺遂。 “如此看来,通观的有缘之人多半就在他二人之中。” 白西棠听了他的分析,道:“可进此秘境的不止我等,师兄如何断定有缘人便是他二人?” 林长辞微微偏头,问:“你进入秘境时,未曾见过身着布衣的引路人?” “未曾。”白西棠惊讶道:“果有此人?” 他神色不似伪装,林长辞心里觉得奇怪,又问温淮:“你也未曾见到?” 温淮摇头,他之前来过这个秘境,此番进来并不觉得自己还会当第二次有缘人,也没怎么留意冰原上是否出现过这样打扮的人。 林长辞垂眸,只有他一人在布衣书生的要求下做了选择,莫非他本在有缘簿上,却未寻到正确的路途? 不论如何,林长辞并未太过纠结,他本也不是为向九极通观寻一个答案而来,只是引他入局之人从始至终都未露头,或许在某处被绊住了。 “师兄,你看。” 白西棠开口唤回他的注意力:“东南方似乎异象。” 他抬头,见东南方不远处升起袅袅紫烟,夕阳下分外诡谲。 温淮凝眉,道:“紫烟……似乎是某个宗门的求援天星,我曾见过。” 不能确定是敌是友,几人便一道起行。东南边有一片低谷,溪水潺潺流过,不时零落几枚红叶,到溪水边上时,林长辞听到几声微弱的呼救。 “救命……救命,还有人吗?” 那声音羸弱极了,呼救之人似乎随时会晕过去,林长辞加快脚步。 他循声找去,声音从溪水附近的一个小洞里传出,草丛有被什么东西压倒的痕迹,出声的人大概是被拖进了妖兽洞中,只余一双白皙的手死死抓住挡在洞口外的水草。 他手腕有青紫的痕迹,不知抓了多久,手指眼看要脱力松开。 林长辞神识一探,发现此人竟是凡人。 凡人怎会在此?莫非被通观选中? 妖兽的气息仍在洞中,温淮和林长辞对视一眼,把人抛上来后,提剑进去与妖兽战了几个回合,将它斩于剑下。 凡人被扔在岸上,伏着身子喘息了好一会儿,气息虚弱,接过白西棠递来的丹药,轻声说:“多谢。” 他抬头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此人的面容竟与林长辞七分相似。 尤其是那双凤眼,虽不是红眸,却连上扬的角度都大差不离。 相较于林长辞生于高山雪水中的清冷气质,他更像是江南岸边春风绵绵的柳枝,柔软细嫩,怕被风雨摧折。 “你……”温淮还没说话,这人喘匀了气,眼睛落到林长辞身上,就此定住了。 他好像忘了自己虚弱得几乎爬不起来,抓住衣裳的手骤然收紧,眼神中俱是难以置信。 林长辞心中亦有些惊讶,用神识仔细探过,确信他的确是个凡人。 凡人盯着他看了半晌,失魂落魄地问:“您是碧虚长老?十年前冤死在神机宗的那位碧虚长老?” 第44章 凡人 他竟认得自己? 林长辞自认这张脸没有出名到天下皆识的地步,眉头微拢,问:“你是何人?” “我……”凡人张了张嘴,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脖颈上,依然是那幅失魂落魄的神色:“在下姓沈,名扶风,乃一介凡人。” “凡人怎会识得本尊?” 闻言,沈扶风苍白着脸,勉强弯弯唇:“长老勿怪,是我听人提起过。” 白西棠上下打量了他两眼,笑容微妙道:“看来师兄的威名连凡人亦有耳闻,小兄弟,你认识修士?不妨报个名字,说不定我与他认识呢。” 他语气分明温和如常,沈扶风却不易察觉地瑟缩了一下,低垂着眼睛道:“他……他不是什么有名的修士。” 白西棠莞尔:“碰巧,我也认识一些不那么有名的修士。” 若不回答,这个人一定会继续追问,沈扶风不好支吾,低声道:“他叫陆云璟。” 白西棠在脑子过了一遍,的确不是什么有名的修士,他交友广泛,却对这个名字很是陌生,转头见林长辞似有几分思索。 “陆云璟?”林长辞道:“我似乎听过。” 他说着,忽然又用手巾捂住嘴唇咳嗽了两声,咳得弯下腰去,被温淮扶住了肩膀。 第79章 沈扶风瞧着他,青年身形清瘦得厉害,比凡人还要羸弱,病容倦倦,暗红的眸子依然淡漠,风姿清绝,叫人一见就无法忘却。 他呆呆地看了几眼,心想,这般出众的人……也难怪云璟铭心镂骨,梦寐不忘。 那自己呢?沈扶风垂眸,在心里自嘲地一笑,听林长辞道:“你是被他带进来的?” 他点点头,又摇头,道:“也不算……我们中途分散了。” 温淮眯着眼睛:“发生了何事?” 眼前突然冒出一个和林长辞模样有几分相似的凡人,这凡人认识某个修士,且林长辞恰好知道这个修士的名字……在关乎林长辞安危的事上,他一向不介意多几个心眼。 温淮的手无声无息地落在剑柄上,林长辞注意到这个动作,不易察觉地对他摇头。 只是个凡人,何必大动干戈。 沈扶风没有察觉自己又在生死关头走过一遭,面色黯然,回答得闪烁其词,只说陆云璟是为寻人而进入了这个秘境。具体寻何人,又为何要带上他,似有难言之隐。 白西棠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道:“莫怕,你既然知道面前人是林长老,也定然知晓他不会害你,若是实在难说出口,我等也能理解。” 也许是他态度太过和善,让沈扶风不太适应,肩膀抖了一下。 他咬了咬唇,道:“有些事虽不便告知,但云璟曾说过,林长老待他恩惠颇多,我自然相信林长老不是坏人。” 恩惠? 林长辞稍微回想了一下,终于记起是在哪里听到过“陆云璟”这个名字。 十余年前,他曾给陆云璟补过魂。 修士与魔修战乱四起,不少修士魂魄受损,陆云璟便是其中的一个。此人亦是剑修,生性冰冷,听说魔修顶了同窗的壳子,趁他没有防备进行偷袭,失了几魄。 补好魂魄后,他对别人依旧冰冷,对林长辞却十分热忱,堪称有求必应,私下偷偷绘了不少林长辞的肖像珍藏,叫林长辞不得不主动退避,故而有些印象。 林长辞不喜与生人过于亲近,当年曾婉拒过他结为道侣的请求。因神机宗内乱,他后来便再没注意过此人的消息。 “原来是他。”林长辞轻声道。 温淮立刻追问:“何人?怎的从未听师尊说起过?” 林长辞叹气道:“昔年有故,并未深交,不足为道。”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的沈扶风神情更为低落,半晌后方回应道:“长老不记得也是正常,他听闻长老归来的消息,亦未敢前来拜见。” 林长辞不想再讨论一个早年拒绝过的人,有意把话题从这上面绕开,道:“你若想离开秘境,可以同我们一道。” 沈扶风摇头,手攥了攥袖子:“我……我想寻他。” 林长辞淡淡道:“秘境不比别处,你若独自去寻,易半途遇险,不如先同我们一道离开,他若有心,自会来寻你。” 沈扶风知道自己没什么本事,也不是修士,在秘境中活不下来,踌躇了几息,终是答应下来。 几人并没有立即起行,眼见着岭首日沉,低谷里响起些嘶哑难听的鸟鸣,决意在此歇息一晚,天明启程。 瘴气与雾气渐渐漫上来,三个时辰后,天色再度亮起,雾还未散。 温淮走入雾中探路,片刻后回来道:“前方多了一条路。” 他捏诀拨开面前雾气,只见低谷之中树木好似被谁连夜伐过,在低矮的林中开出一条路,野草七零八落地倒伏在路边,野花倒是开得十分尽兴。 林长辞的推测没错,通观选好了有缘人,是时候把其他人送出去了。 几人沿着这条路前行,温淮提剑走在最前面,时不时回头盯一眼沈扶风,防备着他对林长辞下手。 白西棠扶着林长辞,眼神偶尔也落在沈扶风身上,唇角翘起,不知在想什么。 他们二人视线一冷一热,叫沈扶风在中间难捱极了,一路都低着头,不敢多说一句话。 快走到尽头时,一片郁郁葱葱的灵草树丛亘立在路尽头。 灵草叶子有些奇特,细瘦纤长,鲜红刺目,被温淮剑鞘一拨,落了几片在地上,顷刻化为尘烟,远远有异香钻入鼻端。 灵草树丛的后方已看不见任何山峦的影子,雾气浓厚得不可思议,和初入秘境时差不了多少。 即便时刻悬着心,林长辞此时也忍不住微微松懈下来,道:“看来此处便是出路。” 白西棠轻嗅了几下,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转头道:“师兄,若是通观想动手脚,出路可是最适合不过的地方,不若待我探查一番。” 他捂着右臂就要过去,林长辞将人拉住,道:“你亦有伤在身,让温淮去便是。” 白西棠被他一拉就停了下来,听话地点头,随后对温淮微微一笑:“师侄受累了,劳烦师侄将树林仔细翻查一边,我担心里面藏有毒虫。你知道南天星么?被它咬了可是对元婴损害极大的。” 温淮瞥他一眼,用剑罡护体后,走入树丛,用剑鞘从里到外翻了一遍。 此处幽香更为浓郁,毒虫没翻到,倒是一只巴掌大小的兔子跳过他的脚边。 秘境中还有兔子? 温淮看了一眼,心想可惜了,若是早些时候遇到,还可以烤给师尊补补身子。 第80章 翻来翻去也不见一只毒虫,灵草越落越多,尘烟呛得他用衣袖捂住口鼻,回去禀告给林长辞。 这尘烟连他都受不了,更别提林长辞虚弱的肺腑。白西棠递来丹药,温声道:“师兄,此丹药性温和,可化屏障护住肺腑,先服一粒,待出了树丛再服一粒。” 几人依次穿过树丛,眼前一空,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林长辞立于原地,静静等待片刻,耳边响起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咔。” 像是镜子摔碎的声音,他往周围四顾,入眼的是一座深山,山景连绵展开,随后温淮、白西棠和沈扶风一一出现在他身侧。 林长辞抬眼,见有几人在山间行走,看身形颇为眼熟。 山中人自然也注意到几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还没看清他的面貌,黑袍之人已迅速飞掠下来,在他面前单膝跪地:“尊主!” 林长辞扶起他:“你与殷宗主在一处?” “是。” 鹤起身,在他出现时便察觉他身体极差,面色担忧:“尊主又受伤了?待我变回原型,即刻载您回山如何?” 温淮圈住林长辞的手腕,低声道:“师尊的身体我自会调理,鹤师叔无须担心。” 鹤一听他叫师叔,就知道温淮定是做了什么心虚的事,不由睨他一眼。 在鹤之后,殷怀昭也紧接着飞了下来,身后跟了个面生的修士。 这修士穿着天青色长袍,容貌俊挺,冷如冰霜,见到林长辞时,突然怔了一下,还没说话,目光又落到林长辞身后的沈扶风脸上。 他面色有些不自然,许是心中讶然,下意识开口问:“你为何与林长老在一处?” 第45章 中毒 沈扶风连笑也提不起来,垂着眼睛道:“林长老仁善,将我从妖兽手中救出。” “救你之人并非林某,是丹霄君。” 林长辞纠正道。 脸生修士原来正是陆云璟,许多年未见,他的确有些记不太得此人模样了。 陆云璟看向林长辞,目光多了几分温和,拱手行礼道:“经年未见,林长老可还记得陆某否?” 林长辞避开他含情的眼神,淡淡道:“幸会。” 陆云璟对他冷淡的态度恍若未闻,又与白西棠和温淮见了礼,见他脸色白得近乎透明,时不时咳嗽两声,忧心道:“林长老可是受伤了?陆某这里有不少丹药与灵草,若是需要,尽可拿去。” “陆道友既有丹药,不妨先给我身边这位公子。”白西棠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凡人之躯怎能消受连修士也觉得棘手的困境?” 沈扶风脸色都白成那样了,也难为这人一直盯着师兄看。 温淮更是不动声色地将林长辞挡在身后,神色冷淡地打量他几眼,并未说话。 丹霄君的冷淡是出了名的,陆云璟知道,但也察隐隐觉这二人似乎不甚友善,几人对视间,殷怀昭从他身后走上前。 他扬眉笑道:“原来林长老与陆道友竟是旧识,难怪陆道友方才夸您是救命恩人,十分敬重您呢。” 他这话悄无声息地将陆云璟架了起来,不上不下。又是救命恩人,又是敬重,怎么再好吐露别的意思? 陆云璟心中越发觉得微妙,只好把沈扶风唤过来,道:“伤了哪些地方?” 他们说话,林长辞也懒得和这几人打机锋,在温淮的看护下开始打坐调息。 鹤绕过林长辞,低声问白西棠:“白公子,可曾遇见婉菁?” 知晓少年少女的去向后,他没有多说什么,默默守着林长辞等待起来。 这一等又是三日,婉菁刚出现在出口,便立刻晕了过去。 鹤连忙把她抱回来,见脸色红得不正常,浑身发烧,用灵识一查,发现有人试图强行激发她的魔修血脉,险些坏了道心。 好在这孩子意志坚定,固守住了道心,没叫那人得逞。 “魔修胆敢如此妄为?”鹤喂了丹药,正少见的有些动怒,婉菁在他怀中悠悠醒转,他便松了眉头,放轻声音:“醒了么?” 见到鹤,婉菁怔怔了一会儿,忽然哭着扑到他怀中,一个劲地喊“娘亲”。 鹤拍着背哄了好一会儿,她才擦干眼泪,抽噎道:“有个女人将我拖入地狱,我差点以为回不来了。” “地狱?” 婉菁红着眼睛,使劲点头道:“好多人被断手断脚,扔进烧着火的大炉子里,有鬼差给烧死的人割舌剜眼,还有……还有做很奇怪的事的。” 说到这里,她声音小了下去,脸色似乎更红了一点:“我觉得不对就跑开了,却被她抓住,说人世远比这更苦痛,叫我学……学合欢道,不仅不苦痛,飞升后还能得到真正的极乐。” 鹤替她拂开脸颊边的碎发,皱眉道:“她自己都作了残魂,谈何飞升,莫信魔修的鬼话。” 这话却让婉菁垂下了眼,过了一会儿才细声问:“娘亲,魔修……都是不好的吗?” 她魔修血脉险些被激发出来,鹤稍微一想,便猜她多半已经知道了自己的魔修血脉,道:“娘亲不是这个意思,向善行善便是好人,例如你师祖,虽有魔修血脉,却有谁敢认定他是邪道不成?” 这话虽有道理,可自身血脉带来的冲击却是一时半会无法消化的。 不知她听进去没有,小姑娘沉默良久,终是抿着唇点了点头。 第81章 这时,一个穿着布衣的少年落在林长辞身后的石头上,差点没站稳,落地时“哎呀”了一声。 旁边的温淮扶了他一把,白西棠站起身子,道:“寻仙。” 李寻仙咧着嘴,脸也红红的,和婉菁不同,是红光满面的红。 “师父,我进到通观了,里面好大,好不一样!” 他从石头上跳下来,周围山景刹那间扭曲变化,慢慢随雾气散开,又显露出了飞焱宗的崇山峻岭。 有缘人离去,九极通观再度隐入尘烟之中。 李寻仙回眸看了一眼,心里虽可惜,却又很快转过身,兴奋道:“师父,师伯,我跟你们说,里面果然有好多书架。领我进去的人告诉我,欲问之事皆在书中,我便乘云梯而上。” 现在回想起通观里的经历,对一个凡人来说依旧不可思议。 他一边说,一边试图比划:“真奇怪,底下往上看分明黝黑如夜,还有星辰排布,可乘上云梯,一切就亮堂起来。我像去天宫走了一遭,入目皆是荷花、云雾和仙子,差点连书架都看不见了。” 林长辞睁开眼睛,怀疑他这么说下去能说到天荒地老,开门见山道:“你选了何书?” 李寻仙挠挠头,道:“那些书的书脊字迹都看不清,我凑近去看,还没选呢,一本书就掉了下来,正好被我接住。旁边的仙子好不讲理,说便是这本了,不等我争辩,就把我送了出来。” 他想拿出书,但看到旁边有两个生人,犹豫了一下,白西棠目光扫过陆云璟与沈扶风,笑道:“陆道友与沈兄弟高风亮节,怎会在意一本书?” 陆云璟脸色淡淡地颔首,本就不是自己的机缘,也犯不着去和一个半大孩子抢一本书。 李寻仙这才将书取出,是简朴的藏蓝封皮,正中用金色的墨汁端正写了“天算”二字,除此外再无其他,连著者也无。 他对着几人把书翻开,里面竟全是白页,空无一字:“是本无字天书,师父,我是不是被通观糊弄了?” 白西棠接过去,用灵识试了一下,同样看不出用法,思忖了一会儿,递回道:“先收着,通观的东西定是有用的。” 李寻仙乖乖收好,看见婉菁脸色通红,便弯腰摸摸她的额头,担心道:“师妹怎么了?额头好烫,生病了么?” 鹤道:“她遇着魔修,被魔气冲撞,并无大碍。” 几人商议了一下,尽管殷怀昭极力想留林长辞多住几日,并扬言将飞焱宗上好的灵丹妙药尽数送来,林长辞依然婉拒告辞,当日便回了卧云山。 他身体不好,神魂更是亟待休养,打算回去便闭关,不想陆云璟竟带着沈扶风跟了上来。 “叨扰长老之处,还望见谅。” 陆云璟也知打扰,可好不容易才见到人,他怎么舍得就此离去? 几月前,听到林长辞还活着的消息,他一直告诉自己,林长辞早已拒绝过他,二人没有缘分,便不要再见了。 不想按捺了这般久,却在秘境意外见到林长辞后前功尽弃,即便心中痛楚,仍想多看几眼。 他兀自凝视着林长辞,跟在他身后的沈扶风眼神黯然,一道上了卧云山,见他和林长辞闲话叙旧,不愿多看,自行躲出去散心。 他的离开没有掀起丝毫涟漪,白西棠眼神在沈扶风和陆云璟身上转了一圈,最终笑吟吟地也出去了。 山上许久未招待客人,徐凤箫有事无法脱身,便让若华代他替师尊待客。 若华在旁替二人斟了茶,虽知道这人来头不小,却心中恼火,师尊精神不济,此人还要纠缠。她脸色十分不好看,就差替林长辞赶客了。 在她恼火到极致前,林长辞便已疲了,借着喝茶转头轻声问若华:“温淮呢?回来后怎的不见他?” 若华道:“小师弟似乎中了毒,独自去灵瀑了。” 林长辞蹙眉:“中毒?” 他一路都与温淮同行,并不见得他受伤,何时中了毒? 揣测半晌,既是为躲开陆云璟的纠缠,也担心温淮真的着了道,他起身道:“失礼了,陆道友,本尊还有事在身,余下便由徒弟替本尊招待一番,还望道友莫要嫌弃。” …… 沈扶风跟在白西棠身边,漫无目的地看着卧云山的山花,脸色郁郁。 白西棠好似并未察觉,温声细语地与他闲聊,时不时说一些修真界的趣事,勉强逗得他笑了几回。 但走着走着,沈扶风忽然感觉不太对劲。 他脸颊烫得惊人,心跳得快极了,衣裳磨着皮肤分外敏感,腿也软了下来。 怎会如此? 沈扶风心中震惊,不知缘由,但觉喉咙间的声音愈发甜腻,软得站不住,心中又羞又躁,转身便想回去找陆云璟。 不料白西棠将他拉住,惊讶打量了几眼后,掩唇一笑:“沈公子这样子……莫不是中了情毒?” “情毒?这是何毒?”沈扶风顾不上脸面,咬唇追问道:“仙君既知晓,恳请教我解毒之法。” 白西棠意味深长道:“情毒,顾名思义,便是催心动欲,需与人交合方能解除的毒。我观沈公子中毒迹象,想来时间不短,是离开秘境时所中?” 他想了想,道:“难道是那灵草的香?” 交合? 沈扶风脸红红了个透,不知仙君怎么能如此正大光明地说出这个词,羞得眼神躲闪,想到陆云璟,心又凉了下来。 第82章 他怎么肯? 且不说已遇见了他时刻不忘的林长辞,就算他肯,自己也……不是那样的人。 沈扶风中天人交战之时,白西棠却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你也莫要担心,我知此山有一方灵瀑,其中灵气浓郁,你去那里待上三个时辰,此毒自然解除。” 闻言,沈扶风大大松了口气,道:“请仙君指路。” 白西棠伸手一指,弯唇道:“沿此路上去,不过一刻钟便到了,若遇见弟子询问,便说,你是林长老的客人。” “去吧,无人敢拦你。” 第46章 撷君 灵瀑从卧云山背后流下,流经山顶与山麓,底下的池子叫做“兰池”。 池边立了一座横卧的大石,在林长辞开山立宗前便已存在,传闻是位为情所困的女仙从天上抛下,石上刻着“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其余人遂将此池取作兰池。 卧云山弟子们还小的时候,个个练完功总爱跑去兰池净面去汗,再嬉笑着玩一会儿水,等着午膳放饭。 如今他们都长大了,每日忙于别的事务,灵瀑也渐冷落下来,只有洒扫弟子每旬例行打扫一次。 从扫花庭出来,林长辞脚步并不快,先去医阁挑了几瓶解百毒的丹配了方子,才径直往兰池而去。 温淮说过,回山自会寻徐凤箫领罚,可他如今中毒在身,不知有无交代,若是徐凤箫罚他,免不得伤筋动骨一阵。 林长辞寻思着待会替温淮和大徒弟知会一声,让他待温淮休养几天,再罚不迟。 走到山腰,灵瀑的声音已能从此处听见了。 白练从山顶流泻下来,震耳欲聋,喷溅在山间如珠如雾,周围树木生得郁郁葱葱,青翠欲滴,被灵气滋养得极为鲜活。 附近灵气浓郁,叫林长辞经脉舒缓不少,他转过廊道,听到几声脚步从前面传来。 白西棠正好与他打了个照面,走过来道:“怎的出来了?” 林长辞道:“出来走走,你可见到温淮?” 白西棠一怔,随即笑道:“未曾,师兄寻他有事?” “听若华说他中了毒,我去看看。” 闻言,白西棠笑意加深,轻声道:“这等小事还是莫劳烦师兄了,我招个随侍弟子给师侄送几枚解毒丸便是。” 说着,他去寻附近的随侍弟子,林长辞在连廊等待时,又一阵脚步声从廊道前出现,听声音慌忙错乱,似乎有大事发生。 林长辞转头,沈扶风闯入视线之中,他面色仓皇,嘴唇发白,上气不接下气,衣领割破了口,狼狈而可怜。 他一见林长辞,软着腿扑通一声跪下来,哀切道:“请长老救我!” 林长辞皱眉,在他脉上一搭,顺便扶起来:“发生了何事?” 沈扶风气息不稳,脖颈通红,脸色艳若桃花,这般神色出现在肖似他的面容上,让林长辞感觉十分不适。 沈扶风脉象紊乱,像是中毒,衣领上有剑气。 莫非山上有弟子对凡人动手? 林长辞心中刚升起猜想,便听沈扶风颤抖着嗓子道:“是丹霄君……丹霄君想杀我!” 他怕林长辞不信,声音有几分急切:“白仙君说我中了毒,需到灵瀑解毒,我便去了。见灵瀑边有一人赤膊而坐,灵力如剑气四散。我心头害怕,便停住脚步,谁知他立刻转身,朝我拔剑,在下实在不知做错了什么!” “温淮?”林长辞愣了,蹙眉追问道:“你可看清了,果真是他?” 沈扶风连连点头,眼中含泪:“我一介凡人,怎敢欺瞒长老……恳请长老救我!” 他边说边不停后顾,似乎怕温淮追上来杀他,紧紧地攥住林长辞衣袖,又惧又怕。 林长辞顿时有些不好的预感,温淮怎会如此莽撞行事?就算没看清沈扶风,也不该对路人出手,莫非中毒已让他神志不清? 这个可能让林长辞心中一沉,安排道:“白公子在附近,你寻他替你解毒,我去兰池一趟。” 说完,他来不及停留,快步绕过沈扶风,匆匆往兰池而去。 路上没有一个人,连洒扫弟子也不在,林长辞远远便感觉到一阵灵气狂涌,似有几分暴戾,眉头皱得越发紧了。 白练轰鸣而下,落在池中砸出大片水花。 一人背对他坐在兰池边的石阶上,头发散下来,褪下上身衣裳,背脊耸动着深深起伏,肌肉紧实如同凶兽,玉白的皮肤也变得潮红。 他右手扶在杵地的剑身,手上青筋暴起,像是在忍受什么难以承受的痛苦。 林长辞停在题诗石前,试探性道:“温淮?” 听到他的声音,温淮不仅没有转过来,反而握紧了剑,压低声音道:“别过来。” 林长辞自然不可能听从,见他果真如沈扶风所说般反常,心中越发确定他中毒不轻,上前道:“我带了解毒丸。” 他的手搭上温淮肩膀,下一刻便被甩开。 温淮起身,低喝道:“都说了不要过来!” 他态度比寻常暴躁许多,不肯转过身,背脊线条危险地起伏着,林长辞疑心他好面子不肯疗伤,皱眉再拉道:“莫闹脾气。” “没闹脾气。”温淮绷着声音,背后将剑一横,格挡在二人之间,冷冷道:“师尊请回。” 林长辞怎会放任他留在此处,脸上有几分怫然,一把将温淮转过来,见他脸上神色晦暗隐忍,紧抿双唇。 第83章 “走,师尊。”他凶狠地扯下林长辞的手,从喉间挤出一句:“若再不离开,我可控制不住接下来的事。” 掌心下的皮肤烫得惊人,他在这待了半晌竟也没能缓解,林长辞便渡了点灵气过去,忍着经脉的枯疼,取出玉瓶道:“这里面有些解毒的丹药,你……” 话未说完,温淮猛地把他一拉。 “哐当”一声,玉瓶摔落在地,咕噜滚入水池中。 林长辞猝不及防被他狠狠压在了题诗石上,领口凌乱地扯开,温淮朝他重重吻了下来。 嘴唇相触的刹那,林长辞所有思绪都变得空白,惊愕得几乎呼吸停滞。 直到温淮毫无章法地啃咬着他的嘴唇,唇齿间弥漫着血的滋味,他才从空白的状态回过神来,惊怒道:“温淮!” 他用力推开温淮的脸,厉声道:“看清楚,我是你师尊,不是旁人!” 温淮眼中全是血丝,被推开后也不恼,舔了舔牙齿,似乎觉得刚才滋味的很好,硬生生地再度吻下来。 他不通人事,把林长辞困在逼仄的怀抱里,只凭着本能一个劲地索取。 林长辞觉得嘴唇被啃得又麻又疼,撬开牙关后,温淮更加肆无忌惮,四处扫荡,不放过每一个角落,仿佛这天生就是他的城池。 丝丝凉意顺着领口的缝隙钻进来,温淮伏在他身上,偶尔擦过的体温叫他时冷时热,实在有几分错乱。 “温淮!” 林长辞惊骇而恼怒,看着温淮的脸,心中有种荒谬的悖德感。 他用力咬了一口温淮的舌头,温淮吃痛,不仅没有收回,反而用手牢牢钳住他下巴,逼他张嘴。 紧接着,林长辞被他夺食般的吻亲得头晕目眩,呼吸不畅,脸颊到胸膛都红透了,眼尾漫上绯色,不知是羞是怒,眸中逼出了湿漉漉的泪意。 温淮一路往下,在他胸口泄愤般咬了几口,又担心他疼似的,舔了舔深得快要见血的牙印,哑声喃喃道:“师尊,师尊……” 林长辞以为他终于清醒了,气道:“逆徒,还不松手,看看你面前的是谁?” 他要起身,温淮抬手,又把他按回题诗石上,盯着他的脸低低笑出了声:“我怎会不认得师尊呢?” 他勾起唇,沙哑道:“毕竟,我想师尊想得快疯了。” 身上的人抬眸,眼眶通红,眸中情感浓烈得叫林长辞怔在原地,如遭雷击。 他认得……他竟认得? 瀑布雷鸣般地倾泻而下,将这一方声音隔绝其中。 二人的衣裳都被水雾彻底打湿,黏在身上若隐若现,青年苍白的身躯被温淮没轻没重地掐出许多红痕,脖颈与胸前遍布吻痕与牙印,艳丽得惊心动魄,在水雾蒙蒙里勾着人又是爱怜,又是肖想。 温淮面上红得不正常,低低地闷笑着,胸膛震动,仿佛怕林长辞没听清,弯腰在他耳畔耐心地重复:“师尊,我知道是你,多谢你来看我。” 恍惚间,林长辞好像看见镜中的温淮与面前的温淮合二为一,笑容张扬,眼底压抑着疯狂,仿佛一根随时会断裂的弦。 温淮说着,垂眸又去吻他。林长辞气得心口发疼,立刻叼了一枚丹药在嘴里,借温淮亲吻时送入他口中,半是强迫半是诱着他咽下去。 林长辞算着药效发作时间,却被温淮探手摸入衣带之中,难以置信地看着身上的人,用尽全力扇了他一巴掌。 “啪!” 林长辞怒喝:“孽障!” 他这一巴掌没有留任何余力,带着少许灵力,把温淮头打得偏了过去,唇角溢出血迹。 温淮顿住了,维持这个姿势,脸上怔怔的。 他方才的热气上涌,不管不顾仿佛被这一巴掌全数打散,蓦然清醒过来。 ——师尊从未打过他,这是第一次。 第47章 负荆 林长辞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放下手好半天没缓过来。 难怪……难怪温淮对他总有超乎寻常的殷勤,有时赌起气来,不像小孩撒娇,倒像是需要劝着哄着的道侣。 从前那些频频逾矩的动作,难以理解的逼问与暧昧,此刻都有了答案。 ——这人竟是一早就肖想他了。 怎会如此?怎能如此! 师徒之间怎可生出这等感情,简直是有悖人常,离经叛道。 林长辞挥掌的手心有些疼,紧握成拳,看温淮慢慢回头,没擦唇角的血,眼睛转过来盯着他。 随后松手跪了下去。 温淮喉结滚了滚,药性化开,神色明显已彻底清醒。 他眼底的血丝褪去,水珠溅在身上,凉意透心。 自己方才都干了些什么? 口中除了浅淡的血腥味,还残存着林长辞嘴唇的柔软触感,那滋味销魂蚀骨,却叫他如坠冰窟。 他龌龊的心思终于暴露在了师尊面前,还是在这样不堪的时候。 好半天没听到说话,只听见林长辞深重的喘息声。温淮忐忑抬眼,果然看到面前人难看至极的脸色。 林长辞眸中含着震怒与屈辱,不知是羞是怒,脸颊酡红,素来清冷苍白的面容艳色勃发。 他原本所穿的衣裳领口被温淮撕破成条,已不能见人了。沉默可怕地席卷在二人之间,半晌,林长辞喘过了气,一言不发地换上纳戒中的干净衣衫。 他站起身,衣裳下摆被温淮抓住。 第84章 跪在地上的人眼神惶恐而绝望,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只低声喊他:“……师尊。” 林长辞一把将下摆从他手中拽出,红眸中寒意森森,拂袖而去。 不知温淮是否会追上来,他脚步快极了,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自小路回了扫花庭。 陆云璟早被若华打发离开,庭中只有林容澄与鹤,二人在廊下不知说着什么,见林长辞回来,林容澄眼前一亮,迎上来道:“师父!” 林长辞心情糟透,没有多说话,微一颔首便匆匆走过两人身边。 他少有的冷漠,林容澄笑容顿在脸上,疑惑地回头,和鹤面面相觑。 少年心心念念了十几天的人径直进了卧房,脸色冷凝,反手将门一关,是不见客的意思。 就是那一瞬,林容澄从他脖颈上看到了没来得及遮掩的红痕。 不是普通擦伤的痕迹,是被吮咬舔舐后的熟红,每一个细节都透露出其中缱绻。 林容澄宛如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心底全是不敢相信。 谁?! 谁敢这样对他的师父? 林容澄注意到的,鹤自然也能注意到,他眉毛拢起,知晓林长辞不寻常的暴躁定然与脖颈吻痕有关。 公子竟在宗内被人侵犯了。 这个猜想过于骇人,他走到门前,试探性敲门道:“公子。” 过了一会儿,里面的人冷冷命令道:“出去守住门口,别放任何人进来。” 纵使鹤十分担心他,此刻也只从命:“是。” 屋内,林长辞调息片刻,好不容易平复下心中怒气,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他无意擦了擦嘴唇,衣袖碰到唇上破口,又激起了细小的疼。 林长辞闭了闭眼。 当真荒谬,温淮究竟是何时对他产生这等心思的? 大约是方才的事太过颠覆他心中对温淮的印象,忆起往昔,察觉那时温淮便已有许多奇怪之处,这也不对,那也不合,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叫他越想越是烦躁。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等境况?林长辞自问在传道授业上一视同仁,教出的徐凤箫、杨月华和若华等人分明十分正常,怎么偏偏到温淮时,便教成了一棵歪脖子树? 林长辞攥紧了手掌,心想,也许他并不是个合格的师父,徒弟的歪念如此明显也未能察觉,不仅未将其扳回正道,反倒叫其越陷越深,最终在情毒的催发下做出这般不堪入目之事。 他又是抵触,又是自责,心中郁躁地思虑半晌,仍是一团乱麻。 内室的安神香燃至尾声,他才勉强松懈下来,扯开衣襟一看,温淮留下的秽乱痕迹遍布胸膛,许多处被吮得红艳极了,还有几个颇深的牙印。 林长辞此刻没有心情涂药,遂眼不见心不烦地合上衣襟,又生起了气。 早知温淮中了情毒,警告他时,他便该离开了。不,也许他根本不该去寻,就在连廊等着白西棠不好么?随侍弟子会替他送药,二人不相见,也就不会横生波折。 可是……林长辞皱紧了眉,扪心自问,他不去,便能当温淮的心思从未存在过么? …… 鹤如约守在檐下,林容澄说什么也不要走,沉默莫名弥漫在这一方庭院。 林长辞的卧房没有传来任何声音,二人心照不宣地互相对视一眼,又安静地回过头,心里猜测着那个最有可能的人选。 夕阳即将落下时,扫花庭外果然出现了一个人。 他脱去了上半身衣裳,背后负着长鞭,跨过门槛后,被鹤拦在廊下。 温淮对他行了一礼:“师叔。” 他这般打扮,再联想到林长辞脖颈红痕与暴躁的态度,任是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出他们之间发生了何事。 鹤有些难以相信,皱眉质问道:“你……你竟果真对你师尊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温淮垂眸,下摆一撩便在庭前跪了下来,低声道:“请师叔代我通报师尊,说温淮前来请罪。” 荒唐,真是荒唐。 鹤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沉声道:“你且候着。” 他转身进了内室,温淮跪了半晌,抬眸见林容澄还在看着他。 少年还不会掩饰情绪,眼底充满了冷酷的敌意。 “你碰了他?”林容澄冷声道:“你怎么敢?” 他语气全然摆脱了平时痴傻的缓慢语速,说气话来和常人似乎没什么两样。 温淮此来虽是请罪,但并不买这个师弟的账,瞥他一眼,淡淡道:“你呢?难道你没有那种心思?” 林容澄被他戳中了心事,脸上心虚一闪而过,立刻怒道:“我和你怎会一样?反正……反正我不会惹师尊这般生气。” 温淮冷冷一哂,像是反驳,又像是自嘲道:“没什么不一样,无论哪种,师尊都不会接受。” 他求不得的月光又怎会甘愿落入别人怀中? 林容澄对这个事实无言可辩,心头起了无名火,再一看他觉得十分碍眼,索性不再自找没趣,气冲冲地迈下阶梯离开回廊。 又过了一会儿,鹤从内室出来,对他道:“公子不愿见你。” 闻言,温淮脸色一白,知晓事情还是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了。 他什么都不怕,唯独怕林长辞将他逐出师门。 这段师徒缘分本就是他拼了命强求到手,若被逐出去,那他与林长辞之间唯一的牵绊便没有了。 第85章 温淮直直盯着地面,执着道:“多谢师叔,我可以等,师尊何时消了气愿意见我,我便等到何时。” 他在此长跪不起不是个好事,林长辞如此怒气冲冲地回来,不许任何人进扫花庭,本就不想声张。 若有任意弟子路过,见他跪在廊下,定会猜疑,到时候林长辞的苦心便作废了。 鹤取下他背后的长鞭,道:“身为师叔,亦是你的长辈,我替公子训你,你可服气?” 温淮垂头,低声道:“但凭师叔发落。” 得他这话,鹤便举起长鞭,狠下心抽了第一下。 “啪!” 带倒刺的长鞭抽在背上,即刻多了一条血痕,温淮一声不吭,挺直了脊背,任他继续挥第二鞭。 “啪!” 又一道血痕出现,与第一道鞭痕斜斜相交,血珠滚滚落下,浸湿了衣带。 “啪!” “怕!” …… 待五十鞭打完,温淮的背上已是鲜血淋漓,看着可怖,一道道伤痕斑驳交错,与旧伤交叠在一起,宛如以血铺就的画布。 鹤本就是为给他深刻的教训,下手带了灵力,一鞭鞭打下去,留下的绝非只有皮肉之苦。 待鹤放下长鞭时,温淮额角已疼得渗出许多冷汗,却没有丝毫抱怨,给鹤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多谢师叔管教。” 鹤观他神色固执,脸色发白,依然不肯离开,心中暗叹,将鞭子扔到一边。 一个两个都如此倔强,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罢了。 他道:“你既想等,我便再替你给公子传一回话。” 第48章 刺心 “不见。” 林长辞并未过多理会,心口疼痛,亦怕烦躁更甚,独自在卧房内闭关。 神魂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不算难捱,但如万蚁噬心,疼痛绵密地涌入脑海。 他喝了一口灵酒镇痛,在榻上盘膝而坐,缓缓吐息,封住五感。 一天一夜中,神识沉沉浮浮,仿佛在无数荆棘与碎石上碾过一次又一次,散碎的神魂终于在痛楚里拼合起来。 动荡的魂魄冲破五感,林长辞蓦然睁眼,吐出一口乌血,伏在榻边微微喘息了一会儿,身体好受了不少。 神魂受损到底是件大事,急不得,他平复片刻,从袖中取出手巾,将唇畔血迹擦去。 窗外黑了下来,风吹铃响,细雨连绵落下,淅淅沥沥。 山中的雨总是这样迷蒙,来得悄无声息。 壶中茶水已经冷了,林长辞用它漱了口,披上外衣站在窗前默默听了一会儿夜雨。 他把花窗推开一条缝隙,见庭中春华受雨水打落,满地落花流水,夜色深浓,如此熟悉的景象,仿佛曾经某个刻骨铭心的夜晚。 他伸手轻轻抚上胸口,心跳一下又一下,沉沉地确认活着,可手指冰冰凉凉,脸色惨白,不似活人,倒如同半夜还魂的鬼修。 林长辞垂眸,睫毛在眼下投出深深的阴影。他鼻梁高挺,肤色白得几乎透明,即便有一两分落寞,也极为好看。 他面上平静,心里却想,当初死在断魂塔里,若没有重生,也许才是他应有的归宿。 如此,一切便不会乱套,亦不会知晓温淮的心思,不管曾经怎样难平,百年后再回首时,该放下的总会放下。 不知道温淮变成如今这样子,还有没有扳回正道的可能。他有些头疼,重新点了一支安神香,出了卧房,见门前直挺挺地跪着一人。 温淮竟然还在这里。 听见开门声,他抬头,眼睛里闪过幽光,声音沙哑道:“师尊!” 林长辞并不看他,对旁边冷冷扬声道:“鹤,不是说了不许任何人进来,为何放他在此?” 鹤苦笑着拱了拱手:“公子,你知他脾性,我怎么劝得住。” 林长辞瞥他一眼,只当全然没看见温淮,吩咐道:“将他逐出去,进来为我护法。” 鹤颔首道:“是。” 他低头,对温淮叹了口气,道:“人你已见了,现在便离开吧。” 温淮充耳不闻,死死盯着林长辞的背影,口中道:“师尊,师尊!弟子知错了,再给我一次机会!” 林长辞背对着他停住脚步,语气森冷:“是么?我却宁愿从未收过你。” 话中之意果真是想将他逐出师门。 温淮抬眼,骤然寒凉透心,宛如身处三九天里,身上不冷,心里苦得厉害,喃喃道:“师尊?” 好像只要念着这两个字,林长辞就没法斩断和他的牵绊似的。 眼见林长辞再次走进内室,温淮不知哪来的勇气,不顾鹤的阻拦,爬起来迅速跟了进去,反手将门一关,倒把鹤挡在门外。 林长辞听到动静,回头一看,冷厉地盯着他。 “你还想反了天不成?” 温淮再度跪下:“弟子不敢。” 他身后伤口好不容易结痂,此时又裂开了,往下一点一滴地淌着血。他却浑不在意,膝行到林长辞面前,抓着素白的衣摆恳求道:“弟子知错,还请师尊不要逐我,若离开卧云山,弟子还有何处可以安身?” 好不要脸的说辞,林长辞怒极反笑,抬脚轻踢,脚尖踢在他的胸膛上:“怎么?修真界内能耐风光的丹霄君也会无处可去?现在可不是十九年前了。” 以温淮如今的修为与名声,完全可以出去自立宗门,又何必委屈缩在他这小小的卧云山? 第86章 他踢在温淮胸膛的腿被牢牢握住,温淮打蛇随棍上,支起身子,将脸贴在他的小腿上,低声道:“师尊若是不要我,我就没有家了。” 几分热意通过胸膛传递到林长辞的脚尖,叫他微微蜷起了脚趾。 温淮嘴唇干燥起皮,脸色白了不少,似乎一天一夜滴水未进,比起平时的凌厉,更像磨平了锐气,看着很有几分可怜。 林长辞不是严酷的人,但也见不得别人在面前卖惨,抽出小腿,冷道:“滚出去。” “不滚。”温淮固执道:“师尊若生气,尽管打我骂我,弟子绝无怨言。” 他转过身,背后伤口狰狞可怖,却执意将鞭子递给林长辞。 林长辞一把打开他的手,冷笑道:“怎么?鞭子抽在身上,心里就会多个教训?不如把门规抄一百遍,抄到倒背如流再来挨打。” 他把鞭子一扔,温淮没有转过来,仍背对他道:“……明日便是弟子生辰,还望师尊不要赶我走。” 他倒是明白得很,知晓提出生辰,在这个节骨眼先稳住林长辞。 林长辞果然沉默了一下,地上的人半天没听到动静,偷偷转过来盯着他,不错过他任何一丝神情变化,眼神可怜巴巴,生怕林长辞仍然要把他逐出去。 “当真死皮赖脸。” 良久,林长辞低声道:“我教过你厚脸皮不成?” 温淮听出他话中有转机,立刻认错道:“不曾,是弟子自己不争气。” 从他的角度往上看,林长辞下巴和脖颈的红印还没消掉,有吻出来的,也有捏出来的,几缕乌发垂下,贴在脖颈,更显得青年皮肤素白。白与红形成了绝妙的对比,明晃晃地惹着他的眼睛。 温淮目光闪烁了几下,食髓知味,忍不住移到林长辞淡色的唇瓣上。 林长辞注意到他的视线,心中骤然一凛,既觉得不可思议,又怒气横生。 都已到这样的时候,他竟还想着昨日之事? “你真是不知悔改,厚颜无耻!”林长辞怒道:“还想着犯上作乱?” 犯上……温淮喉结上下一滚,沉默了一下,低声道:“莫非……师尊当真对我一点感觉也没有么?” 他不信。 不信往日林长辞对他异样的亲密一点察觉也无,嘴上虽时常斥责,却也并未有过严厉的矫正。若林长辞真的像表现出的那般无法接受,从前又为何如此纵容? “你!” 林长辞怒不可遏,一甩袖子,结结实实又扇了他一巴掌:“这般丧伦败行,纲常扫地之事,不以为耻,竟还意图求荣?” “师尊!” 温淮抓紧衣摆不许他后退,哀求似的追问道:“真的一点也没有吗?” “给我滚。”林长辞气得一把拉开门,喝道:“我没有你这样的徒弟!” 鹤早在师徒二人进屋时便已离开,此时庭内空空寂寂,山雨声里分外冷落。 见林长辞眼中怒意滔天,温淮慢慢站起身。 跪了一天一夜,他膝盖几乎麻木到失去知觉,踉跄了几步,怀抱最后的希望道:“师尊,你现在不想见我,我便明日再来。” “不必再来。”林长辞对他从未如此冷酷过:“卧云山没有你这样的弟子。” 语气里没有挽回的余地。 温淮心中冰凉,看他走到檐下,冷冷道:“明日过了,自己去寻大师兄,告知他将你从弟子册除名。” 夜雨中,林长辞衣袂飘举,似落入凡间的月光,却已不再触手可及。 今晚真冷,比任何一年的春夜还要寒凉。 温淮怔怔看了一会儿,惨然一笑:“我知晓了。” …… 天快亮时,山雨渐渐停了。被雨水打去的落花随流水一道流入万绿丛中,寻不见任何踪影,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般干净寂寥。 林长辞刚用过早膳,白西棠便带着李寻仙前来拜访,笑吟吟道:“师兄,今日天气甚好,一道在山间走走么?” 林长辞道:“不必了。” 才经历了温淮的事,他实在提不起闲情逸致,想到什么,问白西棠道:“沈公子呢?” 那日之后似乎没再看到过他了,鹤亦没提,不知去了哪里。 白西棠道:“他么?他来找我时,正好遇着陆道友被撵……请出扫花庭。二人吵了几句嘴,接着陆道友便把他带走了。” 他笑了笑,有意无意道:“陆道友修为不错,想来必不会让他受苦的。不过,我那日委实不知师侄也在,多有惊扰,师侄如何了?” 林长辞淡淡道:“别提他。” 鹤也对白西棠使了个眼色,察觉到氛围不同寻常,白西棠眯了眯眼,再抬眼时又是笑意盈盈,很自然地跳过话题:“对了,今日我带寻仙来,是想带他练手,顺带替师兄算上一卦。” “怎么?”林长辞问。 白西棠招招手,李寻仙快步走过来,很高兴道:“给师伯请安,师伯可还记得我从通观中带出的那本书?近几日终于发现解法,我按照书上所授算了几卦,皆一一应验,当真神乎天算!我便想着,若是替身边人避祸趋福,岂不物尽其用?” 第49章 天机 见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林长辞微微摇头。 “你师父没告诉过你,不能轻易算别人的命理?况且,我的运道恐非常人能算。” 第87章 算命有三不算,不算死者,不算同道,不算自己。 重生本就是逆天而行,命理恐多凶险,不知生死簿上的名字是否记在死者册。李寻仙修为才堪堪筑基,怎么能算得了比他修为高出数倍的修士? “不妨事,他正新鲜。”白西棠笑吟吟道:“左右让他算算小事便是。” 林长辞想了想,淡淡道:“如此,就算算明日运道罢。” 李寻仙立刻取出铜钱,一摇一掷,看过卦象,再摇再掷。他的方法是天算授予,与寻常算子抛掷次数并不一样,且最后几卦并不在林长辞面前进行。 见他停下动作,林长辞递给他一块灵石,道:“如何?” “屯卦,刚柔始交而难生,动乎险中。” 李寻仙摸了摸头,心道这似乎不是什么吉利的卦象,难道林师伯明日会遇着什么麻烦事? 他拒绝了林长辞的灵石:“给师伯算卦怎么能收钱呢?” 白西棠示意他收下,道:“你岂不知,算命先生只有三种人的酬劳不收?” 阳寿将尽不收、大祸临生不可避不收、再无福运不收。若李寻仙当真拒绝,相当于暗示林长辞即将成为这三种人之一。 闻言,李寻仙连忙收下,行礼道:“多谢师伯。” 林长辞神色不变,心里却暗暗琢磨着此卦。 □□屯卦,近来无好事发生,莫非正是指温淮之事? 白西棠十分了解他地习惯,察觉他有些沉思,便道:“寻仙与师兄修为差距极大,多半是不准的,师兄不必放在心上。说起来,我今日收到族中信件,谈及族中莲花已开,今见师兄愁眉不展,不如与我一同回去散心?” 林长辞知他家族庞大,享有一方莲池秘境,其中莲花百年一开,灵气四溢,所结金莲子服之可延年益寿,筑牢根基。 白西棠温声道:“西南多出侠客,景色险峻奇绝,为此间独有。自打师兄出师后,你我二人已许久没有同游过了,我此番也正是为带寻仙回去采莲子,不知师兄意下如何?” 林长辞果真认真考虑了一下,白西棠从前也邀请过他,只是极少得空。现今只为散心,去看看未尝不可。 他没有贸然答应,只道:“容我考虑半日。” 得他松口,白西棠笑意加深,道:“那我便恭候师兄佳音了。”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旁边忽然传来“咚”的一声。 白西棠转头,见李寻仙闭着眼睛直直栽倒,额头磕在椅背上,撞青了一大片。 他连忙将少年扶起来,用神识一探,眉毛拧了拧。 “怎么了?” 林长辞走到他身边。 白西棠抬头,面色担忧道:“似乎受了反噬。” 林长辞也皱起眉,哪里来的反噬不言而喻。 ——李寻仙窥探到了天机。 没想到,李寻仙的卜算才能竟如此出众,反噬毫无疑问便是此卦即将应验的证明。 白西棠给他渡了些灵气,看少年慢慢醒过来,一面揉着额头,一面眼神茫然道:“师父,发生什么事了?” “你方才晕过去了。”白西棠脸色稍微有些肃然:“寻仙,看来你我二人皆低估了天算之能。虽然灵验,可代价巨大,以后若是无事,便莫再用此法。” 李寻仙摸到额上青紫,喊道:“嘶,好痛!” 他不解道:“小事也会反噬么?可我这两日所算皆应验,却没有代价,是不是只要替比我修为更低的人算卦,便不会受到反噬?师父,我并非贪图天机,只是觉得天算甚妙,就此闲置难免可惜。” 林长辞否定道:“或许你已付出了代价,却不知晓,你师父的建议是对的。” 见师父和师伯脸色都凝重起来,李寻仙只得道:“谢师父师伯提醒,寻仙知道了。” 他神色有些恹恹,气息比刚才虚弱些许,白西棠把了脉道:“师兄,我先带寻仙回去休息,若你做好决定,随时可以遣弟子寻我。” 林长辞颔首,看白西棠扶着嘟嘟囔囔的李寻仙出了庭院,脸上并不轻松。 他心里有个可怕的猜想。 天道无常,但却从未偏颇,巧妙地维系着修士、凡人与魔修的势力均衡,此消彼长,此竭彼盈。 如今在修士合力下,魔修势力缺失,素来出于乱世的九极通观恰巧携归海宫现世,又选定卜算天赋极高的李寻仙作为有缘人,是否预示着什么? …… 下午日影西斜时,若华和杨月水一道来了庭中,还没进门便喊道:“师尊!” 她穿了一身新做的红裙,艳若榴花,左顾右盼道:“今日是小师弟生辰,他人怎的不在?” 温淮可比她们黏师尊多了,不在自己院中,准在林长辞这里。 林长辞语气淡了几分,道:“不知。” “真可惜。”若华挽起裙摆,与杨月水坐在一处道:“我和师姐正好为他打了柄剑呢。” “他不是有自己的剑么?” “那是从一个魔修府邸搜刮出来的,看他一直用得不怎么趁手,我和师姐商量了一下,今年得空了,便照师尊原先给他打的那柄剑重打了一柄,师尊瞧瞧。” 她殷勤地递过来,林长辞不好不接,拿在手中打量一番,道:“不错,力道合适,铸剑手艺进步颇大。” 若华笑嘻嘻地收回去,道:“可惜始终比不得师尊的那一把。” 第88章 得到师尊夸赞,杨月水也很高兴:“师尊的剑可并非我们如今手艺能锻造得出来,有进步便满足了。” “以后我还要为师尊打剑呢。”若华兴致勃勃道:“师尊不如先借我几天青霜剑,我揣摩一下剑意,定然进步更大。” 林长辞道:“青霜剑并不在我这里。” 若华道:“不在?还给小师弟收着么?” 林长辞愣了愣,问道:“我的剑在他那里?” 真是奇了,从未听温淮说起此事。 杨月水点头:“一直都收在他的手中。” 观林长辞神色,似乎的确不知,杨月水便解释道:“昔年师尊仙去……不在山中后,那些道貌岸然之辈仗势折辱卧云山,说是寻找遗漏罪证,实则四处查抄,堂而皇之地搜走了许多东西,师尊的剑也在那时遗失了。” 无人说过此事,林长辞眉心紧皱,知晓这些弟子定在那时受了不少欺负。 杨月水叹息一声,接着道:“后来我们才知道,青霜剑并非遗失,而是被他们悬于断魂塔外的春桥下,充作斩龙剑。” 说到这里,她冷笑道:“这些鼠辈,说是怕师尊化为厉鬼搅动风雨,故而悬挂斩龙剑,谁知不是心虚?” 若华亦是面有怒色:“他们可真是无耻之尤,连门前这株紫花也不放过,拔去根茎丢弃在后山的溪水中。大师兄连夜去找,养了好几年才养回如今的模样。” 林长辞委实没想到,扫花庭面上一切如旧,原来早已被摧毁过一次。 “翻案时,小师弟怕他们盗走,整日守在扫花庭。好在宗主自恃脸面,没有护着那群鼠辈做出如此没脸的事。”若华冷哼一声。 林长辞拧眉,不想谈温淮,又不愿被若华看出不对,顺势问:“我的剑为何会收在他那里?” 杨月水神情柔和几分,道:“小师弟对师尊的事不是一直很上心么?我等仍在为翻案喜悦时,他径直去将青霜剑从桥下取回,谁问也不给。见他如此珍视,我和大师兄商量了一下,后面便都交由他保管。” 林长辞敛眸,轻声道:“是么。” “不知道他今天跑到哪里去了。”眼看话题扯远,若华连忙拉回道:“不过他总归会来扫花庭,此剑暂且寄存在师尊这里如何?” 林长辞把剑交给鹤:“收起来。” 入夜,他正待休息,听到窗棱咯噔响了一声,心里有种“果然如此”的预料感。 打开窗户,林长辞预备呵斥,窗外却空无一人。 信鸽在月光里煽动翅膀,飞进他的手心后,立刻化为一张信纸。 林长辞蹙眉展信,里面是熟悉的银钩铁画。 “师尊亲启: 展信之时,我已离山。 前日一事虽非出自弟子本意,然覆水难收,终惹师尊厌弃。 师尊性子清正刚直,弟子唐突万分,死不足惜。 近闻某地世家欲寻镇墓人,此人需固守墓前百年,我已决意聘之。若果然留下,全当弟子不幸亡故,从此两隔,亦不必脱离师门,恳请师尊准允。 门规一百遍已抄完,放于居所,请师尊检查。 伏惟珍重,温淮绝笔。” 第50章 宋家 看完信,林长辞心中暗骂一声蠢货。 他难道不知当镇墓人需三魂七魄俱全,神魂坚韧么?否则穿不过失魂林,轻则失魂疯癫,重则反噬而死。 他走便走,开山立宗,或成为散修,哪个不是出路?偏要给自己挑一个死法,嫌命长活够了? 林长辞冷着脸把鹤唤进来,道:“去查,最近有哪个世家在寻镇墓人。” 鹤虽不明白他为何提到这个,还是依言去了主峰。 林长辞把信纸攥成一团,在屋内踱来踱去,鹤一时半会儿没法回来,他便走到庭院中。熏风细细,浸在月色里也无法冷落,令他心烦意乱几分。 扫花庭外,竹影摇曳在山道两边,他蹙眉顺道一路往前,心里装着事,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一间居所外。 游廊没有点灯,穿堂风四面而来,幽寂漆黑,是温淮的居所。 林长辞步子顿了顿,还是走了进去。 正屋拾掇得十分齐整,没有一丝杂乱,博古架上摆着许多不起眼的小玩意儿,竹编小鸟、玉石双鱼摆件以及一些其他的,和温淮外表不同,倒显得有几分孩童心性。 林长辞注意到一个眼熟的玉瓶,拿到手中一看,发现正是自己为他制的那瓶药。拔出塞子,里面药膏清香依旧,几乎没有用过的痕迹。 好好的药膏,不用在伤口,反当做摆件,这个人的心思总是这般难以理喻。 他把玉瓶放回博古架,旁边桌案摆了几卷书,书下压着抄好的门规。 林长辞把书卷拨开,温淮认认真真地抄了一沓纸,每一遍字迹都很整齐,唯独在落款处,不知是雨水还是什么,将字迹晕开一片。 人去楼空,气息还在。 仿佛再次看见少年独自边哭边迈步的委屈模样,素白的手指在晕开处轻轻划过,林长辞垂眼,无端叹了一口气。 分明是温淮唐突在前,眼下境况,却好似自己不讲道理似的。 他走出门去,月入天心,一只仙鹤飞过,盘旋而下,在他身边落了下来。 鹤摇身化为人形,拱手道:“公子。” 他递来几个卷轴:“近来只有玄河徐家和南越宋姓世家在寻镇墓人,宋家要求镇墓人若有南越诸地血脉最佳,修为需至金丹。” 第89章 林长辞蹙眉,温淮入门时的卷宗只记述了最后流浪到的地方,那是座偏南方的城池,他流浪前的身世总是一语带过,有没有南越诸地血脉不好说。 “南越诸地血脉有何特别之处?” 鹤回忆了一下,道:“南越诸地血脉并非指寻常南越人,而是出自几大世家的子嗣。南越诸地与其他地方不同,面上分散,实则都在世家把控之中,五六百年前便一直如此。他们既不像白公子族中那般避世,也不与其他宗门交好,我只在化形前去过一回。” 林长辞颔首,鹤后面说的和他他听说的相差不远。 南越鱼龙混杂,邪道横行,若有魔修在十年前的清理里侥幸逃脱,极大可能潜藏在南越诸地里。修真界知晓此地神秘,因着甚少交际,也没出过乱子,中土宗门几乎从未与其通过气。 几大世家行事诡秘奇绝,一手遮天,把持着南越的耳目,不像西南白家和玄河徐家之流亲近宗门,仿佛笼了层纱,去南越的普通修士看不见里头来龙去脉,亦无法绕过他们行事。 温淮若真去了那里,不说丹霄君,就连神机宗的名头也不好用。 但他在信中刻意隐去地名,想瞒着林长辞,自然不可能去容易被找到的玄河徐家,去南越诸地几乎势在必行。 林长辞心中又骂了这个不成器的弟子一句,对鹤道:“收拾齐备,随我去南越走一遭。” 鹤明智地没有追问,进庭中收好行礼,在起行前道:“小公子处需遣人提一句么?” 林容澄近日正跟着几个师兄师姐学本领,虽没有在山中时那般粘林长辞,仍爱三天两头来扫花庭找他。 林长辞道:“先启程,路上传信便是。” 拦一个去送死的人,必须有多快赶多快。 月光里,鹤化作原型将他驮起,展翅扶摇而上,浑身沐浴着清辉,很快消失在云间。 一人一鹤不眠不休地赶了三日路,南越地界终于遥遥可见。 南越在中土以南,群山起伏到这里变得平缓,低陵重叠,一座接一座的小城在地上连缀成星,以桥相连,枫红的玲珑宝塔次第迭出,景色秀气幽婉。 他们二人风尘仆仆,一眼便是外来客,容易惹眼。 鹤在地界外落了下来,回身扶住林长辞道:“公子,今晚在附近暂宿一晚,明日进南越如何?” 林长辞颔首不语,一路上,他放出去的灵鸽没有收到一封回信,不知温淮究竟是没收到,还是彻底断了念想不愿回应。 在山中客栈歇息一晚后,林长辞与鹤皆变幻了面目,衣裳也换成南越人常穿的样式,这才进了南越地界。 打听到宋家镇墓人相关的消息后,林长辞道:“你留在外面接应,我一人足矣。” 到了这一步,鹤若还猜不出他为谁而来,便枉费了这么多年的相伴,叹息道:“此地世家把控,危险不可同中土而语,公子身子骨薄弱,还是让我陪同进去罢。” “非我托大。”林长辞微微摇头,低声道:“没发现么?我们一进来便已经被盯上了。” 他眼神隐晦地朝斜后方示意,鹤心中一凛,巷口卖糖人的老头笑容不变,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南越诸地竟然如此多眼线? 林长辞嘴唇翕动,传音道:“你暂且寻个差事留下,在附近等候便是,若七天后我仍未传信,就回宗寻白西棠。记住,一定要亲往。” 说完,他便整理了一下衣裳,按路人所指走上了通往宋家的长道。 宋家府邸建在几座小城环绕之中,如凡人行宫般清新雅致,丘陵合围,拱飞檐而生青霭,送流水以纳落花。即便湿热,亦有习习凉风,风里送来不知名的幽香,叫人一闻便心神沉醉。 长道尽头驻守着几名护院,林长辞一探,其中修为最低的一人也有筑基期。 “做什么的?”护院打量他两眼。 林长辞外表只作一名普通散修,打扮朴素,手持拂尘法器,修为也压缩在元婴左右,用丹药掩盖了气血虚亏。 “听闻宋家在寻镇墓人,在下斗胆自荐……” 他话还没说完,护院已不耐道:“说了多少次,镇墓人不走这边,看到左手方的小院了吗?进去就是了。” 怎么,来聘镇墓人的修士莫非很多? 林长辞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心里暗暗起疑。 和人间的守陵人一样,镇墓人不算什么好差事,来聘的多是没有念想、毫无牵绊的鳏寡之人。 护院仿佛看出他在想什么,哼哼道:“别打歪主意了,要得奇南香,必须得当镇墓人。” 奇南香? 林长辞总算明白了。 恢复神魂的东西世间稀有,奇南香便是其中一种,传闻需从龙腹取出,可愈神魂所受一切损伤,但有市无价,上百年也不一定能找到一处。 若以此为甜头,附近修士们赶来受聘也不足为奇。只是这个消息毕竟没大鼓旗张传到中土,林长辞更加不好暴露原本身份,便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进了一旁小院。 奇怪的是,宋家不惜祭出重宝寻镇墓人,却对受聘的修士要求一点也不严格,草草查过身份就将林长辞放了进去。 第二进院门内已有数十人在等候,三三两两地说着话,他进来时没掀起什么波澜,有人看他一眼,看不出特别之处,又转过头继续自顾自聊天。 第90章 林长辞眼睛一扫,未找到熟悉的身影,压低声音问管事:“大人,这些都是来聘镇墓人的么?” 管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怎么,怕他们抢了你的先机?” 林长辞垂眸没答,递了一块灵石过去,管事满意地提点道:“无须担心,家主最是公平。况且,如今着急也来不及了,谁叫你最后一天才来?早有两波人赶在你们之前进了失魂林了。” “已经进了?” 林长辞心底一沉,那岂不是意味着温淮极有可能就在那两波人之中? 第51章 重逢 院内熙攘,修士们奔着奇南香来,个个眼神毒辣得很,嘴上闲聊,眼睛一个劲地在人群里转悠。 纵使心中有些焦急,林长辞面色仍旧如常,一边打量管事,一边暗中注意着修士间的谈话。 在此聚集的修士多是南越打扮,说着南越土话,他费了些劲才听懂这些人在说什么。 “宋家老爷子真要不行了?” “活了快千年,迟迟飞升不了,估计也就这几年寿命了。” 一个游方道士打扮的修士左右看看,低声问:“听说中土又有了玉镜台的消息,宋家怎不派人去寻?” “你知她没叫人寻过?但玉镜台孰真孰假,谁又能说清呢。” 他对面,年老些的修士捻了捻胡须,眯缝着鼠目道:“非也,你们晓得中土那个死而复生的长老罢?” “你是说……”站在墙角松柏旁的修士露出几分恍然,随后压低声音:“此人死而复生是因玉镜台?” “不错。”年老修士道:“须知寿有定数,即便修士向天挣命,也无法违逆生死,除非夺舍,绝无死而复生之说。都说南越人狡诈,我看不然。前些日子去中土,听闻一些中土道友私下重金打听他死而复生的秘诀……哈哈,中土人要是狠起心来可比我们厉害多了。” 游方道士默默听着,神情很是认同。 管事异常耐心,听着这些人闲聊,眼睛不住在他们中间逡巡,似乎在寻找什么。 院中的花皆是中土没有的种类,幽香阵阵,娇艳靡丽,林长辞多嗅了会儿,便觉有些头晕目眩,暗暗屏住呼吸,吞了颗避毒丹。 待最前方的香柱燃尽,管事扫去香灰,拿着梆子把檐下的锣敲了三响,高声道:“时辰已至。” 家丁们鱼贯而出,往每人手腕上套了一条蛇形银镯,冰冰凉凉的蛇身盘踞在皮肤上,蛇目阴冷,令人有种被什么盯上的错觉。 林长辞摸了摸蛇鳞纹路,余光见到前面几人的蛇头嵌了红宝石,蛇尾也更为弯曲,像是一种记号。这几人穿着相较其他人古旧些,衣摆绣的花纹与管事身上有几分相似。 莫非这几人正是世家血脉?只是观其衣着待遇,多半不是嫡系子嗣。 管事引着人往院落后方走去,推开门,只见一方天井。 山丘上的水流被引入此间,形成四水归堂的景致。绕过天井,又一扇门洞开,显露出丘陵合围下的古宅。 宅前种了几株槐树,参天的枝叶挡住天光,使宅子有几分阴森。管事带他们穿过抱厦,推开嵌着门环铆钉的大门。 走到抱厦附近时,林长辞清晰地感觉到一阵灵力波动,回头一看,游廊与天井已不见踪影。 古宅所在之处设了结界,其他修士也早有心理准备,并不惊慌,他们先前拉帮结派得正是时候,此刻互相招呼着走入门中。 林长辞走在中间不算起眼,古宅窗户全部封死,用纸和布糊住缝隙,一点光都漏不进来。堂里仿佛荒芜百年,四处生长杂草枯藤,桌椅歪倒,藻井倒是华美。 不见出路,也不见来路,修士们正觉奇怪,林长辞仰头,见藻井刻绘了许多人物,衣着艳丽,载歌载舞,只是堂内实在太暗,看不清更多。 他凝了神,走到藻井下方,仔细窥探,忽见数根枝丫从藻井中生长而出,冲着他延伸下来。 …… “最后一批也送进去了?” 重重烟纱叠成的帷幕后,女子淡淡地问。 她眉眼端庄慵懒,嘴唇殷红,斜披乌色外袍,松绿织金罗裙盖住脚面,饱满圆润的珍珠系成数串,顺肩膀弧度垂下。 女子手指撑着额角,坐姿恣意,却像一把收在鞘里的刀。 管事立于帷幕外,恭敬揖首道:“回家主,皆已送入失魂林。” 女子道:“其中有几名中土来客?” “三位。” 女子笑了笑,道:“三位?你数清楚了?” 她的语气分明没什么变化,管事肩膀一颤,冷汗登时从背后冒了出来,道:“恕奴驽钝,奴数了五遍……的确只有三位。” “是么,我怎么数多了一位?”女子放下手,漫不经心看了看指甲,道:“那人的罡气如此刺人,你也没发觉?” 她轻飘飘地叹了口气:“你老了。” 管事颤抖得更厉害,“咚”地一声跪伏在地,喊道:“家主,是奴的错!求家主再给奴一次机会,奴定将此人从失魂林抓出来!” “迟了。”女子转头,目光似乎穿透重重墙面看见了什么,弯了弯嘴唇,道:“你替他留下来好了。” 话音刚落,管家睁大眼睛,没能发出一声哀嚎,鲜血便从头顶流了下来。 他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衣服被浸湿,塌了下去,很快盖在一滩血水之上。 第91章 女子招招手,帷幕外默不作声的侍女们一拥而上,把血水洗干净后,又撒上雪白的香粉。 片刻,血腥味丝毫寻不见了,暗室中,幽香愈发浓腻。 …… 林长辞回神时,已身处一片遍布瘴气的树林。 诸天漆黑,无一点星子,才拼合起来的神魂被此地灵气隐隐拉扯,裂缝处细密地疼,撕成一缕缕地往外逸散。 但离开了无处不在的花香,五感清明许多,林长辞捏了法诀护住魂魄,取出长剑在林中探路。 宋家的丧葬习俗实在怪异,将失魂林封在藻井上。人死后不入土,悬于横梁,上不见天,下不着地,如此天地不接,怎能轮回转世? 他从前只听过某些邪道会用类似的方法炼魂,专程去乱坟岗挑选怨气十足的鬼魂,炼得足够坚韧后便吞噬下去,以此续命。 剑鞘挑开密密麻麻缠绕在树身的荆条,划破林长辞的衣裾,他用衣袖包住拿剑的手,试着吹了吹暗飞声。 一声鸟啼似的转音细细响起。 林长辞立刻看向那边,失魂林地势崎岖,又有杂草乱林,一时看不真切。 他没听过暗飞声的回应,不确定温淮是否就在那边,又吹了一声试探,凝神听着动静。 鸟啼立刻跟在笛声后出现,但那声音实在太微弱,听不真切,他只好不停地吹着暗飞声,根据回音纠正方向,沿路穿过坑洼的树林,绕到山坡上。 一人背对他,抱剑倚在石头上,高高束起的黑发从肩膀垂下,银朱色圆领袍划出不少口子,抽出几道银丝。 “温淮?” 这次,那个总会给他回应的人背影孤绝,一动不动,听到脚步声也没有回头。 林长辞心下一沉,加快脚步走上前,见这人果然阖着眸子,嘴唇发白,面色灰暗,一副已然着了道的模样。 当真叫人一刻也不能省心,林长辞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蹲下身碰了碰他的脸颊,又搭上手腕。 温淮脸颊冰凉,脉象虚弱,好在进来的时候不长,魂魄只受了轻伤。 “痴儿。” 林长辞低声骂了一句,再次吹了吹暗飞声,果然从他衣领下听到鸟啼。 他拨开领口,温淮贴身系了条红绳,绳上打结套着一支与暗飞声外形相似的短笛,会随暗飞声的呼唤做出回应。 林长辞收回手,往他嘴里塞了颗丹药。 温淮沉沉地垂着头,任他喂进嘴里,在他抽出手指时,忽然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林长辞微惊,以为他醒了,但翻开眼皮没看到眼珠转动,蹙眉唤他:“温淮?” 昏迷的人不知哪来这么大的力气,铁钳似的,紧紧钳着林长辞的手,捏得他骨头疼,有种要被捏碎的错觉。 林长辞知晓他一贯浅眠,容易警醒,却没想到他陷入昏迷时依然本能地警惕着周围。 “松手。”林长辞一根一根去掰他的手指,“是我。” 温淮手背上青筋暴起,听不到声音,偏又气息微弱,剑罡时有时无,叫他有些棘手。 林长辞换了只手把人拖起来,沿途压倒一路的野草枯枝,生生拖进附近山洞中。温淮真是沉得要命,全然不复入门时的瘦削。 他很是费了一番力气,松开手后,扶着山壁喘了好一会儿。 手腕生疼,被捏出一圈痕迹,红红紫紫,有些惨不忍睹。 林长辞在旁调息了快一个时辰,扔在地上的人才慢慢苏醒过来,手指动了动,随后开始到处闭着眼摸索。 林长辞冷眼看着这只手穿过杂草,随后准确无误地摸上了自己的衣摆。 没想到真能摸到东西,伸手的人愣了愣,又仔细摸了几下。 手中的衣料质感太熟悉了,熟悉到他不用去想,脑海就立刻反应了过来。 “……师尊?” 温淮怔怔出声,嗓音沙哑:“当真是你?” 林长辞淡淡地听着,不言不语,把他的手拨下去。 温淮睁开眼,但眼前发黑,一时半会儿看不清东西,固执地撑起上半身,去抓林长辞的袖子:“师尊,我知道是你!” 他知道自己应该克制,可唇角忍不住翘起来,欢喜地叫了好几声“师尊”,高兴得像第一次拜师的小弟子。 前几日挥之不去的阴霾好像一下子就消弭得无影无踪,生怕林长辞再赶他,温淮使劲抓着手中袖子,努力眯着眼睛看他:“你怎么来了?” 林长辞再度拨开他的手,凉凉道:“嫌命长?” 第52章 擦药 牵扯到后背伤口,温淮喘着气笑了一下,躺回去道:“对。” “幼时四处漂泊,倒也不觉如何,可这些年有了师兄师姐,也寻回了师尊,以为有家了……师尊不要我,我还有何处可去?” 林长辞紧皱眉头,冷声道:“寻死是最蠢的决定,出了卧云山,天下何处不可为家?” “没有师尊的地方算什么家。”温淮拽着手里的青色衣袖,很快又笑起来:“师尊为什么寻我而来?” 青年冷冷道:“哪有为什么?” “师尊。”他的手指摩挲着林长辞衣袖,轻声道:“你知道我对你抱了什么心思。” 他抬眼,眸子黑黝黝的,紧盯着林长辞,一字一顿道: “弟子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师尊心里也有我?” 他不提这事还好,一提,林长辞又恼怒起来,语气冷硬:“蠢货,你来之前一点消息没有打听过么?三魂七魄不全就敢闯失魂林,寻死也不是这么个寻法。” 第92章 温淮脸上的欢喜淡了淡,敛眸道:“那又如何。” 林长辞见他油盐不进,满脑子只想着和自己的事,深觉头疼,道:“温淮,你出身虽非诗礼簪缨之族,却也学过廉耻,知晓人伦。” 温淮不答,他继续道:“我身为你师尊,十几年来没有生恩也有养恩,竟欲让我委身于你,在你身下承欢?你怎敢抱如此心思?” 温淮睫毛轻颤,不知想到什么,耳根红了。 林长辞一看他神态,就知他没听进去,恨铁不成钢道:“为师自认待你不薄,你却狼子野心,置公序良俗于不顾,叫卧云山如何继续留你?” 温淮猛然抬眼:“师尊自称为师,是还认我这个徒弟的意思?” 他重点偏得厉害,林长辞一番连劝带训全然对牛弹琴,气得心头又隐隐发疼,冷着脸一甩袖子便不再理人。 温淮挪过去,拽着他衣摆晃了晃,神情腼腆:“师尊消消气,我知错了。” 他这样再没有一点攻击性,乖巧极了,颊边还有树枝擦出的细小伤痕。凌厉的眉眼一旦软化下来,比谁都更能骗人。 林长辞余光见银朱色袍子背后沁出一大片深色,把他翻过来,撕开衣服一看,鞭痕纵横交错,又开始撕裂流血。 他知温淮伤得深,却未想过这人赌气似的没有上一点药,单是撕开衣服,便沾了他一手血。 大约是刚才他拖着温淮到山洞时,地上的树枝与碎石把伤口划破了。 这么多血,温淮竟也一声不吭,还有心思计较他的自称。 “怎么不说?” 林长辞面色不虞,从纳戒里取出一瓶伤药。 虽然从前受过的伤比这重多了,但温淮看出他放心不下,背后似乎翘起了尾巴,勾唇道:“别脏了师尊的手。” 林长辞拔出塞子,冷道:“别动。” 温淮果真乖乖不动,任他撕下和血粘在一起的布条,只是手还抓着他的衣摆不放。 失魂林阴气极重,对活人极其不利,将灵力与气血都压到近乎凝滞,温淮想动也没法动。他魂魄不全,没有反噬已是万幸,阴气入体在所难免。 林长辞擦去手上污血,素白手指剜了一抹玉白药膏,轻柔均匀地涂在背后鞭痕上。 这药看着清凉,实则辛辣,一沾伤口便火辣辣地疼。温淮背脊起伏了几下,终究还是没有出声。他后背宽阔,线条凝实,一看便知常年习武,鞭痕丝毫没有破坏气质,反而增添一两分带着侵略性的美感。 林长辞抿着唇目不斜视,给每条鞭痕都细致地涂了药,准备收手,温淮翻了身,撒娇似的道:“师尊,这边也要。” 他小腹上多了几道伤,不知是在哪里弄的,林长辞蹙眉顺手涂了,目光下移,竟见下方鼓鼓囊囊一团,如山丘耸立。 擦药也能擦起反应,温淮果真死不悔改。 林长辞横眉怒视,一巴掌拍在他小腹上,恼道:“好不知羞。” 原先在山上时还知挡一挡,这会儿心意戳穿,索性破罐子破摔,连装也不装了。 温淮含笑盯着他的脸,目光毫不避讳,盯得林长辞脸上发臊,怫然和他对视一眼,暗红色眸子不自然回避,冷声道:“自己调息。” 说罢,他站起来径直跨过地上的人,走到洞口看了看外面的情况。 偶尔有修士从附近路过,但在枯草树林的重重掩映下,并没有察觉山洞的存在,即便察觉,也没有兴趣过来看看。 不同世家失魂林开启的时间不一,最长不过七天,多数为三天。他们忙着寻找失魂林的出口,奇南香可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宝贝,谁舍得放弃? 阴气无所不在,却不敢往此处多钻,林长辞没有设置结界,天生剑心便是最好的震慑。 无需回头,他能感觉到温淮魂魄随时有离体的风险,不能在这里多捱,必须想个办法尽快将人带出去。 林长辞的眼睛看向山丘之上,进入失魂林的入口早已关闭,只有往深处走才能找到一线生机。 失魂林地下埋着上一位镇墓人的棺椁,他们要打开口子出去,就没法保全棺椁,灵力乱流会把它冲毁。 镇墓人棺椁相当于世家陵墓的脸面所在,除了世仇,没人愿意这样公然挑衅世家。 林长辞思忖片刻,摸了摸手上的蛇形银镯,转身问道:“你的引路令还在么?” …… 卧云山。 偏殿之中,杨月水与若华商议着婉菁下月生辰事宜,刚拟定了酒楼与菜品,突然听到外面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二人同时转头,见林容澄神色慌张,外衫都没系紧就跑了进来,脸颊红扑扑的,带着午睡刚醒的惺忪,道:“师姐,师父有危险!” 听到是关于林长辞的事,若华凝重了脸色:“什么危险?” 杨月水拉着他坐下,给他理了理外衫,道:“莫急,慢慢说。” 林容澄快速道:“我梦见一方山洞,师父就在我面前,手上爬了条很大的蛇,还有许多魂魄从山洞外挤进来,山洞里密密麻麻站满了鬼魂。” 他边说边比划:“那些鬼魂全都残缺不全,不像寿终正寝之人。师父手上的蛇尤其邪性,它咬掉了好几个魂魄,还想对师父下手。对了,我还看见山洞外面站着一个黑衣女子,是个活人。” 林容澄讲得歪七倒八,连茶也来不及多喝一口,若华听完拍拍他,宽慰道:“是不是午觉被魇住了?莫怕,定是个恶梦。” 第93章 林容澄摇头,心里有些苦恼,不知道该怎么让她们理解那根本不是做梦。 他闭上眼睛,师父就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连衣袖上破口的毛边都看得清清楚楚,声音更是近在耳边。 “南越究竟在何处?”林容澄担忧道:“师父一定遇见了危险。” 他有些后悔,九极通观时便应坚持跟去,紧紧跟住,护好师父。如今师父受伤回来休养不过两日,又莫名离开了卧云山,叫他莫名不安。 他的神色变化逃不过两个女子的眼睛,若华和杨月水对视一眼,心中俱是同样的想法。 师尊此次离开宗门着实匆忙,平时最是黏他的温淮亦不在宗内,听说比师尊离开得更早,其中蹊跷之处值得琢磨。 在林容澄之前,她们已遣人去探听过此事,只是南越遥远,灵鸽千里迢迢飞来尚需一段时日。 杨月水给他递茶:“有你温师兄在,师尊定会安然无虞。再者,小师叔前日已奔赴南越,你担忧也无济于事,不如宽心好好修炼,若有进境,师尊回来知晓了也高兴。” 林容澄知道她说的在理,可到底牵挂林长辞比别人更弱些的体质,又知晓温淮对师父的心意,有些闷闷不乐,应道:“我知了。” 他看向窗外,心里忽然起了个主意。 …… 失魂林。 林长辞把温淮的引路令掰做两半,银质柔软,蛇身从中间断开,一半埋于山丘之上,一半被他拿在手里。 他默数着步数,走到树林边缘,将手里这一半也埋入土中。随后绕到截然相反的另一头,拿出了自己的引路令。 他捏碎一颗灵石,往其中注入灵力,引路令承受不住,不过几息便炸开,游出一条细细的黑线。 黑线飞快游入树林之中,林长辞紧跟其后,见它在山丘与树林里盘旋几圈后,往另一个陌生的方向游去。 林长辞从前进过其他世家的失魂林,所见的引路令皆是令牌形状,相比之下,宋家故意做成蛇形便颇为可疑,如今一炸,里面果然封印了蛇魂。 这些陵墓里到底有些什么先祖,才令宋家又是封印蛇魂,又是遴选镇墓人,不惜献出奇南香也要让陵墓安宁。 蛇魂很快游到失魂林外,这里什么也看不见,无天无地,一片虚空,林长辞也感觉不出更多,见蛇魂拼命想钻入半空的某处,知晓那里便是与外界相连的狭小缝隙。 除了镇墓人棺椁附近,这是最好的出路。 他没有犹豫,屏气凝神,拔出长剑往缝隙劈去。 第53章 杀心 “唰!” 剑身灌注了汹涌的灵力,重重劈在缝隙上。 阻力比林长辞想象的更大,虎口被反震得生疼。长剑到底是普通材质,承受不住力道,震颤着还没完全卸力,便从中出现一丝裂痕。 林长辞胸口一阵发闷,灵力激烈地冲撞在经脉里,搅得气血翻腾,并不好受。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扔掉长剑,不做不休地将灵力注入指尖,剑指一挥,巨大的青霜剑影再次从身后浮现。 狂风裹挟着衣袂与头发飘飞而起,青霜剑剑影更为凝实。 剑意孤绝清峭,腾空而起,力道尽数倾泻于剑尖。 缝隙与剑影无声交会,下一刻,林长辞的面前陡然破开一条巨大的裂缝。灵力对冲而成的旋涡占据了半边天空,如刀割面,天地倒悬,草木枯萎。 他立即收手,勉强咽下涌到喉间的血,谨慎退回山洞之中。 温淮听见动静跑出来,被他强拉着返回山洞,屏息等了一会儿,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人声。 “怎么回事?” 有人战战兢兢地喊道:“失魂林的天破了!” 林长辞紧紧地盯着裂缝处,余光忽一抹黑色翩然而至。 他分心去看,一名绿裳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洞口,艳若桃李,神情却冷如冰霜。 她半身斜披乌纱,纱质轻软,透出底下松绿织金的罗裙,宛如夕阳透过,如烟如霞。 林长辞心中一凛,下意识从纳戒中又取出了一柄剑。 此人何时接近他的?连一丝一毫灵力波动都未掀起,修为极为可怕。 女子抬手便往他头顶按下,速度极快,林长辞往后闪去,险险避过。 她却并不在意,肩上轻纱一舞,仍然朝林长辞飞来,仿佛活物。 好强的气息。 林长辞强行压下逆行的气血,打起十二分精神,剑身一点一卷,卸去轻纱力道,引着人往远处去。 他身法不俗,女子没想到这些修士里竟有人能接住自己一击,正眼打量了几下,饱满的红唇轻启:“林长辞?” 她语调和人一样冰冷,眯眼道:“中土长老也会因小小的奇南香而来?” “你是何人?”林长辞问。 女子挑眉:“你进了我家失魂林,反倒问我是谁?” 她手指一勾,轻纱带回一片银朱色衣料:“你方才是在护着山洞中的人?怎么,相好在里面?” 山洞中没有任何声息,女子手上的衣料沾了一点血迹,不知温淮如何了。 “慎言。”林长辞心中沉重,道:“我本不欲冒犯尊府,此行只为带走劣徒。” “徒弟?”女子不以为意,语气淡漠:“宋家没有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道理。妄动失魂林,唯死而已。” 第94章 她气息慵懒平和,行动却处处杀意。 林长辞又是一口血涌上,从唇边流下,仍挥剑格挡。 女子早已察觉他气息虚弱,轻纱翻卷飞出,道:“螳臂当车。” 林长辞知道,自己若是让开,今日与温淮二人定然性命难保,强撑着与她过了数十招。 见他冷汗涔涔,连凡人也不如的体质竟能撑到现在仍然不落下风,女子倒是高看了他一眼,弯了弯唇道:“早就听说中土的碧虚长老天生剑心,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既如此,你不如让开,我可以只杀山洞里那位。” 林长辞虽形容狼狈,寸步不让,用袖子擦去唇角的血,冷声道:“本座在此,绝不会让任何人动我的弟子。” 宋家家主漫不经心道:“你已是泥菩萨过河,还想护你徒弟?” 无法达成共识,二人剑拔弩张地对峙数息,隐隐有一触即发之势。这时,失魂林忽然一阵地动山摇。 不同于林长辞强行打开缺口的动静,倒悬的山林天地寸寸化为齑粉,飘散于空中。 失魂林彻底变成了一片混沌,一切都在湮灭中,飞沙走石逆旋而上,宛如末日。 方才还平静舒缓的女子神色一厉,瞬间从林长辞身边消失。 下一刹,她的身形出现在半空,轻纱漫卷,生生停下了遮天蔽日的沙石。 悬停的枯树与沙石里,修士们惊慌失措地飞了出来,在漫天飞沙的衬托下渺小如蜉蝣。 “究竟发生了何事?” “快跑,这里要毁了!” “别挡道,让我先走,让开……” “我先!” 几名修士反应极快,马上就往半空里的破口飞去,可他们没有一人顺利经过女子身边。 黑纱卷过,几人身形一顿,瞬息化为血水从半空洒下,游出几道蛇魂。 面对突然生出的变故,所有人都呆住了,露出恐惧的神色。 这名女子何人?胆敢对宋家请来的镇墓人们痛下杀手。 女子淡淡扫了底下的人一眼,收起轻纱,看不出心中所想,但动作不疾不徐,显然并不慌张。 林长辞在她飞上去时便悄然抽身,在沙石间找到了昏迷的温淮。神识一探,发现阴气加重许多,温淮魂魄溃散速度是方才的数倍。 他脸色有几分难看,不顾经脉抽痛,调动仅剩的灵力给温淮做了个壳子,暂且延缓魂魄伤势。 天上破开的口子越发扩大,女子回首看了一眼,向下方扔出轻纱。 乌纱骤然变得辽阔无边,化为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将沙石尽数压下。 奇特的事情出现了,沙石与枯木纷纷落回地上,各自凝聚,几息间重新变回了山丘树林,飞沙走石的情景彻底消失,仿佛一方小世界经历轮回,由生至灭,再由灭而生。 这是何等恐怖的力量? 目睹这一幕的修士们暗自胆寒,不论是中土还是南越出身,这般近乎创世的能力本就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破口中再次出现了人影,一名侍女飞入此间,落到宋家家主耳边轻声耳语了几句。 不知她说了什么,女子脸色不悦,道:“去。” 侍女恭敬退下,女子转头看了修士们一眼,紧接着侍女之后踏入了破口。 她身形消失之后,破口也跟着消失了,山林如旧,阴气森冷,除去修士们身上沾染的沙土,恍若什么都没发生过般死寂。 这份死寂没有延续太久,他们惴惴不安地犹豫要不要各自散去,接着寻找通过失魂林的方法时,来时的入口竟再度出现。 紫衣家丁立于入口外,对修士们行了一礼:“各位前辈,敝府失魂林受到一些预料之外的灵力干扰,需闭锁一些时日。家主正在处理,特地吩咐在下前来接引,请诸位贵客在宋家暂住几日,等待下一次开启时间。” 他说得客气,目睹过想要逃逸的那几人下场,修士们不敢不从,无论心中如何做想,此时都暂且跟着他出去了。 宋家家主一走,林长辞提着的那口气松了下来,眼前晕黑,咬了咬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 他强撑着把温淮架起,跟着引路的家丁来到一方小院。 宋家为客人安排住所的方法很特别,没有安排在相邻的院落里,每个院落也未住满。这厢住两三个,那处住四五个,还有些修士被分到单独一个园子,在宋家偌大的园林里如星辰四散。 林长辞二人便分到了单独的园子,题名“通幽苑”,竹影幽深,曲曲折折的绕水回廊外种满了绛紫色小花。 这些花没有香味,也毫不起眼,饶是如此,林长辞依然给自己和温淮喂了避毒丹。 进入园中唯一的屋子里,他关好门,绕过珠帘把温淮扶到床边,便手一松,立刻失去了意识,一头栽倒在地。 他浑身冷得可怕,动用剑影后又与女子一番斗法,此刻神识与身体的疲乏如潮水般漫上来。 心脏沉沉的,跳不动了似的,不容拒绝地将他拖入黑沉深处。 林长辞用尽气力,在血把喉咙哽住前拼命喘了几声,耳边最后听到了一声模糊的“师尊”。 他以为自己再也醒不过来了。 不知昏迷了多久,眼皮被再次出现的烛光照亮,他挣扎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眼睛。 他面前点着一盏灯,温淮坐在床边,仔仔细细地看他,见他醒了,立刻将灯端开,以免晃了他的眼睛。 第95章 意识慢慢从凌迟般的疼痛里苏醒,林长辞张了张嘴,没说一句话便趴在床边开始呕血。 他胸口闷痛,好像要连肺腑一并呕出来,掩唇的手巾背后也被污血浸透,染在苍白的手指上。 吐完血后,五脏好似都空了一块,林长辞眼前白茫茫的,看不清东西,被温淮一把揽入怀中。 温淮手按在他的后背,手掌微微颤抖,低声唤道:“师尊。” 他渡的灵气在林长辞经脉里一分一毫也留不下来,仿佛穿风的回廊,怀中人气息微弱得可怕。 温淮再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恐惧,似乎头一回意识到林长辞的性命如此微渺轻薄,砂砾一般,风一吹便从他的指尖漏下。 他颤着声音又喊:“师尊?” 林长辞惨白着脸,伏在他肩上缓了缓。 他推开温淮,哑声道:“注意分寸。” 温淮任他推开,末了又抱回来,手上不敢用力,怕把他抓疼了。 他把林长辞的脸转过来,在眼角涂了点凉凉的药膏,沉默片刻,忽然垂头,把脸埋在林长辞颈窝里。 脖颈被一阵温热打湿,林长辞的眼睛看不清楚,伸手去摸,摸到满手的泪,轻声道:“哭什么?” 他拍拍温淮的头:“多大的人了,抄个门规要哭,出走几天也要哭。” 平时冷静持重,独当一面,一到自己面前,怎的又变回这般爱哭的性子。 第54章 地铺 前往南越的小道上,一辆马车飞驰而过,带起阵阵尘烟。 车帘掀开,黄衣少女探出头来看了看,道:“师兄,仔细别惊了马。” 李寻仙头也不回扬声道:“放心,赶马我可熟了,这不是急着赶去找林师伯吗?” 林容澄也从车帘后冒头出来,问:“你去过南越吗?” “我没有出过远门。”李寻仙甩鞭驱马,笑道:“先前家乡遭灾,我去投奔兄嫂的时候就是我走过最远的路了,但我师父不是先到南越了吗?我都想好了,到了后我们可以先去找他,然后再跟他一起去找林师伯,有师父在一定不会有事的。” 林容澄拉着车帘的手紧了紧:“可是……我们瞒着师兄师姐们溜出来,去找白师叔不是立刻就露馅了?” 婉菁点头,指了指发髻:“我连师父送的花簪都没有带出来呢。” 那支花簪既是妆点,也是法宝,里面有若华的灵力,必要时若华会用它寻找婉菁所在之处。 没想到,素来随和开朗的李寻仙这次却摇了摇脑袋,脸色有几分严肃:“师妹,你其实不该跟我们出来的。” 婉菁撇了撇嘴,道:“你们都去找师父,就不许我去找娘亲?再说了,没有我,你们两个连灵石都忘了带,靠双腿去南越,得走到猴年马月。” 闻言,李寻仙面色有几分尴尬,打哈哈道:“一时疏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嘛。” 他递来一张小笺,上面画了几个卦象:“出门前,我为此行卜了一卦。” 婉菁接过,和李寻仙待的时间长了,也勉强认得笺上的卦象:“上艮下巽,是蛊卦?” “对。”李寻仙应声:“山风蛊,山下有风,风遇山而回,万事散乱,凶卦啊。” 林容澄心中一跳,问:“难道师父那边……” 李寻仙摆手道:“你别想太多,林师伯修为太高,我受不起反噬,只卜了我等的运道,此行注意些便是了。” 捏紧了小笺,林容澄没有受到安慰,反而愈发担心。 今日早晨,他又梦到了林长辞,那道苍白瘦削的身影挡在他面前,与黑衣女子对峙,寸步不让。 黑衣女子是什么人?为什么要与他们对峙? 师父一定遇到了什么事,他必须快些,再快些。 …… 日影西斜,通幽苑镀上一层暗红霞光,南越的黄昏分外壮丽,天边万丈殷红,遥遥昭示着不祥的气息。 林长辞疲乏得很,蜷在床上小憩一会儿,醒来时不见温淮的身影。 花窗缝隙透进来的风稍凉,像是提前入秋,他呛咳几声,沙哑着声音喊:“温淮?” 无人回应,林长辞坐起身子,休憩时手心出了一层冷汗。 被褥从身上滑下,他下床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喉咙里仍有淡淡的血腥味。 单是这几步,肺腑便针扎似的疼,他的头昏昏沉沉,好在眼睛不再蒙着纱似的白茫茫一片。 外面凉风起了,夕阳继续往下沉去,不过多时便陷入夜色,园中也黑沉下来。 林长辞点起了灯,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他转头,见温淮推门而入,凌厉犹存,剑鞘上有没擦干净的血,身上血气倒是除得很干净,还特地用草木香熏了熏。 温淮看他衣裳单薄坐在烛光里,微微抬头看着自己,连忙走过去,解下外袍披在他肩上,道:“师尊何时醒的?” “方才。”林长辞以袖掩唇,又轻咳了两声,问:“你去杀人了?” 温淮似乎无意多说,在他旁边坐下,把他冰冷的手捂在怀中,道:“去探了探情形。” 他道:“宋家步步泥沼,且再等两天,待我神魂恢复,便送师尊离开。” 林长辞蹙眉道:“我此来正是为带你出去,独自离开是什么道理?” 宋家不简单,那名女子似乎是宋家家主,修为高深,最初交手时真真切切对他动了杀心。 第96章 林长辞和她交了手,自问若是全盛时期与此人一较高下不成问题。可如今他的身体岌岌可危,温淮又受了伤,二人陷在宋家,几乎没有胜算。 可以说,他们莫名走入了死局。 温淮却很执着,不容置疑道:“我一定会把师尊送出去。” 林长辞微微叹了口气,道:“走一步看一步罢。” 再不济,鹤还在南越中,等到约定时间便会向白西棠送信。南越诸世家虽与宗门无甚交情,却与南方的几个世家有些来往,白西棠应当能说得上话。 他的手怎么也捂不热,微凉的指尖贴着胸膛,温淮一说话,胸膛便随之震颤,烫人得很。 林长辞不着痕迹地抽出手,道:“该歇息了。” 他把外袍脱下还给温淮,温淮盯着他的眸子,目光幽深,上前一步,伸手似乎想接过袍子,却隔着袍子捉住林长辞的手。 林长辞眼睫轻颤,挣了挣,被他紧紧扣住十指,凑近低声道:“师尊困了?” 他的手心也烫,呼出的气息温热,喷洒在林长辞颊边,整个人存在感强到无以复加。 “温淮。”林长辞抬眼,蹙眉道:“一定要我叱责你才高兴?” 温淮目光没有移开,直勾勾地看着他,道:“无论是夸赞还是叱责,只要是师尊所说,弟子都甘之如饴。” 他从纳戒中取出一套被褥铺在地上,径直躺下道:“师尊睡吧,我守着。” 林长辞看不得他这样,道:“偏房有床不睡,这是作何?” 温淮取下发冠,高马尾散下来,长发披在肩上分外英气,道:“我睡此处,师尊有事唤我也方便。” 他吹灭了烛光,屋内陡然落入黑暗中,隐约的月光微凉如水。 林长辞定定地看着他的方向,道:“有何事唤你?自去隔壁,为师还不到行将就木的时候。” “不去。”温淮翻了身,正对着他,忽然闷闷笑了起来:“昔日我缠着师尊留在房中,师尊不知我心意,叫我打地铺,如今却怎的不让了?” 林长辞叹道:“你背上有伤,又不上药,这样折腾,伤口几时好得了?” 地上的人一骨碌爬起来,往他床沿上趴,声音里含了淡淡笑意:“师尊如此疼我,弟子自然不敢不从。只是……若要睡床,我倒知道一个更好的去处。” 听出他话中有话,林长辞稍一思索,脸色黑了下来。 好大的胆子,想爬他的床。 递个外袍都能动手动脚,真让他上来还得了? 他声音泛着冷意,道:“你爱打地铺便打地铺,我是管不着你了。” 说罢,他背对温淮躺下,给自己盖好了被子,闭上眼打算入睡。 身后人轻轻拉了拉被角,拖长声音喊他:“师尊……” 那声音又沉又缓,仿佛与寒风一起灌进被褥,沿着脊背往下窜去,叫林长辞背后无端一酥麻,下意识蜷紧了身子,往里避开。 温淮惯是会打蛇随棍上的,见他不出声,收回手掖好被角后倚在床沿,就这样看他的背影。 他单薄的脊背随呼吸微微起伏,身形伶仃清瘦,好似一伸手便可尽数揽入怀中。 林长辞没有转身,却觉那目光炽热如朝日,无法忽视地灼烧,烧得他脸颊发烫,闭着眼却无法静心。 过了半晌,他终于忍不住转过身去,和温淮的眸子对上,生硬道:“你就这般看一晚不成?” 温淮勾了勾唇,轻声道:“师尊不许我看,我把眼睛蒙起来就是。” 见他当真要拿发带蒙上眼睛,林长辞觉得场景愈发奇怪,生气也不是,不生气也不是,心中有些无奈:“你歪曲蛮缠的功夫是愈发厉害了。” 他再次躺下,闭眼道:“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温淮微微叹息:“师尊也知道我对你究竟是何心意。” 说起此事,他到现在才有些松懈下来,甚至能无赖地想,瞒不住的始终瞒不住,或许闹翻这一遭并不是坏事。 如今再遇上这样的情形时,束手束脚的反倒是林长辞。 床帐里的人沉默下来,温淮静静看了他的背影一会儿,躺回地铺道:“天色已晚,师尊早些歇息。” …… 主院。 院落中,浓郁的药味压下了花草幽香,宛如暮气沉沉的老人,熏得挂满花苞的枝头也垂下来。 端着丹药的侍女来来去去,个个皆低头缄默,无人敢直视帘幕后的二人身影。 “临风。” 床上的老人病骨枯瘦,重重地咳嗽着,声音含混不清:“我听说,有外姓人在失魂林里动手,差点毁了失魂林?” 身披乌纱的女子瞥他一眼,冷淡道:“镇墓人未到引出的乱子罢了,墓里那些老祖宗一个赛个的闹腾,这才险些酿成大祸。” “怎的不镇压?” 老人由人扶着坐起身子,端过茶盏喝了一口,责怪道:“你这个家主怎么当的?既不开枝散叶,也不好好管事。” “正要镇压,这不,赶巧您犯病了?”宋临风红唇斜勾,似笑非笑:“您还是少听些有心人的通风报信,多保重身体,百年大寿也快到了……不知有没有下一个百年。” “你!” 老人怒目圆睁,气得手指直哆嗦,正要怒骂,一位白衣侍女撩开帘幕,快步走进来,对宋临风行了一礼,低声道:“家主,夫郎遭受刺杀一事已处理妥当,可要前往看望?此外,门房派人来禀,有人向您递帖。” 第97章 宋临风侧耳听完,直接忽略了前一句,道:“家里正乱着,叫门房拒了。” 侍女欲言又止,顾虑似的看了一眼老人,宋临风对服侍的人投了一个眼神。 服侍的人心领神会,把茶放下,对老人道:“已是三更,我服侍老爷休息吧。” 侍女跟着宋临风走到屏风后,听她道:“讲。” 侍女便道:“递帖的是白家公子。” 她从袖中取出一张拜帖,帖上一股淡淡的香味。 白色的外壳雅致古意,流云纹仿佛用珠玉研磨成的粉料细细绘出,闪烁着淡淡的彩色晕痕,下方点缀几只绒兔,活泼生动。 宋临风接过,随意打开看了看,一目十行扫过内容,目光停在落款的名字上。 “敬贺望安,西棠敬上。” 她合上帖,淡淡道:“白西棠……我似乎有印象,西南白家钦定的下一任家主么?他来拜会,便见见吧。” “是。”侍女垂手问:“请夫郎替您会见么?” “不。”宋临风挽起黑纱,大步往外走去:“我亲自见,我倒要看看白家打的什么算盘。” 第55章 听雨 温淮养了几日伤,始终谋划着把林长辞送出宋家。 “既然鹤在城中,我明日便试试能否寻到他的踪迹,好叫他接应。” 林长辞看他如此执着,蹙眉道:“当真如此想要奇南香?” 温淮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宽慰:“师尊不必担心,我自有我的办法。” 宋家内部并非如铁板一片,他私下留意过离得稍近一些的修士,几个独居的人某天傍晚离开院落后,再也没有回来,不知是出事了还是离开了宋家。 天色昏昏,临近午时下起了小雨。 层层叠叠的山丘在雨雾里朦胧氤氲,染成微凉的青黛色。 温淮被按着养伤,百无聊赖地坐在檐下听雨,看着雨珠如串积满莲花雨链,从边上溢出又滴落在红艳艳的凤仙花上。 他看看花,又看看身边的林长辞,忽然道:“前日我出去打探情况时,竟见了一个想不到的人,师尊猜猜是谁?” “何人?”林长辞心道,总不会是鹤提前进来了。 “小师叔。”温淮靠近他耳边低声说:“不知他为何来此,被许多侍女迎进了主院,没见着我。” 林长辞微微一怔,旋即皱眉:“前日便来了?” 进宋家前,他吩咐过鹤,若七天后他没有传出任何音讯才能回宗寻白西棠,如今还不到七天,白西棠就早早地来了,莫非鹤那边出了什么事? “师尊莫忧,我看小师叔气度从容,多半与鹤无关。”温淮眯眼,唇角掀起一抹不知是哂还是打趣的笑意:“在和师尊有关之事上,小师叔一贯积极得很。” 他语调里带点熟悉的阴阳怪气,林长辞想起在山中时他曾几次三番因白西棠斗气吃醋,闹了好几回脾气,心下了然,横眉道:“你自己悖离人常,莫以为其他人都同你一般不成体统。你师叔与我同窗百年,从来恪守敬重,他性子如何,我岂会不知?” 温淮笑意微敛,觉得“百年”这个词刺耳得很,手伸进他的披风底下,勾着腰将人搂入怀中,淡淡道:“人心之事,又有谁说得准?有弟子这个不争气的先例,师尊还是别对他人抱有太高期望。” 林长辞把他搂在后腰的手打掉,冷冷道:“当真是越发无法无天,门规白抄了。” 大约是离了宗门,没有规矩约束,温淮行事放诞许多。他知道再不管便管不住了,但有心无力,许多时候只能任他去。 十余年前立春那日的相逢是段孽缘,温淮性子十分偏执,往后若没有他看顾,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林长辞心道,顾得一日是一日,待回了卧云山,慢慢将他的性格拗回来,也算他这个做师父的尽了全力。再往后,温淮要如何就不是他能管的了,他这样残破的身躯,能不能活到那时还不一定。 温淮见他缄默,看不出心中所想,到底怕把人触怒了,又说出什么摧心的话,神色腼腆几分,道:“师尊莫气,回去我再抄一百遍?” “只抄不记,再抄一千遍也是无用功。”林长辞斜睨他一眼,神色淡漠:“你天资聪颖,怎唯独不肯在这上面用心?” 意料之中的没有回应,林长辞本也没想过他会回答。 唯一的答案,两人已心知肚明。 温淮又凑上来,往他披风里钻道:“今日下雨怪冷的,师尊就不能让我暖暖手么?” “没脸没皮。”林长辞躬身点起脚下的暖炉,道:“烤火也要我教?” 温淮把一半披风裹在自己身上,捱在他身边,勾唇道:“风一吹便冷了,还是师尊在身边的好。” 林长辞肩膀瘦削,衣衫轻薄,透出暖意,抱起来刚好合适。 若非陷在宋家,这样好的雨天,合该一起听雨品茶,随意说些往事消磨时光。 也不知是暖炉映照在旁的火光暖烘,还是身边气血方刚的人身躯暖和,林长辞坐在避风的廊下,伸手烤了会儿火,脸上有了几分血色。 雨慢慢小了,他抬头看看天色,忽然听见园外传来脚步声。 几息后,十余名浅桃色衣裳的侍女分作两列,提着灯笼莲步轻移,轻飘无声地从园外进来。 为首侍女来到他面前,盈盈行了一礼:“见过贵客。” 第98章 林长辞起身,打量着列在小园门口的侍女,淡淡问:“这是作何?” 侍女恭敬回他道:“家主托奴传话,贵客有友人来访,特命奴引路,还望贵客莫要见怪。” 她说完便静默退下,与其他侍女一起分立小道两侧,提着莲花似的灯盏不再多言。 雨声淅淅沥沥,侍女立于斜风细雨里点起了香,一刻钟后,浅淡的梅花香盈满整个小庭,园外再度传来脚步声。 温润矜雅的公子执一柄油纸伞穿雨而来,衣袂飘飞,不疾不徐,良好的教养仿佛已刻在了骨子里。 见到林长辞,他眼睛微微一亮,些许的倦怠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师兄。” 白西棠迈上台阶,将纸伞一收,无声松了口气,笑道:“终于找到你了。” 他说话的时候,侍女们依然默不作声地立在雨中,没有上前,亦无主动退下的意思。 林长辞压低声音问:“你怎么来了?” 温淮看了底下的侍女一眼,拉着林长辞进了屋子,对白西棠道:“小师叔,进来说话罢。” 白西棠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停,微笑道:“师侄受伤了?” 他跟在二人身后进了屋,转身将门扇一闭,隔绝了侍女的视线。 布下结界后,白西棠自觉把上首让给林长辞,看看二人,问道:“师兄,你们怎的突然来了南越?” 罪魁祸首摸了摸鼻子,林长辞心里免不了又骂了他一句,嘴上简略道:“温淮不知轻重,想寻奇南香。” “原来如此。”白西棠挑了挑眉,笑道:“听说师侄夜里出走,师兄随后也离了山,我还以为师侄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叫师兄生气呢。” 林长辞无奈道:“你听谁说的?” 山上人多眼杂,产生诸多揣测也是正常,不过他和温淮关起门来才能说的真相,白西棠知晓除了徒增担心,没什么好处。 白西棠笑容一收,叹气道:“我也不知小弟子怎么传的,传出如此离谱的话,我相信师侄定不会做叫师兄失望的事,对么?” 他这样掺着绵刺的话最是叫温淮不爽,想反驳又怕林长辞不高兴,抿着唇不答话。 白西棠接着道:“知道你二人来了南越,我记挂师兄伤势,心中担忧,唐突赶来。昨日又收到若华师侄的信,说容澄师侄带着寻仙和婉菁也溜出了山,正在来南越的路上,真是叫人头痛。” “他们怎么也跑出来了?”林长辞皱眉道:“容澄有些不像话。” “这也是担心师兄。”白西棠笑笑,解释道:“不知师兄与师侄如何想到来宋家,宋家家主极为厉害,不好糊弄,多半知晓我是来带师兄离开,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这是我第二次拜会。” 林长辞道:“听你口气,似乎对宋家有些认识?” “只是恰好知晓些这位家主的事。”白西棠回想了一会儿,道:“此人与我父亲同辈,名为临风,数百年前是宋家嫡三小姐,与魔尊巫真有旧,曾闹出过私奔之事。本已嫁进归海宫,后来不知为何又回了宋家,接受了其他世家入赘的庶子,最后从两个哥哥手里争到了家主位子。” 林长辞道:“二人和离?魔尊并不像这般大方之人。” 魔尊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宋临风以宋家嫡小姐的身份私奔,不得家族支持,进了归海宫竟还能全身而退,果然不是个简单人物。 白西棠摇头:“我也不知这二人曾经发生了何事,只知宋临风成为家主后,性子就变得非常冷淡,我只在幼时见过她一面。” 身处他们这些世家,尽管再不爱交际,几百年也总会有一两次宴席能够偶遇。 林长辞思忖片刻,道:“从未听闻魔尊道侣姬妾中有过此人,应当是她故意掩盖。可魔尊十余年前才离世,依照他这般狂妄之人,怎么也不会任宋临风遮掩,其中有古怪。” 一直听着他们说话的温淮忽道:“师尊焉知,此事不是二人共同谋划?” “何意?” 温淮摩挲着茶杯,轻声道:“仅是猜想罢了。” 魔尊死得轻易,又突然冒出个他们都不知道的宋临风,里面能钻的空子未免太大。 “数百年前的事,一时半会儿可理不清。”白西棠打断二人道:“我此番来正是为把师兄带出南越,其他事等回山再议如何?” 宋家请人做客的规则真是奇怪,请上门后不愿放人,软禁似的囚在后院。 这点令白西棠稍微有些棘手,世家或多或少有点交情,南越并非白家势力范围,他也不好撕破脸,得想点别的办法。 白西棠左右看看,道:“这园子虽然雅致,却也逼仄,下起雨来屋内湿寒。师兄身子孱弱,又带了伤,不如我同宋家主人说说,请她将师兄安排到我的院中?” 林长辞拒绝道:“不必了。” 若是他一人便也罢了,但温淮正在身侧,要是当真过去了,这人嘴上不说,半夜定会偷偷翻窗,闹着往床帏里钻。要是被人撞见,又该怎么解释? 想到那样的场景,林长辞便觉心累。 温淮余光看到他的表情,唇角微微翘起,矜持道:“师尊自然有我照顾,小师叔莫要担心。” 白西棠闻言,笑意不变,轻叹道:“师兄虽然体谅我,不愿同我挤在一处,却也该多顾惜身子。” 第99章 他还想在说什么,侍女轻悄脚步声拾级而上,敲了敲门,柔声道:“白公子,家主派奴来请晚膳,夫郎已在见风亭等候了。” 白西棠笑容一顿,眼神浮现出不易察觉的忌惮。 他朝外看了看,手上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很快对林长辞道:“师兄多保重,我先去了。” 第56章 夜会 南越小城中。 李寻仙追着灵鸽到处跑,跑了快一下午,最后来到一座雅致小巧的府邸外。 “快来,你梦到的那座府邸是这里么?” 他回头对林容澄招了招手,林容澄仰头辨认了一会儿,眼底浮现出纠结:“我不确定,或许要进去才知道。” 他梦里的府邸总是很暗,没有灯火,没有仆役,黑衣女子像影子似的跟在师父身后。这座府邸却精巧诡丽,单是一眼扫过,便能注意到藏在檐角上的机关。 风铃无风自动,一摇一晃,护院立在门前,对他们投来不善的目光。 林容澄按了按额角,离开卧云山后,他每晚都在做梦,且每晚的梦都比前一日更清晰些。 他看着那个女子面色漠然,跟着师父离开山洞,进了府邸,逐渐有了笑意,手里转动着利刃,好像心情愉悦。 纵使是梦也无有这般连续不断,诡异的感觉让林容澄心底越发觉得不祥,迫切想尽快找到林长辞。 李寻仙知道他心里很急,道:“灵鸽把我们引到此处,我师父一定感觉到了,莫急,等他出来我们问问便是。” 他们在此守候,婉菁找了间客栈放下行李,上街四处打听这座府邸主人的消息。 两人等了一会儿,跋涉数日的颠簸袭来,入夜后肚子更是饿的咕咕叫。 李寻仙用眼神示意林容澄:“先用晚膳?” 林容澄摇头:“你去吧,我在这儿继续等。” 一日不见林长辞,他便一日不能安心。 李寻仙饿得不行,有些两难,肩膀忽然被人从后面一拍。 他吓了一跳,转头一看,素衣公子在背后对他挑眉:“溜出宗门的时候,胆子不是很大么?” 这张脸让李寻仙松了口气,高兴道:“师父!” …… 天彻底黑了,温淮把廊下的水晶帘都放下来,挡住往里面飘的雨滴。 林长辞目光落在桌角已经干涸的水迹上,默默思索了一会儿。 傍晚临走时,白西棠手指蘸着茶水,写了个“丑时一刻”,却并没有交代地点,应当是他今晚还会再来一次。 温淮走回屋内,拨了拨烛芯,叫火燃得更亮些,道:“师尊今晚早些歇息。” 林长辞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听他轻声道:“时辰是写给我看的。” “何意?” 温淮抬眼望着外面的夜色,饶有兴致道:“宋家有鬼,不解决多半没法离开。师尊安心,我和小师叔探探便回。” 他活动了一下筋骨,正值年轻力壮,又有林长辞每日督促涂药,这才几日,背上的伤早已好得七七八八。 林长辞不知他们二人何时达成的共识,蹙眉道:“仅你二人之力够么?” 单是一个宋临风便够难对付,要是再碰见其他人,极有可能凶多吉少。 温淮取出符箓,蘸着朱砂快速勾画几笔,道:“师尊顾好自己,无需担心,见势不对我与小师叔自会撤退。” 待夜色深沉,他吹熄蜡烛,将符箓贴在窗扇、门楣与柱子上,捏诀布了好几重阵法,像护一尊易碎的瓷瓶般将林长辞层层保护起来,随即抽身而去。 一刻钟后,潇潇夜雨停了,院中滴水声四起,月亮从云层后探出头,月色比任何时候都要皎洁。 林长辞披着大氅,在窗前静坐。屋内昏黑一片,窗扇亦紧紧闭合,些许月光透过窗纸,投出摇曳的树影。 温淮才走了这么一会儿,园内便进来了一个人。 宋家已经察觉到了异动吗? 林长辞取出长剑,听着那人的动静慢慢接近。 步法不算精湛,气息亦不稳,莫名有些熟悉。 林长辞拧起了眉,伴随着脚步声等了片刻,终于等那人走到窗前。 那人敲了敲窗户,小声喊道:“……师父?师父?你在里面吗?” 林长辞推窗,见林容澄穿着黑衣在外探头探脑,有几分哭笑不得,淡淡道:“进来。” 里面的人果真是师父,林容澄一骨碌便爬了进来,欢快道:“师父!” 他没站稳,跌落到林长辞怀里,反手搂住林长辞的腰,抬头欣喜道:“师父,你来南越后没遇见什么怪事吧?我一路上可担心你了!” 他欲再说,却见林长辞脸色不虞,立刻噤了声。 “长本事了,连师兄师姐的话也不听,当真以为自己能独当一面了?”林长辞眉毛紧皱,少有地责备起他:“独自溜出宗门便也罢了,为何把寻仙和婉菁也牵扯进来?他二人修为比你更低,假若路上出事,我该如何向你师叔交代?” 林容澄本来是个十分乖巧的弟子,才入宗几月,竟也变成这样,当真是温淮起了个坏头。 生活在山中时,他很少动怒,此时一生气,林容澄便立刻垂头认错:“弟子知错了,师父明鉴,我本只想找寻仙师弟算一卦,算算路上吉凶。谁知寻仙师弟叫我捎带上他,否则就告诉师姐,我只能带他一道出来。” 第100章 “那婉菁呢?” “婉菁师妹是偷偷跟上来的。”林容澄揪着衣摆,讪讪道:“她说她想念娘亲了,保证只是跟我们一起来寻娘亲,绝不节外生枝,我和寻仙师弟正好都忘了带灵石……” 他精明得很,一边认错,一边用余光观察林长辞的脸色,见他神情稍微软化,便摇着袖子道:“师父,你不要生气,我已知错了,下次绝不再犯。” 林长辞知晓他只是嘴上保证,以后还指不定会怎样,有些头痛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还敢夜探,嫌命大?” 林容澄软语解释道:“我并非这个意思,今晚是小师叔带我们一起进来的。” 林长辞微微一惊:“他怎会带你们进来?” 白西棠不是这么莽撞的人,知晓宋家危险还带他们进来,到底在筹谋些什么事? “我也不知。”林容澄想了想道:“小师叔倒是没有给我们委以重任,只说莫被发现就行,我便自作主张来找师父。” 林长辞叹气道:“下次不许这样了。” 林容澄连忙点头,熟练撒娇道:“师父,我每晚都梦到你呢。” “梦到什么?” 少年生得可爱,又是真诚认错,林长辞看得心里一软,揉了揉他的脑袋。 林容澄垂眸,放轻了声音:“我梦见师父背后一直跟着一位黑衣女子,在山洞中和师父对峙,随后离开山洞,走到树林中间……再后来不知怎的,师父与她都来到了一座府邸里,她手里拿着刀,我喊师父快跑,师父却听不到我说话。” 林长辞一怔,下意识追问道:“此人是何模样?” 山洞、树林、府邸……正好是他从失魂林出来所走过的地点,若林容澄真的梦见,未免太凑巧了些。 林容澄回忆道:“她姿容艳丽,气质冷淡,黑衣也并非衣裳,像是一件外袍,但更多的却看不清楚了。” 他所说的和宋临风一一对应,分毫不错,林长辞心中有些悚然。 少年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也没来过南越,怎么会恰好知道这些细节? 林容澄见他神情严肃,惴惴不安地问:“师父,怎么了?” 林长辞想了一会儿,回过神摇摇头,最终道:“无事。” 世上多得是光怪陆离之事,林容澄的梦也算其中一种,因此小题大做,反倒叫林容澄徒增担忧。 林长辞宽慰道:“园中不便藏人,你师叔唤你来定是已安排好了去处,届时你跟他离开便是,莫要担心为师。” 林容澄在他手心里蹭了蹭,仰头问:“师父不跟我走么?” 他示意了一下自己的轻剑:“我带了剑来,到时候……” 他还没说完,窗外响起落地声。 林长辞往窗外看去,来人察觉到屋内多了个人,敲门的动静多了些暴戾。 “师尊!” “师父!” 同时的两声拔剑在夜里格外清晰。 听到对方的声音,二人俱是一顿,随后收剑。 温淮推门而入,一抬眼便见林容澄扑在林长辞怀里,神色一冷:“师弟已这般大了,怎的还不知礼数?” 林容澄示威似的抱着林长辞,挑眉道:“我想念师尊,有何不可?” 温淮漠无表情地关上门,朝这边走过来。他五官凌厉,一冷下来便格外显凶。 “不成体统。” 这话本是林长辞斥责他的,他却搬来对付林容澄,一点也不脸红。 林长辞感觉林容澄的手指收紧了几分,警告似的瞥了温淮一眼,拍拍少年的头道:“你师兄吓唬你,不必当真。” 林容澄冲温淮哼了一声,扭头埋在林长辞怀里,看得温淮眸子微眯,脸色越发不善。 谁吓唬他?这人抱的什么念头他会不知? 他把剑从腰间卸下,脱去外袍,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喝过后故意往床上一靠,淡漠道:“夜深了,师弟也不想打扰师尊休息吧。” 林容澄不解其意,转头看向他。 见他若无其事地把被子一点点摊开,铺好床后,又点起暖炉,末了冲自己弯唇一笑:“宋家小气,我和师尊不得不住一屋,师弟也看到了。这张拔步床太小,容不下三人,只能委屈师弟早些离开了。” 第57章 昏睡 好不要脸的说辞。 林容澄简直不敢置信,眼里没能掩饰住震惊。 那日他轻薄了师父,自觉负荆请罪,分明不得师父待见,现在竟还敢堂而皇之地与师父睡一张床? 用发丝想师父也不会答应。 他在这里自说自话,没见师父根本没有赞同一句么? 他心头一怒,松开手去拉温淮,然而床上的人不动如山,凭他如何用力也不起来半分。 林容澄转头去寻林长辞的帮助:“师父,你看师兄!” 原本今夜氛围有些紧张,他俩这么闹一通,林长辞头疼,一手拉一个,将两人拉开。 温淮趁机抱住林长辞,学着林容澄的语气,戏谑道:“师尊,你看师弟。” “住嘴。”林长辞冷道。 林容澄使劲扒拉林长辞,试图把林长辞从他怀中扒拉出来:“说我不成体统,你才是最不成体统的那一个,师父明明不愿意!” 温淮挑眉道:“谁说的?师尊愿意和我睡一屋。” 林容澄怕伤到林长辞,不敢太用力,又掰不过温淮,不高兴地咬了咬牙,打算再跟他吵几句嘴,忽闻窗外一声呼哨。 第101章 林长辞推开窗户,往上方一望,一道瘦高的身影伏在斜对面的飞檐上招了招手。 那是李寻仙在冲他示意,身后素白衣袂一闪而过,林长辞回身道:“容澄,师叔来接你了。” “师叔来了?” 林容澄愣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松开手。 才见师父多久,这便要离开了。他苦恼地叹了口气,尽管心里再恋恋不舍,依然翻出窗外,走前不忘瞪了温淮一眼,道:“师父,我先走了,你要多顾惜身子,小心那个黑衣女人。” 林长辞颔首,目送他飞上檐角,和李寻仙会合后迅速消失在另一头。 看来白西棠知道该怎么送他们出去,倒是让他少操了一份心。 林长辞收回目光,碍眼的少年跳窗一走,温淮立刻关上窗,巴不得他早点离开林长辞的目光内。 林长辞责备道:“连你的师弟也容不下了?” 温淮转身,一下子挂在林长辞身上。他分量不轻,把人压得连连后退,直至抵在床柱边退无可退。 “唔。”林长辞撞在他的手臂上,被搂得死死的,声音里含着怒气:“温淮。” 温淮随意答了一声,双手环住腰在他怀里嗅来嗅去,像只辨认主人气息的小狗,声音闷闷的:“师弟可以被师尊拥怀,为什么我不行?” “明知故问。”林长辞推了推他,眉毛蹙起道:“干容澄何事?不要得寸进尺。” 温淮笑了一声,抱着人往床边挪了几步,随后一起栽倒在床上,扯过锦被盖上。 被子兜头蒙下来,黑得看不清东西,身上的人压向他,不留任何余地,黑暗之中只能感受到炙热的气息在不断接近。 林长辞身体一僵,那日被按在题诗石上肆意亲吻的抵触全数翻涌上来,叫他本能地缩成一团。 “温淮!” 他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慌乱。 “嗯?” 温淮拉下锦被,把眼前光亮还给林长辞,蹭了蹭他的颈窝。 林长辞推他,不容拒绝道:“起来。” 温淮半撑起身子,想了想又压下来,委屈道:“我受伤了,师尊。” 什么伤叫他连起个身都没力气? 林长辞才不信他,被他拉住手,引导着往身后摸去,果然摸到肩胛上一道伤痕。 不长不短,不轻不重,要是他再晚点想起来,只怕伤口便已经结痂了。 尽管如此,到底是自己的弟子,他愿意主动说起受伤,已是转了性。 “先前已嘱咐过你小心行事。”林长辞皱眉道:“转过来。” 温淮却又不听话了,赖在他怀中哼哼唧唧,听不清在说什么,左蹭右蹭就是不动。 他身躯死沉,林长辞翻不过来,也不好再打一巴掌,恼道:“起来。” “不起,师尊不撵师弟,专门撵我。” 温淮还在跟他闹脾气,林长辞无奈,皱着眉自己爬起来,不料刚刚离开铁箍似的怀抱,床上的人长臂一伸,又把他拦腰捞了回来。 “逆徒。”他恼火地低喝道:“还想再犯?” 温淮眼睛闭着,嘴唇翕动,这次林长辞总算听清他在念叨什么:“师尊,不许……是我的……” 他被晃了好几下也没睁眼,不像清醒的样子。林长辞顿了一下,翻开眼皮,发现他眼睛快速地转动着,仿佛被魇住了。 不对,温淮气息没有任何变化,没有着道。 林长辞皱眉想,难道是今夜探路太累,所以这会儿倒头便睡? “师尊。”温淮贴在他胸前,喝醉似的,低低地呢喃道:“是你把我捡回来的,不能不要我……不能丢……” 林长辞轻声道:“胡说八道,我只捡过容澄,何时捡过你?” 睡着的人是听不见他说话的,温淮往他怀中拱了拱,呼吸逐渐匀长。 只有魂魄出现问题才会说胡话,林长辞用神识一探,竟发现他神魂非但没有受伤,反而自行补回了些许先前流逝的部分。 这可不是寻常修士能做到的。 林长辞思忖了一下,但温淮神魂本就不全,他之前还没探究出原因,这会儿仓促,更加没法找出道理,便把无益的杂乱想法抛在脑后。 烛火摇曳不定,将床帐映出两个交叠的影子。 林长辞费了半天劲,总算半挣开温淮的怀抱,攀着肩膀将衣裳扯开一看,肩上的伤虽浅,却没有好好包扎,草草涂了点药便完事。 幸好无毒,他仔细涂了祛疤的药膏后,在伤口细致缠好了纱布,把散开的衣领合上。 就算在梦里,温淮搂在他腰上的手箍得很紧,一点劲不愿松,像是垂死之人抱着浮木。 今晚没法把他赶下去,林长辞知晓他伤还没好全,想了想,终究没把人喊醒,将他移到了里侧。 素来睡觉十分警觉的人今日终于得了一个好梦,睡得比昔日沉了许多。 他睡颜安安静静,林长辞多看了一眼,吹熄蜡烛,也阖上了眸子。 一夜无梦。 第二日清晨,洒扫的侍从还没出现,鸟儿便已在枝头啼叫了。 林长辞思绪模模糊糊,困倦异常,感觉身后的人动了动。 温淮抱着他的手已经松了,剑柄似的东西顶住后腰,随着他轻微的动作,下意识蹭了蹭。 林长辞一开始并未反应过来,意识到那是什么后,脑海陡然清醒,脸色难看得要命。 第102章 他正要起身把人踹下去,温淮在这一蹭之下也醒了过来,比他更快地翻身坐起。 他似乎没发现枕边人已经醒了,一通细微的动静后,悄悄去看林长辞的脸,目光有如实质。 这样的情况下,林长辞反而不好贸然起床,压下心中恼怒,闭着眼装睡。 确定他还没醒过来,温淮松了口气,不知在想什么,没发出一点声音,过一会儿,抬手摸了摸他的脸。 林长辞僵了僵,指尖难以察觉地绷紧,温淮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他只是出神地看着他,凝视了半晌后,轻手轻脚绕过外侧的人爬下床,没一会儿,屋外响起水流哗啦声。 林长辞睁开眼睛,翻身平躺过来,身侧的锦被里温暖犹在,充满了另一个人的气息。 他默默地听着水声,南越入秋比中土更快,这几日下过雨,泉水应当十分寒凉。 温淮的性格真是难以捉摸,先前还蛮不讲理,这时却又忽然知道廉耻了似的,悄悄自己下了床,没有不知羞耻地闹他起来。 温热的目光仿佛还停留在脸上,温淮好像很习惯这样悄默无声地看着他。 从前世到重生,这个人这样看了他多久? 林长辞不自觉地往门外看了一眼,水声停了,很快开门声响起,他顺势翻了个身,装作才睡醒的样子坐起来。 “师尊。” 温淮一身的水气,头发沾湿几缕,不住往下滴着水。 林长辞假作不知晨间那段尴尬的事,只按平常性子,责备了他一声:“伤口涂了药岂能这么快沾水?” 温淮不愿让他晓得方才的事,含糊道:“师尊莫担心,我岂是如此粗心之人。” 他把木施上的外袍取下,穿戴整齐,重新在腰间佩好了剑,又是一幅端端正正的模样。 温淮穿好后,一面帮他系上外袍,一面道:“今日应当会重开失魂林,师尊待会儿小心些,不要离开我身边。” “你们昨夜到底做了什么?”林长辞问。 温淮想了想,悠悠道:“说来话长。” 自打注意到有几个修士莫名失踪后,他找闲暇的空子悄悄探查了这几人的去处。宋家看守严密,不让来聘镇墓人的修士出去,他没找到那些人去向,就悄悄在剩下独居的修士身上做了记号。 昨夜他和白西棠在此事上一拍即合,他负责追查这些修士去向,发现三四个记号正好动了。 独居修士们被统一带到了离宋家十余里外的一个山丘。 山丘下有一条密道,从密道外刻着的地图来看,一头连着祠堂,一头连着宋家陵园。 此处山川灵脉流动十分奇怪,阴气流而阳气阻,修士本就如失了魂一般痴傻,到了此处,气息迅速衰弱下去,随后一个接一个地被家丁带进密道,记号彻底消失。 白西棠留在宋家牵制其他人,温淮大着胆子独自潜入密道,混入修士间,跟着家丁走上通往陵园的路。 他们才走了一半,家丁提着的灯突然熄灭。 家丁立刻意识到修士中有诈,几人黑灯瞎火里战斗片刻,温淮原本游刃有余,却听到某个方位传来一声啸响。 那里本躺着一名被他杀死的家丁,这人不知怎的又活了过来,气息比先前更强。 温淮一时大意,这才受了伤,他并没有多纠缠,很快寻机会脱身回了宋家。 林长辞听得拧眉,魂魄、失魂林、镇墓人……这些的共同点都与神魂相关。 人手折损,或许还被撞破了一桩大秘密,难怪宋家这两日要重开失魂林止损。 “你是说……”他抬眼看向温淮,终于明白了宋家的不和谐之处:“他们以修士的魂为引,用神魂献祭失魂林?” 世间邪法不胜枚举,有此类法术也不足为奇,多是用来积攒气运,以求飞升。 一般世家自觉名门正道,有道心约束,不会做这样的事,没想到宋家竟如此阴毒。 温淮猜的没错,早膳后没多久,一列淡桃色衣裳的侍女再度提灯翩然而来,伫立在小园门口,为首的侍女盈盈一拜,柔声道:“二位贵客,家主有请。” 第58章 渐显 林长辞和温淮对视一眼,心里已有了个大概,嘴上仍问道:“所为何事?” 侍女恭谨道:“家主托奴转告二位贵客,失魂林重开,恭请贵客重新竞逐镇墓人。” 园门口的侍女们齐齐行礼道:“恭请贵客重新竞逐镇墓人。” 宋临风发话,自然没有拒绝的余地,林长辞也想看看她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二人同她去了主院,里面早已有不少修士在此等候,皆是那日所见过的面孔,不过有些人已不在期间了。 白西棠立于这些人之中,卓乎不群,他生得清隽,又有世家公子风采,引得修士们频频打量。 他并不在意这些人或揣测或惊艳的眼神,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是修士们目光的中心。 林长辞见他身边跟着林容澄,顿时眉毛一皱,目光露出问询。 白西棠无奈地笑了一下,给他传音道:“师兄勿怪,容澄非说梦见一些不祥之事,一定得跟来。” 林容澄一大早便跑来了宋家,被侍女引到他住的院子外,便是不想带他,此时也不得不带。 单他一人在此,林长辞有些担心另外二人的安全,问:“婉菁和寻仙呢?” 第103章 白西棠道:“我已给他们传信,命他们去找鹤,师兄放心。” 他们传音间,侍女翩然来去,搬来许多交椅,给每人设了一个座位。林长辞的座位是主位之下第一人,不免引起其他修士惊诧和揣测。 “贵客,请用茶。” 侍女给他斟上茶水,幽幽香气溢出,和林长辞先前闻到的花香一样,他心里提高警惕,道谢之后便把茶盏放在一旁。 他注意到侍女仅称呼他、温淮和白西棠为贵客,唤其他修士为“大人”或“前辈”,明里暗里向修士们展示着这几人身份的不同。 想立他做靶子? 林长辞心中思量百转千回,香快燃至尽头时,宋临风终于斜披黑纱,在侍女的簇拥中施施然进了前院。 “各位道友久等了。” 她在主位端正坐下,笑意清浅,目光却如刀锋一一扫过众人。 修士们皆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无他,见过宋临风那日在失魂林中翻手云覆手雨的可怕修为,没人敢升起任何不敬的心思。 在他们之中,林容澄肩膀也微微颤抖了一下,却不是害怕,而是惊骇。 ——就是她。 此人正是他梦中所见的黑衣女子。 她拿着刀,日日跟随在林长辞身后如鬼魂飘荡,直至昨晚的梦境。 黑暗里,女子终于举起了那柄瘦长锋利的刀,带着恣意的笑容,从背后一点一点将林长辞分解殆尽。 梦里全是血红色,熟悉的白衣也染浸泡在血水里,血水淌过林容澄的脚下。 他只能如石头般定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师父倒在血泊中,面目模糊,那双抚摸过他头发的手也被血水淹没。 他又惧又悲,但在这模糊的血肉里,居然缓缓站起了一个人。 这人比林长辞高大,气息也更为危险,血肉组成了他的全部,没有头发,没有五官,可铺天盖地的魔气搅碎了滞留的灵力,林长辞浑身冰冷,动弹不得。 这场梦太过漫长,长到他醒来时,身上已被冷汗湿透。 林容澄却顾不得这么多,换了身衣服,立刻直奔宋家而来。 似乎察觉到林容澄的不同寻常,宋临风眸子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下,道:“失魂林已经恢复正常,正在等候新的镇墓人。知晓各位道友皆是为奇南香而来,我便不多废话,愿意继续角逐奇南香者,请随家丁引路前往失魂林。” 她的直爽倒是出人意料,修士们窃窃私语片刻,有人站出来道:“多谢家主体谅,我等甘愿赴命。” 宋临风拍了拍手,笑道:“道友果真勇毅,临风佩服,奇南香已备好,静候道友们归来。” 紫衣家丁们再次给修士们分发了银蛇手镯,在前方引路,带领修士们来到第一日待过的偏院。 林容澄也跟了上来,和温淮在林长辞身边一左一右,隐隐形成护卫之势。 管事新换了一位,意味不明地多看了几人一眼,没有出声制止。 温淮隔着袍子拉了拉林长辞的手,用口型对他道:“密道。” 林长辞用神识去探,发现此处并非不是那日的院落,而是障眼法。家丁们看似原路前进,实际越走越偏,引着他们出了宋家。 离主院越远,阴气越是浓重,行到离宋家三四里的地步时,修为最低的修士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我们这是去何处?”他疑惑问道:“管事是否搞错了?这不像是去往失魂林的路。” 没有家丁回答,他们平静地继续着引路的任务,管事笑而不答。 这下,修士们纷纷察觉不对,停下脚步,质疑道:“是不是你带错了路?” “我看这里和那日的路十分相似,莫不是迷路了罢?这么大的府邸,有几处路相同也是正常。” “我看是这人偷奸耍滑,不想我们拿到奇南香。” 听到他们的质疑,管事回身笑道:“请各位前辈毋疑,众所周知,失魂林是一方世家陵墓命脉所在,并非一时半会儿便能恢复过来的。家主也是为各位考虑,不愿各位等候太久,特地开辟了一条近路。” “近路?” 一直没说话的温淮忽然走了出来,掂了掂佩剑道:“怕是通往黄泉的近路吧。” 管事没想到他会出来找茬,眯着眼问:“这位贵客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意思。” 温淮拔剑往周围一挥,剑气涌出,金色的灵气锋锐无双,刹那破开障眼法,显露出周围的地形来。 一行人并不在四水归堂的天井旁,此处处于山丘合围之下,树林投下一片浓重的阴翳,阴气森森,冷得像是坟地。 最开始质问的修士打了个寒战,声音惊恐:“这是何处?你们究竟要把我们带到何处去?” 既然目的已经暴露,管事也无意与他们多做纠缠,家主那里没有失手一说,他若是办事不力,只会立刻步上一位管事的后尘。 他击掌几声,林中顷刻涌出许多家丁将修士们团团包围,他们身着红衣,气息强悍,比不少修士还强上数倍。 宋家想要谋财害命? 修士们纷纷拔出长剑或是拂尘,紧紧缩成一团,不可置信道:“这是你们家主的意思?宋家想与南越修士为敌?” 管事没兴趣回答这样无聊的问题,红衣家丁出现后,他就立刻消失在人群后。 第104章 林容澄也拔出自己的剑来,挡在林长辞面前。 “师父别怕,我保护你。” 林长辞摇摇头,拍拍少年的肩膀。 他并不害怕,只觉得奇怪。 这些家丁虽然强悍,却并不是温淮和自己的对手,宋临风不可能没留后手,她在筹划什么? …… “已经决定好留下那个人么?” 主院后的小亭中,灰衣男子落下一枚白棋,问:“你分明知道,他的神魂比你遇见过的任何一人都强大,不是这些修士所能比拟的。” 他眉如弯月,眸含春水,一点强势也无,声音极其温柔。 宋临风紧接着落了黑棋,淡淡道:“你很在意?” 男子垂眸,道:“你明白,你的事我是从来不过问的,但这次实在好奇。” “与你无关,别问了。”宋临风道:“你的伤好得怎么样了?” 男子下意识摸摸小腹,道:“好多了。” 见宋临风当真没有再开口,他苦笑一声,道:“临风,我们既是夫妻,又是同路人,我总要知道你的目的,才晓得能怎么帮助你吧?那人并不适合作镇墓人,我想不出你把人留下的理由。” 宋临风斜斜看他一眼:“怎么,你怕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 男子叹了口气:“我若害怕这件事,便不会稳立在你身边这么多年。在这方面,我自觉还是有些手段的。” 宋临风悠然看了他几眼,道:“好吧,不逗你了,留下他的原因你未必没有想到,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男子沉默了一会儿,问:“巫真?” 这个名字已逝去数十年,可仍然没法真的从他们的生活里淡去。 魔尊巫真,昔年诱宋临风私奔之人,后来不知为何与其分开,再不相见。 “是啊。”宋临风勾唇道:“你一定要求个答案,现在得到了,不开心?” 男子脸色黯淡,叹息一声。 这种事情怎么能开心得起来呢? 宋临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另一个男子,甚至那人已死去多年,他依然无法与之相比。 见他越想越偏,宋临风摸摸他的脸,难得安抚了一句:“罢了,别多想,我并非是为一己私情,这只不过是我昔年答应他的承诺而已。” 她看向亭外,日头未落,天边已经隐隐泛红。 看了半晌,宋临风蓦然轻叹:“留给我们时间已经不多了。” …… 树林中。 温淮甩出符箓,逼退林长辞身边的家丁,随后回身一剑,把几人击倒在地。 林容澄怕他们再站起来,谨慎地补了两剑,随后拉起林长辞:“师父,往这边走。” 修士们已分散得七七八八,有不少人被家丁撵入林子深处,不知会遭遇什么样的命运。温淮昨夜探过此处,早已知晓地形,护着林长辞边打边退,往宋家反方向而去。 白西棠已经提前到那处接应了,只要此行顺利,他们几人都能成功离开南越。 可即将退到他心里划定的安全位置时,赤红的天边飘来一袭黑纱,他心中一沉。 宋临风果然追来了。 不过多时,黑色小点就迅速变大,飞到几人面前,乌纱一卷拦住三人去路。 宋临风落到地上,勾唇道:“不告而辞,似乎不是贵客所为?” 温淮冷冷道:“假借镇墓人之名屠戮修士,只怕也非世家所为?” 宋临风摇头道:“失魂林的确需要修士镇守。” 她并不着急,在几人面前踱步,半晌对温淮笑笑道:“我给你一个选择,如何?” “前几天,失魂林中,在放弃你独自离开,或是双双死在失魂林里,你师尊选了第二个。”宋临风不常笑,她一笑起来却十分张扬美艳,叫人难以移开眼:“今日,我同样给你这个选择。” “是放弃你自己让你师尊离开,还是两人一起留下来?” 第59章 追逃 她说完后,几人间静默了几息。 隔着十余步的距离,温淮横剑在身前,做好了剑法起势。 宋临风把玩着手里的乌纱,扬了扬下巴:“想好了?” 温淮抢在林长辞前面冷冷道:“我拒绝。” 宋临风给出的两个选择,他哪个都不中意。那么多修士在场,宋临风却不惜亲自追他们一行人,怎会突发好心,其中必定有诈。 乌纱骤然如活物般翻卷展开,狂风乍起,如刀割面。 数道灵力蓬然炸开,混混沌沌散成雾气般的帘幕。 在这些帘幕的遮掩下,温淮与宋临风电光火石般过了几十招,锋锐剑气横扫开来,将碗口粗细的林木折成几段。 林长辞被狂风逼退了一步,手上捏诀,正要强行催动灵力,温淮已从帘幕里迅速脱身,挡在他面前,低喝道:“跑。” 话音未落,林容澄已拉起林长辞跃上了飞剑。 他头一回和这个便宜师兄齐心,却是在这样紧急的时刻。 温淮没有追上来,独自留在下方阻拦宋临风的脚步,林容澄肃着一张白净的脸,御剑飞速离开了此处是非之地。 这几月的努力终是有用的,他终于也能在师父有危险的时候派上用场了。 尘烟弥散到整个树林,看不清他们打斗到了何方,两人身手都极为厉害,修为又高,若不退避,只怕其他修士和家丁都得遭殃。 第105章 但温淮身上还有伤,怎能敌得过宋临风? 林长辞思来想去仍然放心不下,扔了一张符箓下去,符箓上的灵气四散,霎时朝他展示出尘烟中二人的方位。 宋临风的黑纱已层层缠绕在附近的树枝上,树枝绷到极限,随时有向中间倾压下来的可能。她宛如蛛娘,编织着巢穴,将温淮围困其中。 灵力顺着黑纱道道流转,柔软的轻纱此时如寒铁般坚不可摧。温淮去势不减,剑身划过黑纱,火花一闪而过,纱上没留下任何痕迹,他反被震得后退半步。 宋临风趁此空隙欺身而上,冷冷勾唇,不留余力地一掌击出。 林长辞眼睁睁看着温淮倒飞出去,落入树林深处,顷刻不见踪影。 不容他跳下,林容澄强行抓住他的手,喝道:“师父,走!” 平时说话痴慢,性子柔和的少年此时爆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力量,竟让林长辞一时没能挣开被钳住的手。 “留下来吧。” 下一息,宋临风飞上半空,身形如鬼魅般难以捉摸。 林长辞拔出长剑,剑身与黑纱相触的瞬间,一个人影出现在宋临风身后。 温淮甩出数张符箓,同时手上的剑掷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圆。 那是林长辞曾经教过的剑法最后一式。 宋临风察觉到背后的威胁,但已来不及了。 符箓只能困住她一瞬,可就在这一瞬,温淮的灵力凝聚到极致,随着圆圈的完成猛然爆发开来,重重将她抛了出去,砸向地上。 飞剑冲出山头,载着二人消失在天际。 地上的女人起身时,方才的飞剑已寻不到踪影。 她仰头静静地凝视了一会儿,起身黑纱游回身侧,贴着手臂缠上来,一点尘土也没沾染,又变回了那个气定神闲的家主。 黑色身影再度冲出来,宋临风看也不看,反手一挥挡下温淮的攻击,冷然回头道:“放弃吧,你伤得不轻,是敌不过我的。” 温淮并未收手,一击不中,再度隐入树林。 长剑横戈,他如拨弦般快速弹动剑身,剑气四面八方倾泻出来,让中心的人避无可避。 宋临风微微颔首道:“学得很快。” 温淮这一招正是模仿她黑纱的缠绕围困,因着没有长纱,便用剑气替代。不得不说,他的脑子很灵活,反应得也很快。 可惜受伤的人根本不是宋临风的对手。 宋临风再度挥出轻纱,如一条黑蛇般猛然蹿至温淮面前。 她随后拉近距离,简洁道:“太慢。” 巨大的灵力拍在胸口,温淮喷出一口鲜血,震得撞断了几棵树才停下。 “莫非你以为一个伤兵便能阻拦我想做的事?” 宋临风傲然道。 温淮在地上滚了数圈,咳嗽着从尘烟中站起,喘气道:“你果然想强留下师尊。” 他举起剑,冷冷道:“虽然我不是你的对手,可我若想走,你又能奈我何?” 宋临风打量了他几眼,忽的笑笑:“不,你是走是留我并不关心,我的目标自始至终只有你师尊罢了。” 尘烟飞扬,她的身形在其中渐隐:“你当真以为有人能逃出宋家的地盘?” 温淮愣了一瞬,立即追上去厉声道:“你做了什么?” 方才那一下,他的心突然跳得极快,强烈的不安感萦绕在身边。 宋临风顿了顿,弯唇轻声道:“宋家的花可从来不止美貌。” …… 眼看即将到达北面的宝塔,林容澄勉强松口气,激动道:“师父!白师叔一定在那里等我们,你……” 他说着回头,见身后病弱清瘦的青年脸色苍白,身子晃了晃,忽然吐出一口鲜血,仰头坠下飞剑。 他从长空坠落,白衣白裳皆尽飘飞,轻得像一片舒展的云,洒了几点殷红。 “——师父!” 林容澄心跳空了一拍,马上追了下去。 但他还没抓住那只毫无血色的手,便被另一人接了过去。 不知何时出现的灰衣男子飞上半空,打横接住坠落的林长辞。 他身形修长,黑发松松在脑后绾了个髻,生得一副多情好相貌,却面容悲悯,叫人提不起半点歪念。 男子抱着林长辞落到地上,怀中之人已失去了意识,唇角鲜血一直流到耳边,沾湿了鬓发,头沉沉地仰着,将毫无防备的脆弱脖颈暴露在人前,宛如濒死的谪仙。 男子的目光落在上面,似乎在想要不要将手放上去。 “师父!”林容澄紧随其后落在地上,执剑对着灰衣男子道:“放开我师父!” 这时他看到不远处停着一架华贵的马车,仆役们静静候在一旁,似乎早已等候着他们自投罗网。 灰衣男子含着春水的眸子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道:“很抱歉,没法如你的愿。” 他声音也柔和,松开手,由仆役将林长辞扶上了马车。 仆役皆是清一色的童子,头发束起,一身月牙白衫子,仿佛误入某个与世无争的棋局中。 “请坐。” 男子对二人莫名客气,竟让林容澄也上了马车,对他行了一礼:“在下姓宣,名隐衫,是家主内人。” 林容澄探查不出他的修为,心中越发下沉,知晓自己与师父终是插翅难逃,不知道便宜师兄怎么样了,那么多努力怕是白费了。 第106章 半个时辰后,马车回到宋家,林长辞和林容澄被送入了主院,安排在宣隐衫的园子中。 这个园子难得没有宋家无处不见的小花,品味清新雅致,簇簇细竹在屏风和回廊中投下影子,池塘边种了数株高矮不一的棠花,花逐流水,凉风习习。 林长辞醒过来时,眼前白蒙蒙的越发厚重,看不见东西,耳朵里也时断时续地鸣了几阵。 他勉强支撑着坐起,肺腑剧痛,咳出几口鲜血,摸到旁边的人,凝神辨认了一下,低声唤道:“容澄?” 林容澄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被他碰了几下也没醒过来。 半晌,他才发出一声闷哼,迷糊道:“师尊,且再等等,我定会带你出去。” 林长辞怔了一下,问:“你唤我什么?” 林容澄从来只喊他“师父”。 可身边的人没有再唤,只重复道:“等我。” 说罢,他又昏睡了过去,林长辞搭在他手腕,没有中毒迹象,除去昏睡也没有受伤,可怎么也叫不醒。 “容澄?” “别做无用功了。” 宋临风的声音响起。 她无声无息地进了内室,在榻边坐下,低声问:“此处居所可还合心意?” 林长辞勉强看清她所在的方向,冷道:“若我说不合心意呢?” 对面的人笑了笑,给自己倒了杯茶,道:“林长老真是挑剔,不合心意也无法,只能委屈你在这里多待一阵子了。” 林长辞问:“你把我徒弟怎么了?” 宋临风饶有兴致道:“你说的哪一位?若是拦我那位么……伤得不轻,被我扔进了失魂林,多半活不下来,劝你还是别太惦记了。” 林长辞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温淮快死了?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他来这里本就是为救他,如今这人却因他的缘故,被丢到了最危险的地方。 失魂林那样残酷,温淮若留在里面,连魂魄都无法保全。 即便侥幸转世,也会不再是那个人了。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大概是肺腑凌迟般的疼痛,让他再难感受不到更多的痛苦,只觉心口苦涩,口中也苦涩,仿佛骤然失去了什么,回首时空空落落,寻不到曾经留下的只言片语。 遗憾么?还是惘然? 他不知道。 唯余肝肠寸断。 内室静默良久。 林长辞闭了闭眼,轻声道:“你知道么,他一直是个很好的弟子。” “他是外门的天才,聪明,却又固执。其他人都知道没可能的事,只有他愿意像个傻子一样继续坚持,犟得很。” “他什么都不怕,唯独怕失去我。” “是么?” 宋临风盯着他的脸,听他声音发颤,继续道:“要是他知道我没能带他回卧云山,任他独自被抛在这么远的地方,他一定很难过。” “……一定很难过。” 哀戚浓重地压倒在这个脆弱苍白的青年身上,他分明没有露出任何悲伤的表情,却让人清楚地察觉到其中蛰伏的痛苦。 宋临风坐直了身体。 她情不自禁地握住黑纱,看着榻上的人,丝毫不敢眨眼。 林长辞说这些当然不是为了向她倾诉痛苦,而是某种余烈燃烧殆尽前的无声宣告。 这个人要动真格了。 第60章 胜筹 灵力磅礴缓慢地凝聚在这座雅致的庭院里,竹影停止摇晃,池水涟漪冻结,一切瞬息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人声、鸟语和更漏声都忽然消失了,静到宋临风甚至能听见心跳。 她听说过人在死前最后听到的是清冽的风声,可从未想过这一刻过早地来了。 轻纱飘落在地,宋临风定在原地,忽然有些后悔。 她不该激怒一个绝望的人。 对面青年身形瘦弱,如狂风骤雨中的青竹,端坐榻上,眉目冷凝。 珠帘和宋临风的衣袂无风自动,一滴滴溅上清寒的水珠。 她抬头,发现屋内开始落起了小雨。 雨滴答滴答,越落越密,最后化为汹涌锋锐的灵力,肆意流淌在脚下,仿佛刀锋寒芒游过,搅碎了所能见到的一切。 青年缓缓起身,红眸发亮,毫无血色的手指一根一根握在剑柄上,鸦雀无声中,唯闻剑身出鞘清脆一响。 “唰!” 出鞘刹那,剑光刺目,照耀得黑夜亮如白日。 宋临风心头一颤,第一次升起莫大的忌惮。 他分明已是濒死之人,灵力支离破碎,宛如立在悬崖边的人,只需轻轻一推,就会万劫不复。可这样病弱的身躯竟能爆发出如此大的威能,灵力节节攀升,汹涌剑意几乎已达到了剑道的极致。 这便是天生剑心的厉害么? 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地催着她退了数十步,厉声道:“停下,你不要命了?” 有宋家法阵在,林长辞不可能自爆成功,但经脉会彻底废掉,即便侥幸保全躯壳,亦与活死人无异。 宋临风不关心一个后辈的死活,可此人是她目前给巫真物色到最适合的皮囊,自然不能让他经脉俱废,否则巫真果真复活了也只是个废人。 时间即将不够了,她几百年才遇到这么一个神魂强大到足以容纳巫真的人,怎能轻易放手? 第107章 黑纱袭来,剑身一转,轻易地将其震了回去。 林长辞眉宇间威仪俱足,缓步下榻,衣袂飘舞间,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灵力震荡而成的涟漪。 青白色剑影从未如此灿烂过,晃得人睁不开眼的光华盈满内室废墟,惨烈地灼烧、摧毁。 摧毁一切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青年冷静地控制着灵力,如臂使指,杀意从始至终只凝聚在庭院之内,一步一盛,牢牢锁在宋临风身上。 青年手中长剑灼烧融炼又重铸,从铁水化为一柄崭新的剑,淅淅沥沥的灵雨中,冷芒刺破长空。 宋临风看不清剑身飞出的弧度,死期将至的危机涌上心头,她本能扬起黑纱,化为天幕挡在面前。 “撕拉——” 这一次,无坚不摧的黑纱也挡不住剑光。 黑纱撕开一指长的小口,宋临风喉咙一甜,唇角溢出血色,被剑气拍出内室,脚下踉跄,险险在池边停下脚步,惊险道:“你不怕死,你后面那位也不怕么!” 二人的灵力将内室震得粉碎,博古架、盆景和桌椅都碎成废墟,榻上沉睡的少年依旧安然无恙,被最熟悉的灵力牢牢护佑,连呼吸也没乱一丝一毫。 她的话像是骤然点醒了持剑的人,漫天剑光停了一拍。 宋临风继续道:“若你死了,他可就要彻底落入我的手中,怎么处置我说了算。” 那双肖似魔修的红眸眯起,青年眸光红得可怕,像是在掂量她话里的真假。 可已经走到这里,便没有回头路。林长辞自知强弩之末,此时唯一的生机即烧尽最后的灵力,把林容澄送出南越。 他已失去温淮,不能再失去另一位弟子。 如是想着,林长辞剑指擦过剑身,剑罡凝聚,金色灵气一闪而过,杀意再度锁在宋临风身上。 忽然,身后响起一声呼唤:“师尊。” 剑身停住,林长辞猝然回首,身后却没有他想的那个人。 林容澄安安静静的,在榻上沉眠。 林长辞继续催动灵气,手指出现一道道裂痕,渗出鲜血。他恍若未闻,脚尖一点,挥剑斩向宋临风。 那个声音再一次响起:“师尊,停手!” 不对,怎么会有温淮的声音? 林长辞眸子微微放大,心绪不稳,气息乱了一瞬。 宋临风立即抓住这个机会,黑纱缠绕上去,任凭长剑如何挑抹也不松,如滑溜溜的蛇,和林长辞僵持片刻,突然露出空门,在长剑刺出的瞬间打在他的手肘上。 林长辞手臂一酸,破绽顿生,宋临风重新站住优势。 一片废墟里,二人过了百余招,终是宋临风险胜一筹,挥手劈在他颈后。 长剑“哐当”一声落下,青年霎时软倒在地上,手指颤了颤,阖上双眸,鲜血汩汩在身下蔓延开来。 宋临风也是万分狼狈,发髻歪斜,衣衫上多了许多破损,好歹松了口气。 她冷着脸拍了拍手,外面忐忑不安的侍女们仿佛又找到了主心骨,顷刻鱼贯而入,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残局。 地上昏死的青年被送到了另一间闲置的小园,少年也紧接着被送了过去。二人并排躺在榻上,俱是无法唤醒。 侍女快步回到主院,见宋临风已由其他侍女梳好头发,换了身衣裳。 “家主,那位贵客已快不行了。” 宋临风皱眉,道:“想办法保住他的命。” 侍女请示道:“奴观他状况,恐熬不过今夜,可要用……” 最后几字被她咽下,但宋临风已经明白了她想说什么,道:“不必,吊着命就够了,把给老爷子准备的药匀半份到他院中。” “是。”侍女正要领命而去,又被她叫住。 宋临风递出一枚白色丹药,嘱咐道:“这个也给他服下。” 天生剑心终究得天独厚,她要确保这个躯壳能平稳活到巫真醒来那日,就不能再给林长辞使用灵力的机会。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皱了皱眉,目光忽然一凝,见镜中多出一个人的身影。 “是你。”宋临风眯了眯眼,道:“你回来做什么?” 此人竟能无声无息潜入她的院中,有几分本事。 “我来带走我的人。” 雪白的衣摆被夜风吹开,那人却分毫不为所动,道:“他要死了。” “凭你?”宋临风冷冷哂了一声,道:“我不会让他死的。” “我知道宋家主心系谁。” 对面的人笑了笑,取出一枚花簪,递给她道:“用此人来换,够不够?” 宋临风接过,随意探查了一下,脸色骤变,抬眼看向对方:“这上面的气息……” “很熟悉,对吧?” 那人在她对面悠然坐下。 “你从哪里拿到此物?”宋临风下意识握紧了花簪。 那人微微摇头:“要唤回巫真,我的人不是你最好的选择。” 宋临风心中怦怦直跳,花簪上的魔气再熟悉不过,可她已经几百年没有再触碰到了。 ——这枚簪子的所有者,竟是巫真血亲。 他留了后代在这世上么?为何自己不知道? “此人在何处?”宋临风手指抵在簪子的尖头上,没得到回答,定定道:“说出你的条件。” “宋家主果然上道。”对面的人轻声道:“我的条件很简单,第一,放了他,第二,我知道宋家有门秘法叫做‘借命’。” 第108章 “你们找来这么多修士,也是为了替老爷子续命吧?” 宋临风沉吟道:“恕我直言,此事无可奉告,但只是修补身体,宋家可以做到。” “好,那我就对宋家的诚意拭目以待了。” 白衣的人颔首,起身道:“三日后正午,七里亭相见。” 七里亭位于南越最北边,选这个地方,摆明了不信任宋临风。 宋临风眯了眯眼,可花簪的主人驱使着她一探究竟,二人目光对峙半晌,最终仍然答应下来:“成交。” 待此人无声无息消失在房中,她静静打量了花簪一会儿,击掌将侍女换进来,冷冷道:“去,取一寸‘千金引’。” …… 漫无边际的黑暗里,一切安静如将死前的沉寂。 林长辞知晓这是最后的弥留之际,过了这里,便是彼岸。 能不知晓么?魂飞魄散时,他已经历过一次了。 可他等了良久,也没有彼岸引路,眼前反倒浮现出一面镜子。 当真阴魂不散。 他淡淡地凝视着玉镜台中的自己,镜中明亮,他身后一片绯艳红霞,是南越的夕阳,红得宛如火焰,火苗舔舐着衣角,很快将镜中的他吞噬殆尽。 仿佛是镜中的火给了他温暖的错觉,林长辞冰凉的手指也感觉到暖意,四肢百骸里冻结的鲜血再度流淌起来。 他胸口一闷,好像有股气冲破了穴道,令他忽的一颤,偏头吐出一口乌血。 寒冷的夜风吸入肺腑,呛得他一边咳,一边在疼痛中模模糊糊恢复了意识。 原来他还没有死? 林长辞咳了半晌,咳得嗓子都要裂开似的难受,怎么也缓不过来,偏偏这时有人俯身下来,给他嘴里灌了口温热的东西。 他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那人堵住嘴唇,撬开齿关,一口一口地往里灌。 有些苦涩,划过舌尖时还带点辛辣,像是药汁。 “唔……咳咳。” 他被呛得咳嗽几声,下意识抗拒着,那人松开了他,但不到一息,又灌来更多的药汁。舌头随着药汁一起伸了进来,似乎在查探他到底有没有咽下去。 林长辞被舌尖探得喘不过气,猛地一推身上人,睁开了眼睛,绷着声音道:“谁?” 他声音哑得没法听,好似叹气般低沉。 待他喘够了气,身上的人又开始给他喂药,这次是勺子盛着药汁,一口一口吹凉了送进来,喂得极有耐心。 林长辞喝了几口,总算恢复了少许气力,待他看清面前的人时,彻彻底底愣住了。 他颤声道:“……你还活着?” 第61章 出逃 温淮弓着身半跪在榻前,手里端着碗,药汁已经见底了。 见床上的人睁眼,他把碗搁在一旁的木凳上,伸手将人搀起:“师尊。” “咳咳。” 林长辞蹙眉,按着心口咳了半晌,把喉咙里的血咳了出来,嘴里苦涩腥咸,分不清药味还是血味。 温淮忙帮他抚了抚后背顺气,倒了一杯灵水抵在唇边。 林长辞喝了一口,漱去血沫,灵水过处火辣辣地疼,但他顾不得这么多,一把拉住温淮,声音喑哑:“你逃得出失魂林,尽管往外面逃就是,怎么还往宋家自投罗网?” 上颚、喉咙和肺腑无一处不疼,林长辞艰难地喘着气,单是这么一句,也被他分作了好几次才说完。 温淮喉结上下滚了滚,一把将他搂入怀里,固执道:“一想到师尊在她手里,我怎么等得了。师尊想骂便骂吧,不管如何,我是一定要带你走的。” 林长辞被他紧紧搂着,险些喘不过气。 面前人的衣裳沾了不少灰尘,他抬眼再一打量,温淮那张俊脸上划了许多道细碎的伤痕,形容狼狈,脸色发白。一看便知从离开失魂林不久,还没好好休养就潜进来找他了。 温淮的气息温热平稳,尽管有些虚弱,却是个真真实实杵在面前的活人。 凤眸对上那双黑黝黝的眼睛,本已到唇边的斥责不知为何又消失了,林长辞放下手,缓缓叹了口气:“罢了,没事就好。” 他声音一低,如同哽咽,加上泛红的眼眶,显得格外脆弱。 温淮多看了两眼,眼睛落在嘴唇上,趁林长辞没注意,飞快亲了一口。 猝不及防被他得了便宜,林长辞横眉,深吸了一口气,恼道:“方才没追究,你便得寸进尺起来了?” 他其实不想生气,也没有心力生气,脑子晕晕沉沉的。 温淮好歹带着伤潜入,不知伤得多重,可他做的都是些什么事?哪有和师父说着话便偷亲的徒弟? 温淮听出他语气并不算重,但也不敢将人刺激狠了。 舔了舔嘴唇,他有几分意犹未尽,嘴上乖乖道:“弟子知错,回山任凭师尊处置。” 林长辞道:“还不知何时能回山,你当这句话是免死金牌?” 温淮握了握林长辞的手,起身道:“师尊稍待,待处理掉门外的笑靥奴,我们便离开。” 说罢,他的身形便立刻消失在了屋内。 林长辞拧着眉毛,不管怎么说,心里提着的那口气总算松了下来,察觉了一些方才没注意到的细节。 这间屋子不是他与宋临风交手那间,也并非一开始居住的通幽苑,屋内装潢更为奢华雅致,大约是怕他寻短见,收起了花瓶镜奁,封了他的经脉,还点了安神香。 第109章 温淮少有用香的习惯,这是宋家给他点的香。 但林长辞仔细一闻,发现这不是普通的安神香。 幽香淡淡,初闻之时十分寻常,然而细细一嗅,寻常的香味散开后,掺杂着金桂粉、琬琰、奇南等近百种名贵花草与药材的香气交叠出现。它们融合得极妙,既不出挑,也不寡淡,连绵而温和地抒发在这间古雅的厢房里,安神静气,润物无声。 林长辞不能用灵力,却也能感觉经脉上的一道道裂痕正在缓慢修复。一道香引竟有如此功效,定是宋家珍藏的秘宝。 他回身看了看,林容澄在榻上睡得安详,可始终唤不醒,叫人担忧。 温淮出去了近一刻钟,连丝毫动静也没有发出,林长辞逐渐觉得有些不对。 他忍着疼起身,正要开门,忽闻侍女的脚步声远远传来。 这些人的脚步声很好认,轻飘迅速,总是几人同行,听起来宛如雨滴连缀。 他重新坐回榻上,静静等待片刻,果然有侍女轻轻叩门。 “贵客醒否?” 林长辞没有回答,她们又问了一声,随后兀自推开门,低头整齐列在门口。 另一个脚步声响起,林长辞抬眼一看,竟是宋临风去而复返。 她整理过鬓发与衣衫,乌纱斜披着,神情淡漠,见林长辞已醒了,声音放轻了些:“林长老用了药,看起来脸色好了不少。” “毒药?” 林长辞冷冷反问。 宋临风挑眉,掀唇哂道:“那可是千金引,宋家不传之秘。” 从祖上起,宋家便流传着这张名为“千金引”的药方。千金引一半服用,一半燃香,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能从阎王手中抢回人。 唯一的缺陷便是制药所需药材太过苛刻,有些天材地宝千年一出世,即便得到,依照药方也要剔除九成,剩下可用不足一成,称为“千金引”毫不过分。 林长辞没听说过此名,他知道世家大族的底蕴身后,一张药方不算什么,没有追问,静静等着宋临风的下一句。 宋临风并未跨过门槛,隔着数十步的距离,看着他沉默半晌,突兀问道:“你进过归海宫,对么?” 她背对着月光,看不清眼神,林长辞只觉她不是很开心。 他一面缄默,一面分神去寻温淮的气息。 宋临风没有注意他的分心,继续道:“你最后一次到那里时,有见到一两个……年龄不大的魔修么?” 她问得很委婉,林长辞不明所以,心中开始思忖。 宋临风花了这样大的力气救活他,当然不可能只为了问这个问题,她想知道归海宫中的什么秘密么? “未曾。”他淡淡道:“巫真的姬妾皆已殉葬。” 巫真性情残暴,阴晴不定,又有众多姬妾,纵使皮囊极佳。可世间好的皮囊不在少数,看不出宋临风对他念念不忘的理由。 “是么。” 宋临风轻声说。 她垂眸,似乎在默默想着什么,许久没有说话。 林长辞没有寻到温淮的气息,怕他暴露,不愿宋临风在此久待,道:“宋家主若是没有别的事,还是请回罢,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 宋临风瞥了他一眼,道:“在我家下逐客令?你胆子挺大。” 但她说着,却真的转过身摆了摆手,侍女们齐齐跟在她背后,与她一起离开了屋子。 房门被侍女合上,宋临风的最后一句话被夜风送了进来:“若是想寻死,还是别白费力气了,我不会让你轻易送死的。” 环佩泠泠地碰撞,伴随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很快听不见了。 等她的气息彻底消失在神识里,林长辞紧绷的背脊才缓缓松懈下来,眼前一阵晕眩。 他按了按额角,习惯性往身后一看,动作猛地定住。 林容澄竟在他眼皮子底下不见了。 他立即起身,却没站稳,一下跌入一个怀抱中。 温淮不知何时又潜了进来,悄无声息地摇摇头,用唇语道:“师尊莫急,师弟在梨花雨中。” 他说着,迅速将林长辞外袍脱下,没等林长辞呵斥,又给他套上了自己的外袍。 温淮把脱下来的袍子贴了符箓,袍子如吹气般鼓了起来,放在床上用锦被一盖,如同林长辞正在那里睡觉。 做完这些,他将人一把背了起来,在外面披上宽大的披风。 披风把林长辞的脸仔仔细细遮了个完全,只露出一双眼睛,二人合在一起,乍看如一个身形奇怪、上半身宽大的人。 林长辞见他竟是想独闯,皱眉道:“你伤得不轻,别带我了,去寻你师叔,他有办法。” 温淮道:“师尊听我的便是,何必只信小师叔不信我。” 他就这样背着林长辞出了门,门边守着的两尊玉面佛皆贴了符箓,寄居在里面的笑靥奴被他暂时封住五感,纵使察觉什么,也一时无法挣脱。 这里离宋临风居住的主院不远,一路上侍女来来往往,本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们却出乎意料地多。 林长辞伏在温淮的背上,二人贴着墙边阴影,几乎不发出动静,在温淮刻意隐匿的气息下,仿佛花墙自然而生的阴影。 这样静的夜里,纵使隔了一段距离,林长辞也能勉强听清侍女们之间的轻声交谈。 “得到消息了么?家主怎么说?” 第110章 “家主吩咐了,老爷子那边只是寻常犯病,无需太多关照,喂点安神药便是,她这会儿忙着处理乱子,已请了夫郎代为探望。” “是,我这便去回。” “对了,你稍留步,夫郎同你一道过去,切记莫要提及失魂林之事。” 她们刚刚说完,一身灰衣、束着松散发髻的宣隐衫便在童子们的簇拥中出了主院,眉目柔和地低垂,与身边童子说着话。 他走了几步,忽然一顿,往不远处的花墙看去。 “怎么了?夫郎。”童子轻声问。 宣隐衫静静看了几息,才道:“无事。” 他仰头叹了一口气,道:“这院里的猫儿是越来越多了啊。” 童子问:“可要奴去驱赶?” 他知道夫郎喜欢养鸟,不喜欢猫。 宣隐衫微微一笑:“不必了,任他去吧。” 左右不过几只猫儿,惊不了他院里的鸟。 猫儿趁夜赶路,今夜月明星稀,明日想必是个晴天。 或许他应当做点什么,才算不辜负了好晴光? 第62章 夜奔 温淮一路小心翼翼,且走且停,半个时辰总算磨蹭到了宋家外院。 眼看即将跨过最后一堵院墙,温淮还没迈步,外面镇守的两个护院忽然惊起。 “何人擅闯!” 林长辞心中一沉,手指立刻攥紧了温淮的衣裳。温淮反手紧紧搂着他,另一只手正待拔剑,却见他们往另一个方向掠去。 原来不是发现了他们么? 温淮抓住这个机会翻越院墙,御剑往外飞去,没飞几步,一阵狂风忽地掀到他面前。 来人身着黑袍,眉心一竖红痕,冷冷道:“放下尊主。” 在他身后,两个护院皆被数十根的羽箭穿心而过,牢牢钉在地上,眼睛圆睁着,一点多余的声息也没发出就这样死了。 这个手法似乎十分熟悉,温淮目光微闪,脑中如电光火石般反应过来。 他并不回答,背着林长辞继续往前飞,引着来人追了几里,才放缓速度,低声唤道:“鹤师叔。” 鹤一怔,对准他的羽箭骤然撤下,从阴影中现身:“是你?” 他看向温淮的背后:“公子伤势如何了?” 温淮摇摇头,示意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鹤独身一人在此,不知是不是从才白西棠那里知道了发生的事,急匆匆赶来救人。 看到披风里露出的那双暗红色眸子,鹤勉强放了心,道:“师侄先去,我殿后。” 这才两句话,几名护院就已追了上来,他们速度不慢,宋家在南越的掌控力又强,家门口发生的事没道理会不过宋临风的耳目。 得抢在她知道消息之前尽可能地逃离南越。 温淮没有和鹤推辞,短促地传音一句“二十里外见”,便御剑背着林长辞消失在夜色里。 鹤依言留在原地掩护,护院们水平虽然不低,对他而言仍是一群杂鱼。 羽箭倾泻如雨,把护院们接二连三地钉在地上,几声惨叫后,地上的人纷纷没了气息。 后面似乎没有追兵,鹤打算离开去追温淮,却猝不及防听见身后传来动静。 他险险避开,见一枚棋子袭至眼前。 棋子上带的力道强劲无匹,能瞬息贯穿一名普通修士,一出手便是死局。 他一晃身化为仙鹤,翅膀带起的风将棋子打落,望了黑暗中的人一眼,没有停留,瞬息扶摇而上,消失在天际。 宣隐衫收回手,垂眸对身边侍从道:“禀告家主,我不敌他们二人,受了轻伤。” 说完,他一掌击在胸口,唇边溢出鲜血,一幅虚弱的模样。 侍从没有表露出任何惊讶的模样,仿佛已司空见惯,行礼后领命便去了。 童子将他的棋捡回来,便收起棋子,道:“夫郎,回去么?” 宣隐衫默默仰头看了会儿月色,终究由童子扶住,轻轻道:“走吧。” …… “小公子呢?” 闻言,温淮从梨花雨中放出林容澄。 少年郎昏迷着往下坠去,鹤连忙将人接住,听温淮道:“他似乎魂魄受了伤,怎么也叫不醒。师叔脚程快,便先将他带回去罢。” 鹤把林容澄放在背上,问:“你和公子怎么办?” 温淮道:“我们兵分两路。” 宋临风不是吃素的人,一定会赶来阻截,林容澄和林长辞如果都被鹤带走,他并不放心。 鹤还想说什么,林长辞道:“你先带容澄离开便是,回山若是拿不定主意,与若华她们商量即可。” 他既然这样吩咐了,鹤也没法多说什么,叹气道:“我知了,公子保重。” 鹤的速度是御剑所无法比拟的,温淮与他错身而过,才短短几息,云中已不见了仙鹤的影子。 可他反倒松了口气,对林长辞笑了笑道:“师尊,接下来便是我们二人的亡命之旅了。” 林长辞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小心些。” 他确实未曾想过会与温淮在夜路中御剑奔逃,只剩下他们两人后,原本紧张的氛围不知不觉消散些许,随之而来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心。 随便吧,他想,顺利离开还是被宋临风追上,此刻似乎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他曾濒死又复生,温淮亦身受重伤,夜风寒凉地吹过他们的面颊和鬓发,月光清冷皎洁地笼罩下来,恍若天地辽阔,只剩下彼此一起跋涉到天尽头。 第111章 温淮时刻注意着身后动静,待飞过北面稍高一些的山丘,总算松了口气。 此处离宋家百十余里,中途又有他刻意引导的歧路,即便是宋临风也没法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追上来,可以好好歇息几个时辰了。 他寻了座深山里荒废依旧的道观,披风折好叠在地上,把林长辞放下,又拣了些枯枝落叶升起火,坐在火堆边。 林长辞见他话少了许多,坐下来只是烤火,问道:“你很累么?” 温淮脸色有些疲惫,转头搂住他的腰,低声道:“没有。” 嘴上这样说着,可他靠在林长辞身上,还没说两句,就闭上眼睛,呼吸悠长起来。 到底不是铁打的人,这样一通折腾,怎会不累? 林长辞摸了摸他的头,见他脸上沾了许多黑灰,眉宇和鼻梁都划了细细的口子,便用袖子沾了灵水,轻轻替他揩干净。 脸干净以后,发白的脸色却更明显了,即使睡着,他的眉目间也有挥之不去的凝重。 歪着头睡觉总归不大舒服,林长辞轻轻挪了挪,试图把他放平,没想到他一动,温淮立刻就醒了。 “师尊?” 他迷迷糊糊地问。 林长辞道:“没事,你睡罢。” 他换成了跪坐的姿势,将温淮的头从肩膀移下来枕在腿上。 温淮抓着他的手任他摆弄,醒了没几息,躺下后呼吸又匀长起来。 也许是知道林长辞就在身边的原因,他这一觉睡下,比方才深了许多。 林长辞低头看了一眼他抓住自己的那只手,手背也划了不少口子,指甲缝和袖口带着一点没清理掉的土屑,不知是不是从失魂林里爬出来的。 视线落在那些伤口上,林长辞默然片刻,不明白他怎能这般执着。 刚出险境,又立刻深入虎穴,分明可以先养伤再伺机而动,甚至可以回山寻找师兄师姐的帮助,他还是独自闯进来了。 就这么不放心自己么? 他看了半晌,蓦然轻叹一声。 深山寂静无人,篝火燃得很旺,毕毕剥剥地燃到天边露出第一缕曙色。 温淮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就醒过来,脸色明显好看了许多,眯眼看了看外边曙光,又侧头看守着他的林长辞,忽然懒懒笑起来:“师尊,晨安。” “好些了?”林长辞道:“你若次次这般冒进,身体怎么吃得消。” “只要能抢回师尊,冒进些又如何?”温淮眼见他又要皱眉,立刻软下声音,撒娇似的道:“师尊,我伤口疼。” 林长辞放缓了脸色,道:“我看看。” 温淮吃准了他舍不得训斥,躺在他腿上,眨了眨眼睛道:“伤在胸口。” 林长辞知道他在动歪心思,奈何如今即便知道想法,也不好拒绝,耐下性子把他领口扯开。 一道毫厘深的伤痕贯穿了玉白胸膛,已经结痂了,但这么长的伤看着颇为吓人,他一路上竟一声不吭。 “宋临风所伤?” 林长辞问他。 温淮摇摇头:“失魂林里有其他东西。” 宋临风习惯以纱攻击,打出的都是内伤,这道伤其实并不很重,只是看着可怕。 林长辞沾了药膏涂上去,蓦然被温淮扣着手掌,牢牢贴在胸膛。 他眼睫微颤,抿唇道:“怎么?” 温淮仰头不说话,一双黑黝黝的眸子一错不错盯着他,盯得他先行回避了目光,才轻声道:“师尊如今心意如何,我倒是看不明白了,只怕又是自己的妄想,却也难以割舍,自欺欺人。” 林长辞沉默了一下,道:“你也知你是自欺欺人。” 手掌下覆着胸膛中,心跳声沉稳有力,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他的掌心,炙热滚烫。 他轻轻抽了抽手,温淮没放,目光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目,道:“要是能一直自欺欺人也是好的。” 他勾唇道:“师尊现在这样也很好,不凶我,也不赶我,让我多欺骗自己一点……又有何妨?” 那只盖在手背的手慢慢上移,抚过肩膀和脖颈,再到林长辞的脸庞。 温淮坐起来,就这样敞着胸襟,探身向前,慢慢靠近了那双淡色的唇。 他动作从未如此缓慢过,一毫一厘都分得清清楚楚,紧紧凝视着暗红色眸子,似乎从里面读到丝毫抗拒,便会立刻撤离。 暗红色眸子也在凝视着他。 林长辞出乎意料地安静,眼睫轻轻颤了颤,鸦羽般的睫毛垂下,盖住眸中情绪。 宛如无声的默许。 温淮心中一动,即将贴上的前一刻,听见“咔”的一声。 玉石碎裂的声音在寂静里分外清晰。 二人间的心照不宣被打破,林长辞仿佛忽然梦醒了似的,下意识避开了近在咫尺的人,低头看向手腕。 白西棠送给他的搭扣竟碎了,血玉凭空裂成几瓣,落在地上。 第63章 酣战 林长辞眼皮一跳,有些不详的预感,道:“难道西棠出事了?” 血玉碎得干错利落,仿佛被谁隔空击碎。 但他转念一想,白西棠是白家的人,宋临风虽是南越地头蛇,却也知道顾全大局,不会为所欲为。 再者,白家这样的世家对下一任家主总是有几分看顾的,说不定早已派人暗中跟在白西棠身边保护。 想归想,林长辞神情依旧严肃起来,思忖半晌道:“暂且转道,先去西南白家走一遭。” 第112章 要是白西棠真的出了什么事,他这个做师兄的难辞其咎。 知他性情从来重责,温淮叹息道:“好。” 外边天色蒙蒙亮,花丛带着露水,树上打了一层霜。 林长辞被温淮扶着小心绕过脚下的野草与碎石,道观外是几重深山。鸟鸣隔了半边山谷远远传来,草里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道是蛇还是野兔。 正是紫气东来的时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觉得内腑似乎都已不是自己的了,内视经脉,千金引的功效极为明显,裂缝已愈合了不少,只是灵力被封,无法吸收天地灵气,身体虚弱得很。 林长辞目光落在牵着自己袖子的手上,垂了垂眸。昨日短短几个时辰间发生了太多的事,从生到死皆走了一遭,这会儿再回首,竟是恍若隔世。 不等他多想,温淮用披风把他裹到了身前,随后御剑冲天而起,继续往北面飞去。 兴许是占据先机的关系,后面两日赶路顺遂许多。 他们专挑荒郊野岭前行,虽然半路曲曲折折,只行了四五百里,但无人追来便是最好的消息。 按照这样的速度,再有半日便能逃出南越。 这几日歇脚都在山间,又是附近有村落,温淮便会趁夜色留下灵石,换一点吃食回来,免得林长辞身体熬不住。 这日傍晚,温淮在山间捉了几只鸟,清理干净后串在树枝上,拣了些枯枝落叶便生火烤熟,递给林长辞,示意他尝尝。 “赶路这么久,师尊身体怕是承受不住。”他盯着林长辞道:“待回了山,我再寻些滋补灵药给师尊好好补补。” “你这一路也颇为费心,别担心为师,回山后自去休息便是。”林长辞低声道。 他撕了一块鸟肉下来,浅浅尝了一口。温淮先前经常独自奔赴各种秘境,烤肉手法练得颇为高超,鸟肉被烤很香,但林长辞毕竟受了伤,脾胃虚弱,只吃了几口便不再吃了。 温淮看他似乎有些腻味,倒了一盅灵水,架在火上烧热后递到他唇边,随后把只吃了几口的鸟肉接过去开始吃。 灵水一入口,便化为温热的暖流,流经肺腑与指尖,叫林长辞好受了几分。 他多喝了两口,忽然道:“还记得么?你从前馋嘴,连人家的灵果都要顺几个回来。” “嗯?”温淮怔了一下,问:“这是何事?” 他一点也想不起。 林长辞眸中映着篝火,分不清是火焰的温存还是淡淡笑意,轻声说:“你大概不记得了,是鹤告诉我的。” 林长辞前世交好过不少人,其中有位长老过七百岁生辰,在修真界广邀好友,给林长辞也发了请帖。 但他那时正在闭关,又不好拂了人家的面子,便让鹤领着温淮代他赴宴。 他本意是想着那名长老也用剑,性子豪爽侠义,是个热心肠。温淮性格沉稳努力,叫人认认脸,说不准二人相谈甚欢,还能得到受用的指点。 结果温淮没见过世面,被宴上的琳琅灵果晃了满眼。灵果能提升修为,入口清甜,他吃了几个,偷偷把剩下的份例藏在袖子里带了回去。 等林长辞一个月后出了关,他立刻把灵果取出来,宝贝似的打算献给他。 可惜灵果本就容易腐坏,他拿出来时,那两个灵果已坏得果肉乌黑,只剩果核了。 若非鹤告诉他,林长辞还以为这个闷葫芦似的弟子又在哪里受了欺负,原委虽然简单,却叫人有些哭笑不得。 一些被刻意遗忘的记忆忽然复苏,温淮轻咳两声,道:“年幼不知事,让师尊见笑了。” 林长辞微微摇头,眸光温和:“看着你们慢慢长大,倒是十分有趣。” 他至今记得温淮捧着果核的失落模样,少年的温淮入门后被养得很好,颊边肉比现在多些,腮帮子鼓起来,沮丧得很有几分可爱。 若是温淮中途未曾被他引上歧路便好了。 “温淮。”他叹了口气,道:“回山后,我不会再赶你出师,你也莫要再做傻事了。” …… “城中已经封锁了么?” 宋临风问。 侍女低头道:“已和县衙那边打好了招呼。” 宋临风指尖绕着黑纱,思量着从哪里开始抓人,旁边人递来一盏温茶。 她瞥了一眼,道:“你既受了伤,怎么不回去躺着?” 宣隐衫低眉轻声道:“小伤罢了。” “原来只是小伤。”宋临风接过茶,吹开浮沫品了一口,不阴不阳道:“我还以为你危在旦夕,正要派人去宣家商量着送你回去休养个一年半载呢。” 宣隐衫脸上笑意微微僵住,片刻道:“送我回去,好迎新人进来么?” 宋临风看了他半晌,忽然冷笑了一下:“宣隐衫,和你成亲这么多年,你在想什么真以为我不明白?我若铁了心要召回巫真,十个你也没法阻止。” “所以,”她把茶盏重重一搁,起身道:“别搞那些小手段。” 宣隐衫抬眸看她。 他的结发妻子容貌美艳,却神色冰冷,披上黑纱从他身边走过,曳步生姿,背影孤高得叫人难以接近。 簇拥在旁的侍女们对他行了一礼,随后纷纷追随而去。 …… 最后半日的路程赶完,南越的边境终于隐隐出现在眼前。 第113章 林长辞长舒一口气,可这口气还没舒到底,脚下飞剑忽然加快速度,猛地往旁一偏。 二人堪堪躲过身后袭来的黑纱,温淮目光一厉,搂住林长辞,毫不犹豫地从剑上跳下。 他坠下半空中后反手一勾,飞剑挡下黑纱接踵而来的攻击,紧接着受召飞回他手中,带着两人落到旁边的山丘上。 宋临风还是追上来了。 女子一扬黑纱,冷笑道:“以为出了南越便能甩脱我?” 她看似独身一人,林长辞却敏锐地察觉到附近多出不少气息。 看来宋家有备而来。 温淮侧身挡在他身前,神情凝重,做好了一场恶战的准备。 林长辞看他左手微微一动,知道他想把自己放入梨花雨,拦道:“让我和她谈谈。” 他们在这样的情况下根本没有逃跑的可能,焉知宋临风会否因为杜绝后患而先杀温淮,再带走他? “白公子在你手里?”林长辞问。 闻言,宋临风眯了眯眼:“你担心他?他可是好得很,你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林长辞道:“他是白家钦定的下一任家主,他若出事,白家定不饶过。” 宋临风挑眉嗤笑:“我看起来像那么蠢的人么?” 她说话的同时黑纱掷出,顷刻飞卷至林长辞眼前。 三日之期就在明天,迟则生变,宋临风打定了主意要将他带走,此时不多废话,一心抓人。 她是个谨慎的人,黑纱没有因林长辞有伤便放轻力道。这两人滑溜得像泥鳅,在眼皮子底下也能跑掉,谁知还有没有底牌? 宋临风已在心里算过,倘若不幸没能抓住活的林长辞,带着尸体去交差,这么多侍女,她未必不能把想要的人抢过来。 林长辞被封住了灵力,自然躲不开她道道致命的攻击。黑纱被温淮的长剑全数接下,发出铁器碰撞般响亮的“铛”声。 侍女们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宋临风于其中步步紧逼,逼得温淮接连逼退,不知不觉调换了方位,被逼上了最北边的山丘。 双拳难敌四手,合围的侍女配合默契,让温淮有些左右支绌,眼见黑纱再次朝林长辞卷去,他不得不卖了个破绽,后撤挡在林长辞面前。 黑纱击中胸口,他喷了一口血,撑着长剑半跪在地。 “温淮!” 林长辞扶住他的手臂,抬眸再看宋临风,眸中冷意闪动,气息骤然不稳起来,似乎要强行冲破被封的经脉。 温淮仍然固执挡在他身前,咳嗽了几声,道:“我没事。” “好嘴硬的后生。” 宋临风冷冷哂了一声,黑纱再卷,直冲林长辞而去。 温淮立即起身,横剑在前,竟拼着重伤也要再次挡下她的攻击,眸中凶悍得叫侍女们暗暗心惊。 这时,一道飘绵剑影忽然从半空杀出。 剑影挑在黑纱上面,把黑纱挑得往后一震,来人收剑落到林长辞身边,忧心道:“师兄!” 他一身白衣,气度不凡,清隽的眉目满是关切。 看到他的身影,宋临风眼中闪出一丝惊讶,道:“你怎么……” 她话还没说到一半,白西棠确认林长辞没事,转头再度拔剑刺出:“宋家无缘无故对我师兄追杀不休,我看这情面也无需再留了。” 第64章 合围 “出尔反尔的小辈。”宋临风扬手挡下,喝道:“白公子,你还没做家主,口气就这样猖狂?” 白西棠冷笑道:“白家根基本就不在南越,我亦并非家主,以碧虚长老师弟之名报仇有何不可,莫非宋家当真如此霸道,想让我师兄弟二人咽下这口气不成?” 他不常如此动怒,冷笑起来眸光狠厉,抽剑一展,即便正在怒气之中,世家公子风范也显露无疑。 温淮借着他的掩护起身,擦掉唇边鲜血,仍挡在林长辞面前,与白西棠一左一右护持着中间的人。 宋临风挑起下巴,冷傲道:“看来你们是非阻拦不可了。” 众多侍女在侧,她知晓林长辞这具躯壳终究会是她的囊中之物,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担心。 温淮不与她多话,挽了个剑花冲出去,白西棠紧跟其后逼退那些近前的侍女。二人冲到宋临风面前,成了犄角合围之势,剑气锐意冲天。 宋临风不慌不忙地躲开温淮的剑,黑纱飞出,卷在白西棠的剑上,用力一抽,蟒蛇般的力量将剑身紧紧绞住,动弹不得。 两人水平如何,她感知很清楚。 二道剑气里,只有温淮的剑存在着剑意,是个真正的剑客。 白西棠经历过的生死之局太少了,剑招好看却并不适合于刀刀见血的搏杀,空有容貌的花架子。 宋临风心中冷冷一哂,需要提防的温淮受了重伤,她没什么可担心的。黑纱翻涌,她在半空中以一对二,与两人过了百余招也丝毫不落下风。 又是一抹黑纱袭来,白西棠侧身闪避,险些被侍女偷袭得手,腰间玉佩被断了络子,落入山间不见踪影。 他这厢露了破绽,温淮也免不了受到拖累,越打越往后收紧。 他们二人被宋临风牵制,侍女们早已自觉地围住了林长辞。 林长辞早已看出温淮剑气中的颓势,知晓他撑不了太久,心中微微一沉,迎着侍女不闪不避,似乎打算以自身换下二人。 第114章 “住手。” 他仰头冲宋临风冷淡道:“放过他们,我跟你……” 他话还没说话,温淮已猜到他要说什么,登时狠声打断道:“不行。” 林长辞转头看他,他半边肩膀都是血,语气仍刚硬得如同剑锋:“有我在,谁也别想带走师尊。” 说罢,他剑意越发狠戾,虽无白西棠掩护,竟险些叫宋临风压不住。 此人必除。 宋临风心中莫名升起危机感,这个人若活着,她绝对无法如愿带走林长辞。 她不再恋战,急退入侍女之中,借着她们的遮挡,一甩捆仙绳,试图将林长辞缚住作人质。 然而捆仙绳还没挨着林长辞的衣服,远远一声大喝传来。 “谁敢动我师尊!” 熟悉的声音叫林长辞蓦然回首,见几道影子自北面飞快冲到了面前。 徐凤箫挥剑一斩,将捆仙绳劈成两半,接着欺身而上,接替白西棠的位置卡住侍女们的攻击。 若华紧跟在他身后飞掠而下,在黑纱间闪避刺出,似朱雀起舞般轻灵飘逸,榴花红的衣袂上下翻飞,剑气如虹。 他们怎么来了? 林长辞稍有些惊讶,但事出紧急,没有追问,扶起温淮往后撤。白西棠也飞回他身边掩护,几人退到后方弟子们结成的阵法中,眼见战局开始发生逆转。 若论剑术,身为执剑堂长老的徐凤箫并不在温淮之下,又与师妹若华从小一起长大,二人配合默契,进退有度,侍女们纵想帮宋临风也有心无力,根本插不进漫天剑光与黑纱之中。 温淮受了伤仍不安分,林长辞一个没看住,便被他撒手冲了出去,恼道:“温淮!” 白西棠拉住他,道:“师侄此时出去定有他的考量,师兄莫急,且再看看。” 卧云山的三人师出同门,单一个温淮便叫宋临风忌惮,他甫一折返,便彻底扭转了战局。 这次轮到宋临风应接不暇,她沉着脸色,黑纱在剑光里穿插,快得几乎看不清。 百密终有一疏,徐凤箫耐心在内围与她周旋,又过了上百招,终于抓住空隙,长剑隔空将黑纱绞住,逼停了宋临风的攻击。 若华立刻补上剑气,剑尖刺入宋临风的小腹,溅了她一身鲜血。 宋临风忍痛抽身后退,见家主陷入重围,侍女们冲过来护着她撤离此处,可其他人怎么会这样轻易地让她逃走? 温淮身形消失,再度出现时已到了她身后。 宋临风心中骇动,此人早已受了重伤,方才重返战局不仅不显疲态,甚至越战越勇,激发出凶性,气势悍勇到极致,仿佛被逼到悬崖边的独狼,叫人不敢招架。 “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冰冷的嗓音一字一顿道:“谁给宋家如此恣意妄为的底气?” 温淮每说一个字,剑尖便在她身上留下一个伤口,灵力如惊涛拍岸,血珠喷溅,洒在半空,宛如落了一场红雨。 宋临风也是个狠人,见逃不过,眸中寒光一闪,忽然冲入了后方弟子之中。 她能从两个兄长手中抢到家主之位,依靠的自然并非美貌。 若华的剑从后面贯穿了她的肩膀,她竟还能笑出声,冲近在咫尺的林长辞传音道:“林长老,难道你以为我死在这里便是结束?” 林长辞蹙眉,她继续道:“不,这只是个开始罢了,看到南越的天了么?一切才刚刚开始!” 担心她自爆,温淮与徐凤箫不约而同地折身挡在林长辞面前,她却似乎达到了目的,撕开一枚符箓,瞬间消失在所有人面前。 “还是被她逃了。” 若华在附近寻了半晌,脸色难看道:“就不该给她说话的机会。” “算了。”徐凤箫宽慰她道:“她身份不简单,若真死在我们手里才是个麻烦。” 他几下格开侍女们的水袖,收剑后退,正式往林长辞面前一跪,道:“师尊,请恕弟子来迟!” 林长辞问:“你们怎会来此?” 几人落到附近的山丘上,若华也走上前来,解释道:“师尊走得太过突然,没有留任何交代,我们实在放心不下,便斗胆派人打探了一番。前几日收到鹤师叔的信,方知情况十万火急,连忙赶来。” 南越的天红得发黑,天边飞过一行飞鸟,岭首日沉。 林长辞抬头多看了两眼,听徐凤箫问道:“鹤师叔的信中提及师尊受了伤,伤势可重?弟子专程将医阁中有的药膏都带来了,师尊看看需要用哪些?” 林长辞摇摇头,经脉和心口皆是轻缓的疼痛,用不到药膏,道:“你师弟也受了伤,先替他看看。” 温淮道:“我无事的。” 宋临风一逃,他凶悍的气息也缓缓平复下来,此刻白着脸色,没说什么说服力。 若华知道他又犯了不爱上药的老毛病,索性林长辞在这,也不怕他跑了,和徐凤箫对视一眼,便将他压住开始涂药。 林长辞转头看向白西棠:“你一人来此,寻仙和婉菁现在何处?可还平安?” “师兄莫忧。”白西棠把长剑归鞘,温声道:“我前两日便命他们离开南越了,此时约莫还在路上。等明日我便遣只灵鸽去寻,将他们一道带回宗门。” 林长辞叹气点头,还想再说什么,身旁忽然传来“咚”的一声。 他回头一看,温淮直挺挺地栽在了地上,呼吸一声比一声悠长,额头红肿了一块,看样子砸得不轻。 第115章 “怎么了?” 林长辞皱眉正要探查,徐凤箫先他一步蹲下,手指搭上温淮的手腕,脸色很快松了下来:“师尊别担心,师弟没有大碍,只是受伤加上方才强行提气,体力不支晕过去了。” 他收回手,叫其他弟子取出轿撵,将温淮抬上去:“师弟素日身子康健,底子极好,睡足两三日,好好休养一月即可。” 林长辞摸了摸温淮垂下来的手,掌心还很温热,脉象平稳,这才放下心来。 若华建议道:“师尊,前方便是南越与中土交境,我们还是不要在此过夜,以免生变。” 他微微颔首,心中也有此意。几人便没有在山丘上过多停留,抓紧时间,于日头彻底沉入山下前离开了南越。 只是……林长辞最后回头,往天尽头的落日看了一眼。 宋临风逃走前,曾对他传音留言:“你莫高兴的太早,千金引能吊多久的命?你这样的身体,还剩下多少寿数可用?迟早会后悔的。” 林长辞也回了她一句:“我不会后悔。” 无论会发生什么,还剩多少时间都是他自己的事,与任何人无关。 只要他还能再多看几眼人世间就够了。 …… 回卧云山花了几天,温淮就睡了几天。 他睡得香甜,全然不管身外事,林长辞反倒安心,知晓他恢复得很好。 唯有一事让人担忧。 ——白西棠的信鸽始终没有找到李寻仙。 快到神机宗之前,若华实在放心不下,对林长辞道:“师尊,你与师兄他们先行回山,我再去南越走一遭,把婉菁寻回来。” 第65章 贺礼 南越,宋家。 婉菁坐在小亭中,浑身是被精心装扮后的艳丽雍容。珠钗穿插在乌发间,清新雅致,内衣外裳俱是华贵衣料贴身裁剪缝成,裙摆绣了数只栩栩如生的飞鸟,连她的指甲也涂了红色,如唇上的唇脂般明艳。 她一身盛装,姿态却十分羞怯紧张,双手紧紧绞着袖子,不住往门口偏头。 见此,立在一旁的侍女上前几步,柔声宽慰道:“姑娘且放心,家主只是看着冷了些,实际十分关心你,只是说说话,不必过于紧张。” 婉菁不答,她继续道:“那日山中相遇,家主不是自始至终对姑娘和颜悦色么?姑娘想想,管理这样大一个家,家主对外不凶几分如何镇得住场面?可她对姑娘却是最温和不过的。” 约莫是她的语调太有说服力,婉菁犹豫半晌,终于出声问道:“她真的认识我生父么?” 她声音轻细如嘤咛,手指间的小动作足以看出内心不安。 “这个是自然。”侍女道:“奴不敢置喙家主过往,但家主是不会骗人的。” 婉菁又问:“我师兄呢?” 侍女微笑道:“那位李公子么?前几日回家时奴便已将他请到外院住下了,衣食玩乐一应俱全,按本家公子的份例,姑娘莫忧。” 她越这样说,婉菁心中越是忐忑。 非亲非故,这个宋家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我能见他么?”婉菁道:“我想见他。” 侍女语气宽和,在这些方面却分毫不肯让步,摇头道:“没有家主召见,即便是贵客也不可以在主院随意走动。” “我知道了。”婉菁叹口气,坐直了身体,细声道:“那今日我便陪家主说说话罢。” 她面上乖巧极了,不叫侍女看出半分纰漏,心里却开始谋算着找到李寻仙逃出去有几分可行性。 三日前。 接到师父那边传来的信笺,李寻仙没有多犹豫,带着婉菁便先行离开了宋家所在的小城。 他本就因卦象对南越之行不抱什么好的预感,这会儿自然是能跑多快跑多快,提前了林长辞等人两日的时间进了荒郊野岭。 奈何两人中途迷了会儿路,好不容易看着星斗找回正确方向,行至北面山丘时,忽然遇见一队侍女簇拥着马车经过。 马车豪华雅奢,檐角挂着镶了金边的四角宫灯,烛火在夜色里燃烧,幽幽香味飘得极远。风吹起车帘,露出里面一张倾城绝艳的脸。 李寻仙从前看过不少话本子,尤其是山中精怪化形为美人迷惑书生的传说更是耳熟能详,见此情景,恍惚以为狐仙显灵,差点就要取出桃木剑。 他和婉菁都不算高挑,往黑暗里一藏叫人难以察觉,默默等着这列诡异的人马过去。 可那个女人漫不经心看了这边一眼,随后目光一凝,拍了拍手,侍女们闻声停下脚步。 领头的侍女上前,听她低声吩咐了什么,也看向二人所在的方向,随后快步来到二人面前,行礼恭敬道:“见过二位少侠,家主与二位在此处相遇颇有机缘,希望请二位去府上做客,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她这话敷衍得一听便知是托词,李寻仙虽修为不精,脑子却机敏,立刻拒绝道:“不必了,我们还有事……” 他长于卜算,天生就有一些趋福避祸的本能。 侍女劝道:“只是做客几日,不会很久,我家是南越有名的富贵人家,不会亏待二位少侠。” 婉菁抓着剑柄,疑惑地看向马车,女人对她笑了笑,出乎意料地温柔:“唐突二位少侠了,这位小姑娘与我一位故人有些面善,因为我觉得有几分机缘……只可惜,故人此生无法再相见,此刻想起,徒增感伤罢了。” 第116章 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却片刻不离婉菁,分明温和追忆的目光,却叫婉菁莫名背后发寒。 她有极其强烈的直觉,若不答应这个女人的要求,他们二人会遇到更诡异的事。 “我们不去做客。”李寻仙坚持道:“我们不是书生,怎么会招狐……你们的青睐?你们一定有别的主意。” 女子不语,只是拢了拢轻纱,淡淡血腥味夹杂在幽香之中,李寻仙还没来得及细想,见她袖口不经意露出一枚玉佩吊坠,立刻认出那是白西棠常佩在腰间的玉佩。 他惊疑道:“等等,我师父的吊坠怎么会在你这里?” 宋临风看了一眼,笑容更为温和:“自然是你师父也在我家做过客。” 李寻仙立刻就出了冷汗,师父去的不是宋家么,林容澄梦到宋家有位极其骇人的黑衣女子,莫非就是她? 他抬眸,发现宋临风目光幽深,丝毫没有笑意,心中更是一颤。 这时,婉菁从后面悄悄抓住他的手,安慰地捏了捏,对着宋临风细声道:“我跟你走。” 宋临风脸上终于有了真心的笑意,目光亮的吓人。她拍了拍手,侍女们让开路,将婉菁送上了她的车辇。 …… 徐凤箫用最快速度带着林长辞与温淮回了山。 白西棠在宗门和他们分道扬镳,说是回族里一趟,打算借几个人去南越寻两个孩子的踪影。 这几日下来,林长辞发现宋临风并未虚张声势地吓唬他。 千金引的效用逐渐消退,险些自爆与宋临风对战的后果显现出来,他近日背着其他人已呕了两三回血。在灵丹和千金引的作用下,脉象不显,他却自知身体已经差了许多,没法与前世、甚至刚刚离开边陲深山时的状况相比。 他快死了。 尽管察觉到这一点,林长辞依然心情平静。 可知世间月不长圆,花不长开,死而复生本就悖逆天道,能有一次已是万幸,又怎能奢望次次如此? 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温淮。 这人本就固执,前几日与宋临风的交手中,竟是受伤也要逞凶,足见性子之中的锋芒。 这锋芒从未对林长辞显露过,但他想,若华她们曾经说的话是对的,温淮像条拴不住的疯狗,无人看顾只会越走越偏。 回山后,温淮在自己的居所躺了一天,看着窗外竹影摇曳,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终于忍不住爬上了扫花庭。 扫花庭还点着灯,林长辞扔起爻板,在灯下细细卜算还剩多少寿数,听见动静,把爻板一收,宣纸合上,抬眸问:“何事?” 温淮径直走到他身边,拖了个蒲团坐下,伸手抱上来闷闷道:“睡不着。” 林长辞不露声色地把宣纸叠好压在镇纸下面,拍拍他的头:“白日睡多了么?睡不着便练功,自己去榻上。” 温淮问:“师尊为何还不休息?” 林长辞敛下眼睫道:“我不困。” 他想了想又道:“再过半月是你三师姐的生辰,我这么多年不在山上,不知送她何物,你帮我参谋一番?” “三师姐么?”温淮随意道:“她不缺什么,只要师尊你平平安安,她大概就满足了。” “我身为长辈,总要表达心意。”林长辞摇摇头,轻声道:“她及笄以前,每回生辰必定来找我讨要,我若不给,她还要闹呢。” 如今好不容易师徒团聚,他有心想弥补这十年,又要为身后事做打算,礼物着实应该妥善考虑。 听他这么说,温淮便认真思考起来:“若说妆饰头面,绫罗绸缎,三师姐自个打了许多,平时也常与二师姐一起下山定制成衣,一点也不愁;若说兵器,她手里这柄剑用的正顺手,不用师尊操心。” 想来想去,他最后道:“不过,三师姐几年前过年时倒是说过,师尊若是还在的话,一起吃顿团圆饭就好了。” 林长辞颔首,回山半年,似乎的确未聚起所有徒弟一起吃团圆饭,不是这个当差便是那个闭关,便道:“如此,便在她生辰那日吃顿团圆饭罢。” “好,我明日与大师兄商量一下。” 温淮把头靠在他颈窝中,被他抵着脑袋推出去一点,舌头抵了抵腮帮子,声音又闷起来:“师尊……” “嗯?”林长辞看他还有话想说。 温淮拖长了尾音,一听追问,立刻抱怨道:“你都没有给我过生辰过。” “不是提前过了么?”林长辞道:“在通观秘境的归海宫底下。” 那条玉河澄明璀璨,上面飘起的花灯载着美好的祝愿,若说心意,他自问并不输与今日。 只是那时他还不知道温淮心悦着他。 温淮不认,较劲道:“可是生辰那日没有。” 林长辞挑眉:“为何没有,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如今倒来贪得无厌,能与你师姐比么?” “没有就是没有,还要看原因么。” 温淮又把头埋进他怀里,声音委屈起来:“好歹也同样分离了十年,师尊只给师姐过生辰,不给我过,师尊偏心。” 林长辞气笑了,道:“为师若这样也算偏心,早就给你偏的没边了,还轮得到你在这里叫屈?” 温淮打定了主意胡搅蛮缠,全当听不见,在他怀里当缩头乌龟。 “多大的人了。”林长辞拧眉道:“还这般缩在师父怀里,也不嫌丢人。” 第117章 他心中有些无奈,问:“说吧,想要什么礼物?” 温淮立即抬头,眼巴巴看着他,看得他心里暗自防备,生怕一个不察便被这人亲了上来。 二人对视几息,温淮才翘了翘唇角,道:“只要是师尊送的,什么都好。” 林长辞闻言,心中有了个计较,淡淡道:“如此,你便再等等罢。” …… 南越,宋家。 婉菁在宋家又待了三四天,依然没见到李寻仙。 她心里恐惧极了,偏偏面上不能表露出来。 宋临风每日都来看她,对她和颜悦色,说是她长得像生父,却从不谈与她生父有关的往事,每日只说些无关紧要的闲事,还给她带来幽香的茶水与茶点。 这些吃食婉菁一个都不敢尝试,每日等宋临风一走,便全数倒进埋在屋里的花盆内。 她开始有些后悔没有戴上师父送的花簪,这鬼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若是宋临风一直不放人,她要怎么样才能叫师父知道自己在这里? 婉菁毕竟年纪还小,经历的事也不如正儿八经的修士多,只是被软禁着,便日夜担忧,心绪混乱,连道心也隐隐有些动摇。 就在她以为要被宋家关到地老天荒时,某晚躺在床上,忽闻床下传来奇怪的动静。 她惊得跳了起来,还没叫出声,见床板下的土一松,一个脑袋冒出来。 李寻仙顶着满头的土,对她招了招手,悄声道:“师妹别怕,我带你走。” 第66章 闲谈 回山后,温淮夜夜留宿在扫花庭。 鹤回来才喘了口气又跟若华去寻婉菁,其他师兄师姐平日不常来,林长辞若不开口,没人能管得了他。 林长辞有心治一治,偏巧温淮每晚挑着他独自在扫花庭的时候上来,像个登徒子,赶着林长辞吹灯的时刻进门,一刻也不差。 虽然他很自觉地打地铺,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怕洒扫弟子无意撞见,林长辞赶过他几回。这人却总是故态复萌,早晨答应得好好的,晚上还来,叫他无可奈何。 林容澄回山后一直昏迷不醒,却查不出任何异样,林长辞将他搬了上来,暂时住在扫花庭偏殿,每日都去探望一回。 神机宗虽然不比从前,底蕴仍在,十余天中,林长辞在藏书阁查遍了古籍,终于得出一个结论。 林容澄患了失魂症。 他的失魂与寻常失魂不同,魂魄没有离体,反而深藏在识海之中,除非有人进去找到唤醒,否则神识将被一直封印其中,除非自己挣脱。 但进入昏迷的人识海中本就是一件危险的事,林容澄还太过稚嫩,没有刻意修炼过神识,根本承受不了比他更强大的神识,识海会崩溃。 事情一下就进入了无解的局面。 林长辞四处搜罗能提炼坚韧魂魄的药材,打算炼制一些药汁。 但他这几日查询古籍本就夜以继日,知晓问题所在后更是没有任何休息便开了炉子熬药,几次睡在炉子面前。 温淮见不得他这样操劳,特别是某日撞见他呕血后,脸色难看得很,从此说什么也不要他亲力亲为,几乎搬到了扫花庭,只为整日盯着他。 林长辞知道自己身体情况不算乐观,也不想让其他弟子担心,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便暂时停了手,打算等鹤回来后让他替自己继续炼药。温淮明白他的顾虑,偶尔也会去看看林容澄。 便宜师弟如今倒是不会醒来与他争夺师尊的宠爱了,可长睡不醒也并非他想要的结果,心底很有几分五味杂陈。 温淮很少这样安分地留在山上,他伤好得快,今日与师兄师姐一起准备若华的生辰宴事宜,明日被某个峰的长老请去切磋剑术,因着剑法出众,时常被徐凤箫拉去给外门弟子演示一番,也不总在扫花庭中。 若华一去便是半个月,一众师兄师妹已把生辰宴大半细节都敲定了,她的信才到卧云山。 信中提及她已找到了婉菁和李寻仙,但李寻仙情况十分危险,希望林长辞传信给白西棠,请他尽快去某地会合。 林长辞觉得奇怪,白西棠离开便是为了寻他的徒弟,按理说那孩子带着白西棠的信物,他寻找起来应当比若华更容易些,但最终确实若华先找到了两人。 他依言给白西棠去了信,结果又等了快十日,若华才领着婉菁回了卧云山。 “寻仙那孩子的情况太不妙了,我与小师叔碰了头,小师叔说要把他带回族中莲池秘境休养一阵,师尊不必担心。” 许是这些时日的奔波,她身上风尘仆仆,面目憔悴了些:“好在婉菁没有大碍,只是魔气又控制不好了。” 林长辞松了一口气,问:“他们怎么会在半路失踪?” 若华叹道:“不是失踪,是被宋临风捉去了。” 宋临风?摊上此人准没好事,林长辞心中一紧,道:“宋临风对寻仙动了手?” 若华摇摇头,面色凝重:“婉菁说,她被宋临风软禁在宋家多日,不允许送出任何信鸽与传书,连李寻仙也不能见。那孩子偷偷挖了地道带她逃出去,很快宋临风的人就追了上来。” 现在想起这事,她还有些后怕:“不知道宋家哪里养的一群地痞无赖,狗鼻子似的满城乱窜,差点就抓住他们了,若是婉菁落到他们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第118章 林长辞已紧紧皱起了眉毛,问:“后来呢?” “后来的事,婉菁说的不是很清楚。”若华道:“李寻仙硬生生凭借着卜算找到一条生路,二人在荒郊野岭流浪数日,才被我找见。” 林长辞是领略过李寻仙的卜算天赋的,当下沉声道:“他用了‘天算’?” 否则李寻仙那样浅薄的修为根基,不可能逃得过宋临风。 若华点点头,也觉得此行颇险:“那孩子受了很严重的反噬,七窍流血,神魂透支,我找到的时候,他意识模糊,全凭婉菁拖着他藏在山野。” 林长辞依然觉得不对劲。 纵使天算再绝境逢生,以宋临风的修为和手段,对上李寻仙便是绝对的碾压,要抓到他们并不是件难事。 李寻仙根骨不适合修炼,修为浅薄,上次给他卜算已反噬晕倒,这次卜算了数次,竟还有挽救余地,莫非……宋临风在故意放水? 可她为何要这样做? 他不信宋临风没有察觉到婉菁身上的魔气,也不看不出婉菁和巫真有不一般的关系。 想到这里,林长辞立即对若华道:“婉菁身上可有异样?宋家步步惊险,连用的香也分三六九种,当心她在给婉菁身上留了后手。” 若华闻言道:“此番回来得匆忙,还不曾仔细探过,待她醒了,我再寻医阁的长老为她检查一番。” 二人说话之间,温淮已从其他峰赶了回来,抱着剑进门,和若华打了招呼。 见天色不早,若华便告辞道:“师尊,我先回去照看婉菁,她多半已醒了,看不见我估计会怕。” “去罢。”林长辞道。 若华转头看向温淮:“师弟要和我一起走么?” 温淮摇头,兴许是和林长辞倾吐了一路险境,若华放松不少,此时还有心情笑他:“日头都要落山了,你还不走,堂堂丹霄君又要赖在师尊这里蹭饭?” 孰料,温淮当真从纳戒中取了一些食材道:“正是如此。” 他取出一坛酒,在若华面前晃了晃:“还有几日便是师姐生辰了,我和其他师兄师姐准备了一桌好宴,还挖了大师兄偷藏在院里那棵梨花树底下的酒。到时候若被他追杀,师姐可莫要忘了维护我。” 红泥的封还没开,已能嗅到淡淡酒香。 若华本就好酒,此时噗嗤一笑,眉目间淡淡的愁容终于彻底消失不见,拉着林长辞的袖子晃了晃:“师尊也会来的吧?” 她好久没有像小女儿一般撒娇,林长辞很吃这一套,眼神温和许多,拍拍她的脑袋道:“自是要来的。” “真好。”若华笑嘻嘻道:“真好啊。” 原本以为只会在梦里才有的团圆,如今却真的实现了。 林长辞又揉了揉她的头,看她脚步连蹦带跳地离开了扫花庭。 温淮走过来,碰了碰他的肩膀道:“师尊。” 林长辞回身往内室走去,道:“回来的正好,你那里可有册子,看看今年余下的月份里还有几人生辰?我一道将贺礼备齐。” 温淮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见他在矮榻上的窗边坐下,也在旁边坐下来,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懒懒道:“准备这么早做什么?我算算,就剩大师兄、七师姐和八师姐三位还没过生辰罢了……对了,师弟的生辰是几月?” 林长辞道:“年前,早已过了。” “过了么?”温淮没放在心上,道:“师尊不操心药材,又开始操心起师兄师姐的生辰了?医阁的人早已嘱咐过,师尊最紧要的是多休息,不要劳心费力,贺礼的事到那时再想不急。” 林长辞敛眸,沉默了一下道:“罢了。” 确实是他操之过急了,也许……他还有一点余力,能支撑着他活到那个时候呢? 温淮见他嘴唇丝毫没有血色,直起上身将花窗关上,道:“外头风大,师尊先回屋,别染了风寒。” 他把林长辞半扶半抱地带进了内室,习惯性地摸了摸指尖,却见他手上斜斜一道疤痕,疑道:“如何受的伤?” 林长辞看了一眼,抽回手道:“无事。” 温淮仔细看看,暗红色的长痕,像是烫出来的痕迹,以为他又开始悄悄熬药,语气绷起了几分:“师尊舍得给师弟熬药,却舍不得给自己上药?” “不是熬药。”林长辞欲言又止了一下,最终道:“涂过药了,不必管它。” 案上摆了本看到一半的剑诀,还有些宣纸与墨汁,看不出上面画的什么,细细长长,像是草药的叶,又像是长剑。 温淮收拾了一番,才坐到案前,不管林长辞怎么说,重新给他涂了一遍药。 他看着上好药的伤痕,很快抬起眼来,和林长辞对视了一会儿。 扫花庭静悄悄的,傍晚斜阳照进来,黄昏的日光分外柔和,倒映在眸中,宛如碎金点点。 眼见他凑近了几分,林长辞轻声问:“想做什么?” 温淮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好像被惊起的鸦羽,身子却靠得越来越近,声音低沉。 “自然是……做那日没做完的事。” 眼前人的面容无限放大,凌厉的眉目平和下来,眼底倒映着影子。 只有他的影子。 林长辞忍不住放轻了呼吸。 他耳朵里再听不见其他声音,只能听到慢慢贴近的呼吸声。 第119章 夕照里,一双影子无限试探,接近,最终轻轻触碰在了一起。 第67章 弦外 过了几日,若华的生辰宴到了。 林长辞清早起来,见温淮已练完了剑,额角带着细密的汗,招呼了他一声便去净面。 他陪林长辞用了早膳,又替他熬了补汤,盯着他喝完,才回自己的居所换了一身衣裳。 林长辞照例去看了林容澄,和鹤交代了今日需要熬哪些方子,说着说着,便叹了口气道:“容澄原是最喜欢这些热闹事情不过的,如今他躺在这里,真是叫人哀毁骨立。” “公子莫要太伤心。”鹤道:“若华师侄生辰,公子应当高兴才是,此处有我照看,定然无恙。” 他心里不太好受,林容澄亦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南越一行,三个后辈伤了两人,早知如此,之前说什么也要把这三人留在山上。 午时将至,有随侍弟子来请林长辞,他才离开此处,和温淮一同去了山顶偏殿。 杨月水已在那里张罗着了,偏殿的门大开着,檐下吊了风铃与圆形的灯笼,灯笼用软烟罗蒙住,里面早早点起烛火,柔和缥缈的芯子将殿内稍暗的角落照亮得如梦似幻。 殿前香炉塔焚着香烛,淡淡的檀香飘满院落,林长辞穿过缭绕的白烟,轻轻咳了一声,问:“一切都已备好了?” 杨月水出来迎他,笑道:“万事都已备齐,师兄妹们也提前几日告知了,若华这会儿大抵还在屋里梳妆,应当欢喜得很呢。” 林长辞微微颔首,由她扶着进了殿内。桌案上放了各色时令果品和蔬饼,为图热闹,徐凤箫还请了山下的伶人来吹奏曲子。弟子们都很积极,担心这里缺人手,许多人连剑也没练,一大早就来了。 此时殿中正候着三五位,见林长辞来了,纷纷迎上来喊道:“师尊。” 日头正旺,人气繁盛,一看便有蒸蒸日上之意味。 林长辞上下看了,觉得十分不错,道:“费心了。” “这是应当的,若华最爱热闹。”杨月水笑笑,很快停了一下,道:“只是小师叔那边……他与弟子还在族中,无法赴宴,昨日婉拒了宴请。” 林长辞摇头道:“无妨。” 李寻仙的情况着实不算好,白西棠忧心也属实正常,若非他身虚体弱,也是要前往探望的。 一想到此,林长辞又思及仍在沉睡的林容澄,心底不免叹息。 三人进了殿内还没坐下,就听外面风风火火的声音:“师尊!” 林长辞回头,若华姿容明艳,光彩照人,显然好好打扮了一番,新做的红裙裙摆从深至浅,鲜妍轻媚。 她跳过门槛,欢欢喜喜地抱住了林长辞的手臂,道:“师尊来得比我还早,叫我好生惭愧。” “从昨儿就在嚷嚷要穿最漂亮的衣裳,怎的快午时才来?”杨月水捏了捏她的脸:“梳妆了两个时辰,真真是个大小姐。” 若华笑着躲开她的手,叹道:“我何尝不想早早来,只是婉菁做了噩梦,我哄了她许久,这才绊住了。” “对了,小姑娘呢?” 杨月水往门口打量。 若华道:“她约莫迟会儿才来。” 说着,她打量了一下偏殿,道:“这里面有些暗,今日阳光正好,不若搬到外面用膳,师尊以为如何?” 林长辞顺着她的意思道:“也好,天朗气清。” 众人闻言,便将桌案瓜果等搬到前面假山上的亭中去了。 温淮扶着林长辞往上走,他身子贴得很近,担心其他徒弟看出端倪,林长辞低声道:“我自己走。” 温淮不露声色地把他抽了一半的手拉住,道:“前日落了雨,青苔有些滑,还是我扶着师尊吧。” 说着,他一手搭着林长辞的手掌,一手握在肘下,容不得人挣脱,稳稳扶了上去。 当真没有规矩,林长辞瞪了他一眼,几人在亭中坐定,用了些糖饼,还未等到婉菁。 若华遣人去问,不知听到了什么消息,面色微变,顿了一下,道:“多遣几个随侍弟子好好照看,再去医阁抓些药。” “小姑娘怎么了?”杨月水见她神情不对,道:“你是今日的寿星,多陪陪师尊,我替你去看看吧。” 她们二人关系极好,她去若华也放心,便点了头。 开席后,徒弟们陪着林长辞说笑饮酒,若华不时说几句俏皮话热络气氛,席间虽然热闹,还有唱曲声不断,林长辞却看得出她有些心不在焉。 杨月水迟迟不回来,不知道婉菁如何了。 酒有些烈,他只喝了一口便烈得有些受不了,放下杯子缓了几下,才同其他人继续说话。 众人看出他不胜酒力,心照不宣地没有让他参与行酒令,转而去劝温淮的酒。 温淮才不搭理他们,给林长辞倒了一杯清茶解酒,又夹了些清淡的菜。 除去过年,席间的弟子们已许久没有这样团聚过了,他们不再是安心学艺的年纪,平日里各人有各人的事,难得聚一次未免高兴,许久都没有散席,说着谈着,竟很快到了傍晚。 日头不知何时躲进了云里,乌云蔽日,凉风顿生。 “要下雨了?” 若华抬头看了看天色,道:“这几日确是凉了许多,应当快入秋了。” 林长辞咳嗽了几声,稍微咳得有些撕心,气息剧烈地起伏。弟子们不约而同停下交谈,担忧地看着他。 第120章 知晓他身体不好,只是没想到最近看起来越发虚弱,各自心里有些不安。 温淮正要取药出来,被他抵住手指,暗示性地推拒掉了。 “我无事。”林长辞咳嗽完,苍白着脸摇摇头:“雨快来了,回屋罢。” 众人连忙把桌案搬回殿中,前脚刚搬完,后脚雨便落了下来,淅淅沥沥,越落越大。 伶人也躲了进来,着急地用手帕擦拭着琴筝牙板,为了填补这段空子,有人横笛清吹起新曲来。 笛声绵长细柔,呜呜咽咽,雨声里竟似有几分幽怨。 众人皆望着昏昏的天色,默然听着。 不知是在听雨还是听笛,好一阵无人说话,似乎各怀心事。 林长辞打破沉默,举杯道:“你们也困了,不如喝完这一盏残酒就散了吧。” 又有随侍弟子进来,在若华耳边说了什么,若华看起来放心不少,只是心底到底担忧,强笑道:“师尊困了么?我可预备着划拳喝酒到天明呢。” “师尊辛苦,身子不比我等,也该歇息了。”一个弟子接话道:“师姐若不嫌,我们留下来陪师姐喝酒便是。” 若华点头,对林长辞道:“师尊好生歇息。” 看林长辞起身,温淮也起身道:“我送师尊回去,待会儿就不过来了。” 他找了柄伞替林长辞撑雨,二人联袂离开偏殿,沿着廊下潜行,身形渐渐隐没在夜色中。 灯花、人语和丝竹管弦之声随着雨声远去,雨水流过脚下,冲刷着碎石杂草,雨里再听不见其他声音,似乎有几分寥落。 林长辞道:“扫花庭只有几步路了,不必陪着我。” 温淮低头盯着他的眼睛,道:“师尊今日比昨日咳嗽多了两次。” 他牵起林长辞的手看了看,印子淡了不少:“这里的伤倒是好得很快。” 林长辞刚才喝了酒,这会儿寒风一吹,免不了有些头疼,再次咳嗽了几声,见掩唇的手巾有些红色,悄悄收进袖中。 他问:“见你师姐生辰如此热闹,你羡慕么?” 温淮沉默了一下,道:“若说不羡慕,自然是假的。” 他可以不要师兄师姐在一处说笑,也不要宴席与丝竹,只要林长辞陪着他就好了。 他不贪心。 如是想着,温淮借着撑伞,悄悄握住了林长辞的手,道:“明年生辰,师尊单独陪我过,好么?” 林长辞竟没有训斥他得寸进尺,只勉强笑了一笑,道:“好。” 温淮盯了他两眼,心里察觉某些不对劲之处,还没问出来,林长辞便道:“好好撑伞,你肩膀淋湿大半。” “无妨。”温淮道:“待会儿用个灵诀便干了。” 林长辞口中还有些腥味,但不想让他看出来,左右已至扫花庭外,想了想道:“湿气化在体内到底不好,自己回去换一身再过来。” 温淮眼睛一亮,抓住重点道:“师尊是许我今夜留宿?” 林长辞轻声道:“就算我不说,你哪天不是死皮赖脸地留下来?” 虽然不睡床,却赶也赶不走。 温淮翘起嘴唇,方才对师姐的艳羡之意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把他送到檐下,声音也欢快了几分:“师尊且稍待,我去去便回。” 他撑着伞再次进入雨中,脚步快了几分,晦暗的夜雨里,那道身影几乎快看不见时,林长辞忽然出声叫住他。 “温淮。” 温淮回过头来,听他道:“待会儿莫要惊动了他人,若是换好了,直进内室便是。” 他声音平稳如常,雨里离得太远,看不清神色,温淮却听出了不同。 林长辞的尾音带了一点点颤音。 二人隔着雨帘,谁也看不清谁,却定定地对望了半晌。 温淮喉结上下滚了滚,应道:“是。” 第68章 夜雨 潇潇雨声中,夜色渐渐深了。 夏秋之交的细雨总是这般缠绵,似乎不停歇地下一整晚。 伫立雨中的扫花庭影影绰绰,紫花垂往廊下,花瓣逐着满地流水,雨水如烟波氤氲,隔开了缥缈的灯火。 林长辞在窗前点了一柱香。 香身是淡红色,甜得有些发腻,不是他喜欢的味道。淡淡的烟蔓延在半开的窗前,香气将雨水浸透,林长辞盯着零星冒着红色的顶端,说不清在想什么,脸上和身上渐渐开始发烫。 他轻轻拉开一点领口,听到脚步声从庭外传来。 外面的人已看到了烛火,似乎想进来,又怕唐突,于是一步深一步浅,仿佛摇曳不定的心思。 林长辞静静看着窗外的雨幕,等了几息,高大的人影撑伞破开了细雨,宛如一柄归鞘的刀刃。 夜气转凉,温淮却换了一件轻薄的外衫,外衫裁剪得宜,衬出他的宽肩窄腰,身形高挑。每一寸锦缎都细密地刺入金线,烛光一照,锦缎便流过朝霞般的光华。 难以想象他也选择一匹这样贵气的料子定做衣裳,林长辞从没看他穿过,很有几分大家公子的气势。 上了台阶后,温淮收起伞,沥去雨水靠在廊下。 他顺着烛光指引,缓步进了内室,在门口停住脚步,轻轻叫了一声:“师尊。” 事到临头,从来厚着脸皮的人倒显得扭扭捏捏,眼睛遮掩不住紧张。 没得到应允时,他尚敢动手动脚,像个无赖,如今心底的人已触手可及,他反倒不敢确认,唯恐是场幻梦。 第121章 林长辞对他招了招手,温声道:“过来。” 仿佛回到拜师那日,温淮怔了一下,忽然卸下了浑身拘束,大步走了进来。 林长辞呼吸很轻,拨了拨烛芯,将灯火调得暗了些,起身往榻上走去,走了两步回首道:“不是叫你过来么?” 温淮这才梦醒一般迈动脚步,喉结上下一滚,鼻端闻到莫名甜香。 他心里痒痒的,从身后揽住林长辞的肩膀,低声问:“师尊要就寝了?” 林长辞微微转了转头,面色十分平静:“嗯。” 他外袍在温淮来之前便已解了,此时轻轻一拉便滑落在地,穿着里衣上了床榻,伸手将床帐放下来。 温淮抢在床帐落下前钻进了床帏之中,抿了抿唇,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他的目光有如实质,比烛火更炙热,灼烫得令人不敢轻易对视。 林长辞垂下眼睫,把领口拨开了些,轻声说:“看过双修的秘籍没有?” “没有。” 温淮凑过来,贴着他唇角一点点地舔舐,把他嘴唇舔得湿漉漉的,声音低不可闻:“师尊教我?” 他的手指按在林长辞脖颈后,另一只手扶着后腰,呼吸相触,暖热的气呼入领口。 手掌下的身子僵了僵,他停了一下,问:“叫师尊难受了么?” 林长辞调整了一下呼吸,闭上眼睛道:“未曾。” 他尽可能让自己不要再想起题诗石上发生过的事,缓缓放松了身子,主动环住温淮的腰。 温淮像是受到什么鼓励,吻得愈发痴缠,手从衣摆探入,温热的掌心贴了上来。 林长辞的内袍叫他扯了几下,没有扯掉,反倒叫衣带打了死结,怎么扯也扯不开。 “师尊……” 他嘟囔了一声,林长辞按住他乱动的手,自己将死结解开。 唇齿交缠的声音在夜雨里分外清晰,旖旎暧昧,让人心中发颤。细雨依然在下,清寒的夜风吹不进床帏,温暖的身躯沉沉覆了上来。 林长辞被他吻得透不过气,素白的皮肤揉搓到发红,暗红色眸子也湿润起来,似乎含情带泪。 温淮紧紧盯着身下人的眼睛,朝思夜想的景致就在眼前,他却仍觉得不真实,嗓音微哑,反复确认道:“师尊,你当真愿意同我……” “嗯?”林长辞脸颊发烫,任他又吻了一下,道:“怎么了?” “我只是想知道。”温淮撑在他身上,追问道:“师尊为何忽然答应了。” 臂弯中的人长发散乱,领口大开,素白与乌黑是最曼妙的对比,上面干干净净,泛着淡淡的粉色。 不急,温淮想。 他们有一整夜的时间,足够他给师尊尽情地印上自己的痕迹。 他绝对不会像上次中毒那般鲁莽,也不能让师尊害怕他,他会温柔一点,再温柔一点。 温淮期待着从那张被吻得熟红的嘴唇中听到他喜欢的答案,可令他始终无法忽视的是,林长辞的红眸里没有任何羞恼,也没有欢愉,只是平静安和,宛如一潭池水,无悲无喜。 若师尊当真愿意,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神情? 说不清为什么,温淮心里突然空了一下。 林长辞抬眼,淡淡道:“我病体沉疴,比不得普通修士。” “所以呢?”他愣愣地追问了一句。 怀中人声音很轻,却说着最残忍的话:“未来还会遇到何事,我并不能预料。既然你一心想要,不如先给了你,也免得叫你一直惦记。” 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泼下。 温淮顿住了,从里到外淋了个透心凉。 什么叫免得他惦记? 静了好久,他才嘶哑地问:“师尊,在你心里,我就是这般急色之人?” 林长辞没说话,似乎默认了。 方才的意乱情迷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温淮深吸一口气,觉得刚才还热腾的心冷透了,连手指都开始发凉。 他从床上坐起来,定定看着林长辞。 他的师尊衣衫凌乱,面颊淡红,嘴唇被吻得殷红,是他曾经夜夜梦中的模样。 可这个人却说出了如此摧心的话。 他根本没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只当做一味药,一份贺礼,或者任何一个可以当做生辰礼的东西送了过来,并不在意温淮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贵重至极,也残忍至极。 “我在你心里,竟是这个样子的……” 温淮怔怔摇头,好像心被剜了出来,蓦然苦笑出声,“竟然是这个样子。” 他脸色惨白,笑声越来越大,似乎在说着内心的不敢置信,又像是自嘲,一边凄凉地笑着,一面跌跌撞撞退下了床榻。 “轰隆!” 一道惊雷忽然落下,乍然照亮了烛光昏暗的内室。 “温淮。” 雪亮光华里,林长辞也坐起来,见雷光映出温淮脸上的一道水痕。 他哭了。 林长辞系好内衫,拨开床帏去抓他的手,被他后退躲了过去。衣袖划过指间,冰冰凉凉的。 温淮哑声道:“我对师尊,从始至终都不是如此浅薄之情……如果师尊认为我是这种人,还是趁早将我逐出师门的好。” 二人间静得可怕,他怔怔地看了林长辞一会儿,转身离开了内室。 温淮走入雨中,连伞也没撑,分明应该狼狈的背影,却带了几分孤冷意味,始终没有回头。 第122章 林长辞默不作声,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夜雨里,片刻后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握了握手指,手背上的伤口在香中药性的激发下有些发疼,那是铸剑留下的痕迹。 林长辞原以为自己还能给温淮打一柄剑,以安抚他这些年被冷待的心,可火炉中溅起的火星落在手背,灼烧出一道长长的伤痕。 他这才知道,一切只是他以为罢了,他已连火也控不好,又如何锻造无坚不摧的寒铁,打出一柄适合温淮的剑呢? 伴随着一声声惊雷,寒风把雨吹斜,浸湿了庭下台阶。 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了,唯余空茫细雨。 林长辞拢着袍子,忽然拼命咳嗽起来,跌坐在榻上,清瘦的背脊微微颤抖。 手指间再次沁出暗红色,肺腑翻涌着逆行的气血,他弓着身子伏在床榻,咳得好像要把心呕空一块,几乎起不来身。 呼吸闷闷的,闻不见甜腻的香气,鼻间也是淡淡的血腥味。 林长辞不知咳了多久,胸口闷痛,终于忍不住晕了过去。 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从雨中回来。 …… 第二日,林长辞醒来时,头沉得像是染了风寒。 他被搬到了床上,被褥好好盖着,染血的手巾不知去了哪里,窗户也关好了。 他按着心口又咳了几声,听见动静,鹤推门而入,道:“公子。” 他手里端着一碗药,一看便知是新熬的:“公子睡觉怎么连窗户都忘了关,寒气吹进来可还了得?” “鹤?”林长辞看了他一眼,问:“昨夜你来过?” “我见雨下得越来越大,过来替公子关了窗。”鹤舀了一勺药汁,递到林长辞唇边道:“先喝药罢。” 林长辞闻言,微微敛眸,没再说什么,将药汁一饮而尽。 兴许是鹤的药熬得及时,他没有感染风寒,虽然咳血的时候越来越多,日子倒是如先前一般过着。 与公子不同的是,鹤觉得他与温淮近日不大对劲。 先前公子被无礼唐突,尽管恼怒,还是抛弃芥蒂,去拦急着送死的温淮。 但自从他亲自把人从南越带回来以后,二人之间的距离就变了。 公子默许了温淮一些过界的举动,平日也少有呵斥,不知是终究软化下来,还是仅仅不想看温淮再一次送死罢了。 林长辞要做的事,鹤是从来不会置喙的。只是最近二人反倒像是颠倒了过来,林长辞对弟子们关心得多了,温淮却极少来扫花庭,即便来也很少说话,和他沉默以对。 这般怪象,由不得鹤不注意。 关注到这一点的并不止他一人。 没过几日,鹤正在熬药,抬头见若华溜了进来,悄声问道:“鹤师叔,小师弟对师尊……是不是不对劲?” 第69章 梦魂 鹤不露声色地问:“怎么个不对劲法?” 若华或许察觉到了什么,为了公子清誉,他却不能认下。 若华道:“生辰宴那晚,我从山顶下来,见小师弟衣衫不整地站在扫花庭外,既不撑伞,也不进去,深更半夜爬上屋顶淋雨,实在是奇怪。” “师侄他……或许刚被公子训过,有些接受不了。”鹤试图圆上温淮行为的怪异之处。 若华道:“他还一个人喝闷酒。” 鹤硬着头皮道:“兴许是太冷了,喝酒暖暖身子。” 没办法,公子不愿让其他人知晓此事,不论用多拙劣的借口也要搪塞过去。 若华看向他,直直看了好一会儿,鹤也知自己借口拙劣得可笑,心虚道:“你要相信你师弟。” “不。”若华很冷静道:“我相信他,但对师尊抱有其他心思这点,是他那晚亲口对我说的。” 鹤眼皮一跳,道:“喝了酒的醉话不能当真。” 若华微微一笑:“这个自然。” 但鹤还没有松口气,她继续道:“若他真敢对师尊有如此不伦之心,无需师尊动手,我就先将他腿打折。” 她笑容明媚,不似说笑,鹤只好顺着她的意点了头。 心底暗想,这下好了,除了公子,前头又多了个师姐在等着。 温淮如果要一条路走到黑,还是自求多福罢。 …… 今年的暑热去得分外快,还没落几场秋雨,山风就开始转凉。 那晚之后,林长辞发觉温淮开始有意地躲着他。 纵使不得不见面,温淮也会特意离他远远的,偶尔朝他看来,眸中冰冰沉沉,尽是幽怨。 林长辞知晓他回去后定然气闷许久,又拉不下脸,才一个劲地用这种眼神看他。 即便猜到这人的想法,林长辞也没有如何安抚,他剩下的时日不多了,不能全数花在温淮身上。 在他给剩下的弟子备齐明年的生辰贺礼后,白西棠给他来了信,随信附了几枚金莲子,叮嘱他服下。 金莲子没有千金引那般起死回生的逆天功效,更多用于温养。林长辞服了一颗,金莲子入口便化为暖流,沿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尽管对经脉的裂痕上无济于事,却减轻了疼痛,叫他好受不少。 信中提到李寻仙的情况已有好转,林容澄需要的药也找到几味,但灵草一旦枯萎,药性便会大减,最好将林容澄送去白家。 此言正和林长辞的想法,他之前想过将林容澄托付给白西棠看顾,若有一日他不在了,林容澄也能多个长辈依靠。 第123章 于是林长辞写了回信,托鹤一路护送林容澄。 鹤在此事上难得有些异议,他知晓公子身体不好,又喜静,担心那些随侍弟子不知轻重,照顾不够周全。 眼下天凉得快,公子夜里无人看着,只怕容易染上风寒。 但他拗不过林长辞,只好在走前拉着林长辞千叮万嘱,并表示自己送到后若无其他事,会尽快返回卧云山。 鹤走以后,扫花庭只剩下了林长辞一人。 庭前那株活了三百年的梨树一夜忽然全开了,纷扬如雪,旦夕谢尽,宛如朝生暮死的幻梦。 花谢的时候,林长辞站在窗前遥望。 他曾见过卧云山的满山春色,如今只得一枝梨白相伴。 重生之初,在边陲那座深山里,他常坐在竹楼前读诗品茶,一整日便这样慢慢消磨过去。 林长辞想着,给自己重新沏了一壶茶,茶香袅袅升起,消散在风中,仿佛肩上的重担忽的被吹散,只余松快。 漫天梨花雪中,远山飞鸟归去,他看了一会儿,金莲子的余热让四肢百骸暖洋洋的,不知不觉眼皮沉沉落了下去。 他起先睡得并不沉,怕自己这一觉会长睡不醒,但今日阳光太好,风也温柔,他一睡下去便做起了梦。 梦里黑暗蔓延,他在河中行着夜路。水声欸乃,冰冰凉凉,随着脚步哗啦作响,没到他的小腿,衣摆沉甸甸地浸透了水。 黑沉夜色里,千盏河灯沿途依次亮起,载沉载浮,灯火在风中闪烁,指引他逆流而上。 四周寂静如天地初开,林长辞独自在寂静里跋涉。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沿着这条河走上去,只觉得一定有人在前方等他。 河水尽头,一座有些熟悉的小庭伫立在黑暗中,门前挂了两盏大红灯笼,檐下系着长长的红绸,烛光影影绰绰,一副喜事将至的样子。 林长辞抬头,见庭前门槛外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温淮逆着烛光,轮廓分明,看不清脸色,似乎正在盯着他,暗红色喜服带着长长的拖尾,一直垂到水中。 他气息平缓,即便看见林长辞,眸光也没有丝毫动容,更无喜色,二人隔着远远的一段距离对视。 半晌,温淮朝他迈开步子,一步一步走入了河水中。 眼前人太平静,平静到压抑,仿佛山雨欲来。林长辞下意识后退半步,发现自己身上也穿着暗红色喜服。 喜服全身皆用千金难得的霞光绫织成,袖口描着凤凰,金丝银线捻出的线细如蛛丝,绣出的暗纹又轻又薄,环佩莹润,古玉雕成的双鱼叠在禁步上,比他见过的所有喜服都更华贵庄重。 他没能退后,被温淮猛地压入怀中,那只手重重扶在他的后腰,隔绝了他逃离怀抱的可能。 “师尊。”温淮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鬓角,唇角掀起一抹冷厉的笑:“终于等到你了。” 他脸上含笑,眼底的偏执却叫人毛骨悚然,林长辞心中一跳,背后升起丝丝寒意。 他只在通观秘境的镜前,见过温淮这样的神情。 温淮捏着下颚逼他抬起头来,在他嘴唇轻轻落下一吻。 炙热的气息将林长辞烫得心中一颤,不顾他后退,撬开齿关肆意地掠夺。林长辞简直要被他毫无章法的吻啃得窒息,呼吸沉沉间,温淮的心跳愈发明显,身上热得他几乎承受不住。 但他很快发现,并非是温淮太烫,而是他浑身太冷,冷得像几欲冰封的河水,毫无活气。 发现怀中人若有若无的抗拒,温淮停下亲吻,抵在他鼻尖,好似情人间的喃喃低语:“师尊不喜欢?” 没等他回答,温淮笑意骤然冷了下来,逼视着他的眼睛:“就算不喜欢,师尊也最好学着接受,毕竟还要这般过上很久。” 他将林长辞打横抱起,转身往岸边走去。 “今日是我们的道侣大典。” 兴许是想到什么,温淮笑了笑,语气重新变回温存,手指在他背脊上轻轻摩挲:“师尊,去看看我们的洞府如何?” 林长辞说不出话,只能任他抱着往上走,心里开始困惑,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温淮走了几步,莫名停下脚步,低声问道:“师尊为什么不说话?” 他垂眸看着林长辞,指腹用力摩挲着怀中人的嘴唇,温热的气息接近,似乎又要吻下来。 “不理我,是不高兴么?” 他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冷冷盯着林长辞的眼睛。 温淮不是真的在对他说话,更像是自言自语,言行喜怒无常。 林长辞已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却连点头或摇头的动作也做不出,如同被封在了一个冰冷的壳子里。 “……是我忘了。” 温淮怔怔地摸了摸他的脸,“师尊早就不在了啊。” 指尖触感冰凉,不是活人的温度。 他蓦然低笑起来,胸腔震动着,笑声愈来愈大,直到响彻整个河面。 林长辞心中一惊,见他似是走火入魔,有几分神志不清。 他顿了顿,把脸紧紧贴在林长辞冰冷的颊边,笑声越发凄楚:“为什么……为什么,师尊不疼我了么,为什么连成亲也不愿意看看我?” 那双近在咫尺的眼中全是血丝,带着十足的狰狞。 “弟子花了一百年终于把您找回来了,可师尊为何一句话都不跟我说?你看看我啊,师尊!你看看我!” 第124章 温淮疯了似的将他按倒在水中,凶狠地撕咬上来,眼底有几分歇斯底里。他不顾林长辞的竭力挣扎,手上将过家家似的喜服粗暴扯开,奢华昂贵的配饰与禁步碎了一地,如星辰沉入河水。 这本就是他给林长辞一件件穿上,佩好的行头。但此刻看着一动不动的人,他却不能再骗自己。 ——他的师尊回不来了。 暴怒之下,温淮把喜服撕得七七八八,里面的身躯光洁干净,苍白如纸,宛如一碰就会碎掉的梦。 他忽然怔怔地停下手,喘息了几声,俯身钻进林长辞冰冷的怀抱。 河水漫过二人的胸膛,林长辞拥着怀中的人,感觉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寒风吹过,岸上的红灯笼明灭了几下,明明应当是喜气的场景,却有着说不出的悲哀。 没有什么比孤家寡人更适合形容此刻的温淮。 他仿佛一头离了群的孤狼,伏在林长辞身上想寻求安慰,尽管他清晰地知道唯一能给自己安慰的人已经死了。 看着这样的温淮,林长辞心有不忍,伸手想摸摸他的脑袋,身体冷不防一颤,忽的从冰冷河水里剥离出来。 一切都消失了,他睁开眼,浑身冷汗涔涔,掌心残留着喜服的质感。 日影西斜,风也凉了下来,阳光被面前的人挡住,逆光的脸有几分看不真切。 梦中的人就站在他旁边,腰间佩着长剑,正弯腰摸他的脸。 见他醒来,温淮不自然地收回手,低低唤了一声:“师尊。” 林长辞神思还未从梦里抽离,不免盯着他多看了几眼。 眼前的温淮神情十分正常,语气平淡,身上是常穿的黑袍,眼底还有没散尽的幽怨。 不知为什么,林长辞心头一阵发闷,或许是从没见过温淮像梦中那般疯狂,也不想他变成那样,目光有些复杂。 温淮却错解了他的意思,不大高兴地抿唇道:“惊扰师尊,我这便离开。” 林长辞坐起身子,想喝口热茶缓缓,身子仍未缓过来,手指颤抖着探出去,被温淮握进手中。 温淮终于察觉了他浑身的冷汗,往外走的脚步一顿,灵力不要钱似的顺着手指渡了进来。 “染了风寒?” 林长辞咳嗽了几声,没能回答他的话。 他皱眉,似乎思考了一下,半是别扭,半是不容拒绝道:“鹤师叔一走,随侍师弟也不机灵……暂且由我照顾师尊如何?” 第70章 信约 这些天的退避只是表象,一旦发现还有机会,这个人本能地又开始蠢蠢欲动,即便林长辞不给台阶,他也可以自己给自己递梯子。 林长辞拒绝道:“不必。” 温淮如今根本离不得他,往后怎么了得? 他算是看清楚了,温淮会变成梦里的那个样子,除了性格使然,与他也有极大的关系。与其让本就偏执的人越陷越深,不如趁早帮他斩断情丝。 圈着他的手用了点力,温淮长眉一皱,不死心地问:“师尊方才还咳嗽,脉象浮缓,果真不必?” 林长辞把手轻轻挣脱出来,道:“你鹤师叔还有几日便回来了。” 言下之意,就算操心也轮不到温淮操心。 零星的蠢蠢欲动再一次被按死,温淮被拨开的手顿了一下,似乎又想起那夜的刺心,静了静道:“那便罢了。” 他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 也是,等鹤回来,自有他照顾的地方,自己无端端地凑上来做什么?还嫌不够惹师尊嫌么? 温淮垂了眼,凝视着面前这张镌刻在他每晚梦里的脸。 林长辞生得一副好面容,肤白如玉,眉似墨染,眼尾微微上挑,凤眸被纤长眼睫半遮半掩,看不清里头的神思。 他鼻梁窄而直挺,侧脸既有剑意般的孤绝锋利,又不失温润内敛,很有几分清贵的气质。 也足够清冷薄情。 他眼神不断滑下去,从眉宇到鼻尖,再到嘴唇,仿佛要将这些日子没看见的份儿补足似的,半晌才出声道:“弟子还要修炼,先行告退。” 他提起剑,转身朝往庭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外面来了个小弟子。 小弟子一见面前的人是丹霄君,连忙行了一礼,问道:“见过师兄,请问林长老可在庭中?飞焱宗宗主前来拜会,托我引见。” 温淮停下脚步,道:“名帖何在?” 小弟子从袖中取出,他接过看了一眼,道:“长老正在小憩,不见。” “丹霄君分明才与林长老见过,何故独独拒我?” 殷怀昭的声音比人先至,只见玄红两色锦袍的男人自一丛翠竹后走出来,俊朗的容貌含着笑意,稍微提高了声音,往庭中传音道:“林长老,殷某前来拜会,不知可有空闲?” 没过一会儿,一名随侍弟子出现在庭前,对他作揖道:“殷宗主,我们长老请您进来品茶。” 殷怀昭挑眉看了温淮一眼,跟在随侍弟子身后大步迈进了扫花庭。 假山后立起一面屏风,殷怀昭绕过屏风,就见一身青衣的林长辞坐在池塘边,茶水泛着袅袅热气,闻起来像是新茶。 “林长老。”殷怀昭弯唇道。 林长辞对他颔首示意:“殷宗主,请坐。” 说着,他眸子微微一动,注意到嘴上说着要走的人此刻跟在殷怀昭后面又返回来,道:“方才不是说要去修炼?” 第125章 池塘边只有两张椅子,本是主人与清客对谈所用,殷怀昭一坐下,这里自然没有了温淮的位子。 温淮顺势抱着剑站到他身后,抿唇道:“既是客来访,我身为师尊徒弟,帮忙招待不是理所应当?” 他目光移向殷怀昭,眯了眯眼,意有所指道:“况且,殷宗主算是师尊的熟人,弟子怎敢怠慢。” 殷怀昭不以为意,先品了一口茶,叹道:“果然是好茶。” 他放下茶盏,打量了几眼林长辞的气色,道:“长老形容憔悴,看来南越之行不甚顺遂?早知应当将我宗灵药带些来。” 林长辞微妙道:“殷宗主的消息倒是快捷。” 算算时日,他从南越回来已近一月,多数时候在休养,连宗内许多长老都不见,也不知晓他曾离开过,殷怀昭却能准确知道他去了南越,还受了伤。 “长老勿要多心。”殷怀昭笑笑道:“前些日子收到了西棠的信,方知林长老此行如此凶险,殷某只恨不能早些知晓此事,好去南越接应。” 他取出一沓信纸,似乎一点也没有瞒着林长辞的意思。 林长辞没有查看别人往来书信的习惯,婉拒道:“殷宗主的话我自是信得过的。” “林长老还是看看为好。”殷怀昭道:“这里面亦有西棠专程写给你的话。” 林长辞从他手里接过,展信一看,前面几页简略提及了南越之行,包括宋家的奇怪之处与宋家老爷子的事情。 他没想到白西棠还冒险去过宋家老爷子院里,具体做了什么不得而知,往后再翻,最后一页终于提到了自己。 “七夕将至,君若无事,可代我约师兄下山散心,一为替师兄纾解心绪,淡去南越阴翳,二为不负佳期。师兄若问起,可将此信交予他。” “前日寻仙梦作一剑客,与师兄同游山川,并吟诗曰‘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醒后不明梦中之意,我便卜了一卦,得之复卦,其意为事有转机。” “卦本身虽吉凶不明,但我认为其此时出现也算小吉。不知道卦象应在何事上,师兄久居山中恐凝滞无益,故而托君七夕起行。” “多劳费心,西棠留书。” 看到最后一行字,林长辞怔了怔,道:“西棠为何不单独传信于我?” 殷怀昭道:“约莫也是写了的,只是灵鸽还未送到。不知长老意下如何?” 鹰眸中的目光和熙,紧紧落在林长辞身上,期待着他的回答。 林长辞敛眸避开了他的眼神,答非所问道:“真是劳烦殷宗主专程走一趟。” “这等小事何足挂齿。”殷怀昭放缓了声音:“和林长老有关的事,殷某总是有闲暇的。” 温淮不知这二人在打什么哑谜,又听他们心照不宣地一来一往,难免有些烦躁,松开抱着剑的手,按在林长辞的肩上,不露声色道:“师尊身体不好,殷宗主若是要办什么事,不如交予在下。” 殷怀昭弯唇道:“岂敢劳烦丹霄君?” “师尊的事便是我的事。”温淮斜斜盯了他一眼。 这话让殷怀昭笑意加深几分,笑叹道:“可惜,此事丹霄君怕是替代不得。” 见他皱眉不解其意,殷怀昭低头品了一口茶,慢悠悠道:“殷某欲与林长老相约七夕下山游玩,丹霄君也要来么?” ……七夕? 温淮恍若晴天霹雳,下意识转头看着林长辞,想寻求一个否定的答案。 他心心念的人却没能给出这个答案。 林长辞只是把信叠好,递还给对面的男人,道:“既然殷宗主有此雅意,又是林某师弟所托,自无不可。” 他对信中李寻仙所梦的“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稍微上了点心,此“镜”可是彼“镜”?又是否与玉镜台相关? 修士对气运机缘之事大多有几分信奉,既然白西棠卜出事有转机,不妨出去撞撞运气,若能改变什么,便是最好不过了。 温淮眸中流露出一丝不可置信,手上不觉加了一分力。 得到想要的回答,殷怀昭露出笑意,颔首道:“既然如此,不知林长老喜静还是喜闹?殷某一介粗人,届时若有不足之处,还往长老多多包涵。” 林长辞淡淡道:“我喜静。” “喜静么?”殷怀昭思索道:“我听闻离神机宗百里外有一小湖,其位于悬崖绝壁之上,夏秋之时,常可见月出云海,尤为清丽。不如我遣宗门弟子把守各处要道,设一湖心亭,请乐师弹奏新曲,再添几盘时令瓜果,灵酒清露,共赏七夕月色,如何?” 他这么一说,林长辞倒真的思考起来,道:“不必如此费心,驾一叶扁舟泊于湖上,焚香煮茶,赏月放灯即可。” “林长老果然风雅。”殷怀昭抚掌称好,忽闻“嚓”的一声。 他抬眸一看,立在林长辞身后的温淮脸色冷如冰封,似乎心中正当盛怒,竟生生把椅背的木头掰下一块。 那双眸子里的怒气几乎凝成实质,朝他直直逼视过来。 殷怀昭明知故问地揶揄道:“丹霄君这是怎么了?莫非七夕无人相邀,心下艳羡?” 温淮却不理他,按在青年肩上的手不知何时摸上了那道细白脆弱的脖颈,手指卡住下巴,微微弯腰,在林长辞耳边轻声细语:“师尊好生有闲心,这便当着我的面与殷宗主商议起怎么度过七夕了?” 第126章 他动作亲昵,语气平静,眸底却暗得仿佛风雨欲来,静得骇人。 林长辞心头一跳,怕殷怀昭察觉什么,拉下他的手低喝道:“放肆。” “我放肆?” 温淮面色不变,强硬地反手一抓,把他的手扣进掌心,冷笑道:“师尊可听过一句话?只闻新人笑,不问旧人哭。” “丹霄君这是……?”殷怀昭眯眼道:“怎能对你师尊如此不敬?林长老,弟子还是需要管教的好。” 温淮的手指扣得很紧,铁了心要和他作对。 林长辞一面跟他暗自较劲,一面强作镇定道:“他性子从来如此,是我疏于管教,让殷宗主见笑了。” 他能感觉到身后的人动作愈发恼火,圈得他手腕生疼,偏生二人面上都看不出什么,只是动作稍显暧昧。 殷怀昭伸出手来,替林长辞解了围,道:“丹霄君私下也就罢了,在外切不可对林长老如此不尊重,若是叫人看去,定会说林长老教徒无方,徒叫他背了骂名。” 温淮一甩手:“干你何事?” “温淮!”林长辞语气严厉起来:“怎能对殷宗主如此说话?” 虽被冒犯,殷怀昭仍然不甚在意,摇摇头叹道:“我为丹霄君好,丹霄君不领情也罢,不必因此生气。” 温淮扶着腰间的剑,冷冷凝视林长辞半晌,狠声道:“好,师尊跟他一条心,我走。” 第71章 道侣 摞下话,温淮一提长剑,冷脸大步从假山后离开。 他这样的举动堪称失礼,林长辞没想到他已经肆意妄为到不分场合,顿生恼意,张了张口,眼前一阵阵发晕。 他按住心口深吸了几口气,殷怀昭连忙起身抚了抚他的后背,宽慰道:“林长老莫要动怒,当心气坏了身子。” 他也没想到温淮敢在林长辞面前表露得这般明显,像是一点也不怕被林长辞知晓心意,叫他心中有了些别的计较。 他给林长辞重新斟了一杯茶,递到面前。 林长辞喘匀了气,勉强接过茶喝了一口,茶水温热得十分熨帖,稳了稳心头。 “多谢。”他轻声说:“管教不严,让殷宗主见笑。” 殷怀昭不经意地坐近了些,叹息道:“这并非长老的错,丹霄君许是已习惯了独立处事,性子又桀骜不驯。依我看,林长老也莫要同他置气,不如让他出师,全了他不愿受束缚的心思。” 林长辞闻言摇头,道:“此法并不适用于他,殷宗主的好意我心领了。” 温淮在别的事上或许好说话,在出师这件事上是绝对不肯的。 殷怀昭一笑,缓缓道:“长老既不愿他出师,又力不从心,要不寻个道侣,请其代为管教。”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很轻,眸光定定落在林长辞脸上。 青年方才气得急了,长眉蹙起,目若寒星,颊边染上一抹病态的酡红,淡色的唇沾了些水痕,落在他的眼中,有些难以言喻的艳丽。 他喉头微动,头一回升起了想要将之攀折的冲动。 “林长老觉着如何?” 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林长辞一抬眼,触及对面人直白浓烈的目光,不免怔了怔。 鹰眸中满是兴味,专注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他思绪还未回笼,便下意识避开了对视,含糊道:“他这性子岂是道侣能拗过来的。” 殷怀昭就盯着他笑道:“我说的并非是为丹霄君寻道侣……而是为长老。” “哗啦!” 池中锦鲤忽然惊起,又重重落下,溅起一池的水花。 莫名黏着的氛围被水声打破,二人目光皆落到池塘中。 殷怀昭饶有兴致道:“真是奇了,莫非鱼能听懂人话?还是说早已修出神识,想作林长老的道侣?” 这句打趣无声消弭了方才的凝滞。 兴许是要下雨,夕阳也收敛了光华,远处飘来几片黑云。 殷怀昭抬头看了一眼,道:“今年的夏秋凉得分外快,真是稀奇,几百年不见这样的时候了。” 他主动转移话题,林长辞自然没有重提的理由,品了口茶,便心照不宣地接着新话头聊了下去。 殷怀昭不愧为一宗之主,粗中有细,眼明手快,不熟悉的人总会将飞焱宗的人归于粗枝大叶之流,殊不知这是对飞焱宗最大的低估。 暮色几乎完全消失时,两人才结束了这场对谈,林长辞将他送到扫花庭门口,命随侍弟子陪同下山。 “林长老,七夕之约可莫要忘记。” 临走前,殷怀昭对他挑了挑眉,笑容明朗。 扫花庭四处已点起了灯,夜风低低拂过脸颊,有些微凉的气息。 林长辞迈上台阶,独自回到内室,把两盏落地的灯笼点亮。 他默默看着摇曳的烛光,想起与温淮的那番争执,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他何时也变得这样容易置气了? 温淮再怎么样,到底才度过几十年岁月,不及他的零头,性子不够稳重是常事。 而他修炼了数百年,怎么还会轻易叫心绪起伏,数百年的清心戒躁莫非全然白费?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如是想着,他叹息一声,在榻前坐下,击掌招来了守在廊下的随侍弟子。 小弟子进来时还捧着刚熬好的药,林长辞看了一眼,道:“放在这里罢。” 第127章 他问这名小弟子:“我记得你入门已有半年?” 少有地被长老搭话,小弟子受宠若惊道:“回长老,正是。” “想家么?”林长辞淡淡道。 小弟子以为这是对他的考验,不敢说想,诺诺道:“弟子……弟子已入了仙门,抛却诸身杂事,怎敢……” 林长辞见他说的结巴,好半天没说完,抬了抬手道:“在我面前无需如此拘礼,想就想,不想就不想,直言便是,我不会罚你。” 得他这话,小弟子才鼓起勇气道:“弟子有一点想,只有一点点。” 林长辞颔首道:“既然想念家人,这几日便下回家吧,算是月假。” 小弟子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暗下来,道:“弟子不能走,鹤师叔嘱咐了弟子要照顾好长老。” 林长辞道:“这山是本尊说了作数,还是鹤说了作数?” 他的声音不怒自威起来,小弟子哪里敢反驳,连忙道:“不敢,弟子这便下山。” “去吧。”林长辞说:“鹤那里,我自会与他说。” 小弟子走时,背影带了几分夜色都压不住的欢欣,林长辞看他的身影消失在外面,默默喝完了苦涩的药汁,又服下一枚金莲子。 胸中钝痛减轻,他没有丝毫睡意,在心中盘算起来。 弟子们的生辰礼皆已备好,林容澄也算是托付给了师弟,随侍弟子待鹤回来便全数遣散……他一桩一件地清点着如今还有余力做的事,确定没有错漏后,微微松了心弦。 重活一次,他终于可以为自己安排身后事,弥补前世的遗憾。 若还有其余的,便随它去吧。 夜寒露重,今年的夏秋之交格外清冷凄寒,林长辞从书架上取了一卷诗集,还未看几篇,听见门外响起几声隐约的脚步。 莫非是小弟子去而复返? 他感到奇怪,在肩上披了外袍,举起烛台走到廊下。 细小的花瓣在风里飘飞,花香淡淡,庭院外伫立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林长辞目光落到地面的影子上,淡声问:“何事?” 温淮一言不发,手中搂了个东西,兀自跨过门槛进了庭院,朝他这边走来。 “站住。” 林长辞喊住他,借烛光一看,发觉他手里的竟是玉枕,有几分匪夷所思,道:“你拿自己的枕头过来作甚?”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强势地盯着他,里面写满了执着。 “自是来陪师尊。”温淮冷笑道:“长夜苦寒,师尊若是实在想要道侣,弟子自荐枕席,切莫因他人几句甜言蜜语扰乱心神。” 林长辞微愣,旋即道:“你听见了?” 温淮绕过他走进内室,冷道:“我倒希望自己没有听见,殷怀昭此人面上朗朗君子,内里竟如此道貌岸然。” 林长辞不免纠正了一句:“莫要在后面编排人家。” “我说他,师尊不高兴了?” 温淮绷着脸,比他更不高兴,恨声道:“是了,师尊对他和颜悦色,还应了七夕之约,我又算什么?也敢置喙师尊的决定?” 他显然气得不轻,说话也是阴阳怪气的,恨不能回身抓住林长辞的领口,问他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看得见自己。 小师叔、鹤、殷怀昭……甚至连先前离开的那名小弟子也是,师尊可以对任何一个人轻言细语,甚至应允七夕这样的日子。 为何一面对他,总是有意冷落,装作视而不见? 温淮回头看了一眼仍立在廊下的人。 林长辞整个人都被笼罩在柔和昏黄的烛光里,清瘦肩头披着宽大的外袍,发钗已取了,长长的乌发散在肩上,分外温和,仿佛一碰就会碎掉的梦。 却不是独属于他的梦。 林长辞看他当真拿着玉枕进了内室,迈步也跟了进去,皱眉道:“温淮,为师没让你妄自菲薄,但也莫要太不知分寸。” 温淮把玉枕往床上一扔,厉声道:“我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清楚。” 他转身将林长辞手中烛台夺走,撑在他的身侧,眸中神色愈发幽深汹涌,不由分说地低头吻了下来。 林长辞被他搂紧了腰,往怀里一带,箍得死死的,外袍从肩头滑落下去,挣扎间被抵到了床柱上。 温淮的吻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手指卡住下颚,强硬地撬开了林长辞咬紧的牙关,吮得他的舌头又麻又疼,几乎喘不过气,喉间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哼。 暴君般的人予取予夺半晌,终于松开了手,离开林长辞的嘴唇。 林长辞的嘴唇木得不像自己的,还未呵斥,忽觉一只手探入了衣襟,往不可言说的地方滑去,气急道:“逆徒,当真想欺师犯上不成?” 他捉住那只作乱的手,却被温淮一把推到了床榻上。 两个方枕挨在一起,并排摆在床头。 温淮喉结滚了滚,抵着鼻尖,冷凝地盯着他道:“师尊,我想通了,不论我在你心里是个什么样子,再怎么努力去改,只怕也为时已晚。倒不如及时行乐,做前些日子没做完的事,你觉得呢?” 他扯了扯唇角,并不想笑,脸上出现一丝冷嘲般的神色:“如此,免得叫其他居心叵测之人钻了空子。” 温淮自暴自弃地想,师门之耻又如何? 骂名不过过耳烟云,总归早被林长辞骂了个淋漓,他不在乎。 第128章 林长辞可以选择道侣,但道侣的人选,只能是他。 除此之外,别无它选。 第72章 贪欢 灯笼颜色昏昏,夜风穿堂而过,烛光摇摇晃晃,飘忽得厉害。 床帏透出的影子也摇晃。 呼吸一寸一寸收紧狭窄的空间,带着薄茧的手指一勾,挑开衣衫,半敞着素白清瘦的景色。 不需更多动作,余下的衣衫也随动静滑落了臂弯,皮肤露在微冷的秋意里。 “孽障。”林长辞一把扯过衣襟,怒声呵斥:“你在逼我动手么?” 身上的人抬眸看他,眸底晦暗不明,面对呵斥,也只是死不悔改地弯了弯唇,缓声道:“师尊早就该动手了。” 他叼着衣带,腾出一只手按在林长辞背后,把肖想多年的人紧紧扣入怀中。那只手沿着脊骨一路往下,按在柔软的腰窝凹陷处,指腹轻轻抚弄,痒痒的,毛毛的,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酥麻。 如同有细小的电从背后窜起,林长辞浑身一个激灵,红眸圆睁,压着怒气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混账!” 他从来不是任人宰割的人,剑指携灵气立刻抵上温淮的后颈,妄图给他警告,然而某些地方依旧不太安分。 火焰一簇簇点燃,在温暖干燥的掌心里或轻或重地滚烫灼烧。温淮不容拒绝地逼近,温热吐息喷洒在鼻尖,咫尺相接。 眉山映香雪,素指采茱萸。 林长辞肩头颤抖了几下,脑中空白须臾,连怒气也停滞了半晌。 他只觉一阵发黑,气得头晕目眩,几乎忘了使用灵力,喝骂着“逆徒”二字,伸手就要把人掀下去。 手腕被温淮半空截住,身上的人微微一哂,反而索要更多。 他将林长辞的双手反剪在身后,随后捏住下巴,吻得又细又密,舌尖探入,不放过分毫城池,仿佛某种隐秘不宣的惩罚。 这一系列举动像一道又一道的惊雷,劈得林长辞有些头晕目眩,喘息声愈发急促。 “狼心狗肺的东西……当真……白养……” 含糊骂声被舌尖搅弄得不成音节,林长辞只能发出一些无意义的语气词,若有其他人听见,只会觉得不像斥责,更像嗔语。 即便如此,他也顾不了那么多,被逼得一退再退,直退到床柱边也不被放过,头回体会到抵死缠绵的滋味。 安神香燃了过半,白衣终是尽数松散开来。 温淮的背脊也出现了道道红痕,他毫不在意,借着烛光作画,反咬回去,留下更多属于自己的痕迹。画至末尾,他俯首贴在怀中人不住喘气的胸膛前,听见其中砰砰作响。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总是从失去这个人的噩梦里醒来。 二人的发丝交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温淮支起上身,认认真真用目光描摹着林长辞的模样。 林长辞从未在床笫之间被人如此仔细地打量,凤眸似是含威,又像嗔怒,一口气堵在胸中不上不下,嗓子哑得不成样:“滚下去。” “喊我的名字。” 温淮爱看他这幅动情的样子,鼻尖蹭了蹭他发红的眼尾,嗓音同样沙哑:“师尊,我喜欢听你喊我的名字。” 好个不要脸的东西。 林长辞见他不仅不觉羞耻,反而得寸进尺,正待再骂,忽然僵住了。 他濡湿的红眸不可置信地盯着身上人。 春色争忍方寸乱,玉山倾颓琼露凝。 温淮却不急不忙,甚至有些慢条斯理地放开手,用手巾擦去掌心的东西。 “啪!” 这是林长辞第二次打他。 温淮脸上赫然一道红色的掌印,被打得偏过头去,竟还能笑出声。 他俯下身,布满红痕的脊背危险地耸动,死死禁锢着林长辞的腰,低声说:“师尊若是生气,便多骂几声,多打几下,莫气坏了身子。毕竟,这只是个开始。” 林长辞气得脸颊通红,眸光凌厉似剑意。 “没脸没皮的畜生!” 他含着无匹的怒气,嗓音却带了几分不由自主的哽咽:“谁教你这般欺辱尊师的?非要我昭告天下,把你赶出师门才甘心?” “不甘心。”温淮定定地看着他的眸子,寸步不让道:“但,就算弟子是个畜生,师尊也别想有其他人。” “滚!” 林长辞已然怒极,根本不想听他说话,屈起腿想把他踢下去。 温淮握住脚踝,把人拖回自己身前,低头吻去凤眸眼尾被逼出来的水痕。 知晓接下来会做什么,林长辞气极作色,红眸里大有继续下去就一剑结果彼此的狠意:“尔敢!” 他提高声音,灵力化为数道剑气,直指床帏之间。 剑气带着凛凛寒意,把旖旎驱散,氛围登时变得剑拔弩张。 温淮闭了闭眼。 “师尊,你的剑锋,从来是向着敌人的。” 说罢,他睁开眼,竟平静地抬起手,握住了其中一道。任凭手指割破,鲜血顺着手臂流淌,也一声不吭。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血珠滴落的声音分外清楚。一滴一滴落在床褥,洇开的殷红惊心动魄。 温淮松手,没有看自己的手心,转而将血抹在林长辞的脸颊边。 他再度勾唇,慢慢俯下身,要叫林长辞看清他的每个表情:“今日,我愿领教师尊的剑锋。” 第129章 林长辞定定地看着他。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没有人开口打破这份安静,如同正在角力。 血腥味压过了安神香的气味,在飘摇的床帏间格格不入。 最终,剑气没有落下,温淮也仅是紧紧抱住林长辞。 林长辞转头,见这人贴着他的肩膀不动,面色有几分沉郁。 “不是狂悖得很?”林长辞冷道。 温淮闻言抬眸,思考了什么,替他一点点擦去颊边的血。 “弟子是不太听话。” 说完这句话,他顿了顿,半晌才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但是,我亦不愿与师尊成为怨偶。” 温淮语气淡淡,把自己手上的血也擦干净,为林长辞穿好衣裳,随后并指作剑熄灭了烛光。 “所以,就这样吧。” 这句话过后,床帏间安静了半晌,黑暗里交织着呼吸声,谁都没有再动,也没有再说话。 林长辞尽管被折腾一通,怒气蓬勃,却抵不住困倦,疲乏很快如如海潮般涌上来。 他睁着红眸,听着温淮均匀的呼吸,极其想抛下修养,一脚把人踢下去。但他每次一转头,温淮便也转过来盯着他,反复几次,他心中恼怒,不知不觉阖上了眼。 这一觉睡得莫名的沉,直到天亮许久才醒过来。 身侧的位置已空了,锦被好好地盖在他身上,被角悉心掖过,屋内充斥着安神香燃尽后的淡淡香味。 昨晚的事实在太过荒唐,林长辞黑着脸不去回想,思考着收回不将温淮逐出师门的前言。 身上的亵衣比往日的大了些,他皱眉系着衣带,听到脚步声从珠帘外传来。 温淮外袍松松披着,神情有几分食髓知味的慵懒,撩起珠帘走到他面前,低声道:“师尊醒了?” 他熟稔地拿起衣带帮林长辞系起来,俨然一副缠绵后的亲昵模样。 林长辞把衣摆从他手中扯出,冷厉道:“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温淮嗤笑一声,挑眉道:“虽然知道师尊此刻不愿再见我,可师尊最好还是学会适应。成了道侣以后,总归是要睡一张床的。” 系好衣带,他又替林长辞穿上外袍,整理好领口与衣袖,轻笑道:“师尊穿我的衣裳倒是合适。” 林长辞刚被那句“道侣”砸晕了一下,又听到“我的衣裳”的字眼,愕然道:“这件亵衣是你的?” 难怪,他总觉得比往日的亵衣更宽大些,却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温淮勾唇凑过来,轻声道:“自然,师尊的亵衣也在我这里。” 林长辞怔怔看着他,背脊发凉,从未觉得这个弟子有现在这样陌生过。 先前只觉得温淮叛逆逾矩,悖逆人常,足够叫人头疼,却从未想过那已是他收敛过的结果。 温淮肆意妄为起来,一概规矩束缚全都抛却脑后,随心所欲,连廉耻人伦也退居于心情之后,对管教更是充耳不闻。 他想,温淮的性子根本无谓于梦境或是现实。 乖巧听话的是他,沉默寡言的是他,发疯偏执的也是他……温淮早就变成梦里的那样了。 十年岁月足以改变太多,他早已错过了恰当的时机,只是到底不愿承认,心存幻想,以为或许存在一点小小的可能,能把温淮纠正回来。 林长辞突然有些无力,从开始,这段关系就是一个错误,他不该盲目纵容,更不该向温淮允诺那点甜头,到如今,他纵的这把火究竟是烧到了他自己。 事已至此,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他并非神仙,难以做到将这样的温淮引回正轨。 好一会儿没听见林长辞说话,温淮以为他还在生气,放缓了声音,怀柔道:“师尊,昨日你把我气得那般狠,怎么叫我控制得住?” 林长辞倏忽抬眸,道:“你也知道错了?” “知道。” 但不改,温淮在内心想。 “一想到师尊七夕要与他人度过,我难受得厉害。”他垂眸,似乎昨夜那个狠厉又咬牙切齿要自荐枕席的人不是自己似的:“师尊知晓我的心意,为何要如此伤我?” 他微微低头,浓密的眼睫挡住眸子,两边的鬓发垂在脸侧,有几分乖顺。 林长辞见他变脸这般快,不免冷笑:“你自找的。” “对,我自找的。” 温淮笑意淡了淡,旋即道:“七夕那日,我要陪师尊一起去见殷宗主。” 第73章 道心 他当真去了,那还了得? 林长辞果断拒绝道:“不准。” 殷怀昭这样细心的人,一点点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只怕二人昨日的异常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只是未曾宣之于口。 这段关系从始至终便是一段不伦之情,怎能暴露在他人面前? “真的不行?”温淮眯眼问。 他神色叵测,像是在思考什么。 林长辞何其了解他这幅神色,知道他心里定然在打别的主意,道:“说了不准就是不准,你若敢偷偷跟来,休怪我无情。” 依他的秉性,极有可能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实际缀在后面当小尾巴,伺机做一些出格的事,到那时任是林长辞再想替他圆上,也百口莫辩了。 孰料,温淮仅是点了点头,很轻易地答应下来:“好。” 他摩挲着林长辞的唇角,眸光幽深:“既是师尊要求,弟子自当遵从。” 第130章 林长辞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摆明了不信,转身往屋外走去。 今晨果然下过雨,地上湿漉漉的,落红层叠铺满了小径,连风也带着湿润的气息。 风里还有淡淡的药香,随侍弟子早早熬好了药,也许是听从温淮的命令,直到林长辞出门时,依然没人敢送上门来,见了他才问:“长老可要现在用药?” 林长辞道:“端来罢。” 随侍弟子先用手巾把庭中湿漉的石凳与石桌擦拭干净,在上面垫了一层褥子,恭敬请林长辞坐下,才去端出了药碗。 今日的药汁不如往常的苦,林长辞喝了两口,问:“今日药性没有尽数熬出来?” 随侍弟子连忙解释道:“回长老,不是的,是温师兄吩咐弟子加了几枚祛苦味的丹药,此丹药于药性无碍,长老可放心服用。” 温淮说的并非空话,他是个习惯少说多做的人,说了要让林长辞适应,从前便已替代鹤插手他日常生活里的琐事,今日更是连喝药这样的小事都要干预。 无论林长辞去往哪个方向,总会有他的气息存在。 没得到回答,随侍弟子有些忐忑地抬眼看着林长辞。 “下次不必听。”林长辞道。 他心情不太明朗,正想着如何将人逐出扫花庭时,温淮从身后走过来。 随侍弟子十分懂得看颜色,立刻把空碗撤了下去,一步也没多留。 “你……” 林长辞还没说完,温淮已迅速接近了一瞬。 “不错,味道果然没有以往苦涩。” 他舌尖抵了抵上颚,显然对尝到的味道很满意。 林长辞怒瞪了他一眼,低喝道:“再敢这般,莫怪我撵你出去。” 随侍弟子的脚步还没走远,温淮听到了的,但并不在乎。 绷着这根弦的似乎自始至终只有林长辞,他按了按额角,心想,自己莫非即将飞升,这才被天道遣了一宗情债来渡劫。 数百年前,他还只是个弟子的时候,从师父和某些前辈大能口中听过情劫一词。多是苦修成百上千年的修士遇到命定的某个人,或是妖物修成的模样,就此动了情念,堕入相思苦海。 道心坚定些的,尝尽情念苦痛后拔剑斩掉意中人,修成无心无情的大道,飞升上界。 道心不够坚定,性子又优柔的修士,迟迟不得解脱,最后作茧自缚,困在情海之中就此陨落。 林长辞昔年只觉得后者过于心慈手软,不过一场相思,如何解脱不得?修士迈入修炼一途本就是为长生证道,怎可耽于情爱之事。 可故事里那点欲说还休的滋味,他到如今才彻底明白过来。 温淮是他的弟子,他不可能动手将他当做情劫斩去,亦难以放纵自己溺入其中,两下徘徊,忧思百转。 温淮俯身,气定神闲道:“师尊若要撵,昨日便撵了。” 他如今已不会再因林长辞几句恶声恶气的话而乱了方寸,往日那个乖顺体贴的弟子恍若他人。 林长辞拧眉,不愿多给他一分眼神。 雨后的风带了凉意,远山辛夷花开遍满山遍野,他瞧了几眼,颜色还算喜欢,打算前去散散心。 温淮跟在他后面,二人不约而同地没有御剑,一前一后下了扫花庭,放慢步子往山麓而去。 走到灵瀑边的连廊时,林长辞忽然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魔气。 他警觉地抬头,卧云山上哪里来的魔气? 他和温淮对视一眼,温淮立刻调转了步子挡在他前面,循着魔气的源头而去。 魔气隔得不远,此处是后山,灵瀑流经,少有人行,再往下便到了兰池。 这是何等深重的魔气,连灵瀑里的灵气也压不住,林长辞心底暗惊,对魔气的主人有了个猜想。 连廊外树影深深,挡住了伫立在灵瀑边的灵壁,二人绕过灵壁,见后面藏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果然是她。 林长辞绕过温淮走上前,轻声道:“婉菁。” 婉菁转过头,脸上有未干的泪痕,见到林长辞,激灵了一下,连忙擦了擦眼睛,行礼道:“师祖。” “你在这里做什么?” 林长辞不露声色地问。 婉菁道心还在,却无法控制自身魔气,这是为何? 婉菁抽了抽鼻子,低声道:“我来接些灵泉。” 她面色有些红,气息滞涩,真气紊乱,林长辞收回搭脉的手,问:“你师父呢?” 婉菁小声道:“师父去访友了。” 南越一行,终是给小姑娘留下了伤痕,她根基本就浅薄,若是动摇道心得不偿失,林长辞道:“你且坐下,让你师叔为你运功。” 婉菁依言盘坐,无需林长辞示意,温淮已自觉走到她身后坐下,伸手开始梳理灵气。 半晌,她脸色好了许多,已可以自如使用灵力,本该向林长辞告退,却有些犹豫。 她看了一眼温淮,小声对林长辞道:“我有话想单独和师祖说,可以么?” 温淮微微挑眉,和林长辞对视后,很自觉地绕到灵壁另一侧。 听他脚步声渐远,婉菁松了口气,她沉默一会儿,先问了林长辞一个问题:“师祖,娘亲曾说,魔修血脉并不一定都是坏的,可是……那些在魔修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的子女也是如此么?” 第131章 “我还是凡人的时候,曾听说有些大官犯了事,被株连九族,流放千里。凡人寿命短暂,所苦者不过生老病死,所求者更莫过于荣华富贵,那么……修士呢?” 她面色有些惶惶,紧紧盯着林长辞,想从信任的长辈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她问的问题不算太出乎意料,凡人出身的弟子多有类似的困惑,他们还未获得长生,便已经隐隐预感到了修士与凡人间的那道天堑。 林长辞摸了摸她的头,道:“在修真界,修士亦是寻常之人罢了。” 有人隐居山林,将皮囊视为外物,从不关心他人;有人热衷争斗,以杀人夺宝为目的,使不少无辜修士遭殃;还有人虽有天赋,却只爱游历四海,广交志士。 他轻声说:“有些修士手上沾过的鲜血不比魔修更少,可仅仅因为未承载魔修的血脉,他们便得到了一块免死金牌。” 婉菁似乎听懂了他想说的意思,怔怔看着自己的手,道:“我没杀过人,也会承载父辈的罪孽么?” “往昔不可追,也不必追。”林长辞道:“你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了,是不是?” 婉菁咬着嘴唇不说话。 见状,林长辞心底已有了答案,没有追问下去。 婉菁眼底逐渐再次漫起水汽,细声道:“师祖,我不想要这样的身世。” 她抬头抓紧林长辞的衣袖,恳求似的道:“前尘如何才能斩断,请师祖教我。” 她还太小,林长辞叹了口气,道:“前尘是劫亦是缘,只要坚持本心,切莫动摇,总有一日飞升上界,便能彻底割舍了。” “本心……”婉菁怔怔复述了一遍,低头道:“可我……弟子没什么崇大的志向,只想好好活着。” “这如何不算本心?”林长辞放缓了声音,道:“在修真界,活着也并不算一件很容易的事。” 得到他的肯定,婉菁心中安定不少,擦干眼泪道:“那弟子的本心,便是希望大家一起长生,师祖、娘亲、师父、师叔……还有寻仙师兄,千岁万年地活下去。” 她脱身于凡尘,飞升或修成大道的目标对她来说还太过遥远,长生不老便是最大的希冀了。 这样鲜活憧憬的神情已有很久不曾见到了,林长辞目光温和,道:“既然如此,便要更加努力练功才是。” “是!”婉菁终于纾解了心事,脸上渐渐有了笑意。 她容貌中的娇艳初露端倪,比起从前镇上那名清秀的小姑娘,仿佛脱胎换骨:“师祖,我这便回去练功。” 林长辞颔首,看小姑娘带着些许蹦跳离开了灵壁,等到人不见了,眉头才再次皱了起来。 他先前与若华叮嘱过,宋临风不可能轻易放过魔尊之女,要提防她动手脚,如今果然如此,一段身世险些动摇婉菁的道心。 如果今日他没有察觉此处有异,婉菁道心逐渐被腐蚀,往后卧云山不免多了个破绽。 第74章 赴约 西南,群山之中。 白家依山而建,背倚青山俯临溪涧,层层叠叠的吊楼与飞檐错落有致,绵延于相邻的几座山里。相较于中原宗门世家的绣楼朱甍,白家显得更为清丽雅致。 若是有幸得到白家邀约,穿过曲折的吊楼,便能见到藏在群山之间的玉湖。 莲池秘境就落在湖中心之上,开启的时候,整面碧玉的湖泊都开满了大小不一的金色莲花,淡淡金光飘洒在湖面上,夕光映照,如陈旧古画,分外古雅。 东面最为高大的一座吊楼上,风吹动檐角一行纯银铸就的风铃,泠泠响声散开,廊下立着一名清隽的白衣公子。 他容色淡淡,仰头望着摇晃的风铃,不知在想什么。 有人从他身后走来,道:“西棠,你此番难得在族中停留这么久,为何不去后山看望你的弟弟妹妹?” 白西棠没有回头,淡淡道:“我去不去有何区别?” 他身后的人走上前与他并肩,是个中年男子,容貌与白西棠有六分相似,神情温和。 中年男子劝道:“你既是下一任家主,多多亲近,让他们熟悉你的气息,说不定就能从中悟出什么,早日点化。” “若是连这等小事也需要我,族中怕是无人了。” 白西棠微微一哂,往下走去。 中年男子跟在他身后,继续劝道:“你觉得这是小事,那什么才是大事?飞升还是结契?若论飞升,你暂且未到那等境界;再谈结契,倾慕你的修士何其多,你却至今未择定哪位,这叫二叔与你还有何可谈?” 白西棠道:“我心中已有心仪之人。” “你那师兄?”中年男子闻言一愣,道:“回族中这些时日甚少听你提起,还以为已经淡了。既然心悦,为何还未同他说明?” 他的话不知触动了什么,白西棠沉了眉目,道:“我的事我自有筹谋,二叔不必多管。” 中年男子却偏要继续说下去:“依我看,七夕是个好日子,你还来得及赶回去。早些将人带回来见见族中长辈,也好趁老祖还在的时候替你们主事。我白家风景秀丽,灵气充裕,结契后便叫他在此住下,调养好身子,多多双修替你提升境界……” 白西棠拂袖,斜睨他一眼:“二叔,慎言。” 说着,他下了吊楼,背影冷淡:“我回来仅是为了对付宋临风,旁的勿要再提。” 第132章 没有人可以在他手上这样伤害林长辞。 中年男子噤声片刻,目送他远去,忽然道:“我方才的话是也为他好,你知道,他的命并不属于他自己。” 名动天下的碧虚长老死而复生,不知道有多少蠹虫正暗地里觊觎,就算起初再叫人震惊,大半年过去,这些人也该缓过神来了。 白家在这种时候蹚浑水并不理智。 风里远远留下一句话。 “无论如何,我只要他。” 身为白家下一任家主,白西棠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 中年男子不再反驳,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淡淡叹了口气。 …… 离七夕愈来愈近,温淮白日待在扫花庭的时间也愈发长了。 那晚之后,他就一直与林长辞同床共枕,毫不避嫌,纵有若华等人前来探望也明目张胆,如果不是林长辞谨慎,几次险险将此事抖落在众人面前。 林长辞正觉烦心,中途收到了白西棠的来信。 信中提及林容澄已到白家,送入了莲池秘境调养,鹤本想早些返回卧云山,被他留下暂且看护几日。族中有事绊着,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托了殷怀昭约林长辞出去散心,希望林长辞勿要介怀。 七夕当日,殷怀昭如约而至。 几座车舆停在神机宗宗门外,玄红二色的车架饰以鎏金装饰,每座车舆皆套着雪白灵马,高调豪奢,颇有气势,引得神机宗弟子们纷纷侧目。 殷怀昭今日衣袍难得换个颜色,金蚕丝织就的天青色外衫,银线在霜色袍子上绣着火形暗纹。 素雅的颜色减淡了英煞之气,衬出几分温文尔雅的意味来。 “林长老。” 他下了马车,笑着对林长辞致意。 林长辞也对他微微颔首:“殷宗主。” 殷怀昭上下打量他几眼,感叹道:“长老今日风姿当真是仙姿玉容,举世无双。” 林长辞闻言稍稍一顿,道:“谬赞了。” 他只穿着平日里常穿的一件白衣,并未特地打扮,连发钗也没换过,难为殷怀昭能不眨眼地夸出口。 殷怀昭笑意不减,不着痕迹地看向林长辞身后,试探道:“林长老今日一人出游,不带随侍弟子么?” 林长辞看了他一眼,道:“不带。” 他知道殷怀昭在暗示谁。 莫说殷怀昭,他自己也颇意外,温淮竟没有出尔反尔,答应了他,今日果真没有偷偷跟上来。 只是到底心里不高兴,昨夜又狠狠折腾了他一番。 他出门赴约时,温淮正抱着他盖过的被子补觉,没有丝毫反应,不知有无听到动静。 殷怀昭亲自替他撩起车帘,随后上来,道:“出发罢。” 按理说,一宗之主到另一个宗门拜会,无论如何都该和对方宗主见上一面,以示礼节,也表露对对方的尊重。但殷怀昭从头到尾都没有表露出这个意思。 赶马的弟子心领神会,待二人坐稳便驱马扬长而去。 马蹄带起的尘土扬了匆匆赶来的外门长老一脸,他绿着脸擦了一把,心道自己就不该赶这宗巧。 马车在林间飞驰,帘外景色时隐时现。 殷怀昭凝视着对面的林长辞,声音和缓:“林长老那日所说之景,我特地命人布置好了,然山间终究冷寂清幽,不似七夕盛景。我看……不如先去山脚庙会逛逛,待月色升起,我再与你登船赏月,焚香对弈,可否?” 林长辞可有可无地点头,道:“有劳宗主费心。” 人间的七夕正是热闹时节,可于他而言,并无过多期待,或许是数百年的寿命里见过太多次红鸾烟火,冷透之后,余下的不过是零星的灰烬。 他忽然想起端午放灯那夜,他将温淮托付给那名清丽的女修,独自一人走上出城的路,心底也是这般平静。 或许还有少许寂寥。 这些寂寥里,有多少无关扫花庭里的那个人呢? 他不知道,也不愿去想。 行至少有人烟处,灵马蹬地而起,带着马车飞上了半空,远远朝东而去。 …… 至山脚庙会,方到午时。 殷怀昭一路上体贴极了,马车上准备了许多糕点瓜果,连灵茶也配了好几种,不时说些笑话解闷。 他如此多劳,林长辞自然也不好太过淡漠,便同他聊了一会儿。殷怀昭委实健谈,又风趣细心,待马车落地,他才发现已过了近两个时辰。 城中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卖同心结的铺子叫卖尤其婉转。 殷怀昭与林长辞一人高大俊朗,一人清冷如月,揽客的姑娘一见便笑着将他二人拦下,道:“二位公子,买个同心结么?俗话说风前带是同心结,杯底人如解语花。我见两位生得标志,又十分相配,不如买一个挂在城北庙里,岁岁今朝常相伴。” 殷怀昭听得一脸兴味,拿起一个似乎想问问价钱,林长辞轻咳一声道:“姑娘误会了,在下与这位公子只是友人。” 他将姑娘递过来的同心结挂回架子上,殷怀昭眼底隐隐有些遗憾,目光一转,忽然落在他手腕上,道:“林长老手上有伤?” 露出的一截素白手腕上,红痕尤其醒目,不像伤痕,隐隐有些齿痕,缱绻极了。 姑娘看一眼便明白过来,半是害羞半是促狭地笑了一声,心道这公子看着人高马大,原来还没开窍,不知道这“伤”是谁吮出来的呢。 第133章 林长辞立刻放下了袖子,心中微沉,道:“多半是小虫咬的。” 殷怀昭定定地看着他,挑眉道:“哦?原来卧云山上竟有如此胆大的虫子,敢咬林长老?” 他似笑非笑,像是已察觉了什么,林长辞不愿暴露,敛眸道:“即将入秋,此等虫子胆大些也是有的。” “怕只怕这虫子连天生剑心的剑罡都不惧,秋后照样活得好好的。”殷怀昭叹气道:“长老若不早早除掉,只怕后面要吃苦头啊。” 卖同心结的姑娘听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正好旁边又走过一名路人,连忙将其拦下,再度卖力介绍道:“这位公子,要买同心结么?古人云,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今日七夕可是赠定情信物的好时机,我们这里还有香包……” 那人声音低沉,语气淡淡:“是么?我全要了。” 熟悉的声音让林长辞下意识抬眼。 温淮换了锻着流云的新发冠,高马尾垂在身后,绛红色圆领袍华贵明艳,高大俊美,眉飞入鬓,腰间照例佩了长剑,这样讨喜的颜色被他硬生生穿出几分凌厉。 他气定神闲地接过同心结,适时向林长辞这边看过来。 温淮对二人微微勾唇,低声道:“真巧,师尊,殷宗主。” ——意料之中。 林长辞心底涌起这个词,暗叹一声。 他就知道,温淮的保证向来是不作数的。 第75章 糖画 温淮笑得出来,殷怀昭却有些笑不出来。 他对温淮可能当小尾巴的情况早有防备,特地先领着林长辞来庙会逛上一遭。 庙会上人山人海,热闹非凡,温淮总不可能在摩肩擦踵里大海捞针。 没想到他当真跟装了狗鼻子一样灵。 “是很巧。”殷怀昭不着痕迹地上前半步,和林长辞并肩以示亲昵:“丹霄君一人逛庙会么?” 温淮瞥了林长辞一眼,唇角扬起,抚了抚同心结,道:“自是与心上人一起。” 殷怀昭明知故问:“哦?就是不知哪家姑娘这般有幸了?” 眼看温淮要回答,林长辞怕他乱说话,打断道:“殷宗主,这位姑娘还要做生意,我们还是莫站在此处说话了,四处走走罢。” 他这般说,殷怀昭自无不应,笑意加深:“都听你的。” 旁边正好有一座茶楼,见几人进来,气度不凡,小二连忙迎上来道:“三位贵客,大堂已没座了,请问要上楼么?” 殷怀昭步子一顿,纠正道:“是两位。” 他示意了一下身边的林长辞,小二十分懂得看眼色,立刻变通道:“二位贵客请,这位公子也请。” 虽然不明白三人分明一起进门,互相还有眼神交流,为何要分为两拨,但小二还是热情地把他们都领到了楼上雅座。 雅座临窗,下方行人如织,晴光映照在女子们的纸伞上,传上来笑语连连。 林长辞在马车上尝过几种灵茶,相比之下,这座茶楼的茶水味道并不出众,他浅浅品了一口,垂眸往窗外看去。 青年侧颜淡漠温润,凤眸漫不经心地半垂,每一处线条都恰到好处,肌肤白到近乎透明,宛如一幅随性挥洒的水墨画。 殷怀昭兀自欣赏了几息,注意到温淮选择了旁边的一张桌子,坐下来点了壶一模一样的茶。 二人目光在空中交汇,红衣高马尾的人故意端起茶盏,挑眉道:“殷宗主该不会介意我和师尊喝一样的茶吧?” 殷怀昭嘴角扯了一下,道:“怎会,丹霄君大可放心饮用。” 温淮低头品茶间,似乎突然想起街边买下的那些同心结,道:“这么多同心结,我一人也用不了,方才见殷宗主像是很喜欢,不如拿一个,送给小师叔?” 他当真递了一枚过来,殷怀昭推拒道:“我与你师叔只是关系,莫要误会。” “是么?真是太巧了。”温淮微笑道:“我正好听见师尊说与殷宗主亦是友人关系,殷宗主真是好友遍天下,叫在下钦佩。” “过奖。”殷怀昭勉强笑了笑。 他发现他和温淮打过的交道还是太少了,原先以为丹霄君是个嘴上沉默少言,行动雷厉风行的人。 现在看来,仅是此人惯于动手不动口罢了,若真正耍起嘴皮子,并不逊色于他。 林长辞听见二人斗嘴,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见温淮拨弄着手中的同心结,赤红色醒目得很。 温淮正好朝他看来,笑容温和了些,道:“师尊喜欢么?” 林长辞怎么好回答这话,道:“太过铺张。” 殷怀昭又笑起来:“喜欢丹霄君的修士何其多,纵使一人一个,也是不够分的。对了,丹霄君的心上人何在?正巧你师尊与殷某都在,不如这会儿便带来,见过了长辈,殷某再为你保媒说亲,也好成就一段佳缘。” 他故意以“长辈”二字刺温淮,温淮眯了眯眼,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丹霄君的心上人竟就在此处?”殷怀昭装作不知,惊讶道:“这可得叫殷某好好猜猜了。” 他左右打量,声音戏谑:“是那边的蓝衣姑娘?还是刚上楼的这位黄衣公子?啊呀,一时抉择不出,看模样都与丹霄君相配极了……” 他笃定温淮不敢在这样的地方大胆暴露心上人的身份,正要相激,对面的林长辞忽然放下了茶盏。 第134章 他淡淡道:“既然殷宗主与我这劣徒相谈甚欢,便请温淮继续陪宗主说话,林某去见位故人,暂且离席片刻。” 殷怀昭心中有些惊讶。 没想到温淮还没被他逼入下风,林长辞就先开了口。 林长辞起身往楼下而去,温淮本想追上去,被他盯了一眼,道:“莫要乱走,好好陪着殷宗主,我稍后便回。” 听这口气,倒不像是心虚,约莫当真有故人要见。 殷怀昭看向窗外,白衣身影很快出现在长街中,穿过人群,停在一个糖画小铺前。 正在煮糖水的小贩慈眉善目,打扮朴素,看不出什么出众之处。 同样望着窗外的温淮却皱了皱眉。 有些眼熟,他一定在哪里见过那张脸。 ……在哪里呢? 见小贩站起身对林长辞笑了笑,指着糖画说了什么,独一无二的神态让温淮心里一动,猛地想起了此人是谁。 竟是神机宗山脚城里的那名和尚。 端午时,师门一道下山游玩,顺道在那名和尚的摊子上抽了图签,只是过后便忘了,没放在心上。 原来此人是个假和尚,烫了戒疤的头顶如今已蓄了长发,穿了俗衣。 师尊专程去寻他做什么?温淮心里觉得有些奇怪。 糖画铺前。 小贩笑着一指:“客人,这些糖画的价钱都已说清楚了,不知要哪个?” 林长辞没有挑选糖画,淡淡道:“你故意引我下来?” 他在楼上看得一清二楚,小贩和他目光相接时,明明白白做了个算命的手势,表示自己还记得这位客人。 林长辞打量着他周身的装束,道:“你还俗了?” “非也,身在凡尘,心在极乐。”小贩笑着揖了一礼,道:“我引客人来此,是见客人命数似乎有变,想不收钱,替客人再算一卦。” 命数? 林长辞回想了一下,当初他在此人摊上抽到一张红纸,后来被若华替换成了画着如意图案的签,和尚说自己不会解签,那又何来命数之说? 小贩道:“我此番仍不解签,只作引导,请客人从此间抽出一支。” 他捧出一个求签筒,林长辞皱眉,没有贸然伸手,道:“为何如此执着此事?” 小贩叹口气,道:“天意如此,时日还未到,客人只管抽签便是。” 他看起来像个神神叨叨的江湖骗子,林长辞却探不出他的修为,心下微微一惊。 此人要么没有丝毫修为,要么修为远远高于他。 前者不大可能,后者多在闭关,神识能连通天地,若非感应到大劫将至,不肯轻易出关。 莫非……他神情不觉渐渐严肃起来,小贩好似什么都没看到,将求签筒往前一递,笑容温和:“客人,请抽签。” 他身上只有平和,彻底的平和,除此外感觉不出其他的气息。 林长辞看了他一眼,从求签筒里随意取了一支。 小贩再次找出解签的画册,同样递过来,请林长辞自行寻找。 林长辞翻了几页,图上画着一枚燃烧的红烛,烛身不断有烛泪滑落,烛光微弱,似乎随时要熄灭。 倒和他现今的境况吻合,林长辞默默地想。 他并没有遮掩,小贩自然也看见了图,诧异了一瞬,道:“此命数好生凶险,果然变了不少。” 这时,小锅中的糖水终于煮好了,他舀了一勺浇在案上,画了一个纯粹的圆。 待干透后,小贩以签为棍,用铜尺铲起来,递给林长辞,笑笑道:“经历这许多,客人心性竟能风雨不改,真是难得。此枚糖画赠予客人,当做开张。” 林长辞和他对视,见小贩眸中含着洞悉般的笑意,一时怔住了。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个目光。 目光清澈如斯,比许多大能更为圆融如意。 这绝不是属于凡人的目光,澄静空清,静和明|慧,如同早已彻悟,淡然至极,却并不疏离出尘。 ——简直像庙中神佛活了过来。 “客人?” 小贩轻声说。 恍惚只是一刹那的事,待林长辞回神时,他已接过了这枚糖画。 小贩微微一笑,不再看他,低下头去做自己的事。 他目光平静,手上不停忙活着,和真正的小贩没什么两样。 刚刚的对话似乎全然不曾存在,二人仅做了一宗普通的买卖罢了。 林长辞拿着糖画往回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 可人群熙攘,来去的人将那个不起眼的糖画小铺挡住了,等重新露出空隙时,那里空空如也。 什么都没有吗? 林长辞看了几息,终究低头尝了一口糖画。 很普通的甜,他许多年都未再尝过这个滋味,含着凡尘烟火的味道。 游船从茶楼边的桥下经过,歌女抱着琵琶,在船头咿咿呀呀地唱着:“今日阶前红芍药,几花欲老几花新……” 剩下的糖画嚼碎后,除去舌尖那点甜,刚才所见似是大梦一场,寻不着分毫踪迹。 “开时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 林长辞听着唱词,好像忽然就有了兴趣,并未急着上楼,移步河边听她们继续唱道:“空门此去几多地?欲把残花问……” “师尊。” 见他久久未回,温淮径直从楼上飞了下来,落到他身边,道:“方才那人是谁?” 第135章 第76章 桂香 林长辞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谁,只知道并无恶意。 他低声道:“不是叫你陪殷宗主说话吗,怎的自己下来了?” 温淮凉凉道:“师尊真以为我和他有许多话可说?” 他随手往林长辞腰间系了个同心结,恰逢此时,殷怀昭也下了楼,踱着步子走过来,似笑非笑道:“原来这结是给林长老的。” “总归用不完,我待会儿支个摊子全数送了。”温淮回敬了一句:“殷宗主若是想要,拿去便是。” 殷怀昭竟微微颔首,好似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真从他手里取了一枚,看向林长辞。 林长辞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殷怀昭上前一步,把这枚同心结也系在了他的腰带上,笑道:“殷某借花献佛了。” 两个同心结挨挨挤挤地并排系着,有着说不出的别扭。 林长辞眼皮一跳,再次强调道:“殷宗主,林某待宗主是友人……还是不要做这等让人误会的事了。” “误会么?”殷怀昭咀嚼了一下,按住了他的手,轻声道:“殷某的心意,林长老可愿听一听?” 漫不经心的表情从他脸上褪去,不论旁边人是何表情,认真地看着林长辞。 被这样一双鹰眸盯着,林长辞只觉如芒在背,委婉道:“殷宗主,有些事点到即止,兴许留有更多回旋的余地,你觉得呢?” 另一只手探了过来,硬生生掰开二人的手。 温淮冷笑道:“殷宗主当我不存在?” 殷怀昭也笑:“殷某与林长老的事,丹霄君有何指教?” “自然是……” “温淮。” 林长辞看向他:“既是出游,便莫要争口舌之利了。” 温淮拧眉,不高兴他向着殷怀昭说话,但见林长辞只取下来殷怀昭所系的同心结,并未取他的,心头又忽然得意起来。 他瞥向殷怀昭,眸中有着隐秘的挑衅。 “殷宗主。”林长辞又转向殷怀昭:“不是说散心么?我方才听闻城南有个园子,桂花开得正好,一起去看看?” 青年拢了拢袖子,薄唇微抿,暗红色眸子停在殷怀昭脸上,殷怀昭情不自禁放轻了声音:“好。” 他手臂微微隔开路人,护着林长辞走入人群,二人身影很快消失在长街的熙攘里。 人群外,红衣高马尾的人一步未动,立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眸色愈发暗了下来。 …… 发现某个令人头疼的人未跟上来,林长辞松了口气,但随之而来的,是轻微的不安。 他太了解温淮了,这个人遇到不顺心的事却不吭声时,必定在谋划什么事。 城南的游人比茶楼边上更多,还没进园子里,馥郁的桂花香味便飘了满街。 垂着金色小花的枝头从女儿墙上沉甸甸地探出来,墙里开花墙外香,地上已然零落了许多,被来去之人碾成落尘,犹有余香。 此处灵气也浓,听闻园内种了上百株桂树,驻守此城的修士亦是爱花之人,不惜花大手笔在地下引了一条细窄的灵脉,以使桂花开得更盛。 许是花香舒缓了心绪,又或许是不用恼于殷怀昭与温淮的口舌之争,林长辞气息平顺下来,沉心静气,经脉中的灵力流淌也不再带着隐隐刺痛。 幽桂园里,人群拥挤依旧,殷怀昭亦步亦趋地跟着,不时贴着林长辞后背。 林长辞有些不大自在,不习惯与他人贴这般近,故意走快了些,引着殷怀昭往少人处而去。 穿过一道少有人烟的拱门,角落里的小亭后深藏着一片桂花林。 耳朵总算清净了,林长辞仰头看那些金黄色的小花,眉目间映着柔和光华,忽然听殷怀昭道:“在想丹霄君么?” 林长辞微微一愣,见那双鹰眸移了过来,平静道:“若此刻在这里的是丹霄君,林长老会不会高兴一些?” 林长辞蹙眉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殷怀昭无声地笑了笑,道:“殷某只是感觉,林长老的心似乎不在园中。” “是么?”林长辞淡声道:“约莫看错了。” 殷怀昭叹道:“林长老,你知我素来眼神极好,丹霄君看你究竟是什么眼神,同为男子,我岂会不知?” 桂花枝在风里轻轻一颤,花枝下,青年半晌没有答话。 殷怀昭勾起他腰带上的同心结,压低声音:“林长老也不是全然无意,对么?” 自己与温淮一道系的结,林长辞取下他的后,好似忘了此事,将温淮系的留在了腰间。 他忘了取么?林长辞袖子下的手指收紧,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道:“一时疏忽,殷宗主莫要多想。” 是当真忘记了?还是根本没想过取下来? 他将同心结从殷怀昭手中抽出,解开绳索,穗子落在手心,宛如零落的花瓣。 殷怀昭道:“林长老,回避是无用功。” 男人屈起手指敲了敲胸口:“不能实诚面对自己内心的人,往往会很痛苦。” 林长辞沉默了。 他们并未熟悉到可以交心的地步,但殷怀昭此举分明在告诉他,这个人什么都看出来了,也不打算掩藏。 片刻后,他才开口道:“我素日听西棠说,殷宗主极为喜欢某位名家的画作。我昔日曾见过一幅,果然与其他大家不同,山水仅居小小一隅,留白却漫无边际,如云海翻涌,又似山间飞瀑。” 第136章 殷怀昭看着他,听他继续道:“有人为画中究竟是云还是瀑争执不休,名家却言,是云是瀑,端看心中之向,并无定论,殷宗主以为呢?” 殷怀昭听出他话里有话,叹了口气,让步道:“此言有理,是殷某着相了。” 他笑笑:“今日本是散心,结果无端端说了这许多,还望林长老海涵。” 林长辞摇头,表情依旧是淡淡的,少有喜怒。 他在其他人面前总是如此,叫人不能轻易窥探内里,仿佛有一层厚厚的屏障。 殷怀昭有意缓和气氛,道:“林长老若是累了,不妨在此小坐片刻,前方似有凉茶叫卖,殷某去去便来。” 随着他的离开,不太自然的无言顷刻消弭,林长辞看他身影消失在另一重门外,缓缓吐出一口气,独自在栏边坐了下来。 其实殷怀昭说得对,他的确在回避。 要是温淮没跟来,他不会想这许多,忽略掉周围氛围,就当做一个平常的日子。 可那个人的存在叫人无法忽视。 他时时刻刻提醒着林长辞,有人喜欢他,喜欢到一刻也离不开,芯子早就变了样。 面对殷怀昭心照不宣的暗示,林长辞以为自己会恼怒,慌乱,却不知为何,心底一阵莫名的如释重负。 旁人的看法果真有那么重要么? 他或许能在残年里牢牢封锁着这个秘密,然死去元知万事空,温淮在那之后会说什么,做什么,不是一抔黄土便能掩埋的事。 几朵桂花落在林长辞的头发与肩膀上,一只手替他拂去。 他猝然抬眸,见刚刚还在脑子里出现的人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不知是何时来的,眸子牢牢盯着他腰间,脸色有些发沉。 “我送师尊的同心结,师尊丢了?” 温淮弯下了身,声音听不出喜怒。 林长辞怕其他游人从门外进来,下意识拉开了距离:“收起来了。” “为何要收起来?”温淮眸色深沉:“师尊就这么在乎殷宗主的看法?” 他顺势坐在旁边,把林长辞锁入怀中,容不得后退,往腰带上重新系了一个。 好在他有许多同心结,一个没了便再补一个,赤红色是今日特有的标记,哪怕殷怀昭在旁,也叫林长辞没法忘记他的存在。 “第二次了,师尊。” 温淮扣着他的腰,眸色冷厉,语气却有些受伤。 “你始终向着他,我不明白。” 林长辞和他对视一眼,道:“但凡你克制些,我也不至于如此泾渭分明。” 人人皆知温淮极得他宠爱,亲昵几分并无不妥,可温淮得寸进尺,委实过头了。 温淮皮笑肉不笑道:“请师尊教我,如何克制静心?弟子不才,只恨不能让全天下都知晓我与师尊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林长辞对他和对其他人并不一样,不管是自欺欺人还是得偿所愿,想要炫耀的劲头是藏不住的。 殷怀昭这一盆凉水浇下后,温淮觉得自己已足够克制。 “师尊,我不信你真的对我没有任何触动,别人能在你面前如此逾矩么?”他面上扬起一抹冷笑,急迫地逼问林长辞:“除我以外,还有谁能这般吻你,抱你,与你同榻而眠?能在床笫之间做得那事而不受苛责?” 他喉头一动,一一列举道:“师兄,师姐,鹤……还是小师叔?” 林长辞攥住他的领口,阻止他越靠越近,怒道:“你在胡说什么?” 温淮停了一下,低声道:“还是说,师尊是在气我昨晚弄了你一手……” “温淮!” 林长辞听不得他说荤话,耳根一红,当即喝止住。 “你听好。”林长辞一字一顿道:“我与你之间的事,无论后来如何,是喜是怒,与旁人无关。” 言下之意,他不算旁人。 温淮不说话了,一眨不眨地看着林长辞,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倒映着近在咫尺的影子。 “今日是七夕。”他轻声道:“师尊,陪我过一回七夕,好么?” 他第一次下山过七夕,在成双成对里形单影只,看着心悦的人与其他人作伴,说不难受是假的。 林长辞平时纵着他,这会儿怎么就不能再纵容一回,把那劳什子宗主抛到脑后,无论是赏月还是放灯,身旁的一席之地只属于他。 他安静地等着回答,半晌,林长辞闭了闭眼,干涩道:“再让我想想。” 细数余下寿命,这也许是他们过的唯一一个七夕,没有前尘,亦不会再有往后。 “林长老。” 殷怀昭的呼唤声响起,伴随越来越近的脚步,打破了此方寂静。 “好。”温淮低声道:“只是……师尊的答案若不让我满意,我的行为恐怕也不能叫师尊满意。” 等了十余年,他不介意再等一时半刻。 察觉怀中人的僵硬,他蹭了蹭林长辞的鼻尖,随后松开手,替他整理了一下衣衫。 “说定了,今夜为期。” 第77章 七夕 殷怀昭踏入门内时,红衣的人早已销声匿迹。 他端着竹筒,筒中斟着浅褐色茶水,当真打了凉茶回来。 “尝尝么?茶水添了桂花糖,十分馨香,不知是否合林长老的口味。” 既是特地买来,林长辞便接过品了几口,凉茶约莫浸在井水里冰镇过,淡淡的桂花香浮动,清甜沁脾,称赞道:“果然不错。” 第137章 殷怀昭随意一扫,笑意顿了顿,落到林长辞腰间重新系好的同心结上,又见旁边洒了些许桂花,笑吟吟道:“园中埋了条灵脉果然不一样,鸟也滋养得灵,晓得向人献殷勤。” 林长辞顺着他的视线落下来,心中登时了然,道:“鸟儿无心,不必在意。” 他起了身,道:“进来时还有许多人,这会子越走越少,倒是奇怪。” 殷怀昭见他不欲多聊,笑笑道:“人少了才好,到处都清净几分,我们不妨边走边赏,定不会像方才那般拥挤,失了仪态。” 林长辞微微颔首,算是默认了他的说法,二人一道离开小亭。 走出拱门前,他感觉一道目光在注视自己的背影,目光里满是深沉。 林长辞脚步顿了顿,终究没有回头。 桂花园不小,除了上百株桂花外,还种了些其他花树,花叶相映,亭台游廊曲折回环,富有姿态。 两人一面赏花,一面随意聊了些事情,天色将晚时,堪堪出了园子。 殷怀昭看出林长辞的心不在焉,知晓因谁之故,刻意避开那个人,笑道:“长老莫不是乏了?” 他的背后,满城灯火徐徐亮了起来,宛如水滴相遇,一点一点汇成洪流。 灯火辉煌,人烟阜盛,白天的庙会到底不如夜晚热闹,一队城主请来舞狮的班子在路口架好台子,随着鼓点舞动起来,还有童子提着游鱼模样的灯走街串巷,引得青年男女纷纷停住了脚步。 一个不防,两人被欢声笑语的人群分割开来,殷怀昭想过来拉他,一股灵力陡然将他一护,顺便将他反方向带出了殷怀昭的视野。 眼见青年消失在人头攒动的对面,这里又有凡人,殷怀昭不敢轻易动用灵力,传音道:“林长老莫急,殷某已备好了船,在桥头等你。游船顺水直下,经过山头时,我们再下船,届时山上已备好瓜果,只管赏月便是。” 他说到最后几个字时,林长辞顺着人流越走越远,走到了长街尽头。 他回头去看,人海里没有任何一张熟悉的面孔,但那些面孔上的欢喜又是如此的相似,令他也微微放松了心弦,脚步也放慢下来。 也许不需要殷怀昭作陪,他自己散心足矣。 这的想法一闪而过,林长辞往前方看去,此处与对岸隔了一条河,穿过小桥,再从对岸往回走半程,便是殷怀昭所说的桥头。 今夜的终点是在山上,也就是说,他乘上船就不再有回头路。 林长辞的脚步蓦然踟躇几分,再一次回首往人海望去。 人海里依然没出现那张脸,花农们拣着热闹的氛围四处叫卖。 那些花装在竹篮中,外边洒了水,花瓣还算新鲜,侠侣们多被花农满口吉利话打动,乐得买上几枝。 也有人拦住林长辞,林长辞下意识道:“我独身在此。” 这位花农却不是为了向他卖花,而是从竹篮里抽出一枝格外新鲜的白芍药,笑道:“还请公子收下。” 林长辞惊讶道:“为何予我此物?” 花农笑容有几分促狭:“有人托奴赠予公子,还望公子毋怪。” “是何人?” 花农摆了摆手,道:“这奴可不能说。” 她刚走没几步,又一位花农上前来,给林长辞递了一枝粉芍药,道:“请公子收下,移步桥上。” 林长辞心中一动,脚步调转,慢慢往桥上走去。 一座游船从桥下经过,棹击月色层层碎,歌女们唱着婉转缠绵的调子,嗓音娇软甜媚,仿佛落在水上,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应倾谢女珠玑箧,尽写檀郎锦绣篇……” “香帐簇成……穿罢拜婵娟……” 殷怀昭正站在桥的对面,见他上了桥,立刻招呼道:“林长老,这里。” 他看见林长辞手中携了几株芍药,道:“林长老果然风雅,此花品貌绰约,堪为花中之相。” 他见林长辞在桥上顿住脚步,便自己走了上去,笑道:“虽然芍药又名将离草,可我却希望人间少些别离,尤其是今夜。” 林长辞轻声说:“是么?” 他随着晚风远望出去,桥的另一边,短巷后的水路上,玄红二色的画舫已经泊到了桥头,其间灯火隐,用闪着细亮的纱蒙着,分外好看。 里面隐约置了一桌棋,备了暖炉,就等着客人上船,顺水流而下,远离人烟,去到只有两人的幽密之境,不再归来此处。 这似乎是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他踏出去,下午那番约定中的缠绵未尽之意便断了。 温淮会怎么想呢?他在哪里看着他? 林长辞对上了殷怀昭的眼睛。 鹰眸中带着淡淡的纯粹,笑意清浅,爱慕也好,欣赏也罢,全都光明正大,是殷怀昭独有的磊落。 唯独没有那份铭心刻骨的偏执。 “林长老?” 殷怀昭唤他。 不是他脑海里的那双眼睛。 林长辞握着几枝芍药,空茫的神思骤然回笼,低声道:“抱歉。” 他轻轻道:“请恕在下不能与宗主同去了。” “为何?”殷怀昭道:“水路虽然湿寒,但我已命弟子在船内设下……” 林长辞摇头道:“非是此原因。” 他已经明白了真正的心迹。 殷怀昭是个玲珑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忽然明白了什么,再次注意到他手里的花。 第138章 半晌,声音里含了几分带着叹息的了然:“原来如此,殷某知晓了。” “你……不觉得荒诞么?”林长辞忍不住问。 殷怀昭道:“荒诞如何,不荒诞又如何?”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若因他人看法便能逆转心迹,世间又何来如此多的痴男怨女?” 他什么都懂,也很自信,认为自己不会输给别人,可终究是慢了一步。 “殷某不是个喜欢自欺欺人的人。”殷怀昭涩声道:“林长老对丹霄君的种种不同,殷某都看在眼里。” 林长辞迟疑道:“你……” “林长老。”殷怀昭打断道:“此时你不会因我的几句言语而改变想法,因为我在长老心里,并不比丹霄君重要。” 他微微苦笑起来:“如此来看,天下有哪一人比丹霄君更重要么?仅仅因为他们人多,长老便畏惧声势,不愿面对内心不成?” “天下?” 林长辞喃喃道。 这句话仿佛一道惊雷,蓦然惊醒了他。 是啊,他前世已经受过他人言语之害,背负污名,今生本该视此如过眼烟云,身外之物,却依旧免不了在意。 为此等虚无缥缈之物,做出违心之举,到头来万事成空,当真值得么? 林长辞神色怔愣,倒退了半步,芍药花在风里摇摇晃晃,殷怀昭怕激得他做出什么事,连忙道:“长老请停步。” 林长辞心情着实不平静,勉强道:“殷宗主不必担心,林某省得。” 就是这半步,二人之间隔开了距离。 分明只有不远,却如天堑。他们知道,谁也无法再跨过这道巨大的沟壑了。 良久,殷怀昭扯了扯唇角,道:“林长老,保重。” 涌动的游人将二人再度冲散,林长辞站在桥上,目送着殷怀昭顺着人群一步步走了下去。 走到桥下,殷怀昭没有转身,背对着他挥了挥手,是再会的意思。 天青色的身影走过短巷,逐渐看不到了,林长辞收回目光,见桥边游人成双入对,笑声谑语里,有一人格格不入。 他穿着红袍,眉宇凌厉挺直,形单影只地伫立岸边。手中持了朵同样嫣红的芍药,静静地望着桥上,和林长辞的目光撞在一起。 喧闹盈天里,连金鱼花灯都两两作伴,只有温淮如此孤独。 他执着地望着上面,不知藏在人群里看了多久,眼睁睁地林长辞与别人作伴,默默等待一个答案。 就算答案有可能让他失望,他也不退却半分。 林长辞忽然心软了。 白衣青年立于桥上,在满目花灯里对他笑了笑,笑容温柔,芍药一映更是粲然生辉。 温淮心中一动,已察觉了那点格外不同的柔和。 他看到了林长辞走上桥,也看到了殷怀昭同他说话,更看到殷怀昭独自一人离开。 答案是什么,他想,他已经知道了。 像入门那天一般,林长辞对他招了招手。 风一吹,好似有桂花香飘到了鼻端,是林长辞发间的香气。 温淮连从底下跑过来也等不及,脚尖急切一点,直接越过游人飞上了桥,引得众人纷纷往这边看来。 红袍的人才不管其他人的目光,甫一落地,便将林长辞连着花猛地拥入怀中。 “师尊!” 他声音里习惯性地带了一份试探,手却紧紧搂在腰间,生怕林长辞跑了。 林长辞被他扑得往后一踉跄,下意识扶着石栏杆,低声道:“克制些,现在是在外面。” 温淮翘起唇角,知道自己赌对了。 即便经历过数不清的推拒、忽视与回避,到最后,师尊终是选择了他。 因为太高兴,平日里的从容冷静此时都消失不见。 “师尊,师尊!”他抱着林长辞连连喊了好几声,直到被林长辞推了推,才弯着唇道:“……师尊,我很高兴。” 他凑得太近,林长辞本就脸皮薄,周围有不少人注意着他们二人,纵使下了决心,也有些难为情。 发觉这一点,温淮环视了一圈,一把将他抱了起来,脚尖踩着栏杆上的石狮子跃出小桥,于半空中御剑起飞。 林长辞被他的举动惊了一下,道:“你做什么?” 温淮在他额上亲了一口,道:“既然师尊不想让别人看,我便不让他们看。” 他很快带着林长辞落在附近山涧中,此刻夜静山空,附近瀑布哗啦作响,掩盖了七夕的喧嚣,人声笑语都再听不真切,彻底清净下来。 林长辞被他放下。 此处黑得要命,除去微弱的月色,连一星半点的烛火也没有。 温淮却好似看得很清楚,炙热的目光落在林长辞嘴唇上,片刻,缓缓凑了过来。 林长辞察觉到了渐近的气息,默了默,闭上眼睛,第一次主动迎上去。 温热的嘴唇一触即离,他的眼睫微微颤动,正要离开,又被面前人勾住脖子再度吻下。 月亮升起,凉风散落,天上的鹊桥还未搭好,人间已先圆了七夕。 第78章 春风 直到回山,温淮依然掩饰不住唇边的笑意。 他像条尾巴翘上天的狼,骄傲劲完全藏不住,光明正大地牵着林长辞的手,故意绕了好几段远路,连兰池也路过了一圈,对路过的随侍弟子们格外和颜悦色,温柔到弟子们差点以为他被夺舍了。 第139章 林长辞心叹他果然还是孩子心性,也庆幸沿路地灯不多,天色又黑,旁人看不见脸上薄红,任温淮牵回了扫花庭。 “师尊。” 他眼睛亮亮地看着林长辞。 林长辞太熟悉这样的眼神了,叹气道:“就这么急性?” 他正要褪下外袍,温淮却按住他的手,小声道:“我并非这个意思。” 他凑过来,声音多了些暖意,“师尊先养好身子,待我学会双修秘籍,定不会叫师尊再难受。” 事到临头,他反而体贴有分寸,叫林长辞一时有些意外。 随后他挑了挑眉,道:“既然如此,没学会之前不许闹我。” “一点甜头也不给?” “不给。” “师尊好狠的心。” 温淮无赖地咬了一下他的嘴唇,躺在颈窝嘟囔道:“事到如今,我反而觉不敢相信,师尊当真允了我么?” 林长辞道:“你上桥时不就已经已经知晓了?” 温淮笑了笑,道:“只是总觉得像在做梦。” 几枝芍药随手插在青瓷花瓶中,从深到浅,层层叠叠。 他直起身子,跪坐在榻上,认真地盯着林长辞的眼睛道:“师尊,我心悦你,前尘往事,兜兜转转,如今得偿所愿,是天意,亦是我心。” 他找到林长辞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温热的掌心相合,实实在在地告诉他,这不是梦境。 “师尊。”温淮一字一顿,宛如誓约般郑重:“你可愿做我的道侣?今生来世,皆是唯一。” 他眸中藏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林长辞摸了摸他的头,带着安抚的意味。 青年放轻了声音,红眸温和:“我亦心悦你。” 凌厉的眉眼瞬间软化,好像浸在了蜜里,温淮怔怔地看着他,眼眶红了。 他等这一句,已等了太久太久。 “既然携手,我自然要给你道侣之名的。”林长辞敛眸道:“择吉日结契,昭告亲友,如此可安心了?” “安心。”温淮吻了吻他的手指,道:“只要师尊应了我,我就安心。” 他埋进林长辞的怀里,哑声说:“师尊……今夜陪我吧。” …… 若华很快发现师弟整日和师尊腻在一处。 没办法,温淮整天笑得如沐春风,走路都翘着尾巴,就差在脸上写“我不对劲”这几个字了,她又不是瞎子,怎会看不出来? 她心思敏锐,回想起数日前和鹤师叔的那几句交流,立刻去找了杨月水。 两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了半日,面对讨论出的结果,俱是不敢置信:“不会吧!” 小师弟果真狗胆包天,敢做出这等事? 若华咬牙道:“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等竟无一人察觉!” 师尊态度倒是和缓,可师尊重生后本就体质柔弱,到底是被迫,还是说因为师徒情分无法拒绝? 两人越讨论越是义愤填膺,不敢直接去问林长辞,便寻了个空档,把温淮从扫花庭逮了下来。 “师姐寻我何事?”温淮问。 若华和杨月水一个扮红脸,一个扮黑脸,你一言我一语道:“师妹,大约是个误会。” “误会?我看不像,师姐你别拦着我。小师弟,老实说,你和师尊……” 不等她说完,温淮便微笑道:“师尊么?是的,师尊已答应我了。” 若华的声音戛然而止,剩下半句哽在喉咙里,半晌才憋出来:“答应你?什么答应你?我们还没问呢。” 温淮依旧是那个微笑:“没关系,师姐现在知道了。” 他脸上带着梦幻般的温和笑意,浑身上下全是平和,态度从未如此平易近人过。 杨月水欲言又止地低声问:“小师弟还好么?怎么像被夺舍了一样?” 若华也拧起眉毛,观察了一会儿,不确定道:“……说不准。” 二人本是抱着质问的心态而来,如今温淮这样,倒叫她们不好再开口,唯恐刺激得小师弟高兴过头,傻得厉害。 “师妹,要不这次算了?”杨月水被对面的人笑得牙酸,只觉得风里似乎有股闻不见的傻气。 若华点头,叹息道:“好罢,还是去医阁拿瓶药,治治小师弟的傻病吧。” 温淮才不管她们说什么,笑得依旧十分欢畅:“师姐慢走,待我与师尊举办道侣大典,可别忘了随礼。” 若华白了一眼,没把他说的放在心上,赶紧拉着杨月水走了。 …… 西南,白家。 七夕过后,自从收到殷怀昭的来信,白西棠一连几天心情都不算太好。 看出来这点的族人几乎没人敢来招惹,包括他的二叔。 白西棠把自己闷在藏书阁内三天,李寻仙伤已大好,早就想回宗,迷路了半天,连找带问,终于找到了闷在角落里的白西棠,道:“师父,你怎的一个人在此处待了三日?” 白西棠眼下有淡淡青黑,手中展开了一张信纸,转过头淡声道:“有事寻我么?” 李寻仙挠了挠头,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想问,什么时候回宗啊?” 白西棠把信纸叠起来,淡淡一笑,方才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势忽然消失了,又变回那个温柔清隽的世家公子,道:“怎么,想回去了吗?” “感觉离开宗门很久了呢……”李寻仙目光闪烁,道:“弟子的伤也已好得差不多了,想回宗修炼。” 第140章 白西棠促狭笑道:“是想回去见那个小姑娘吧?” 李寻仙登时脸红了红,辩驳:“不是,没有,我是真的想回宗修炼,其他山的师兄师妹此时定然已甩下我好大一截了,我回去早些筑基……婉菁师妹的话,偶尔见一见就好了。” 白西棠轻笑着点头道:“既然你想回去,我明日便送你回去罢。” “啊?”李寻仙惊讶道:“容澄师弟还没醒,师父不必专程送我,我同鹤师叔回去便好了。” “无妨,也不是专程为送你。” 白西棠望向天际:“我有一些事,正需回宗处理呢。” 熟悉的幽香弥漫在房间内,李寻仙觉得师父今日的态度有些奇怪,又说不上哪里奇怪。 他紧了紧手指,道:“那我先回去收拾行李,明天早早起来。” “去吧。” 等他离开了藏书阁,白西棠脸色重新归于淡漠,再度看向手里的信。 “南越吗……” 他低声道。 …… 答应温淮后,林长辞的日子过得并没有什么不同。 温淮神神秘秘地说要研读双修秘籍,不知道看的是什么秘籍,虽然克制不少,但索要甜头没停过,每晚借着各种借口折腾,叫林长辞差点以为他学的不是什么正经秘籍。 他水深火热了几日,白西棠竟带着李寻仙低调回山了。 李寻仙来给他请过安后去寻婉菁,少年少女饱受相思之苦,凑在一起立刻高兴地说起了话。 小姑娘近日魔气掩盖得很好,白西棠看了几眼,视线转移到林长辞身上。 他微微笑着,目光却不露声色地扫过林长辞腰上的同心结,道:“师兄身体似乎好了许多,可是寻到了什么灵丹妙药?” 林长辞颔首道:“的确是好了不少,实在奇怪。” 日常喝的药有些什么作用,他再清楚不过,就算偶尔服一枚金莲子,也并无什么起死回生的逆天功效。 可那日回山后,他的经脉便开始缓慢地自愈,每日都比前一日感觉更好,有几日不曾吐血了。 这等作用,他只在千金引上见过。 可千金引仅是短时续命之效,来得又快又短,不像这般绵延之力。 林长辞想过,难道这便是回光返照? 可他没听过回光返照会逆转生死,简直如同将悬崖边摇摇欲坠的人拉回安全的境地。 白西棠道:“师兄气色不错,我便放心了,你与师侄的事……我已从怀昭的信中听闻。” “他怎么说的?”林长辞问。 温淮借着袖子遮掩,如临大敌地勾了勾他的小指。 林长辞拍了拍,示意他放心。 “没什么,只是说了些始末,我这才知晓,原来我的安排到底多余了。”白西棠黯然道。 林长辞宽慰他:“非是如此,若非殷宗主点拨,我也不会做出如此选择。” 他摇摇头,勉强笑道:“与师兄相伴百余年,虽未曾想到师兄的选择竟是这般……可也好,身边有个知根知底的人,作为师弟,我也放心了。” 他会这么好说话? 温淮扬眉,转头看向林长辞。 白西棠柔声道:“世人到底狭隘,恐不能相容,师兄不妨与师侄一道先来白家莲池秘境休养些时日,正好容澄在那处,师兄也可探望。” 那孩子还没有离开身边这么久过,林长辞也有些想他,便问:“他现今如何了?” 白西棠道:“容澄已醒过几次,每次都念叨着师兄,但我看他神识并不算好,便叫鹤多加照顾,再住些时日。若是他见师兄去了,一定会很高兴。” 第79章 端倪 最终林长辞还是答应了下来。 一则林长辞有心探望林容澄如今状态,二则白西棠已邀请过他多次,此番不好回绝。 但到底第一次去白家,恐冒失前往失了礼数,他道:“既如此,待我先遣人往白家送上拜帖随礼,择吉日前往拜访。” 白西棠笑了笑,道:“怎的像下聘?依你我师兄弟的情谊,还如此拘礼,倒是显得生分,挑吉日启程便是了。” 他眼底有淡淡的疲惫,似乎容色也黯淡下来,目光逡巡在林长辞脸上,不知在想什么。 很少见他这副模样,兴许是回山没有休息好,林长辞给他倒了杯温茶,道:“你也累了,先回去歇息一阵子,我定好日子便叫弟子去告诉你。” 白西棠点点头,接过茶浅浅品了一口,笑道:“那我就恭候师兄佳音了。” 他没有多待,一面说话一面喝茶,待茶汤见了底便告辞了。李寻仙被带走时还有些不舍,回头往婉菁看了好几眼。 温淮收拾好杯盏,看向林长辞,低声道:“果真要去?” 林长辞知道他喜欢乱吃飞醋,见他神色里夹了一点不情愿,便道:“你同我一起去。” 温淮抿了抿唇,道:“我当然要同师尊一起去,只是……白家世家大族,恐多有繁文缛节,不如山上自在。” “你觉得山上自在?”林长辞叹气道:“你可知你师姐昨日来扫花庭叙话,又是旁敲侧击,又是委婉相告,暗示宗内不少人皆盯着此处,已发现了我二人的不同寻常。” “不过几句流言,师尊若是困扰……”温淮眯了眯眼,若有所思道:“不如让我敲山震虎?” 第141章 林长辞道:“我既答应,自不会因此困扰,只是于你声誉有损,你……” “我不怕。”温淮半蹲下来,像个孩子般把脸贴在林长辞膝前,仰头看着他,慢慢道:“师尊不要我,我才怕。” 林长辞抚着他的脸,将他稍稍拉近了些,道:“安心,不会有那种事情。” …… 几人于白西棠回山的第三日启程。 启程意外地匆忙,并非林长辞本意,但白西棠收到白家急信,说他离开白家不久,林容澄再次苏醒,竟在鹤与照看他的仆役们眼皮子底下溜出了白家。 白家自然派人去追,顺着气息寻了半晌,发现他半夜进了山。 西南深山自古多瘴气,易出妖物。林容澄神志不清,恐被迷了心智,鹤和白家人兵分两路,也追进了深山。 按理说,鹤与林容澄生活多年,应当极其熟悉他的习惯,速度又轻便,能比白家更快找到人。但林容澄好像在茫茫林海里失去影子的幽魄,直到寄信,仍不见踪影。 看信的时候,林长辞眉头皱得很紧,看到最后,放下信纸久久不语,似在沉思。 兴许多年师徒连心,他心里亦有些不大安定,很快决定将山上事务暂时托付给大徒弟徐凤箫,自己与温淮赶赴白家。 他极少亲自出来走动,已有数十年时间,如今的人间对他而言有些陌生。 西南群山间早变了模样,山道被一些翻山越岭的义士齐心开凿出来,尽管栈道相错,坎坷艰险,路上炊烟到底多了不少。 一行人花了三天进入西南地界,事关紧急,林长辞没有什么赏景的心思。 他听取白西棠建议走了北面山道,沿长河而下,途径崇山密林,从白家的反方向往南搜寻。 才短短几日,路上就彻底入了秋,昼夜风吹,草木打着白霜,冷得令人心惊。 “往年从未这么快入秋。”林长辞拧眉道:“不寻常。” “是不寻常。”温淮给他肩膀上披了件外袍,领口缝着兔绒,挡住乍起的秋风:“不如租辆马车?” 林长辞知他担心自己身体,揉揉眉心道:“无事,我不冷。” 他近些时日身体比往常不知好了多少,比生活在边陲深山中时还要康健几分,经脉裂痕淡到几乎看不见了,勉强存留些灵力。 这些变化与这会儿的天气一样异常,但他没有时间细究。 冥冥中似有股力量推着他不停向前,哪怕常常回眸往生,欲做过客,依旧无法停下脚步。 温淮借着袖子遮掩摸摸他的手,确认他没有逞强后道:“不如我先行赶路,早早寻到人,也好过叫师尊日夜忧心。” “有鹤在,我并不十分担心。”林长辞仰头看着天际:“只是山间不干净的东西太多,容澄还没学会闭守心门,易被趁虚而入。” 白西棠及时宽慰道:“白家世代生活在此,常有弟子巡山驱逐冤魂,师兄大可放心。” 说着,他亦看了看天色,道:“时候不早,过了前面那座山便是白家驿馆,师兄连日赶路不免疲乏,暂歇一晚如何?” …… 山重山,水绕水,小路蜿蜒曲折,驿馆就伫立在小路尽头的一株千年银杏树下。 堪堪入秋,山中野物多了起来,常有人进山打猎。小二好不容易得了一会子清闲,躲在角落偷吃茶点,抬头猛然见几人落在驿馆外,连嘴也没来得及抹,飞快窜出来道:“几位客人,打尖还是住店?” 白西棠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温声道:“让管事来见我。” 玉佩一晃而过,其他人还没来得及看清上面雕了什么,小二神色立马恭敬起来,道:“不知少主人到此,还请稍坐,管事在十几里外的庄子上住,少不得要去个半日,您看……” “直去便是,再给我等安排几间屋子,我今夜要在此留宿。” 几人进驿馆不过半盏茶时间,客栈老板闻声惊动,连忙把人请进雅室,亲自取了后院埋藏的灵酒,低声责怪小二:“少主人驾临这样的大事怎么不来叫我?” 酒在炉上烧得温热,酒香四散,外边的天也完全黑下来,风声愈发急了。 老板取下酒壶,给几人一一斟上,林长辞敛眸道:“你们山中……一贯如此么?” “如何?”老板没听清他的话,怔了怔,追问道:“贵客可有指教?” 林长辞看了窗外一眼,淡淡道:“无事。” 他将杯中残酒饮尽,吐出一口气:“约莫是幻觉。” 白西棠笑笑道:“师兄大抵是累了,我扶你去歇息。” 温淮就坐在他对面,闻言横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不劳师叔,我来便是。” “我是主人家,怎能让客人辛苦?”白西棠先他一步起身,主动扶住林长辞的手臂,轻语道:“师兄,走吧。” 林长辞看了温淮一眼,微微颔首,温淮原本已打算起来,见此又坐了回去。 “那我便在此等候管事。” 雅室的门关上,白西棠端着烛台,走在林长辞旁边。 走廊不如雅室内烧了炉子,终归湿冷几分,白西棠轻声道:”驿馆简陋,师兄莫要见怪。” 林长辞摇头,将手拢在袖子里默不作声。 客房就在上面一层楼,相较普通客栈而言,驿馆委实算不得简陋,床被换成了锦缎的,烧了地龙,案前还摆了些新鲜瓜果。 第142章 白西棠把烛台放在桌上,影子投在墙面飘飘忽忽。 他已把人送到客房,也该离开了,可他迟迟未动。 林长辞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忽然听他问:“师兄,你是自愿同温淮在一起的么?” 他没有用“师侄”,而是喊了温淮的名字,声音也不似方才温和。 林长辞上前一步,拨了拨烛火,道:“自是愿意的。” 白西棠转过身,抓住他的手臂,追问道:“自拜入师父门下学艺之始,百年来你我师兄弟二人皆并肩仗剑。我一直看着你,红粉成灰,青丝枯骨,无论世事如何变幻,你都不曾动摇,仰头便能窥见大道的踪影。” “师兄,数百年了,你从未动过情,我一度以为……” 林长辞轻轻把手臂抽出来,问:“以为什么?” 看着空荡荡的手心,白西棠声音停下,片刻后,笑意变得苦涩:“没什么。” 他轻声说:“师兄,你还记不记得,临近出师前,我们一道下山,去祖师爷的道观上香?” 那是很久远的事了,林长辞依稀记得个影子。他们上了香,回山路上见桃花开得正好,白西棠就拉着他捡了很久的桃花,说要酿一坛桃花酒,约定百年后再启封。 “我那时心想,百年后师兄要是还未飞升,就……”说到这里,他蓦然住了口,抬眸看了林长辞一眼。 眼前人的神色与容貌皆是熟悉的,好像数百年时光弹指而去,他眷恋的人依然如旧。 “可惜,几百年了……酒还在树下埋着,师兄却远了音容。” 白西棠勉强勾了勾唇,放下手,叹息似的道:“我先回去了,若管事有何消息,定会告知师兄。” 林长辞觉得他今日有些奇怪,言行举止皆不如往日从容,正待细究,房门却关上了,徒留鼻端淡淡花香的气息。 屋内只剩他一人,到底记挂着林容澄,林长辞调息半晌仍不太安稳,索性点了一支安神香,打算小憩片刻。 此番入梦极快,他才闭上眼不久,人便落到了一片山涧中。 一阵桃花忽然吹过颊边,林长辞愣了一下,转身看去,只见无数殷红桃花飞了过来,愈飞愈急,花瓣从浅至深,最后变为深红,仿佛颗颗血珠掠过。 在深红浅碧之中,白衣身影从他身畔走过,很快停下脚步,扯住他的袖子,道:“师兄。” 旧事? 林长辞转头,见少年模样的白西棠笑意清浅,眼睛亮亮地看着他:“这些桃花落了可惜,不如我们带回去酿酒吧。” 不,不对,林长辞注意到他背着手,身上有浓浓的血腥味。 “你受伤了?”他问。 白西棠顿了一下,若无其事道:“没有,师兄何出此言?” 明亮柔和的少年倏忽模样一变,身形拉长,容貌逐渐温润清隽。 “师兄,来。” 林长辞心中一跳,仰头一看,天际全数变红了,漫天花瓣融入红光,看不清是花瓣还是天空。 白西棠就站在面前对他笑,重复道:“来。” 他下意识向前走了一步,仿佛烈焰扑面,一阵热浪袭了过来。 林长辞抬头,发现自己独身一人处在烈火之中。 深红花瓣擦过脸颊,划出一道道血痕,那不是花瓣,而是无数利刃。 林长辞摸了摸脸,指尖摸到了血。 蛊惑似的声音还在继续:“师兄,你怎么不过来?” “不要管旁人,我们一起跨过这道界限,就能抵达你的大道了……不好么?” 第80章 窥伺 林长辞猝然睁眼。 他额角冷汗涔涔,眸中却不见丝毫慌乱,信手一挥,剑气倏忽绽放。 青年手上不知何时捏了个剑诀,剑光闪烁间,黑暗无声溃散。 ——魔气。 林长辞坐起身,这些来路不明的魔气绕过驿馆简陋的阵法,趁他小憩溜进了屋子。 和雅室饮酒时他所察觉到的气息一样,非常地淡。但也正说明,那个时候,魔气的主人就已在驿馆外窥探了。 “泠泠——泠。” 窗下风铃响了一下,林长辞推开窗,后背犹有未散的寒意。 天色黑得透红,乌云翻卷,似乎暴雨即将来临。 有人匆匆下了马,披着蓑衣往里走,小二冲出来,殷勤地给他揭下蓑衣,二人说了几句,那人很快进了屋内。 林长辞关上窗,转身往门外走去。 楼下传来杯盏碰撞和交谈声,他驻足楼梯前,静静听了一会儿。 “见过少主人。” 那人似乎有些焦头烂额,还是全了礼数:“在下驿馆管事,不知少主人驾临,有失远迎……” 白西棠打断他的话,道:“你从何处来?衣裳怎么这样脏污?” 管事道:“小主人有所不知,咱们庄子下的那些佃户近日十分不平,有刺头带头闹事,在下正为这事发愁呢。” 白西棠很少管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便问:“闹些什么?” “说是……说是近日山中有异动,圈养的灵兽死了许多,灵草园也坏了半边稼穑,疑心出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管事道:“少主人,在下自是不信他们这些借口的,正与他们扯皮,这不您来了……” 他余光见雅室外面出现了一个身影,声音不由小了下来。 第143章 那是名身形清癯的青衣青年,姿容清冷俊美,神情淡淡,苍白的肤色乍看恍若魂魄归来。 管事被吓了一跳,那名青年却撩开帘子,径自走了进来。 “这……”管事看了白西棠一眼,见少主人竟起身给此人让出上座,自己去了其下的位置。 “怎的醒了?”紧接着,对面素来行事冷厉的丹霄君也开了口,轻言细语地问此人:“可是驿馆湿冷,不便休息?” 青衣青年摇头,隐隐有此间为首之势,凤眸扫向他,淡声问道:“有何异动?” 看来此人来头不小,管事小心翼翼看了自家少主人一眼,白西棠道:“此乃我师兄碧虚长老,见他与见我无异,有何异动直说便是。” 碧虚长老?那位名动天下的碧虚长老? 管事自然听过昔年冤案,心下一惊,连忙行礼道:“是,回禀长老,佃户只说是有不干净的东西,具体如何,在下还未打听完毕……” “等等。”林长辞忽道:“你背后是何物?” 管事闻言往后一看,温淮已抬手揭了下来。 一条绛红色发带,不知什么时候贴在了他肩膀后,很是眼生。 可林长辞一看,却脸色微变,从温淮手里拿过,细细打量几眼,道:“是容澄的发带。” 入门那日,林容澄系的正是这条发带。 莫非他早已独自穿过重山,此刻就在这附近? 林长辞抬头,追问道:“发带主人何在?” “这……在下属实不知。”管事压根没什么防备,哪里知道这发带如何贴到了他肩上,支吾道:“长老且稍待,在下这便寻那些佃户问清楚,指定是谁作弄在下。” 他说着就要退下,温淮却道:“不必多事了。” 他就着林长辞的手,往发带上施了个法术,只见发带散开一瞬,很快在几人面前飘了起来,往屋外飞去。 林长辞和他对视一眼,温淮手已搭上了剑柄,追出去道:“我去探路。” 在刚进入这间驿馆的时候,他就察觉了到盘桓其中的魔气,按兵不动半晌,终于等到光明正大出去探查的机会。 发带径直飞出了驿馆的院落,遥遥向着深山前行,在闷热的夜风里翻卷如烈焰。 温淮足尖一点,踏空而行,不远不近地缀在发带后面。 他目力极好,能看见越是接近深山的地方,魔气越是浓重。这些魔气和其他魔修不同,略微熟悉,淡淡地散发着同源的气息。 过了短坡便抵深山外围,狂风乍起,斜斜吹起温淮的衣摆,近百里密林在风里发出簌簌响声,宛如风里有人窃窃低语。 温淮眯了眯眼睛,这阵风来的蹊跷。 他正欲捏诀,身边落下一个人,立刻回身道:“师尊,我探路便够了,外面风大,你还是先回去歇息罢。” 林长辞没有回答他,眉毛轻蹙,并指在风里,指尖凝聚出一丝银白,温淮很熟悉,那是魂丝的颜色。 师尊不会无缘无故唤出魂丝,一定是察觉了什么。 念及林长辞至今还未完全恢复的神魂,温淮捏住那两根手指,嘴唇动了动。 似乎知晓他在想什么,林长辞微微偏头,示意自己无事,轻声道:“此处散落着许多残魂,不对劲。” 只有义庄、战场等死人极多的地方才会出现残魂四处飘散的情况,这里深山老林,又有白家坐镇,何来如此之多的残魂? 魔气隐隐浓了些,狂风一吹,魂丝被牵引成一条长线,尾巴在风里飘动,指向一个方向。 “西边。”白西棠也追了上来,嗅了嗅,道:“有血的气味。” 他鼻子比其他人灵些,指尖凝聚灵力一划,面前的黑暗散开一瞬。 附近的魔气已无声无息笼罩到此等境地,非一日之寒,驿馆的人怎会毫无察觉? 林长辞转头,白西棠和他对视一眼,移开目光,道:“师兄,你神魂旧伤未愈,还是莫要多用了。” 说着,他蓦然蹙了蹙眉:“容澄师侄的发带怎的飞向东边?” 温淮微愣,顺着他的目光向前看去,只见绛红发带翻卷着飞向东方,和魂丝恰好是相反的方向。 他的剑登时脱手飞出,隔空把发带卷了几卷,发带却似忽的活了过来,上下飞舞着想要挣脱。 “过来。” 温淮覆手捏诀,长剑加力,发带仍在风里纹丝不动地僵持着。 见状,林长辞手中魂丝飞出数缕,层层缠绕住那道绛红。 魂丝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一落上去便如化去的春水般融入发带之中,带着不容拒绝的气息。 发带中空空如也,寻不到半分林容澄的气息。 有异。 林长辞眼皮微颤,一道黑影猝然从中炸开,朝他扑了下来。 “师尊!” 不必他出手,温淮已抢步上前,拂袖将附在发带中的鬼物震开,横剑紧紧挡在林长辞身前。 鬼物出现的那一瞬,他心中狂跳,似乎再度回到黑水镇外,林长辞补魂反被鬼物圈禁于阵法之中的濒死时刻,灵力未经思考便汹涌而出,长剑刺了个对穿。 “嚓!” 鬼物挣扎了几下,还未落地,化为寸寸飞灰,风一吹没了半点踪迹。 温淮收剑,喉结滚了滚,心头仍在颤动,转身去看林长辞。 他极少流露过如此明显的慌张,哪怕只是几个动作,林长辞主动抓住他的手,道:“莫急,我无事。” 第144章 温热的掌心确认了眼前人的存在,温淮慢慢吐出一口气,道:“嗯。” 他反手握上来,又道:“我知道。” 白西棠接住落下来的发带,视线在二人相握的手上停留一下,很快若无其事道:“师兄,要继续追么?” 管事所言为真,方才种种迹象证明深山的确有什么东西在窥视佃户,原本毁坏稼穑和灵草园听起来像魔物或妖兽,但设有阵法的发带令林长辞改变了想法。 深山里的极有可能是名熟知他的魔修,而且非常期待他进入深山找到自己。 驿馆附近的魔气、梦魇、管事带来的发带……这些细节无不表明此人对他们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驿馆中定然有此人的眼线。 “师兄?” 白西棠见他垂眸不语,道:“不如你和师侄回驿馆暂歇,我派人搜山。” 林长辞摇头,道:“深山重重,驿馆那么些人如何搜的过来,况且……” 这两个意味深长的字拖了一拖,后面的字终究被咽了下去,林长辞转身,道:“要下雨了。” “容澄师侄好不容易有了线索,我身为师叔,怎么坐视不理?” 白西棠担忧道:“若是师兄放心不下,可以让师侄与我通路,也好有个照应。” “不必了。”林长辞看看天,缓缓道:“此人的目标并非容澄,而是我。” 这句话让白西棠惊了一下,欲要追问,天上“轰隆”一声,雷电伴随浓云翻滚,炸响在耳侧。 短短几息,暴雨便落了下来,伴随轰鸣响声砸在地上,把几人稀里哗啦浇湿个彻底。 魔气怕水似的在雨中骤然溃散,丝丝缕缕地散开,顺着雨水被浇灭。 林长辞伸手接了几滴雨水,旋即被伞面遮住。 温淮替他撑着伞,摸了摸湿透的衣服,道:“回去罢。” 雨水冲破了樊笼般的闷热,尽情倾泻在天地间,没一会儿便把魔气清洗干净,再寻不到一丝一毫。 二人撑着伞走了几步,林长辞停下道:“西棠,不回去么?” 白西棠依旧伫立在雨中,看了看天,喃喃叹了一口气,笑道:“……真是天公不作美。” 撑伞的二人远了身影,他默默看了一会儿,终于迈开步子。 雨越下越大,他握着绛红发带,没有撑伞,就这样淋着雨走入了潇潇夜雨。 第81章 惑心 驿馆。 窸窣的声音停了,林长辞褪去身上湿透的衣衫,纱质屏风半遮半掩,隐约能看到烛光流淌在清瘦的身躯上,勾勒出清晰的腰窝和脊骨。 他肤色极白,取下发冠后,如瀑的黑发散落下来,黑与白的极致对比被烛光中和成暖融色泽。 雨水过后的屋内稍冷,林长辞正要换上干净亵衣,被人一整个从后用外袍裹住。 温淮贴了上来,蹭了蹭他的鬓边,一只手按在脊背的凹陷处,慢慢往下落去,声音微哑。 “师尊方才受了寒,可要好好驱一驱。” 指腹隔着薄薄的外袍滑动,温热的灵力淌入,冲刷着经脉,激起酥酥麻麻的涟漪。 林长辞垂眸,鼻腔不由自主溢出一声轻哼,按住作乱的手,提醒道:“隔壁住着你师叔。” 孰料听了这句话,温淮的手反倒往更里层探去,嘴唇抵在耳垂边,牙齿轻咬着磨了磨,感觉怀中人颤了一下,弯了弯唇,低声道:“既如此,便早些安歇吧。” 又在拈酸吃醋,林长辞斜了他一眼,把外袍衣带系好,随后放下床帐。 温淮紧跟着钻了进来,拔步床中这样狭窄的地方,两个人挤在一起不可避免。 外面雨声转小,潇潇肃肃,屋内静了一会儿。 林长辞盘坐闭目养神,枕边人的呼吸匀长,像是睡着了。 他睁眼,欲帮温淮拆下头冠,躺着的人却忽然出声:“师尊,小师叔那边……你怎么看?” 红眸移到那张凌厉俊逸的脸上,温淮也睁开了眼睛,和他对视几息,林长辞淡淡道:“怎么?” 温淮笑了一下,撑起身子,明明可以传音,他却偏要凑到林长辞耳边说话:“小师叔的问题,师尊应当比我更清楚才是。” 林长辞沉默了。 看来温淮一直都有察觉,只是未曾点破。 白西棠不对劲。 驿馆外的魔气虽浅淡,可白西棠不该没察觉——事情正是奇怪在此处。 他察觉到了,却什么也没说。 林长辞不得不猜测他知道些什么,出于某种原因,不能也不愿告诉自己。 难道和白家有关? 白西棠极少说起过白家的家事,神机宗这样大的宗门也甚少与旁的世家亲密往来,故而林长辞对实际的白家了解不多。 但世家势力盘根错节,稍想即知,白西棠就算得了下任家主的虚名指定,亦并非所有人服他,一些算计在所难免。 温淮玩着眼前人的几缕头发,看他眸中神思渐渐凝重,手一顿,道:“小师叔约莫也有难言之隐罢。” 此言倒让林长辞挑了挑眉,道:“你素来不肯说你师叔半分好话,今日转性了?” “啧。”温淮舌尖抵了抵上颚,头一低,贴到林长辞脖颈上,嘴唇翕动,扫在皮肤上痒痒的:“我若不说好话,师尊又要怪我不尊重师叔。” 说着,他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声音里含了点笑意:“作为师尊唯一的道侣,还是大度点好,师尊觉得呢?” 第145章 林长辞忽略掉他话里诡异的正室感,道:“容澄之事,虽然我与他略过,但终究不能寄希望于他人手上。” 温淮问:“今夜我去山中一探?” 林长辞摇头,道:“山中情况不知如何,待明日白家人手到了,我再同西棠商议一下,届时我们兵分两路,你寻时机甩脱白家人,在外围找找,切不可独自闯入深山。” “好。” 温淮看他眉目间的凝重挥之不去,放缓了声音,宽慰道:“师尊勿忧,师弟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窗外,夜雨仍在淅淅沥沥,风吹树摇,连绵不绝。 …… 南越,宋家。 身披一袭黑纱的女人正对镜拨弄鬓边簪花,手指忽然一停,微微偏头,冷淡道:“当真越来越无礼了,不请自来可不是为客之道。” 随着落地,素白衣摆飘动,来人轻声道:“连一杯茶也不愿给么?” 宋临风唇角勾起冷笑:“壶中只有花茶,宋家的花,你不会想尝尝的。” 她站直了身子,回身道:“说吧,半夜闯进宋家是为何事?” 来人自顾自地坐下,没有半分客气的意思,道:“你的人未免过于不济,只是一场雨,魔气便没了,莫非是凡火托生不成?” “雨?”宋临风挑眉,慵懒道:“那么多残魂,能融为一体便足够了,若要一一磨平棱角岂非强人所难?指不定有哪个怕水的被融了进去,意识还未湮灭呢。” 她的对面,素白衣衫的人哂笑一声,道:“你们家选人都是这样马马虎虎?” 宋临风冷冷看他一眼:“时间不多了,你不也送了不少人过来?谁知道不是你的人出的问题。就算我们是盟友,也不代表我会事事容忍。” 这话一出,对面静了片刻,缓缓道:“你这样做,我倒是看不明白了。若是爱一个人,真的会这样对他么?” “这不是你该问的事。” 宋临风倒掉香炉中的残灰,道:“若无其他事,便请离开,恕不远送。” 来人似乎对她的逐客令闻所未闻,话锋一转,道:“借命……是宋家特有秘法么?” “借命”两个字让宋临风脸色微变,第一次正面看向对面的人,道:“别打主意了,此法非家主不传,下次再问,休怪我不客气。” 来人起身,从容道:“莫急,我无意知晓秘法,仅好奇代价。” 宋临风一扬黑纱,淡淡道:“借命此名便能窥见,其法乃逆天改命,代价么……卜卦改命是何代价,此法便是何代价。” 她说得十分模糊,但来人知晓,她不可能再透露更多,于是微一颔首,道:“多谢告知,在下告退了。” 素白身影在屋内消失不到一瞬,敲门声从外响起。 宋临风理好鬓发,开门一看,宣隐衫立于门外,依旧一身灰袍,神色柔和,道:“方才似乎听见你在跟人说话,是有客来么?” 宋临风冷淡道:“你听错了,约莫是只鸟儿在自说自话。” 宣隐衫见她妆容严整,衣衫不曾乱半分,道:“夜已深了,你还要处理底下的事务,不会太累了么?” 宋临风往前走了两步,道:“你今夜来到底是何想法,不如直说。” 宣隐衫跟在她身后,想了想,试图握住她的手,放软声音:“临风,你已经很久没陪我了,今夜……” 宋临风脚步略停,看了他一眼,慢慢推开了他的手,道:“我还有事,若是困了,便让侍女领你去歇息。” 她的背影曳步生姿,毫不拖泥带水,黑纱在风里飘飞,仿佛一场远去的梦。 宣隐衫维持着被推开的动作,脸色黯淡。 半晌,他苦笑了一下,终究转身离开。 …… 天还不亮,驿馆前已抵达了不少白家的人。 以昨日的管家为首,齐齐对出来的几人行礼,道:“少主人,附近的人手都到了,有些是分家的人。” 白西棠点头,转身对林长辞道:“师兄,如此可安心?我们今日便进山去寻容澄师侄。” 得到林长辞回应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驿馆出发,一刻钟便抵达了重山外围,随后分散作几支队伍,一支先进去探路,剩下两支分别跟着三人。 昨晚通了气,林长辞倒不担心温淮,与他对视一眼,温淮默契地停步,手指拨了拨衣领。 林长辞下意识按住领口,暗飞声质地坚硬,贴着脖颈系好,早已渡上他的暖意。 他不露声色地颔首,温淮这才落后几步,紧绷的唇微微放松,对他做了个唇语:“小心。” 在白西棠注意到这边之前,温淮主动道:“那边似有魔气,我去看看。” 说走就走,他嘱咐了白西棠照看好林长辞后,立刻带着一支人马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白西棠怔了怔,笑笑道:“师侄何时变得如此上心容澄?真真长大懂事了。” “总归是同门,又孰能无情?” 林长辞抬眸淡淡扫了一眼前方,问管事道:“此处是何地?” 前方水绕密林,一条长河阻断去路,河边似乎住着不少人家。 管事道:“此乃摇金渡,长老不必担心,此处所住之人多是白家昔年仆役之后,并不会妨碍我等。” 这里一看便知是个好地方,水草丰荣,依山傍水,家家墙上挂了腊肉,有人早起劳作,看见管事还专程招呼一声。 第146章 见此,白西棠目光一动,吩咐管事道:“你先带这些人马在渡口附近搜寻,我同师兄去他处走走。” 他说这几句话并未避着林长辞,林长辞不露声色地瞥了他一眼,被他拉住衣袖。 “师兄,随我来。” 二人避开白家人马,从村落另一头进了山,行至幽寂之处,白西棠才停下脚步。 他背对着林长辞,叹息似的开口道:“抱歉,师兄,我不该瞒你。” “什么意思?” 林长辞上前半步,心里多了个猜想。 面前人转过身,唇角自嘲似的牵起,眉宇带着轻愁:“白家出了内鬼。” 没想到他会如此轻易地说出来,林长辞愣了一下,听他继续道:“容澄的消失……正是与此人有关。” 不等接话,白西棠深吸一口气,抓住林长辞的手,手上力道前所未有地大,仿佛鼓起莫大的勇气,想紧紧握住他所拥有的的一切。 “师兄。”他低声道:“答应我,之后不论发生何事,一定要同我站在一边,好么?” 第82章 斩魂 林长辞看着他恳切的眸子,心有所思,面上仍带了淡淡的不解。 白西棠观他神色,料到他不可能轻易应声,眉头一蹙,生出几分哀色。 这张脸本就生得清隽秀丽,带了些好看过头的雌雄模辩,总叫许多年轻修士们心生怜惜,看不得他有一丝一毫的难过。 “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林长辞在心中微微一叹,二人当了百年师兄弟,他怎会看不出白西棠这番作态的目的。 无非是这事与他有所牵连,怕林长辞责备罢了。 林长辞知道他这师弟从小不怕师父,不怕家中长辈,独独怕自己几分脸色。小时候被苛责一句便伤心得要命,再说一句,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了。 “我曾听闻有人觊觎长生之法……”白西棠试探着他的神色,小声道:“只是未曾想过这股不正之风影响到了族中,有几位堂兄素日行事便乖张,我起先未曾多想,直到昨夜收到家中密信。” 他欲言又止,林长辞明白了:“容澄之事与这几人有关?” 白西棠低声道:“他们罔顾大节,不择手段,竟将主意打在了师侄身上。” 林长辞搭在剑柄上的手屈起手指。 世家在修真界多数低调,白家更是不见圭角,除了近百年在外走动的白西棠,族中甚少与宗门往来。这般灯下黑,也难怪白西棠一时未曾警觉。 林长辞蹙起眉毛,自他出山回宗以来,修真界素有他身负长生之法的小道消息,没有流传到明面上,他便也装作不知,从未理会,不想林容澄受了连累。 “都怪我不察,”白西棠手指拨弄着袖子,垂眸道:“请师兄责罚。” 鬓边细软的长发垂下来,他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仿佛受惊的蝶,嘴唇抿起,内心似乎极为不安。 他总是这样,从前不想练功又想逃避师父说教时,便摆出这幅可怜兮兮的神情,求林长辞替自己讲情。 林长辞是最吃这一套的,他知道。 面前的人果然顿了顿,半晌后,长叹一声道:“你啊……” 林长辞抬手轻轻摸他的头,道:“师兄在你眼里便是如此不辨是非,将他人之错归咎于你一人之人?” 白西棠的唇角抿出一丝笑意,眼睛也亮了起来,抓住头上那只手,嗓音又轻又缓:“怎会?我知道师兄最是通情达理不过,师兄且放心,我以性命担保,必将容澄师侄全须全尾接过来。” 温热干燥的掌心笼罩在手背上,林长辞覆手拍了拍,随后抽手,正欲说什么,耳畔听见风里滑过一缕箫声。 风过千林,簌簌摇晃着树叶,箫声似叹似怨,滑过风与密林的缝隙,在山中戚戚回环。 林长辞长眉一凝,仔细听了听,问:“山中有人居住?” “不曾。”白西棠面色有些奇怪:“此间应当无人才是。” 他眯起眼睛又听了半晌,神情微微变了,唇角似是凛冽一笑,但当林长辞仔细去看,那一丝冷嘲般的笑意却荡然无存,眸里溢满了谨慎。 “山中情况有变。”他一扯林长辞的衣袖,道:“师兄,走!” 风里箫声突兀地停了。 扯着林长辞疾奔数步后,白西棠手一扬,顺手抽出佩剑,剑身发出呼啸破空声,头也不回地挡住了后方飞袭之物。 “锵!” 玉箫断成数节,落在地上,碎成一片片。 魔气狂涌,沙哑的歌声混杂呜咽替代了箫声,顺风不断钻入林长辞的耳朵。 “何方客,何方收,亡人去,孤魂走……” 歌声似有蛊惑心魂的力量,刺得林长辞心中少有地烦躁起来。 他守住心神,顿步回身抬手,指尖一动,一条银白魂丝甩了出去,缠在身后看不见的残魂身上。 那残魂在魂丝束缚下显形,半边身子被不知什么东西啃食殆尽,眼里流着血泪,异常可怖地在魂丝里挣扎,长大嘴巴发出无声哀嚎。 见此,白西棠面色微变,道:“走——” “恐怕走不了。” 林长辞凝眉望向后方,早就蠢蠢欲动的魔气不断从深山中涌出,更多飘絮似的残魂飞了出来。 残魂没能飞出太远就折了戟,被魂丝尽数阻拦在山口关隘。青年飘袂如谪仙似的立于魂丝前,抬手捏诀,嘴唇翕动,发梢广袖皆尽飘飞,却分毫没有退却之意。 第147章 他在猎猎阴风中抬眸,眸里是剑刃般的凉气。 残魂接二连三撞上魂丝,刺入魂魄深处的疼痛让这群残缺不全的阴灵发出“嗬嗬”声音,似乎正在痛呼。 他们早已死去多时,生前面目不甚清晰,神智全无,疼痛也无法拗过冲动,争先恐后往魂丝上撞得劈啪作响。 定是有人在山中炼魂,筹谋伤天害理之事。 林长辞手势一变,魂丝收拢,根根绷直,逼得残魂往隘口中一退再退。 魔气像被煞了风头,在残魂消磨中变得稀薄,破碎的歌声也在此时消失殆尽。 林长辞没有放下警惕,他随时做好了拔剑的准备,尽管他手中只有一柄最寻常的铁剑。 “唰——!” 一道剑光骤然越过他,没入最前方的残魂胸膛。 破空声刺得耳中微微发麻,林长辞甚至未来得及退后,残魂便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嚎,如水汽般散开,顷刻消散在二人面前。 “温淮?” 林长辞惊讶回首。 黑袍身影飞快从天边掠了下来,在森森的残魂掩映里,他非但没有与魔气溶为一体,反而更显凛冽孤绝,煞气腾腾。 “师尊!” 温淮短促唤了一声,肃着脸色落到他身边,衣衫带了淡淡血腥味。 他没有收剑,未等立足,又一道残魂惨叫着做了他剑下的飞灰。 连斩两道残魂将剑意激发更甚,连绵雨丝变作了澎湃潮水,见此情形,魂丝后的残魂纷纷恐惧地四散开来。 “师尊,你可有事?” 暂时逼退了残魂,温淮立刻圈住他的手腕,灵力汩汩涌入,不由分说地淌进林长辞经脉中运行了一个周天,待撤下手,眉心始有松开的趋势。 林长辞余光见剑身血迹斑斑,面前人侧脸亦溅上几处血点,一面用袖子替他擦了擦,一面问:“发生了何事?”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温淮稍微低头任他擦拭,随后将人一揽,不顾白西棠在旁,道:“先离开此处。” 说着,他对魂丝后的残魂捏了个诀,剑阵虚影出现在隘口,数不清的剑影调转剑锋,剑气乱纵横,显然要将残魂一网打尽。 林长辞连忙喝止:“且慢。” 剑气停了一瞬,温淮没说话,白西棠倒先一步开口:“一些被魔气沾染的残魂,师兄何故心软?” 桃花眸中目光温凉,淡淡落在林长辞被勾住肩膀的那只手上。 他抬起眼睫,不着痕迹地调换了位置,轻声道:“师兄且随师侄先去,我扫个尾便来。” 话音未落,温淮的剑已冲天而起,连一声告别也不曾嘱咐,有些过于冷淡。 林长辞正觉得奇怪,身后人适时递手过来,手心躺着一块碎肉。 “师尊,看看这个。” 碎肉乌黑腥臭,但还未完全腐烂,能认出原形——像是人的手指头。 “何处得来的?”林长辞凝重道。 温淮没回答,又递过来一个东西。 修长宽大的手中拎了只兔子,兔子眼瞳涣散,身上皮毛也秃了数处,俨然新死,双腿竟还在不停蹬动,试图逃出温淮的掌控。 眼前这一幕诡异万分,林长辞接过兔子,触及的绒毛又细又软,浑身僵重,三瓣嘴边染着干涸的血迹。 林长辞再次看向那块碎肉,问:“山中有死人?” “对。”温淮把碎肉收起,道:“师尊不是想知道我那边发生了何事么?” …… 在寻找魔气这方面,温淮算得上行家。 林长辞走了十年,他就找了十年,魔修什么样的隐匿手段没见过,轻易甩开了白家人手,沿小路深入重山外围。 说是独自探路,其实温淮并未走太远,以便暗飞声被吹响时能迅速赶到林长辞身边。 雨后的山中四处充斥着草木清香,湿润浅淡,但在这浅淡之下,流动着的不仅有昨夜雨水浇灭的魔气,还有些十分细微的气味。 陈旧的,腐臭的。 这点似有若无的味道夹杂在风里,与草木气息格格不入,纵是迟钝些的修士,不断深入也该察觉不对劲了。 温淮伺机停步,拇指顶开剑鞘,雪一般的剑光荡过,身侧半人高的野草藤蔓悉数碎落,留出半尺空地。 “嚓。” 剑尖深深没入地下,灵力灌注缝隙之中,随后蓬然炸开。 泥土裹挟着碎叶呼啸飞散,草草掩盖在泥土下的东西立时见了天光。 数十具死尸歪七扭八地横陈着,多少生前不过一面之缘的人,此时倒如兄弟般亲密无间地枕在一起,锦缎灵袍下的肉身腐烂大半,面目难辨。 就算温淮心里早有预料,此时也不免惊了一下。 山里竟有如此多死尸,看样子皆是修士,有些身上的灵袍品阶不低——他们怎么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 林长辞前夜察觉到的残魂只怕也是这些人未消的怨气,他们枉死此处,魂魄受拘不得解脱,极其容易化为怨魂供某些邪功修炼。 不等温淮仔细一一探查,狂风骤起,魔气大盛,缕缕烟黑气息全数往群山外围狂涌。 ……师尊! 他来不及多想,收起剑往山外赶去。 第83章 白家 “兔子是从尸堆中捡的?” 林长辞问。 他开始细看这只尸变的兔子,兔子眼睛狭长,面中扁平,秃了的皮毛掩盖不住底下鼓动的骨头,嘴巴一动一动,还在咀嚼着什么。 第148章 它打量起来有种不舒服的错觉,染血的嘴瓣似翘非翘,更显阴寒,乍眼看去,面相竟如同新死之人。 普通的兔子不该有这种错觉,手里这只显然不是普通兔子。 林长辞手指抵住它软趴趴的后颈,魂丝一闪而过,悄然没入皮肉之下。 短短一息,魂丝便被林长辞收了回来,他将兔子递还给温淮,若有所思道:“是个空壳。” 怎会有人坑杀数位修士后依然冷静,连一只路过兔子都不放过,非要抹除神魂,心思缜密得可怕。 林长辞脑海中忽的划过一丝灵光,除非……这根本不是兔子。 可不是兔子,又是什么? 飞剑载着二人在山中绕了一圈,往群山中去了。 林长辞知道温淮想带自己去看什么,没等落地,远远见泥地里横七竖八地卧着尸首,数不清的魂丝飘飘摇摇,在半空如丝如缕萦绕不去,映得天上地下粲然了几分。 林长辞下了飞剑,顾不得地上污泥,半跪在地将尸首翻了几具过来,凝神探究片刻,蓦然叹息。 温淮知他定是有什么发现,也半跪下来,道:“师尊可是看出了什么?” 林长辞问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还记得在宋家养伤那几日么?” 温淮扶他起来,思索了一下:“师尊是说……” 林长辞抬手,任他用法术拂去衣摆沾的泥,淡淡道:“你与宋临风斗法,我被宣隐衫带回了宋家。但宋家押走的那些修士,再没听过下落。” 目光重新触及地上的尸首时,温淮眯了眯眼,神色一凛。 宋家残暴无道,暗地里坑杀众多修士,如此行径与魔修何异?若此事当真,修真界人人得而诛之。 他转头,见林长辞眼神变冷,心中微动:“师尊还知道别的什么?” 林长辞这次却摇了摇头,道:“不知。” 他的神色分明有隐情,但既说不知,想是有什么顾虑。 这里能让林长辞顾虑的,唯有一人。 温淮轻声说:“回去吧。” 林长辞跟他对视一眼,温淮扔出一张符箓。长剑再次载着二人御空而起时,符箓飘飘悠悠地燃烧起来,地下泥土如潮水般涌动,将满地尸骨尽数掩埋。草芽相继冒出泥土,顷刻铺就,仿佛那些默默无名的尸首从未出现。 二人在这里误了半刻钟,回到摇金渡时,白家人正如无头苍蝇般乱转。 见到他们回来,管事松了口气,躬身行礼道:“林长老,丹霄君,我家少主人正在问二位的下落呢。” 管事正说着话,白西棠循声而至。 刚擦拭干净的雨丝剑被他收回鞘中,那双眸色浅淡的眸子停在林长辞的脸上,微微弯唇道:“怎的师兄与师侄比我还晚些回来?我道是师侄迷路,方才派人去接应。” 在温淮回答前,林长辞已截住了白西棠的话头:“师弟。” “嗯?”白西棠微微偏头。 林长辞朝他使了个眼色,白西棠知道他是给自己留面子,不欲在如此多外人的情况下谈论此事,眸光闪烁一瞬,复而笑道:“失礼了,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师兄,师侄,请往白家一叙。” 见少主人要走,管事连忙遣灵鸽往白家告知消息,又嘱咐驿馆的人驻守摇金渡,随后与其他白家人马一同遥遥缀在后面,踏上官道。 虽是匆忙拜见,但林长辞离宗前便已备了礼,此时也不算太仓促。 不须行过半个时辰,秋山重叠,隐没在河川尽头,霜色褪去,白纱似的雾后,青山渐次显露。 以牌楼为界,白家高低错落的屋宇星斗般散落连缀山间,山顶笼罩在云雾里。踏上瑶阶,林长辞只觉寒气转瞬拂去,灵力运转更为顺畅。 山间长风暖融,负阴而抱阳,群山青翠,灵气汩汩。 林长辞还未跨过瑶阶,已有人从上方落了下来,阻了去路。 他面容同白西棠有几分相似,削背窄肩,略显老态的脸上蓄着长须,绀青色袍子看起来儒雅贵气。 数位年轻后生紧跟着纷纷落地,男子一扬手,他们便向几人行礼,随后垂头负手站在男子旁边,想来此人是白家长辈,前来迎接林几人的。 “二叔。” 白西棠唤道。 中年男子微微颔首,随后向林长辞拱了拱手:“在下白家白季秋,见过碧虚长老。” “岂敢。”林长辞微微躬身还礼,“足下既是西棠长辈,便也是在下长辈,请受长辞一拜。” “长老何必多礼。” 白季秋连忙虚托住他,道:“这些年来,西棠与长老同窗百年,受不胜数的关照,在下已是感激良多,更遑论长老十数年前补魂之功,那时亦有白家子弟受益……如今族长不在族内,特嘱在下替他接待长老,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长老海涵。” 他身上有种温和的气质,与白西棠如出一辙,若不开口,倒像一对父子。 眼见白季秋秉持着来者是客的态度,似要一一将身后子弟介绍,林长辞心下虽有些急,却也知晓不能大庭广众之下予白家难堪,看了一眼白西棠。 白西棠还未开口,温淮已上前一步,与林长辞并肩而立,躬身行了一礼:“晚辈温淮,见过白老先生。” “这位便是丹霄君吧。”白季秋目光转向他,细细打量了几息,赞道:“果真是年少英才,龙章凤采,快请起,不必多礼。” 第149章 说罢,白季秋捻了捻胡须,又看向白西棠,道:“西棠可是有话欲对我说?” 白西棠道:“师兄为何而来,想必二叔已知晓,莫在此多费时间了,先去将几位堂兄请来。” “自然,那几个不成器的已经到了雁清堂。”白季秋微微叹了口气,道:“长老请随我来。” 林长辞心中微动,他这师弟素来以温柔隽永著名,今日对白季秋态度却并不算十分客气,莫非那几位堂兄和白季秋有牵连? 不等他多想,温淮已先白西棠一步扶住他的手臂,放轻声音道:“师尊,走吧。” 过了牌楼,吊楼层层叠叠,檐角如飞,往上绵延错落,碧顶苍绿连缀成片,间或点缀朱红或鎏金的垂脊、垂柱与檐枋在晴日闪闪生辉,清秀濛丽,端方古雅。 白家设了禁空阵法,一行人步行穿过第一重山,待远远见到玉湖清光时,这才算真正进了白家家门。 “师兄,这边来。” 说是白季秋待客,实则白西棠领路。 约莫提前下令清了场,去雁清堂的路上没有遇到其他人,就连来牌楼前拜见的后生们也在过山后尽数散去。 曲折长桥将几人引入一方窄门,影壁上刻绘着月兔捣药图,林长辞抬眼,院里已有几人老老实实候在那里了。 这几人或多或少都沾了点白家柔和的长相,然而内里的躁动与虚浮却是眉宇间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的。 “见过…林……林长老。” 为首之人嗫嚅着单膝跪了下来。 其余几人紧随其后,乌压压一群跪下来,林长辞没应声,淡淡瞥了一眼,越过他们往堂内走去。 一一扫过地上几人的脸,温淮眼神逐渐变得冰冷,半晌勾起唇角,似是玩笑道:“白家果真宽和,对叛徒也如此留情。” 莫说修为折损,连皮肉伤也没一处,白家的态度值得玩味。 白西棠道:“是我吩咐的。” “是么?”温淮看向他:“原是小师叔仁慈。” 白西棠没有解释,走到林长辞身边:“师兄,入座罢。” 等林长辞与白季秋皆坐下后,他才将目光移到地上跪着的几人身上,顷刻冷了脸:“跪好。” 有人偷偷用不满的目光看了上方几人一眼,似有埋怨,很快被温淮利刃般的目光吓得收了回去。 白季秋暗叹一声,对林长辞拱手道:“林长老,这几个不成器的东西都已在此了,长老弟子的下落,也许他们会知道一些。” 林长辞点点头,道:“多谢。” 白西棠当初带林容澄回白家养伤本是一番好心,即便容澄现下生死未卜,岂能因此结怨。 他看向跪在最前方的人:“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白南州。”那人瓮声瓮气道:“长老莫问了,长老弟子下落何处,在下真的不知晓。” “南州!”白季秋喝道:“你说知错,就是这个态度?” 白南州把头低得更下去了一点:“本来便不是我主谋,你们不问白……那个谁……,问我做什么?” “谁?”林长辞追问。 “这……”白南州眼睛在几人脸上左右乱瞟:“这,我怎么好说……” 白西棠眯了眯眼,冷笑道:“既知晓同谋者谁,堂兄为何支支吾吾?” 闻言,白南州肩膀一抖,道:“不,不,所有事情都是我几人谋划,请长老责罚!” 他猛地扑倒在林长辞脚边,把白季秋吓了一跳。 “你们……”白季秋十分痛心,欲要训诫,林长辞却打断了他:“单凭你几人,还不成气候。” 青年的声音如一道惊雷落在几人头上:“你们何时勾结的宋临风?” 第84章 觅踪 白南州呆滞一瞬,反问:“宋临风?” 他抬头看看白西棠,又看看白季秋,语气陡然变得硬气不少:“……勾结她又如何,修士逆天而行,求的不就是一个长生?” “你糊涂啊!南州!”白季秋恨铁不成钢道:“若踏踏实实修炼,何惧不能修成正道?为何非要走那捷径,宋临风是何种人,你等小辈根本就不知道!” “那又如何,她有我想要的东西。” 白南州昂起头,直直盯着林长辞,扯了扯嘴角,像在挑衅:“这次是我技不如人,我认栽。绑走阁下爱徒是我自己的主意,有什么冲我来便是。” “他究竟在何处?”林长辞声音发沉。 “不知。”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白南州索性闭上眼,打定主意做个滚刀肉。 碧虚再是高高在上,毕竟被族中长辈亲迎进来,又跟堂弟有旧,焉能拿他如何?这里是白家,他一个外人哪来的胆动白家子弟? 白南州愈是这般想着,愈是无畏,索性睁开眼跟他对视。 没有他预料中的忍怒强作客气,林长辞目光冷极了,仿佛在看一个死人,素白的手已搭在了剑柄上。 肖似魔修的红眸锐如锋刃,透骨凉意一寸寸地将白南州刚生出的勇气逼了回去。 “你……” “林容澄在哪里?”林长辞打断他,一字一顿地问。 青年端坐上位,清瘦得不堪一握的身形蓦然凛冽起来。 无形的气势重如山岳,闷似海潮,让人喘不过气,更遑论海潮后头还有个煞神般的丹霄君。 第150章 看不见的剑气最是杀人,白南州欲争取宽限的话语停在嘴边,心头瑟缩了一下。他忽然想起,碧虚长老最初出名不是因为什么与世无争或平和温雅,而是因为剑。 青霜剑曾是修真界名剑之一,敢和碧虚谈条件的魔修都死了。 “我……我……” 他结结巴巴地看向身后其他同谋,试图寻求一些安心,可那些人脑袋垂得比他还厉害,两股发抖,无人吱声。 最终,白南州心一硬,咬牙走到黑:“不知。” 话音未落,似有轻风拂过,他额前一凉,有什么东西慢慢淌了下来。 过了整整一息,命宫的刺痛才使他惊叫起来,顾不得抹去面门淌血,白南州死死按着眉心跪倒在地。 “不,不——啊啊啊啊啊,长老饶命,饶命——” 明面上看,他印堂穴只被开了道狭小的口子就惨叫得如此骇人,是个色厉胆薄之徒。然而命宫乃修士命脉所在,此处点破,命宫无主,绝非止血便能解决的事。 白南州能感觉到,林长辞那一点不仅是命宫受损,魂魄如凌迟般的疼才是钝刀子割肉,他一个养尊处优长大的优渥骄子怎么受得了? “小师叔,白家不处置,我师尊小施惩戒,应当没有犯忌讳吧?”温淮唇角微勾。 “师兄随意。”白西棠毫不避讳地直视温淮的眼睛,同样笑了起来:“白家不处置,本就是为让师兄任意处置。” 任意世家大族皆有盘根错节的利益,为着利益斗个你死我活,面上仍要和和气气。族中子孙哪怕再不成器,也轮不到外人处置,白家竟愿意交出他们几人任碧虚欺侮? 听到这两句话,白南州当真是比死还难受。他颤抖着跪伏在地,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晕晕乎乎,像吓破了胆,勉力抬起头,期望白季秋替自己出头。 熟料,白季秋只看了他一眼,便摇头不再多话,林长辞更是连一个余光都没有分给他,微微提高了声音:“下一个。” 方才还硬气万分的白南州此时痛到在地上打滚,其他人齐齐瑟缩,无人敢去挑衅林长辞的威严。 “二叔。”有人大着胆子出声:“我等虽犯下罪责,然毕竟是白家子孙,碧虚长老这般做不妥。” 白季秋有意无意地看了看身边的侄儿,肃着脸道:“慎言,碧虚长老既与西棠是师兄弟,自然也算半个白家人,如此处置并无不妥。” “可……” “堂兄。”白西棠轻飘飘地说:“师兄既与我同出一门,又有过命之谊,于我而言情谊未必不比族中兄弟,你可明白?” 几人你来我往间,地上嗓子嚎哑的白南州倒成了局外人。其他人胆战心惊,知道白南州是被杀鸡儆猴了,不免对前程悲哀起来。 “我……我说!” 有人膝行到几人面前,艰难道:“我来说,长老爱徒……此刻就在族中。” “什么?!” 几人同时出声,林长辞冷道:“起来,带路。” 那人忙不迭连滚带爬站起,擦了把额角冷汗,殷勤道:“长老请,这边请。” 听得白南州的哀嚎还在继续,他实在是怕了,受伤不打紧,可林长辞是弄魂的高手,若暗地里下死手,莫说修为性命,神魂恐怕都难保。 他老老实实不敢造次,出了雁清堂,径直带路往山里去。 “这条路……”白西棠瞟他一眼,道:“你等把人藏在内山祠堂?” 他额角又渗出冷汗,听白西棠笑了笑:“你等倒是打得好算盘,以为祠堂冷清便无人理会?” 这人转头,为难地看向白西棠:“西棠堂弟……不,少主人,这毕竟不是我的主意……” “罢了,若是容澄师侄有个三长两短,我唯你们是问。”白西棠打断他。 走了两步,他忽然想到什么,停了步子,等温淮走到面前才道:“抱歉,温师侄,内山祠堂未得家主通令,外人不可擅入。” 他笑容含着似真似假的歉意,温淮挑眉:“那师尊呢?” “师兄么?”白西棠侧头,目光温柔:“师兄自然是可以跟我一起进去的。” 白季秋见温淮气息不善,怕他争执,连忙道:“贵客见谅,内山祠堂乃白家宗祠,碧虚长老与我族少主人有百年缘分,故为特例,此外非族中之人不得进。即便身为本族分家之人,也需家主下令才得进去。” “白老先生也不得进?”温淮问。 提到这一点,白季秋倒面色坦然:“正是,我会与丹霄君一齐在外等候。” 他留在这里叫温淮略微意外,本担心此人与白西棠心术不正的堂兄里外勾结,如今只有白西棠同林长辞一道,叫他勉强放心。 山影重重,山道时而曲折,时而通达,终于通到进内山祠堂的关隘。 衔接的拱桥屹立于雾中,柳色如新,枝条飘绵,仿佛前方是场幻梦。 “师尊。” 温淮探手拨开柳枝,看着已经行到拱桥上的人,忍不住出声唤他。 林长辞停步,在雾中回首,衣袂飘飞,恍若即将羽化登仙,令人有种抓不住的错觉。 见温淮神色恍惚一瞬,林长辞宽慰道:“你同白老先生一同在此稍后,为师找到容澄便回。” “真的?”温淮下意识追问。 林长辞颔首致意,随后转身远去,两道身影并肩消失在拱桥,柳枝拂去,雾中的影子渐渐看不见了。 第151章 温淮按了按胸口,莫名觉得心神有些不宁。 “丹霄君何故如此忧心忡忡?”白季秋笑道:“君且安心,西棠在侧,那些孽障翻不出什么浪来。” 温淮神色淡淡,靠在柳树上:“小师叔的本事,晚辈自然是信的。”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意欲把心中没来由的闷气吐出去。 此处已进了内山重围,薄暮时分,霞光如纱般笼罩四野,碧瓦沁出温润的翠色,远处半新不旧的金红垂脊熠熠生辉。 白家看似吊脚楼紧凑,实际往旁边展开蔓延,坐落于青山之上,将山光水色围于中心,布上结界后,其中风光与秘境只属于内山之人,莲池秘境正在其中。 “白老先生,此秘境可有何传说?”温淮随意问道。 …… “很久以前,族中有位前辈被仇家所伤,进去闭关,出关时以为时日尚短,提剑去寻仇家报仇。结果遍寻不获,才知世上早已过去千百余年,仇家没能渡劫成功,早已老死家中,遂于池边立碑,提醒后人莫要忘时。” 林长辞闻言侧目:“修士气通天地,因闭关对日夜更替毫无察觉者,倒是少有听闻。” 通往祠堂的路分外幽静,能听到远处蝉鸣,白西棠回身,素色纱袍倾洒了夕晖,格外温和清丽。 “也不尽然。”他笑笑:“我幼时常去秘境中调养心境,平和气息,忘时是总有的事。” 河水从小桥的另一端倾泻下来,落入池中,溅起雾似的水珠。内山灵气过于充裕,不用刻意去引,灵气便如水般淌进了经脉中。 若是以前,林长辞几近四分五裂的经脉必然经不起这般频繁的灵气冲刷,如今却格外不同,经脉中的灵力越来越顺滑,隐隐有蓄气之感。 “那里便是秘境入口之一,师兄要去看看么?” 林长辞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绿意葱茏的矮林与太湖石错落相间,余晖如波光般激荡在石上,灵光闪动,叫人看不清前路。 …… “这么说,莲池秘境会让人分不清时岁?”温淮问。 白季秋捻着短须,很是谦逊:“稍有功效,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否则不必世传,早被人觊觎上了。” “何解?” 白季秋耐心解释道:“丹霄君可知,修士即便境界再高,未得证大道前,也须沾个字儿。” 他以指尖蘸水,在石上写了个“人”字。 “而莲池秘境,不过是把修士所有习性中,‘人’的这一面放大罢了。修士置身其中,重新入世,细品人间四季更迭,冷暖交替,以磨练心性。” 温淮挑眉:“任凭外界变幻,山中一日千年?” “不。”白季秋淡淡而笑:“是千年一日。” 第85章 祠堂 林长辞被引着步入下山的栈道。 内山格外低洼,白家祠堂建在三面环坡处。转过山坳,斜顶折光熠熠。今日的斜阳分外柔和,兴许是被雨洗过,不如前几日般赤红。 祠堂的正门浮在空中,云遮雾掩,脚下空地四方立柱,支撑着维系祠堂的阵法。 除去几个洒扫婆子,祠堂周边几近无人。林长辞抬头看向空中的门,深色瓦片掩映下,白墙素净,门楣落了厚厚的灰,看不清曾经描绘着什么。 “这里便是内山祠堂?”他怔了怔。 若说白家不喜铺张,或是个小族便罢了,但前山吊楼层叠,碧瓦朱甍,俨然名门大族,与眼前朴素落寞的祠堂毫不相称。 空地中的洒扫婆子看见白西棠,连忙放下帚箕前来行礼:“老身见过少主人,不知少主人来此何事,可有家主手谕?” “父亲不在,我做不得主?”白西棠反问。 “怎会呢。”洒扫婆子偷瞟了几眼林长辞这个生面孔,心里嘀咕,面上仍是讪笑:“只是少主人突然前来,大家没个准备,里头也没按祭祀的规矩排好……” 白西棠抬手:“你等退下便是,我与贵客另有要事。” 洒扫婆子下意识看了一眼给少主人带路的人,发现这人比她焦头烂额后,心道不妙。 “……是,老身先退下了。” 几个洒扫婆子在她的招呼下很快离开,白西棠拔出雨丝剑,剑身绕东西南北四位立柱飞了几圈,最后回到白西棠手上。 他以剑尖指向浮门,手中捏诀,低喝道:“起。” 数层玉阶在云雾中浮现,白西棠微微侧身,对林长辞做了个请的动作。 林长辞随他拾级而上,行至祠堂之外,云雾渐敛,兔首门环微微闭眼,似在聆听来人的脚步。 白西棠抬手叩响,兔首门环睁眼,下一瞬,大门轰然洞开。 “吱呀——” 仪门古旧窄小,蒙尘已久,几人甫一迈入,经年陈涩的檀香扑面而来。 林长辞不大习惯这般滞涩浓烈的味道,掩面暗道一句“失礼”,才随白西棠进了门厅。 祠堂有三进,门厅后是个小戏台,此时空置着,角落放了些妆扮上的兔儿爷泥偶,约莫有些年头,金光甲都变得斑驳黯淡。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白家祠堂屋梁修得格外低矮,无端逼仄几分,略觉压抑。 再进一重便是正殿,与其他地方不同,跨过门槛,林长辞便觉暖意浮动,心神安定,灵气更温柔似水,无形融入每一寸吐息之中。 里头昏暗沉寂,隔了半里回廊,对面烛火幽幽,烟气浮动,数层看不清的灵位上,金粉写就的谥号在烛光中忽明忽暗。带路的人进来后大气也不敢出,被白西棠冷冷看了一眼,自觉闷声跪到了列祖列宗灵位前。 第152章 到底是祠堂,不好多停留,林长辞示意的目光看向白西棠,青年会意,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师兄,来这边。” 二人绕过回廊来到后殿,天井投入即将褪尽的暮光,左右两排厢房无人居住,也无照亮,在昏昏的氛围里显得森然。 林长辞定了定神,料想林容澄应当是在后殿里,脚步不觉快了几分。 后殿以一串密不透风的珠帘为隔断,殿外守着一位灰衣老叟,白西棠的突然到访显然令他很是不安,局促站起来行礼道:“少主人。” “四叔家的人?”白西棠随意看他一眼,道:“替堂兄把守风声?” “岂敢!”老叟慌忙低头:“少主人明鉴,老朽只是……只是碰巧值守此处,与其并无半分关系。” “看来你知道他做错了什么事?”白西棠微微挑眉:“既如此,去前殿陪他罢。” 面对可以算作他长辈的人物,他并不疾言厉色,也无需呼喝拥趸,只立于人前,已然威仪俱足。 老叟诺诺半天,终是不情不愿地磨蹭着让开进后殿的通路。 “师兄,请。” 家族年轻的少主人抬手,亲自替林长辞掀开帘子。 细长手指触碰到珠帘的刹那,淡淡金光闪过,他手腕周围微微扭曲一瞬,如同穿过一道无形的屏障。 柔和的夜明珠逐次点亮,白幔低垂,被阻滞的寒意骤然奔向二人面门。 这间屋子比山外秋意还要冷冽,四角伫立着云纹石的柱子,中间放了尊石棺似的东西,棺椁也用云纹石打造,触碰起来宛如寒冰。 林长辞手按在棺盖上,心里预料到什么,手掌不自觉颤抖,推了一下竟没完全推开。 白西棠连忙代劳,棺盖开启的瞬间,他下意识去打量林长辞的神情。 许久不见的林容澄沉睡在石棺里,脸色白的几乎透明,长发披散在肩膀和身侧,衣服素净宛如丧服。 他身上感觉不到丝毫灵力流动,也没有滞涩,若不是微微起伏的胸口,和死人没什么两样。 林长辞呼吸停了,心口仿佛被针芒贯穿般刺痛,脸上血色尽失。 “容澄?” 他颤着嗓音,生怕惊醒似的。 梦中的人没有回应,林长辞闭了闭眼,俯身牵起少年冰凉的手。 他是在山中陪了他十年的孩子,虽痴痴的,平日里也仔细教养,生怕磕着碰着,连提剑也怕累手,特地锻了柄过家家似的轻剑……如今竟折腾成这副模样。 那点灵气送进去便消失了,宛如没入水中,激不起一点水花。 林容澄无知无觉地紧闭着双眸,双唇泛紫,不知沉浸在何样恬静的梦中。 “容澄。”林长辞又唤,心窝泛起一阵阵刺痛,他忍住疼痛,轻轻去碰少年的脸:“师父来迟了,我们走,现在就回山。” 白西棠看出他心神不稳,急忙替他抚了抚心口,道:“族中大夫即刻就到。” 林长辞手按在胸前,缓了几息,才哑声道:“我要带容澄回山。” 他显然压着怒意,去意坚决,白西棠怎敢不允,手抄在少年膝弯,将林容澄打横抱起,准备送他二人离开祠堂。 可少年被抱出云纹棺的下一瞬,脸色即刻灰败下来,眉心闪过一点红印,即使在梦中也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梦呓似的发出一点声音。 白西棠一怔,未等林长辞把人从他怀中接去,手指已点上了林容澄的眉心,几息后,神情变得凝重。 他将林容澄放回棺中,少年脸色肉眼可见地舒展几分,红印消失不见。 “镇命术。”白西棠冷然道。 他唇角掀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又迅速平复下去,不多言语,以灵力摇响了悬在门边的铃铛。 铃芯碰撞声珞珞如石,一圈圈空灵地泛出去,看不见的风拂动,摇响了回廊下的悬铃。 “何谓镇命术?” 林长辞没有听过这个名字,见白西棠脸色变化,心已沉了下去。 “镇命术乃是白家失传秘术。”白西棠不紧不慢道:“所谓镇命,即施术者为了留住某人性命,以自身命数作赌,若赌对了,被施术者便能活下来,但从此运势起落也将与施术者息息相关。” 碧虚的名头到底余威尤烈,几人怕丢脑袋,故意留了后手。 白西棠默了默,似乎怕林长辞过于震怒,微微调整了神色:“师兄莫急,此术本已失传,祖父耗尽心血总算寻回前三术,他们纵有通天的本领,也只学得这三术。” 白西棠敛眉,嗓音轻缓:“此法虽只授予家主,但若师兄信得过我,便让我来……” 话语未完,老叟恭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少主人。” 林长辞冷声道:“谁下的镇命术?” “镇命术?”老叟闻言,吞吞吐吐道:“这……贵客、少主人明鉴,老朽日夜值守,多年不出祠堂,哪里知道什么镇命术?” “不晓得?”白西棠拍拍林长辞的肩示意他宽心,隔着珠帘冷冷道:“既如此,把堂兄请到这儿来。” 老叟不敢多说,领命而去,脚步声渐行渐远。 林长辞脸色沉得可怕,长眉紧锁,摸着林容澄的头发,忽然很想将温淮唤来,拿回自己的剑。 他还没死,就已有人不顾脸面地对他弟子下手,只为一句“长生之法”。 第153章 他碧虚何时如此任人欺辱了? 林长辞自觉重生后已足够宽和,可见到容澄的时候,仍不免动了杀心。 此刻若有青霜在手,若能出剑……面前坐下的人打断了他的思绪。 白西棠挨着他坐在云纹棺边,盯着他的眼睛:“师兄可信得过我?” “何意?”林长辞蹙眉。 白西棠拉住他的手,眸中含着笃定:“父亲远游,族中能解此术的人只我一个,师兄信我,我便为师侄解术。” 林长辞将信将疑:“怕是不简单?” 见他这般神情,白西棠反倒舒展了神情,道:“果然什么瞒不过师兄……我如今的修为解术还有些吃力,若为外力所扰,恐会遭受反噬,请师兄为我护法。” 师弟显然没说真话,老叟不见人影,棺中的小徒弟又无法不管,一时纷乱如麻。 但不等他抉择,白西棠已咬破指尖催动灵力。 “西棠?” 先斩后奏的举动让林长辞没来得及阻止,白西棠掌心覆在林容澄丹田处,以血画了一道复杂的纹路。 淡金色辉光一闪而过,沉入苍白的肌肤里,或许察觉到疼痛,林容澄眼皮动了动。 自眉心始,狰狞妖冶的纹路布满了那张稚气未脱的脸,血一般的纹路蜿蜒向下,所有露在外头的皮肤都能见到。 纹路似障,白西棠的灵力便化作针芒,从林容澄的眉心开始,一点一点地破开血纹。 在吃力这一点上,他没说谎,血纹才破到一半,他额上已冷汗涔涔,唇色也白了不少。 林长辞按住他:“莫要逞强。” 白西棠却摇摇头,抿了抿发白的唇:“镇命术束缚时间越长,容易汲取被施术者的运势,容澄师侄已不能再等了。” 说罢,他手势一变,划破掌心,逼出了更多的血。 血色盈盈,流了林容澄满脸。奇妙的事发生了,先前费了许多灵力才能破开的血纹,被他的血一滴,如墨溶水中,顷刻消散殆尽。 林长辞眼底带着一丝惊诧,正要细问,帘外脚步声去而复返:“少主人,罪人已带到。” 说完这一句,老叟就恭敬地等里面的回音。 但他等了半晌,珠帘后的人不发一语。 他觉得奇怪,提高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少主人,罪人已带到……” “哗啦——” 一只素白的手掀开珠帘,碎玉声带着几分匆忙。 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白西棠,而是碧虚长老。 林长辞面上难看得紧,怀中扶了个人,那人掌心鲜血直流,垂头闭目。 “少主人!”老叟惊叫起来。 …… 随时间推移,温淮心中的闷躁越来越多。 他说不清自己为何烦闷,拒绝了白季秋去亭中等候的提议,固执守在桥头。 信手拂过柳枝,他数不清第几次抬头看向雾中拱桥。 这一次,拱桥尽头慢慢出现了一个影子。 第86章 暂离 林长辞穿过雾气,略显疲倦,身披素色外袍,怀抱一名少年。 少年斜倚在他染血的肩头,紧闭双眼,那张毫无生气的脸颊消瘦不少,柔和温润几乎褪尽。 “师尊!” 温淮呼吸一紧,迈着步子上桥,去接青年及他怀中的人。 手还未触及林容澄,他目光一定,落在林长辞肩上,问:“受伤了?” 白季秋不紧不慢赶上来,见状亦是神情关切,皱眉道:“莫非是那孽子冲撞了林长老?” 林长辞微微摇头,叹气道:“并非我的血。” “那是……?” “是西棠。”林长辞神情有几分复杂,道:“还请足下稍待。” 他不等白季秋回答,转头吩咐温淮:“速送容澄回山,寻几个灵药园当差的师姐用融银草配一副药,至于方子,你师姐知晓。” 温淮从他手里接过林容澄:“现在便走?” 林长辞替他拂开肩头的柳枝,见他似乎还想说什么,道:“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弟子知了。”温淮收敛了眉目冷色。 他迈出一步,忽而停住:“师尊不走?” 林长辞垂下眼睫:“这正是我要同白老先生说的。” 他看向白季秋,道:“容澄中了邪术,西棠强行替他解术,遭了反噬。身为师兄,未能护住师弟是在下失职。我欲留待几日等他醒来,不知前辈会否见怪?” 白季秋怎会推辞,林长辞留下来,不是正好合了侄儿的心意? 他当下便道:“岂会?林长老愿意留下,白家自当扫榻相迎,只是……西棠解的是何术?不瞒长老说,西棠在白家子辈中,修为虽不算顶尖,于卜卦扶乩、奇淫巧术方面却天赋异禀,连他也遭了反噬,这邪术……” 他语意未尽,林长辞听出其中担忧之意,道:“镇命术。” 白季秋惊愕出声:“什么!” 他急切起来,拍在玉栏上:“啊呀,西棠的修为怎能贸然破解此术?无家主应允,他就算侥幸破了,家主回来定要罚他!” “受罚?”林长辞倒是没听白西棠提及这个,心知师弟又瞒了自己,有几分暗恼,嘴上却道:“待白尊长回来,在下亲自与他解释清楚。” 白季秋苦笑一声,道:“若有碧虚长老解释,想必家主会宽宥几分,西棠伤得如何?在下去请族医替他看看。” 第154章 “也好。”林长辞颔首。 见白季秋神色匆匆往门外去了,温淮低声问道:“师尊果真要留下来?” 他把林容澄背在背后,本想拉林长辞的手,半道还是改了方向,扯住袖子。 林长辞暗叹一声,主动抓住他的手让他宽心:“等西棠好些,为师便回山。” 温淮默了默,似乎在听他说话,握着林长辞的那只手却远不如表面平静。 先前那点未雨绸缪的不安成了真,好似有谁在冥冥中,对他露出满是讥讽的笑意。 他额角隐隐有些青筋绷紧,扯了扯唇角,试图表现得平和一些,至少不能让师尊为他悬心。 半晌,温淮松开手:“弟子先行一步,师尊万事小心。” 林长辞“嗯”了一声,倏忽被他攀住肩头,唇角温热稍纵即逝。 饶是周围无人,林长辞也不免有些不自在,道:“无需担心为师,倒是你回去路上警觉些,这段时日并不太平。” “是。” 温淮舔了舔嘴唇,不再停留,身影很快消失在关隘外。 …… 漏过三更,白西棠醒了。 他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好一会儿才清晰,余光看到一旁打坐之人,下意识放轻呼吸。 林长辞已察觉此处动静,将周天之气收敛入经脉之中,起身到他旁边,手指搭在脉上探了探,问:“现下感觉如何?” 白西棠抿唇笑笑,道:“小伤,让师兄担心了。” 他唇色发白,眼底憔悴,这样说更像是在逞强。林长辞沉默一瞬,到底没对他恼怒,将守候在外的白氏族医召进来。 族医仔细检查一番,事关少主人,他哪敢疏忽,沉吟半天,斟酌道:“少主人可有感觉胸痹?” 白西棠摇头。 “经脉可有气滞?” 白西棠运行了一下灵力,道:“些微气滞。” 族医又问了几个问题,最后道:“邪术反噬,因少主人运势无可夺取,便淤积于经脉中,少许凝血滞气,我替少主人舒缓一二。” 他在白西棠手臂上扎了几根金针,以温和灵气在经脉中徐徐而行,往复几次,白西棠脸色好看了不少。 过了约莫一刻钟,族医收起药箱,叮嘱道:“我明日再来施一回针,少主人须静养一段时日,期间莫要动怒,也莫要施展耗费灵力过多的术法。” 待族医离去,林长辞坐在床边,没有开口,就这样淡淡看着白西棠。 白西棠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虚,道:“师兄不是听见了么?我没说谎,的确只是小伤。” “你以为我是在生你的气?”林长辞问。 白西棠左顾右盼:“师兄宽宏大量,自然不是生我的气。” 他这样就是笃定林长辞生气的确跟他有关的意思了,林长辞深吸一口气,到:“我是生我自己的气。” 若他当初多些防备,林容澄便不会遭此毒手,也不会纠缠这么久,更不会叫白西棠今日遭受反噬昏倒。 一种无力感弥散在心头,即便知晓症结,也无根除法子,反倒让旁人受了牵连。 “师兄。”白西棠知道他在想什么,坐起身子,握住他的手道:“容澄不仅是你的爱徒,更是我的师侄,师兄又焉知我不担忧?况且易地而处,师兄也会这般帮助寻仙的,不是么?” 他语气柔和,劝慰道:“再者,容澄师侄邪术已解,我不过经受一些反噬,过些日子就能养好。一切正是好的开始,何必消沉?” 林长辞素知他极会说话,想到族医说的“静养”,便收敛了几分神色。 见师兄听进去了,白西棠垂眸,唇角微翘,待抬眼时又恢复了平常表情,问:“师兄一直守到现在?” 林长辞摇摇头:“不算守,只是在旁调息罢了。” “可你身体才刚调养回来,怎能再受累?我这里有人照顾,无妨的。”白西棠摇了摇床角银铃,招来一名小童:“带师兄去厢房歇息,一切当以贵客规格对待,不可怠慢。” “喏。” 小童恭谨应下,对林长辞道:“贵客请随奴来。” 夜风转凉,拂面亦是微寒。 内山楼宇皆绕灵湖而建,无论从何处看出去,皆能看见满湖清光。路边草木葳蕤,偶尔有一两道毛茸茸的团子穿过草丛。 小童见林长辞视线追逐团子而去,解释道:“那些白兔是内山灵物,常在湖边出没。” “内山缘何饲养如此多白兔?”林长辞问。 “这……”小童道:“听闻是从前某位族长喜欢白兔,养了几只,后来未加约束,便越来越多了。” 林长辞淡淡扫了一眼,道:“原是如此。” 内山对于本族人进出要求严苛,却对这些未开灵智的小东西四处散养,不加约束,有些奇怪。 更奇怪的是…… 林长辞余光看了一眼草丛。 躲在草丛后的白团子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嗖地一下蹿没影了。 他可没忘,在摇金渡时,温淮曾给他看过一只兔子——一只咀嚼人肉,只剩空壳的兔子。 摇金渡的居民多是白家家生子,那只兔子和白家多半脱不了干系。 林长辞有心从草丛中抓一只仔细检查,但小童在前带路,暂时不好动手,只得暂时按捺住心思,盘算着另外寻个时间。 第155章 “贵客,这边请。” 小童在一处小院前停步,院中挂着一排花灯,装潢清新雅致,乌金木的陈设沉稳大气。更妙的是后方有一座小亭,亭脚没入湖水中,坐在庭中,能将整个莲湖的景色尽收眼底。 “多谢。” 林长辞对此处并无意见,小童见状,多了几分笑意,道:“奴守在门口,贵客有何吩咐,只管唤奴便是。” 林长辞在这里一住便是三日。 白家待客极为周到,不知是白西棠还是白季秋吩咐的,每日都有人前来送金莲子及其他名贵药材熬制的药汤,还先后来过几位白家主家的长辈。 客居在此,林长辞不好不见,幸而他们并未对林长辞那日做法有什么微词,更多的像是好奇他本身。 这也便罢了,中途有位年轻些的,上来便开门见山地问他年方几何,修为到了何种境界,是否有意中人,喜欢什么性格的道侣……诸如此类的问题,零零总总,问得林长辞有些为难,面色颇为怪异。 像是要为谁相看保媒一般。 莫说他前世以修为为重,拒绝过许多修士的倾慕,便是今生没有温淮紧追不舍,他也断不会生此心思。 那人探过口风,也不甚失望,带着莫名的笑意回去了。 林长辞照例探望白西棠时提了这件事,白西棠闻言,笑意微敛,似乎漫不经心地问:“师兄对五表兄说,已有道侣?可说了道侣是谁?” 林长辞沉默一瞬,道:“并未。” 温淮的身份并不适合现在揭露,待眼前事了,他会举行一场道侣大典,向各方正式宣布。 哪怕有人质疑、讥讽亦或唾骂,亦不后悔。 白西棠笑笑,眯了眯眼,道:“那……五表兄只能静候佳音了。” 第87章 巫真 回去的路上,林长辞找了个借口支开小童。 他用术法隐匿身形,再借假山遮掩,信步迈入草丛中,随手定住一只路过的白团子。 白团子被抓起来时有些惊恐,后腿使劲扑腾,试图蹬开敌人的禁锢。 林长辞捏住两腮,将它脑袋转过来,看清兔子的长相时,心中一动。 它不似寻常白兔长得圆润可爱,亦非那日尸变的兔子般形似真人,但眼睛同样狭长,偶尔随动作眯起,有种阴森狡诈的错觉。 兔子见蹬不开,张嘴欲咬,门牙锋而尖利,没咬到林长辞,反而将自己下颚咬伤。闻到鲜血的味道,它更加狂躁,几次要挣脱出去,都被林长辞牢牢制住。 它此刻的凶狠和草丛中不时溜过的无害完全是两个模样。 林长辞用魂丝探了探,兔子神魂羸弱却活泛,魂丝触及时,竟让他隐隐有种错觉,好似这具兽躯之中禁锢着人的神魂。 林长辞心中大为奇怪,兔子不管不顾地再次啃咬扭动,恰逢此时,假山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人由远及近行至假山前,似有所感,往前方草丛中看了看。 没有人,倒是有一只白团子飞也似地窜走了。 这人眼睛转了转,转身正欲离开,险些和身后的林长辞撞个正着。 “啊。”他惊讶一瞬,随即躬身行礼:“贵客。” 林长辞记得这个人,此人跟在来拜访过他的白家长辈身边,是名侍从。至于那位白家长辈,辈分上来说……应当是白西棠的叔公? 不过,他记得这位白家叔公不仅仅是辈分原因,更因为此人曾在数十年前以阵法扬名,后来不知怎的,逐渐销声匿迹,加之后起之秀甚多,他也就逐渐不为人所知了。 林长辞点头应了,问:“你这是去何处?” 侍从笑笑道:“主人听闻贵客爱徒之事,特命奴来送一些或许能用上的药材,正要去贵客下榻之处,不想在此遇上,倒是巧了。” 说着,他从储物戒指中取出几味名贵药材,这些药材不算稀有,但品质极好,可以说送得恰到好处。 林长辞敛眸,看不出眸底神色,只道:“如此,倒是多谢。” 侍从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势,笑道:“奴送贵客回去?” 虽是询问,却带着不容拒绝的语气。 二人僵持了一会儿,林长辞终是收起药材,道:“有劳了。” 走出草丛,林长辞仿佛察觉到一丝阴冷的目光从草丛中闪过,但他只顿了顿,没有停留。 回路的路上没有再起波澜,不一会儿,被支走的小童也回来了。 他见了侍从也不惊讶,两者交换了一个眼神,侍从向林长辞告退。 林长辞允了,他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知晓那些随处可见的白团子定有古怪。 寻常偶有兔子长相奇怪,不是什么大事,可既是某任族长喜欢,充作小宠,管事便当以端正之貌作为挑选宠物的基本准则。即使后代繁育甚多,也不会过于难看。 何况这兔子暴躁嗜血,阴冷凶狠,与撒娇讨好的宠物情态相差甚远。 今日,他不过稍作试探,便有人“巧合”地前来打断,若他光明正大进行探究……只怕就不止打断这么简单了。 入夜的时候,林长辞结束修炼,听见湖边隐约传来箫声。 他缓步走入亭中,莲湖在清透月色里金辉点点,灵气盈冲,一池芙蕖随风舒展花瓣,轻轻摇晃。 在重重莲瓣荷叶掩映后,一叶轻舟从容驶出。 第156章 “师兄!” 白西棠向他招了招手。 林长辞没料到是他,略一思索,从亭中飞出,脚尖轻点荷叶,轻飘飘落在竹筏上。 “师兄,坐。”白西棠弯起唇角,给他倒了一杯酒,随后自己也坐下了。 他的坐姿极为放松,一只脚屈起,支撑着手肘,另一只脚随性地搭在竹筏边,丝毫不在意湖水浸湿衣摆。 林长辞接过酒杯,在他旁边坐下,问:“说要静养,怎么出来喝闷酒?” 一杆长箫在白西棠指间旋转,箫声向来有凄切之音,白西棠也并未刻意掩藏,一听便知有心事。 白西棠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有所感悟罢了。” 他以长箫搅了搅湖水,水里流光一闪而过,林长辞细看才发现湖中原来有鱼。 “这几尾鱼养在此处,平日有人投喂鱼食,可吸收天地灵气,无性命之忧,亦无需关心身外之物,师兄以为如何?” 林长辞道:“对鱼而言,自是好事。” “对人而言便不是么?”白西棠目光落在他脸上。 “人非池鱼。”林长辞道:“天地如逆旅,人处于其中,自然会与其他事物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偏安一隅终究难以长久。” 就像他重生后,本欲隐居山中,后来却仍不得不出山一般。 白西棠不知想到什么,有些出神:“假若我若当真构建一方净土,不与外界牵连,不造因果,隐居避世,逍遥此生……师兄觉得如何?” 林长辞晃了晃杯中酒,道:“你想避世?” 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师弟跟“避世”这两个字似乎根本沾不上边。 白西棠回过神,温声道:“只是偶尔烦心时会想想,假若最初不曾入世,是否此时已修成大道。” “修士若不入世,如何应劫?”林长辞摇头。 他轻轻品了一口酒,灵酒化作暖流,从喉咙暖到胃里,面颊很快红润了些许:“再者,虚构的净土怎能长久维系?更遑论人非草木,日复一日的枯燥总会叫人厌倦的。” “若我每日都将他们的记忆消除呢?”白西棠像是跟这个问题较上了劲,非要求得一个可行之处。 林长辞有几分莫名其妙,仍是回答了:“术法使用过多会伤到此人根基,你当真要这样做?” “可是,我不是带给他们更平和的日子么?” 白西棠抿着唇,手指摩挲着长箫:“与此相比,受伤就那么不可原谅?净土之中没有危险,不必修炼,有何不可?” 林长辞终于察觉这番对话怪异在何处,眉心拧起,道:“西棠,他们不是你手中捏的泥偶,你无权主宰他人所思所想。” 话虽这么说,林长辞心底也不知白西棠受了什么刺激。 分明下午走时还好好的,晚上忽然问出这样的问题。 白西棠垂眸,眼睫轻轻颤了颤。 他长长吐出口气,将自己杯中的灵酒一饮而尽,很快脸颊爬上绯红,眸含清光。 “师兄。” 白西棠轻声问:“我觉得净土极好,你当真不喜欢?” …… 摇金渡的夜色有几分萧索。 半月前闹过魔气,又有本家的人搜山,便是无甚大事也叫人心惶惶,许多日没个安宁。 虽入夜不久,四处却少见灯火,山中疑似有魔修出没的事传出去,不仅止小儿夜哭,也让大人害怕。 住在这里的人多数只是仆役之后,没有修仙根骨,纵有修士驻守,亦不敢在日落后出门。 东边一间屋子内,老叟口渴醒了,见月上天心,离天亮还早,可家中水桶却一滴水都不剩了。 他预备忍住口渴再睡一觉,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白日里怎么就忘打水了? 他心中嘀咕,过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坐起来,抄起一只水壶出了门。 院门外就是河水,打水还算方便,短短几步路,应当不会出什么问题。 老叟四下瞧着无人,略略安心,舀了一壶水,咕噜咕噜喝个够,又伸手再舀一壶。 ——偏偏在这时出了意外! 他感觉脑后被一只手按住,整个人一沉,站不稳跌入河中,心下大骇。 要命!平静了这么多时日,怎么偏今日自己这么倒霉? 老叟水壶也不要了,拼命想爬起来呼救,他以为自己在大呼,实际上被水呛住的嗓子只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一阵诡异的红光从他脑后流向那只手的主人。 许久没尝到血气,仿佛骤然开荤的人,魔气止不住地向周围狂涌,欢欣雀跃。 “救……救命……” 老叟定格在一个惊恐的表情,他感觉那只手寸寸发力,手指捏碎骨头,深陷入后脑中。 离死只有一步之遥时,那只手忽然停下了。 “你是何人?” 模糊间,一个沙哑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老叟还没听清,已然栽进水中,一动不动了。 “我只是一名卖糖画的小贩罢了。” 月下,一名老者笑意温和,长相平平无奇,似乎每一步都很平常地迈出,却眨眼间到了行凶者面前。 行凶者哼笑一声,不紧不慢地说:“你也是白家修士?白家似乎没你这么一号人,说吧,从哪里来的?” “你无需知道我从何处来。”老者装扮颇有些奇怪,所着像是僧衣,头上却又束着道冠,不伦不类,若是林长辞在此,定会认出他是为自己算过命数的那名小贩。 第157章 “我却知你从何处来,魔尊巫真。” 最后四个字一出口,凛冽杀气倏忽锁定了老者。 巫真冷冷地盯着他的眼睛,把玩着玉箫,道:“你知道我。” 确切来说,是他的身份。 众所周知,魔尊巫真早在多年前死去,眼前的人却直呼他为“巫真”。 老者似乎对杀意毫无察觉,温和笑道:“你既已从玉镜台中看到了未来,又怎会不回来?” 第88章 机缘 老者话音未落,玉箫已抵上他的喉咙。 杀气之凛冽,但凡再前进一步,玉箫便会洞穿他的脖颈。 巫真眸色也锋利如刃,嗓音沙哑道:“玉镜台……本尊已经很久没听到过这几个字了。” 前观一千年,后观一千年,平一切憾事,破世间无常。 传闻魔尊因玉镜台中所见之事与他所求的飞升大相径庭,不肯相信,最后心竭而亡,玉镜台也在他临死前被损毁。 没人知道这个早该死去的人为何会重新出现在此。 他脸色青灰,一幅衰败的样子,然而这样一幅面容仍能看出不怒自威,极其英俊,也极其风流——数十年前,这张脸曾是修士们的噩梦。 巫真如今的气息既不像林长辞那般,是纯粹的活人之气,也不像魔气驱使的躯壳,反而充斥着一股生死混沌之气。 面对性命威胁,老者笑意不减,并指作剑,将玉箫移开。 就是这个轻微的举动,让巫真红眸微眯,眼神愈发锐利。 老者浑身似是毫不设防,随手就能取走性命,然而在汹涌的魔气包裹中,他丝毫不受影响,可以称得上风轻云淡。 巫真眼神里带着森冷探究:“你从南越来。” 老者哈哈一笑,道:“魔尊以为我是来杀你的么?” 巫真不言。 下一瞬,玉箫如长剑般直取老者心口,老者退后半步,云手一拂,四两拨千斤地卸去玉箫力道。 巫真借势消失,随即出现在老者身后,玉箫再刺,每一下都冲要害而去。 老者出现的地方在他预料之中,玉箫飞舞的同时,他左手翻掌捏诀,魔气如瀚海澎湃冲击过去。 寻常修士能挡住玉箫,却不一定能挡住同时发动的法术,更遑论魔气障目。 魔尊是动了杀心的。 巫真出名在很早的时候,靠着战斗时手段多变残忍、不顾后果而叫其他魔修心生畏惧,毕竟没有人奔着每次战斗必死的结局去。 法术被老者挡下之前,周围魔气一震,瞬间变阵。 巫真身影仅腾挪了几息,竟已在老者周身不知不觉布好杀阵,一道魔气凝成的利刃从上坠下,刹那湮灭老者的身影。 玉箫在空中飞了一圈,回到巫真手中。他放在唇边,声音响起时,好像展开一幅浮尸千里,饿殍遍地的画卷,其中冤魂哀嚎切切,呜咽般的声音令人生寒。 箫声吹散了面前的魔气,方才老者所站的位置干干净净,仅剩一席月光。 箫声为之一滞。 巫真敢肯定,即使自己此时并非全胜时期,全力之下,渡劫期修士亦要避其锋芒。可老者应对时极其轻松,甚至没有一分一毫的灵力波动,如不可斗量的海水,望不见顶的山岳。 此人从绝非南越而来,至少他并不听命于宋临风。 呵……真是高看宋临风了,她违背约定,提前复活自己,便以为掌控了他。 想来也是,那个女人从来如此笃信能拥有一切,又怎会特地派人来追杀“尽在掌控中”的人。 “看来,本尊有眼不识泰山?”巫真放下玉箫,冷冷道:“出来吧。” 老人的身影出现在几步之外的河堤上。 他面前不知何时摆下一方矮几,矮几上放着一壶尚在炉火上煮沸的茶,热气氤氲,散发出糖水般的甜香。 “请。” 老者跽坐下来,坐姿端正,向着他做出邀请的手势。 这副架势像是要同他煮茶夜谈,巫真可不信方才生死敌对的人能如此平和。 他略一思索,撩起衣摆在老者对面坐下。 老者手中出现一柄小扇,轻轻扇着炉火,淡淡水汽隔绝在二人之间,蒙上一层若有若无的面纱。 “魔尊重回世间,已有月余了吧?”老者语气平淡,好似闲话家常。 巫真嗤笑一声:“你倒是奇怪,旁人对魔修避之不及,听你语气,倒像迫不及待。” 老者笑笑道:“天道之下,众生平等。修士也好,凡人也罢,不过都是逆旅之中一行者。” 巫真目光幽暗。 这话有意思,众生皆行者,那脱身而出、旁观众生的老者又是谁? 老者未等他多想,慢悠悠揭开壶盖,小扇轻摇,散去壶口热气。 “我此番入世,仅为了却两桩机缘。” 巫真随着他的动作看向茶壶,壶盖撤去,壶中却没有一滴茶水,盛满了通透月光。 “一桩是我?”他沙哑地问。 老者颔首,他又问:“另一桩呢?” 老者笑而不答,在桌面轻叩三下指节。茶壶凭空而起,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将它提起,在巫真面前做出“倾倒”的动作。 真的有茶水倾泻出来。 澄空如月光的水落入杯中,馨香四溢,指尖触及的杯身却冰冰凉凉。 “请用。” 第158章 巫真只是闻了闻,便把茶盏放下,冷淡道:“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老者道:“你身躯残破,已于修炼无益,若再急躁,又怎能飞升?” 最后二字一下子触动了巫真,他抬眼,目光如毒蛇般阴冷戾气。 魔修虽是修士中的少数,却不是没有飞升的可能,尽管飞升后也有“得位不正”的嫌疑,但谁又愿意因几声骂名而放弃呢? “啪”,指尖飞转的玉箫被扣住,巫真沉沉道:“你口中的机缘是飞升?” 两桩机缘,意味着两人即将飞升,另一人是谁? 老者淡笑摇头:“天机不可泄露。” 巫真看他的眼神已经起了变化,眼前人疑点重重,故弄玄虚,看似不答,实则已将答案摆在自己面前。 世间死而复生之人甚少,当世不过二人。 他,以及宋临风为他择定的身躯——林长辞。 巫真不知道那人在缺少千金引及借命法的情况下是如何复生的,也不关心,只要抹除魂魄,那幅身躯便能为他所用。 “不会有两桩机缘了。”巫真勾了勾唇角,残忍道:“他迟早会是我的。” 他是个聪明人,不过几句交谈便明白了一切。 无论老者所言是真是假,林长辞的身躯都是他要拿到的东西,只有如此,才能扛过即将到来的劫数。 老者脸色平和,似乎对他话语间的杀意无所触动,倏忽拢袖一笑。 破空声里,玉箫失去追杀目标,从半空中落下。一呼一吸间,对面的人影宛如被水擦去,最后氤氲的茶水和月光都消失了,徒留袅袅热气,像是梦醒。 巫真收回玉箫,冷哼一声,道:“装神弄鬼,下次,定会找出你的真身。” …… “轰隆————” 雷鸣声中,大雨落了下来。 少年躺在山洞中,双眼紧闭,脸色平静,对震耳欲聋的雷声毫无察觉,还陷在一场好梦里。 林容澄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梦见很多年前的立春那日,师父将迷失在山中的他捡了回去,一路云雾袅袅,山径清幽。 他起先以为只是一段普通的回忆,可越走越发现脚下的路熟悉又陌生,不是边陲的故乡。 像是卧云山。 师父领着他走出山道,前方拦了几名弟子,随后他与那些弟子发生了争执。林容澄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同他人争执,只感觉心中愤懑,委屈得要哭出来。 “师父……” 林容澄扯了扯前方人的袖子。 预料中的,温暖的手心落在头顶,师父的声音如清泉般净澈,宛若叹息:“容澄,你要快些长大,为师要走了。” “师父去哪里?”林容澄慌得抓住头上的手:“我也去。” 下一瞬,头顶的温暖消失,猝不及防的疼痛袭来,肩膀、腰腹和膝弯疼得要命,林容澄跌在地上,感觉额头全是冷汗。 他颤抖着抬眼,身下是擂台,师父就坐在不远处,穿了一身少见的蓝衫,淡淡地看着他。 “师父!” 林容澄顾不得疼痛,爬起来就要跑过去,却被面前的对手一绊,险些摔出擂台。 心中全是不知来处的怒火和恨意,在情绪的驱使下,林容澄下意识拔出佩剑,一头懵懂的小兽对敌人露出獠牙。 剑身命中了对手的心口,林容澄睁大眼睛,不明白自己为何下手如此果决。 他杀了这个人么? 林容澄握着剑柄的手轻颤,退后一步,低声道:“我……我不是有意的。” 对手没有面目,也没有流血,就这样倒下去,一旁的长老见状大喊:“本场宗门大比,胜者——温淮!” 温淮?他的便宜师兄? 林容澄脑海里乱糟糟的,简直一片浆糊,左右看看没找到温淮的身影,随后想起什么,不可思议地看向自己的手。 难道说,这不是他的梦境,而是便宜师兄的往事? 他想起什么,猛然抬头,看向坐在高位的师父:“师父!我是容澄!” 师父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与身侧的大师兄交谈几句,随后向他颔首:“想做我的弟子?” “我想!”林容澄大步跑上去,委委屈屈道:“我本就是您的弟子。” 林长辞好像对他笑了笑,在他到达身边之前,风一吹便化为了齑粉。 “师父——” 林容澄不甘心地伸手。 眨眼间场景又变了,眼皮有些重,仿佛极度困倦,差点叫林容澄一头栽倒。 有人扶住了他。 林容澄甩甩脑袋,听到那人熟悉的声音:“去歇息。” 师父!林容澄张口,嘴里却自动说出了别的话:“不,我要守着师尊。” 这具身体的声音比如今稚嫩些,饶是如此,林容澄也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谁。 温淮。 这些果真是温淮的往事。 他为什么会梦见温淮的记忆?林容澄有些不解。 第89章 塌天 眼前渐渐清晰起来。 林容澄站在一边,手持墨块,像在伺候笔墨。书案上摊开一页白宣,师父眉头微蹙,沉思了几息,方才提笔落下几行字。 知道是便宜师兄温淮的回忆,他不再像之前一样慌乱,四下瞥了几眼,想知道这是什么时候。 第159章 关于师父过去的事,他知道得不多,即使有心去问,师父也不多谈。 每次问后,师父总会坐在竹舍林下,一坐便到傍晚,手中书卷久久不翻动一页,垂眸不知在想什么,神色淡得随时会远去。 他怕师父露出那样的神色,也怕师父真的离他而去,于是渐渐不再问了。 思绪转回现在,林容澄看见窗外紫花如瀑,庭中立着那株活了三百年的梨树,认出他所在的地方正是扫花庭。 既然是师父在卧云山的居所,那他此刻便是在书房? 林容澄看向纸上的字,“融银草三钱、奇南香一味、甘木半两、朱砂一钱……”,不是常见的药方,像是师父补魂时会用到的几味药材。 林长辞写完一整张纸,招来随侍弟子送出去,紧接着看向“温淮”:“如此可安心了?” “温淮”不吭声。 林长辞摇头,淡声道:“定要亲眼见到为师歇下才作数?真倔。” 他拉起“温淮”的手臂,转身往屋内走去:“那便与为师一同歇息,十四个时辰不眠不休,你也累了。” 少年连忙把手中的剑换到另一只手,虽仍未开口,林容澄却感觉到一阵喜悦漫上来,冲淡了疲倦。 毫无疑问,便宜师兄此刻十分开心。 林长辞把他牵到内室,布局与如今有些不同,像是专门开辟的一方小室。窄边书几上放了几本古籍,有经常翻看的痕迹,边上置了方小巧薰炉,一旁还有琴台。 林容澄从不晓得师父还通乐理,更没听过他抚琴,不免有些好奇。 他见师父打开薰炉雕着梅花纹样的盖子,往里添了点香料,闻着味道十分清淡,料想是安魂香之类的东西。 林长辞盖上小炉盖,将珠帘放下,随后和衣躺在了小室里唯一一张矮榻上。 小室只有一张榻,便宜师兄睡哪? 林容澄脑子懵了一下,师父却阖眸不语。 正当不知如何是好,他的身体突然动了——“温淮”走过去,也往矮榻上躺了下来。 怎么回事?温淮怎敢如此僭越? 林容澄若能操纵身体,此刻必定是瞪大了眼。 他与师父隐居时,就算极为受宠,也断断不敢和师父躺在同一张榻上闹他休息。师父身虚体弱,喜静,林容澄与鹤连路过竹楼都轻手轻脚,生怕惊扰。 但师父这会儿躺在里侧,外边还留了一人身位,不嫌拥挤。那个位置是给谁留的,不言而喻。 即便只是回忆,林容澄也忍不住心头冒酸,当年师父对便宜师兄可真好。 少年并排躺在林长辞旁边,明明已经很困了,却强撑着说话:“师尊,二师姐昨夜传信回来,说三师姐受了伤,幸而伤势不重,我自作主张去丹阁开了方子……师姐还说,隗州城破了数日,魔修虽被尽数斩杀,仍有些浑水摸鱼的冒头,城中人手不够,恳请师尊向主峰借些人手,对了……” 他实在太疲倦,挑拣着脑海里有用的消息,断断续续地跟林长辞说,说着说着,忍不住闭上了眼。 困意再也抑制不住,铺天盖地涌来。 林长辞静静地听,很快听见身侧少年人匀长的呼吸,便睁开眼,摸了摸他的头。 林容澄正努力和周公作斗争,忽觉身上一暖,多了件薄被。 他下意识放轻呼吸,想让师父不必操心自己。 香幽幽地燃着,安定平和,时间似乎过了很久,久到林容澄真的快睡着时,他听见几声轻咳。 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心中一紧,好在师父很快便停下了。 接着,那只温暖的手再度摸着他的脑袋,声音很轻:“当真累坏你了……将你拘着,本是怕魔修残害,如今杂事繁多,我亦牵挂月水她们,先前安排竟不知是好是坏……” 他听见师父轻轻叹了一声:“往后的日子不会再如此艰辛了,待此战诛灭魔修,为师便允你们出去游历。” 林容澄很想回应师父,无奈便宜师兄睡得太死,他费了好大的劲,勉强动了动嘴唇:“师…父……怕……” 林长辞微微一怔。 “温淮”似乎是在梦呓,嘴抿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 还是个孩子呢。 林长辞替他盖好薄被,略略失笑,拍拍稚嫩的肩膀,声音愈发温和:“莫怕,为师会一直陪在你们身边。” 他的声音宛如溺人的泉水,林容澄沉入其中,飘飘忽忽地往下落。 下落? 林容澄一个晃神,感觉自己真的落到了水洼之中。 一回生,二回熟,他撑起身子,甩了甩沾湿的袖子和衣摆,环顾四周,脸色骤变。 “师父!” 黑漆漆的环境之中,夜明珠光华幽幽照亮一人。 那人垂着脑袋,被吊起双手锁在石壁上,露出的手腕和小臂裂开许多伤痕,原本的白衣已□□涸鲜血浸染得看不出颜色,指甲里带着干涸的血泥,像是经历了非人的折磨。 林容澄拔出长剑便往锁链斩去,心中狂怒。 谁敢这般对他师父? 剑光落在锁链上,摩擦出一瞬的光亮,锁链纹丝不动,只多了一道浅浅的划痕。 林容澄咬牙,眼中倏忽掠过一丝从未有过的狠戾,仿佛有什么东西冲破了桎梏,让他顷刻间冷静下来。 断魂塔,他记得这里。 第160章 只不过他来的时候,石壁上鲜血已被清洗干净,人去塔空。 黄易安、梁承问、俞案……一个个罪魁祸首的名字从他心头滚过,将深埋不久的仇恨一丝一缕重新牵扯出来,林容澄闭了闭眼。 再度睁眼时,杀意凛冽。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何会有来过断魂塔的记忆,也不知为何记得每个罪魁祸首的名字——他不在乎。 他只想救下师尊,再亲手一剑送他们人头落地。 少年冷凝的神色和温淮愈发相似,他举起剑,灌注灵力,往锁链上重重一劈。 再劈! 不断劈砍下,饶是寒芒凝成的锁链也不堪重负,终于出现裂痕。 林容澄深吸一口气,运气于心,挥出最强盛的一剑。 “咔——哗啦——” 锁链终于断了。 没了锁链的拉扯,石壁上的人跌下来,被林容澄牢牢接住:“师尊!” 话一出口,他才觉不对,然而怀中人的气息更为不对。 师父的身子轻得离奇,与他手掌接触的地方更是烫得吓人。 “师父,师父你怎么样了?”林容澄急急忙忙去看怀中人的脸,却被热气扑得下意识后仰,险些被窜出来的火苗烧个正着。 随后,他的师父在他怀里化作了飞灰。 林容澄脑子一片空白,怀中的旧衣衫仿佛有了神魂,在火里飞舞,辗转,燃烧殆尽。 他视线本能地追着半空中的火花,见那火花越燃越旺,把一切都点着了,石壁、锁链、黑暗……触目可见的所有全部燃烧起来,昏昏烈烈,化在了火里。 石壁外面的天幕显露出来,但那天边也似着了大火,赤红如血,万里云霞皆为暗红,诡谲得叫人分不清眼前的火和远处的天。 林容澄被热气熏得头昏脑涨,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可再度睁眼时,烈火已烧到了跟前,而远处的天—— …… 林容澄猛地睁开眼睛。 他呼吸急促,一下子呛住了,拼命咳嗽起来。 旁边人早已察觉动静,未等他出声,已有灵力顺着经脉渡进来,暂缓了呛咳。 “醒了?!”温淮抓住他的手臂:“林容澄,你真的醒了?” 语气含着不可置信,林容澄睡了那么久,竟然会在此刻醒来。 “天塌了……”林容澄一开口,嗓音哑得可怕,干涩得像要裂开,可他顾不得那么多,反抓住温淮的手,急道:“天塌了,师父没了!” “什么天塌了?” 温淮皱眉,把水囊递到林容澄嘴边:“别着急,慢慢说。” 许是昏迷了许久,他对刚醒过来的便宜师弟难得有耐心:“先喝水,有什么事喝完再说。” 林容澄喝了两口,差点被他灌得再次呛嗓子,把人推开,肃着脸强调:“天塌了,要救师父!” 温淮眉头拧得很紧,用手背探探少年额头,想知道他是不是睡太久把脑子睡迷糊了。 他从纳戒中取出纸笔,快速写了几句,用灵气化飞鸽送出去,道:“你知道你睡了多久么?” 林容澄愣了一下,这才收起满心焦急,发现自己坐在山洞篝火边,天上挂着一轮明月。 “我们怎么在这儿?师父呢?”他问。 检查过他经脉没有问题,温淮收回灵力,拨了拨篝火:“师尊在白家,我本是要带你回山的,半路遇到截杀,暂时绕个路。” 林容澄不了解如今情况,听得有些没头没脑,便道:“师父有危险?” 便宜师兄脸色不大好的样子。 温淮冷笑一声,道:“料想小师叔也不敢让他有危险。” 他瞥了眼还有些睡眼惺忪的林容澄,道:“待鹤接走你,我自去白家接回师尊。你方才说天塌了是何意?” 第90章 软禁 又是一日清晨。 林长辞结束吐纳,缓缓睁眼。 外头的鸟啼、风声和细碎交谈是清晨最常见的景致,如今却都与他无关。 他视线落在帘外立柱上,其上已有六十七道划痕。 今日又多一道。 他收剑入鞘,童子听见声响,忙端着银盆进来,服侍林长辞净面更衣,拾掇齐整。 半刻钟后,林长辞束好头发,戴冠之时,堂外传来一阵脚步。 “少主人托奴请问贵客,今日可否一见?” 客气的声音响起。 “不见。” 林长辞的回答堪称冷漠。 门外的人没有意外,仅是顿了顿,便应下回去复命了。 小童看着镜中那张漠然的脸,迟疑道:“贵客,虽说此事是少主人不对,但您已不见他十三日了。少主人定是诚心请罪,您不妨听听他致歉?” 林长辞唇角掀起一抹冷冽的笑:“诚心?他若诚心,便不会把本座困在这方天地。” 他被软禁在白家已有六十七日。 从最初的震惊、困惑、愤怒再到现在的冷淡以对,林长辞思考过很多,仍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师弟究竟是受人蛊惑,还是修炼出了岔子,误入歧途。 两月前的莲池夜谈,他以为仅是白西棠异想天开,殊不知—— 白西棠是认真的。 他客客气气地以内山为囚笼,把林长辞软禁其中。 林长辞问他问什么,他轻笑着说:“师兄就不能永远留下来陪我么?” 第161章 语气天真而残忍,像是孩童戏言,白西棠却浑似被人夺舍,真的践行了。 林长辞第一反应便是探查他的神魂有无缺损,又探查经脉,白西棠任他一一照做,笑意不减。不消说,哪里都没问题。 疑惑到底压过了怒意,林长辞想了许多日,最后归结为白西棠早有此想法。 否则怎会密不透风? 白西棠一旦决心要做点什么,就会做得周密无缺。整整两月有余,他不曾收到外界一封书信,因担心温淮和林容澄,曾试图闯关。但白家内山毕竟是禁地,各种阵法交错设立,限制极大,莫说他一个外人,就算是本家人想再次动武,也会被死死压制住灵力运转。 一来二去,林长辞没顺利脱身,其他人也没讨到好。 林长辞黑着脸心想,白西棠胡闹,白家其他人也跟着胡闹?先前那些白家长辈一个赛一个殷勤,如今全都没了影。 主家无人,客人自然也不必再讲理。 这些日子他不见白西棠,不仅是因为气恼,更多的是为了让白西棠发热的头脑冷静一下。林长辞经过温淮一事,也多了些不同的心眼,他仔细回想那日竹筏上的对话,再联系师弟以往不同寻常的反应,这才发现许多苗头早有端倪。 白西棠总是与他回忆同窗岁月,面对温淮含着软绵绵的刺,言辞间欲与他一同归隐……桩桩件件,无不透露着这个师弟深藏的心思。 究竟是什么时候有的? 十三日前,林长辞耐着性子,与白西棠在亭中对谈半晌。 “西棠,你是个精明人,应当知道困得住一时,困不住一世……你清楚你在做什么?” 白西棠笑了笑,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声音温和如昔:“不是很清楚了么?师兄,你且留待内山,无需操心外界,安心休养身体便是。若一切顺利,我们还可以结契,修炼到飞升。” 他眸中也似含了春水,温软绵长:“你我灵力契合,性子也契合,要是常在莲池秘境中修炼,静待飞升,不好么?” 什么样的修炼需要灵力和性子契合?答案只有双修。 林长辞觉得好生荒唐,含怒呵斥道:“你当真是疯了。” 面前的人随意道:“或许吧。” 闻言,林长辞深吸一口气,脑中的弦几欲崩断:“白西棠,且不说我是你师兄,早将你当做亲人,我如今已有道侣,你竟有脸皮说出这样的话?” 他眸中冷意十足,一字一顿道:“你若还不清醒,我情愿不再见你。” 茶盏被重重放下,白西棠笑容一顿,起身绕过了石桌。 他身量细瘦,又纤秾合度,宛如一株抽节的细竹,清越的外形曾叫不少修士暗地里羡慕。 但这个修真界公认的温柔道侣候选人此刻面含几分危险,笑意并不达眼底。他单手撑在梨花木椅的把手上,把林长辞面前出路挡了个彻底。 “我不清醒,还是师兄你不愿相信?” 他淡淡地说。 二人在莲湖深处的一方亭中,周围只有小童守着。 听见亭中隐约交谈,他识趣地把头一低再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白西棠微微倾身,神情叵测。他骨子里带着世家公子的矜贵,如此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人时,罕见地令人生出压迫感。 林长辞忽然意识到,师弟如今已不单是他的师弟,更是一个隐世家族未来的主人。 这才是他剥去一切伪装的模样,既不温柔,也不委婉,威仪而内敛,于世家际会间眼明手快,门派交锋中进退有度,是白家培育了几百年的新家主。 事已至此,林长辞反而压下怒气,冷冷一哂:“信与不信有区别么?白西棠,我若不愿,你莫非要强迫不成?” 他毫不避让地和白西棠对视,红眸锐冷,二人对峙了几息。 亭外,小童察觉到身后氛围肃杀,愈发战战兢兢,恨不能将脑袋埋在草丛里。 几息过后,白西棠主动退了一步。 “我怎敢?”他松开了手,直起身轻声说:“师兄好好想一想……我明日再来。” 他也知道给林长辞留一点接受的时间,未再逼迫,行了一礼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莲亭。 从那日开始,林长辞就拒绝再见他。 白西棠倒是耐心,每日登门一回,若是不知晓的,还以为要三顾他出山,越是如此,林长辞心情越是糟糕。 他托小童给白西棠带过话,念在二人多年师兄弟的份上,若是识相,就送他回卧云山,他可以当做一切都未曾发生。 白西棠怎肯放手,对这话一笑置之。 两人便陷入了僵局。 算算时日,温淮早已带着林容澄回了山,只是不知道为何还没来白家,白家内山受莲池秘境影响,虽有温养之力,却得不到外界更多消息。 重复的日升月落,重复的话语,重复的窗外山景,恍若亘古如斯。 林长辞陷在这里不久后,才发觉莲池秘境对内山影响巨大,根本不是普通秘境所能达到的境地。 寻常秘境皆独立开辟一方空间,将灵气、机缘与危险共同封存其中,例如九极秘境,但莲池秘境显然是另一种。它不以空间为拘束,随莲湖铺展,灵气化于湖水之中。凡湖水所到之处,必得秘境庇护。 唯一可惜的是湖水流泻太远便会将灵气稀释,白家历代大能研究多年,总算将莲池铺展到如今大小,能将整个内山谷地纳入其中。 第162章 内山被莲池秘境的灵气充盈,逐渐将真正属于天地之间的灵气排除在外,连时岁与季节也逐渐发生转变。 林长辞清楚地记得,他初至此地时将将初秋。 如今两月过去,应当已到深秋,内山却仍停留在初夏的景致,连一片枯叶也不曾见,好似时光被定格在此。而且此处群山环绕,若要留住初夏,所耗费灵气比卧云山更多,内山灵气却极少波动,可见莲池秘境影响之浓厚。 自然,在其中潜心修炼事半功倍,可林长辞无法静心,往日如此,今日更甚。 他叹了口气,步出卧房,忽然站住了。 堂前丝绢屏风后,立着一个修长的熟悉人影。 人影早已听见林长辞的脚步声,此刻转身,朝他的方向微微躬身,全当行礼。 林长辞隔着屏风冷冷道:“说了今日不见。” 屏风后的人道:“师兄是说了,我却没答应。” 他声音含着淡淡笑意,态度平和,好似先前的争执从未有过。 林长辞眯眼道:“西棠,你莫不是以为在白家,便可以为所欲为?” “自然不是。”堂下掠过一阵熏风,垂落几瓣绛红,吹得屏风后的人影衣衫拂动,有如古画。 白西棠垂眸,他看不见林长辞的脸,却可以想象到那人冷淡的神情:“今日我来,是为另一桩事。” 衣料摩擦声传来,青年绕过屏风,行至在林长辞面前。 他换了一袭绛红色外袍,内穿银缎衫子,腰间白玉环佩泠泠,清贵俊美,面色是惯有的柔和,暗含喜色。 “族中已定好日子。” 白西棠用最平静的语气吐出了最惊人的话语:“三日之后,便是师兄与我的道侣大典。” 林长辞眉心一跳,反问道:“道侣大典?” 他勉强压下的怒气又升腾起来,大为火光,斥道:“白家无一人能听懂人话?什么道侣大典,好啊,先前讲理说不通,如今竟要强迫人结契?白西棠,你若执意如此,休怪我不顾同门之谊!” 他的话已说得很不客气,手抚上腰侧剑柄。 白西棠见状,弯了弯唇角,眸色玩味:“同门之谊?” 他轻笑一声:“师兄,我和族中不同,我这里有两个选择。” 仿佛真是为了给林长辞选择似的,白西棠扳着指头,嗓音轻柔:“一是留下来,你我师兄弟再续前缘,携手飞升;另一个呢,就不那么美妙了……” 林长辞冷眼看着他,嗤了一声:“不美妙的选择我亦有,西棠,莫要逼我与你反目。” 对于这句威胁,白西棠恍若未闻,笑得眸子弯弯:“另一个,便是师侄永远留下,师兄觉着如何?” 这话如一声惊雷,林长辞瞬间抬眸。 白西棠似是漫不经心:“斥候传信,师侄还有两日便至白家驿馆,届时正好赶上大典。” “你敢对你师侄动手?”林长辞怒道。 他并不害怕白西棠对他出手,即便是同门,师兄弟的道各自有了分歧,反目成仇并不是稀奇事。但若白西棠对他门下弟子出手,那便犯了忌讳,按照世俗的说法,这是灭门之仇。 听出他语气冷凝,白西棠笑容也转冷:“如何不敢?” 林长辞顿了顿,语气转为前所未有的失望:“……莫犯糊涂,师弟。” 这个称呼好像激怒了对面的人,白西棠和他对视几息,收起笑容,逼上前来。 “这便算糊涂?师兄,你见过真正糊涂的人么?我见过。” 青年哑着嗓子,低低道:“他与我同门长大、出师,百年的岁月里,只有我和他互相陪伴,互相取暖,我们曾是彼此最亲近的人。他从未对我说过重话,若我生病,他便是冒着被师父杖责、抄书的风险,花光身上所有铜钱,也要下山买虎头布偶逗我一笑……他爱游历,但他总是记得每次回山最先来找我。他渊渟岳峙,掷果盈车,是一尊不进油盐的神像,一心只有他的大道,旁人的任何心意,都像是污浊的攀扯。” 说到这里,他嗓音逐渐酸涩起来:“却不想有一日,这尊神像似的人也动了凡心,看见了一个小小的弟子,那弟子用卑劣手段将他带离大道,他为何不恼,为何不拒!他既然能看见那弟子,难道就看不见旁人?听不见心意?” 说到怒处,白西棠额角隐隐跳动,眸中像有火焰在炙烤,亮得惊人。 他一步步逼近,满面怒容道:“莫非这旁人的守候与心意,不比那名弟子的卑劣手段得人喜欢,于是被神像视而不见,哪怕他守了此人几百年,又护了此人门下徒弟数十年?” 青年语调急促,有咄咄逼人之势,手也情不自禁按上佩剑:“既然师兄心仪卑劣之人,我为何不再做一回小人!” 说到最后,他脸上扯出一个似讥似讽的笑容,森冷得吓人。 第91章 对剑 一番话又急又促,劈头盖脸砸下,林长辞听得哑然半晌。 他定了定神,拂袖将对面的人挥退,沉声唤道:“西棠。” “你说的全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白西棠一怔,复而神情复杂。 “师兄并不认为自己是什么神像,你,我,都只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修士罢了。” 林长辞闭了闭眼,继续道:“是,前几百年的我为证大道,无心情爱,不曾在意过你的心思。如今开情窍,也并非单为了温淮,若无他,我便不渡情劫了么?他不过得了青睐,你便要杀他,为何不先杀我?” 第163章 白西棠后退一步,垂眼喃喃道:“我……我已……” 他想到什么,咽下后面的话,脸色变幻一番,很快恢复了平静。 修长手指在玉佩上拨弄了几下,白西棠微微勾唇:“师兄可知晓,川泽纳污,山薮藏疾,瑾瑜匿瑕。如今因为一时意气而抗拒,来日焉知不会释怀?” “我亦知晓言以足志。”林长辞冷笑道:“你若想强逼,便动手罢,也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说完,他率先拔出佩剑。 天生剑心的剑气不可小觑,曾让许多魔修为之头疼,没想到,自己也有一天会被剑锋所指。 白西棠收起笑意,亦拔出佩剑。 几息之间,两道雪白剑光便交锋了数十招。 二人还在学艺时,常常以对方为敌手,对招拆招尤为娴熟,是对彼此剑法最熟悉之人,一招一式烂熟于心,闭着眼都知道下一剑会从何处杀到。 两柄剑不停缠斗变换,寒意凛凛,白西棠的思绪却在剑光中飞逝,倏忽回到了少年时。 “啪!” “噌噌!” “唰!” 两截竹枝打得难解难分。 百余招后,粗一些的竹枝已占了上风,剑意汹涌锐利,总能将细长些的竹枝逼得险象环生。 但细长竹枝的主人并不服气,抿紧了嘴,脸憋得通红,试图以力量扳回一局。 然而依力量而言,他也并不是对面人的对手,最终在两百一十七招时败落。 “胜负已分。” 对面的少年收手站定。 他挺拔如一株青竹,有清越凌远之姿,眉如墨画,眸似寒星。 败落的少年将细长竹枝扔掉,揉了揉酸麻的手臂,嘟囔道:“师兄剑法如此精湛,何必还找我对练,反正我也赢不了。” “正是赢不了,才要多练。”青竹似的少年声音清澈:“西棠,你要多些耐性。” 白西棠取下腰间水囊,咕噜咕噜灌了几口,抱怨道:“可我又不求成为剑法大家,只要能自保不就足够了吗?” “你啊……”对面少年叹息一声,接过水囊,也仰头喝了一大口。 白西棠替他将粗竹枝放到一边,坐在石头上扇了扇风。 少年用袖子擦了擦嘴,道“你若是不这么惫懒,剑法早有小成。” “我只不过比师兄少练半个时辰剑罢了……”白西棠瘪瘪嘴,显然有些委屈。 少年道:“涓流虽寡,浸成江河。” 他见白西棠神情闷闷不乐,低着脑袋不说话,一副蔫了吧唧的样子,终究心软了。 少年从腰带上解下钱袋,点了点碎银,道:“罢了,看在你近日有进步,咱们下山去买酒?” 听到买酒,白西棠眼睛一亮,从石头上蹦起,一下挂在少年身上:“师兄真好!我想喝桂花酒!” 少年歪过脑袋躲开他不安分的爪子,道:“真不客气。” 白西棠主动把两根竹枝收拣起来,又勤快地扫开打斗时卷到地上的落花碎叶,不一会儿便整理好了现场,催促道:“都收好了,快走吧师兄,再晚两刻桂花酒就卖光了。” “着急什么?” 少年念了一句灵诀,一柄剑倏忽从远处飞来,剑身孤绝清瘦,剑刃如水面透亮。 “我今日带了剑,咱们御剑去。” “青霜!” 白西棠立刻认出了熟悉的剑,咂舌道:“师兄好大手笔。” 少年挑眉,点点他的眉心:“若去迟了,你怕又要哭出来了。” 白西棠笑嘻嘻地捂着额头,师兄舍不得他伤心,他知道。 “今天买酒的事莫让师父知道。”少年不忘嘱咐。 “这是自然。”说着,白西棠主动跳上剑,抓住少年的手臂。 青霜剑载着二人稳稳从山头飞出,清风吹面,群山在脚下变小,晴空高远,仿佛天地间任意之处皆可逍遥。 白西棠心中升起一股豪气,道:“等师兄青云直上成为天下第一剑,我出门在外就报师兄的名号!” 闻言,少年转头看他,不免笑了笑。 他生得清冷,一笑似冰雪初融,凤眸微弯:“好一个青云直上……若有那日,自当照拂。” “啪!” 佩剑被打落,脱手而出。 少年含笑的面容与面前师兄渐渐重合在一起,触及红眸中的锐意时,白西棠陡然回神。 三百多年了……他竟然想起了那么久以前的一段无关对话。 可师兄不再是当年哭一哭就会心软的师兄,他也不是喝一壶桂花酒就会满足的师弟了。 “专心。” 林长辞嗓音冷彻。 他自然注意到白西棠心不在焉,知晓对方放水,没有用出全部实力。单论剑术,白西棠还真奈何不了他,一时被他逼得落入下风。 这不是他想要的,心无旁骛的战斗才能不留遗憾,白西棠未尽全力,自然不会轻易释然。 林长辞抿唇,正待用言语激他一番,听见外面传来小童匆忙的脚步。 “少主人,外山有客递名帖,乃是神机宗执剑长老,可要一见?” 这个名头乍听有些茫然,但白西棠很快反应过来。 “徐凤箫?”白西棠扯了扯唇角,意味深长道:“还真是小瞧他了。” 他的预想中,温淮纵使搬救兵,也会优先选杨月水和若华几个师姐。 第164章 她们常行走在外,富有名气,性子要强泼辣,相较于其他名门修士更为不好惹。相比之下,徐凤箫就低调许多,连声名也多是在宗内而言。要是宗内有名的长老论名次,他甚至不在前列,如同月亮投下的影子,模糊而难以捉摸。 坦白来说,白西棠对这个师侄印象不错,此人谨慎细心,温良恭俭让,有群而不党之才。 林长辞蹙眉看向童子,确认道:“来人仅执剑长老一位?” 徐凤箫不晓得白家是怎样的龙潭虎穴,有些托大了。 他心中暗叹一声,收剑归鞘,肃杀的氛围暂时解除。 童子诺诺称是,生怕二人再打起来,忙问:“三老爷在待客,少主人这会儿可要去见见?” 见师兄面色怫然,白西棠蓦然绽放出轻笑。 他温声道:“见,自然要见,而且,我还要请师侄留待几日观礼。” 这事不提便罢,一提,林长辞拔剑的手再次蠢蠢欲动。 白西棠唇角微翘,似乎心情回暖,命小童服侍好林长辞,整理衣冠后自行去见徐凤箫了。 他走得从容,毫无在林长辞这碰了一鼻子灰的自觉,相较之下,林长辞的心情就没那么美妙。 他看向小童,淡淡道:“本座要见弟子。” 小童为难:“这……没有少主人吩咐,请恕奴无法满足贵客的要求。” “怎么?令族族长已让贤于他?”林长辞哼了一声:“莫说他还没当家,即便当了家,也做不得本座的主。” “族长若在,自是听命族长,可族长如今不在族中……” 小童被红眸中的威压盯得额头冷汗涔涔,几乎控制不住人身,好在威压只持续了一会儿便消失了。 林长辞收回目光,冷淡地往外山方向望了一眼,片刻后,终究转身回了屋内。 小童对着背影行了一礼,恭谨守在门外。 …… 来的人是徐凤箫,这倒是在林长辞意料之外,不过也说明温淮意识到了什么,没有莽撞行事,令他欣慰不少。 大徒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弟子,无论是实力还是天资都名列前茅,届时即便动手,有自己护着,也能全身而退。 林长辞敛眸沉思,来到桌前掀开茶盖,换了茶叶。灵水沏出的香气幽微清远,是神机宗今年的新茶。 他品了一口,心中不知不觉放松些许。 大徒弟的出现代表他们有后手。徐凤箫一贯心细,不会轻易闯白家,最大的可能是卧云山还有其他人一同前来,正藏身于暗处,让温淮公开露脸,当做诱饵吸引斥候注意。 一想到这个可能,未免想到容澄,不知他现下如何了。 林长辞轻叹一口气。 他推开窗,外面是金粉熠熠的莲湖。 近日池中又开了许多朵,微风拂过,吹得莲花摇摇晃晃,大朵大朵的花苞挨挤着舒展,满池莲叶翻卷,仿佛夏末初秋的缩影。 天空依旧是明媚的青蓝色,灵力变得更为浓郁,温厚乖顺地淌入经脉,林长辞思索几息,转身回到榻上,摆出修炼的架势。 近日温养成效显著,神魂的裂痕已被细细补好,可还不够,他必须将神魂凝练得更实,以便再次召出青霜剑影。 三日后,若是白西棠依旧执迷不悟,就莫怪他不顾情面了。 第92章 吉服 傍晚。 外山的不速之客已经离开大半个时辰,白季秋找来时,白西棠仍然端坐在茶室内。 茶桌上以茶水代笔,描了几笔卦象,旁边散落着未收拾的茶叶梗。 白季秋掀开帘子走进来,未开口便被卦象吸引了注意。 密云不雨,自我西郊。 “受人牵制么……” 他心中暗道,侄儿所求之事怕是不顺。 卦象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易受他人插足,需静待时机,暂且忍耐蓄养实力。 可侄儿明显不想等,也等不了。 若白西棠知道白季秋这时心中所想,多半会自嘲一笑。他曾等过一次,结果并不如意。好不容易有补救的机会,却又是重蹈覆辙之象。 难道在天意看来,努力争取转机是错误的么? 白西棠眉目笼罩着一层阴郁,挥手将卦象拂去,淡声问:“二叔前来有何事?” 白季秋叹道:“还不是为了三日后的事。” 他摇头,侄儿向来宽和温顺,唯独在他师兄这事上尽显反骨,身为长辈颇觉头痛。 “你胡来的事已经被族长知晓了,可想好届时要怎么说?西棠,我们几个陪你胡闹无妨,可你不能当真叫自己栽在里头,明白么?” 意料之中没有得到回应,白季秋不放心,又叮嘱道:“与你那师兄结契后好好修炼,待遇到飞升机缘,你父亲便是再恼你,这厢也能说得过去。” 白西棠轻笑,低声说:“二叔便这么放心我能与师兄成事?” “你的性子,我还不知?”白季秋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垂眸道:“幼时看上什么,活的没有,死的也要抢过来,心眼子比旁人多好几倍。你说说,那几个不成器的哪次抢过了你?” 族长也说过,他这个儿子似乎从娘胎里就带了心眼,修炼天赋不算卓绝,但在与人相处的事情上尤为聪颖,无师自通地知晓怎样博得美名。 他不欲多谈这个话题,问道:“你徒儿怎的不带回来了?是个卜卦扶乩的好苗子,若要养传人,还是带在身边的好。” 第165章 白西棠起身收好茶梗,道:“待此间事了,再教他本领不迟。” 天下要乱起来了,李寻仙在身边,倒不如在神机宗来得周全平安。 白季秋又问:“你堂兄那边打算怎么处置?” “还能怎么处置。”白西棠嗤笑一声,面带讥讽,随后想到什么,声音复而柔和:“自是等与师兄结契后,交由师兄全权处置。” 白季秋不赞同:“好歹是同族,打断骨头连着筋,你若交给外姓人,他们家脸面搁在哪里?” 白西棠抬眸轻瞥白季秋一眼,他眸子乌黑莹润,看似随意的眼神,却叫白季秋心中一凉。 他意味不明道:“白家有前途的子辈,可不止他们几个……内山多的是呢。” 说罢,他也不管白季秋的脸色,提起衣摆跨过门槛,温声道:“若是二叔无事,我便去替师兄挑吉服了。” …… 月在天心,更漏声断。 清风送来浅淡松香,已过了二更,仍有人迟迟未眠,满腹心事。 屋内并未点灯,倒是那双眸子中的亮色比烛火更甚。 身后传来“吱呀”声,他闻声转头,见装扮素淡的女子进门,对他颔首致意了一下。 “师姐。” 温淮低声喊。 杨月水朝他怀里扔了个东西,道:“打听到了,师尊在内山,三天后就跟小师叔举行道侣大典。大师兄留在白家接应,你跟若华谁去?” 温淮接住,冷笑道:“自然是我去。” 说起这件事,他就气得想笑。好个小师叔,故意示弱留师尊做人质,师尊看破不说破便罢了,竟然想暗度陈仓,真当他会顾忌脸面不成? 徐凤箫也没见到师尊,这是杨月水等人没想到的。 白西棠铁了心要先斩后奏,他们只得按原有想法行事。无论是谁都不能强行左右师尊的决定,不管怎样,先把师尊抢回来再说。 若师尊其实愿意,是她等误解,到时候自会请罪。 种种念头在杨月水心中一闪而过,她抬眸,见温淮指间把玩着一只短笛,与师尊常带在身边的那支相似。笛身约有一指长,笛骨温润莹亮,似上好温玉雕琢而成,末端雕有层叠迤逦的纤长鸟羽,不见鸟首。 她蓦然想到什么,问:“这是暗飞声?” 几年前有个秘境出世,其中灵草机缘虽乏善可陈,但出了一本还算有趣的法宝炼制手册,其中便提到了“暗飞声”。杨月水之所以记得它,是因为手册中信誓旦旦地写道,此法宝一式两支,需以精血饲养七七四十九日,分别成于阴时与阳时。炼成后互为伴侣,即便相隔千里,亦能收到另一支笛声长久传响。 她当时嫌暗飞声炼制条件严苛,仅有传信之用,不曾尝试,没想到温淮偷偷炼了,还成功了。 鸟尾在此,鸟首在谁手里? 其实无需问也知道答案。 温淮最在乎的只有师尊,另一支不在师尊手上才奇怪。 “师尊听见了么?”杨月水遂问道。 温淮收起短笛,道:“他知道我在,但知不知晓其他事,不好说。” 从来是师尊的暗飞声传响他的暗飞声,这次反过来,师尊也没让他等太久。 暗飞声虽说千里传音,实际也仅限于传音,想要更多却是不能,有些鸡肋,不知师尊是否能够领悟他的意思。 温淮面色冷凝,杨月水知他心中不痛快,便没有多说,只道:“秘法使用时间不要太长,会伤及经脉的。” 得到温淮回应后,她才离开屋子。 …… 三日后。 白家外山的许多族人虽不知晓是何缘故,也能察觉内山传出来的喜气。 那喜气并不张扬,低调地藏在一盘盘喜饼、内山婢子往来的神情和管事亲自去裁的红绸缎中,听说就连白家自己的绣坊也连夜赶工,将多年前做好的某套吉服裁改妥当,务必贴合内山某位贵客的身量。 少主人有喜事了? 谜底并不难猜,内山只有本家的人,但本家也分尊卑,能让绣坊连夜改动吉服的无非那么几位。 而那套吉服正是多年前为少主人备好的。 令外山族人困惑的是,少主人无论是成婚还是结契,于白家而言都是天大的好事,为何不大方昭告天下,向世家们发喜帖,宴请宾客观礼。 以白家的分量和声名,贺喜的人定会将外山门槛都给踏破,对新人而言也图得吉祥,一箭双雕。 有人本想去问,但很快又发现了另一件事——内山这氛围,似乎不完全是喜事? 门客侍卫和护院比平时多了一倍,盘查十分严格,送个口信跑个腿也要盘问,严格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更别提暗中若隐若现的数十道强悍气息。 氛围之肃杀,叫丫鬟小厮跑腿时战战兢兢,生怕出什么岔子。 内山不是有阵法么,用得着如此大动干戈?莫说抢亲,就算防备刺杀也绰绰有余了,少主人真是小题大做,有人腹诽道。 也无怪乎外山族人会这样想,负责镇守的门客也不理解。 不少人酸溜溜地想,少主人可真看重这位贵客啊,又是改吉服又是大阵仗防备的,好似得了全天下都觊觎的宝贝。 那位贵客呢?人家可不领情。 连着三天,一扇院门都没开过,不知晓是什么模样。听说吉服送进去人家碰也没碰,端着股孤高劲。 第166章 也不是没人猜过贵客身份,起初好些人猜是碧虚长老,毕竟碧虚长老进内山的事不少人都晓得。但师兄弟结为道侣可谓喜上加喜,原是一段佳话,何须这般遮遮掩掩。 碧虚长老约莫也是来观礼的罢。 若有可能,林长辞倒真的希望自己是来观礼的,而非戏台中人。 三日之约的当晚,外山便遣了数名绣娘送来吉服。 珍藏多年的华服裁改后依然精致规整,从里层的汗衫、单衣、道袍到外层的蔽膝、大绶一应俱全,金丝银线紧密规整,蹀躞带与环佩俱是上好岫玉,内嵌金质细纹。大带上绣着双面图案,正面为月宫玉兔戏绣球,背面祥云与锦鲤相互环绕,面料精贵,做工繁复,无一处不适合林长辞的身形。 给他过目后,绣娘们又抬来一方木箱,打开的瞬间,光华满室。 绣娘恭敬道:“此乃族长所承之喜服,请贵客一试。” 这套喜服是白家上任家主祖母的陪嫁,极美极奢,单说这料子,乃是千年一出世的霞光绫,沉水不湿,着火不坏,入土不腐,且自带淡淡的香气,可谓是世间最贵重的礼服之一。 林长辞垂眸,红眸被霞光绫柔和的光泽映着,宛如通透红玉。 面对绣娘们殷勤的态度,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说白西棠图谋已久,还是他这辈子也没想到会穿两次喜服? 第一次是在梦中,温淮孤家寡人,抱着他穿喜服的尸体崩溃,第二次被白西棠强逼结契,大有强人所难之意。 每次都非两情相悦,说是喜事,实际一点喜悦的氛围也无,当真可惜可叹。 第93章 惊变 九月廿一,霜降。 山外打了初霜,冷得好似一九天,白家族地的内山却春风拂面,四处喜气洋洋。 迎亲的一行人天不亮便候在了院外,寅时一至,童子打开院门,身后是被傧相和御者簇拥的青年。 青年脸色冷淡,与喜庆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身上的吉服配色明艳绚丽,华美繁复,神情庄穆冷定,凤眸含威,衣带当风,环佩泠泠。不像结契,倒像神仙降世。 傧相等人对碧虚长老之名早有耳闻,今日见了真人风姿,更不敢轻慢。 一行人护送林长辞从院中出发,沿途花灯一盏皆一盏亮起,纷繁若梦。莲池水波荡漾,在花灯映照下散发金辉,将前路妆点得幽明似幻。 “贵君,请。” 出了院门后,傧相对林长辞的称呼也变了,他一面在前引路,一面扬声说吉祥话。 “前路新荷携成岁,此时榴花同佳期——” 御者抛出石榴花瓣与碎金,把林长辞脚下铺出一片绚烂的红,吉服衣袂闪过流光似的色泽,宛如红霞之中的点点星辰。 白家自认心虚,来观礼的人不算多,大多是喜爱热闹的小辈。他们年纪尚小,没见过内山这般喜事,感觉既新鲜又兴奋,跟在迎亲队伍后欢呼起哄,去捡撒在地上的花瓣和金叶子。 “这是我的!” “分明是我先捡到的,还我!” “别捡啦,贵君走远了!” 小辈们嘻嘻哈哈地吵闹追逐,落红随风吹起,迎亲队伍一路吹吹打打,竟也有几分凡俗结亲的热闹景象。 这条路是前往外山的,尽管再低调,也终究要去外山走一遭,在族人的见证下方能得到祝福。 傧相半弓着身子带路,面上喜笑颜开。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眼看着新人脸色不好,却并未动手,他便知晓自己安全了,态度更为热切。 一行人行至第一座拱门时,竟已有人在外等候。 门外,青年身着与林长辞刺绣图样相近的银白色吉服,文雅中更添一分华贵,脑后发髻整齐束起,饰以玉冠,双鬓只余一两缕碎发,温润清丽的脸庞净肃不少。 他面含浅笑,见到林长辞当真一身吉服装束,飘渺俊逸,不由眸中一亮,轻声道:“师……师兄。” 不是定下在桥头见么?少主人怎的提前来了? 转念一想,今日好事将成,少主人激动也在所难免,傧相反应很快,立刻扬声说起吉利话:“此门却出分两立,回首齐看燕双飞。桃面不须歌扇掩,螓首羞闻笑语归——” 御者簇拥中,林长辞缓缓行至白西棠面前。 白西棠笑意加深,想牵林长辞的手,被林长辞目不斜视地避开。他却也没尴尬,微微一笑,极其自然地站在林长辞身旁。 若不看两人一冷一热的神情,单看外形,倒也极其登对。 少主人本就生得柔和多情,有他在旁,碧虚长老那股不可逼视的清冷也消弭些许,变得平和不少。 出了三道拱门,连接内山与外山的小桥静静伫立在雾气中。 桥前站着几位来观礼的白家长辈,林长辞目光一扫,发现多是先前来拜会过自己的人,心下暗哂,原来这群人早就惦记着这回事了。 约莫是林长辞面色实在没有结契的喜悦,几人多少有些不自在,轮番上前说了吉祥话,又送出贺礼后,没有再多挽留,目送两人联袂上了桥。 桥上落红千瓣,桥下浮花逝水。 雾气朦胧,人影憧憧,锣鼓声被冲淡,时近时远,宛如行在梦里。 下了桥,绕过影壁,饶是傧相早有准备,也被外面守候的人吓了一跳。 不少外山族人不顾形象地挤在门口,连栈道也站满了人,就为了瞧一眼新人。 第167章 迎亲仪仗在前开路,喜气冲天的锣鼓唢呐声后,紧跟着傧相与御者。众人探头探脑,脖子都要望断了,终于望见人群中一点绯色。 那并非纯粹的红,而是绣了金丝、穿了温玉、洒了金箔,以秾丽颜色交织出的华贵色泽,贵气端肃,多一分过奢,少一分嫌淡。 穿着它的青年却并未被压住,以自身极冷极端庄的气质将其驾驭住了。 看清林长辞面容后,人群中响起一阵惊呼。 不少人认出了那张脸——碧虚长老,竟然当真是碧虚长老! 少主人和他师兄修成正果,真是大喜事,他们激动之余,又懊悔地想,可惜没能早打听到另一方身份,否则贺礼该多备点添头。不过,白家对这桩亲事到底怠慢了些,若多请些世家宗门,自家脸上也增光不是? 话又说回来,碧虚长老这般盛装打扮,倒真是举世无双,难怪少主人要藏着捂着不让人看。 观礼的人戏谑什么,不在林长辞思考的范围内。他不露声色地四下打量,并未在人群中看到徐凤箫的身影。 白西棠斜睨了一眼,抿唇笑道:“师兄莫急,我怕师侄太激动,将他安排在了观礼厅中,一会儿便能见到。” 说着,他意有所指道:“终究还是太过仓促,没等到其他师侄赶来参加,不免有些遗憾。” 林长辞冷冷瞥了他一眼。 虽是冷意,白西棠仍笑吟吟的,并不怕他的目光。 银白色吉服的青年终于纾解了这些天的郁气,笑容里也多出喜气,走在林长辞身边十分和谐,和谐到刺眼——刺某个人的眼。 一道剑气破空刺来。 白西棠偏头躲过,眸子微眯,划过一丝微妙,随后恢复如常,高声道:“何人胆敢行刺!” 出乎意料的,人群中出现了一张万分熟悉的脸。 那张脸少有棱角,温和清丽,如一株沾了春水的海棠,眸中是熊熊怒火。 “你是什么人?竟敢冒充我与师兄结契!” 对面的人抢占先机发问。 观礼的族人听见熟悉的声音,不由讶然往那个方向看去,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惊讶声此起彼伏。 对面怎么也有一个少主人?! 而且,对面的人穿着少主人常穿的白袍,按理说,更符合少主人平日里的模样。 白西棠面上短暂愣神,反应过来后嗤笑道:“这话难道不该是我问?你是何人?竟敢冒充我?” 说罢他召出雨丝剑,直指对方面门。 那人丝毫不怵,气极反笑,正要拔出真正的雨丝剑,却忽然神情一滞。 ——他竟召不出雨丝剑了。 众人一看,嘘声一片。本命灵剑做不得假的,真假已分! 那么问题来了,对面那位到底是谁?瞧着和少主人十足十的像,气息更是完全相同,即便术法易容也没这么毫无瑕疵的。 林长辞瞧见雨丝剑时,眸底闪过短暂的愕然。 他想到什么,探究似的往身边人看了一眼,又迅速收敛了惊愕,面色重归平静。 对面之人虽没召出雨丝剑,也没落下乘,气势外放:“谁是西贝货,你自己知晓。今日有喜事,我不想见血。你若是知趣,现在离开,可以既往不咎!” 大概是他的语气太过自然笃定,有好些族人狐疑的往迎亲队伍这边瞧来。 无法靠气息分辨,他们也不知道谁真谁假,难道说本命灵剑这种东西会叛主? 今日真是见稀奇了。 “既往不咎?”白西棠好似听到什么笑话,冷笑连连,狠声道:“该说这句话的人——是我。” 说罢,他毫无预兆地拔剑,脚尖点地,往对面跟前杀去。 来观礼的人太多,有不少挤在栈道,一时出了点乱子。族人们喧哗着四散,可路就那么一条,一不小心你踩了我的鞋,我撞了你的胳膊,摩肩擦踵地往周围挤,逼得迎亲仪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侍卫和护院纷纷出手,按原有吩咐护在林长辞周围。 他们虽也迷糊,却也知晓身后这位贵客才是最要紧的。 认错少主人不要紧,在场那么多族人,更别提护山阵法尚在,少主人能真的被刺杀?若贵客出了什么岔子,他们可是要领罚的。 凌厉剑气刹那杀到,吹起对面人鬓边长发。 他面色微变,靠着身形轻灵,灵活地闪避了十余剑,嘲道:“这般剑术也想冒充我?” 若论剑术,白西棠不及林长辞,却也不是花架子,这会子雨丝剑舞出的水平和平日大差不差,绵绵不绝,林长辞却一眼看出剑势软绵,没有尽力。 是不想尽力,还是不能尽力? 他蹙眉,暗中升起担忧,对面的人亦是敏锐察觉这一点,抓住机会,把白西棠逼到离林长辞远些的地方。 但这场闹剧没持续太久,不知哪位白家长辈匆匆赶来,制止了二人:“都给我住手!” “姨母!” “姨母!” 二人几乎不分先后地喊。 被称为“姨母”的白家长辈定睛一看,脸上浮出震惊。 在确认两人不会再动手以后,她左右瞧瞧,仍是好半天说不出话。 依她的修为,竟分辨不出谁才是真正的西棠,不论气息还是血脉感应,二人俱如出一辙。 怎会有此等事? 第168章 白家姨母心中大感荒谬,要知道,即便是亲兄弟,气息亦不可能完全相同,除非有人用歪门邪道伪装,故意混淆血脉。 想到这里,她面色一冷,今日是西棠给自个求来的道侣大典,这样的大喜的日子也有人来破坏,真是造孽。 白家姨母先问林长辞身边的白西棠:“你是真的?” “自然。”白西棠毫不犹豫地答道。 “他是西贝货。”对面的白西棠脸色立刻变得可怜,委屈道:“姨母,我才是西棠,前番回来,我还来看过您呢。” 这话倒是不假,白家姨母再度看向林长辞身边的人,眼神不由自主凌厉些许:“你有什么话要说?” 被她质问的人毫不慌乱,不紧不慢道:“我的血脉,莫非不是最好的证据?” 白西棠在族内的行踪算不得机密,但凡有心打听,都能大概知道他去了哪位长辈家中,赴了什么宴会,相比之下,从内山走出来的人可是切实验证过血脉的。 白家姨母显然被问住了,有些游移,目光下意识看向在场的另一个主人公,想听听他的说法。 林长辞抬眼,和她的目光直直对上,冷凝而沉默。 白家姨母看出他不悦,猜他多半还有怨,也不好出声招惹,便道:“孰真孰假,我自会派人去内山宗祠求得答案,不过,我先讲丑话说在前头……” 话音未落,变故陡生。 迎亲仪仗为首的人忽然七窍流血,惨叫一声倒了下去。 林长辞心中一跳,眸中生死间的危机感瞬息席卷了后心,他来不及多想,闪身避开几尺,回首见守在身边的侍卫被一手穿心,面上维持着惊骇的神色,身体已软绵绵地垂下去。 “啊——有鬼,有鬼!” 后方的小辈们惊叫着溃散,不过一两息,又是一人倒在血泊中。 林长辞心中危机感还未解除,后心发冷,再度退开半尺,伸手欲拔剑,白西棠想也不想,把他护至身后,徒手与突然出现的大手对了一掌。 那大手是魔气所化,一击溃散,又很快化出更多的手。 迎亲队伍和观礼人群混在了一起,尖叫声和吵闹的动静把惨叫掩盖下去,不知是谁率先被手抓住拖走,一些人被带得站不稳,摔倒在人群里,乱得分不清敌我。 柱子上不知溅了谁的血,地上踩着的人也不知是死是活,白家姨母刚击退面前的魔气,转头看到这一幕,立刻道:“开启阵法!大家莫怕,往后退!” 她试图安抚在场人的慌乱,然而与正在杀人的魔气相比,无疑是杯水车薪。 另一个白西棠没多言,直接将冲向族人的魔气全数拦下,掩护着人群后撤。 林长辞身边的“白西棠”用雨丝剑挡了几招,似乎不大顺手,另一个白西棠见状,冷笑一声:“还给我!” 他扬手,雨丝剑果然受召而去。 “白西棠”手中失了剑,冷脸拉着林长辞往内山方向后撤,余光看见什么,抓起结契礼用的长弓,唰唰三箭射出。 一箭射天,一箭射地,还有一箭冲着空中无人之处。 “你当这是在道侣大典射天地?” 另一个白西棠不忘嘲讽两句。 “白西棠”不回答,凝重地看向最后一支箭的去向。 乍一看,那一箭似乎空射,飞到一半,却似被未知之接住,牢牢定在那里。 魔气化作的大手顷刻集结过去,化作一人高的雾气。 这雾气和内山的雾气不同,黑而沉,没有一点透光,俨然极深极浓的魔气凝聚于此,非是普通魔修所能做到。 雾气中有人笑了:“很敏锐。” 嗓音沙哑,一点杀气也没有,尽是慵懒,然而这份慵懒却更让人心中发寒。 如同神明面对蝼蚁,毫不在意对方生死。 另一个白西棠脸色阴沉,质问道:“……是你?” “是我。”雾中的人叹息道:“很久没见这道秘法了,有些怀念。” 说罢,他弹指一挥,一道魔气打在“白西棠”身上,尽管他面色剧变,横弓抵挡,仍然退到影壁面前才停下。 待终于稳住身形,脸色已是青白交加。 秘法终于维持不住伪装,“白西棠”的模样淡去,尘烟后面露出了一张属于少年的面容。 少年眼神泛着毫不掩饰的杀气,林长辞上前的脚步顿住,眼睁睁地看着一张有些熟悉的脸庞出现。 他眉目幽冷,唇红齿白,任谁来看都要说一句好相貌,偏偏杀气横生,让人不寒而栗。 “容澄?” 林长辞下意识喊出那个名字。 不,他立刻反应过来,不是林容澄。 是温淮! 第94章 青霜 大典还未开始,就变成了乱战。 外山与内山往来的隘口一时之间乱动不安,无辜族人们四处奔逃,争先恐后挤入栈道。 白西棠在前与魔气抗衡,白家姨母则掩护族人撤退,她修为算不得高,应付残余魔气正好合适。族人之中也有人反应过来,见白家姨母有些左右支绌,帮忙支起阵法,避免被魔气化作的小蛇钻空子。 人群惊嚷着且战且退,这时,从栈道的峭壁下又飞来几人,为首的人瞧着眼熟,正是白季秋。 上方的突变搅得山中灵力动荡,几个老家伙在下棋,远远察觉不对,还以为林长辞忍无可忍,和自家小辈打起来了。 第169章 结果上来后才发现,事情比预想的更坏。 面前的魔气究竟属于何人?如此深重森寒,绝非泛泛之辈……魔修又要卷土重来了? 白季秋暗暗心惊,疾步奔向白西棠,拂尘左右开弓,裹挟劲风,总算助他将黑沉沉的大掌击退。 与此同时,他也发现魔气真正的进攻点不在此处,而在林长辞那里。 林长辞身边多了个杀气十足的少年,模样肖似从白家离开的林容澄。白季秋看得清楚,林长辞对那少年颇为照拂,情愿自己挡在魔气跟前,也不叫少年动手。 那是谁?白季秋疑惑地跟白西棠对视一眼,后者对其身份心知肚明,却没有告知堂叔的意思。 “嚓!” 寒芒贴着面颊擦过,将林长辞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温淮慢了半拍,压下胸口气血翻涌,眼神发寒,眼皮却不住下沉。 没想到白家藏的魔修是个劲敌,得快一些,否则秘法带来的后遗症会让他成为师尊的负累。 温淮咬了咬舌尖,强行让自己保持清醒,举起长弓又往一人高的雾气里射了几箭,旋即扯过林长辞的手腕:“师尊,走!” 几道灵力掠过天际,深深扎入雾中,唯余箭羽在外震颤,卸去一往无前的力道。 肆无忌惮蔓延的魔气被逼停一瞬。 雾中的人或许被惹恼了,再度出手,恐怖的威压往二人头顶压下。 温淮正拉着林长辞想往山涧跳下,半空被迫改了去向,旋身落到一处飞檐上。 他身形不露痕迹地微微一晃,林长辞急忙扶住,借着宽袖探了探脉象,脉细如丝,气浮柔濡。 他面色凝重,沉吟道:“青霜。” 温淮一听这话就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立刻反驳道:“师尊不必出手,我能应付。” 他忘不了前几次林长辞出手后是什么样子,尤其是南越之行,至今想起来仍心有余悸。他此刻虽遭了不小的反噬,勉力提神,但尚有一战之力,就算不敌,还有大师兄接应,又何必让师尊徒增伤势? 一瞬间思绪百转千回,他欲往前一步,被牢牢拉住手臂。 林长辞重复道:“青霜。” 温淮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然而有一点无法忽略——半空中的魔气之强盛,与以往遇到的任何魔修都无法比拟,只有十余年前,魔修肆虐的时候才能寻到一两分踪迹。 当初魔修被尽数剿灭,近几年依旧死灰复燃,可见天道始终在平衡万物之道。 面前的魔修究竟是漏网之鱼,还是…… 他不敢深想,只觉谜底将天下震惊。 从此人出现的那刻起,就不再是他二人能否从白家全身而退的问题,而是在场能剩下多少活口,白家面对这个魔修又有几成胜算。 威压一出,白西棠脸色也沉重起来。 他收剑,朝旁边拍了拍手,暗处突兀出现数道强横气息。 温淮与白西棠打斗时,他们藏在暗处,没有一道气息泄露,也没有一个人对温淮出手,此时竟尽数现了身。 他们中不乏合体期修士,一出现便唤醒护山大阵,牢牢把控住了场面。 林长辞目光复杂,瞥了一眼白西棠,看来师弟对温淮留了手,该说良知未泯么? 那群人出现后,白季秋随之出阵,肃面喝道:“大胆狂徒,安敢在此猖獗放肆!今日敢一人来闯,便莫怪生死有命了!” 说罢,他祭出法器,青玉柄的拂尘带着磅礴灵力飞出,挥退浮动在雾外的层层魔气,直指雾中人。 “不过如此。” 雾中人冷哼一声,以魔气化掌拍飞拂尘。 但拂尘一击蕴含的力道不小,终于把他从黑雾中逼出了真身。 那张面容甫一出现,不少修士都怔住了。 他的脸本是端正俊逸的骨相,偏眼尾上翘,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邪惑。眉如墨画,眼似冷泉,被高挺的眉骨笼在阴影里,眼神淡淡。鼻若悬胆,唇犹朱漆,一张脸宛如被极尽偏爱的工笔,浓墨重彩。 他身形高大,半长的黑发在耳后束起,黑色长袍领口微松,外着茶色长衫,本是儒雅之风,却被极富攻击性的外表生生扭转为散漫不羁。 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白季秋心中一跳,脑海里浮现出某个名字。 不等他说出来,半空中的人转了转指间玉箫,红眸不带任何感情地看了一眼白季秋。 强烈的危机感升上白季秋的心头,拂尘随心念回到手上,下一瞬,他整个人倒飞了出去,被白西棠以灵力一护,撞在连廊的美人靠上,才堪堪稳住身形。 好深的修为! 出来掠阵的白家门客们心下一沉,死死盯着半空中的人,出手的刹那,他们就肯定了此人的身份。 林长辞的目光也定住了。 他瞳孔微微放大,心中却有种“果然如此”的尘埃落定感。 ——魔尊巫真。 几百年前修真界最强之人。 “青霜。” 他耳边听不见其他声音了,只听见自己第三遍重复这句话。 在场的修士里,除去小辈,依旧有不少人根本没见过活着的巫真,也不知晓“魔尊”有多强,为何能强到让所有宗门忌惮。 林长辞是知道的,哪怕他只见过巫真一面。 那是在一百五十三年前的北边,他替师门送信,途中接到几大宗门向附近修士发出的求助书,请求散修们加入,共同对抗雄踞一方的魔修。 第170章 本着师门修士互助的训诫,林长辞前去参加了联盟。 彼时魔修已成气候,屠了一座小城祭旗,阵仗惊人。几个半大不小的宗门们难得拧成一股绳,仍花了大力气。战事结束后,遍地断臂残肢叫人作呕,侥幸尸身完整的修士也有面部损毁,血泥相和,几乎无处下脚。 神情麻木的修士们清点完阵亡人数后,林长辞主动请缨,想将替阵亡的修士补魂,散去怨气后送往轮回。 一开始进行得十分顺利,尚有余力的修士替他护法,大多阵亡者的亡魂也还在。知晓战事胜利,他们执念散去,配合地前往来生。 眼看一切就要完成时,天上降下一道惊雷。 修士们对雷劫的声音十分敏感,起身左顾右盼,想知晓谁在渡劫。 可看了半晌,所有人面面相觑,最后有人指着远处,惊叫道:“魔……魔修!” 还有余孽? 修士们登时戒备起来,往那个方向看去,只见一名黑衣男人信步闲庭,顶着雷劫走到了不远处。 他每一步都拉近数十丈距离,不过短短几息便来到了百余步外。 忽明忽灭的雷光里,此人面容英俊邪气,浑身皆是血腥气,红眸剔透,步伐松快得视雷劫若无物。 难道不是他在渡劫? 修士们脑海里不约而同地闪过这个念头,无他,从未见过有人扛着雷劫还能这般轻松,好似在自家园子里散步。 男子一一扫过修士们的脸,好像在寻找什么,嗓音淡漠:“方才杀了本尊部下的,是你?” 虽是问句,眼神却不容忽视地看向宗门队伍中的某个年轻弟子。 那弟子英雄年少,亲手斩杀魔修首领又是大功一件,立刻傲骨铮铮拔剑道:“是我又如何?你也要受……” 话音未落,胸口已破了个大洞。 鲜血倏忽飚出,溅了旁人一头一脸,而他面上还残留着惊愕之色。 没有人看清男人是怎么出手的,只知道那弟子当场便死了,而此人轻飘飘的用手帕擦了擦手心,好似拂去灰尘一样轻松。 他就这么当着所有人的面,杀死了宗门长老的得意弟子。 在场有两位宗门供奉的渡劫期大能,可依然没人能在他身上留下伤痕,更别提留下他的命,只能眼睁睁看他从容离去。 那是林长辞第一次亲眼见到魔尊,亦是唯一一次,再之后,就听见了巫真的死讯。 虽说眼前这个巫真气息奇特,周身凝聚着混沌之气,比百余年前弱了不止一线,可谁又能知道魔尊是否还有后手? 他往白家门客那方看去,果然,认出巫真的人都已冷汗涔涔。 “你到底想做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一片死寂里,率先开口的是白西棠。 巫真很给面子地看了他一眼,平静道:“本尊只是来取走应取的东西罢了,也要向你交代?” 指间旋转的玉箫停下,所指的方向,是林长辞。 白西棠脸色变得很难看。 被玉箫所指的人自然莫名其妙,林长辞倒不晓得,自己从哪里跟巫真扯上了关系,但他知晓今日必定有一场硬仗要打。 “去我身后。” 他低声嘱咐温淮,眸子直直盯着巫真。 温淮没吭声,秘术的副作用正逐渐侵蚀他的经脉,喉头腥甜,隐隐能闻见血气。 少年的面色时而苍白时而压抑,不知是不愿变回本相,还是不能变回来,此时任林长辞往身后护也没有太抗拒,呼吸仍不大平稳。 林长辞回头看他,见他眼神涣散,知晓自己现在情况不妙,闭眼使劲晃晃脑袋,想清醒过来。 和师尊担忧的目光对上时,温淮犹豫了几息。 最终,他抿着唇,从某个鲜少使用的纳戒中取了一物。 那是一柄长剑,养护得极好,剑身孤瘦古朴,剑刃清亮,锐不可当,以最好的寒铁精魄炼成,甫一出现便激动地嗡鸣震颤,仿佛见到了阔别多年的友人。 ——也是它唯一的主人。 “许久不见,”林长辞下意识喃喃道:“青霜。” 千载白衣酒,一生青女霜。 青白光华流转于刃间,握住剑柄,一种心意相通的感觉流遍全身,微凉的触感告诉他,青霜不再是一道剑影,而是他亲密的战友。 青霜出现的一刹那,在场所有修士的佩剑都嗡鸣起来,好似受到什么感召,又或者在向谁臣服。 白季秋面色微变,道:“天生剑心么?” 此类人受天道垂青,于剑道一途通达坦荡,其佩剑亦将为众剑之首。 从林长辞拿到青霜的那一刻起,巫真平静的表情就消失了。 他目光落在那柄长剑上,似乎有些忌惮,片刻,忽而一笑。 “罢了,你我之间,总归会有一战。” 他扬了扬下巴,微微提高了声音:“既如此,且让本尊看看天生剑心的本事!” 第95章 恶战 千万道剑影从天而降。 林长辞一出手便端的是雷厉风行,致命的雪亮光华化为无数流光,即将坠到头顶时纷纷悬作利刃,宛如千树梨花开。 霎那间,数以万计的刃尖反射凛寒光耀,若新发于硎,剑气几乎实质化,刺得人双目酸涩,不敢久视。 每道皆是实影,任何逃离的可能都被封锁。 第171章 不止白家的一干门客,连白季秋也看得咂舌,同时一阵后怕。 碧虚长老已非全盛时期,依然有接管全场之能。 细看那些剑影,不论是剑气还是距离都控制得分毫不离,趋近完美,饶是他也不敢在没带防御法宝的情况下接下任意一道剑影。 或许是碧虚长老补魂之技名头太盛,天下无双,总有人忘记他以剑术起家,白季秋也是此刻才忽然醒悟过来——侄儿该庆幸碧虚长老没有真正与他翻脸,否则动起手没人能管得住此人,更别提还谋划着要杀了丹霄君。 届时见其爱徒身死,整个外山定要遭难。 他冷汗直冒,下意识转头寻人,见白西棠正仰头望着他师兄,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漫天剑罡烈烈,对魔修而言如同克星,棘手的魔气也要避其锋芒。 巫真眯眼,身形隐入魔气中,手中玉箫同时飞旋而出,划出一道界限,摧毁落下的道道剑芒。 都说一寸长一寸强,它的体长对青霜而言不占优势。 但在巫真手里,它几乎化作逐月的流星,所过之处皆成齑粉,未叫青霜越过一步。 巫真的身形在魔气中时隐时现,每次出现必被林长辞的剑锋锁定。饶是如此,他眸中丝毫没有惊慌,反而多了几丝欣赏。 除去天生剑心这一点,林长辞的根骨必定也是上等,此人能走到大宗长老的位置不算徒有虚名。宋临风虽有僭越,给他挑的身体还算用心,待劫数过去,他可以考虑饶其一命。 粉碎威胁性命的剑气后,玉箫如银蛇般狂舞,不依不饶朝林长辞追击,被青霜一剑挑飞。 林长辞借此拉近和巫真的距离,人未至,剑光已抵魔气外。青霜轻盈细长,通体散发淡淡的青白色光芒,魔气经不住剑罡反复洗礼,不到一息便收敛破除。 一只修长的手率先从魔气中露出来,接住飞回的玉箫。 林长辞眸光一凝,先前并未注意,这会儿离近了才发现这只手毫无生机,隐入袖口的肤色惨白阴翳,还有几处看不真切的乌块。 待巫真完全从魔气中脱离时,林长辞心中沉了沉。 这幅面无人色的模样似乎和他以为的解除封印并不太像。 该如何形容呢? 面前的魔尊像是死人。 接下来几次有目的性的进攻让他更确认了这个想法,巫真用了某个拼凑起来的临时身体,这个身体不能说活着,应该用了某种秘法吊着死时的最后一口气,像个奇怪的容器,盛着巫真的魂魄。他无法在身体里存留天地之气,更无法使伤口疗愈。 然而这个推测让巫真愈发危险,他在疯狂竭取天地灵气的同时,能毫无滞涩地全数化为己用,面对他的进攻亦应对有度,不显劣势,怎能不叫人忌惮? 百余年过去,魔尊依然强得惊人。 这个认知叫人沉重,但转念一想,巫真这幅躯壳显然不能拖持久战,倒有几分发挥空间。 林长辞云剑一点,躲开玉箫的攻势,随即横剑在前,以剑指拂过剑身。 指腹所过之处,剑身寸寸注入精纯之力。 这种力量来源于灵气,纯粹灵力被一遍遍过滤后挤压到极致,一丝一缕可裂金石,青霜剑身亦有些震颤,若非寒铁精魄为骨,此时多半承受不住断作两半。 巫真一凛,以玉箫抵挡了第一剑。 “嚓”的一声,玉箫呜呜鸣响,箫身出现一道细微的裂痕。 不等玉箫飞转卸力,第二剑如约而至,剑风过处斫木断石,狂风掀起,如刀割面。 栈道亦受了波及,横梁木哀鸣片刻,还是不堪重负,从中断裂开来,随即摧倒了半条廊道。飞檐轰隆一声坠下,与垮塌的廊柱坠入山涧,山石飞溅炸裂,动静不绝于耳。 白家姨母早在二人对峙时就护着族人退到更远处的栈道,幸好手脚快,此刻无人受伤。 她神情凝重,望向林长辞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审慎。 要知道白家一砖一瓦莫不以灵力加固,方才更是开启了护山阵法,即使是白家这代的青年翘楚也难以做到一剑裂山栈。 青年偏以一具病弱如斯的身躯做到了。 他顶着护山阵法压制,一剑逼退魔尊,一剑削塌栈道,虽说面无血色,一招一式却毫无衰竭迹象。这样的人,真的甘心被西棠幽禁吗? 亦或是此人从一开始就另有目的,被幽禁不过顺水推舟? 白家姨母想得入神,越发面沉如水,叮嘱族人道:“派个人去待会儿的行礼处寻神机宗执剑长老,多安抚些,切忌莫提这边……” 她细细叮嘱,族人不敢怠慢,很快领命去了。旁边留守的白家门客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心说即便隔着两座山,神机宗的执剑长老又不是草包,这么大动静能不察觉?早晚的事罢了。这堂拜不成,莫说宾客,少主人自个估摸着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 这厢各怀心思,那厢灵气明明灭灭,颇有撕裂整山的气势。 巫真身法诡谲如蛇,除了第一剑,基本不正面接林长辞的剑,偏生林长辞的剑不是那么好挡的,无论闪至何处,剑光始终如影随形,隐有雷霆龙吟之象。 可预见的威慑悬于头顶,三百招过后,巫真终于收起了眼底的轻松。 此人剑法急、迅、猛,有剑罡加持,剑法路数也刁钻。 若巫真试图暂避锋芒,下一剑必会更急更猛,如此叠加,最后变成一道避无可避的剑气,强逼着他接招。 第172章 如此消耗下来,即便他自恃能全身而退,也有些吃不消。 巫真眸色微冷,再次隐没于魔气中,被放纵的雾气无声围拢在二人身边,细看才发现它们不知不觉已织成绵绵蛛丝。这些“蛛丝”看似一碰就断,实则极为柔韧,斩断后亦会重新接合,韧而厚重,罡气宛如冲入水中,被轻飘飘卸去劲头。 等林长辞身形完全陷入“蛛丝”重围时,巫真轻点山壁,飞身至半空,幽幽吹响了手中玉箫。 箫声冲天而起,凄楚刺耳,魔气蔽日。 那日摇金渡的深山中遇到的果然是魔尊。 林长辞隔着迷雾回首,看不清外面的情况,入耳的唯有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他心里一紧,温淮! “呃啊————” 不少人被箫声压制住了神志,只觉头疼欲裂,耳朵淌出温热,伸手一摸,才发现流血了。 看着满手鲜红,惶恐压过了对魔修的敌视,一些人本就心智不坚,这时更是升起几分怨怼——少主人为何非碧虚长老不可?若碧虚长老不来,族中不必举行这场大典,更不会招来魔修! 等他们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不由吓了一跳。分明是魔修的错,自己怎会责怪少主人? 但一闪而过的怨气早被捕获,箫声逐渐变调平缓,其中寒凉之气不减,渗人骨髓,似有森森冷笑。 就连林长辞心急如焚杀出重围时,也不免恍惚一瞬,随即立刻用灵力封住耳朵。 那一瞬的森寒恍若重回断魂塔,他深吸一口气,握剑的手紧了紧,叮嘱自己要守住心神。 等他再度抬眼去寻温淮时,面上难免出现一丝错愕。 温淮竟完全不受箫声的影响。 放出求援天星后,他便扔掉了长弓,拔剑一一斩去周身潜伏的魔气,试图接应突围的林长辞。 巫真箫声断了一瞬,沙哑道:“残魂?” 像是前些日子献祭进山的那个短命鬼,倒是命大。 林长辞这时也回过神来,侧身避开巫真的一发攻击,回到温淮身边。 “别动手,寻个地方躲起来。”林长辞低声道。 温淮用衣袖擦去从耳朵蜿蜒流下的血,擦得半边脸都是,眸色冷暗,眉宇杀气越发浓郁:“师尊安心,伤不重。” 真正拖累他的是秘法后遗症,但他只需再坚持一会儿就好,自有人赶来接替。 巫真干脆利落地用玉箫截住温淮的剑锋,另一只手化出魔气大掌,和随后而至的青霜相接。 大掌勉强接下了这一剑,残余剑气穿过缝隙,斩去巫真鬓边一缕碎发。 冰冷的红眸宛如毒蛇窥伺,落到温淮身上,杀机毕现。 他停了箫声,似乎准备先杀温淮,忽而瞥了一眼下方众人,扬手甩出魔气,把剩下半截栈道一并炸毁。 白季秋等人疾退数步,避免成为被殃及的池鱼,但同时离林长辞二人更远了。 “西棠,你……”白季秋正想嘱咐白西棠以自身为重,就见白西棠似下定了什么决心,没等他说完便飞了出去。 “西棠!” 白季秋急得哎呀一声,他就知道白西棠不会乖乖听话。 那可是魔尊啊!他这么冲上去,自己不怕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这些老家伙不能不怕。 急归急,还得硬着头皮跟上去。 白季秋已做好为外山赴死的准备了,未曾想,山涧底下突然冲上几道各异的剑光。 尽管剑光来势汹汹,巫真已有防备,错开半分,和最后一道剑光擦身而过。 “师尊!请恕弟子来迟!” 剑光的主人大喊。 另外几道剑光纷纷止住身形,挡在林长辞面前,齐齐道:“请恕弟子来迟!” 林长辞微怔,一眼扫过去。 除了徐凤箫外,杨月水、若华等人皆在,卧云山亲传弟子竟来了大半。 随后赶来的白家守卫满头是汗,主动落到白西棠跟前,请罪道:“少主人,属下拦了,没拦住这几位……” 白西棠漠无表情,挥手让他退下。 亲眼见师尊完好无损,徐凤箫终于放下了心,对若华道:“师妹,随我上!” 不须他说,若华早做好了准备,瞳孔骤然一缩。 一道黑影以完全来不及反应的速度跨过双方之间的距离,探手抓向她脆弱的脖颈。 见此突变,离得最近的杨月水挡在她面前,两人合力堪堪躲过致命一击。 巫真狭长的双眸微眯,红眸笼在阴影里,布满了阴鸷杀气,声音冷如寒冰:“你是何人?” 淡淡的几个字,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威仪。 若华连忙催动灵气抵御,厉声道:“自然是你的敌人。” 巫真眸中划过一丝狠戾的幽芒,蓦然勾起唇角:“敌人?那你身上为何有我的魔气?” 面前的女子艳若桃李,长眉扬起,朱唇饱满,红衣炽烈如火,剑法也凶,只要撞入眼帘便不可能忘记。 他可不记得有过这样一位露水情缘。 众人为他的话一头雾水,要知道若华尊者出身神机宗,从来与魔修势不两立,十余年前还参过战呢,怎会跟魔尊有牵扯? 若华也心下困惑,忽然双眸一睁,福至心灵。 巫真说的魔气不是她——是婉菁! 小师弟带婉菁回来时说过身世,但既愿意收为徒弟,她便不可能介怀。 第173章 当时她想过,魔尊已经死了,婉菁却是活生生的,与其放任这孩子被魔尊残部利用,还不如让自己将她引入正道。 如今婉菁早就学会了收敛气息,也有了道心,寻常修士根本无法辨认出她有魔气。 哪知眼前的人一个照面便看破,脱口而出“我的魔气”。 她忽然冷汗涔涔,不想分辨猜想的真假——难道说,面前的人是魔尊? 魔尊死而复生了?还是说他根本就是假死?若巫真知道自己还有子嗣,婉菁会被怎样? 数个问题一窝蜂涌入脑海,她强作镇定,冷脸道:“你在说笑?我乃正道修士,如何会有魔气?休想挑拨离间!” 言毕,她再度欺身攻上,徐凤箫配合默契,无需多言便掩护她跟魔尊交手。有了助力,白家门客们不再作壁上观,不大的一方天地里,霎时间充斥着各色灵气和呼喝。巫真却好似认准了若华,从数十人进攻中斗转腾挪,追着若华下狠手。 若华察觉到修为差距,并未强撑,一面接招,一面引着他往白家门客的包围圈中去。 却不想,巫真的真正目的并非杀人。 趁若华应付无暇,巫真刹那逼近,伸手做了个抓取的动作。 下一刻,他手中多出一物。 那是一支珠钗,玉料不透,并不值钱,顶端雕琢的玉茗花却栩栩如生,使其看起来十分精美。 第96章 归去 “是它。” 巫真笃定道。 他手指一抹,萦绕珠钗的魔气立刻浮现出来。 就像修士皆有各自的气息一样,魔修之间亦有不同魔气,而珠钗上的魔气,正和巫真同源。 这意味着珠钗的主人是手足,或是至亲血脉。 巫真诞生自尸横遍野的战场,不可能有任何手足,也就是说——他尚有子嗣在人间。 哪个姬妾偷留下来的孩子? 巫真心里一哂,淡淡的不悦后,几乎立刻锁定了珠钗上的追魂香。 宋家的香,他不会认错。 看来宋临风早就见过他的子嗣,并且隐瞒下来,从未对外透露。难怪……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刺向面门的一剑打断了思绪。 若华不依不饶,追上来要抢回珠钗,巫真以玉箫一阻,魔气霸道地反覆,将汹涌剑气扑灭。 巫真旋即近身,身形飘忽不定,沙哑道:“我的血脉在哪里?” 若华板着脸不答,与紧跟其后的徐凤箫联手逼退巫真。 “师妹!”徐凤箫也看见了那一幕,当下便传音道:“那珠钗……” 他拿不准若华的意思,假如若华不惜代价也要抢回珠钗,他也只能奉陪。 师妹总说温淮疯,但她发起疯来一样制不住。若华那张秾丽的脸上怒气勃发,握剑的手都紧了几分,似乎会随时冲上去给巫真来一剑。 这大抵就是一脉相承吧,徐凤箫不着痕迹地瞄了一眼持剑的师尊,暗暗叹气。 若华咬了会儿牙,还是退了一步:“先杀退他,护着师尊回山,珠钗的事再做计较。” 徐凤箫悬着的心落了回去,主动打前锋,提剑杀向巫真。 他身法莫测,一个错步便踏出几丈远,人影尚在几步开外,剑气已袭至巫真眼前。 几缕头发被吹断,巫真却扯了扯唇角,表情似讥似讽。 “想留我?你还做不到。”阴冷沙哑的声音近在耳边,徐凤箫的剑穿过去时,人影如晕染般散开,唯余哂笑:“十月初九,落仙山,叫你师父来赴会。” 巫真的身影彻底消散前,屈指在剑身上一弹,剑尖微颤,毫厘之间改变了方向,险些刺向其他人。 若华见势不对,立马掩护师兄退回来。 一声啸响袭至她耳畔,寒毛竖起,若华下意识转头,瞬间想起身后是徐凤箫。 如果她躲开,徐凤箫定然来不及反应。 电光火石之间,若华做出了选择。 她以剑罡护住周身,护腕挡在头边,做好手骨碎裂的准备,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到来。 “咔——” “退!” 短促碎裂声后,熟悉的命令响起,随即有人拎起她和徐凤箫,眨眼间退至数百步外。 若华放下手,急道:“师尊!您怎么上来了,刚才那一下可有伤着您?” 林长辞松开手指,安抚道:“魔尊为撤离耍的小把戏,莫担心,倒是你,可有被魔气侵袭?” 若华摇摇头,还要追问,见师尊向旁边示意,发现山石间插着一柄断剑,剑身补满裂痕,十分眼熟。 另一头,温淮收起了投掷的动作,想是蓦然发力,呼吸又急又短,狠狠咳嗽了几声。 杨月水扶着少年,面上含忧,对若华无声示意。 若华不得不暂歇追问的心思,长眉压下,收剑道:“先让魔尊嚣张两天,待我等修整完备,再捉他也不迟。” 漫天灵力洋洋洒洒,白家门客仗着此处是白家主场,大手笔地花费灵力,攻击不时波及栈道,即便如此,依然叫巫真逃出了手心。 不过半晌,徐凤箫凑过来禀报:“师尊,魔尊逃了。” 山谷中起了雾,不是魔气,却也雾蒙蒙地遮着远山,修士捏诀起了大风,吹散雾后,早已寻不见巫真半分踪影。 林长辞远眺群山,总觉得巫真不会轻易离去,事情不简单。他敛眉沉思片刻,白季秋与白家门客们已一一围了上来,门客们生怕受到迁怒,好生亲热:“几位高徒英勇侠义,我等先谢过几位仗义出手,解了白家之危!” 第174章 见徐凤箫等人不受礼节,不接话茬,为首的那个也不尴尬,叹道:“只恨魔尊委实狡诈,竟瞒天过海诈死这么多年……此番逃离白家,怕是纵虎归山,鱼入大海,我辈少不得再结盟围剿一回。” 他这话含着几分试探合作的意思,毕竟除魔卫道,谁不希望有个嫉恶如仇的同盟呢? 可卧云山的众人依旧不接话,白季秋知晓白家这次做派把人惹恼了,连忙打圆场道:“过些时日再商议也不迟,林长老可有受伤?此番解围之恩实在叫白家惭愧,对贵客多有失礼。若有需要,白家药阁必予取予求。” 闻言,林长辞摆了摆手,簇拥的弟子们散开,他从中走出:“不必,我等即刻辞行。” “但……”有人偷偷瞟了一眼自家少主人。 和过去不同,白西棠站在数步以外,并没有看这边,他微微屈身,似乎在关怀眼前的族人,白袍委地,有种孤零零的错觉。 林长辞只冷淡地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阁下以为,本座是在同你商议不成?” 他语气并不如何严厉,却不容置喙。那人吞吞吐吐,感觉身上威压一重,连忙俯身让步:“不敢,是在下逾越,还请长老宽宥!” 白季秋见此,也不再多拦,只是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侄儿的这场梦该醒了。 白家众人默契地让出一条道,林长辞目光过处,无人敢抬头对视。 末了,他从杨月水手中亲自接过温淮,声音放轻:“莫强撑,师尊这就带你回山。” 少年人幽冷眉目间的杀气终于散去,忍了又忍,险些将血吐在林长辞的袖袍上。 林长辞连忙将人扶到怀中,渡了些真气进去,但温淮反应并没有好多少,真气在经脉里打转一圈,又原封不动地退了出来。 “温淮?”林长辞觉得他情况不对,低声喊了几句。 温淮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连抓出红印也没松手。他动了动嘴唇,终究一头栽倒下去。 …… 卧云山。 鹤端着药碗走进内室,低声问旁边的小弟子:“退热了么?” 小弟子苦着脸摇摇头。 按理说修士不会轻易感染风邪,可婉菁小师姐前儿起了热,到今天还没退下去,真是奇怪。 鹤眉心也有一点忧色,坐在床边,把药碗放下,轻轻用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 婉菁蓦然惊醒,猛地从床上坐起。 “婉菁?”鹤连忙唤她。 她双目无神,直勾勾盯着前方,喃喃道:“还给我……我的……” “婉菁!”鹤唯恐她撞邪,加重了语气。 少女柔婉妩媚的眉目间倏忽激发出一股戾气,好似与看不见的敌人隔空对峙。 她嗓音转冷,森森道:“我记住你的模样了,等我找到你……” “婉菁!”鹤感觉她的魔气蠢蠢欲动,喝止道:“醒来!” 他并指划圈,轻点在少女眉心,清明灵台,短暂遏制住魔气的溢散。 婉菁声音顿了一瞬,重新睁眼时,戾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把眼神转到鹤脸上,怔怔看了好一会儿,似乎很委屈,没等鹤发问,眼眶立刻红了,扑进他怀里:“娘亲,有人抢我的东西!” …… 白家。 魔尊复生,族长未归,少主人受了情伤,烂摊子还得几位族老收拾。 白季秋左看右看,简直焦头烂额,吩咐人把栈道重新加固好,又转头清点给林长辞的赔礼。 此番白家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幸好没请其他世家观礼,否则就成了笑话。 白西棠自知强求失败,不愿和林长辞促膝长谈,借口养伤便躲回了内山。 尽管他有无受伤这事大家心知肚明,也不好在这个节骨眼深究,只好默许他暂不见客。 徐凤箫知晓师尊不喜琐事,全权揽过跟白家打交道的事宜,提了不少条件,两日后,一行人带着赔礼启程离开白家。 温淮那日晕了几个时辰便醒过来,但脾气作风与往常不大相同,林长辞心下诧异,好在杨月水提前告知温淮用了秘法,此时也不算太忧心。 据杨月水所说,这种秘法能改换面貌,混淆血脉,但会将实力压制在较低的境界,易伤根骨。即便一切顺利,也需要不少时日慢慢恢复原貌。 温淮几年前从九极通观带回秘法,只用过一次。 听完解释后,林长辞问道:“恢复原貌需多久?” 温淮现下顶多十五六岁的模样,观其言行处事,也的确是那个年纪的脾性。若要等上一两年,不知自己还有没有如此宽裕的时间。 杨月水道:“少则一旬,多则一月,师弟应当就好了。” 林长辞稍微放了心,温淮根骨尚好,后遗症不算严重,有他们一行人护着,没几日便可回到宗内。 他离开那天,白西棠没有出面相送。登上车辇前,林长辞心有所感,回首群山,隐约见山顶一抹素色飘飞。 来时匆匆忙忙,去时浩浩荡荡。 徐凤箫怕有闲杂人等不长眼,也怕魔尊杀个回马枪,回宗打出了神机宗的名头,倒是惹得路上好些散修前来拜望。 这般行了五日,终于被一场大雨绊住了脚。 第97章 闲话 大雨下了两日整,山路泥泞难行,若华提议御剑回宗,徐凤箫认为离宗越近越应保持警觉,杨月水便带人便寻了个山洞避雨。 第175章 山洞约四五丈宽,弟子们扫去尘土与枯枝败叶,不知从哪里搬出一张矮榻,四周围上浅色纱帐,又熏了艾香。 做完这些,有弟子来请林长辞上去小憩片刻。 留了几人在洞口驻守后,其他人也退到山洞中,听着连绵不绝的雨声,聊些可有可无的话。 “师姐,你脸色好差,歇会子吧。” 浅黄色衣衫的女子主动上前接替若华,被若华按住手轻轻摇头:“不了,还有一日便能回山。” 她脸色虽倦,眸中火光却分毫未减。 “你不必担心我,我有分寸。”她宽慰师妹道:“大家皆是人困马乏,我修为高些,无甚大事,你莫要累坏了。” 师妹索性拉住她的手,坐下陪她说话。 “小师弟方才出来讨了些灵果,我瞧他那样子,无端端想起他入门的时候,还只有那么一丁点大呢。”她用手比出个高度,笑笑接着道:“就比他那把剑高些,天天追着师尊跑,以为我们没发现。” 说着,她眼角有些恍惚:“好像一眨眼,小师弟就长高了,有了自己的主意。” 若华用剑鞘轻轻拨了一下火堆,又添几根树枝进去,唇角浮现出笑意:“他那性子,总归要吃许多亏,多亏了师尊不计较。” 说着,她转头望向洞中,想起什么,低声道:“小师叔那边虽闹得难堪,但到底是师叔,你回去多盯着些,叫底下的师弟师妹莫要乱传……尤其别传到他徒弟那儿,知道么?” 师妹问道:“师姐,你这话说得好像不回去似的?” 若华摇摇头,叹道:“回去也待不了几日,魔尊现世,我身为尊者,必定要代表宗门应战,端看世家和宗门何时联合。” 师妹听出她话中的慎重,不由握紧了她的手:“师姐放心,我会照顾好婉菁。” “嗯。”若华笑笑,微有倦色的面容好似忽的点染上妆,重新焕发容光。 她抱着剑往山壁上一靠,长长吐了一口气:“若此战顺利,婉菁往后也不必担忧了。我不在时,劳你多看顾些,莫让她又跟李寻仙跑了。” 师妹了然一笑:“再过几年就管不了啦。” 若华也笑:“到那时再说吧。” 日暮时分,连绵两日的雨终于停歇。 山涧的风格外冷,浸润着霜意,林长辞拢好大氅,回身给温淮也披了一件披风。 温淮稀奇地拎起披风下摆瞧了瞧,唇角虽弯着,眸子却暗得深不见底:“这披风从未见师尊用过,是哪位师姐借的么?” 下摆短了些,系带有折痕,一看便知曾被人用过。 林长辞自打发现温淮记忆也也随秘法退回十六七岁,便暂时当他脑子同容澄一样不好使,系上最后一根系带,随口道:“嗯。” 披风是某年冬天下雪时,鹤从山下收了几匹兔绒回来,特地给林容澄缝制的。 林容澄爱惜,只穿过几次,幸好温淮现在忘了林容澄的存在,否则又要开始拈酸。少年半低着头,林长辞错眼一看,竟似容澄就在眼前。 “师尊醒了?” 徐凤箫探了半边身子:“若是师尊休整完备,我等即刻启程如何?” “也好。”林长辞微微颔首:“夜长梦多。” 见洞口的弟子又要抬出车辇,他阻止道:“左右不过一日脚程,御剑即可。” 徐凤箫道:“那师尊便乘我的剑吧。” 他唤出灵剑,正要扶林长辞,站在林长辞身旁的少年温淮却不露声色地抓住林长辞的手,借着袖袍遮掩一一缠扣五指,指尖刮擦过手心,带起轻微的痒。 林长辞下意识蜷起手心,被他握得更紧。 温淮上前半步,如常道:“不必劳烦师兄,我来即可。” 徐凤箫嘴角扯动一下,知道师弟的心思,却还是有些好笑:“你来?你的剑都碎了,就莫逞强了。” “碎了?”温淮微微睁大眼睛。 林长辞不确定他还记不记得先前打斗的事,只见他眉毛越皱越紧,平和了好几日的眉目再度溢出杀气,几乎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我的剑……是了……是了!黄易安派徒弟暗算我,把师尊打的剑弄坏了!” “暗算你?”林长辞微怔,还是头一回听他说起断剑的缘由。 他用眼神询问徐凤箫,徐凤箫别过头,似是躲闪。 温淮煞气腾腾地往外走,好像立刻就要去杀人,林长辞不得不拉住他,提醒道:“黄易安已经死了。” 温淮脚步一顿:“谁杀的?” 他眯着眼,冷声道:“还未让他赎清罪孽,他怎敢……不,不对,师尊,您为何在此?” 少年猛地想起什么,神色惊惶哀恸,眼眶通红:“您……您回来看我了?” 薄暮的天光黯淡,在他眉宇间留下浓重阴影,那张脸的怒气还未散尽,又转为悲痛,看上去诡谲而骇人。 温淮猛地按住头,眼角抽搐着,眼下浮现不正常的红色。他露出痛楚的神情,真气也紊乱起来。 “定神,静气。” 林长辞当即摁住他的肩膀,手指轻抵在眉心,安抚住他即将暴动的神识。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样子,多半是灵气冲撞秘法的压制,数年记忆在脑海里糅成一团,若不及时止住,恐怕会走火入魔。 林长辞眉头微蹙,对徐凤箫道:“再休整一个时辰。” 第176章 说罢,他把温淮带回矮榻,垂下四周纱帐。 像第一次引气入体般,林长辞坐在温淮身后,以极为温和的灵力缓缓替他梳理逆行的真气。温淮几次想转头没能得逞,看不见林长辞的焦躁让他轻咬了一下牙齿,十指抓挠在金丝木边栏上,掰下几块木刺。 他喃喃道:“师尊……师父,不……我,我的剑坏了……师尊。” “为师知晓,凝神。”林长辞低声哄劝,见他不为所动,只好把手递过去让他握住:“闭上眼,随我的灵力运行周天,莫让杂念占据了心神。” 温淮抿着唇,摩挲着林长辞的指节,初具凌厉的少年脸上似乎有几分委屈:“我的剑坏了。” 他对这点耿耿于怀,安静了一阵后,林长辞感觉手背一凉。 一滴眼泪砸下来,身前的人低头,把他的手贴在脸颊边蹭了蹭。 不同的力道,却让林长辞想起卧云山的噩梦里,他被穿着喜服的温淮埋在颈窝沉默的模样,同样的小心翼翼,像是怕他下一刻就碎了。 林长辞指尖一阵湿润,于是把温淮转了过来,见少年眼泪果然又流了满脸。 平日装得再凶,始终改不了爱哭的性子。 他心中暗叹,取出丝帕,仔细地替人拭去:“怎么又哭了?为师不是好端端地在这么。” 温淮上一次在自己面前哭是什么时候?被同宗弟子欺负时?献坏掉的灵果时?还是写绝笔信时? 林长辞语气和缓,伸手把他揽进怀中,凤眸中多了些笑意:“剑坏了,再打一把便是。” 这般精心的对待倒叫面前人得寸进尺,方才还泪流满面的温淮顺势靠近,双眸通红地盯着他,下一刻,闭着眼往上一撞。 林长辞险些被他的牙齿撞破嘴唇,仰起头后退,温淮却不要他退,揽住腰往怀中贴紧,抵着唇一路舔舐,微凉而柔软,濡湿的触觉一路蔓延到鼻尖。 纱帐虽不是透明如蝉翼,也能隐约瞧见人影,林长辞没料到他行事如此随心,被咬了舌尖才想起推他。 温淮任他隔开半寸的距离,眼眶依旧红红的,竟倏忽笑了起来。 “果真如此……师尊,原来真是这样。”他双眸亮晶晶的,半跪在矮榻上,又靠了过来:“师尊早已允了我的心意,对么?”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珍宝,眼神明亮,唇角翘起,露出一小截尖尖的犬齿。 许是少年模样的温淮太有背德感,林长辞这几日没同他太亲近,更未提及这一茬,乍被抓住真相,叫他面色有几分不自在。 温淮伸出手,把他紧紧圈入怀中,好似圆了某个年少时的梦境。 顿了一瞬,林长辞终是回抱住他,手顺着脊背轻轻往下抚,直到温淮紊乱的真气逐渐平复,才拍拍手臂,示意他松手。 温淮紧搂不放,抬手设了个结界,忽道:“师尊,弟子想告知一事。” “何事?”林长辞为他设结界的动作有些诧异。 温淮转过脸看向他,眸色晦暗,脸上带了些不明的笑意:“一件只有我知晓的事。” 他指了指自己,语气似有骄意:“不是之前的‘我’,是这幅模样的我。” 林长辞心中微动,但见他端坐下来,闭眸运气,以神识做引,引他凝出魂丝。 银白的魂丝在二人之间只出现了几息,就被温淮的神识拽入了识海。 与此同时,林长辞周身一轻,再睁眼时,也以神识的姿态进入了温淮的识海。 有人轻轻牵起他的手,高大挺拔的身姿万分熟悉,他抬眸和他对视一眼,暂时压下疑问,任温淮的化身带他向前走去。 第98章 割魂 两人在识海中漫步片刻,周遭情景变了又变,宛如混沌里脱出的泥模,未具雏形便融化在水般的影子里,再随着水波轻漾化出万象。 化身带林长辞停在一处逼仄的巷道里,抬手一指,他眼前忽然暗下去,随后,一点远远的光亮了起来。 林长辞打量一番,见巷道拔高数十尺,褪下剥落的沙土,显露出庄严繁复的石雕。 层层叠叠的影子在巷道拂过,行到尽头,古朴晦暗的观门轰然洞开,嘲风与狴犴分立两侧,迎接着即将到来的造访。 门后的黑暗大片涌出,吞没了狭长的巷道,石雕随着人一同都沉了进去。 林长辞进来便觉得此地甚是熟悉,待眼睛渐渐适应黑暗后,更加确定这里是何地。 黑暗好似绸缎,点缀着诸天星宿,星空底下,是无数纵横错落的书架,一眼望不到尽头,影子飞纵的声音没入虚空,寂静宛如天地初开。 “九极通观?”林长辞问。 在针落可闻的静里,温淮的化身没有回答他,而是领着他再上前几步。 果然,前方出现了两个人形,一人踏在半空,看不清面目,只见衣着简朴,与当初在镜子前为林长辞引路的人并无不同;另一人半跪在地,衣摆破碎,不知是谁的血染红了腰际,身量清瘦,正是少年时的温淮。 泥偶似的人形动也不动,却有交谈声响起。 “碧虚长老林长辞果真魂飞魄散否?” “神机宗,碧虚长老林长辞,千余日前重新投入世间,三魂七魄未散,冥府簿无其姓名。” 下一刻,地上的泥偶动作变了,变为跪叩的姿势,像在朝上方的人行礼。 第177章 林长辞知晓这一段是温淮在向九极通观的人询问他的下落,温淮自己也说过,通观的人告知下落后,他便被送出了秘境。 可面前的场景还未结束,在通观之人以“远山长”暗示后,化身蓦然收紧了握着林长辞的手。 “世间因果,有情皆孽,阁下之惑既解,则当与通观奉上代价。” 面对此言,地上的泥偶未多反驳,任通观之人拂袖,从他身上斩去了什么。 林长辞心底一缩,下意识上前几步,被化身牢牢拽住了手。 “师尊,别过去。”化身低语:“旧事罢了。” 既是旧事,为何从未提过他付出的代价? 林长辞不赞同地蹙眉,道:“那也不该瞒着为师,莫非能瞒一辈子不成?” 化身不再多言,似是被训得低下头,好一副可怜的做派。 前方泥偶再次变化,把林长辞的目光吸引过去,为温淮暂时解了围。 随着那一斩,泥偶的脑袋咕噜落地,在地上不停翻滚,滚着滚着,长出四肢和脑袋,变成一个简陋的小人。 小人冲着林长辞跑来。 它手短腿短跑不快,更多的是在地上边爬边跑,到了脚下,鼓起勇气抱住林长辞的小腿,抬头看他。 林长辞感觉它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但没有五官,小人开不了口,只得呆呆地看着。 他弯腰把小人举起来,仔细观察了几眼,急得小人直指自己的脸。 林长辞便用指尖给它描摹了个大致的五官,小人刚有了嘴,迫不及待地发出声音:“师……师父,师父!” 它声音细微,挥舞着两只泥做的细细手臂,动作极其激动:“师父!” 林长辞怔了怔,它叫自己什么? 化身把小人他手里接过,倒提着一条腿甩了甩,甩得小人哇哇乱叫。 “救……哇哇哇,师父!哇哇!” “你在做什么?”林长辞抬手制止道。 温淮的化身躲开他的手,继续甩动小人,最后把小人摇晃得没了声音,似乎晃晕过去了,才停手递给林长辞。 林长辞一接过它就发现不对,小人歪倒在手上,一点银白色从后脑勺冒出来,似有似无的,泥做的身躯无法容纳,只能任它逸出。 “这是……?” 林长辞脑中升起某种猜想。 他的红眸微不可察地收缩,手轻颤着抚上小人的脑袋。魂丝试探性地环绕在小人身上,那银白色果然欢喜地沿着魂丝溶淌。 ——温淮向通观付出的“代价”,竟是这般……果真这般! 林长辞哑然半晌。 回过神来,他叹了口气,十分想问化身一句:“值得吗?” 在帮助温淮从蛇身回到人身时,他就发现温淮的魂魄不全,三魂失了一魂。但温淮以“心性未受影响”为由拒绝告知他真相,纵使生疑,也不好强行撬开嘴问到底。 这下真相大白。 温淮竟是以一魂作为代价,换取他的下落。 值得吗?林长辞面色复杂,定定地看着手上的小人,素来如臂使指的魂丝蜷曲在小人怀中,好似有千钧重,叫他难以承受。 他闭了闭眼,涩然道:“温淮,你会恨为师瞒了你十年么?” “不恨。”化身轻声说。 他蹲下身,半跪在林长辞面前,将林长辞的另一只手拉到面前吻了吻,仰头看着他。 “能等到师尊,我已心满意足。” 温淮的目光专注而忠诚,仿佛获得了天大的恩赐,眼中尽是面前青年的影子。 林长辞手上的小人好像堪堪清醒过来,也一骨碌翻了个身,牢牢抱住林长辞的手指。 “你,”林长辞欲言又止:“你可真是……” 他还能说什么呢?温淮眸底那份真挚的热烈几乎要把他灼伤,让他说不出那句“痴儿”。 林长辞声音低得好似叹息:“起来。” 化身如约起身,旋即被一只手落到头顶,轻轻揉了揉。 他极为喜欢地蹭蹭温暖的掌心,顺势再次扯过小人,道:“师尊莫忧,通观虽索取一魂,却未带走。” 他知道林长辞想问什么,把小人往地上一扔。 只见小人如方才般滚落在地,越滚越大,大到与八九岁的孩子身量无异时,从地上爬起,朝一个方向跑去。 林长辞瞧着它的背影,说来也怪,这小人未着衣裳,也无毛发,即便是女娲捏的,也只能称得上一句简陋,偏偏他瞧着有些莫名的眼熟。 小人一鼓作气跑进了阴影中,林长辞正要跟上去,阴影倏而化作竹林,隐约有清风拂过,吹起一片“沙沙”声。 “就是这样。”化身站到林长辞身后,解释道:“我只知它大约流落在世间某个角落,更多的却是不知了。” 听到最后,林长辞眉毛微挑。 九极通观不愧有通天手段,连离体的魂魄也能存留下来,他问:“未曾消散?” 温淮摇摇头:“未曾。” 这也正是他不受影响的原因,这一魂还活着,仅是离体,自然影响不了他的心性与修炼。 尽管从未听闻过如此匪夷所思之事,林长辞的心情却舒展了许多。 此魂仍存,总比魂魄不全的好。 只要还存在于某个地方,总有一日能找回来。 …… 既已知晓秘闻,林长辞没有在温淮的识海中待太久,二人一同回到山洞中时,时间方过去一柱香。 第178章 确认温淮状况稳定后,卧云山众人启程,遵从林长辞的命令御剑回宗。 半日功夫过去,宗门已遥遥可见。 弟子们悬着的心都暂且放下,若华说着去看婉菁先行一步,杨月水替她留了下来。 徐凤箫对林长辞道:“师尊,我和师妹先去同宗主商议魔尊之事,晚些再来回禀。” 林长辞道:“不必,我与你们一道去。” 他太久不理世事了,魔尊重现,势必会打破平静。 与其如此,不如掌控先机,也好叫魔修知晓,那场战役,修真界不惧重来一次。 林长辞催动灵力,飘逸的鹤影很快出现在远处天际。 几息过后,灵鹤化作一位高挑清俊的男子落在他面前,行礼道:“尊主。” “嗯。”林长辞上下打量,见他没什么变化,道:“你先将温淮带回山,我与凤箫他们见过宗主再回来。” 鹤来不及追问他家公子这些时日经历了什么,目光落到温淮身上时,显然愣了一下。 “鹤师叔。”少年温淮乖乖行礼。 鹤询问的眼神抛向徐凤箫,徐凤箫道:“鹤师叔莫怕,秘法的副作用,师弟过些时日就变回来了。” “原来如此。”鹤重新变回灵鹤,无需吩咐,温淮已爬上了他的后背,宽大羽翅将少年稳稳笼住。 临行前,灵鹤口吐人言:“尊主,李寻仙师侄前日来找过您,今次回来,是否要见他一面?” 林长辞有些诧异,李寻仙找他?莫非是为了白西棠的事? 白西棠这段时日多半不敢回宗,李寻仙若要通过他传达什么话,恐怕也无法了。 即便如此,林长辞依然道:“去张帖子,让他明日来罢。” “是。” 鹤了下来。 林长辞转过身,一对童子已抬着车辇等在阶梯底下,徐凤箫对他伸出手:“师尊,请。” 林长辞并未让弟子搀扶,他心念一动,青霜出现在手里。 修长的手向空中轻抛,只是瞬息,身形已立于飞剑之上。 青年一身素衣宽袍,黑发在风里翻飞,微微侧过脸,清冷俊美的面容一如往昔,红眸寒光熠熠,正是锋芒出鞘时。 “走罢。”他淡淡道:“是时候去主峰了。” 第99章 天算 神机宗今日发生了一件大事。 快入夜时,宗主忽然发了诏令,召集全宗三十二峰长老尊者前去主峰议事。若有闭关者,则由首徒全权代替参事。 出了何事? 众人东猜西揣,不少人猜到与魔修的漏网之鱼有关,待进门时,见端坐于宗主下首的林长辞,心中纷纷咯噔一声。 竟连碧虚也在,莫非天要塌了? 要知道自打碧虚回宗后,就甚少与其他峰往来,更不卖宗主面子,偶有的朝会从不亲临,通常是执剑堂的徐凤箫和丹霄君轮流过来。 宗主对他有愧,宗内也心照不宣地保持缄默,谁敢多招惹? 几乎每个进门的长老都是一副震惊的表情,坐下来便想与其他人讨论。虽说传音保险,可谁也不知道林长辞如今修为进境如何,倘若被抓包岂不是丢人现眼?因此一个两个都欲言又止,憋得心中难受,只好互相递眼色。 对于这些小动作,林长辞只当没看到,神色淡漠地品茶。 堂前的香燃至尾声,天彻底黑了,宗内四处亮起烛火,荧荧煌煌。不时有值守弟子提着灯笼穿过山路,身影在流云间时隐时现,是神机宗最寻常的夜晚。 可就是这样寻常的夜晚,主峰议事堂内诞生了最令人惊骇的消息。 “魔尊还活着?!” “什么!” “怎么会……不,宗主,会不会是白家弄错了?” 不少人额上冒出涔涔冷汗,也来不及擦,当即看向林长辞。 难怪……难怪碧虚会在此处! 魔尊复生的消息对于修真界来说,不及天塌,却也与天塌无异了。 修士与魔修的抗争虽自古有之,但并非不可调和,让二者争斗愈发激烈的正是百年前巫真的出现。 他诞生自战场的煞气,天生比其他生灵少一情,就算后来夺了人身,给自己取个“巫真”的名字,也当不成人。 巫真无情,又冷酷果决,单枪匹马击杀了前任魔尊。魔修心腹们听说魔尊被一个毛头小子杀了,气急败坏地前来挑战,结果只是给巫真脚下添了数具枯骨。剩下的心腹纷纷怯战,不得不服,寥寥几个有过异心的人,皆是下场凄惨,于是巫真迅速确立了地位。 新任魔尊的脾气阴晴不定,常常杀人,属下为了讨好,便大肆搜刮金银宝器,明珠美人。凡间与修真界深受其害,尤其是各宗优秀弟子,常被魔修盯上猎杀,一时间,不少宗门的后起之秀人人自危。 几年后,各大宗门忍无可忍,终于联合起来对魔修宣战,这也正是修士与魔修战役的开始。 巫真的强大有目共睹,因此最初几十年里,修真界并没有投入太多力气,也不占多少优势。等巫真自尽的消息传遍后,这场战役才迎来转机。 在座的大部分人都清楚,数十年前战役大胜的关键是巫真的消失。 若非如此,修真界即便获胜,也是惨胜。 宗主一言不发,见底下众人心里各自有了筹算,才开口道:“既然都到齐了,接下来便共同商议退敌之策罢。” 第179章 …… 天边曙色浅淡浮动之际,林长辞回了卧云山。 庭前紫花瀑落了一地,青年踏着满地落花上了玉阶,见屋内微微透着烛光。 他推开门,窗边一灯如豆,温淮伏在案上,像是睡着了。 林长辞放轻了脚步,走到他旁边,见他手臂下似乎压了什么。 约莫是听见声音,少年一下便睁开了眼,见林长辞倾身正要看他,那张清冷俊美的脸倏忽放大,不由微怔,喉结上下滚了滚。 “为师回来了。”林长辞在他旁边坐下。 随着温淮直起身子,被他压在手臂下的东西露出来,林长辞拿起一瞧,发现是林容澄的发带。 林长辞一顿,道:“你拿这个做什么?” 温淮垂眸,语调有些凉凉的:“我也想问,师尊何时给我添了个师弟?” 他勾住发带末端,道:“师尊去看过师弟了么?鹤师叔说,您特允师弟住在偏殿,衣食用度一概照您的规格来,想来……师弟一定很乖巧听话罢。” 句末有种熟悉的阴阳怪气,林长辞哭笑不得,道:“你素日与你师弟相处得不错。” 尽管温淮爱醋,谁的醋都呷过一口,但自打林长辞与他明确心意后,温淮就收敛许多,有时还会主动关心林容澄。 “是么?”少年低下头,抿唇扯着发带不放:“可师尊独独留了师弟,莫非是觉得我与其他师兄师姐关照不够?” 林长辞哪里听不懂他言下之意,看他一定要拽发带,便松手给他了。 温淮得了发带,表情却更不高兴,把脸趴伏到林长辞肩膀上,半晌不说话。 这样依偎的情态,若是由几天前的温淮做来必定惹人怜惜,偏生过了几日,他眉眼已开始舒展深邃,向青年的轮廓变化,很有往日的影子。 林长辞一看到这张脸,就想起温淮死皮赖脸留在扫花庭的混不吝行为,怜惜之情还没出现就已消失殆尽。 他手指抵着温淮的额头推了推,没推动,温淮反把头埋进颈窝,声音闷闷的:“师尊若不需要我,弟子就先行告退了。” 话是如此说,人一步都没挪。 林长辞只得道:“谁说要赶你走了?” 温淮蹭的一下抬头,眸子牢牢盯着他:“真的不赶我走?” 林长辞看了一眼床榻,意有所指:“先前有人厚脸皮要自荐枕席,如今倒是知趣了,晓得避嫌了。” 温淮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隔着珠帘,隐约看见了两个玉枕并排放着,心念一转,登时明白了什么,眉梢肉眼可见地染上几分雀跃。 “不避嫌。”温淮磨了磨牙,道:“我才不要避嫌,师尊的枕边人只能是我。” 他哼哼两声又笑了,似乎没想到还有这般跌宕,一时兴起道:“弟子为师尊梳个头发吧?” 见林长辞默许,他起身转到青年身后,手指穿进发丝间,在脖颈后停留一瞬,随后穿过微乱的发尾,抬手小心翼翼取下了发冠。 手中乌发又长又细,宛如上好的锦缎,光泽柔和,篦子梳在发间,有极轻的沙沙声,分外悦耳。 不知为何,温淮忽然希望这一刻久些,再久些。 最好久到窗外的星辰起了又落,浮云散开到天边,朝霞奔腾着绵延,天下大白,而人世喧嚣已然散尽,唯余此时的二人。 “温淮?” 林长辞察觉身后的人许久不动,不免出声唤他。 温淮回过神,道:“嗯,嗯。” 他仔细篦了一遍乌黑的长发,又换了玉梳,正要从头梳过,忽见一点银光。 温淮将之挑出,竟是一根银丝。 他愣了愣,下意识皱眉,以为自己看错了。 修士大都能活几百岁,依照师尊的境界,少说能活千岁,可以说他正值青年也不为过,怎的有了华发? 温淮胸中错跳一拍,某种不安骤然袭上心头。 仿佛他握住的不是银丝,而是蜡烛即将燃尽的余辉。 “怎么了?” 林长辞第二次觉察他的走神,微微转头,少年连忙松手,让那一缕银丝重回乌发的掩护中。 他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道:“无事,只是记起师弟似乎想让我告知师尊一件事,但如今这样子,倒怎么也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便莫想了。”林长辞怕他又像前几日那样真气逆行,道:“我回来前去看过容澄,他已恢复正常,只是精神稍微不济些。若有疑问,晚些召他过来问问就是。” 温淮一面应声,一面盘好发髻,替林长辞戴好玉冠,再插上长簪。 身前的人略一抬眸,于镜前和他对视。青年最适合这般端正素雅的模样,神清骨秀,风姿琅然,愈是衣衫整齐,便愈是惹人想将它弄乱。 温淮于是俯下身,撩开了林长辞的衣襟。 一个试探的吻落在脖颈,林长辞抓住不安分的手,瞥他道:“这是白日,想乱来?” “弟子去把门关上?”温淮从善如流道。 林长辞危险地乜了乜他,放开手,自己对镜理好衣冠。 “你若闲着无事,就替你师姐跑一趟腿。待会儿李寻仙来了,省得再多费口舌解释你如今模样。” “他有天算,何愁算不出来?” “那可不是能轻易动用的东西。”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好巧不巧,外面传来了通报。 第180章 大概是专程打听过林长辞的行程,他回来不到半刻钟,李寻仙便踏着朝阳赶到了扫花庭。 “见过师伯,见过师叔。” 他一一恭敬行礼。 李寻仙的外表叫二人颇为吃惊,他眼下青黑,眸中血丝纵横,头发枯槁,活似苦熬了几个月未歇息,憔悴得不像样子。 “这是发生了何事?有人欺负你?”林长辞拧起眉毛,声音转冷。 虽说白西棠山头再没别人,只收了这么一个徒弟,可也说不准宗内又有了恶霸,看李寻仙势单力薄便来欺负。 李寻仙摇摇头,嗓音干哑:“回禀师伯,弟子并非受了欺侮,而是因为……天算。” 他艰难地说出后面两个字,怕林长辞不信他,直接从怀中掏出了一本蓝色的册子:“师伯请看!” 蓝色册子本是无字,被李寻仙哗哗翻页,似乎被朝霞覆上一层淡淡的赤色,随着页数翻动,那抹赤色越扩越大,却又在定睛一看中消失,好像方才的赤色只是错觉。 瞧见这册子,林长辞眼神严肃起来:“先前不是叮嘱过你,不能随意动用天算么?” 李寻仙再次摇头,张了张嘴想为自己辩驳,或许不知说什么好,终是苦涩一笑。 “师伯,不是我想用它,而是这两日,它忽然在梦中开始自行推算。” “它算了三日,始终只算出一句话。” “——天道有缺。” 第100章 熟人 近来修真界最轰动的消息,当属魔尊复生。 名门大宗在担忧,散修们亦是人心惴惴,毕竟数十年前的战役,和魔尊打过交道的毕竟是少数。而这少数人里,又有近半数在那场战役里陨落。 魔尊是在白家现身的,因此白家最近门庭若市,前往拜访的世家宗门一茬又一茬,族长不在,白西棠就是再不想见客,也被迫出来接待。 而宾客们从白家外家人口中得知那日林长辞力战魔尊,又纷纷向神机宗递帖子,希望见见林长辞。 林长辞本就不喜与生人往来,但架不住挡回去一个,还有下一个,一来二去,干脆让徐凤箫对外放出消息,专程安排出一日见客。 见客的地方在主峰见贤堂,宗主也想借此机会跟其他宗门通通气,最后干脆举办成了盟友会的雏形,凡是递了帖子的都能来旁听。 到了那日,世家宗门与散修零零总总来了数百人,比某些宗门大比还热闹。 林长辞去得晚了些,见贤堂已坐了四五十来号人,有些叫得出名字的,有些是陌生面孔,年轻活泼,或许是前辈带着来见见世面的新秀。 他一出现,在场所有人都默契地停止聊天,起身朝他见礼。 这可是与复生的魔尊交过手的人,无人敢于轻视。 “诸位免礼。” 林长辞还了一礼。 温淮抱剑立在他身后,十几日过去,他身形和记忆都恢复成原样,也不怕见人,干脆跟着林长辞一起来了。 林长辞只坐了一会儿,便不堪应付各种提问、寒暄和攀附,眉宇涌出一丝冷意。温淮瞧出他精力不济,主动揽下寒暄的活。 他那张冷脸往前一站,前来聊天的人登时少了许多。 谁不知道丹霄君寡言冷淡?也许话还没说几句,剑下已添了一具尸骨。 大家不想自讨没趣,三三两两各自讨论起来,唯有一人借着人群遮挡,悄悄去了堂后。 林长辞就在堂后小院中透气,听见脚步声,以为温淮也不耐应付,抬头一看,眉梢染上一丝诧异。 “陆道友。” 眼前人正是许久不见的陆云璟。 从九极秘境回来后,温淮与沈扶风都中了情毒,他焦头烂额地处理温淮的心意,根本没心思去管其他。只听说沈扶风被陆云璟带走了,后续如何却是没听说过,不想今天能再见到陆云璟。 “林长老。”陆云璟行礼后,似乎想上前一步离他近些,又踌躇几分,拘束道:“上次一别,扶风多有失礼,还望长老莫要见怪。” 虽说是替人道歉,陆云璟的真实意图却好像不在于此,眼睛直直地盯着面前人:“长老的爱徒无事吧?” 林长辞避开他的目光,淡淡道:“他无事,倒是沈公子一介凡人,可有留下什么暗疾?” 提到这个,陆云璟眼神有些飘忽,道:“扶风是在下挚友,自是会倾尽全力救治,长老无须担心。” “这便好。”林长辞并不想跟他寒暄太过,但陆云璟明显还有话想说:“林长老……” “前边聊得好好的,你们两人怎在此处说悄悄话?”有人笑着岔进来:“莫非嫌前头扰了清净?” 真巧,又是熟人。 殷怀昭笑容悠悠,黑衣线条比先前干练许多,赤红花纹如翻飞长缎,繁复灵动地绣在前胸与腰侧,刻意收窄的袖口衬着臂甲,腰间系了把重剑。 温淮走他身后,瞥见陆云璟,顿时眸子一眯,大写的不待见。 他也没想到在他眼皮子底下,这人还能溜进来找林长辞,遂越过殷怀昭,站到林长辞旁边:“陆道友怎的在此?” 这是神机宗的地界,不是人人都能随处走动的。 陆云璟面色有几分尴尬,道:“我……在下是来替扶风上次失礼赔罪的。” “赔罪?”温淮挪动半步,有意无意地把林长辞挡住小半:“师尊向来宽宏大量,既已赔过罪了,便请回前堂吧。” 第181章 被摆出赶客的姿态,陆云璟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不过走前看向了殷怀昭:“殷宗主可要一同回去?” 殷怀昭笑容不改,道:“陆道友先回吧,殷某还有话要与林长老说。” 凭什么他就可以留下来? 陆云璟看看他又看看温淮背后的林长辞,见没人想解释,万分郁闷地离开了。 他一走,温淮让开身位,替殷怀昭拉开椅子,自己也在林长辞身边坐了下来。 “殷宗主说的话,在下可听得?” 他虽这样问,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殷怀昭倒了两杯茶,道:“丹霄君自然听得。” 他把一杯递给温淮,一杯递给林长辞,笑容忽然收了起来:“容殷某冒昧,西棠如今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长辞没想到他一来便开门见山,问:“殷宗主这些日子没有去过白家么?” “正是去过,才想问问。”殷怀昭叹了口气,道:“我见西棠时,他憔悴了不少,受了些伤,说起魔尊也是心不在焉,像受了什么打击。” 受伤?那日白西棠基本没有和魔尊正面交过手,怎么受的伤? 林长辞打开茶碗的动作一顿,侧眸问:“可有伤痕?” 殷怀昭抬起手给他比划:“这么长一条,从虎口到手腕后,像被什么东西抓了,差点见着骨头。” 林长辞垂眸,用碗盖拂了拂茶沫。 白西棠出师前有师父护着,出师后有他这个师兄护着,突然听说他受伤,未免有些不习惯。 短暂的沉默里,身边人反应各不相同。 温淮舌尖暗自抵了抵犬齿,似乎不乐意白西棠的消息让林长辞分神。殷怀昭瞥了一眼林长辞的神情,面色变得微妙。 他再度开口道:“西棠是和林长老闹了别扭不成?” “何意?”林长辞侧头看向他。 白西棠不可能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第三个人,殷怀昭估计猜到什么,在诈他。 殷怀昭微微勾了勾唇角,道:“走之前,殷某问过他,回去顺道去一趟神机宗见见林长老,问他肯不肯跟殷某同行。林长老猜,他说了什么?” 林长辞无需多想也知道答案:“他拒绝了。” 今日白家只派了一个外家族老前来,态度可见一斑。 “他说,”殷怀昭慢慢道:“林长老哪日愿意见他了,他再来。” 林长辞眸色冷下去,借着品茶掩饰面色不虞。 白西棠竟然还如此执迷不悟。 先前二人吵架时,他对白西棠说,若还不清醒,自己情愿不再见他。白西棠不想清醒,执着地等他回转心意,怎么不是一种缘木求鱼? 这时,只听得温淮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语调上扬:“小师叔有魄力。” 若是师尊一直不愿意,小师叔岂不是一直见不到师尊? 天下竟有这样的好事。 他心情肉眼可见地明媚,看看天色,对林长辞道:“师尊,弟子预计前方的人已来得差不多了,咱们这便回去?” 林长辞放下茶盏,道:“走罢。” …… 谈事总是容易折损心力,尤其是与世家之人打交道。 一天过去,尽管不是林长辞在左右斡旋,却也相差无几,回到卧云山时,眉目倦怠疲惫,连药汁也没喝,兀自去了里间修炼。 温淮把煮药的小童赶去用膳,自己坐在炉火前盯了一阵,见徐凤箫脚步匆匆,跨过门槛往院中走来。 “大师兄?”温淮从小厨房的窗扇探出身。 他问:“这么晚了,来寻师尊有什么要事么?” 徐凤箫见他在此,脚步一转,便进了小厨房:“也不是什么要事,师尊呢?” “师尊在修炼。”温淮坐回去,继续盯着炉子,不时扇上两下:“若非要事,不妨告诉我?正好待会儿要给师尊送药。” “你这是把自己当扫花庭的副主子了?”徐凤箫笑了笑。 他也在旁边坐下,扔了两根红薯到灶孔里,神情复而慎重:“虽然不是要事,我总觉得还是亲自和师尊说才安心。” 那日回去后,魔尊的话一直在他脑海里回响。 “十月初九,落仙山,叫你师父来赴会。” 他原是不想告诉林长辞的,这话怎么看怎么像圈套,等着林长辞钻进去。可若不说,徐凤箫也无法笃定魔尊会做出什么来。 他思考几天,始终安不下心,最终决定将选择权交给师尊。 若莽撞地替师尊做出选择,未来出现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他是不会原谅自己的。 二人就着煮药的时间说了会儿话,等药煮好了,徐凤箫的红薯也烤好了。 “给。”徐凤箫递给他一个,“走吧,去见师尊。”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内,温淮端着药去里间,却不见林长辞的身影。 他放下药炉,放出灵识感应,诧异地发现林长辞在屋后数里外的地方。 师尊在那里做什么? 温淮从屋子的后侧门出去,数十步园景后,长年未被使用的后屋此时亮着烛火,热气滚滚而来,离得远也能感觉到暖意。 后屋连着兰池的一小段池水,灵气充裕,周遭生长的花草都要比其他地方鲜活些,但此时那些花草无精打采地垂着头,似乎被炽热压得没劲。热气里时而出现“噌噌”磨刀声,时而响起哗哗水声,并不难辨别林长辞在做什么。 第182章 可就是这份好认,却叫落后温淮几步的徐凤箫心中惊愕。 莫非……师尊在打剑? 第101章 皎日 铸剑是一件极其费功夫的活计,莫说师尊已几十年没来过此屋,单说他回宗后身体每况愈下,又怎能如此受累? 徐凤箫心中一紧,但有人比他更快地出声:“师尊!” 屋内传来林长辞的声音:“进来。” 门吱呀一声打开,外面热浪冲天,屋内倒凉爽几分。 只见窑中火光正烈,浓浓的木炭味扑面而来,七个孔眼全部注满灵石,灵力做的罩子将其笼了个严严实实,避免灵气外泄。碾碎用尽的灵石累积在乌铁细口外,闪烁的柔碎珠光宛如星辰碎屑。 林长辞就坐在砧台旁,正仰头看剑,素袍外披了一件深青色披风,黑发松散系在脑后,比白日装束简单些。 他以指腹摩挲雪亮剑身,轻轻弹击,剑身发出长“铮”声,宛如清越龙吟。 “来了。”他对二人微微颔首,随后将手中长剑递给温淮:“试试如何?” 温淮神色怔忪一瞬,似是稍显意外:“给弟子的?” 剑柄入手,些许熟悉的手感传来,宛如旧友相逢。 他愣住了:“这是……我以前那柄剑?” 他最初的剑也是由林长辞所铸,锻入寒铁精魄炼成,吹毛断发,入手总有森森凉气,无论置身何等危险的境地,只需一握,便可定心神。如今也不遑多让,剑身经过研减,淬过火后冷却下来,研磨出的刃面清亮,微透薄寒,纹路细腻,只需一照,便能感受到迎面杀气。 “我将那柄剑回炉重锻了。”林长辞以手巾掩唇,轻咳两声,道:“其中寒铁精魄尚在,未失剑心,可用。” 温淮低头,似细细看剑,徐凤箫在身后看不到,林长辞却从剑身的反射中望见了他的眼睛。 眼眶通红,含了满腹酸涩。 这一刻忽然被拉回十余年前的某日,少年第一次得到属于自己的剑,怔怔然许久,不发一语。 他有许多话想说,许多委屈想吐露,但隔了十余年岁月,隔着一柄断过的剑,再多的话也变作浮云飞絮,夜风一吹,纠纠缠缠不知去了何方。 千言万语,终究凝成一句:“多谢师尊赐剑。” 林长辞见他紧紧握着剑柄,想碰又不敢轻易触碰,似默似痴,抬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 “此剑予你,愿尔持道守心。” 淡漠嗓音唤了温淮的神思,他看看林长辞,又看看手中长剑,欢喜方才开闸似的漫上来,将他整个人飘飘忽忽地淹没。 他抬起亮晶晶的眼眸,在林长辞掌心蹭了蹭,接着后退一步,半跪下来,举剑恭敬道:“请师尊赐名。” 见状,徐凤箫也拱手道:“师尊重新开炉铸剑,乃是大事,还请师尊赐名。” 被两道殷切目光盯着,林长辞沉吟片刻,手指按在剑身,道:“便叫‘皎日’,如何?” 爣爣皎日,欻丽于天。 温淮握紧剑柄,唇角翘起:“是!” “皎日……”徐凤箫品了品剑名,抚掌笑道:“皎日,丹霄,甚好甚好。” 温淮把新剑左看右看,宝贝得很,随意挽了一个剑花,只觉这柄剑尤其趁手,无一处不契合,再想起林容澄的那把剑,笑意更加明显,难得有股孩子气,就差拉着林长辞撒娇卖乖。 他将剑换至左手,右手顺势摸上林长辞手腕,渡入灵力的同时,不忘频频看向大师兄。 徐凤箫怎会看不懂其中赶客之意?他无奈地摇摇头,暗道小师弟真是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林长辞抽出手拍了拍温淮,道:“你去前面等为师。” 等温淮含着笑意,提着新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后,林长辞把目光转向徐凤箫,示意他随自己来。 二人出了铸剑室,在院中站定,林长辞问:“来寻我何事?” 徐凤箫登时正色起来,对林长辞躬身道:“弟子有一事想禀告,是……与魔尊有关的。” 林长辞颔首,听他斟酌道:“魔尊逃窜之前,让弟子给师尊带一句话。弟子担心是计,故迟迟没有上报。如今修真界满城风雨,弟子担心隐瞒误事。那日,魔尊说,他想与您定下十月初九,落仙山之约。” 林长辞眸子微眯,思忖片刻,道:“落仙山?” 自古天倾西北,那一方的群山巍峨耸峙,人迹罕至,至多有些修士开辟洞府闭关。落仙山是其中一座仙山,山高千丈,相传有神仙被贬谪于此,故以此命名。若有凡人进入,则会被谪仙请去做客,成为仙仆,再也回不了凡世。 神机宗离得远,驾驭灵马需七八日路程才能抵达。除了传闻中的仙人,落仙山并无其他优点,魔尊约在那里,意欲何为? 可惜无人能告知答案,就连“落仙”的山名也隐隐蕴含着不祥。 林长辞心中微沉,面上却并不显,道:“此事我知晓了。” 徐凤箫问:“师尊如何打算?若有计较,我等自当早做准备。” 林长辞仰头看向天穹,往西之处,可见星辰漫天,灿烂密布。 他观星不语,沉默了半晌,才道:“李寻仙歇息了么?若未歇息,请他到前面一叙。” 说罢,林长辞率先去了前屋。 温淮早在屋内等着他了,好不容易等到脚步,还是两人。 第183章 他心觉不对,抱剑起身,问道:“师尊,出了何事?” 林长辞摆手让他坐下,道:“一会儿便知。” 李寻仙果然未曾歇息,因着白西棠始终没回来,他暂且住在卧云山,时不时跟林长辞的弟子们学些术法剑招,虽然学得磕磕绊绊,好歹有人教了。 得知林长辞召见,他一撩衣摆便跑了上来。 “师伯召我有事?” 他眼巴巴地问。 最近几日休息得好,偶尔也能见到婉菁,这小子把自己拾掇整齐不少,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面容清秀,一双眼睛狡黠无比。少年人正是抽条的年纪,劲瘦如细竹,身量长高了一大截。 林长辞提笔,在宣纸上落下“落仙山”三字,递到他面前。 “你不动用任何卜算法子,只仔细感受这三字,能辨吉凶否?” 李寻仙对这个要求不陌生,白西棠在时,也常用这种方法锻炼他的感知,于是接过来仔细瞧了瞧。 师伯的字相当漂亮,瘦长凌厉,顿挫干净,蕴含着无形的剑意。 李寻仙拿远了些,试图摒除剑意影响,在脑海里复写了一遍,随后闭起眼认真感悟。 几息过后,他缓缓睁开眼,道:“厉。” 不是什么好去处,但若获得卦辞指引,或许可以避开凶险。 林长辞又写下“十月初九”几个字,再度发问。 这次李寻仙的面色沉重了许多,摇头道:“凶。” 林长辞看着这张两纸,不知不觉陷入了沉思。 魔尊相约,若是吉才奇怪,但上天似乎在落仙山留了生路,只要找到对应的破局之法,未尝不可全身而退。 赴约,需寻生机;失约,前路不明。 李寻仙小心地看着林长辞神色,问:“师伯,此地有什么问题吗?” 林长辞反问:“你感知时,可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李寻仙抚了抚纸面,琢磨了一下,道:“有,但不算太强。只觉得像雾里看花,看不清楚太多,可雾那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吸引我过去。” “可去?” 李寻仙迟疑道:“不去的话,或许会错过答案。” “什么答案?”温淮挑眉问。 李寻仙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其实那日我没说清,‘天道有缺’是天算的推演没错,但根据我自己的推算,后面应当还有四个字,只是不知晓是什么字。” 他怕林长辞责怪,又急忙解释道:“师伯勿怪,我自己推算并没有用天算,单用了师父教的几种起法,怎么算都觉得缺少后半句。但弟子驽钝,这些日子并没有推出后半句到底是什么,故而,故而……” 林长辞如何不明白他的为难,颔首道:“本座知了。” 李寻仙埋头,悄悄舒了一口气。 师伯和师父的年纪分明大差不离,严肃起来可真叫人心里打鼓,还是师父好,脾气总是特别好,不知师父何时才能回山? 注意到少年郎的不自在,林长辞看向徐凤箫,徐凤箫会意道:“天色已晚,弟子告退。李师弟可要与在下一同离开?” 李寻仙立刻自觉地起身:“师伯,弟子告退。” 徐凤箫领着他出了扫花庭,二人气息在夜色里渐渐消失。 温淮将新剑系在腰间,走到林长辞身后,替他揉捏着肩膀。本该高兴的一夜,因魔尊的话染上一丝风雨欲来的阴霾。 “一定要去么?”他低声问。 其实无需多问,他早就知晓师尊会做出何等的选择。 林长辞拿着“十月初九”看了一会儿,末了,阖上眸子道:“去。” “可……”温淮张了张嘴,到底把后面的话咽下去,转而道:“既如此,我陪师尊一起赴约。” 林长辞微微摇头,睁开眼睛,红眸并无丝毫惊慌。 “虽是相约,却并未只点名我一人前往。”他眉梢微挑,沉沉道:“或许这同盟,也该提前拉起来了。” 第102章 画卷 尽管话这样说,林长辞却并未掉以轻心。 天蒙蒙亮,神机宗藏书阁就迎来了久违的造访。 在浩如烟海的古旧典籍,童子帮他翻找了几个时辰,终于从架子深处找出几本落灰的典籍。 这些典籍大多是记载西北群山的传闻故事、地理志及城志,里面夹杂数十或数百字关于落仙山的描述。 古往今来,能在那里定居的修士极少,遑论凡人,即便开凿洞府,也多是些隐世不出之辈,能流传出的信息自然如沧海之粟。 而这些记述里,又有多数提及的是修士耳熟能详的谪仙传说,除此外便其不算独特的风光。 书堆从厚变薄,童子添了两回灯油,林长辞才从倒数第三本书中找到了些额外的消息。书中说,落仙山下有过一两个小城,但常年风雪,城中居民鲜少外出走动,后面再去时,怎么也找不到小城了,只找到一窝灵兽。 不知是因天寒地冻,笔者迷了路,还是小城居民乃灵兽化形。 这是本三百余年前的奇兽志怪小说,落款像是道号,或许作者还在世。林长辞下翻一页,见后面竟有插图。 待细看时,林长辞瞳孔一缩,翻书的手不由紧了几分。 图上是再寻常不过的山水图,重山层叠,离得极远,山顶云瀑如海奔泻,流下千丈之高,待涌到画面之前时,已尽数散去,仅余一棵雾中伫立的细瘦老松。 第184章 画面留白极多,却丝毫不显寡淡,应当出自名家之手,即便不懂丹青的民众看了,也能感受到扑面湿气。 但令林长辞神情微变的不是画上技法,而是画中内容。 ——他见过这张山水图,就在归海宫。 前世临死前那段记忆,他着实很不愿回想,每次回想都宛如短暂的凌迟,叫他识海刺痛,心绪难平。可此时看着这张插图,他不得不重新寻回记忆的匣子,揭起一角,去追溯蒙冤的源头。 前世,林长辞领命探路,作为头一个抵达归海宫的修士,在确定主殿没有魔修埋伏后,便走进了奢靡富丽的寝宫,也走进了半旧屏风后的内室。 昔日珠光宝气的陈设被逃跑前的奴仆们偷窃抢夺,带不走的便砸坏推倒,珍珠玉石滚落一地,内室里的东西大都已尽数损毁,一副衰败之景。 混乱杂陈之中,唯一面白墙素雅,悬着一幅完好无损的山水图。 不知为何,那一处在归海宫末日般的境遇里保留了清净,没有脏污,也没有毁坏,观其周围痕迹,似是放过一张桌案。 早有归海宫流落出的奴仆称,玉镜台被安置于魔尊寝宫墙面之上。 如今从殿外进来,并没有看到其他镜台,唯有这面墙有些嫌疑。画上并无玄机,也无封印,林长辞取下挂画,见墙后有镶嵌过一面圆形物件的痕迹。 他将手贴在凹痕里,催动灵力,倏忽魔气迸发,青霜瞬间出鞘在手,却没有敌人。 林长辞转身,只见内室情景无声变化,方才糟乱的场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金光辉柔,珠围翠拥,蟒蛇盘踞于两侧玉柱之上,冲着不速之客吐出殷红蛇信。 这定是寝宫损毁前的模样! 意识到这一点,林长辞连忙回头,见挂画后的墙壁上果真嵌了一块看不清的圆形之物。 这就是玉镜台么?他于欲定睛细看,周围奢靡的景象却一瞬消失。 重回现实,满地糟乱与华美幻境成了对比,宛如一生一灭。 随之而来的是流言中伤,被所有人觊觎的玉镜台换成挂画,谁也不信他未曾从中动手脚,虽清白由心,却毁于人言。 但现在——他定定地看着这一页插图,脑中思绪纷乱无比。 落仙山,原来这就是落仙山,巫真早有预谋,传闻是真的,他定然从玉镜台预知了什么,所以才选择诈死。 未来会发生何事?天算所算出的“天道有缺”又预示着什么浩劫? 莫非飞升之人渐少,正是因为“天道有缺”?若当真如此,巫真此番复生,是否已有了应对之策? 林长辞愈想愈是脑袋发疼,呼吸急促,一股脑涌入的问题仿佛一柄刀子,把脑海搅得绵绵钝痛。 他闭了闭眼,吐纳几息,强迫自己定下神来。 不管如何,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即便是天道浩劫,也一定有生路留下。 他如是想着,等钝痛消退,才继续翻阅。 往后是讲述灵兽的部分,与插图并不相干,林长辞合起书卷,独自在幽寂里默坐了一会儿。 烛火又暗了,童子放下正在整理的典籍,正要添第三回油,听到响动,抬起头,见林长辞从上方的书阁飞身而下。 童子拍去衣裳上的碎屑,迎上去道:“长老可还需要找书?” 林长辞摇头,淡淡道:“这些足矣,这几本书待会儿遣人送来卧云山,走之前找杨师姐领赏便是。” 听到有赏,童子眼睛一亮,连忙应下。 卧云山。 扫花庭今日分外空寂,院中只有鸟鸣、竹叶沙沙与洒扫声,温淮有事外出,小弟子为林长辞端来药汤。 林长辞喝了药,坐在庭下赏了一会儿梨花飘飞,晌午后去了偏殿。 可怜林容澄身体还未大好,在偏殿日日盼,夜夜盼,盼的人总被师兄一个人霸占,见面次数屈指可数,尤是这两日宗内忙着结盟会谈,就更加难见。 微不可闻的脚步响起,还未进入殿中,已被殿内的人抱住了腰际。 “师父!”林容澄抬头看他,瘪着嘴委委屈屈控诉:“您都快三天没来看我了。” 林长辞神色软化,牵着少年的手往里走:“为师有要事在身,你这几日可有好好练功?” “自是有的。”林容澄抓紧他的手,生怕一松就把人放跑了:“说不准再过一月,就能突破金丹期了!” “好。”林长辞摸摸他的脑袋,表扬道:“进步很大,为师甚是欣慰,有什么想要的么?” 进入屋内,林容澄特地把椅子搬到他面前,怕沾灰,还用袖子扫了扫。 他踌躇道:“住在这里不缺什么,师姐也很好,我……我想要师父陪着我。” 若要其他的还好办,偏生是这个愿望,林长辞坐在上首,微微叹气道:“为师不日便要出门,恐不便带你。” “师父去哪里?”少年巴巴地扯着他的衣服,面色失落:“真的不能带么?我不会添乱,也不会乱跑。” 林长辞无奈道:“非是不愿带你,只是此行凶险,不适合你去。莫要担心,快则半月便回。” 林容澄抿了抿唇,他向来知晓师父的脾气,说了不带,那就是如何费口舌也不会改变主意了。 他只得闷闷不乐道:“那我想与师父、师姐师兄他们一起吃顿饯别饭。” 第185章 他怕再被拒绝,急急握着林长辞的手,道:“只是一顿饭,应当可行的罢?我知道师父很忙,也知道师姐师兄最近很忙,前些天若华师姐来看我,说此去坎坷,不知何时才能重聚……” 少年说着说着,温雅面容上多了几分不舍:“我虽不能和大家同去同归,却也想好生话别。” 林长辞轻轻反握他的手:“你师姐自有分寸,倒是你,在山上也莫忘记修炼,鹤会留下来陪你。” “不要。”林容澄忙道:“贺先生要保护师父,我在山上很安全。” 林长辞招来小弟子,要他去山下寻其他弟子商议宴席之事,顺便给宗外的温淮送了只灵鸽。 小弟子去了一个时辰,回来告知道:“禀长老,徐师兄不在宗内,若华师姐前日去了天知宗,杨师姐在核算今年山上事务的开销,托弟子告罪,恕她无法前来……” 一番禀报下来,能参加宴席的弟子不过一手之数,林长辞想了想,道:“总归事务繁忙,不能强求,待此间事了,再向你师姐她们讨顿宴席罢。今日就师父陪你,如何?” 林容澄方才黯淡下去的眼睛又亮起:“好,师父陪我!” 傍晚时分,偏殿内摆酒开宴,温淮从外面赶回来,踏着霜气进了暖融屋内。 他手里提着一包东西,路过林容澄身边时顺手放下:“给。” 林容澄拆开一看,里面是些蜜饯、酥酪之类的零嘴,都是他爱吃的,忍不住翘起唇角,别别扭扭地说:“谢谢……师兄。” 温淮哼笑一声,在林长辞身边留的位置坐下,问:“鹤师叔呢?” “和婉菁她们随后就到。”林长辞把下首的酒壶端走:“今日宴席人少,便把酒撤了罢。” 一炷香后,鹤带着婉菁和李寻仙上来,五人正好坐满一张小桌。 宴过三旬,扫花庭掌灯,屋内的光变得柔缓暖黄,林长辞在烛光中抬眸,恍然想起年初之时,他在边陲远山中也吃过一顿这样的团圆饭。 快一年过去,稚嫩的眼神已经褪去,林容澄高了一个头,眉目开始舒展。婉菁还有一年便能及笄,出落得颜色姝丽,隐约可见倾国之色。 就连当初最不起眼的李寻仙,也脱去瘦小的影子,挺拔清秀,像读书人家的公子。 到底物是人非,他回了神机宗,白西棠错付心意,而宴席上的少年们也长大了。 第103章 启程 结盟会谈后,其他宗门与世家中人并没有立刻离开神机宗。 也因此,他们才探得了其他人不知道的消息——碧虚长老及其爱徒近来似乎要离宗。 什么时候离宗不好,偏偏是最近?这个节骨眼上,林长辞的一举一动都会格外引人注意,有人暗地琢磨了一下,决定偷偷打听其去向。更有甚者,已打点好了行李,只待时机一到便跟踪上去。 是夜,卧云山。 “二师姐说,消息已经放出。” 温淮合上门扇,弹指将笼中烛火熄灭:“的确如师尊预料,有些不大安分的已经有了小动作,届时跟来的恐怕不在少数。” 月光从窗外倾泻,落在地上,摇曳着花瀑的影子。 他的气息靠近,林长辞往床榻里退了半尺,腾出一人身位。 “这般也好。”青年淡声道:“他们想追根究底,便让他们跟着。” 人总会相信亲眼所见的东西,虽说事以密成,也须知流言伤人,前世之事让他不会再将自身置于孤证的境地。 是阳谋,亦是人心。 身边微微下陷,温淮褪去外袍爬了上来,将头冠取下,头发散了满肩。 “明日就要启程,师尊早些歇息才是。”他掀开薄被,把自己裹了进去,只留一双凌厉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打坐的人。 阖眸修炼的人似有所察,凤眸微睁,俯视他道:“今日不修炼?” 温淮摇头。 他只露眼睛时,显得额外乖巧几分,所有锋芒全部藏起来,给了人好揉的错觉。 林长辞顺势替他往下拉被子,以免呼吸不畅:“怎的突然懈怠了?” 温淮的下半张脸露出来,将面前的手指咬住,玩了一会儿后,伸出长臂揽住林长辞的腰身,懒懒道:“这两日处理宗门要务,又替五师姐跑了一次腿。离开宗门地界半天,忽然收到师尊的灵鸽,这不,办完事就赶回来了。” 林长辞见他眸底的确含着浅浅的倦乏,便放下手,轻轻捋顺他鬓边的乱发。 “既如此,便好好休息。” 温淮唇角满足地翘起,捉住林长辞的手,主动把脸贴在他微凉的掌心,蹭了蹭就不再动弹。 半晌,床上人的呼吸匀净起来,林长辞以为他睡着了,正要悄悄抽手,手腕上那只手紧了紧。 温淮再度睁开眼,也不知方才究竟睡没睡着,似乎在思考什么。 “说起来,师尊此番果真要带上李寻仙?”他双眸一眯,道:“他根基太浅,虽有辨认吉凶之能,对魔尊却不一定起效。” 林长辞道:“天算既已启示,带上也无妨。再则,他亦渴求知道‘天道有缺’的下半句究竟是什么,若是不带,我才要担心他剑走偏锋。” 他摸了摸温淮的头发,探身解下床帐,把月光拦在了纱帐外:“睡吧。” 温淮却不睡了,支起身子环住林长辞的肩,追着讨了一个吻。 第186章 柔软的唇贴着下巴,吻至耳侧,似有若无地擦过喉结,再一点点往下挪去。 他分明有手,却一手撑着床榻,一手握住半边清瘦肩头,以牙齿轻咬,扯开了衣襟。 舔舐似的吻弄得林长辞酥麻发痒,微颤着倾了身,任黑发垂落下方之人的脸颊边。 半边脑袋探入里衣,被温暖的气息包裹起来,唇舌追逐着线条起伏,在肌肤上留下战栗的痕迹。 黑暗里一切感受都被无休止地放大,林长辞呼吸微急,将作乱的脑袋按住,低声道:“明日还要赶路,别闹了。” 察觉怀中人还要继续,他语气多了一丝抱怨:“这几日莫非亏待了你不曾?” 温淮恢复后,缠着他胡闹过不止一回,隔两三日便要讨一次债。而且胃口越来越大,隐隐有过火的趋势。 “嘶。” 话音未落,他被咬了一口。 唇瓣在齿痕上反复摩挲,又爱又怜,如同安抚,可这般缠绵的安抚却更叫人难捱。 林长辞脸上发烫,抿唇把人从衣裳里揪出来,语气已是有了恼意:“要闹等回来再闹,现在,闭眼。” 温淮得了便宜,乖乖缩进被子里,脸色看不清楚,那双眼睛倒是亮得很,隐隐含着笑。 “好,回来再闹。” 他握着林长辞的手,一根一根扣入指缝,“师尊说的,我记下了。” …… 旦日,一行人于清晨出发。 因着有意让消息散出去,林长辞等人出行特地选了宗门的马车,有意无意地从小路经过。虽然只乘坐了山门到山下驿站的一小段路,也足以让有心人窥见门徽。 待到正式上了路,撤去门徽的马车后面牢牢跟了几只小尾巴。 察觉到这一点,林长辞敛眸,心中未免冷笑,比起前世,这些人的想法当真是毫无进步可言。 车驾摇摇晃晃往西驶去,路上没有遇到太多波折,到第八日时,覆雪的远山已遥遥可见。 这次出动了两驾马车,前车作为掩护,与后面的马车离了约有三里。后车更为宽敞,盖了毛毡,烧着暖炉,林长辞偶尔和温淮低声交谈,李寻仙被暖意熏得昏昏欲睡,哪怕途径颠簸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困意。 前车安置着徐凤箫与另一位师妹,两人轮流探路,确保不会中伏。 望山跑死马,马车眼看着快驶到雪山脚下,实际却还离着百里。徐凤箫飞身回来,告知林长辞前方十几里外有座村落,商议过后,决定今夜在村中留宿。 但在离村落五里外的地方,有人奄奄一息地倒在路中,拦住他们的去路。 打前锋的马车停下,徐凤箫谨慎地提着剑下去,将人翻过来一看,发现此人只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他浑身瘦骨嶙峋,衣衫脏得没法看,污血涂遍了整张脸,嘴唇青白,就这样躺在路中央,也不知道死了没。 徐凤箫探了探鼻息,察觉他还有些呼吸,便渡入灵气,护住微弱的心脉。 “师兄,出了何事?” 车帘一掀,师妹从马车上下来,看见地上的小孩,惊道:“哪里来的人?莫非是村中跑出来的?” 没等徐凤箫回答,那孩子眼皮微动,像听见了什么关键字,猛地抓住他的手臂。 青白的嘴唇蠕动,发出一两句低若蚊呐的声音:“别去!别去村子……有,魔……” 他还没说完,就像用尽了力气,脑袋深深垂下。 徐凤箫连忙把孩子递给师妹:“丹桂,你快看看他还有救么?” 丹桂把他抬上了马车,她平日在灵草园任职,也算通晓医理,翻开小孩的眼皮看了看,又把过脉,道:“只是受伤后挨饿受冻了一阵子,不算太麻烦。” 她把小孩抬上前面的空马车,点起火炉,施了几针,待孩子吐出淤血,便给他喂了点热茶,再辅以药丸,稳住了他的伤情。 不过多时,后面的马车赶了上来,见他们的车驾停在前面,温淮主动去问发生了何事。 很快,他回来答道:“大师兄他们救了个孩子。” 林长辞奇道:“孩子?” 一路坦途,偏生在山脚受了阻。 他心头觉得怪异,既担心是魔尊伏兵,又怕果真一条人命,思忖片刻,依旧下了马车:“带我去看看。” 外面霜寒甚严,飘起了小雪。温淮为他裹上大氅,刚牵起手,李寻仙也蹿了下来,假装什么都没看到,跟他们一起去前面的马车看稀奇。 “怎么回事?” 徐凤箫见他来了,撩起车帘道:“师尊,这孩子是方才在路上捡的,受了些伤。我听他说别去村子,似乎不太平,想等他醒来问个清楚。” 林长辞被扶着进了车厢,他坐在前方,素白的手指在小孩腕上一搭,凝眉道:“经脉里有少许魔气。” “是魔尊?”丹桂紧张地问。 徐凤箫也探了探,道:“非也,魔气没有霸道到那个程度,应当是普通魔修。” 这样偏远的地方也有魔修涉足——魔尊多半来过了。 想到这一点,几人的神情都不由凝重几分,就在这时,躺着的人醒了。 他在几人的注视下悠悠睁开眼,立刻被逼仄空间里的几个陌生人吓了一跳。 “你,你们……”他情不自禁地缩了缩。 “别怕,我等不是坏人。”丹桂安慰他道:“你怎会在路上晕倒,又提醒我们不能进村,可以说说原因么?” 第187章 她长得面善,嗓音沉稳,身上草药味带着天然的亲和气息,孩子怯怯看了几眼,鼓起勇气搭腔道:“村里,有魔修,他们杀了好多人家!我,我昨天才逃出来,你们不要去!” 说着,他擦了擦脸上污血,着急冲几人磕头道:“几位,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请赶快离开吧。” 这孩子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口齿还算清晰,李寻仙见他可怜,扶起他道:“小弟弟,你莫慌,我等是修士,专门除魔卫道。魔修来你们村里多久了?他们有几个人?住在村子何处?” 小孩一下回答不了这么多问题,着急地比划道:“好多天了,他们从山上下来,全是山里生出来的,每天都有!你们快逃吧,不要跟他们打,他们还有会笑的妖怪帮忙!” 会笑的妖怪,莫非是笑靥奴? 林长辞和温淮对视一眼,随后按上了剑柄。 看来这村子是非去一趟不可了。 第104章 讹兽 村外。 这是一座有百余户人家的大村子,虽坐落在群山脚下,依旧不与其相接。立于官路远眺望去,唯见乱云千叠,苍山负雪。 天色阴阴,飘绵小雪渐落大了些。 路上泥泞得很,掺了霜气的风呼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 林长辞设了一道灵力屏障,把霜风隔绝在外,继续看着手中书卷。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越是接近村子,越是闻到一股浓浓的腐败味。 并非尸体腐烂后的难闻恶臭,更像有物什发霉后被闷在某处,不见天日,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滞涩之味。但越是往北便越是干燥,一路上庄稼苗都难见几株,怎会发霉? 马车在村前的一棵枯树边停下,温淮跳下车,走到前面的马车敲了敲窗棱:“师兄,走一遭?” 话音未落,徐凤箫已出现在车辕上。 他望了望村子,又看看后方,试图把温淮按回去:“你出来探路,谁保护师尊?你先回去,我一人足矣。” “咳,正是师尊把我撵下来的。”温淮不自在地瞟了眼后边,眼神飘忽,随即对车内的李寻仙道:“李师弟,师尊方才唤你过去。” “啊?我吗?”李寻仙从窗口探出头。 他正陪着小孩说话,还送出了身上的干粮,听说林长辞召见,不敢怠慢,跟徐凤箫一起下了马车。 落地时,他冻得哆嗦了一下,道:“真冷。” 不愧是雪山脚下,比中土的冬天冷多了,真不敢想那些住在这里的人是怎么熬下来的。 他小跑几步,蹿上后方的马车,钻进去就问:“师伯,您叫我?” “嗯。”林长辞面色淡淡,把一卷书递给他,指着上面的某一页道:“你看看这个。” 李寻仙接过书卷,看向他指的位置。 翻到的这页绘了插图,图上画着几只兔子,不,应当说是像兔子的某种小兽。它们毛发洁白,或蹲或藏,在山石与草丛里嬉戏,有一两只盯着画外的人,做出像是捂嘴的动作。 与寻常兔子不同的是,它们面容稍显奇特,面中较平,眼睛细长,第一眼看上去就叫人心里不舒服。 “这……”李寻仙迟疑地问:“这不是兔子吧?” 他偷偷看了眼书卷名,《山海奇兽志怪录》,嗯,不像林师伯爱看的书。 林长辞道:“的确不是白兔。你在白家,可见过它们?” 这个问题让李寻仙有几分诧异,但他仔细回想了一下,竟还真有印象:“见过几只,但都长得很普通,没有这么奇怪。” 他指着图上的兔子道:“它们没有尾巴,我见过的长着尾巴,也十分温顺可爱。” 林长辞眉间虑色并未因这话轻松几分,听他又补充道:“对了,师父说过,我若是想吃,可以捉去烤了。假如是奇兽,师父应当不会如此轻慢吧?” “是奇兽。”林长辞捧着暖炉轻声道:“但因稀而奇,还是因其他而奇,便不好说了。” 李寻仙觉得他这话意味深长。 不过认真想想,师伯说的也对。师父家中是世家大族,传承千年,那得是何等的底蕴深厚,散养一些奇珍异兽也没甚么奇怪,是他少见多怪了。 于是他低下头,又周详地观察了画上奇兽,好奇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和寻常家禽相似的奇兽,师伯,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林长辞接过书卷,本想回答他的问题,目光却久久停在一处,好似神思已去了别的地方。 李寻仙耐心等待片刻,他才回过神来,语气有几分慎重:“讹兽。” 传闻中,此兽面容姣好,身形如兔,能说会道,善于欺骗人心。 他带着藏书阁借出来的几本书,本是想再看看与落仙山相关的资料,不曾想竟发现了此兽。 一旦知晓讹兽的存在,往日白家那些疑点重重、奇怪独特的举动便如拨云见日,迷障尽散。 在白家,白兔纹样几乎无处不在,内山影壁、吉服大带及草丛中随处可见的白团子……白家竟养了满山讹兽? 林长辞握着书卷的手一紧,忽然想到了什么。 白家的手或许比他预料的更长,其他出现过白兔的地方,是否同样有过他们的手笔?比如说,摇金渡后山中的那只尸变的兔子躯壳。 他终于知晓当时灵光一现却被打断的时候,他想到什么了。那时他已有猜测,但讹兽千百年未曾出现,已成上古传说,谁也没想到它会在某个家族中静静繁衍,他更是因为对白西棠的信任,不敢妄下定论,错失了提前知晓真相的时机。 第188章 白家比他想的胆大,却也更谨慎。他们敢堂而皇之地将讹兽用作图腾,散养在内山,却又放了许多白兔以混淆视线,纵使往上古妖兽的方向猜测,也会被寻常白兔迷惑,玩了一出灯下黑。 可是,白家养那么多讹兽,究竟有何目的?放任讹兽吃掉死尸,又想养出什么东西来? 凝眉思索间,他听见李寻仙惊奇的声音:“讹兽?传说中吃了不能说真话的妖怪?” 他庆幸地拍拍胸口,松口气道:“幸好我没有真的捉来烤了,师父怎么也不告诉我,差点就不能说真话了!世上竟真有这种妖兽存在,我还是头一回见呢。” 他没意识到自己曾与危险擦肩而过,犹自好奇讹兽的特别。 这时,两道气息由远及近地回来了。 “师尊。” 温淮的脚步停在马车外,禀报道:“村中魔修已被我和大师兄清理干净,可要现在进村?” 林长辞撩开车帘,端详了一下外面的人。温淮形容尚好,鬓发未乱,衣衫整齐,多半应对得极为轻松。 傍晚时分,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入了村中。 风里飘扬着淡淡的血腥味,飘绵小雪也掩盖不住。马车甫一出现,便有村民扶老携幼而来,急急忙忙冲着这方下拜。 “多谢恩人!多谢恩人!” 他们挡住了去路,徐凤箫骑着灵马道:“不必谢我等,要谢便谢我等师尊罢。” 他亲自去了后面的马车,扶着林长辞下来,众人一看,忙又是感恩,又是叩谢。 但他们还没跪下去,便被灵力托住了。 林长辞浑身裹在大氅里,往四周环顾几息,问道:“为何村中皆是残魂?” 村民们面上发愣,听不懂残魂二字,后面下来的李寻仙主动道:“你们村里死的人是不是被做了什么法,连个齐整的魂魄都没留下来?” 这下有人听懂了,立刻义愤填膺道:“仙人真是神机妙算!那凶煞杀了我妹夫,还把他放进一口大缸放血,放着放着,大缸里就冒出青色的火……” 说着,他揩了揩眼泪:“可怜我那妹夫,被他们烧了个干净,连完整的尸身都没有!” 李寻仙听得咂舌,皱眉道:“好狠毒的手段。” 林长辞静静地听着,随后抬手一指,问:“你所说的大缸,可是在那个方向?” 这人道:“对对,就是那里!恩人怎的知晓?难道说,邪祟还未除尽?” 村民们骤然变色,惊惧地往这边挪了几步,生怕有什么凶煞再杀出来。 林长辞淡淡道:“我去看看。” 魔修虽许多嗜杀之辈,面对凡人,倒不至于闲心大发,连魂魄都一个个撕扯干净,其中必定有异。 几人护着林长辞往那个方向而去,村民们唯唯诺诺跟在背后,彼此目光中透露出不安。 那里是村中唯一的铁匠铺,昔日烧炼铁水的大缸空荡荡,愈是靠近,愈能闻见浓烈的腥臭。 林长辞似未闻见难闻的味道,径直绕过大缸,进了窄小的屋内。 一地铁屑被踩得咯吱作响,此处残魂最多,林长辞召出魂丝,与此同时,青霜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腰间护主。 银白光芒出现时,屋内的人仰头便见到十几个残魂挤在一处,因被撕扯得太碎,已看不出狰狞的死相,也分不清谁是谁的一部分,混混沌沌绞成了一团。 屋外的村民们看不真切,却也看到什么东西在林长辞手里显了形,惊得瞠目结舌,直呼神仙。 魂丝捕捉了一缕残魂,送到林长辞跟前,他手指拨弄几下,红眸中满是冷肃。 这些魂魄不是被炼了什么邪器,而是被人吸收了。只因魂魄强度参差不齐,又多是凡人,才留下如此多的杂质。 他传音问温淮:“你们进村的时候,有多少魔修?” “六个。”温淮道:“村里死了四个,逃了一个被大师兄杀了,还有一个本就是死的。这群人实力很弱,至多筑基。” 他们修为如此浅薄,根本用不上残魂,必定是去供奉给了别人。 ——巫真?还是谁? 如果供奉巫真,为何他本人不亲自来抽取,而是驱使这些修为劣等的魔修?更别提这些魔修从山中冒出来,每天都来村子也没杀掉几户,其中还有死的。 林长辞福至心灵,回头望向最初搭腔的村民:“你的妹夫是从家中被掳掠的么?” “是……是啊。”他道。 “掳掠他的魔修有几人?用了什么手段将他掳掠出来?” 他们一问一答,李寻仙退出屋子,在附近转悠起来。他自从进了村子就不大舒服,左看右看,见村民们不约而同地回避了视线,心里犯起嘀咕。 看起来怎么像心里有鬼的样子?难道魔修跟这个村子本身有点干系? 他眼珠微转,转身回了马车。 小孩还在车上坐着,见他上来没太紧张,只是一脸害怕。 “恩人……” 李寻仙道:“嗯,你怎么不下去?” 小孩绞着衣摆道:“我……我怕魔修。” “魔修已经被杀干净了。”李寻仙问他:“我看村里的人都来了,你有亲人在里头吗?” 小孩闻言,便想扒着车窗看一看,但手刚抬起来,又硬生生忍住了。 他抬头,怯生生劝说道:“恩人,你们快走吧,不要在村子里多留,晚上还会有魔修的。” 第189章 “真的吗?”李寻仙看他的样子,似乎知道点什么,循循善诱道:“魔修从哪来?山里?还是……” 他压低声音,诈道:“村里?” 小孩吓了一跳,问:“你!你怎么知道!” 第105章 夜行 李寻仙也没想到,随便一诈就获得了真相。 他赶紧轻咳两声,缓住表情,不让小孩发现自己的惊讶,似模似样道:“我们修士,自然有修士的办法。” 小孩还做不到像大人一样收敛好自己的情绪,瞧着有几分惶恐,于是李寻仙继续吓唬他:“你们不说,我们也知道。但如果你老实说清楚,我师伯也不是冷酷无情的人。” 到底是个孩子,犹豫不过半晌,便在李寻仙刻意不语中败下阵来。 他小声道:“村里从前不是这样的……叔叔伯伯都很好,但是有天来了群奇怪的人。来的那天夜里,有的叔叔不见了。” 李寻仙等他继续说,不想他说了几句就沉默了,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 “后来呢?”李寻仙问。 小孩嗫嚅道:“后来……我不能说了,他们会杀了我娘的。” 李寻仙拍拍胸脯,保证道:“有我师伯在,不会有事的。修士生来就会除魔卫道,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会来这里吗?正是因为上天指引!” 他抬手指了指天,继续忽悠道:“魔修算什么?它能逃得过天的眼睛吗?” 小孩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小心翼翼抬头看了看天,最终起身下了车。 “诶?等等我。” 李寻仙没料到他直接离开,连忙跟着他一起下去。 “堂伯伯。” 小孩脆生生开口喊道。 众人转头一看,见车上下来个眼熟的小孩。 他脸上已经被擦得很干净了,怯生生地喊道:“堂伯伯,这几位恩人救了我。” “小山!”很快,人群里有个老妇人冲上来抱住他,哭道:“我的小山,你怎么样!” 她拉起孩子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几眼,又紧紧把人抱住:“你叔叔说你自己跑了,你怎么这么傻?” 孩子看到她,眼中也盈了泪,回抱道:“娘,我无事,恩人不但救了我,还给我吃了灵丹。你瞧,我现在可好了。” 他娘不断摸着他的头,看着林长辞等人颤声道:“这些……这些仙人,是你请来的?” 小孩点头,道:“几位恩人怕我再被魔修所伤,就来了村子除魔。” 他的出现让村民们面面相觑,被唤作“堂伯伯”的村民,正是被林长辞不断盘问的人。 他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拱手道:“真是太劳烦几位恩人了,村中情况还好,恐耽误几位行程。不知几位恩人准备往何处去?” “自是去山中。” 林长辞观察着他们的神色,缓缓吐出后半句:“正巧,替你们寻寻魔修的源头。” 那人不出所料,面色僵了一下,道:“何必如此劳动恩人?每年这几月都有大雪封路,上山恐怕极难,不若在村中留下,让我等款待一番,开了春再上山?在下季文,若是恩人不嫌弃,可住我家中。” 村民们紧张地看着林长辞,生怕他拒绝。 青年红眸一扫,淡淡道:“也好。” 竟然意外地顺利?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村民们暗地松了口气,连忙和季文张罗着腾出最好的屋子给几位。 季文安排好地方,似是无意看了看小孩,小孩瑟缩了一下。 李寻仙从旁边路过,顺手把小孩的手牵住,温和道:“我见与你有几分投缘,要不要过来,我教你几招简单的防身招式?” 本有几个村民慢慢围了过去,见李寻仙拉着小孩,彼此眼神交流了一下,若无其事地各做各事了。 小孩急忙跟上李寻仙,回头对他娘道:“娘亲,我跟恩人一起,不用担心我。” 村民给林长辞等人留的屋子正好在村头,四五间排屋,还带了一个小院,可以称得上宽裕。到底雪天寒气太重,林长辞略有些头疼,早早进了屋子歇息,温淮取了副药在炉上熬煮,顺便和丹桂师姐将今夜要住的屋子收拾齐整。 为了让有些人别起不该有的心思,徐凤箫双指夹符,在村中似模似样地晃了一圈,看得村民又畏又敬。 不晓得他在驱什么,只知道恩人手段厉害,邪祟定然纷纷退避了。 夜色渐渐笼罩住这座偏远的古村,魔修的尸体与血污已被清理干净,徐凤箫回了村头小院,村民们也不敢多逗留,各自回了家,开始闭门不出。 小院的烛火在雪里飘摇,明灭不定。 丹桂替灵马卸了嘴笼,听见徐凤箫的脚步声,转头道:“师兄,阵法已布好。” “嗯,那孩子呢?” “那间。”丹桂指了指其中一间屋子:“李师弟在套话呢。” 她摸摸马脖子,灵马乖顺地蹭了蹭她的脸,任她牵去马厩。这时,林长辞的屋子“吱呀”一声开门,温淮走了出来。 “今夜上山?” 徐凤箫对他无声地做出嘴型。 出乎意料的,温淮摇了摇头。 他微微勾起嘴唇,传音道:“有人会替我们上山的。” …… 夜半三更,雪落得愈发大了,几乎看不见五步之外的动静。 偏生这样一个风雪夜,好几人不惜多添几勺灯油,也要提着灯笼偷偷离开家门。 第190章 薄袄拼成的披风在夜里飘飞,像一列影影憧憧的鬼魂,飘忽着没入黑暗里。 他们寂静无声地行了一阵,有人忍不住打破寂静。 “大哥,我心里还是不踏实。”走在中间的男人压低声音:“恩人们个个都有神仙手段,就算睡了,可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留一只眼睛在我们身上?万一暴露咋办啊?” 前面的男人回头,面色不虞道:“咱们都出村了,你说咋办?莫非你想回去不成?” 观其长相,正是白日里和林长辞搭话的季文。 灯笼险些被风雪扑灭,中间的男人连忙护住烛火,道:“我……我就说说,回去,唉,这也不成啊。” 看其他几人做贼似的心虚,季文怕离了心,宽慰道:“怕啥,我们只是去提个醒,可不做什么出格的事,再说了……” 他加重语气道:“谁家没有一两个人误入歧途?阿乐他们只是生病了,过阵子一定会好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没有人再敢退缩,于是继续默默前进。 跋涉了一个多时辰,差点在风雪里冻僵时,前面的人搓了搓手,停在一处山包前:“到了。” 所有人精神一振,放了灯笼,上来齐心协力搬走山包前的一块石板,很快,黑漆漆的洞口露了出来。 浓烈的腐坏腥气从里面冲出,为首的季文险些吐出来。 这才几日过去,里面又变了样。他脸色难看地捂住口鼻,提着篮子走进去。 “贤侄?”他喊道:“贤侄,我来看你了。” 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像是低吼的回响。 听到这个声音,季文勉强放下心,回头招了招手,后面的人跟着进来,取出怀里的火把杆点燃。 他们挨挨挤挤地走在只容一人通过的阴冷小路上,时不时踩到些丢弃的碎骨肉、血块和死蝙蝠。 这样冷而干燥的天气,死物虽腐坏不快,却也不断变化,酝酿出难闻的腥臭。 待行至山洞尽头,眼前骤然宽广起来。约十余尺宽的地方挤了七八个人,每人都脸色萎靡,苍白不似常人,他们蹲在地上,眼珠血红地盯着来人,手上似乎系着麻绳,被穿蚂蚱一般连在一起。 和这群人对视的时候,季文说不怕是假的,但他还是强撑着胆子,把篮子放在其中一人面前。 “贤侄,舅舅来给你送饭了。”他一边揭开篮子上的白布,一边小心嘱咐道:“村子里昨日来了几个仙人,你们这几日千万莫要再跑出来,等他们走了,我再来给你们送饭。” 被他唤作“贤侄”的高大男人冲他龇了龇牙,犬齿锋利,活似某种野兽。他兴奋地盯着季文的脖颈,随着白布揭开,立刻被篮子里的血腥味勾去了注意。 香气扑鼻的食物就在眼前,手被系得极紧,挣脱不开,他便毫无形象地跪趴下去,张大了嘴撕咬,狼吞虎咽地享用起生肉。 见他被食物暂时安抚住,其他人也纷纷放下篮子,找到自己家的那位喂食。 季文一面看,一面不住叹气。昔日能干的贤侄变成这般模样,说不惋惜是假的。 都怪那群怪里怪气的人,村中人好心好意地招待他们,他们反倒把村子里的青壮年都蛊惑得昏了头,为了钱财和婆娘不惜卖命,结果被作践成这样。 “吃吧,吃吧。”他情不自禁低声道:“吃完就好了,吃完你们就能醒了,等你病好,舅舅就带你回家。” 地上的人囫囵吞枣吃完,看着空荡荡的篮子,呆滞片刻,一字一顿沙哑地喊:“舅……舅。” 季文擦了擦眼泪,欣慰道:“诶,舅舅在这呢。” 侄子转动脑袋,歪头看他:“舅舅?” 他糟糟懵懵的神情叫季文心疼,连声道:“舅舅在这,在这呢。” 侄子缓缓朝他爬去,看似可怜狼狈,接近的一瞬间,锋芒陡现! 黑影以几乎看不清的速度扑上来,腥臭的牙齿划过脖颈,拉出一条长长的伤痕。 季文来不及反应,只觉浑身寒毛乍起,心跳停了一瞬,僵直在原地无法动弹。 吾命休矣! 正当他脑海中闪过这句话时,破空声响起,黑影扑杀的动作骤然顿住,直直地跌落在面前。 偷袭不成的侄子躺在地上,愤恨哀嚎着打了几个滚,不知何时弄断的麻绳缠在他身上,紧紧束缚住他的行动。近乎黑色的血淌了满地,新鲜的血气吸引过来了其他怪物。 又是几道破空声响起,将这些怪物轻而易举地钉在原地,给了所有人撤离的时间。 当他们连滚带爬地跑进狭道时,一人从狭道中缓步而出,极强的气势逼得人步步后退,被迫退回洞里。 “原是这般?” 来人轻声说。 他微微低了头,红眸垂下,俯视着在场的人,清冷面容一半隐没在暗色里,看不清是忧是怒,宛如无悲无喜的神祗。 数道剑气在他身后浮现,感受到灭顶之灾,怪物们畏惧起来,连地上血肉也来不及再吃,一个劲地往后躲。 “且慢。”又一人从他背后走出:“我来便是,无需脏了师尊的手。” 说着,这人拔出长剑,金色灵力在洞中流转,照亮怪物们惊恐的眼眸。 千钧一发之际,季文扑到林长辞的脚下,大喊道:“剑下留人!” 他咬牙道:“恩人,他们……他们不是怪物,是我们的血亲啊!” 第191章 第106章 上山 剑光停了一拍,似乎在等季文解释。 冰凉的风从狭道灌入,吹得人后心发冷。 劫后余生,季文尚且心有余悸,可看着满洞瑟缩的怪物,惊慌的同村人,以及持剑而来的恩人,他擦去额头冷汗,忽然落下泪来。 “村里头原先不是这样的……” 季家村在雪山脚下生活绵延已有几百年,这里山路崎岖,又兼偏僻,村民们甚少出行,靠着打猎和偶尔经过的行商过日子,倒也平和顺遂。 可十余日前,一群不速之客将平和打破了。 他们穿着面料奇特的轻薄衣服,手臂系着黑纱,在冰天雪地里来去自如。为首的人进了村,请求村民帮忙救救同行者。 被救的人长袍罩住全身,面容也陷在暗色里,看不清长相,露出的下颌极其浓丽,鼻若悬胆,唇若涂脂,天然一副好相貌。可这样惊人的脸,却爬了两道狰狞的裂痕。 叫看过的人都倒吸一口气,裂痕没有流血,血肉乌黑,仿若两道蜿蜒长虫,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 “多谢你们救我。” 被异样的目光盯着,伤者仍然十分平静,嗓音略哑。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村医心道他还没给这人用药,这人就醒了,哪里是他救的,“诸位这是从何处来?” 奇怪的是,同行者没有一个回答他,依旧是伤者开口:“南越。” 村医惊讶道:“大老远来这儿?这儿可什么都没有。” 伤者笑了笑不说话,等村医帮忙煎好了同行者提供的草药,他才再度开口:“我不会在山下停留太久,你有什么愿望么?” “什么意思?”村医道:“你要报答我?不必不必,太客气了。” “我必须要满足你的愿望。”那人脑袋动了一下,转向某个方向,弯唇道:“嗯……我知道了,你想要你娘的病消失。” 村医大惊,不明白他为什么知道自家老娘得了病,却一刻钟后看见重病沉疴的老娘主动来了前院,好似感觉不到病痛,神情木然地对伤者行礼。 小村子中,向来是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瞒不住别人,于是第二天伤者住的院子人满为患。 他们挨挨挤挤在院落中朝拜,请伤者施法的时候,伤者只说了一句话。 “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他指了指山,“若有愿望,就在山下呼唤吧,我会听见的。” 随后,这群外来人就消失在院中。 几乎所有村民都以为此人是山神显灵,急急忙忙把行礼一收拾,带上一两只牲口作为献祭,跋涉数个时辰抵达山脚,祈求山神回应愿望。 “他们没有回来?”林长辞问。 季文苦笑着摇头:“回来了,但回来的,不止是活人。” 第二日,一家妇人浣洗衣服时,见三四人顺河水漂来,叫人打捞起来一看,立刻骇然震动——这些几人正是先前去供奉的人。 若是全部死了,倒也算界限分明,可半天后,其他失踪的人全部回来了,言行与平日无异,问及此事,只说那人会帮他们实现愿望。当晚,他们中有人便发了狂,袭击村民,还联合前几日的外来者袭击村民。 从那晚起,普通村民也偶尔会出现发狂病症,偏偏有人事后清醒过来,神志如常,村中自此陷入某种混乱的境地。 而没有清醒的人被家人们关在此处,希冀着他们尽早清醒。一个村的人谁不是沾点亲带点故,加之无法预料谁会发狂,只能默默吞下这口气。 村民将发狂的人送来山洞,清醒就带回去,已是这些日子心照不宣的行动。 听完前情,林长辞掐诀,看着洞中飘飘忽忽的魔气道:“凡人若堕入魔道,意志多半已崩溃,怎会清醒?” 季文叹气道:“恩人此话不假,但清醒的人没有什么特别征兆,没法分辨。不瞒恩人说,我前几日也发过狂。” 林长辞诧异地挑了挑眉,指尖按在他的命宫,从中窥见了一株枯萎的魔种。 季文感觉脑海一痛,眼前模糊了一下,再清晰时,又没察觉有什么异常,惊讶地摸着眉心道:“这是做了什么?” 林长辞翻过手指,指尖萦绕着一寸黑气。 “这是魔修种的魔气。”他看向温淮,话却是对季文说的:“凡人未曾入道,经脉狭窄,若种入魔气,则能在极其短的时间内生根发芽,为其所用。” 温淮皱眉,拉过他的手,把黑气拂开,道:“如此猖獗,莫非巫真已穷途末路?” 季文呆了一下,旋即一阵后怕,后心冒出冷汗。 他怀着微渺的希冀问林长辞:“恩人,我侄儿他们……也能变回来么?” 林长辞沉默地看着他。 季文心中咯噔一声,仰着脑袋一错不错地看着他,语气近乎恳求:“恩人,他们只是病了,过一阵就会好的,对吗?” 见林长辞仍旧不语,季文的心直直坠入了冰窟,缠着手去抓林长辞衣摆。 温淮上前半步,以剑鞘委婉隔开,道:“若有救,师尊自然会救。” 二人都看得出来,这些人神志崩溃,没有清醒的那一天了。 “可、可是……”季文心怀侥幸道:“咱们都变回来了啊!” 他急得声音都颤抖起来:“怎么会变不回来呢?侄儿他没有做过坏事,待人也好,神仙不是讲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吗?” 第192章 林长辞微微叹息一声,道:“他们回不来,因为,他们的魂已经散了。” 他目之所及,躯壳空空荡荡,只剩一点嗜杀的本能,没有魂魄,一个也没有。 “不可能,你骗我们!”旁边村民起身大喊。 他实在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自家大儿在山洞过得好好的,就等着变回来了,结果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告诉他,大儿回不来了,怎么可能呢? 他愤恨道:“你们难道和那群人是一伙的!” “大武,不得对恩人无礼!”季文喝止道。 他知晓以自己几个无能为力,却想给侄子挣一条活路,艰难道:“恩人,莫非再无办法了吗?” 林长辞摇了摇头。 那双凤眸往下垂时,天生带着悲悯,仿佛心怀慈悲的神祗。 季文神情颓然地坐在地上,听林长辞叹道:“若早来几日,或许有救。但如今魂魄尽数散开,即便拼凑完整,也回不了肉身,不如早入轮回。” 村民们麻木地沉默了片刻,季文深吸口气,仿佛下定什么决心,勉强打起精神道:“待我……我与村中商量商量。” 他擦干泪眼,扶着洞壁起身,走之前回了头,对地上的侄子柔声道:“贤侄,舅舅走了,一会儿再来看你,别怕啊。” …… 南越。 天色将明,在层层叠叠的宝塔上晕染出艳丽的绯红。 枫叶片片垂落风中,开满繁花的山丘顶上,婢女无声地举着托盘,殷勤为家主奉上精心准备的茶点。 一只搭着黑纱的手掀起半边帘帐,露出冰冷端庄的面庞。 宋临风抬眸,淡淡瞥了一眼天色,道:“日子已经到了,你要留下来?” 宣隐衫垂眸看着棋局,捻了一枚棋子:“我既为宋家夫郎,怎能独身出局?” 他似乎在思索下一步怎么走,宋临风浅浅品了一口茶,道:“既然要留,便留到最后吧。” “留久一点。”她轻声说:“比我,比巫真更久。” …… 天色熹微,温淮留下驻守山洞,林长辞和季文回到了村中。 “咱村的人重情义,定然有很多人不依。”季文耷拉着眉毛,眼里含着说不出的伤感:“到时候又该怎么办才好?” 村头的院门里冒出个人,一看是他,立刻开口喊住:“师伯。” 林长辞道:“只你一人在此?” 李寻仙指了指门内:“丹桂师姐也在,徐师兄要我转告师伯,村中情况不寻常,他已去附近联系了小尾巴,让师伯不用担心。” 林长辞颔首,问他:“你怎么不同他一起去?” 李寻仙乐呵呵道:“我教小山识字呢。” 刚过寅时,村中已有许多人起来了,各自带着干活的农具,交谈间见季文和林长辞从外面回来,目光有些迟疑。 季文带外人出去做什么?难道他泄了秘? “大家停一停,听我说句话。” 季文捏紧了拳头,主动走上前大声招呼村民。 林长辞默默站在他身后,与村民们怀疑的目光一一相接,并未开口。 “昨夜,我和大武他们去了……” 他才起头,只见身后苍白病弱的青年猝然拔出长剑,斩向某个无人之处。 凌厉剑气荡开尘土,村民们被糊了视线,急忙大叫着后退,不知道他这是发什么疯。 “做甚么!莫非这人也染上狂病了!” 林长辞面色凝重,脚尖一点,消失在了原地。 他身形再次出现时,已是在接近村口的地方,提起青霜又是一斩。 他没有看错,方才季文说话时,这里站着一个模糊的黑影。 魔气酷烈,速度极快,能躲过他的突然发难,除了巫真不做他想。若巫真在此动手,这些村民都没法活下来。 他御剑追上去,李寻仙听到动静,跑出来道:“师伯!我叫师姐来助你!” “不必。”林长辞脸色肃然,瞬息已飞出数里,远远传音给他:“你和丹桂好好保护村民,即刻与你师兄联络。”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也消失在李寻仙的视线中。 情况紧急,林长辞只来得及吹响暗飞声,便一路追着巫真上了雪山。 他知晓前方或许会有设伏,也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但飞上来后,除了凛冽寒风剐着肺腑疼痛,竟毫无其他阻碍。 “何必藏头露尾?” 他冷冷地落在松软雪地上。 花了几刻钟追到这里,巫真连头也没冒一个,灿烂朱红从云端浮现,暖金色无穷无尽地铺洒上连绵数百里的山顶,恢弘而壮丽。 日出时分,青年持剑,衣衫单薄地立在雪地里,警戒着随时有可能出现的敌人。 他的肤色比雪还要苍冷,浓墨般的长发在霜风里飘飞,青衫镀上金色,宛若传说里的山中谪仙。 落仙山上寂静得只有风声,林长辞布下阵法,锁定了魔气的方位。 红眸中是冷然战意,他正要收剑去寻,眼前忽然一黑。 晕倒了? 他以剑身杵地,愕然发现并不是自己的原因。 不,不对! 他还直直地站在雪地里,风声、飞雪、浮云……一切都没有变。 ——只有日光不见了。 怎么回事? 林长辞心底升起一个荒诞的猜测,不详的预感瞬间爬满了整个后背。 第193章 他抬头,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看去,红眸睁大,努力想要看清那个方向。 在微弱的天光里,他看见了一个瘦高的背影。 少年转过身,面无表情,眼睛微微阖上了。 方才他还在山下调解着村民的争吵,可谁也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落仙山上,林长辞的面前。 在注视中,李寻仙睁开了眼。 他眸中无悲无喜,未曾张口,林长辞的耳边却响起了他的声音。 “天道有缺。” “寻仙?”林长辞心头惊疑,向他迈出一步。 “天道有缺。”他重复道。 林长辞停在原地,绷着嗓音:“……何解?” 他说:“以血补天。” 第107章 天黑 无边无际的浓墨席卷天地之间。 像谁骤然吹熄蜡烛,大袖一兜,把日光藏匿袖中。 剑尖在雪地轻点,替林长辞探明前路。他一步一步前行,直到站在李寻仙面前。 熹微光芒里,少年人面色平静,双手笼于身前,脊背挺直,如文士般优雅,眸中威严而从容。仿若有人暂时借用了这具躯壳,跨过天堑与他对话。 林长辞心中一震,眼前目光是如此熟悉,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对望过。 他定定地问:“何为缺?何为补?” “损不足以奉有余。”李寻仙伸出一只手,遥遥点向日出之地,温声道:“天地机缘,皆有定数。损有余而补不足,自当以血偿之。” 一点盈盈金光从他指尖所指方位升起。 金光穿过风雪,越来越近,上面的人影也逐渐清晰。 “师尊!” 那人的声音穿透黑夜,送到林长辞的耳边。 林长辞捏诀,青白光芒冲天而起,向来人昭示着自己的方位。 温淮收剑落在雪地上,和李寻仙对视一眼,心中立刻察觉出不对劲。 他不露声色地握上剑柄,问:“李师弟?你为何在此?” 李寻仙静静和他对视一瞬,又越过他,与林长辞对望,忽而叹息:“速速去吧,莫要失了先机。” 他垂下眼帘,紧接着双腿一软,狂喷出鲜血,跪倒在地。 “李寻仙!” 温淮离得近,先林长辞一步将人扶住。 李寻仙身体颤抖着,不断有血从鼻端和嘴里涌出,下巴到衣襟尽数染红,即便如此,他竟还未失去意识:“师伯,我刚才……我刚才算到了下半句!我终于算到下半句是什么了!” 他抓紧林长辞的胳膊,咧开嘴,露出近乎痴狂的笑容:“以血补天……以血补天,不错!正是补天!” 林长辞封住他周身大穴,脸色难看道:“别说话,什么都别想,静心!” “我……我全明白了!”他艰难地坚持着,按住剧痛的额角,断续说道:“天之道,已支撑不了损耗,师伯,我……” 他说一个字,就吐出一口血,满嘴鲜红,脸色白如金纸,嗫嚅着还想说话。 林长辞气他不听话,立刻使了一发巧劲,将人打晕过去。 李寻仙又一次窥见了天机。 让他继续说下去,定会性命不保。 “先下山。”林长辞皱眉道。 “是。” 温淮翻出一个瓷瓶,倒出枚乳白色丹药,喂进去后一把将李寻仙背起。 二人御剑升空,本打算以灵识探路,前方竟亮起了浅淡的光。 只见远山之外,日头慢吞吞地挪着位置,重新把天地照亮。 不同的是,比起方才日出时,日光黯淡了许多,似蒙了一层阴翳。 而在太阳下方,一块诡异的黑色定在那处,定睛去看,也找不见任何棱角,仿佛破了个大窟窿。 天地异象看得人心头发沉,宛如末日般的预兆。 林长辞要把李寻仙平安带下去,此时来不及,也不敢细想,只沿途防备着可能出现的袭击。 “本尊请你来看的这场景,有意思么?” 飘忽的声音出现。 青霜急停在半空中,林长辞动作比反应更快一步,摆出了防御架势。 他冷凝抬眼,没有丝毫意外。先前追逐的人影正立于不远处的雪里,黑袍于寒风中猎猎起舞。 人影身上察觉不到浓烈的死气,看来不是巫真本体,仅为一道神念化身。 林长辞讥讽道:“堂堂魔尊,要将鼠辈做到底?” 巫真取下黑袍,毫不避讳地露出整张脸,任凭两道灵力锁定。 他勾起唇角,道:“你也看见了,本尊不来,非是不想,而是不能。” 如季文描述的那样,这张邪气逼人的俊美面庞上,深深爬着黢黑裂痕,十余日过去,又添了几道,活像碎裂的瓷像,叫人惋惜。 林长辞开口毫不留情:“你要死了?” 巫真不但不怒,反而笑出了声:“哈哈哈哈,本尊若真的山穷水尽……你才要担心。” 他把“山穷水尽”四字咬得重些,温淮冷道:“原来魔尊是来耍嘴皮的。” “残魂?还未散么?”巫真阴冷地瞥了他一眼,又把目光重新落到林长辞身上:“难道,你不想知道,玉镜台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句话叫林长辞心头微微一动,纵有心探究前世死因,但后面那道孱弱的气息也容不得耽搁,遂冷淡道:“恐怕要叫你失望了。” 第194章 说罢,他不再废话,一剑刺出,将巫真身影搅了个粉碎。 化身破除时僵硬一瞬,巫真面上神情更显诡异,余下声音在风里飞远:“好得很,但愿来日,你也能如今日一般果决。” 召回青霜,林长辞归剑入鞘,施令道:“下山。” …… 山下已乱成了一锅粥。 村民们争执半天,始终定不下对山洞入魔之人的定夺,犹在吵嚷,丹桂一转头,发现李寻仙不见了。 她逡巡一圈没找到,心想兴许是蹿哪里去了。 一直旁听大人们吵架的小山却跑上来,扯了扯她的袖子道:“仙子姐姐,李哥哥刚才消失了。” “消失?”丹桂疑惑道:“你看见啦?” 小山比划了一下:“我看到他本来站在四叔旁边,忽然就不见了。” 丹桂放开神识,的确未在附近发现他的气息,心中微沉,道:“这孩子跑哪去了?” 村里闹魔修的关头,失踪可不是件好事。 但师尊临走前交代她保护村民,没法随意走动,只得对小山道:“不要乱跑,待在我身边,寻仙的事等我师兄回来再处理。” 小山乖乖牵着她,丹桂放完信鸽,村民这儿已快吵翻了天。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连儿他们没问题,病好了就能回来!” “爹……” “你给我闭嘴!还有你们,凭啥为几个外人说话?” “就是,我不也发过狂,当天吃了点生肉,这不是好了?” “他们是啥人还不知道呢,咋能说啥信啥?大文,你糊涂啊!” “你们不信,我信大文!季连差点把俺妹子掐没命,咋的,就因为他疯了可以不管!” 几人吵得脸红脖子粗,里正看不下去,手杖敲了敲地,提高声音道:“都别吵了!” 老人不高兴地拉着脸道:“不管咋样,他们毕竟是我季家村的人,怎么处置都不由外人说了算。老朽并非偏颇谁,大文,你多带几个人,把他们捆好带回来,叫大家看看他们现在恢复如何,还会不会伤人。看过以后,村里再做决断,怎样?” “老季头的话我自然没意见,但……” 话还未完,众人头顶忽然黑了下来。 他呆了一下,旋即抬头望天,其他人也停止了争吵,稀奇道:“怎么天黑了?要下雨?不,不对……难道是天狗食日?” 这个说法让不少人乱了套,好端端的,怎么会有天狗食日?难道上天看不下去他们的争吵,故意降下惩罚? 更有人想起古书上说,天狗食日为天子无德,天下将要大乱,当下更是惶恐无比,连忙跪地祈求道:“老天爷,我等并没有伤天害理,季家村远在极北也不受天子管辖,还请老天爷息怒,饶了我等吧!” 其他人纷纷照做,一时之间,请罪声、祈愿声四起,夹杂了一两句抽泣。 然而大半个时辰过去,天迟迟没有重新亮起,反而村外传来了呼嚎。 “救命!大武又发病了!救命啊——” 察觉到几道混乱魔气接近,丹桂当机立断,飞身出村,拦在村口前。 三四个人被身后人追赶得跌跌撞撞,中间有人还受了伤,见到手持长剑的丹桂,马上求救道:“仙子救命!” 不须他们说,丹桂已持剑迎了上去。 “尔等在此线止步,不可进村。” 她在面前划了一条线,将魔气拦截下来。 追赶者看似还有人的模样,实际已堕为魔物,怎能听懂她的话?他们嗅着新鲜血肉的气息,径直闯向村子里。 丹桂毫不犹豫,手起剑落,越线的魔物扑通一声跪倒,髌骨浸出鲜血。 饶是如此,魔物也没有畏惧之意,它“咯咯”咬着牙齿,完全激发出了嗜血的本能,站不起来就以手刨地,眼睛涨得通红,看得满地跪拜的村民们害怕,不约而同后退了数步。 “这是大郎?他咋变成这样了!” “大郎彻底疯了!” 这人身体不正常地鼓了起来,丹桂原本还在对付其他闯线的魔物,见势立即调转攻势,提醒:“各位后退,他要自爆了!” 此话一出,村民们脸色骤变,忙不迭转身逃跑,一名村妇却逆着人流跑出来,冲丹桂喊道:“仙子,求您救救我男人!他本性不坏!” 事态紧急,丹桂偏被她抓住了手臂,只好以剑阻拦道:“后退!” 她捏诀展开护盾,冲上来的魔物被灵力掀翻后仍不死心,龇着牙往前冲。村妇见势,推开丹桂喊道:“大郎,你好好看看,是我啊!” 魔物眼睛发亮,一把抓住了她。 村妇以为他还有几分理智,正要继续呼唤,下一刻,犬齿擦着脖颈过去,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扭曲可怖的面容骤然放大,村妇吓懵了,双腿僵直得无法动弹,被丹桂猛地一拽,一剑洞穿了魔物的腰腹。 魔物一下子瘪下去,丹桂擦去剑上的血,低声道:“别犯傻,他已经不是你的大郎了。” 怕再有人莽撞,她干脆在村口设了道屏障,把屏障外的魔物一一捅了几剑,才收剑进来问:“怎么回事?” 村民们吓得不轻,刚刚反对外人的村民也没了声音。 季文焦急地抓住一个逃回来的人问:“恩人不是跟你们一起在洞里吗?” 第195章 “他突然走了,说……说是有人在喊他。”那人上气不接下气道:“我们本想等他回来,结果大郎他们突然开始发狂,伤了好几个人,我们拼了命才逃回来!” 等他喘匀一口气,对丹桂哀哀求救道:“仙子,受伤的人多半跑丢在路上了,您能救救他们吗?” 丹桂仰头看天,道:“不用我去救。” “可是他们受了伤,如果不救,只怕活不下来。”那人急道。 丹桂指了指天:“有人帮忙送回来了。” 众人闻言抬头,惴惴不安地等了好一会儿,才从渐渐亮起的天光里看到有人御剑接近。 待行到村口,上面的人跳下来,顺势扔下两个倒霉蛋。这两人虽受了伤,好在不重,能强撑着行礼:“多谢恩人。” 林长辞走在前面,温淮背着个人跟在身后。 丹桂瞧着那人身形熟悉得很,接着听见师尊严肃吩咐道:“丹桂,替他们疗伤后来寻我。” “是。”丹桂应道。 擦肩而过时,她看清了温淮背上的人正是遍寻不获的李寻仙。 他跑哪里去了?怎么伤得这么重? 此刻就算有疑问,也只能压在心底。待丹桂处理完村民和李寻仙的伤情,徐凤箫已赶了回来。 他对林长辞行礼道:“师尊,我本与后方跟踪之人谈妥,可此番天地异象一出,他们皆不愿再前进,恐前方有诈。依我看,师尊也莫要以身犯险,速速回宗,从长计议。” 林长辞叹道:“天地异象倒是与魔尊关系不大,但回宗之事,我允了。” 对天地景象做手脚,巫真还没有那么大能耐,更别提他复生后气息强弱不定,不等做出什么,就会被反噬。 但林长辞与他的化身交谈时,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巫真对此番异象毫无惊异,说明早已知晓。 再者,他突然提起玉镜台……是否说明,从玉镜台中,巫真已预知了此番大劫? 第108章 结盟 临走前,徐凤箫为村中化去了魔气。 那些村民变的魔物已没了神志,念其无辜,平日并无作恶,被修士们亲自送入轮回。 可巧,铁匠铺的瓮里最后藏着的魂魄相对完整,林长辞顺手为其补了魂,一并投入轮回中去。 魂魄一旦补全,便恢复了记忆,他想起这些日子疯魔似的经历,也看见了哭成泪人的爹娘,一时恍若隔世。 可惜鬼魂无泪,尽管他心中万分不舍,也知晓此世走到了尽头。 他对林长辞长长一拜,叩谢过后,又转身拜别爹娘,趁着时辰未过,自行往轮回去了。 他爹娘哭倒在地,亲朋也无不泪眼,村中氛围低落了好半天。待到送别时,丹桂敏锐地察觉到村民们嘴上不说,眼神却少了些抵触,更多的是无奈。 见这些外人果真要走了,小山的娘也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把孩子往前一推,推到林长辞跟前,急道:“恩人请慢!” 林长辞诧异看向她,听她道:“小山虽小,但人还算机灵,愿献与恩人做仆从,从此做牛做马绝无二话,以报恩人救命之恩!” 想是她先前嘱咐过,被推过来的孩子虽不安,却并不惊慌,眼神小心地在他们和自家娘亲之间打转。 林长辞拒绝道:“他还年幼,本座身边亦不缺侍奉。” 这就是不要他了?小山立刻跪下,恳求道:“我……在下季小山,愿为恩人差遣,还请恩人收下我!” 马车上,李寻仙倚着软榻,脑袋昏昏沉沉的,听见外面一番动静,掀起车帘看了看,踉踉跄跄地下去了。 小山看到他,不由自主往他的方向靠了靠。 李寻仙忍着几乎开裂的头疼,问道:“你跟我们走,你娘怎么办?” “我娘……”小山嗫嚅着往回看,老妇擦擦眼角,道:“只要小山有出息,娘就是死也瞑目了。去吧,乖孩子,不要担心娘。” 不知道她哪来的决心要送走独子,其他人多是不解,李寻仙却懂了。 他叹了口气,弯腰把小山扶起,顺便摸了摸根骨,对林长辞道:“师伯,我看他根骨不错,想替我师父做主带回去,您看如何?” 他不是无的放矢的人,林长辞稍感意外,仍是同意了。 小山欣喜地拉着他的手,跟他上了同一辆马车。 出村前,他依依不舍地看向远去的娘,鼓起勇气大声喊:“娘,等我学会仙法,就回来看你。” 老妇站在村民间不说话,揾去眼泪,冲他摆了摆手。 灵马脚程快,不到半日便飞出了近百里,趁着孩子睡着,丹桂给李寻仙诊脉,放轻声音问:“他还这么小,你该让他留在他娘身边的。” 李寻仙揉着耳□□道缓解头痛,顺便偷偷瞧了瞧林长辞。见他闭目养神,没有搭理这边的意思,才小声道:“小山毕竟把我们吸引进了村,那几户人家因他间接失了亲人,面上不说,心里也会怪罪的。我们走后,他们孤儿寡母的不好过。” 丹桂没想到他看似大大咧咧,实际心思如此细腻。 李寻仙被她盯得不好意思,苦笑道:“投奔兄嫂时,我也寄人篱下过一段时间,倒能体会小山他娘的心情。” “若你师父不同意怎么办?”丹桂问。 李寻仙道:“山上人少,我的月银挺宽裕,大不了就当养了个弟弟,师父不会说什么的。” 第196章 离宗两旬,马车一进宗门地界,便有人来请林长辞去主峰紧急议事。 自从天暗数日,修真界无不为之震动,数年平静荡然无存。持续这般久、范围涵盖如此辽阔的天地异象极为罕见,莫说凡人,就连不少修士也道心动摇,动乱四起。 不论是宗门太上长老还是隐世强者,这些天都陆续出关,翻找搜寻着昔年囤积的各种古籍,最后终于得出一个结论——天道损缺。 天上的那块黑色便是损缺之处,在这些天里,它不断变化,从纯黑减轻,变淡,最后定型成黑得发红的颜色上。 若要挽救,则需“补全”。古籍上没有交代“补全”的具体方法,只能由修士们各自猜测,众说纷纭。有人说要找到女娲补天时遗失的补天石,有人说需要修士耗费灵力织成大网补上,还有人说献祭魔修,清洗人间罪恶后,天道会自行圆满。 修士们的言论传到凡间,不知怎的变成生灵无德,天塌降罚,人世就要毁灭了。 动乱让民间生出不少魔障,散修小宗自顾不暇,只有大宗门能予些庇护,派出几队弟子前去清剿。 距离天塌那日过去了大半月,紧急议事开了又开,总算商议成了宗门结盟之事。 天上的黑块位于南方,大小宗门世家共七十二名同盟达成统一,决定前往南越与中土交界处设立据点,一边观测变化,一边寻找解决办法。 暮岁临近尾声,各宗门世家的使者们接二连三地到达划定的地界内,分别挑了山头建立自家宗门的据点。 但地界左右不过百丈,来来去去不免共用山头,使者们吵了几日,终究还是做了妥协。 为了互相照应,大宗营帐旁总会挨着几个小宗营帐,古来便少有人行的山林里此时热闹非凡,惊得飞鸟都逃去了别的地方。 各宗来人身份皆有不同,有无足轻重的长老,也有一宗之主。 等大多数完成了安营扎寨,世家牵头,组织了一场同盟集会,叫使者们彼此认了脸,又选了此处地位最高的殷怀昭作为同盟盟主,以免各自为战。 这些天,同盟和各宗私下朝南越派了几十次探子,但知道的消息仍然十分有限。 “南越如今是什么风向?”有人问。 另一位穿蓝袍的修士摇摇头:“谁能知道?那边几大世家把消息把持很紧,根本透不出几个字,我们宗的探子过去,没到半天就被扔出来了,险些坏了根骨。” “这么狠辣?”其他人也凑过来听,咂舌道:“那边的世家可真是无法无天。” 蓝袍修士道:“何止,南越民心也乱得很,听说用了铁血手段镇压,如今什么都不肯说。那几个家族又以宋家唯首是瞻……” “还有么?” 他摊手道:“更多的就不清楚了。” 见其他人正要失望离去,他再度开口倒:“对了,我想起来了,探子潜入某个世家府上时,听到有人谈话……” “说什么?” 那人压低声音,示意他们靠拢过来:“说如今变成这般模样,皆因天道被夺了机缘。” “什么意思?”这几人来了兴致,干脆在旁边坐下,催促道:“你说啊。” “这……”蓝袍修士左右看看,面露难色,结了个隔音阵法,嘱咐道:“这仅是我一人的猜测罢了,诸位千万不要说出去。” “你就放心吧,我等听过就忘,定不会泄密!” 见他们信誓旦旦地保证,蓝袍修士才隐秘地朝某个方向扬了扬下巴,用口型道:“玉镜台。” 听他这么一说,又看所指方向,众人心里霎时明白过来,睁大了眼,七嘴八舌讨论道:“真和那位有关?” “那人复生的确有悖天理,我先前猜过,但不如老兄你大胆,真敢说出来。” “咱们几个小心点,别被人听去了。” “正是呢,那边的人可凶着,大家千万莫要声张。” “是极是极。” …… 傍晚,神机宗营帐。 营帐位置稍偏,在同盟营帐的东南角,林长辞不喜人多眼杂,特地要求扎营在此。 枫叶千枝复万枝,萧萧暮吹惊红叶。林长辞立在溪边,不知在想什么,枫叶随水流,黯淡天色别有一番静谧。 听见熟悉的脚步,他转过头,不远处,温淮提剑匆匆进了营地。 男人一身缙云色外袍,腰间革带裹束极紧,上面坠着小刀,臂甲只戴了一边,一进来便寻找林长辞的身影。 “温淮。” 林长辞出声唤他。 温淮周身冷冽肃杀的气息骤然一散,大步走过来,在他面前稳稳停步。 “师尊,事已办妥。” 林长辞颔首,没有多问,单将他没戴臂甲的那只手拉起来,袖子卷上,果不其然,青筋毕露的手臂上添了几道伤口。 他手紧了紧,问:“谁伤的?” 温淮任他拉着,道:“我自己弄的。” 他和若华奉命去了南越一趟,探查近日增多的魔修踪迹。可惜几大世家眼线太密,温淮与其中一人交上手,为了减小动静,将祸水东引,他故意划破手,以血气引来周围魔物,从而顺利脱身。 林长辞默然,知晓实情定然不是他说的这样轻松,道:“下次莫要以身犯险。” 温淮翘了翘唇角,似乎很喜欢听他关心,敷衍保证几句后,乖乖被他牵回帐里搽药。 第197章 帐里点了几盏灯,但终究比不得扫花庭明亮舒适,淡淡药香在帐里散不开,熏得衣袍上皆是这个味道。 “若华呢?”林长辞问,“她怎么没和你一道回来?” 温淮抬起包扎好的手臂,答道:“三师姐去和殷怀昭商量夜间巡逻之事了。” 他把剑放在一边,替林长辞收起纱布膏药等杂物,又倒了两盏茶来。 “她让我转告师尊,南越这边的魔修比预计更多,不好贸然动手。而且几大家族行事乖张,我们与宋家又有旧仇,她会借殷怀昭等人之手去打交道,还望师尊勿要出面。” 只听最后一句,林长辞就明白了这个徒弟的苦心,中土世家里,与他关系最近的应当是白家。 可白西棠那事到底闹得不好看,若华不希望他受委屈,主动搭上殷怀昭这根线,弟子出面比他本人出面要好许多。 林长辞叹道:“劳她费神,但为师并非无能之人。” 即便不与白家联手,他亦有其他世家的在世好友,递个话不成问题。再者,这几日世家的人快到齐了,白家也不例外,再想退避,他们毕竟还是师兄弟,明面上总要打交道。 听说,白家此番来人,是白西棠。 第109章 今宵 温淮显然听说过白家来人是谁,抿了抿唇,生硬道:“师姐拳拳之心,师尊领了便是。” 说着,他干脆躺到林长辞的双膝上,扯过他的宽大袖袍,盖在自己脸上,闷闷道:“到时候,我陪师尊去见小师叔?” 林长辞摸了摸他的头发,道:“营地同盟尚多,他不会乱来,你安心做事便是。” 温淮似乎轻哼了一声,翻身按在林长辞腰际,唇落颈窝里,鸟雀似的啄了几下,厮磨半晌,把人抱上了榻。 林长辞知道他在吃哪门子醋,便陪他躺了一会儿,但怎么也睡不着。 天缺宛如悬在头顶的利刃,而不知所踪的巫真、即将到来的白西棠和各有心思的盟友则是这场结盟下不见锋芒的刺。 内忧外患俱在,他一闭眼,恍惚觉得自己还活在前世,即将走入某个埋伏好的陷阱之中,稍有踏错就会万劫不复。 风雨来临前的夜,总是如此叫人心神不宁。 夜里的山林比白日更寂静,虫鸣一声声拉长,催着他快些睡去。 林长辞默念一会儿清心咒,仍静不下心,睁开眼睛望着营帐顶蓬。 枕边人早听见他辗转反侧,觉察他不同寻常的心事重重,起身拉着他道:“出去走走罢。” 林长辞问:“去何处?” 温淮指了指天:“看看月亮?” 吹灭灯烛,二人相携出了营帐。 外面夜色昏昏,月亮也蒙了层阴翳,苍白晦暗,静静照着大地。 不比从前皎洁清亮,但林长辞被温淮牵着手慢慢散了会步,在晚风中穿行,竟也觉得浮躁散去不少。 两人不知不觉便出了神机宗营地,走到溪流上游,无数重红枫掩映月光,看不见波光粼粼,只闻溪水在黑暗里流淌。 “师尊不在的时候,我常这样看月亮。” 温淮率先打破了安静。 林长辞抬眸看他,轻声道:“嗯?” 温淮仰着头,线条利落的侧脸被月光笼上朦胧轻纱,眉目挺拔,投下深深的影子,宛如写意晕染。 他道:“我看着月亮,心里想,师尊既然还活着,会不会在哪个地方,哪片夜空下,正和我看同一轮月亮?又会不会想起卧云山,想起他的弟子们?” 林长辞不言,握住他的手,静静伫立在他身边。 温淮吐出一口气,继续道:“偶尔也会想起很久以前的事,那时蝗灾盛行,乡里没有余粮,我就一座城一座城地流浪、讨食。那时也爱看月亮,有月无云,意味着明日是个晴天。” “我喜欢晴天,若是下雨,得躲到人家屋檐下,十有八九会被撵出去。但晴天不一样,路好走,吃的也好找。要是哪天捡到几个铜板,又遇到好心人家施舍一碗麦饭,几个馍馍,那天就走了大运。” 林长辞极少听他说起过幼年流浪的经历,心中一软,看向他的侧脸,问:“没人雇你去做工么?” 温淮摇摇头:“我无房无田,爹娘又都不在了,没法立户籍。” 林长辞微微叹息,收紧了手,轻声说:“可惜,那时为师并不识你。” 卧云山虽不算豪奢,但养一张吃饭的嘴并不成问题,若早些遇见,他这个小徒弟能少吃点苦头。 温淮却笑了笑,反覆上林长辞的手,道:“说来惭愧,自打进了宗门,我心底最幸福的事是能吃饱肚子,而不是学本事。我这样说,师尊会不会觉得很没志气?” 他凑到林长辞面前扬起眉毛,眼前成熟的人影忽然和多年前那个兴致勃勃捧着灵果朝他献宝,却因腐坏而掉眼泪的少年重合起来。 林长辞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露出了一丝笑意。 青年不常笑,因而总有种冷清的隔阂,恍若白露时节的远山,神清骨秀,却不可近前。此刻一笑,眉目舒展开来,凤眸微弯,恍若初雪消融,含着一池春水,好不温柔。 温淮呼吸微顿,随即道:“师尊该多笑笑。” 他手指抚上林长辞的眉眼,想了想,道:“我好像……极少见师尊笑。” 分明性子不算孤僻,又面冷心热,却甚少在他人面前展露笑意,若要追溯,恐怕只有白西棠见过最多。 第198章 见温淮说着说着就闭上嘴,眸色微暗,林长辞大抵猜得到他在想什么,顺着他的手亲了亲。 唇瓣似若有无地擦过指尖,温热如羽毛,轻轻扫过了心头,温淮下意识收回手,喉结滚了滚。 他勉强压下唇角弧度,随手扯了根草茎,在枫树上抽来抽去,清了清嗓子道:“看来我天生便运气好,不仅活着进了神机宗,学了本事,还见到了师尊。” “这时又不说后悔拜入我门下了?”林长辞拿二人重逢之初温淮刺他的话打趣。 温淮道:“弟子从未后悔过。” 含着笑意的眼睛里,二人对视半晌,温淮缓缓再度靠近他。 “师尊,”他声音又低又沉,直直望向林长辞眸底:“弟子说了这么多,不过是想告诉师尊——你是我心之所向,亦是全部依托,不论如何,还请你保重好自身。” 他没用尊称,也没有挪开视线,似乎想让林长辞明白,此时的他不止是弟子,更是他的道侣。 林长辞怔了怔,旋即颔首。 面前放大的脸仍未离去,热气相接,烫得他心底轻颤,随后阖上眸子,主动靠近了对方的气息。 温淮扶着他的后腰,并没有拒绝这一吻。 此刻深林寂寂,暗香浮动,长风穿过千林,风声被误当作脚步声,于是惊心动魄,草木皆兵。 察觉到怀中人逃离的意图,温淮扶住他的后脑勺加深了吻。唇齿抵死缠绵,喘息细碎,手心将衣裳攥了又攥,直到二人嘴里血腥味弥漫,鲜血咸甜的滋味渗透,才堪堪在混乱的夜色里分开。 兴许是近来多事之秋,生与死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又或许今夜的风太过温柔,一时心绪乱纵。彼此寻到一个松气的间歇,便身不由己地将自己溺入其中,相拥取暖。 但不可否认,偶尔的放纵令人着迷。 “师尊,你真好看。” 温淮低着头,用鼻尖轻轻蹭他,声音发腻。 他唇上破了口,却浑不在意,好似得了最荣耀的功勋,在林长辞唇边咬了咬。 林长辞撇开半分脑袋,轻轻喘息了一会儿,红眸斜睨,哑着嗓子道:“接下来的事,得回了营帐再说。” “弟子遵命。” 温淮勾起嘴角,将他抱起,不顾会否有人撞见,径直往营帐而去。 今宵还长,他们会有足够的时间去迎接天明。 …… 南越,宋家。 此时的失魂林已化为一片炼狱。 无数魂魄可怖地哀嚎着,被炼化进火焰之中,化为狰狞丑陋的恶鬼。 “不孝的东西!不孝啊!” 须发皆白的老人靠侍女搀扶着,颤颤巍巍站在一边,气得手臂发抖,指着宋临风唾骂道:“你背祖叛宗!我当初真是瞎了眼,选你这么个不肖子孙当家主!你就不怕死后被打入畜生道吗!” 面对他的痛骂,宋临风无动于衷,甚至噙了冷冷笑意:“那只能先请您下去,帮我面对列祖列宗的怒火了。” 老人睁大眼,不相信她真敢做出这样灭绝人性的事:“你!你敢!” “来人,替我请老爷子先行一步。”宋临风立刻吩咐旁边侍女:“加把火,莫要让老爷子受太多折磨。” 此话一出,老爷子面色剧变,威胁道:“你敢这么对我,即便做了家主,我也能叫人把你拉下来,你信不……” 他话音未落,侍女松开手,迎面而来的火焰顷刻将人影吞噬。 痛苦的哀嚎传出,响彻整个失魂林,又很快被掐断,最终化为熊熊烈焰的养料,逐渐有吞没整个失魂林的架势。 宋临风在一旁冷冷旁观,前方热浪滔天,火舌试探性地舔上她的裙摆,她却连眉毛都未曾皱一下。 待失魂林彻底陷入火海之中,再无回转可能,她才挥手打开出去的通道,最后看了一眼此处,低声道:“感谢我吧,没让你们毫无价值地消散……宋家,我会保全。” “家主,此处已支撑不住,还请速速离开。”侍女屈膝道。 宋临风不再犹豫,身影消失其中。 在她之后,火浪滚滚而来,携失魂林的怨气出现在宋家上空,直冲天际。 …… 近两日,南越上方的黑块又开始变化,似乎缩小了些,深色稍褪,能让人辨认出其中隐约的赤红。 结盟的宗门世家生怕有变,一催再催,急切盼着还未抵达的同盟使者快些前来商讨。 然而,比白西棠更快到来的,是联盟中骤然兴起的一股流言。 这股流言提到了被许多修士忽视已久的玉镜台,并以玉镜台为引,发散到了其他话题,短短两日便甚嚣尘上,矛头直指林长辞。 “前辈可知玉镜台?那可是上古仙器,平常修士难以驾驭。” “既是仙器,想必除去预知之能,定有些我等不知的妙用。” “自然,仙器与普通法宝不可同日而语,否则碧虚是怎么复生的?” “可碧虚长老那案不已经翻了吗?” “前辈糊涂啊!您想想,如今修真界只有两人复生,一为碧虚,二为魔尊,这二人生前都见过玉镜台,若是毫无关系,有可能吗?” “就是,而且这般出名的仙器,若有逆天改命之能也很正常,只是逆天改命到底要夺取机缘,指不定……” 他没说完,但众人心领神会,默不作声交换眼神,露出“你知我知”的神色。 第199章 “无稽之谈。”殷怀昭从心腹口中得知这事,皱眉道:“林长老复生前的所作所为无人不知,补魂几乎耗了半条命。我瞧他们中间不是没有受过恩惠之人,连这点恩情都不惦记,当真是白活了。” 他吩咐心腹去遏制这股风气,不要让林长辞知晓。可惜若华温淮那几个徒弟近日在外奔波,否则不等殷怀昭知道,他们早上门去掀了人家帐子。 殷怀昭吩咐得快,但流言比人腿更快。 溪边下游,不少修士聚在一处说话,林长辞本以为这些人在商量对策,路过时却听见了自己的名号。 “碧虚的身体情况……啧,大家没觉得有问题么?” “谁说的?我早觉得不对了。年初我师妹可是看着他出山的,病秧子一个,风吹吹就倒,现在倒越发康健了。” “说不定真藏着玉镜台呢,不然魔尊为何只寻他麻烦?说起来,我瞧着丹霄也有点不对劲……” 几人说得浑然忘我,丝毫没察觉不远处的冷意。 “不对劲?”一个温雅的声音插入他们谈话,一字一顿道:“不妨和在下说说?” “你自己不会看吗?丹霄那修为……” 待看清说话的人时,议论声戛然而止。 来人生得一副极好的面容,眉眼温软如春华,气质清贵,白衣似雪,分明御剑而来,浑身却无一丝急迫,身后跟了数位仆从,一言一行无不符合世家公子的规范。 “在背后搬弄是非,妄议他宗长老,也是尔等宗门教义所授?” 他说话不疾不徐,甚至含了半分笑意,却叫人心中一抖。 在场无人不认得这张声名在外的脸,以及他与众不同的身份——碧虚长老唯一的师弟,白家少主人,白西棠。 怎么撞到他跟前了? 他知道,那岂不是等于碧虚也快知道了? 有人冷汗涔涔地辩解道:“我……我等并非是背后道人长短,只是……” 白西棠做了个止住的手势,并不看着说话的人,而是微微勾起唇角,望向他们身后。 “师兄,别来无恙?” 第110章 掀桌 既被发现,隐藏就变得毫无意义。 披着雪青色大氅的青年自枫林后踱步而出,他立在风里,身形清瘦,面色无喜无怒,叫人捉摸不透。 他似在后面听了一阵,并不惊诧,那双寒星似的眸子扫过众人,将修士们精彩的表情尽收眼底。 话题主角不置一言,修士们却被他锐利的目光看得失了言语,不由自主低下头,再多的辩解在此刻也是苍白无力。 白西棠信步上前,轻声问:“暂别一月,师兄身体可好?” 撞入林长辞眸中的冷意,他巧妙地停在几步外,既不生疏,也不如昔亲密。 二人之间涌动着某种古怪的氛围,谁也没有先动,等着对方开口,寒风涌动,其他人在这一刻都成了背景。 静了几息,林长辞开口:“既然来了,便去殷盟主处记名。” 他主动给了台阶,白西棠却不顺着他下,问:“我若走了,这些人怎么处置?” 他笑意微妙,示意性地看了一眼静若鹌鹑的修士们。 修士们本因事主未提及,竭力想减少存在,悄悄揭过这一页,可白西棠三言两语又把话题拉了回来。 林长辞撇过了头,道:“清者自清,我自会遣人报与殷盟主。” 白西棠看着他,笑笑:“一犬吠形,百犬吠声。” 他把刚才没迈完的步子走完,站到林长辞身边,无形做起了主,道:“我来得晚,没听全,只听见了师兄的道号。诸位对盟友如此热忱,不妨把方才所说的话为师兄与我复述一遍,如何?” 被讽为“犬”本就叫修士们面色难看,这话更使他们尴尬到了极点,个个脑袋都要埋进土里去,无人应声。 白西棠露出意料之中的神色,左右看看后,缓步行到一人面前,道:“若我没记错,阁下乃是灵星门赵义长老首徒瞿问卜?” 那人涨红了脸,不敢称是,怕给师门丢人。 白西棠继续问:“方才我似乎听道友说,师兄藏了玉镜台?” 这人连连摆手,结巴道:“这……这只是在下一家之言……做不得真,在、在下被流言蒙蔽了眼睛,望林长老和白公子莫怪!” 白西棠叹气道:“看来瞿道友不愿与我复述了?” 瞿问卜支吾几句,白西棠似有所悟,笑意不减,道:“原来瞿道友认为,在下的面子不够,亦或是白家面子不够,不足以让瞿道友开尊口?” 瞿问卜哪敢应这话,在世家大族面前,他们小小一个灵星门能算什么?他正要解释,就看白西棠脚步调转,又朝另一人走去。 被点到的人退了一步,生怕自己被扣一顶大帽,忙不迭道:“白公子,在下方才只说碧虚长老的身体有问题,这也是出于对长老康健的关心,并非其他!” 白西棠仍没有放过他,微微挑了眉,问道:“阁下的意思是,其他道友曲解了你的原意?” 好个死道友不死贫道,其他人本就心虚,暗地对这人怒目而视。 白西棠极有耐心,挨个点了名,语气从容不迫,不像逼问,倒像寻常寒暄,叫被问到的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被缠的艰难得很。 “白西棠。”林长辞叫住他。 第200章 白西棠鲜少有这样咄咄逼人的时候,现在这样作态,不知是真的为人出头,还是专程做给他看。 恰逢此时,得知消息前来接应的文书也到了,朝在场修士们一拜,对白西棠道:“白公子,盟主这边有请。” 白西棠走了两步,忽而停下,对林长辞道:“师兄,不与我一起去么?” 他淡淡而笑,白衣与身后苍风霜气融为了一体。 林长辞冷冷看他,文书不好催促,只能躬身候着,几息后,青年终于迈动了步伐。 中心营帐。 殷怀昭原是派人为白西棠登记,得知林长辞一同来此,心头一跳,放下手中事务,主动出了营帐迎接。 “林长老,西棠。”殷怀昭冲两人点头打过招呼,示意道:“可要进来喝杯茶?营地简陋,比不得宗内,还望长老莫嫌。” “茶便不喝了。”林长辞道:“林某此次来,仅为一事。” 他道:“殷盟主可听闻近来同盟中兴起的流言?” 还是让林长辞知晓了,殷怀昭暗地苦笑一声,正色道:“此事乃殷某失察,殷某也是昨日才知晓,本不想扰长老清净,已吩咐人去遏制,到底办事不力,晚去一步,还请长老恕罪。” 他把责任全往自己身上揽去,林长辞也并非不讲道理的人,道:“此事非殷盟主之过,只是人言可畏,林某不愿叫人平白污蔑,劳烦殷盟主替在下做主,将同盟召集,林某自会说个清楚。” 白西棠眸中闪过一丝兴味,殷怀昭没有丝毫轻视,即刻取下腰间盟主令,递给心腹道:“照林长老说的做。” 心腹领命而去,约一刻钟后,他回来复命:“宗主,各方使者已至集议堂。” 殷怀昭点头,对林长辞做出“请”的手势,道:“殷某与长老一同前去,必不叫人污蔑长老清白。” 集议堂。 堂中坐满了人,除去在外执行任务的人以外,还在营地的使者们尽数被请来此处。 不少人有些不明就里,不晓得殷怀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突然召集,难道天象有变?和他们不同的是,某些修士深深垂了脑袋,生怕被人注意。 殷怀昭等人进门时,不少修士都察觉到一丝凉意,待抬头,见林长辞从身侧过去,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倒是身后的白西棠目光流转,不着痕迹地在他们脸上停了停。 “诸位。” 殷怀昭请林长辞二人坐下后,才落座于上首,做出一个安静的手势。 他道:“今日请诸位前来,是为一则谗言。” 小部分人还在状况之外,面面相觑,更多的人看着面色冷淡的林长辞,已瞬间明白过来。 才被教训过那几人尤其惊讶,微微睁大眼睛,没想到碧虚竟这样不依不饶。 殷怀昭道:“近来,殷某听说联盟中兴起一股流言,流言内容不为别的,只为诋毁碧虚长老。碧虚长老是何等高风亮节之人,殷某以为,吾等齐心协力,明智通达,一听便知此乃离间盟友的卑鄙伎俩,偏巧有人信了。” 他以“谗言”和“离间”定性,落在有心人耳朵里,就是偏向了林长辞。 当即有人沉不住气,开口道:“吾等自然通达,但既然未曾做过,何必惧怕流言蜚语?” 殷怀昭笑容变淡,鹰眸微眯,看向他道:“道友岂不闻,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 那人道:“若道心坚定,自然不会被流言困扰。” “道心坚定?”林长辞一字一顿,重复着这四字,眼神冷冽:“既然这位道友道心坚定,应当能回答林某几个问题?” 那人觉得莫名,道:“为何是你问我?” “既是阁下先开的口,为何不许林某提问?”林长辞道:“若是道友恐露了怯,便罢了。” 那人果然受不了激,冷哼道:“请问吧。” “林某请教阁下,可有听过近日流言?” “自然听过。” “流言从何人之口传入阁下耳中?又有何佐证?” 那人警惕起来:“你想诱我出卖盟友?若叫其招了恨,受了暗算,岂不是我之过?” “原来你也知晓,如今在座的各位皆是盟友?”白西棠笑了笑,适时插嘴道:“我还以为师兄犯了何等事,不在盟友队列内,才遭人背后针砭呢。” 那人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挤出话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是么?那你便说说,本座究竟做了流言中的何事。”林长辞面色不变,淡淡道:“本座可以道心起誓,若确有其事,叫道心破碎。反之亦然,阁下可愿?” 道心起誓已是修士间极为严重的誓言,殷怀昭不愿在结盟初期就使盟友对立,打圆场道:“还请这位道友慎言,勿轻信流言,林长老也请息怒,莫要中了魔修离间之计,叫心怀不轨者钻了空子。” 熟料,那人听不得“心怀不轨”几字,气血上头,猛地起了身,道:“不就是起誓么?谁不敢?我莫凡乐以道心起誓,若林长辞没有用过玉镜台,我莫……唔…放开!” 他同门死死捂着他的嘴不放,生怕得罪不该得罪的人,硬生生拖了下去,擦汗告罪道:“殷盟主、林长老明鉴,我这师弟年少轻狂,受了挑拨,回去叫师父罚他,请林长老千万别听他胡说八道。” 林长辞红眸淡漠,不带任何感情地扫视在场的所有修士,提高了声音:“本座知道,一言不足以服众。若有疑者,大可趁现在提出,本座不会追究。若无人提出,本座只当无人质疑,日后再要背后诋毁,休怪无情。” 第201章 此话既出,四座皆静,有了前车之鉴,谁也不想做出头的椽子。 半柱香过去,林长辞指节在桌上不紧不慢地敲着,淡声道:“无人发问?” 角落终于有人站了起来,是名穿蓝袍的修士,一来便问:“敢问林长老果真未曾私藏玉镜台?” 林长辞抬眸打量他一番,眸底似略微一哂,道:“并未。” “那林长老用了何法复生?是否与玉镜台相关?玉镜台下落何处?如今天地失其机缘,是否为玉镜台所夺?魔尊又为何只寻林长老,不寻他人?抱歉,在下心中疑惑甚多,林长老可能解惑?” 他一串连珠炮似的发问让殷怀昭听得皱眉,白西棠品茶的动作亦是微顿,唇角笑意转冷。 林长辞却面色不变,答道:“不知,无关,不知,不知,亦不知。” 好个敷衍的回答。 有人心中不愉,偷偷抱怨道:“莫非是看不起我等?” 蓝袍修士面色也有些难堪,道:“林长老只是不知?为何不解释?” 林长辞不再看他,捻起茶盖,拂了拂茶沫,似是闲话道:“若本座没记错,十三年前,你与魔修在甘城交战,损了一魂一魄,后来送到本座这里补了魂?” 蓝袍修士捏紧手,讪讪道:“此事……在下自然感激林长老,可我们现在说的是玉镜……” 林长辞打断他,道:“本座并非挟恩图报之人,只是想问阁下,既要解释,若本座当真解释了,你便会信?若不信,又待本座如何证明?道心起誓?一死清白?” 已有人对蓝袍修士投来鄙薄的目光,他强撑着面皮道:“怎会?林长老若愿说,我自然信。” “方才本座便说过,不知。”林长辞淡淡道:“你信了?” 蓝袍修士哑口无言,胸口起伏半晌,终是在其他修士异样的目光里退下。 很快,又有人站了出来,忿忿道:“林长老的解释便是‘不知’二字?此话简单,我也会说,莫非没有更多可以辩解?还是林长老看不上在座的诸位,不屑解释清楚?” 林长辞冷冷看向发问的人。 这些人大都十分陌生,他并不认识,可一张张陌生的脸上,质疑、探究、贪婪……种种情绪却分外眼熟——就如同前世断魂塔下的那些人。 复生?不过前世重演罢了。 面对心怀各异、存心不良的数道目光,林长辞觉得有些疲倦,阖眸揉了揉额角。 再度睁眼时,红眸中已然恢复淡然。 重演又如何?他前世不惧,如今更不会畏缩。 在他正要开口时,一道冷厉的声音忽然插入。 “好得很!十年前围剿我师尊还不够,这次又想故技重施?” 众人转头,见一人逆着日光踏入。 他手中灵剑血痕未干,剑气凛然,沿途滴着血,浑身凶煞之气骤然惊醒了堂中众人。 “丹霄君!” 有人惊呼起来。 没人敢和那双凌厉的眸子对视,许多人脸色煞白,暗想谁把这尊煞神招回来了? “魔修肆虐,我等奋力拼杀之时,尔等不说同气连枝,共伐魔尊,反而调转矛头,直指同盟?尔等不觉此行可耻?” 温淮冷笑一声,大步走到林长辞身侧,抓起他的手腕。 “诸位不觉,本君倒觉得,与尔等作为同盟颇为耻辱,还请殷盟主准许,神机宗卧云山就此脱离同盟,自行离去!” 第111章 帐中 眼看温淮一来就把话说绝,其他人纷纷紧张起来。 开什么玩笑,碧虚可不能走,他的补魂水平不消说,单论剑法造诣,以及卧云山几位得力干将,都是联盟不可或缺的战力。若放走了,可不是平白削弱己方? 立刻有人劝和道:“丹霄君息怒,息怒!” 温淮怒极反笑,擦去剑上的血,归剑入鞘,“噌”的一声,叫道貌岸然之辈吓得后退两步。 林长辞顺势起了身,没有看任何一人,只冲殷怀昭微微颔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温淮的脾气,温淮赶回来,正是来寻人晦气的。 殷怀昭心里叹了口气,这些个盟友当真不好管理,既想卧云山出力,又想把林长辞啖血食肉,世间哪有这样的好事? 也无怪乎温淮撕破脸。 外患未平,盟友已开始分食,不如他来掀桌,谁都别想讨到好! 温淮以带着血腥气的剑鞘隔开众人,为林长辞开道,修士们不安地左右看看,阻拦道:“请林长老留下,有何意见咱们再议不迟!如今离心,只怕如了魔修的意。” “不必拦了,诸位所作所为令我等寒心。” 高挑明艳的红衣女修大步跨过门槛,现身在众人面前。 若华扬眉扫过堂中众人,目光锋锐如刀。若是温淮还可用一句年轻气盛来解释其冲动,比他更为成熟的若华显然无法轻易摆平。 恰逢此时,白西棠噙着玩味的笑意,轻飘飘抛出一句话:“若卧云山退出联盟,白家也一并退出。” 众人惊诧地看向他,紧接着,跟在若华身后进门的青年接话道:“既然如此,陆家也退出。” 林长辞定睛一看,竟是陆云璟。 他穿着劲装,冰冷的面容上全是不屑,目光触及林长辞时,倏忽柔和起来。 林长辞避开他腻乎的目光,听殷怀昭沉吟道:“既然如此,飞焱宗也……?” 第202章 众人一下急了,怎么好好的就要散伙了?连忙挽留道:“盟主三思啊!” 殷怀昭笑笑,道:“说个玩笑话,诸位怎么如此着急?” 末了,他正色道:“林长老,若华尊者,退出联盟不是小事,还望几位慎重。” “卧云山意向已决。” 若华没有松口,她今日来此就是唱红脸,因此也无需顾忌太多,环视一圈,讥讽道:“魔尊还未露面,某些同盟就迫不及待地对盟友下手,说出去也不怕贻笑大方?若宗主来问,我也自有一番道理可讲。” 早晨还好好的联盟,到下午便接近散伙边缘。 谁也没想到变数来得这样快,眼睁睁看着林长辞被徒弟簇拥着离开,白西棠和陆家那使者也随之而去,遂急得像火上的蚂蚁,团团乱转,拉着殷怀昭好说歹说,希望盟主能把人留住。 殷怀昭摊了摊手,道:“殷某一开始便说过,谗言之害,甚于猛虎。林长老若真伤了心,恐留不住,但……” 他话锋一转,意味深长道:“殷某素知林长老待人宽和,不是斤斤计较之辈,若为流言之事向他赔个不是,兴许会回心转意?” “这……” 多数人踟躇起来,流言中心那几个主力不肯低头,他们不信林长辞真敢撕破脸,多半是心里恼了,要个说法。 结果所有人等着等着,等来了神机宗拔营的消息。 ? 真走? 不到一炷香,林长辞帐前来了许多人。 “林长老,方才是师弟冒犯,还请长老为大局考虑,千万不要抛下我等。” “是啊,林长老,我等不信谗言,林长老这般光明磊落,必是有人特地诋毁!” “林长老,这几日……是在下的不是,在下不该为了些真假有无的流言而怀疑长老,日后再也不会了!若长老有什么惩罚,在下都甘愿接受,绝无二话!” 谢罪的人好话说尽,卧云山那几个徒弟就是不松口,终于,殷怀昭姗姗来迟,冲着营帐一拜,道:“万望长老以天下为重,暂且留下,往后殷某定会好好约束同盟言行,不叫联盟毁于自身。” 不多时,林长辞掀开帘子,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面色淡淡,道:“殷宗主言重了。” 眼见他有松口倾向,为首的几个赶紧上来告罪,盼望联盟于卧云山重修旧好。纵使有几个骨头发倔的传谣者,这时也大势已去,难以再掀风浪。 在一众努力之下,使者们终于把卧云山劝回联盟,心疲力软的同时,也暗暗和那几个流言主力划清了界限。 殷怀昭倒是满意,他唱足了白脸,又有了杀鸡儆猴的机会,日后再收拾不听话的同盟可简单多了,可谓和卧云山双赢。 此番内忧暂时平息,没人敢多嘴,联盟风气为之一清,林长辞的耳边霎时清净了不少。 白西棠是第二日前来拜访的。 彼时外面下了小雨,淅淅沥沥,朦胧黯淡的天色下,一切都模糊不清,远处青山影影绰绰,恍若醉卧烟雨之中。 南越雪未至,寒风依然冷得砭骨,帐里架了炉火,配了灵阵,把营帐烤得暖烘烘的。 底下的人不知师兄弟二人闹了龃龉,照以前的规矩直接将人放了进来,若华皱了皱眉,按住想赶人的师弟,招呼道:“小师叔。” 昨日半真半假地要退盟,也算借了一点白家的势,今日人家上门,自然不好冷脸相待。 林长辞端坐在矮榻上,见他熟门熟路地坐在下首,脸色看不出喜怒,道:“你们先下去,我与你们师叔单独谈谈。” 温淮想说什么,看他脸色,又硬生生压了下去,道:“我与师姐就在门口,师尊若有什么需要,直接传唤便是。” 二人离开后,白西棠笑了笑,给自己倒了杯茶,道:“防贼似的。” 林长辞开门见山:“今日前来何事?” 白西棠动作顿了顿,轻声道:“我与师兄已如此生分了?” 林长辞不言,他似乎也没有非要求个答案的意思,道:“罢了,我今日来见师兄,只是觉得师兄似乎有什么话想问我?” 林长辞道:“的确有话要问你。” 那双红眸总算直视起他来,含着审视的意味,上下打量。 白西棠大大方方任他看,面上笑意加深——直到林长辞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他面色微微变了:“师兄想问的,是这个?” “讹兽。”林长辞定定地看着他,不放过一丝情绪变化:“白家的兔子。” 白西棠垂眸,遮住了眸底神思,沉默几息才道:“是。” 他的手不由自主扣在扶手上,敲打了几下,又重复道:“是这样,白家有许多讹兽,然后呢?” 随着重复的话语,林长辞敏锐地察觉到他迅速平复了情绪起伏,一瞬间回到了刚入帐的时候:“师兄还想问什么?” 林长辞拧起眉:“你没有话想和我说么?” 讹兽,包含的可不止是这两个字,背后蕴含了更多未尽之语……例如摇金渡后山那具空壳。 白西棠漫不经心地笑笑:“我想说的,先前都说尽了,师兄想听什么呢?” 他意有所指:“我知错即改,不再纠缠,从此清心寡欲?” 林长辞冷冷道:“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第203章 他盯着白西棠,白西棠也盯着他,缓缓起身,在帐中踱步:“师兄想问什么,只管问便是,与家族机密无关的东西,我都可以告诉你。” 他脸上的笑意淡去,补充道:“只告诉你。” 林长辞闭了闭眼,似下定决心,问:“端午之时,约温淮放灯的那名女弟子失踪,是否与你有关?” 看过古籍后,他总觉得讹兽血脉没这么简单,私下琢磨许久,某日忽然想起了这桩旧事。 那名女修约温淮放灯时,头上戴了兔耳发饰,有股熟悉的气息。后来黄易安以女修安危为威胁,诱他前去,却不曾提及此人。他死于非命就罢了,那名女弟子始终下落不明,好似从来没有过这么个人。 身在宗内,无人过问她的生死,本就是件不合常理的事。 白西棠确认道:“仅是此事?” “仅是此事。” 他目光闪烁一瞬,旋即眸中升起凉薄笑意:“有,师兄要处置我么?” “她人何在?” 白西棠别过头,道:“她本不是神机宗的弟子,是我族中人,如今还活着。” “黄易安所言也是你教授?” “算是吧。”白西棠漫不经心道:“我为师兄献策,不好么?再说了……” 他眸子弯弯,透出一股冰冰凉凉的恶意:“单凭黄易安先前对师兄所做的事,他就该有一死。” 林长辞道:“你道心偏了。” 白西棠气质骤冷,和从前大不相同,不像是朝夕相伴百年的师弟,倒像陌生人。 白西棠道:“是师兄的心偏了。” 他按上自己的心口,轻言细语:“无论是何模样,隔阂也不会消失,师兄真能完全不介意么?索性我直白些,撞个南墙又何妨?” 林长辞面色冷硬起来,道:“执迷不悟,若非如今时局紧迫,我定会代师父管教于你。” 白西棠一点也不怕,笑笑道:“已有人管教过了。” 他手指在脖颈停了一停,严丝合缝的立领下,似有阴影重叠。 他漠然道:“师兄,我今日把话摊开说明,若你想像纠正弟子那样纠正我,还是别多费力气了。我不会改,帐中还有事,我先告退了。” …… 神机宗营地。 亲眼看到小师叔离开后,若华回到营帐中,取下剑,懒懒打了个哈欠。她连轴转了数日,正是倦乏的时候,当下脱去外袍,打算小憩一会儿。 可一睡下去,她就做起了梦。 梦里意外地清醒,她那留在山上的小徒儿不知为何入了梦中,一个人在营地里走来走去,神色郁郁,发带无精打采地垂下来。 营地空无一人,煮的茶还热气滚滚,诡异而平静。 若华见她找了半天,一无所获,终于忍不住开口把她叫住:“徒儿。” 那张娇艳的面容藏着冷意,又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消失殆尽。 婉菁连忙走过来,脆生生道:“师父,这些日子您在做什么?” “忙着杀魔修呢。”若华替她正了正发髻,随口问:“你在找东西?” 提到这个,婉菁就有点不开心,道:“我在找一个偷了我娘亲东西的小贼,等我找到,定要他付出代价。” 若华纳闷道:“偷你娘亲东西?魔尊么?” 她非常自然地问出了这个问题,没有经过一刻思考,婉菁似乎也十分顺利地接受了其中信息,问:“魔尊……好像大家都这么称呼他,不过,我也许该称他为父君。” 父君?不对,婉菁何时认了巫真! 若华骤然惊醒。 她深呼吸几口,神志逐渐清醒了过来。 果然这几日太累,连梦中人的言行都这般出乎常理。 若华叹息一声,正要坐起来,见床边坐了个人影,手比脑子快一步拔出剑,忽然愣了愣。 “婉菁?” 她喊。 第112章 哄睡 温热的手覆在她拔剑的手上。 婉菁道:“是我,师父。” 难道刚才不是梦?不对,若不是在做梦,营地里怎会一个人都没有。 也许是刚睡醒,若华脑子懵了一下,才想起问她:“等等,你怎么过来的?我临走前不是让鹤师叔多关照你么?他怎会放你下山?” 黑暗里,人影轮廓晃了晃,像在摇头:“与他无关,我自己离山的。” “山上出了什么事?” 若华立刻追问。 她收了剑,听婉菁语气十分平静,眉目浮现几缕担心,用火折子把屋内灯烛一一点了起来。 烛光里,婉菁和梦里一般别无二致,就连发带颜色都一模一样,有几分风尘仆仆,但并未受伤。 “山上无事,方才已和师父说过了呀。”她歪了歪头:“我来抓贼。” “你胡闹什么?”若华又好气又好笑,觉得这个小徒弟真是被自己惯坏了,遂把人搂进怀里讲道理。 “你如今才金丹……嗯?何时突破到金丹了?算了,先不说这个,你虽知晓魔尊与你关系匪浅,但也要知道,魔尊可不是会感念亲情之人。他狡诈冷酷,反复无常,对你绝不会手下留情。再说,魔尊修为高深,就连你师父我也难以相敌,你巴巴跑来,岂不是给他送人头?” 婉菁亲昵地依偎着她,眸底却很认真:“师父放心,我自有打算。” 第204章 “傻徒儿。”若华叹气道:“你这样莽撞,我如何放心得下?” 婉菁连忙抱住她的胳膊,解释道:“我不会认魔尊作父亲,也并非认祖归宗,仅为拿回我娘的东西。” 她眸底含着希冀,轻轻恳求道:“我没有用魔气,师父,你相信我。我有自己的办法,好吗?” 若华没说话,眉毛始终蹙着,婉菁的态度温和而坚决,眼神固执。 小姑娘似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所改变。 也不知道这样的改变时好时坏,凝视半晌,若华语气终是软和下来:“你呀……要以自己的安危为重,知道么?有什么师父能帮上忙的,就说出来,不要拿自己的命去冒险。” 少女抿唇一笑,盈盈如水:“是,徒儿知道了。” …… 腊月已至,但人间注定过不了一个安生的年。 岁暮,大寒,天降流火。 南越的火烧了许多日,天上黑斑原本一直随着冲天火焰减小,可小到银盘尺寸时,它宛如被压制到了某个极限,骤然冲破了束缚,重新长大,浑身变作赤红,如同一只眼睛,注视着地上兵戈声起,纷乱不休。 天地间的灵力随之稀薄起来,这段时日里,数不胜数的魔修出现在南越与中土交界处。 使者们首当其冲,为了护卫身后中土,不得不与魔修交战,战况并不算十分好,常有魂魄受损的修士被送到林长辞这里来补魂。 同盟内擅长战斗的修士被殷怀昭编了几支小队,日夜在方圆百里内巡逻,宗门增派的援兵还在路上,剩余修士们被迫拧成一股绳,也顾不得先前许多恩怨。 此番要是守不下来,他们全都得玩完,谁敢懈怠? 饶是如此,流火防不胜防,它毕竟从天上降下,民间亦有许多地方遭了侵袭,有的求到临近宗门的头上,求来一两队弟子帮助,勉强渡过难关。 这日,林长辞在帐中瞧着杨月水送来的信和近期事务汇报,时不时轻咳几声。 近来天寒,他少有出门,补魂之术总归些透支,脸色白得吓人。 营帐的帘子被掀开,温淮冷脸端着药走进来。 他作为在外巡逻的一员,忙着斩杀越界魔修,救助附近村庄,许多日不曾回来,心中始终放不下自家师尊。昨日一回来,收拾完自己后,就急急钻进了林长辞营帐,接着被眼前人毫无血色的脆弱模样气到眼眶发红。 他一拔剑就要去找殷怀昭算账,林长辞连忙拦下。 青年拥着狐裘,咳嗽几声,轻声道:“为师无事,休养几日便好。你才回来,就莫要再走了,陪为师睡一会儿。” 温淮大马金刀地往他身边一坐,动作硬邦邦的,冷着脸不言不语。 林长辞颇有几分无奈,他知道温淮是在气自己不爱惜身子,但到底时局紧急,他稍累一些又能如何? 眼看温淮明明一副压着火气的样子,眸底却委屈得不行,时不时瞥他两眼,幽怨极了。林长辞想了想,主动躺到他怀中,道:“为师小憩一会儿,若有人来,你记得唤我。” “是。” 温淮嘴上冷淡,却极快地把臂甲卸了,取下佩剑,又搭一条软被,以免硌到他。 林长辞本意只想稍躺一刻,降降他的火,熟料一觉睡去,在月上天心时才醒过来。许是身边有这个人陪着,竟也没做什么梦,安稳睡到了现在。 温淮闭着眼假寐,察觉到怀中动静,低头看取,语气间已平静了不少:“师尊醒了?” 林长辞揉了揉额角,问:“什么时辰了?” “子时。” 温淮扶着他坐起,起身道:“药煮好了,我去端。” 他端进来后,坐在旁边牢牢盯着林长辞,一副要看住他行动的模样。 这药入口比平时略淡些,林长辞知道他又往药里加了减淡苦味的药材,没有多问,几口喝完,见他还那幅模样,不由失笑了一下:“怎的像要防为师出门?” “该防。”温淮把空碗送出去,又迅速回了营帐:“我今日休沐,会一直看着师尊。” 林长辞道:“既然休沐,就好生歇一会儿,瞧瞧你,都生青皮了。” “怎么会?我分明在见师尊前就……”温淮反射性条件地摸摸下巴,随即意识到被骗了,睁大眼道:“师尊?” 林长辞顺势拉他躺下,坐在床头,放缓了声音:“睡罢,为师陪你。” “说话算话。”温淮抓着他的袖袍。 “算话。”林长辞取了一卷古籍,在灯下翻开,似乎打算秉烛夜读。 “你何时醒过来,都能看见为师,这般可好?” 这话果然让温淮有了安心感,毕竟累极,听不清嘀咕了几句什么,他攥着袖袍,慢慢闭上眼,一会儿,帐里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 蜡烛无声地烧了一宿。 眼见帐外逐渐有了亮色,林长辞放下书卷,抓着他袖袍的手不知不觉松了。 他低头,见温淮睡得正熟,从来没有睡这样熟过,眉目舒展,唇角放松,惹得他支着下巴多看了几眼。 外面响起匆促脚步,林长辞耳朵一动,收回目光,怕惊醒榻上人的好眠,随手布了阵法隔去声音,才走出去道:“何人?” 来人刚向外面值守的弟子奉上令牌,见他出来,忙躬了身:“长老,在下乃是殷宗主信使,特来奉命通知长老,平城出现了疫病,城中病死者众,城守已弃城而去。如今城中混乱不堪,盟主请各位使者保重己身,若有余力,望遣人速往平城救急!” 第205章 平城是离联盟扎营处最近的一座城池,也是通往中土的口子,如今流火之灾未消,又遭疫病,不知道是否有人刻意为之。 若口子一旦被撕开,后果不堪设想。 林长辞严肃起来,道:“回禀殷盟主,此事本座已知晓,即刻便派人前去平城。” “是!多谢长老大义。” 信使深深行了一礼,立刻赶去通知下一处。 林长辞暗自掐算了几下,问值守弟子:“若华可有归来?” 弟子道:“若华师姐不日便归,如今营帐无人。” 林长辞眼神凝重:“既如此,我亲自去一趟平城。等若华回来,你等需向她说明此事,劝她勿要冲动,有事寻凤萧商量。另外,替本座往宗内送封信,令丹桂带一队医修支援平城,即日启程,不得有误。” “是!” 弟子领命而去,不多时,他匆匆赶了回来,面色有几分踟躇:“长老,师姐虽不在营帐,但弟子遇见了婉菁小师姐,要带上小师姐一同前往平城么?” “婉菁?”林长辞愣了一下,旋即皱眉道:“荒谬,若华怎么会把她带来前线?让婉菁来见我。” 若华向来爱护弟子如姊妹,也是因此,这个行为叫他感到费解。如果单单带来见世面便罢了,竟也不知会自己一声,若无弟子来报,婉菁独自留在营地,万一出了何事,该如何是好? 一会儿,婉菁就随着值守弟子出现在了他面前。 她打量了林长辞面上神情,心虚地低下头:“师祖……” “若我不问,你和你师父都不打算禀告此事?”林长辞冷冷问。 婉菁左右看看,就是不敢看林长辞,替师父解释道:“师祖勿怪师父,我自己跑出来的,师父和娘亲都不知情,要怪就怪我吧。” 林长辞面露诧异:“你能在鹤的感知下离山?” 鹤修为可不低,虽是灵兽化形,却与合体期修士差不了多少。婉菁才多大,实力堪堪金丹,鹤怎么会毫无察觉地任她溜下山? 婉菁抿了抿唇,道:“我有我自己的办法。” 她抬起眼睛,小心瞟了林长辞一眼,道:“我来这里,或许……和师祖的目的是一样的。” 林长辞心中一凛,传音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小姑娘还能有什么目的?她修为不高,人脉稀少,又无特殊本领……唯一的可能,只有她的血脉。 婉菁当真点了头,道:“我知道,师祖,而且我还知道,我必须要来。” 二人在门口僵持着,身后帘帐一掀,温淮睡醒了。 见林长辞不在,手头也空着,他还以为林长辞抛下自己又去补魂了,脸色正难看着,就见林长辞与婉菁立于门口。 婉菁有些不安地看了温淮一眼,温淮很平静地看看她,又看看林长辞,半晌道:“外面冷,先进来再说吧。” 第113章 进城 温淮没问婉菁来做什么,进了帐,兀自把炭火拨得更旺,随后坐在一旁翻了翻林长辞看了一半的书。 帐中不太大,只隔出了会客与寝居,也因此格外聚气。 婉菁拘谨地在下首坐下,偷偷瞥了眼温淮,小声说:“师祖,师叔他……” 林长辞道:“你师叔不是外人,有什么要说的,只管说便是。” 婉菁咬了咬唇,道:“是,那弟子便说了。弟子恳请师祖准我留下,若他日遇上魔尊,我自有办法应对。” 林长辞心中更觉荒谬,可跟她一对上眼神,见她眼底全是倔强,略感头痛。 这小姑娘到底受了什么误导?即便魔修之间有什么不传之秘,能血脉克制,可她到底修为不高,怎能应对巫真的临死反扑?轻则重伤,重则性命不保。 于她而言,跟巫真同归于尽并不值当。 “不是我不愿让你参战。”林长辞给她讲道理:“而是你还如此年幼,如今巫真实力有所下降,并非无人能敌。修真界能人众多,渡劫期亦不在一手指数,哪有推你一个小辈上去的道理?” “可……”婉菁还想努力争取,他又道:“你师父曾对我说过,你的珠钗不必担心,她会替你夺回来。” 婉菁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林长辞看不见她的神情,以为自己太过不近人情,声音和缓了些:“婉菁,师祖和你师父是不会害你的。” 他温声道:“即便出了何事,也是我们挡在前头。你们还小,前途无量,平平安安地长大,便是我们最大的期望。” 面前的小姑娘听了这话久久不语,半晌,用袖子轻轻擦了擦眼角。 林长辞心中一叹,道:“莫哭,师祖不是在责怪你。” 婉菁摇摇头,哽咽道:“不是的,师祖,我……我知道你们的心。” 她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看着林长辞:“我只是想到一路见闻,忽然有些难受。您知道吗?路上有好多人在逃命,一些比我还小的孩子被背在背上,尸身已凉了许久,他们爹娘却不知道,以为到下一座城就会醒了。还有人饿极倒在路边,没人敢去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刨土,塞了满嘴的土不再动弹。” 她神思恍惚,吸了吸鼻子,道:“我不想看到这样的人间。” 她紧紧攥着双手,坚定道:“师祖,师父常教我,修士应以天下为己任,我虽不堪大用,但若能尽绵薄之力,哪怕蚍蜉撼树,也无憾了。” 第206章 林长辞微微一怔。 他没想到婉菁竟抱着这等志向,心中有些复杂,既是叹惋,又忍不住动容。 明知会死,依然义无反顾么?是他小瞧了小姑娘。 但放婉菁一个人在营地,他委实不放心,略一沉吟,道:“既然你有此大志,便与我一同去平城罢,那处生了疫病,你要做好防范。” 温淮翻书的手一顿,问:“疫病?” 林长辞道:“方才殷怀昭派人来告知,平城急需修士支援。我已给丹桂去信,不多时她便能赶到。” “疫病凶险。”温淮皱起眉毛:“师尊别去了,我去便是。” 林长辞没有答应,凝重道:“如今不知城中是什么情况,左右宗门派的增援快到联盟,我先去平城看看。” 婉菁听出事态紧急,起身行礼道:“弟子这就去准备。” “去吧,未时出发。” 待帘帐合上,婉菁收敛起面上神色,往自家师父营帐的方向走去。 行至枫林中的无人处,一道声音忽然响起在她耳边。 “费了那么多功夫,我当你要做出什么大事来,结果给自己讨了宗苦差事。” 那声音柔婉妩媚,楚楚含情,婉菁却不为所动,眼底流露出不耐:“与你何干?” 女声笑起来,悦耳如银铃作响:“怎么没有关系?你若讨得巧宗,我或许还能为你指点一番。你瞧,营帐里那两位,都是极好的双修之体,怎么不知道动动脑筋撬过来?双修乃是快活之事,采阳补阴更是大补。只可惜,你那位师祖空有根骨,却是个病秧子,活不了不多久了……” “住嘴。”婉菁停住脚步,语气发冷:“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丢出去。” “哎呀呀,小姑娘,可不兴恩将仇报啊?”女声笑意声弥急,似是欢快:“我这一路都在帮你,你要是过河拆桥,那我就……” 她故意一字一顿,宛如羽毛挠着心尖,诱得人心痒:“——更喜欢你了。” 婉菁深吸口气,道:“你们魔修的想法真奇怪。” “我们魔修?”女声意味深长地道:“拎得这样清,焉知哪日不会投入你最厌恶的怀抱?” 婉菁不想跟她多费唇舌,她却继续轻语,像要说服她:“敢于弑父的人,天生便不能为自诩正道的修士所容,你可要考虑清楚了,小姑娘。” 婉菁脚步顿了顿,依然往前走去。 …… 打点好行礼,派人告知殷怀昭后,未时二刻,林长辞带着弟子们出发。 在他即将离开营地时,在联盟边缘遇到了不速之客。 白西棠立在最前方,身后跟了几车药草,押送的人以麻布帕子包住下半张脸,显然有备而来。 “既是为救人,师兄应当不会介意我随行吧?” 白西棠双手笼在身前,对他笑了笑。 打得一手好算盘,若是他单来,极有可能被拒绝,但有了平城最急需的药材,林长辞一定会松口。 便如此刻,林长辞明知是计,仍不得不答应,语气冷淡道:“自便。” 白西棠转头,对身后道:“跟上。” 几大车药草上了官路,打出神机宗的名号,跟在他们后面,但修士脚程快,大半个时辰后,药草车便看不见了。 申时正,几人落在了平城外。 平城现下的情况可以用惨不忍睹概括。 林长辞手指搭在眉骨上,远远望气,只见平城上方疫鬼横行,病气沉沉,整座城笼罩在死亡的黑气下。 城外三三两两地聚集了许多人,他们脚步蹒跚,看到天上有修士路过,惶惶不安地左右避开,有的越过了界,被守卫撵了回来。 见到御剑的修士时,守卫们精神一振,如今也只有修士敢来这里救命了。 他们正要上前请修士入城,城门口的一名老妇跪了下来,抓住林长辞的袍角,苦苦恳求道:“大人!求你们行行好,给的吃的吧!什么都行!我家囡囡三天没吃饭了!” 她声音嘶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守卫踢都踢不走:“求您了大人!给囡囡吃就好,老妇不吃的!” 老妇人大概饿了很久,气息孱弱,被林长辞的灵力扶起,用不着他示意,婉菁已忙翻出了纳戒里的干粮,塞到她手里:“大娘莫急,吃食在此,你的孩子在何处?” 看到吃食,老妇人眼露精光,枯瘦的手指颤抖接过,却没有吃一口,用尽力气回到路边树下,把孩子抱起来:“囡囡,有吃的了,快吃,快。” 那孩子奄奄一息,就算闻到干粮的些许麦香,也只动了动嘴,眼看出气多进气少了。 跟在她们身后的温淮半跪下来,按住小孩竹竿般细瘦的手腕,往里送了一点灵气。小孩眼睛终于勉强睁开一条缝,无神地任老妇把干粮喂进嘴里,慢慢嚼喂着。 老妇用衣袖擦擦眼泪,给她喂了一半,眼看孩子终于有些喘气了,激动得直向一行人磕头:“多谢几位大人!多谢几位大人救命!” 她颤颤巍巍把剩下的干粮递还婉菁,婉菁不要,还递给她一小壶水:“您吃,大娘。” 老妇这才狼吞虎咽地吃掉,肚子里有东西,脸色也好了不少。 其他人看到老妇有了吃的,不免热切地盯着林长辞这一行人,但顾忌着他们是修士,犹犹豫豫不敢上前。 林长辞问老妇:“你等为何在城外?” 第207章 说到这个,老妇又是抹泪:“大人,实不相瞒,我们是南越逃难过来的。” 南越?林长辞心里一动,追问道:“南越发生了何事?” 探子难以探清南越的具体动向,联盟正发愁,不想竟有南越人逃了出来。 老妇指了指天,哀叹道:“大人也瞧见了,自打天塌后,这世道就一天比一天难过,南越的大老爷们都疯了!他们天天捉人献祭,不管凡人还是修士,统统照抓不误,光是村子里就被抓走了七个乡亲!老妇生怕哪天囡囡也被捉走,才跟着他们跑出来。” 林长辞心中思忖,掐指算了时间,又问:“你们来中土多久了?” 老妇人有些惶恐地道:“四日……不,今日是第五日。大人要遣我回南越吗?老妇不要田,跟囡囡有一口吃的就行了,千万莫遣我回南越!” 林长辞摇头,道:“叫上你的同行者,与我等一道进城。” 四五日……若算上南越到中土的路程,正好能对得上天上那块黑斑缩小又变大的时间,黑斑变红会和南越世家的行动有关吗? 城外这些人倒是没有染病,但再滞留下去,就说不准了。 救一人是救,救一城也是救,不如先带进去,再从长计议。 老妇人睁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直到温淮对她重复了一遍,她才颤抖地站起来,扯着嗓子对附近喊:“乡亲们,可以进城了!我们可以进城了!” 周围蠢蠢欲动的人一下子振奋起来,尽管脚步有气无力,依然互相搀着,目光灼灼地盯着林长辞。 “真的可以进城了吗?” “仙人大德,多谢仙人!” 他们何尝不知城中正在流行疫病,但走到这里,干粮已尽了好几日,草皮、树叶、泥巴,能吃的都吃了,不知还能不能走到下个城池,倒不如进城赌一赌。 温淮抱着剑在后方盯着,以免他们生乱。林长辞叫上婉菁,回到城门口,出示了神机宗令牌。 守卫们无比欢迎修士来救命,但对他身后的流民们颇有微词:“大人,这些人不能进去。” “为何不能?” “大人有所不知,疫病就是从南越传来的,他们是南越人,上头吩咐了不让进。” “你们城守不是跑了么?”婉菁问。 守卫道:“是这样没错……但如今是李督邮暂代城守之职,他吩咐过不许南越人进城。” 林长辞取出长老令:“本座要面见你们督邮。” 长老令地位在宗门令牌之上,守卫们何曾见过这等令牌,连忙双手捧过,匆匆进城上报去了。 他约莫是第一个前来支援的长老,又出身大宗,无人敢轻看,没一会儿,一名小吏气喘吁吁地随守卫跑来,道:“督邮请大人前去郡府。” “这些人呢?”林长辞示意了一下身后群众。 小吏为难道:“督邮大人说,这些人需在城外等候,若有急病濒死者,需有人担保不得生事方能入城,而且只能送去圈定的地方。” 看来不见到人,那名督邮是不会松口了。 这时,白西棠走上前来,主动道:“师兄安心进城便是,此处有我关照。” 饶是方才见过流民惨状,他笑意依然不变,颇有薄凉意味。 林长辞摸不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吩咐温淮道:“我会尽早回来,你与婉菁在此处看顾好流民。” 进了城,城中铺面而来的死气叫人窒息,疫鬼猖狂地在街巷穿梭,腐臭味与淡淡的药味混合,酝酿出一股极为难闻的味道。 流火与疫病的双重夹击下,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路边的尸体不知死了多久,小吏掩住口鼻,麻木地绕过它们,给林长辞带路。 如今的平城像生了腐肉,若不尽快剜去,剩下的地方也会接连坏死。 林长辞本以为会见到难缠的官吏,不曾想到,见了面竟是熟人。 “您是……”那人一脸惊诧,随后一拍脑袋想了起来:“哎呀!林仙长!” 他竟是一年前林长辞下山除魔时,那家县令的师爷。 师爷面上既是震惊,又是感慨:“想不到一年前仙长救了在下的命,一年后又要来替下官解难!这可真真是天意啊!” 现在不是叙旧的好时候,林长辞长话短说,道:“解难谈不上,本座此番来,是想将城外那些流民带入城中。” 师爷语气有了一丝为难:“既是仙长下令,下官本该答应,可疫病从南越传来,下官担心……” 他主动拉开交椅,请林长辞坐下,又殷勤倒了茶,只是城中围困数日,茶水也已寡淡无味。 林长辞没有接他的茶,肃然道:“城中疫病本就严重,不管从哪条官道送来药材,都要从城外经过。若不管城外流民,任其饿死,尸身无人收殓,也会爆发疫病,届时绊住送药之人,城中城外岂不两失?” 第114章 白发 师爷醍醐灌顶,一拍脑袋道:“哎呀!还是仙长有先见,在下这边遣人放他们入城!” 他连忙吩咐了左右,又问:“仙长可有落脚之处?若不嫌弃,不妨住在郡府,如今城中无人做主,仙长坐镇是再好不过了。” “此事再谈不迟。”燃眉之急在前,林长辞无心休息,细问道:“城中染病者几何?医馆几间?药材多少?粮仓可还有余?” 第208章 师爷能做到督邮,也是个精明人,略有思考便答:“前日文书呈过考察,城中统共一万二千余户,染病者占了三成,因人手不够,余下还未登记。医馆五间,但大夫染病者不在少数,仅两间还在看诊,至于粮仓……” 他小心地求问:“仙长问粮仓,莫不是想放赈?” 林长辞还没回答,他已苦笑道:“实不相瞒,下官接手郡城时也曾想过,但开仓一看,里头尽是数年前的陈米,两日便放完了。若还要放,需向本地官绅家中借,他们轻易不肯借出,官衙又暂时无可许诺,这便两难了。” 凡人官场里的勾结来往不是林长辞所擅,但修士亦有自己的一套办法:“本座既奉盟主之命,自当暂代联盟行事。你派遣一队人马,拿上本座的长老令,以联盟之名借粮。” 师爷欲言又止,听他继续道:“此粮记在神机宗头上,待城中渡过难关,便派人来还。若有不测,也由本座承担。” 有他主动担责,师爷安了心,拱手道:“多谢仙长!” 温淮带着流民进了城,督邮将城南一块荒废已久的地划为临时落脚处,派了些衙役前去看管。 没一会儿,小吏那边传来坏消息,大户依然不肯借粮,林长辞本想派温淮去,但温淮以婉菁压不住流民为由,把差事给了她。 小姑娘没让人失望,她对内和气,对外却十分有其师之风,软硬兼施,不卑不亢,没费多大力气就叫大户松了口。 傍晚,几车药草送到了平城外。 白西棠领着人来了郡府,沿路看了城内惨烈景象,神色却漠不关心。送来药草后,他仅对林长辞说了一声“任凭师兄使用”,便去了督邮给他安排的厢房。 他不插手,固然叫人生疑,但事情紧急,林长辞没有追问。 李督邮命人在城西搭了一道长棚,染了疫病的人被送进去用药,有的人家死活不愿,他就亲自登门,拉了修士做大旗,好说歹说把人送了进去。 看着来往送药的学徒,督邮在浓厚药味里摸了摸头顶官帽,不知不觉松了口气。 听林仙长说,过几天还会有修士前来支援,平城是保住了,他花了大钱捐的官身也保住了……对了,林仙长呢? 他四下找了找,余光见青年越过了他,以手巾挡住口鼻,独身进了长棚中。 …… 白西棠拉开衣襟,底下如玉的皮肤上,狰狞鞭伤的结痂已落了,留下几道淡淡的痕迹。 他剜了药膏,在痕迹上薄薄涂了一层。 平城的夜晚一片死寂,连一点活物的声音都听不见,他独自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没有点灯,想象林长辞此时在做什么。 是在亲力亲为地救人,还是和他那师侄在一块亲亲热热?又或者,在为联盟还未到来的援助而烦心? 白西棠无声笑了笑。 那个人做什么,想什么,真是太好猜了,以至于根本不用节外生枝,他也自己会走上别人算计好的那条路。 后心忽然一冷。 白西棠拉起衣襟,看也不看,道:“若我死在这里,你们的计划可就全毁了。” 黑暗中,似乎隐约出现了一个高大的影子。影子冷笑道:“你已生了异心。” “异心?”白西棠挑眉,饶有兴致地回身道:“我替你们守在这里,倒是我不是了?若这座城提前覆灭,你猜猜,剩下的时间还够不够你要做的事?” 影子不回答了,一抹暗色无声无息绕上青年脆弱的脖颈。 白西棠收起了笑意:“你想引来那个小姑娘,就尽管动手。” “她也要死。”那声音更冷了,宛如毒蛇吐信:“她想杀我,你也想杀我?那就各凭本事,且看谁能笑到最后。” 脖颈间的黑气散去,白西棠不需用灵力试探,知晓他已离开。 过了许久,冷意才缓缓消散,白西棠推开纸窗,夜色黑沉,明日大约有雨。 他回身伏案,提笔写了一封信,系上灵鸽的腿,手指抚了抚鸽羽,温声道:“去吧,不要迷路。” …… 林长辞等人进城后,平城总算迎来了微茫的生机。 李督邮虽然不是个能人,但胜在听话,林长辞让他往左,他绝不会往右,特别会打着修士的名号狐假虎威,恐吓某些不安分的城民或流民。几番运作下来,城中暂时恢复了秩序。 入夜,待新的药汤熬好送来后,林长辞结束了义诊。白日看过近百位病人,灵气损耗空前地多,一天下来难免头昏脑涨,起身时,他身形微有摇晃。 婉菁马上扶住他:“师祖!” 林长辞站稳,摆了摆手,道:“无事,你师叔呢?卧云山那边来信了么?” 婉菁不放心地扶着他,慢慢出了长棚:“师叔上午接到师父来书,暂回联盟交接事务,说是明日就回,让师祖保重身体。卧云山的信昨日便来了,丹桂师叔至多还有一天路程,师祖勿忧。” “甚好。”林长辞缓了口气,道:“这两日,联盟若来了其他修士支援,你只管将他们带去郡府,告诉李督邮便是,旁的不必多管。” “是。” 经过这几日历练,婉菁也愈发干练起来,扶着林长辞一路回到郡府厢房,道:“师祖,我先回房了,若有什么事唤我便是。” 林长辞颔首,往廊下走了两步,想到什么,脚步微微一顿。 第209章 他侧头看向另一边,那里的小园静悄悄的,像是沉入了夜色里,毫无动静,也无烛光。 送完药材药后,白西棠似乎完成了任务,再没出现在过他面前。按道理来说是件好事,可他心中始终坠了一份不安,像是山雨正在酝酿。 “师祖?”婉菁出声。 他默默收回视线,道:“回去吧。” 林长辞推门进了屋子,屋内充盈着暖黄烛光,炭火烧得正旺,熏风里,倦乏如潮水般漫了上来。他上了卧榻,阖眸入定,却迟迟无法静心。 或许实在太累,应当睡一觉才是。 林长辞如是想着,摘了发冠,忽在婉转的烛光里发现一缕银白。 青丝映衬下,这缕银白格外打眼,叫人移不开目光。他手指停滞在半空,眉毛轻蹙,似是疑惑,又似是在确认。 他生白发了? 这个念头让林长辞一怔,起身去了镜前,镜中人影昏昏,满头乌发中,那一点银白宛如夜晚飞雪,指尖轻触,又凉又滑。 他定定看了半晌,忽然有一瞬不认识镜中的那个人。 冰凉冷硬的触感传来,林长辞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按在了镜子上,似乎只要遮盖住镜中白发,就能掩盖这个事实似的——这一日还是来了,他却并没有自己想的那样平静。 他余下寿数正一点一点被蚕食着,待耗尽那日,是再度魂飞魄散,还是能奢求一个来世? 按在镜子上的手轻轻颤抖起来,林长辞闭上眼,喉头艰涩地滚动,不敢想象真到那一步时,他该如何面对温淮。 烛泪滑落,燃烧至尾声,泪珠簇拥在一起,开出了花。 镜前的人不知保持了多久的姿势,才收回手,将那一缕头发仔细梳入青丝之中,重整衣冠,不露分毫。 天蒙蒙亮时,门口传来敲门声。 “师祖。” 婉菁在外面道:“山上来人了。” 门打开了,林长辞语气平静:“让她们去前堂稍待,我即刻便过去。” 此番卧云山来的人除了丹桂等医修,竟还有李寻仙。 “啊?师父让我来的。”被问到问题的李寻仙左右看看,疑惑问:“师伯,师父呢?” 这又是闹哪一出? 林长辞不露声色道:“他在西厢房休息,你找管家引路便是。” “是,那我先告辞了。” 李寻仙走前多看了一眼婉菁,婉菁对他笑笑,转过去做自己的事。 仆人领着他到了西厢房,淡淡莲花香扑面而来,白西棠正在院中负手而立,一身白衣,城中这样死气沉沉的情况下,他竟然还有心情赏花。 “寻仙来了?”他微笑着转头。 “师父!”李寻仙行了礼,随即急急地问:“师父,我信中提到的小山,你可愿留在山上?他根骨委实不错,悟性也好,估计再有半个月就能引气入体,这些日子也在山上跟我学千字文……” 白西棠笑着将他拉进屋中,道:“不急,慢慢说。” 李寻仙叽叽喳喳了好一会儿,忽然发现白西棠只是面带笑意地听他说,没有发表意见,便停下话题,问道:“对了师父,你来信唤我所为何事?” “无事便不能唤来?”白西棠淡淡一叹,“真伤师父的心啊。” 见他手足无措,白衣青年又笑了笑:“哄你呢。” 他想了想,道:“再过一日,其余宗门来支援的人也到了,此处不太平,接下来还有劫数要度。我届时编一支巡防小队,你跟着一起巡视。” 李寻仙道:“我知道了。” 不过……仅为这些?他有点摸不着头脑,若是仅仅为了巡防,似乎没必要特意将他从宗内叫来,莫非师父是想让他在众人前露个脸? 白西棠慢悠悠道:“其实,叫你来还有另一桩事。” 他笑意莫测,道:“只有你能做的事。” 来了!李寻仙精神一振,升起一股要做大事的责任感,道:“师父请说,我一定好好完成!” 白西棠却话锋一转,问:“见过那个小姑娘了吗?她对你怎么样?” “啊?”李寻仙懵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颇为羞赧道:“她……她对我还不错,我们毕竟是师兄妹。” 白西棠笑着看他道:“叫你来,也正是因为她。” 他递给李寻仙一道玉玦,玉质顺滑,入手冰凉,边缘锋利,仿佛一柄沉甸甸的刀。 “她近来有些不对,我担心会出岔子。”白西棠不紧不慢道。 婉菁能出什么岔子?李寻仙心中一跳,强作镇定道:“她应该没问题吧,否则师祖会察觉的。” 白西棠浅浅笑着,意味不明道:“原是这样想的,若真做出了什么奇怪举动,你须立刻阻止,必要时捏碎此物,我会立刻赶过来。” 李寻仙说不出哪里不对,勉强笑了笑,道:“是……若我不能对付,一定召唤师父。” 第115章 幻火 丹桂一来,林长辞卸下不少负担,她带的医修或多或少都处理过疫病,面对如今情况,虽不能立刻根治,但能迅速接手,有条不紊地继续救治染病者。 在她们到的第三日,联盟第二波支援的修士也赶了过来,多是各宗门的小辈,带着药材前来支援,因没个主事的长老,一时有些乱哄哄的。人多容易生乱,幸而城中各处实在太缺人手,林长辞纵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正好把这些人派去。 第210章 李督邮俨然把林长辞当成了主心骨,城中各处事宜都要问他,林长辞不得空,白西棠这时候倒主动站了出来,将支援的宗门弟子分作数支小队,每支小队分派下不同任务,顺手把婉菁和李寻仙也塞了进去。 如果是往昔,和婉菁一队,李寻仙定然乐得龇个大牙,这次瞧着却不太开心,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你有心事?” 某日结束巡防后,二人避开其他弟子,一起进了废弃的城隍庙中取暖。 自天塌后,傍晚就成了一日中最好看的时辰,既不太亮,也不黯淡,柔和的绯红凝成丝缎,笼盖四野,夕光温柔朦胧。 城隍庙里生着火堆,听到问话,李寻仙添柴的动作一僵,头摇得飞快:“哪有!” “是吗?”婉菁眸子转了转,歪头盯着他:“可是你这两天都心不在焉。” 李寻仙打哈哈道:“有吗?可能巡防有点累了。” 看得出来,他不想继续谈这个话题,婉菁捏了捏手指,垂眸道:“你要是累了,就回去休息,如今平城有其他人撑着,不差咱们一个。” 她话里没有丝毫责怪之意,依然轻言细语,李寻仙听得愧疚顿生,她如此为自己着想,自己却瞒她,偷偷执行师父的命令,真不像话。 李寻仙丢进最后一根枯枝,擦了擦手道:“没事,不就是巡防吗,我能坚持住。” 火苗骤然摇曳了一下,把枯枝整个吞噬了进去,婉菁默默地盯着火苗,又侧头看他。 李寻仙心里有鬼,不敢跟那双清澈的眸子对视,微微背过身去,靠在台边,闭起眼假寐:“我小睡一会儿,师妹,你走的时候叫叫我。” 身后传来模模糊糊的应答,他也不知道婉菁答应没有,这一闭眼,真的迅速睡了过去。 似乎没做什么梦,轻易就睡到了自然醒,李寻仙揉揉眼睛坐起来,听到柴火依旧在毕毕剥剥地燃烧。 他抬起眼皮,外面已黑了个透,一丝星星也看不见,他急忙转头:“师妹,天黑了,咱们快回城。” 无人回答他,李寻仙疑惑地看向另一边,入眼一角白裳。 白西棠竟莫名出现在这里,随意坐在他身侧,盯着火苗跳跃,目不转睛。 “师父?”他惊讶地喊出声:“您何时来的?” 白西棠这才低头看他,面露笑意:“已来了一会儿。你在这里睡大觉,不怕魔修偷偷砍掉你的脑袋?” 脖子无端一凉,李寻仙连忙摸了摸,后怕道:“师父,你又在吓我。” 白西棠笑着伸出手,摸摸他的脑袋,道:“进展如何?” 李寻仙迟疑了一下,摇头道:“她没有问题。” 闻言,白西棠不易察觉地笑容一顿,重复道:“……没有问题?” 李寻仙低头叹气道:“师父,我总觉得自己在做亏心事,婉菁她十分关心我,以为我太累了,还想开解我,我心里有点愧疚。” 头顶那只手收了回去。 白西棠神情似乎有些僵硬,淡淡道:“你倒关心她。” 李寻仙点头:“毕竟我们是同一个镇出身的同门,怎能不关心呢?” 城隍庙中静了一会儿,只有炭火烧灼的声音响着,李寻仙抬头,这座城隍庙荒废多年,塑像已有些歪斜,如同神祗倾身俯压,手执法器,正要诛杀庙中邪祟。骤然对上塑像的眼睛,一股极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塑像投下的阴影里,白西棠就在那里立着。 李寻仙一个激灵,说不清为什么,违和感密密爬上了脊背,他下意识喊:“师父。” 白西棠无甚表情地瞥他一眼。 他踱步走来,居高临下:“若以后,婉菁做出什么荒谬之事,你也要为她担待吗?” 李寻仙下意识道:“这……端看她做的是什么事吧?” “若是杀魔修?” 李寻仙道:“当今魔修肆虐残酷,悖逆天时,杀之应算替天行道,怎会荒谬?” “若那魔修与她有关,是她的……亲人呢?” 李寻仙怔了怔,有些卡壳:“这……即便如此,魔修也……应当也祸害了天下,她若师出有名,不违逆道心,其他人又怎能责怪?” 他觉得自己这话还算中肯,反过来劝白西棠:“师父,您瞧,师伯不也有魔修血脉,可他为人刚正,秉持大义,婉菁有这样的师门,又有嫉恶如仇的若华师叔教导,定然不会走偏,假如杀了极恶之人,我辈岂能因血脉而苛责?假如当真如此行事,后世只怕会笑我是浅薄之辈。” 白西棠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片刻后,他叹了口气,手再次摸上李寻仙的发顶,低声道:“不要忘记你今日的话。” 李寻仙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呼吸变得悠长,好似过了一瞬,又好似过了无限长,意识混混沌沌,在半睡半醒间沉浮半晌,终于再次挣扎着睁开了眼。 外面夕阳漫天,仍是他最开始睡去的天色。 “师兄,你醒了?”婉菁叫他。 李寻仙恍惚了一下,左右看看,他还靠着城隍庙的台子,塑像端正立于台上,神情慈和,身边坐着婉菁。 看天色,他最多睡了一刻。 怎么会有如此清晰的梦?奇也怪哉。 他嘀咕几句,婉菁靠过来,好奇道:“你在说什么呢?” 他立刻站了起来,怕婉菁偷看梦境似的,挠了挠头,道:“哈哈……哈,没什么,做了个奇怪的梦罢了,天色不早,我们赶紧回城吧。” 第211章 婉菁微笑道:“好。” 她起身浇灭火堆,离开城隍庙时,左手不露痕迹地虚虚一掐,一道黑影悄无声息没入了阴影中。 …… 郡府,书房。 如今城中掌权的人变了,里面处理公务的人也变了。 林长辞坐在案前看着舆图。 平城的疫病没防住,邻近几个城池也陆陆续续出现了染病者,好在有平城打样,李督邮又是个爱钻营的人,早就急急地传了名声出去。这几日,其他城池派人来求取方法,林长辞就是再不喜人多,近来也见了不少人。 “多谢仙人赐教!我等这便回去禀告城守。” 最后一个城池派来的小吏也离开了,林长辞独自看了小半个时辰的舆图,揉了揉额角,起身去寻温淮。 拉开门,他和刚回来的人险些迎头撞上。 温淮扶住他,问:“师尊忙完了?” 林长辞道:“嗯,陪我出城走走。” “好。”温淮放下送来的集册,顺手搂住他的肩:“这几日师尊总蜷在城中,气色都差了些,依我看,公务交给那督邮便是,何苦如此辛勤?” 林长辞摇头道:“督邮能力不强,若全交给他,城中人命才要被耽搁。” 二人出了城,没有走远,绕着城墙慢慢地走。附近魔修被清理得很干净,还有宗门弟子编的队交替巡逻,倒比其他地方更安全。 路上不时有弟子遇见二人打招呼,如今城中事务由林长辞一手主持,他们就是想不认识也难。更何况林长辞在修真界有着鼎鼎大名,又生得如此出众,弟子们说不好奇是假的,打完招呼,都偷偷打量他和温淮。 温淮神色如常,暗暗牵紧了林长辞的手,林长辞倒未露出不悦,面色淡淡,从容地从众人目光里穿过。 “碧虚长老好年轻啊……身边是他的道侣吗?” “不曾听说过他有道侣呢。” “但那架势,不是道侣还能是什么?” 弟子们自以为再说悄悄话,嘀嘀咕咕地远去,温淮听得眉毛微挑,俊脸露出某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末了,他把林长辞手一攥,撒娇似的贴近他肩头。 “师尊,等回了卧云山,我们就举行道侣大典,好不好?” 林长辞斜睨他,唇角不觉微弯:“想要名分了?” “名不正则言不顺。”温淮拉长了声音,低低道:“莫非,师尊喜欢偷……?” 被林长辞危险的眼神盯着,他勉强把后面的“情”字咽了下去。 但他并未气馁,停了停,再接再厉道:“若师尊喜欢这种滋味,我倒也无妨,只是少不得扫花庭要受些罪,半夜三更被飞贼打扰了。” 林长辞沉默了一下,道:“好好说话。” 说得这么遮遮掩掩,好似二人关系见不得光。如今早已见了光,就差过个明路,这人竟是越活越回去了。 耍完嘴皮子,温淮心情大好,翘着唇角又陪他散了一刻钟步,才道:“回去吧?已绕了半座城。” 林长辞摇摇头:“走完。” 他这两日看舆图的时间极多,好似对平城地形起了兴趣,非要亲自走走。 于是温淮牵着他走完了整个城墙,待停步时,天色黑透了,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温淮撑了柄伞,问:“发现了什么?” 林长辞在城门口沉思,温淮也不急,默默加固了灵力屏障,又把他的披风领口收紧,免得寒风吹着。 良久,林长辞仰头看向夜空,眸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困惑。 然而夜空中空无一物,只有无尽的雨。 林长辞收回视线,摸了摸毛领,若有所思,道:“回去吧,等到晴夜就知道了。” 第116章 流纹 南越,宋家。 马车辚辚压过石板,停在西角门前,管事掀开帘子,上面下来的人身形精干,衣裳是四花罗缎的,装扮十分华贵,神情却有些忐忑。 “家主醒着吗?”他低声问管事,顺手递了一袋灵石。 管事不着痕迹地把它塞进袖子,提点道:“家主这会子正生气,前一位没凑够人数,不敢交差,家主刚刚才发落……你凑齐了么?” 想到家主的酷烈手段,这人牙齿有些打颤,道:“还差三个,实在是没办法了,老兄可能帮我美言几句?” “如今哪里还能美言?”管事苦笑了一下,见他面色刷白,宽慰道:“不过你也不要太怕,南越如今的状况瞒不过家主,只要不少于七成,她是不会从重发落的。” “是,是!这我就放心了。” 他做好心理准备,等到宋临风宣召后,俯首进了屋内。 屋里有淡淡的血腥气,像是才被侍女们打扫过,榻上垂下一角黑纱,但在进门的人看来,那像是一条随时准备索命的黑蛇。 “人齐了?” 那人唯唯诺诺道:“在下收的两个小村跑了几人,故而没能凑齐,恳请家主再宽限一日,在下定然把人抓回来。” 宋临风俯下身,勾起他的下巴,轻声道:“我倒是可以等,但,天道也能等?” 她弯唇,绽放出极其艳丽的笑容,似毒蛇吐信:“我也不想再折腾你们,若是今夜凑不齐,你自己就缚罢。” 后面伫立的管事面色一变,小心请求道:“家主,看在他前些日子尽心尽力,稍微宽限一日……可以么?” 第212章 “前些日子是前些日子。”宋临风挽起黑纱,露出的白皙手背上,几条血痕分外惹眼:“如今中土在救,南越却来不及杀,你猜猜,哪边更快?” 不等管事回答,她便冷声道:“杀人还需按命格,一个个地搜罗了杀,那边救人却不管是谁,成群地救,让他们这样行事下去,还有多少时间够我们耗?” 管事不敢顶嘴,和前面的人一起伏着身子,大气也不敢出地听她责骂。 “天色越来越红,多亏了这些正道的草包!一点脑子不长,说他们一味愚善,却只对中土愚善。若非南越补救,这世道早就覆灭了,还在那里做着剿灭南越的春秋大梦,日日放些蠹虫进来添乱。” 她越说越厉害,说到最后,低低骂了一句:“蠢货!” 所有人都把头低了下去,没人愿意在这个时候触她的霉头,管事亦是如此,可越不想发生的事,就越会发生。 宋临风骂完,头一个叫的就是他:“起来,巫真呢?” 管事深深躬腰道:“巫真大人已经去了中土。” “给他传信。”宋临风冷笑道:“告诉他,我复生他这么久,不是叫他到处躲懒的。” …… 天色一天比一天红,到了除夕,已红如灼烧,宛如夕阳永恒地停留在这一刻。 联盟附近的战斗愈发频繁,还有不少魔修浑水摸鱼进了后方,把不少城池搅得一团乱。 各大宗门都开始重视这次的魔修之祸,平和了不到一甲子的天下再次陷入混乱,流火夜袭,兵祸和疫病并起,黎民无辜遭殃,皇帝重病,连王朝也在摇摇欲坠的边缘。 不少修士这些年疏于修炼,受了魔修的突袭,想寻林长辞补魂。但林长辞退居平城,修士们就算想来也不易,只好寻求殷怀昭。 一日后,殷怀昭的信函送到了林长辞手上,他打开一看,里头除了惯例的嘘寒问暖,还问他何时能回联盟,盟中不少修士受伤,少不得他施以援手云云。 前些日,林长辞为了补魂,耗费了过度的神识和魂力,平城又不是好的休养之地,神魂如今也没恢复过来。他思忖了一会儿,回信道平城离不得他,联盟若实在需要补魂圣手,可寻玉带尊者前来坐镇。 相较于他来时,城内境况已好了太多,因治疗得当,染病者痊愈近半,染病而亡的仅不到十人,这对于民众来说可谓天方夜谭。这几日,病愈之人逐渐迁出长棚,死里逃生一回,不免和家人抱头痛哭,城中也迅速流传起了林长辞义诊的美名。 百姓们偷偷送了些瓜果鸡蛋到郡府门口,城中粮食吃紧,他们还能有这般举动,很快传遍了周围几座城,连带着李督邮的名声也水涨船高。 但这些事对林长辞没有太大影响,除去义诊,他不常在人前露面,反而抓紧冬日里不多的晴天,绕着城外转圈。 谁也不知道他是何用意,温淮耐心地随行保护,没有多过问。 等林长辞第七次出城查看时,入夜的天空里,浮现出碎光点点的星辰。 林长辞哈了口白气,在温淮的陪伴下登上城墙,仰头看着来之不易的晴夜。 冬日的星辰比夏日少了许多,今晚是个无月之夜,如今能分外清楚看见的,只有最亮的几颗排布。 就是这几颗,足够了。 林长辞收回视线,俯首望去。 登临此处城墙俯瞰,平城一览无余。城池轮廓不像其他城四四方方,倒更像个圆。说不清建城之初是否已规划好了纵横,但这样圆整的城墙在历代都尤为少见,民居也沿圆边城墙一圈圈排列,偶尔交错,拱卫着中心郡府。 林长辞以心念为凭,画出城池轮廓,又按民居大致排列画出城内线条,再望向天上星辰,将其与地面一一对应,旋即瞳孔骤缩。 他想得没有错,这个方法勾画出的图案线条并不陌生,他早就在某个地方见过了。 ——玉镜台背面。 那些金箔印刻的星辰纹路,一圈又一圈,缥缈修长,恰如此时此景。 他心中一动,想到什么,低声吩咐温淮:“在此处等我。” 话音未落,青年已脚尖轻点,飞下了城墙。 郡府书房中。 林长辞用了最快速度找出城志,径直翻开,一目十行地寻找自己想知道的答案。果然……果然如此。 平城最初修建的年份,和归海宫建成时日极为接近。 归海宫位于魔尊巫真开拓出来的一方领域中,在他死后,没有继任者的它失去传承,很快崩溃消散,无人再有缘踏入。 平城的各种纹路像玉镜台,是有意为之,还是什么? 林长辞放下书卷,心中升起浓浓的无力。一环既解,又立即出现了新的疑问,除非遇到巫真本人,否则,他大概是不会知道答案了。 他蹙眉将城志放回原位,吹熄了灯,回到城墙,等候在此的温淮却不见身影。 风里有浅浅的腥气,林长辞立刻意识到,在他离开后,这里发生了一场交战。 温淮和谁交战?魔修? 莫非魔修学会了潜伏,突破重重防线,想混入城中? 他拔出青霜,沿着温淮留下的痕迹一路追去。 可那痕迹到一半便断了,好似凭空消失,甚至没有进入城郊密林。 这不对劲,林长辞狐疑地环顾四周,愈发觉得奇怪。从线索来看,除非二人缠斗到此双双失踪,否则无论是泥土点子、草屑,亦或剑气,总能留下战斗的印记。 第213章 一个想法忽然出现在脑海里,他意识到什么,抬头看去。 不,温淮不是没留下东西,而是难以留下。 凭空消失……莫非战到此处时,二人双双腾空而起,去了空中交战? 狂风渐起,薄薄的云覆住了星子,黯淡夜色里,稀薄的灵气让神识更难施展。 林长辞御剑而起,飞了近百尺的高度,放眼望去,空无一人。 温淮到哪里去了? 他心中莫名不安,吹响了暗飞声,等了一息,没有鸟鸣回应。 他正要放下,头猛地一偏。 玉箫裹挟着劲风从鬓边擦过,留下细窄血痕。 林长辞侧身闪过攻击,青霜脱手而去,击飞回转的玉箫。他空手与来人过了数十招,捏诀一召,数十道剑影浮现,斩退了袭击者。 对面的人手指微勾,唤回玉箫,哑声道:“你说巧不巧,本尊刚要放你们一马,你就上赶着来找死。” 林长辞还未好透的神识收了回来,气血一阵翻涌,勉强咽下,冷冷道:“巫真?你不怕死了?” 熟悉的阴冷面容从黑影中出现,巫真冷冽一笑,长眉微挑:“鹿死谁手还未必。” 他像是感叹,又像是心情愉快:“本不想搭理宋临风,但你送上门来,本座正好对她有个交代。” 林长辞紧握剑柄提防他偷袭,分出神识探查,依旧没有寻到温淮的气息。他心下微沉,见玉箫再度劈面疾来。 二人这会儿正在平城上方打斗,城内还有许多凡人和宗门弟子,林长辞欲把巫真引走,巫真却看穿了他的想法,不依不饶缠在此处。 半空中灵气明明灭灭,激昂兵戈声不断,已吸引了不少弟子的注意。 林长辞凝聚内力,向下方传音道:“各派弟子听我调遣,保护凡人,左右散开,勿要叫魔修有可乘之机。” 底下弟子听到“魔修”来犯,睡意立刻消失了大半,这些天来的战斗经验让他们默契地打开了灵力屏障,还有人不知上方具体情形,想上来助他,刚刚御剑升空,巫真看也不看,腾出手一击,那人眼睁睁地被拍飞出去。 眼见玉箫追着人影,林长辞呼吸一紧,青霜刹那飞出,人随剑影闪现而至,硬生生受了这一击。 这是他和巫真第二次交手,神识有损,本就难以战平,巫真没有顾忌,更是胜了一筹。 肺腑俱震,青年喷出一口鲜血,自半空坠了下去。 他眼前发黑,勉力稳住身形,召回青霜,正欲飞上去再战,可下方不知有什么东西,将他浑身一卷,整个吞噬掉了。 林长辞只能用“吞”来形容这种感觉。 仿佛一股暖流,从上下分别覆盖过来,带着温存的包裹,把他挤压向更深处。眼前短暂地失明了一会儿,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知不到,落到后面,他好似被埋在土中,周遭分外狭窄。 很快,林长辞意识到自己正顺着某个渠沟流下去,漫长而无止境的流动中,他渐渐掌握了身体的控制,勉强坐起了身,等眼前能视物后,不由怔住了。 目之所及,宛如天河倒悬。 极深的黑暗里,点点星辰汇聚成交错翻飞的数条溪流,碎光浮沉,粲然生辉,缓慢地流向未知远方。 林长辞就坐在这样一条“溪流”里,他咳出一口鲜血,随即以衣袖擦去,伸出手,指尖所触之处,星河冰凉清澈,灵力骤然涌入,将空空荡荡的经脉盈满。 他深吸几口气,待喉头灼烧的刺痛减轻后,拄着剑起了身,往周围打量。 这是什么地方? 第117章 解惑 “嗒,嗒,嗒。” 脚步声响起在寂静的空间中。 无数白色人影穿行在星点光芒的溪流里,身形飘忽如云,林长辞回首,他们高冠博带,衣袂飘飞,宛如千万年的亡魂回归冥河之畔。 无人为这其中唯一的生者停步,他们渐行渐远,白色身影在黑暗里如灯笼般飘飘忽忽远去,仿若指引前路。 林长辞静静观察了一会儿,选择跟随他们的方向前行,摸不着的水流没过脚踝,层层涟漪破碎了星辉,漾出一圈又一圈粼光。 行到某一处,白影尽数消散,天地初开般的寂静里,骤然响起了歌声。 “叹亡人辞灵到中央,中央有座黄莲台,亡人殇家黄莲台,从今一去不回来。” “未知生,焉知死,未知生死不回来。” 苍老的声音喑哑地唱着,曲调似是山歌,空旷渺远,分外苍凉。 林长辞循声望去,布衣的老者立于星辰璀璨之处,以手轻轻打着拍子,向无人处高歌。 待一曲散尽,老者转过身来,对他微微一笑。 林长辞握剑的手一紧,愕然道:“……是你?” 算起来,这应当是二人第三次相遇。 给他批过两次命的,萍水相逢之人。 “是天意。”老者气息慈和,对他做出邀请的手势:“请到我的身边来。” 林长辞略略迟疑,见他眼神安定,不锐利不热络,安详得宛如秋日的月亮,便提步慢慢走了过去。 在此人身边,他感受到了久违的平和与宁静。 老者一撩衣摆,道:“我知道,阁下一定有许多事情想问,不必心忧,我们品茶详谈。” 随着他做出坐下的动作,二人身边幻化出了茶桌茶椅,林长辞也没有惊讶,随他一起坐了下来。 第214章 他的第一个问题是:“足下究竟是谁?” 这是他心里埋藏最深的疑问,此人气息毫无破绽,圆融澄静,一丝一毫的波动也无,总是在某个关键时刻出现在他的面前,不知来历,无影无踪,像是一个本不该存在的人。 老人富有耐心地在火上炙茶,悠悠道:“我听闻,你等修士为齐心解决此番天道错漏,组成一支联盟,自称为联盟使者。” 他一手握着竹夹,一手往上指了指:“照你等说法,我应当为天道之使者。” 红眸微微放大,林长辞神色一怔——他的答案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难怪……难怪此人深不可测,遣词用句似是而非,恍若身在尘事之外,又未脱离凡世。既为天道使者,如今降临人间,莫非也是为天道之缺而来? 林长辞暂时按下这个想法,问出了第二个探究已久的问题:“玉镜台究竟是何物?” “顾名思义,是镜。” 答案似乎太过通俗,老者轻轻笑了。 他放下烘烤出香气的茶饼,在星河般的溪流上做出俯按的动作。 因他而起的涟漪立刻平静下来,好似一瞬冰封,清晰映照出了二人的倒影。 他的手继续下落,直至按在水面,示意道:“此乃玉镜台。” 原来自己竟落入了玉镜台内部? 林长辞眉头蹙了起来,第三个问题接踵而至,玉镜台为何会出现在平城? 老者继续为他解答道:“世人皆以为玉镜台能观未来,然其不知,镜有两面,一正一反。正为今,反,则是尔等所以为的‘未来’。” 说到这里,他收起手,重新以竹夹夹起茶饼,细细碾磨着。 “若不是未来,那……” 老者道:“是抉择。” 林长辞何等通透,只是瞬息便悟了他话中之意。 玉镜台中的“未来”是观镜之人做出抉择后的场景,也就是说,若避开相应的抉择,未来是否就会改写? 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老人淡淡道:“相同抉择,阁下做过不止一次。” 林长辞起初不解,随即心里一动。 他想起来了,他每次从玉镜台中所见,都是同样的场景,他的身影在镜中燃烧,天色赤红如血,最后化为飞灰消失殆尽。 怎会如此?林长辞心中发凉,难道不管他怎么做,都会不由自主走上同一条路么?那并不是什么好兆头,光是回想,便觉得心口密密发疼,宛如被烈火炙烤。 “无法可避?” 老者叹道:“既是阁下的抉择,为何来问我?” 这话便是不可避了,林长辞深吸一口气,决定转移这个话题:“平城与归海宫亦是镜面正反?” 水在炉上温热,沸如鱼目,老者筛了茶末,道:“然也。” 心口的疼痛缓了过来,林长辞闭了闭眼,决定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前辈可知,以血补天?” 老者终于正眼看向他,手上动作停下,眸中含了哀悯。 像是看逝者的眼神,目光落在他身上,又穿过了他,不知去往了何方。 “天道有缺,你可知是何意?”老人果然知晓此事,却并未直言,转而问起了前句。 林长辞道:“天道失了机缘,有了缺漏。” 老者颔首道:“正是此意。” “天道并非缥缈不可寻觅,它亦需机缘,以平衡利害、损补与行道,然而其与下界长短相系,倘若下界夺取过多,天道无补,便会出现缺漏。若不及时补上,缺漏便会越来越大,以致无可弥补,天地重入混沌。” 茶炉上,茶水咕噜咕噜冒起了泡,如涌泉连珠,热气氤氲,模糊了二人的视线。 林长辞为老者的答案陷入了沉思,下意识道:“既缺少机缘,补天之血,莫非……乃生灵祭之?” 这个答案让他悚然一瞬,想抬眸寻找老者的否定。 但老者仅仅是用哀悯的目光再次看着他:“此血,端看阁下抉择。” 林长辞喃喃道:“原来,是我?” 他重生这一遭,也许的确夺了天地造化,联盟那些人猜得没错,天道有缺,他需以身还之,方才能令机缘归位。 “不必自责。” 水终于沸腾如鼓浪,老者往其中投入茶末,舀出一勺水,宽慰道:“天有定数,非人力可控,即便不是阁下,也会有人补上此数。再则,补天之血有许多可选,阁下可想一一了解?” 他袖袍一拂,震起流云,幻化出姿态各异的人影。它们比先前那些白影小了许多,落在茶台上,或行或坐,或飞或立,一动不动地任人打量。 “请看,机缘者乃天道所需,万民血为众生秤盘。” 枯瘦的手指一一点过小人,老者语气平静,不偏向任何一者:“阁下今日既见了我,便有资格做一回抉择。另一位大机缘者选择了万民之血,阁下可有异议?” 林长辞不知他口中另一个人是谁,但机缘与冷漠并存者,无非也就那么一点范围。 以万千黎民之血换取自己苟活,他做不到。 几息的沉默是最好的回答,老人挥了挥手散去流云,含着笑意,继续煮起了茶。 “罢了,即便阁下能做抉择,也不到时候,有人已为你保了一线生机。” 林长辞讶然道:“何人?” 老者似乎有问必答,伸出两指,往茶台上擦去。浅色木纹被擦出血一般的颜色,血掩盖住了三个字,林长辞极力想辨认清楚,却终究看不出所以然。 第215章 血色很快淡去,老者收回手指,又道:“天道缺漏并非全然坏事,亦是此界气运所在,若你抉择得当,来日可能飞升上界。” 飞升。 多么遥远又熟悉的词,修士迈入修炼一途,无论如何,都只为飞升。林长辞沉默着,他已看到了尽头的门槛,却不知为何,心中并不如想象般松快。 茶终于煮好,淡淡清香飘溢在这方天地间,老者给二人各自斟了茶,道:“请。” 林长辞垂眸轻抿一口,茶水入口温热,化作一股暖流,顷刻融入了四肢百骸。 他意识到,这正是他身体日渐好转的原因,就像七夕那枚糖画。 他开口想再度发问,老者把茶一饮而尽,手指按在了他的心口:“解惑至此结束。时机未到,阁下的‘情’还未断。” 他放下茶碗,带着慈和笑意的面庞逐渐在白气里,毫无预兆,就像他出现时一样莫名。 “情断之日,飞升之时。” 林长辞霍然起身,向前迈出一步,然而老者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空余茶香袅袅,无人能再解答他的疑问。 他握紧了剑柄,无法不去思考老者临走前的话。 情断之日……他当真能割舍温淮,飞升上界?那该是何等悲绝的境况,他才能这般决绝?除非,温淮出了事。 想到此处,林长辞不免有些发急,青霜出鞘,往黑暗里划出一道白光。 白光是一道不断扩大的撕口,不一会儿,撕口之外,极有标志性的金色地砖出现在眼前。 待黑暗尽数褪下,林长辞四下一看,正是归海宫。 一回生,二回熟,更别提他是第三回来这里,并不意外地在宫室中穿梭,微微提高了声音:“温淮?” 路过主殿时,他吹响了暗飞声,下一刻,微凉的风袭来,陌生而熟悉的怀抱把他整个罩住,动作冷冽凶悍,浓烈的血气驱散了茶香。 来人仿佛裹挟着狂风骤雨,叫林长辞第一时间拔了剑,在认出身前之人后,缓缓收了回去。 “温淮?”林长辞拍了拍他。 不料,温淮没有回应,反而把他搂得更紧,手掌狠命掐着腰侧,好像要把他揉入骨血。 林长辞被按进他的怀中,按得实在太紧,有种呼吸不过来的错觉。 “唔……轻些。” 林长辞抵着他肩膀推了推。 他本就受了伤,被这样铁箍似的抱着十分难受,可温淮却不动如山,声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发狠:“好啊,好啊……真的是你,师尊,你好得很!” 语气阴鸷而偏执,林长辞愣了愣,不顾紧收的怀抱,挣扎着起了身,去瞧面前人的眼睛。 那是一双泛着血丝的眸子,带着兽性的锋利,压抑着嗜血的冲动,攻击性太强,以至于落在林长辞身上时,莫名有种要被撕咬啃食的凉意。 林长辞按在他肩上的手加重几分:“温淮!” 他太熟悉这个疯狗似的眼神了,偏执、阴冷,难以控制——是镜子那头,抱着他尸身成婚的“温淮”。 第118章 夺君 意识到这件事时,林长辞神情空了一瞬。 镜中的温淮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说,他不是某个抉择后的模样,而是一个活生生存在的人? “温淮”像是想认真打量他,又不敢细看,掐着腰的手愈发用力,嗅了嗅他的气息。 好似感受到了一点暖意,于是不可置信转为困惑,不加修饰的长眉轻蹙,微微靠近了些。 林长辞看着这样的人,一口气忽然堵在了喉头,不上不下,心脏像是被谁攥住了似的。 面前的温淮是失去关照的模样,唬人的凶狠下,藏了说不清的麻木和困顿,宛如锈迹斑驳的刀刃,常年落在风雨之中,已失了卧云山上那份气盛。 无人会去养护这样一柄伤人的刀,锃亮的刃面在一次次交战中翻卷。 “温淮”把肩上的手拉下来,敏锐地察觉到他眸中怜意,摆出一副恶狠狠的神情。 他目光逡巡在青年的面容上,如刀般掠过眉毛、眼睫,从修长挺直的鼻梁滑落,停在嘴唇上。 他轻轻磨牙,像野兽进食前的某种必要准备,凑到林长辞面前,贪婪地攫取着气息。 林长辞按住他的脸,以手挡了挡,分明是拒绝,他却低低笑了起来。 男人的笑声越来越大,贴着他胸腔震动,带着无法忽视的悲凉。 他笑了半晌,像是累了,停下来靠在林长辞的肩上,轻声道:“师尊,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回来看我啦。” 炙热吐息喷洒在薄薄的衣衫下,林长辞被他再度裹在怀里,身前宛如压了一座山,不得不放缓声音,跟他商量道:“你先将我放下。” “温淮”抬眼看着他,握住青年羸弱苍白的手腕,往上牵起。他几近痴迷地把那手掌贴在自己脸上,以脸颊蹭蹭,享受活人才有的温暖,呢喃道:“对,就是这般,师尊,再和我说说话吧。” 手心下的皮肤粗砾,线条嶙峋,还有未愈的伤痕,下巴尖得瘦过了头。 林长辞摸得直皱眉头,心中长叹一声。 他怎么把自己作弄成这副模样? “松手,为师不走,好么?”林长辞轻轻道。 “温淮”却罔若未闻,把他举高了些,俯首埋入他的怀中,手指在伶仃手腕间流连忘返,似乎格外喜欢这一处的暖意:“真的不走?若我入梦,师尊就会在这里等我?” 第216章 听他声音宛如梦呓,似哭似笑,一点酸楚漫上林长辞的心头,轻轻揉了揉身前人的发心。 “会的。”他轻声说:“若你听话,我自然会来看你。” “骗人!” 不知哪里触碰到了逆鳞,“温淮”猝然抬眸,双目赤红,再度恶狠狠地盯住他,咬牙切齿:“师尊一直都在骗我,若是真的,我怎么只换来一具空壳!” 他猛地把林长辞推倒在地,欺身而上,扼住他脆弱的脖颈,嘶哑道:“为什么连做梦也要骗我!为什么!” “咳咳。” 林长辞没个防备,被呛得咳嗽两声,道:“你疯了!” 他手上灵力还没打出,千钧一发之际,远处一道剑气袭来! “放开师尊!” 一声含着杀气的怒喝响起。 脖子上的手一松,林长辞方要反击,被另一人跪伏着拦腰搂入怀中。 温淮急急道:“师尊,可有受伤!” 他目眦尽裂地看着林长辞脖颈上的红痕,懊恼自己晚来一步,满心涌起了杀意。 但待他抬眸,杀意不免凝滞了一瞬。 对面那人竟和他生了同一张脸! 那人身着黑衣黑袍,背负一柄重剑,面容虽一模一样,气质却悍然孤冷,凶狠阴鸷,与他大不相同。 温淮拇指一顶,皎日出鞘,剑尖指向对面。 “你是何人!胆敢冒充本君!” 对面的人本在咬牙冷笑,一见他手中那柄有几分眼熟的剑,表情一下子绷紧了,似是愕然:“这剑……你怎会有这柄剑?!” “谁许你动它?”他暴怒起来,拔下重剑,迎面斩向温淮:“这分明是我的剑!” 酷烈的剑风当头斩下,在金砖上留下半尺深的裂痕,“温淮”的战斗风格比温淮更为恐怖,煞气腾腾,不是魔修胜似魔修,一招一式毫无仁慈可言,只要落在身上,便能瞬间将人斩成两半。 温淮不可能对抢夺师尊的人给予礼遇,他境界极高,但接此人的招,竟然有些吃力。 对方对他的剑招烂熟于心,甚至其自身所用招式、力道与习惯几乎无两,过了百余招,温淮暗暗感到心惊。 不知有意无意,两人打斗都刻意避开了林长辞,凌厉的剑风很快摧毁了主殿的奢靡摆设,桌椅碎裂,博古架歪倒在地,断成数块,各种琉璃珠宝、花瓶古物摔碎一地,金光一映,好似星汉密布。墙上与地上也免不了受到波及,两人才能合围的立柱被拦腰斩断,每一击都足够狠辣,仿佛有着生死之仇。 温淮到底经验浅薄些,落回林长辞身边时,微微喘着粗气。 与之相比,对面那人便从容许多,见他靠近林长辞,眼神一厉,气急败坏道:“你怎敢碰本君的人!” 重剑再次出手,却被青霜拦下。 “温淮”动作一顿,难以相信地看着林长辞,张了张口,声音竟有点发颤:“师尊,在梦里,你也不肯站在我这边么?” 林长辞握紧青霜,有些不忍看他的神情,道:“这不是梦。” “不是梦,那是什么?”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冷森森道:“若是现实就更好了,师尊给我留了一具空壳,却和其他人情意绵绵……看我每日对着空壳发疯,像一条狗一样,有意思么?” 他好像认定了这是在梦里,撤回重剑,大步靠近了林长辞。温淮一剑洞穿他的小腹,他却看也不看,强硬地将林长辞拽入怀中,狠戾道:“看着我!” 血从剑伤贯穿处流淌出来,他毫不在意,反而更进一步,任凭它染透了身前这一抹青衫。湿漉漉的手指抚上林长辞的脸,在颊边留下淋漓血痕。 见他得寸进尺,温淮怒极,又是一剑刺出,圈住林长辞的腰往自己怀里带:“别碰我师尊!” “温淮”不退,始终紧紧地抓着林长辞,固执地让他看向自己。青年被二人夹在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前后如极其笃实的墙,一旦说话便带起震动,血腥气蔓延在鼻端,分不清谁的心跳偏快,一下一下,随血滴砸在心头,砸得呼吸乱了一瞬。 “你师尊?” “温淮”简直要被温淮气疯,重剑狠狠掼在地上,厉声道:“你不过是个梦境之人,怎敢与我抢夺师尊?本君定要将你就地格杀!” 他感觉不到痛似的,一下从伤口拔出了皎日,不顾伤势还要再战,林长辞怒然出言道:“给我住手!” 这一声含着无匹的怒气,两个温淮双双停了手。 林长辞冷脸呵斥:“一上来便要打要杀,不管前因,像什么样子!你们不问这是何地,如何离开,却因小事大动干戈,脑子丢在外边了不成?” 温淮抿唇后撤,依旧防备地握着皎日,对面的人也退了半步,在他的呵斥里默了默,忽然道:“师尊,你……这是你第一次入梦来看我。” 林长辞纠正道:“这不是梦,我说过。” 他呆呆地看了林长辞半晌,把重剑收了起来,像是没听见先前那句话,视线牢牢锁着青年:“我是不是让您失望了?” 林长辞垂眸道:“的确失望。” “温淮”的眼眶一下子红了,他后牙咬紧,抬起手想擦去林长辞颊边的血迹,手哆嗦了好几下,迟迟不敢落下。 “为师很失望,你没有照顾好自己。” 注视着他有些疯疯癫癫的模样,林长辞掩去眸底痛惜,轻叹道:“即便为师当真入梦,也绝不会想看到这样的你。温淮,若为师不在了,你到底还有师兄师姐,为何要因为逝者而把自己作践成这副模样?” 第217章 对上他目光中的失望与心疼,“温淮”猛地退后几步,几乎撑不住,哑着嗓子道:“那……那为什么师尊不来看我?” 他方才还杀意滔天,冷厉无情,这时忽然被抽去了骨头,血色尽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忙脚乱藏住了哀痛,小心翼翼地寻求一个答案。 温淮收剑,沉默地立在了林长辞身后。 他听见师尊唤对面的人什么,恍惚间似知晓了此人的身份,一时没有开口。 一师一徒相伴而立,刺痛了“温淮”的双眼,他额上青筋鼓起,怒意再度浮现,想说什么,终究只是手发着抖,转身逃避了林长辞的目光。 地上忽然开始剧烈地震动,轰隆声回响在主殿的每一个角落。 地龙翻身? 不对,归海宫并不在凡世之中,应当是此处要毁了。 “我们走。”温淮拉着林长辞上了皎日,对面的人也想拉住他,却被落下的横梁隔开。 砸落、损毁的木梁与砖瓦数不胜数,灰尘簌簌落下,殿顶也摇摇欲坠。 最后一眼,林长辞只看见了“温淮”失魂落魄的眼神,和他下意识伸向自己的手。 “咔嚓——” 碎玉声响彻天地。 …… 平城之外。 最浓烈的魔气已经消散,那个强大的敌人离开后,众人才赢得了片刻喘息,惶恐而戒备地看向击退魔尊的“功臣”。 无数血尸挨挨挤挤,匍匐在少女脚下,黑气如水,顺着素白裙踞流淌,还有一丝缠绕着她的长剑。少女漫不经心地归剑入鞘,娇艳的面容格外动人,却也格外叫人畏惧。 她回头,对后方的宗门弟子道:“还站得起来么?” 面对她伸过来的手,那弟子避如蛇蝎,急急退了几步,一直卡在嗓子里的声音终于喊了出来道:“你……你是魔修!” 第119章 誓言 寒风呼啸而过,伸出的手无人敢接,于是婉菁轻轻收了回来。 她伫立在那些人异样的目光里,动作有些紧张,却挺直了脊背:“若我是魔修,方才就不会和那人对战,更别提保下平城。” 对面的大宗弟子支吾道:“可,可你好重的魔气啊。” 他谨慎地用剑鞘点了点地上的邪物,问:“还有趴在你脚边这些,是血尸吧?我听师父说过,血尸被魔尊豢养在地宫,没有自己的意念,只会杀戮。如果你真的是吾辈同道,它们为连魔尊都不从,单单服从于你?” 血尸被剑鞘惊扰,张嘴猛地撕咬了一下,吓退不少人。这些大宗的弟子恨不能缩到自家师兄师姐身后,惶惶打量着婉菁,生怕此人突然撕开面具暴露邪性,把他们都杀了。 婉菁一脚踩在血尸头上,强迫它闭上嘴。 她分辩道:“它们听从我,就能证明我是恶人?它们行动不能自主,难道我也不能自主么?我虽有魔气,却秉持师父教诲,恪守本心,从未伤人。” 弟子们既畏且惧,想跟她争辩,又怕说急了叫对方破罐子破摔,绞尽脑汁思考间,一声巨响惊起所有人。 “泠琅——” 清脆的碎玉声响彻天地之间。 地上的人们下意识抬头,覆盖天穹月余的黯淡颜色如琉璃般碎裂,炸成碎星,层层叠叠落下。没等它们落到地上,已在半空化为火焰,翻卷飞舞,似千山落红竞相盛放。 比火焰更浓烈的,是失去幕遮后灼烈艳绝的天宇。 黑夜亮如白昼,天尽头的南越上方红得像要滴血,大地也被映得一片通红,看得人心慌意乱。 久违的熏风拂过面颊,似谁烧了暖炉,瞠目结舌许久,才有人语无伦次地喊叫了起来。 “怎么回事?刚刚碎的是什么?” “不会是真的要灭世了吧?救救俺,俺还有俩孩子没长大,俺可不能死啊!” “师兄……师兄!师兄你在哪!” “不会是碧虚长老做的吧?有谁找到碧虚长老了?” 修士与凡人乱作一团,乱糟糟地寻找各自的主心骨,城里城外喧哗不绝,不少百姓和流民自城门奔逃出来,勉强被一些理智尚存的弟子拦住。 没多久,城内负责维系秩序的修士们终于挤出了城,劝慰着奔逃未果的百姓,想把人重新带回城中。 李寻仙亦在此列,他一眼便看到婉菁,走过来问:“师妹,你没事吧?” 婉菁下意识避了避,把剑往身后藏去:“我无事。” 李寻仙其实看到了对面的人周身萦绕的黑气,以及脚边那些无法忽视的血尸,他轻轻瞟了一眼,像是什么都没注意到,关切道:“我听他们说,今日来犯之人是魔尊巫真。巫真很强,你受伤了么?” 旋即,他轻蹙眉头,担忧道:“若是有伤,千万不要硬撑。” 婉菁垂下眼睫,轻轻“嗯”了一声。 李寻仙还想再问,周遭人声一静。 他惊诧地环顾四周,见同道们脸上一片空白,婉菁也不例外,手中长剑没握稳,好险被他接住了。 李寻仙心中嘀咕蹊跷,忽然听见了一个声音。那声音在脑海里直接响起,威严淡漠,分不出男女,每一个字都如钟鼎轰鸣,震得他肺腑微颤。 “九极将倾,阴阳失衡。天道有缺,以血补天。” 几息后,修士们总算恢复了意识,彼此面面相觑。 第218章 通过同伴们的眼神,他们确信不是自己一人得到这样的讯息,因此也万分惊诧。 婉菁喃喃道:“以血补天?” 她仰头看着赤色长天,面色惊疑。好惊人的传音,能让在场的修士都听见那句话,谁有这样广阔的力量?莫非是天道? 低头时,她见李寻仙仍保持那幅发懵的神情,不免问道:“你怎么了?” 等她重复了一遍问题,李寻仙才如梦初醒般,一个激灵回过了神:“刚刚,有人在我耳边说话。” “说的可是以血补天?” “嗯……算是吧。”少年的目光飘忽一瞬,眼底暗藏凝重。 以血补天乃是天算借他的口说出来,他早已知晓,在其他人回神时,还有人在他耳边诵经似的说话。 “死与之生,一往一返。死于是者,安知不生于彼?若以生向死,可求一线生机。” 李寻仙听不解地在识海问:“可我若死了,又何来一线生机?” 诵经声停下,换成了某种更像活人的语气,苍老温和,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老者好似带了半分无奈:“止言,此劫过后,尔即刻当归。” 随着一声叹息,脑海中奇怪的感知骤然消失,李寻仙脑袋一沉,在婉菁的呼唤清醒过来。 见婉菁还在看他,他藏起眼中的困惑,托词道:“不知林师伯在何处,我先前还见他和魔尊交战受了伤,但愿他无事。” 婉菁试探性地问:“城中如今没有主事的长老,我们不如去找你师父吧。” “别。”李寻仙似乎察觉自己语气太急,和缓了些,道:“师父这会儿应该在城西安顿百姓,一定很忙……我们还是先别去打扰他了。” 他努力让自己不去看婉菁身边的黑气,放平语气:“去寻找一下林师伯的下落吧。” 听到此言,有宗门弟子连忙传音给他:“李道友,她有魔气,你小心些。” 李寻仙恍若未闻,道:“师妹,我们走。” 婉菁点了点头,眼角上翘,有意无意瞥过传音之人,跟在李寻仙身后离开了城门口。 二人在附近搜寻了一通,其他弟子也在心惊胆战地翻找,生怕听到碧虚长老陨落的消息。 魔尊离开得那样轻松,林长老应当出了大力,或许此刻身负重伤也说不定。 搜到城郊密林外,一道清冷的声音传入耳畔:“你们在作何?” 婉菁惊喜转头:“师祖!” 两道身影从密林中出现,前面的人一身青衫,袖袍角落染着血,后面的人穿着黑衣,形容尚且完整,袖子与臂甲上都有许多细小的伤痕。 李寻仙见了林长辞,惊奇地打量了几眼,林长辞注意到他的目光,问:“怎么?” 少年拱手道:“师伯身上似有紫气,想必已有灵窍与天地相通,快至飞升瓶颈了。” 闻言,其他几人都诧异地看着他。李寻仙才金丹,竟能感受到这些?林长辞对他的话尤为惊异,自己还未察觉到身上的变化,只觉神识比以往更敏锐,莫非这孩子又在窥探天机? 但如今不是讨论此事的时候,林长辞甫一回到现世,就以神识搜寻魔尊所在,免得他为祸城中。 令他没想到的是,巫真早被击退,平城守住了,而守城功臣不是别人,正是婉菁。 不需要以肉眼观察,他还未靠近婉菁,就感受到了源源不断的魔气,面色肃然,对婉菁道:“你的魔气……” 周围有些探头探脑的别宗弟子,见他似有责问之意,主动上前禀报道:“长老明鉴,您消失以后,我等并不是魔尊的对手,为了保护百姓,已做好死战觉悟。但这位婉菁师妹说她有办法,让我等将魔尊引去城外,我等听从了,却不知是这般手段!” 抱着绝不坐以待毙的想法,他们引出魔尊后,婉菁现身而出,独自向这个强大的敌人迎战。 就在他们心惊胆战,以为此人定要飞蛾扑火时,地下忽然传来簌簌动静,紧接着,带着浓烈腐臭味的血尸纷纷破土而出,冲着二人攻去。 修士皆知血尸乃是魔尊豢养驱使之邪物,惊骇逃窜间,尘烟后的战斗已落定。 二人身影分开时,婉菁毫发无损,巫真被血尸逼退了几丈远。 “好!果然是上好的躯壳!”巫真亮得吓人,笑容恣意,伸手抓回玉箫,道:“本尊允许你暂时保管你的脑袋。” 婉菁脸色一冷,身上出现了无名魔气,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一剑。 她的魔气有些诡谲,绵绵不绝,一曲三折,似蛇缠绕,缠上一丁点就甩不开,连巫真也不愿沾染。 他低声骂了几句,很快消失在平城外。 虽说婉菁击退魔尊有功,可身负魔气,加之驾驭血尸,哪个看起来都不像正道修士应有的样子,总得给个交代罢? 林长辞以手巾掩唇,轻咳了几声,道:“去郡府说。” 城外如今正乱着,也不知巫真会否杀个回马枪,左右天色都是一副不祥之兆,急也无用,不如坐下详谈。 进城后,不少弟子中途被指派去安抚百姓流民,整顿城中秩序等,待到了郡府,一行人只剩下寥寥三四人。 李督邮钻出来对林长辞点头哈腰,他刚才不知躲在哪个犄角旮旯,此时头上还挂着一片绿叶,模样滑稽。 林长辞淡淡颔首,在上方落座,道:“尔等有何话要说?” 第219章 为首的宗门弟子道:“禀长老,这位师妹身有魔气,操纵血尸,恐不是我等同道。” 林长辞目光落向婉菁,她倔强道:“敢问这位师兄,我可有驱使血尸伤害任何一人?” “这……倒是没有。”那人犹犹豫豫地道,就差脸上写着“现在没有难道将来也没有”了。 李寻仙帮腔道:“既然没有,诸位为何这样不信任师妹?在大家险些死在巫真手里的时候,是师妹挺身而出,守住了平城。如今外敌暂退,你们将就开始否定师妹的功劳,不觉有愧吗?” 这话说得其他人急赤白脸,不好反驳,一旦反驳就是冤杀忠臣,难免心下郁忿。 林长辞知道,这些人没讨到好,心中大约些许记恨。同样的魔修血脉,同样的人言可畏……多像啊,婉菁简直在重蹈他的覆辙。 他忽然注意到婉菁在看自己,和他的红眸对上,婉菁好似下定决心,铿锵有力道:“师祖,我婉菁愿对天起誓,绝不会以血尸伤害任何一位同道。若违此誓,道心即刻破碎,不得圆满!” 众人纷纷吸了一口凉气。 她才多大,就敢起这样狠辣的誓言,真的不怕应验吗? 林长辞神情肃然,轻轻击掌,道:“好,本座见证此誓,愿你谨记今日誓言,勿失勿忘。” “是。” 婉菁昂然道。 他又扫向其他人,眸中含着威严:“婉菁既已起誓,魔修之事,尔等勿复重提。” “是,我等知了。”其他弟子心不甘情不愿地道。 …… 回到厢房中,林长辞这才感觉战斗后的疲倦漫上来,他压下倦意,对温淮招了招手:“来,为师给你上药。” 温淮关好门,走过来渡了些灵气,摸摸他的脸,道:“师尊脸色这样差,先休息一日罢。弟子仅受小伤,无需上药。” 林长辞闭眼摇了摇头,道:“没时间休息了,既然不必上药,便去门口替我安排车马罢,明日回联盟,我要见殷怀昭。” 第120章 告别 原打算天亮出发,但天还不亮,林长辞便被天上的动静惊醒。 亮光在风里呼啸着下坠,扰乱了灵气波动,修士对灵气又格外敏感,想来城内被惊扰的不止他一人。 林长辞睁眼,温淮已起了身,披上外袍道:“师尊莫急,我去看看。” 三更时分,天色仍赤红如血,宛如夕阳永远缀在那里,笼盖四野。搅乱灵气的是从天而降的流火,数道慧锋划过天际,熠熠火光照亮半边平城。 但它们没能落入平城内,刚至平城上空,便被修士们联手搭建的阵法挡住。 流火撞上灵力屏障,碎成了点点火星,于风中消弭,宛如短暂的烟火。 “应当无事。”温淮感知了半晌,道:“灵力屏障还算稳固,左右今日便会有其他宗门的长老赶到,师尊别担心,回去再歇息会儿吧。” 林长辞微抬着头,仰观天穹,表情没有半分松动。 平城有修士镇守,也有阵法守护,可是其他城池呢? “师尊?”温淮唤他。 林长辞转过身,道:“我心中到底有些没底,路上再歇吧,收拾齐备就回联盟。” 四更过后,郡府后门悄悄套了车马,静静等待远客离去。 但林长辞要离开的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城中百姓一直追到了城门,不舍地挽留这名救平城于水火的恩人,流民们也破天荒离开了李督邮划给他们的一小块地盘,和城民一起把城门口前围了个水泄不通。 “仙人,您走了平城可怎么办啊!” “是啊仙人,俺家媳妇劳您相救,如今已大好,天天嘴里念叨您的恩情!您可千万不能走啊!” “林长老,林长老……” 马车陷在人群中难以前行,林长辞掀开车帘,顿时落入一群殷殷切切的泪眼里,怔忪一瞬,竟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青年极少被这样热忱纯粹的谢意包围,难得束手束脚。分明是他最不喜的人多口杂,但此时就算喧闹,却也因城民的真心而显得格外质朴。 不少人用力挤过人群,殷勤地往马车上塞着自家种的瓜果蔬菜,就算是平日里舍不得吃的白面也拿出来紧急烙了些饼,一面奋力塞,一面还不忘嘱咐:“仙长!这是我老娘烙的饼,可好吃了!您一定要带在路上尝尝!还有这个,这是我兄弟家特地叫我送来的鸡蛋,仙长莫要嫌弃,他可感谢您治好了他的病呢!对了,还有这……” 城民努力跟着马车一个一个地介绍,似乎忘了面前人是能呼风唤雨的修士,还当他知冷暖,怕饥饿,扒着车辕不肯放手。 林长辞眼睫微颤,心中某处柔软的地方似被触动了一下。 他略微平复了心情,以灵力使声音传了出去,语带安抚:“诸位莫要拥挤,尔等好意,林某心领了。如今林某暂回联盟复命,不日便有别宗长老前来接替坐镇,平城往后一切如旧,无须担心。” 虽说会有其他长老前来,但民众们认定了恩人,哪怕跟不上灵马也要相送,追着马车一路恳切挽留,直至出城十余里方休。 马车内。 尘烟外总算看不见人影了,林长辞才轻轻松了口气,心中有着万般滋味。 今日阵仗叫他有些恍惚,仿佛前世那些诛心人言都成了过眼烟云,冷冰冰地隔着年岁,听不真切。城民们热切的呼唤犹在耳畔,一声声的,压住了阴霾。 第220章 温淮把暖炉塞到他手中,顺便捂住了他微凉的双手。 林长辞回过神,见他手指上的伤口尚存了几道,知晓这个人涂药向来不细致,便摇摇头,取出药膏,把他的手托起来细细搽匀。 沿途不算颠簸,马车里安安静静的,温淮任他摆弄,涂完后收回手来,左右打量了一下。 林长辞收起药瓶,开口道:“你不好奇么?归海宫中的那个人?” 温淮默了默,如他所愿地低低问道:“那也是我?” 林长辞颔首道:“是你,也不全是你。” 温淮于是不再说话,低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剑穗,等着林长辞的解释。 林长辞看出他不太开心,细思片刻,猜他多半是因为“温淮”伤了自己,而自己还为“温淮”说话而不悦,便问:“即便是你自己,也要生气?” “当然。”温淮霍然转眸,沉沉地看着他的脸:“没人可以那样伤害你,就算是我也不行。” 林长辞避开他的目光,试探性地问:“……若有一日,为师不在了,你会让自己变成那样么?又或者,会恨为师抛下你么?”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很轻,像是怕温淮听见,可温淮又怎会听不见? 师尊亲口对“温淮”说出了失望,温淮同样听得清楚,他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答。 可他没有回答。 果然如此,林长辞心底苦笑,温淮不答,便是最好的回答——他一定会重蹈覆辙。 这样的性子,他如何能放心得下呢? “温淮。”林长辞按住他拨弄剑穗的手,让他看向自己,轻缓地问:“假若真有那日,你要照顾好自己,好吗?” 温淮抿唇,默不作声地靠上来,黑眸暗沉,圈住腰埋在他的怀中,似乎应下了,又似乎没出声。 …… 二人回到联盟时,附近巡查的若华赶了回来。 她行迹匆匆,衣摆有燎过的痕迹,肤色也黑了些,冲着林长辞见礼道:“师尊,平城可还好?” 林长辞道:“已有好转,你这是射落了流火回来?” 若华带他们往殷怀昭的营帐走,叹息着点点头:“是啊,昨日盟中修士不多,应付有些支绌。” 林长辞环顾四周,发现联盟的营帐的确撤去了许多,问:“他们去了何处?” “去帮忙了。”若华擦去额上汗珠,道:“其他几座城出现了魔修的踪影,单靠原先的巡逻分队已忙不过来,于是加了些人手,还有些悄悄去帮南越邻近的村子,近来抬出了不少焦黑的尸体,都迁到那边埋了。” 她随手一指,又叹气道:“这天真是一天一变,明明在腊月里,昨儿一破,彻底变成了日暮,也不知后面还要死多少人。” 林长辞亦是心中沉重,又听她问道:“婉菁没随师尊回来么?” 温淮替他答道:“平城缺不得修士,让她暂驻一阵,师姐不必担心。” 那小姑娘身上的魔气还没收敛干净,若是回来,定会被若华察觉,她也怕师父担心,故而托林长辞帮她找个借口。 到了盟主帐前,小厮行礼道:“长老请稍待,我家宗主有事在外,半刻便回。” 他本想请几人进帐等候,但林长辞摆手拒绝,他见附近有座山头,正好可以登上去看看联盟如今的营帐分布。 但上了山头后,不须远眺,便能看到近处屋舍交纵,浓烟滚滚,凡人哭声不断,似是遭了流火侵袭。好些修士正从倒塌的屋舍下救人,顺便防备着可能再度降临的流火。再远一些,路边倒着无人收殓的饿殍,尸体还未腐臭,瘦得令人揪心。 修士镇守的地方尚且如此,其他更多没有修士帮忙的地方又会如何? 温淮紧了紧握剑的手,出声道:“师尊,我去助他们。” 真是艰难的世道,若华目露不忍:“我也去。” 二人离开后没多久,小厮来请林长辞:“长老,宗主已归,可要现在前去议事?” 哭声依旧在遥遥传来,像是再不能忍受下去似的,林长辞硬起心肠,收回目光,转身随小厮下了山。 殷怀昭已候在了议事堂,嘴唇微干,拂去身上黑灰,见人进来,仓促对林长辞拱了拱手:“林长老。” 林长辞还了一礼,道:“林某长话短说,可否?” 殷怀昭做出“请”的手势,替二人斟上茶,听他开门见山道:“殷宗主可听见了昨日天道之言?” “以血补天?”殷怀昭像是渴极,几口喝完了茶,又续了一杯,边饮边道:“林长老还知道些别的什么?” 林长辞道:“补天所需之‘血’,我业已知晓,殷宗主应当也猜到了几分?” 殷怀昭喝茶的动作一顿,随后仰头一饮而尽,手指在茶杯上摩挲。 片刻后,他低低叹道:“苍生黎民。” 血从何处而来?自然是生人。 上古未开混沌之时,以活人祭祀,祈求天道回应之事并不罕见,但如今天下已开民智,修士们自觉仓廪实而知礼节,除去魔修邪修,正道几乎无人肯做这样的事。 天道给出这样的昭示,难道当真山穷水尽了吗? 殷怀昭心下沉重,听林长辞道:“其实,还有一条路可走。” 他忙问:“何解?” 林长辞没有正面回答,只轻轻道:“机缘。” 第221章 答案有些没头没尾,殷怀昭深锁眉头,正在苦苦思索,林长辞又道:“我知晓殷宗主此番见我,也是想将林某留在联盟施展拳脚,但请恕林某不能久留,不日便要启程赶路。” 对面的人微愣,不由问道:“你要去何处?” 林长辞淡淡道:“落仙山。” 殷怀昭是何等聪明的人,莫说有关系,就算没有关系,他也能猜个五六分,登时悟了林长辞未尽之语,心中咯噔一声,下意识阻拦他:“不可!” 林长辞直视着他,问:“有何不可?” 殷怀昭沉默了,他忽然发现,那双红眸中的疏离冰冷,不知何时已变成了沉甸甸的悲悯。 一时间,劝解的话似乎都变得苍白而乏力,林长辞在悲悯人间,他莫非不是么?既如此,他又有什么理由留下这位心怀天下的同道呢? 长风送来悲戚哭声,不论是帐中之人,还是帐外四处奔波之人,有谁能装作无知无觉,不为哀鸿遍野所动? 对视间,殷怀昭哑了口,头一回体会到世间并无双全法的艰涩。 他喉结滚了滚,不敢让自己去看林长辞,问:“……丹霄君那处,需要殷某帮忙遮掩么?” “不必。”林长辞语气轻松了些,道:“他跟着我。” 殷怀昭先是诧异,随后苦笑道:“林长老可真能舍得。” 若叫他眼睁睁看着林长辞赴死,他是不愿的,林长辞这样疼爱他的弟子,竟愿意让温淮亲眼见他殉道。 林长辞何尝不知残忍之处,唇角苦涩道:“不舍得,但他会恨我。” 他起了身,告辞道:“林某先行一步,殷宗主珍重。” 殷怀昭也起了身,将他一路送到了帐前,分别之时,他定定看着他,似乎要把林长辞此时的模样刻进心底。 半晌,殷怀昭躬身抱拳,闭上眼睛,戚声道:“长老高义,殷某拜服。祝君,此去顺遂!” 第121章 断缘 早些时候,平城,郡府厢房。 突如其来的春气唤醒了院中海棠,几枝花枝垂在窗前,细长手指一拨,落下两三片淡色花瓣。 白衣青年一手支颐,垂眸赏着花枝,像在走神。 李寻仙坐在旁边写信,写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道:“师父,师伯已经走了,咱们还要留在这儿吗?” 白西棠侧眸睨他一眼,火照似的天光给他侧脸镀上温润如玉的颜色,他慢条斯理道:“你想跟他们一起回联盟?” “倒也不算。”李寻仙用笔杆子戳了戳额头,“只是……我总觉得我该做点什么。” 白西棠淡淡而笑:“为了那个小姑娘?” 李寻仙窘迫道:“师父,你想哪里去了……” 白西棠坐直了身子,瞥了眼信笺上的内容,道:“其实不必你说,我已有离开的打算。” 这个消息来得有些突然,李寻仙问:“回宗门么?” 白西棠摇摇头,吐出了一个惊人的答案:“南越。” 毛笔顿住,在信笺末尾晕了一滴墨,李寻仙连忙擦去,道:“那等险恶之地,师父去作甚?” 因着宋临风的追杀,他迄今为止仍对南越心有余悸。 白西棠道:“做什么不重要,你是要跟我走,还是留下来?” “这……”李寻仙有几分踌躇,白西棠明白了他的答案,起身道:“看来你是想留下了。” 李寻仙跟着他起身,吹了吹信纸,道:“师父,我有点想回黑水镇看看。” 白西棠诧异地挑了挑眉,旋即想起他似乎有亲人在那里定居,颔首道:“去那里么?也行,路上注意安全,我的去向不许告诉其他人,遇到了问题去找白家。” 李寻仙点头一一应下,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道:“师父,我送送您吧。” 白西棠摸摸他的头,微微笑道:“不必了,自己保重。” 他这一去,似乎难再见到了。 李寻仙为心里突然出现的预感吓了一跳,再抬眼时,院中已不见了白衣身影。 傍晚,少年收拾好了行礼,去寻婉菁告别。 婉菁正在院中练剑,暴露出魔气后,其他修士都默不作声地搬了出去,院中只有她一人居住。 李寻仙探头喊道:“师妹。” 婉菁早就注意到了他的气息,收剑道:“何事?” 李寻仙道:“我要回黑水镇看看兄嫂,若能见到王叔,有什么话需要替你带给他吗?” 他口中的“王叔”正是婉菁化名“小草”时的鳏夫爹,婉菁摇摇头,低声道:“和我这样的血脉扯上关系不是好事。” 她复而问:“怎么突然就要走?” 李寻仙解释道:“先前天缺时我便想回去看看,但要教小山习字,抽不开身。这些时日天下大乱,我怕兄嫂遇见什么意外,去瞧瞧也好。” 婉菁想了想,取出一个绣囊,道:“既然如此,若王鳏夫还活着,师兄就替我把这些灵石送与他吧。” 李寻仙接过掂了掂,又递还回去:“只是灵石便不用你送了,我这有。但我想着,如今世道不安泰,他一个人也守不住太多财,倒不如少送几块,其他换做灵丹妙药,也好保他无病无痛,长命百岁。” 闻言,婉菁抿唇微微笑道:“还是师兄想得周全。” 她重新执起了剑,道:“这一去,何时回来?” 第222章 “快则半月,若路上耽搁,就说不好了。”李寻仙道:“天色不早,我先启程了。” 婉菁转身道:“师兄早去早回。” 他快走出院门时,忽然听到院中的人问:“李寻仙,他日若我变成了魔修,你还认我这个师妹吗?” “什么?”李寻仙顿住脚步,惊诧道:“你要做什么?” 可院中的人似乎并不希冀得到答案,问出那个问题后,她脚步不停,身影早已消失在月洞门后。 …… 南越,边郊小道。 身着茶色长袍的人顺着小道禹禹独行,脚步拖沓,似受了伤,滴洒了一路的血。 他俊美的面容阴沉可怖,黑发在脑后草草束起,几咎贴着苍白的脖颈垂下,汗水与血水浸在一起,分不出谁是谁来。 “宋临风。” 他咬牙,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 那张明艳端庄的脸庞似乎又浮现在面前,讥讽地看着他,红唇缓缓吐出诛心之语:“巫真,你算什么魔尊,你还活在从前的梦里?” 巫真脸色铁青,他一时大意,饮下了宋临风亲手递来的茶,无论如何提气,魔气也有些不听话。 他沉沉地盯着这个女人:“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宋临风蜷在美人靠上,咯咯笑出了声,一瞬间,恍若还是那个刚嫁入归海宫的少女:“不知道的是你,巫真啊巫真,你瞧瞧你,还有什么能让我入眼的?魔尊之位?容貌?修为?你有这些么?不要忘了,你这副躯壳还是我找来的。” 她微微探出身子,掐着他的下巴,眸中含着淡淡的威严:“这里是我的宋家,不是你的归海宫,如今是谁该夹着尾巴做人,看得明白么?” 巫真从她手里挣开,简直满腹怒气:“当初求我将你娶进归海宫的时候,你可不是这幅嘴脸。” “愚笨。”宋临风用绢子擦了擦手,轻描淡写道:“为了达成目的,求助于当时的最强者,有什么不对么?更何况我与你达成的约定已经完成,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她还好意思提交易?若这副半死不活的躯壳就是她的答复,他简直是个被人愚弄的傻子。 巫真此时已恨极了她,不免嘲道:“怎么?宋三小姐又要故技重施,寻找当世哪位强者进行攀附?” 宋临风笑了,定定地看着他:“强者?从今往后,天下将再无强者,我便是天下唯一的主人。” 她慢悠悠地捻起茶盘中的花,往茶壶里投了几朵,使茶水颜色更加曼妙。 “不想死,就去找林长辞吧。”她笑道:“若你能活着回来,兴许还能换个好看的壳子,做我的男宠。” 回想起前不久的口角,巫真依然气得半死。 他终于明白了,宋临风复活他根本哪里是为了再续前缘,分明想用他这柄刀除掉那些大机缘者,待到狡兔死走狗烹,宋临风便能顺理成章地成为修真界领头人物。 可恨他眼盲心瞎,当初被骗过一次,复活后受她辖制,一心想脱离掌控,又被她骗了一次。 气归气,不论如何,先杀了那个天生剑心。 只要此人死在自己手里,他便有了反制宋临风的理由。 巫真面沉如水,即将走出小道时,脚步忽然一停,抬头冷冷看去。 芭蕉树下,一名白衣青年斜倚阑干,清瘦如竹。 听到动静,他转过头,面带三分笑意:“你被宋临风撵出来了?” 毒蛇似的目光盯上他的脖颈,杀气若隐若现。 白西棠却并不在意,直起身子,笑吟吟地面向他,道:“做个交易么?” 巫真正因被骗而怒火中烧,毫不理睬走了过去,听他继续道:“若是成功,宋临风那边,我可以帮你解决。” 前面的人终于停下脚步,冷冷道:“说出你要的。” …… 漫天红光里,一行人穿过了斜阳,宛如南归的燕。 上路已三日有余,林长辞原本只想带着温淮赶赴落仙山,若华得到消息,主动追上了他们。 她不知道师尊为何要再度前往落仙山,却敏锐地察觉到氛围有异,说什么也要跟来,送了封信出去,跟温淮一路相护。 沿路魔修愈来愈多,分不清是魔尊有意阻拦,还是天缺带来的影响。身在云端,俯首人间,能看见随处散落的魔气数量叫人心惊。林长辞不知晓,若他早些前往落仙山,人间境况是否不那么糟,此时已无法重来,只能闷头赶路。 他一心直奔落仙山,可道中白骨、屠戮与兵灾让他屡次想停下步伐。 不止是魔修,更是怨气在积蓄,天色长明,人间乱了季候,人心自然也生了魔障。 魔修大肆屠杀,凡人也在自相残杀。礼乐乱套,即便是一座规模不小的城池,烧杀劫掠之事不在少数,丈夫被杀,妇人不堪受辱自尽,稚子伏地而哭,桩桩件件,容不得人闭眼不看。 林长辞几回出手,险些落入魔修包围。这些魔修修为不高,但不知为何数量众多,突出重围需要好一番功夫。 见得多了,若华忍无可忍,主动挡在他身前,坚毅道:“师尊安心离去,我留下应付。师弟,护好师尊!” 背对着二人的背影,她拔出长剑,红衣发梢皆尽飘飞,落日余晖里,宛如不可逾越的山峦。 “来吧。”她冷笑道:“早就想收拾你们了。” 第223章 …… 落仙山有着数百万里之遥,即便奔命,也需近二十日才能抵达。 跋涉到第十三日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林长辞面前。 彼时二人正陷于山谷魔修重围之中,数道飞羽从天而降,化箭将林长辞面前的魔修贯穿在地。林长辞抬头,见空中一只灵鹤仰头长唳,随后化为人身翩然落下。 鹤单膝跪倒在他面前:“尊主,请恕鹤来迟!” 青霜紧跟着斩下魔修头颅,血溅了一地,林长辞来不及擦拭,问:“你怎么来了?” 鹤掩护着二人突围,同时递出一张信纸,“收到若华师侄的消息,方知公子陷于如此险要的境地,急忙赶来。” 他语气里似有些埋怨:“公子怎的不唤我?” 重新飞上云端时,林长辞展信看了两眼,摇头道:“原是不须你们相随的。” 他内心暗叹,鹤与他不必同生共死,却极为忠义,若知晓他此番殉道,保不齐会像前世那般殉主。他有意瞒着,留其在山上教养林容澄,若华却好心办了坏事。 温淮道:“鹤师叔,师尊有我保护无需担心。若出了何事……我自当以命相陪。” 林长辞抿唇,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 类似的话不是没有听过,鹤不知话中深意,只道:“师侄的实力我自然相信,公子且先行一步,待我解决完这些人便去寻您。” 他虽不想刚和自家公子相认就分离,但魔修依旧在源源不断地涌来,仿佛巫真疯狂的反扑。 若放任他们逃出山谷,后果不堪设想。 林长辞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保重。” 失了两名同行者后,他在山脚终于遇到了最后一道阻碍。 第十七日,落仙山的剪影已遥遥可见。 四野空寂,风传涧响,炽烈的天穹下,看不清轮廓的黑气静静伏在地上。 它们和先前疯狂至臻的魔修不同,没有各自的躯壳,时而连缀成片,时而散布如星,每一道都带着极重的怨煞之气。 这才是巫真真正的埋伏,先以魔修阻碍他们的脚程,用人间惨状动摇道心,最后在山脚释放笑靥奴的怨魂。 笑靥奴比血尸还要难应付,速度极快,无影无踪,林长辞曾被伤过一次,此时面对海潮般的怨魂,恐难以毫发无伤地突破上山。 他心下一沉,忽听温淮道:“我拦住他们,师尊只管上山便是。” 虽这样说,他却迟迟没有放开林长辞的手。 二人之间静默片刻,温淮语气干涩,轻声问:“当真不能留下来吗?” 林长辞另一只手抬起,摸了摸他的头。跋涉多日,二人已行至此处,再多的语言像是徒劳,于是他轻轻唤了一声:“温淮。” 这一声好似约定好的诺言,手上的温热轻轻松开。 温淮深深吸气,句尾带了半分颤音:“弟子温淮,愿护师尊最后一程。” 他似是痛极,咬紧牙关,发出一两声呜咽般的声音,猛地转过身去,拔出了皎日。 …… 剑停之时,再无另一人的动静。 他喘了几口气,松开剑,忽然跪倒在雪地里,以雪相拥,掩住了撕心裂肺的声音。 第122章 恶战(上) 山雪开始融化。 青年立于山顶之上,雪风猎猎,广袤无垠的天穹下,那一袭青衫是如此渺小,如一片飞叶。可正是这片飞叶,停住了漫天风雪。 林长辞缓缓睁开双眸,眸中是与天穹同样的灼烈。 他一动不动,似化成了一尊石像,静默吐纳间,灵力被看不见的手一丝一缕捋为细线,于身侧缠绕,裹挟,流动,密密地织成旋涡,在山巅重新掀起了狂风。 霜雪卷入风里,不等落下,已被灵力炼化为无根之水。 点点清露沾湿了林长辞的衣袂,落仙山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青霜出鞘,悬于风中,被雨濯洗了一遍又一遍,直至洗净剑上腥气,一如最初开刃的成色。雨虽温凉,它却丝毫不减锐气,剑芒几乎化为实质,看上一眼便会被其刺伤。 素白指节轻轻弹击剑身,换来一声清悠剑鸣。林长辞顺着剑身往下抚去,像在安抚多年的老友。 剑芒割开了掌心,他并不在意,将血涂满剑身,把剑柄贴在了心口。 咚,咚,咚—— 心跳声混杂着另一个微小的跳动声,受了剑心血祭的青霜宛如活物,铮鸣一声连缀一声,直至化为龙吟,剑刃闪过游龙之影,青白色光华顷刻冲天而起! 迎着割面寒风,青年气息清正,一字一顿道:“在下神机宗林长辞,幸受天馈,得以再世。今天道漏缺,苍生有难,吾平生无寸功,无寸德,惟愿以身还之,填补天缺。” 神魂虚影浮现在他的身后,成百上千条魂丝垂下,像无数次玉镜台中所见的那样,凭空出现的火焰席卷了一切。 曾数次濒临破碎又勉强黏合的神魂在这一刻灼灼起舞,飞灰湮灭,一生心血化为乌有。 他强忍着痛楚,以神魂作为祭祀之礼,祈求诸天回应。 下一刻,天道风云色变。 灼红似火的天空暗了下来,隐有乌云酝酿,阴沉地遮蔽了山巅光亮。 “轰隆——” 天雷降下,霎时照得人间一片雪亮。 雷电顺魂丝而下,流入经脉,灌顶般的疼痛让林长辞额角起了青筋。他呼吸微乱,却一声不吭,手臂没有颤动分毫,任由破坏性的雷电横冲直撞,直至把一切破坏殆尽。 第224章 不知过了多久,他眼前黑晕成片,往前踉跄了一步,艰难站稳后,鼻端嗅到了浓浓的血腥味。 青衫上下早被鲜血浸满,全身上下无一块好肉。 阵阵灵雨也洗不去颜色,肺腑宛如吞了冰雪,林长辞吸气时,几乎感觉不到胸腔的存在,手指僵直,无法再屈伸。 他与天地同成一体,变成了山尖的雪,石上的冰。 饶是如此,青年仍未退缩,前跨一步,以嘶哑的声音高声呼唤:“天地将倾,魔修为祸世间,恳请诸神垂怜!” 风过山巅,雷声在云中怒吼。 林长辞咬紧牙关,再跨出一步,声音近乎崩裂:“请诸神垂怜苍生,诛灭邪祟,还天地以昼夜清明!” 神魂烧至尽头,几近凋零,青年已成了血人。 滚滚惊雷轰然大作,响彻天际。 “轰——!” 在他即将失去知觉前,肃杀号角声起,浓云层层叠叠地聚集,笼罩在落仙山上。 金光在云层中乍现,浓云变幻作浩荡之景,太华垂旒,黄河喷雪。 青年颤抖着抬头,红眸中,终于映出了漫天仙佛的影子。 …… 山谷里。 鹤本以为杀掉那些魔修就能去寻他家公子,可他错得离谱。这些魔修不知谁在操纵,杀掉一波,总有另一波涌出来,源源不断,杀到最后,简直疲于应付。 他有种不妙的感应,公子那边一定出了什么事。 可愈是心急如焚,愈容易出错,羽箭没能照顾到的角落,一名魔修踩着山石腾空而起,以手中长戟刺向鹤。 鹤双眸几乎缩成一条竖线,变回原形将其打落,但长戟来势太急,不免翅膀洇血。 这一闪避,给了魔修更多的破绽。无穷无尽的魔气冲面而来,围了个水泄不通,眼里闪着嗜血的光芒,似要将他分食。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最前列的魔修被一道熟悉的青白剑光贯穿,更多剑光紧跟其后,如疾风骤雨,凡其所指,皆尽殒命。 公子! 仙鹤唳鸣一声,扶摇而上,振翅向主人飞去。云中之人对他微微颔首,却并不停留。 离得近些,鹤才看见林长辞的变化。 青年淡漠而威严,束带当风,仿佛身披银辉而来,满头青丝已化霜雪。 随着他转身,身后云中闪现出金光,巨大的虚影朝下方挽弓射箭,山间邪气顷刻溃不成军。鹤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灵力波动,也探查不出面前的人究竟是何境界,不由心中大惊。 似乎从见到公子起,他就再未能再感知到公子的灵息。 认了主的灵骑不能感知主人灵息,仅有两种情况,一是双方相距太远;其二,便是主人已死,生息已无。 林长辞前世魂飞魄散时,鹤已经历一次,瞬间明白了什么。 仙鹤发出凄楚悲鸣,奋力追赶着主人的步伐。然而他追不上腾云,更追不上生死。 一步踏出,横跨山海。 青年所过之处,沿路金光倾泻而下,破去人间魔障,金光过后,是雨过般明净的长空。 太久没沐浴过如此澄澈的天光,地上战斗的修士与凡人们都呆住了。一直苦苦抗衡的敌人消失,他们下意识止了戈,面染黑灰,身上还带着大大小小的伤口,于狼烟中抬头望去。 谪仙般的青衣人掠过半空,脚下似有云雾,身后金光灿灿。 在他过后,天际浮云卷霭,明玉流光,柔和地抚慰血与火带来的伤痕。 不知是谁第一个失声哭了出来,有人一个激灵,大喊“天灾结束了!”,随后精疲力尽地跌坐下来,而更多的人濡湿了眼角,久久痛哭,庆幸着劫后的新生。 同样的场景在不止一处出现。 赤霞淡去,重分昼夜,魔障湮灭于云后的金光映照下,后来无论是谁,回忆起此情此景,都会称那位带来祥云的人为“神仙”。 林长辞记不清行过了多少个昼夜,又一次路过卧云山时,终于落在了青山之上。 向上界所借的神力损耗过半,但最需要他解决的那个人,还没有死。 那人或许知道死期将近,没等林长辞去寻,在卧云山前与他际会。 巫真对他的模样变化毫不意外,冷冷勾唇道:“你果然选择了这条路。” 林长辞并不与他多话,抬手一召,犹在落仙山的青霜出现在手心。 锋芒划破长空,直指面前人苍白的脖颈。 巫真侧身闪过,歪了歪头,嗤笑道:“修士,你如今的样子,倒显得比我更冷酷无情,不做魔修真是可惜了。” 他语气轻松,身形却微微绷紧,面对拥有半神之力的天生剑心,巫真足够重视。 “这将是你我的最后一战。”林长辞平静道。 巫真手持玉箫,意味深长道:“那可未必。” 话音未落,他身形如疾箭射出。 林长辞横剑格挡,灵诀正要爆发,忽然想起下方正是卧云山,心中一紧,千钧一发之际避过巫真诡谲的攻击,展开袖袍,将卧云山收了进去。 见此,附近赶来的修士们纷纷睁大了眼,这般瞬息移山填海之能,已非此界能达到的高度,莫非此人飞升在即? 怕遭二人争锋牵连,他们离得不算太近,还未认出半空中那名白发修士是何人时,忽听身边的若华尊者语带哽咽,冲着半空高喊:“师尊!” 第225章 半空中的交战愈发激烈。 即便在强弩之末,魔尊爆发出的全部底蕴依旧不可小觑。他诞生自战场,是最懂生死之斗的魔修,若非诸仙借力,林长辞恐真会与他战成平手甚至落入下风。 二人的身法已经无法用肉眼捕捉,灵气魔气纠缠一处,混混沌沌,或被青霜一刺,或遭玉箫一点,轰然炸开,爆发出强悍的冲击。 但再如何厉害,以各种残魂拼凑起来的人也无法抵抗半神之力,巫真吐出一口鲜血,按着心口冷嘲道:“……借命!” 收回玉箫,他擦去唇角血迹,哈哈大笑:“果然是借命,我借修士的命,你借天地的寿……你与我有何不同?不如握手言和,屠尽天下再联手飞升,如何?” 林长辞向来不信魔修的鬼话,巫真也只是随口一说,咳出残余的血,眯眼道:“看来你一定要死斗了。” 对面的白发青年不答,他驱动灵诀,青霜再斩,剑出惊鸿。与此同时,巫真的背后亦出现一道巨大的剑影。 两相对穿,巫真必死无疑。 这样的情况下,他竟咧嘴笑了。 下一刻,众人看到了惊人的一幕——魔尊竟不闪不避,向剑光迎了上去! …… 黑水镇。 昔年平和的小镇,此时已是一片废墟。 李寻仙呆呆地站在废墟里,已静立了一夜。 他赶路时,见天地重分昼夜,心知林师伯那边一定成功了,只是不知付出了何等代价,隐隐有些难过。 但远远看到黑水镇时,他才明白那份难过从何而来。 寒冬的风吹得人通体发凉,坍塌的木石之下,似有断指残骸,神识拂过,再无任何生息。他就那样愣愣地看着地上的血,头回体会到生死离他仅有咫尺。 天将明时,少年终于动了动,抬手摸了摸脸颊,似乎摸到一点冰凉。 李寻仙抬起头,神色恍惚而惶惑。 一线生机……到底是为谁而留的生机?他还记得兄长勤恳担货的模样,也记得嫂嫂留他吃饭的语气,镇上每一户和他说过话的叔伯姨婆,小弟小妹,他都记得他们的脸。 天道仁慈,为何不怜悯众生?为何非要将这线生机留给再平凡不过的他,而非芸芸众生? 半晌,他擦去脸上泪痕,取出一本藏蓝色书皮的册子。 少年垂眸摩挲着封面“天算”二字,喃喃道:“虽是给我,但我并不想要,莫如还于天地,也好过空度此生。” 火焰骤然从书册一角燃起,李寻仙把书册举过了头顶,看向远方。 他痴痴看了许久,忽然笑起来:“天缺……生机?焉知生机在谁?林师伯,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 青白剑光迭起,曾让修真界闻之变色的魔尊终于败落。 天命难违,巫真被一剑斩断了手臂,坠下半空。 “魔尊死了!” “不愧是碧虚长老!终将恶贼斩于剑下!” “我等快去接应长老!” 远处观战的修士中爆发出几声欢呼,也有人觉得不对劲:“巫真方才的行为无异于自杀,怎会死的这样轻易?” “的确有疑点,魔尊狡诈,这番定然又是诈死,诸位小心!” 他们警觉地彼此提醒,持着武器,慢慢向尸体落点围靠过去。 若华一心只有天上满头白发的师尊,见巫真身死,立刻抢在其他人前往林长辞身边飞去。无人注意,若华尊者带在身边的徒弟没有跟上,她忽将眸子一闭,好似打了个盹。重新睁开时,眸中闪过一丝赤红。 半空中,林长辞也闭了闭眼,带着支撑不住的倦怠,青霜剑影亦开始变淡。 巫真的生死逃不过他的感知,最后一战结束,他想,是时候休息一会儿了。 于是他挥手放出卧云山,整个人飞了下来,放慢了步子,走进扫花庭中。 像寻常一样,他停住脚步,坐在庭中那株梨花树下,在听见若华的呼唤之前,微微阖上了眸子,打算就此一梦沉酣。 “师尊。” 有人抚上了他的衣角。 林长辞强迫自己抬起沉重的眼皮,一道再熟悉不过的灵力注入了空空荡荡的经脉,随之而来的,还有半分神魂。 他忽的清醒过来,抓住面前人的手,哑声道:“你在做什么!” 林容澄半跪在他身前,双眼通红,不顾他的制止,执意将神魂撕裂,再分享给他。 “容澄。”林长辞紧紧盯着他,严厉道:“你别犯傻,为师自有为师该去的地方,你若再这般,没人能给你补魂。” “我愿这样做,弟子愿与师尊同生共死。”林容澄咬牙,竟反手抓住了他,红着眼睛,道:“师尊,我是温淮!” 第123章 恶战(下) “……温淮?”林长辞重重地咳了几声,感觉嗓子里全是血。 他眯缝着眼睛仔细打量身前少年,又问:“温淮?” “是。”林容澄无措地贴着他的手,凄声道:“我是温淮,也是林容澄,我都想起来了。” 他道:“师尊可还记得我昔年割舍的一魂?” 林长辞轻蹙眉毛,道:“自然记得,你七年前……” 他想到什么,蓦然止住了声音。 七年前,正是他在山中捡到林容澄的时候。 难怪——某些谜团在此时恍然展开——难怪林容澄魂魄有损却不可补全,原来他的魂魄尽数系于真身之上! 第226章 震惊与愕然短暂地占据了脑海,林长辞胸膛起伏了几下,因心绪激动,又咯出一口血,神情苦涩。 他对林容澄摆手,示意其不必再解释。 此刻,淌进经脉的灵力已他足够辨认出眼前人的身份。 原来,温淮割舍的一魂早到了他身边,怪他不察,从未想过眼前人的真身究竟是谁……甚至有意漠视温淮的挣扎。 在他不知情时,他们便已相伴度过了十余年。 青年闭了眸子,面容苍白,眼角似有泪痕。 手腕上的手紧了紧,林容澄抿唇一言不发,把眉心印在他的额头上。 林长辞再度感觉一丝丝神魂被渡了进来,面前人试图以魂换魂。殊不知,他的神魂已在落仙山燃尽,林容澄这样做,无异于空耗己身。 “停下。”林长辞微微挪开了头,沙哑道:“不管你是容澄也好,温淮也罢,为我补魂终归是无用功,停下罢……是为师负你。” 说着,他狠心将少年的手拨开。 少年眸中布满了红丝,不依不饶地扑上来,此时若华终于赶到了扫花庭,见林长辞白发垂肩,面色如纸,含泪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有些语无伦次,哽咽道:“师尊,你怎么……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样?” 或许在护送林长辞去落仙山时,她已有预感,却未想过,亲眼见到师尊的模样会比预想更糟。 梨花纷纷扬扬地落下,好似下了一场雪。 若华紧紧握住面前人微凉的手,泪眼朦胧地恳求他:“再等等,师尊!大师兄和师姐妹们很快就到,很快!还有温淮,温淮也会赶回来,您千万别睡!” 林长辞摸摸她的头发,轻轻道:“别难过,你们都过了让为师操心的年纪了。” 兴许是林容澄为他渡入的丝丝神魂有些效果,他叫若华这么一哭,倒比方才精神好些,摸着脑袋的手忽然一顿,问:“婉菁呢?” 若华擦了擦泪,道:“她在……她怎么在那儿?” 林长辞的指间捻着一丝魔气,顺着她所看方向感知了一下,神色凝重,重新握住了剑柄。 卧云山下,晴空悄无声息地地消弭在云后,天阴欲雪,身处神机宗内的修士们陆续赶到了巫真尸体殒命处。还有不少人赶上山,正要去拜会林长辞,冷不防一道阴影掠过头顶,他们抬头望去,叫道:“碧虚长老!” “长老!您这是怎么了?” 密林里,修士们本在戒备,转头看见是他,诧异一瞬,纷纷让了路。 他们让开后,站在巫真破碎尸身旁的婉菁便格外醒目,她向林长辞僵硬地行了一礼,沉默得有些奇怪。 林长辞和她对视几息,和缓道:“婉菁,过来。” 婉菁退后半步,做出了诡异的动作。 她转过身,伸手似乎极力想探向尸体,另一只手却紧紧抓住了手腕,牙关紧咬,面上表情似笑非笑。 林长辞再唤:“婉菁。” 婉菁努力朝他走了几步,又很快退回去,表情紧绷,像在遏制着什么冲动。 其他修士察觉不对,悄悄往后退开了些。 片刻,与婉菁角力的人似乎放弃了,她顺利地垂下手,往林长辞的方向而去。 但快到林长辞身边时,她忽然脚步一转,扑回巫真尸身旁,极快地从中抓住了什么。 紧跟在林长辞身后的若华出声道:“婉菁!” “别过来,师父。” 婉菁虽在僵持,声音依然很平静,以手中之物抵住了心口。 修士们定睛一看,却只是一支普通珠钗。 她温语威胁道:“你再往前一步,我就刺下去。” 修士们以为她在向若华示威,不想少女下一刻就变了脸色,冷笑道:“你大可试试。” 她顿了顿,又像在劝说自己:“听本尊的话不好么?除了本尊,谁还能保你安然离开,你我既然血脉相连,更应该帮助自己人。” “自、己、人?” 婉菁嗤笑一声:“你能说出我娘亲的名字,记得她的样貌么?知晓你之死前,我住在哪间宫室,遭受何等冷遇么?哈,魔尊之女,不过是个好笑的名头!” 想起那些零零碎碎挖掘出来的记忆,她抵在心口的珠钗紧了几分。 “听话?”少女咬牙切齿地道:“对,于你而言,归海宫的每一个女人,每一个子嗣都只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物件,只要听话就好,不配费心,更不配拥有自己的名字。” 旋即,她表情变得阴冷,横眉道:“本尊倒是小瞧了你的野心。” 她继续往后退去,拉开了与其他人的距离,森森而笑:“要让你失望了,你费这么多口舌,莫不是以为能扭转乾坤?” 以巫真的境界,要夺舍一个金丹期的修士,抹去对方神魂,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抵在胸口的珠钗缓缓远离,婉菁似是抗争得极为吃力,额角沁出汗珠。 等到珠钗“哐当”一声落地时,她脸色狰狞了一瞬,喉咙里挤出难听的声音:“你做了什么?” 婉菁抬起另一只手,其他人这才发现,她藏了一柄剑,此刻剑身鲜血淋漓,魔气肆虐。 林长辞和若华对视一眼,若华按着剑,悄悄绕去了婉菁身后。 在少女断断续续自言自语时,其他人已明白了过来,暗道魔尊好生狡诈,这才一会儿的功夫,就已夺舍了若华尊者的徒弟,当下各个手持法器,随时准备迎战。 第227章 但巫真比他们更快一步。 眼见在婉菁身上没讨到好,他抬手,地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掀翻的尘土顷刻迷了修士们的眼睛,血尸在尘土后涌现。 “谁……!” 有修士忽然惊叫出声。 纤纤玉指凶悍地扣上他的脖颈,同时,青霜剑尖只差毫厘,堪堪停在他的鼻尖。 他后心沁出冷汗,下意识道:“救救我——碧虚长老,我不想变成魔修!” 巫真卡着他的脖子,对林长辞冷厉一笑,犬齿尖尖。 这般来看,婉菁的容貌和他还真有几分相似。 他紧盯着林长辞,身后好似长了眼睛,准确无误地截住偷袭的飞剑,故意把神机宗主掐着脖子往前晃晃:“你要救他,可以。用我身后那人来换,如何?” 他的身后,一击不中的林容澄飞身后退,暗恼自己真身不在此处。 林长辞冷冷道:“痴心妄想!” 巫真叹气,拍了拍身前人的脸,道:“很遗憾,碧虚长老不想救你。” 少女猛地撕咬下了修士脖颈上的血肉,宛如残暴不仁的野兽,眯着眼把生肉吞吃入腹。 血淋淋的场面让其他人一阵恶寒,修士翻起了白眼,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嘶哑叫道:“救我……救……” 巫真这是要夺舍! 林长辞面色一凝,提剑再刺,夺舍最是不能受到打扰,但巫真宁愿生生受这一剑,也不愿停下来。毕竟修士挡在他身前,他用着婉菁的躯壳,二人都并非罪大恶极之辈。 他在赌,赌这一剑后,林长辞再难功德圆满。 剑尖近在咫尺,他后心传来一阵剧痛。 巫真眸中巨颤,不可置信地回头,发现自己神魂竟不知何时游离在外,而本该虚弱至极的少女喷出一口鲜血,疯狂地笑了起来。 她拔出珠钗,擦去唇边的血,咯咯笑道:“没想到?” 巫真望向自己的手,神魂手腕上被丝丝不属于自己的魔气禁锢在外,绵绵不绝,一旦缠上就难以挣脱,是无形的囚笼,隔绝了他再次夺舍的可能性。 他狠戾地抬手,一掌将婉菁拍飞出去。婉菁手中的剑没能挡住,断作两半,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落下,半空中被一人紧紧接住:“婉菁!” 若华抱着她摔在地上,随后一滚,迅速隐入密林之后。 巫真眸中溢出嗜血的杀意,森寒铺天盖地涌来,他抬眸,气息一寸寸开始暴涨:“既要找死,便一起死吧!” 黑雾把他层层包裹起来,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手已放在了一名修士的天灵盖上。 始料未及的速度让那名修士闪避不及,脑袋蓬然炸开,红白秽物飞溅出去。 众人心里一寒,看得直发怵,各自四散开来,生怕下场如那人一样。 林长辞神色肃然,命林容澄退回山中后,袖袍一挥,数道剑气悬于上空,巨大剑影再次出现在他的身后。 巫真亦燃烧起了神魂,实力短暂地跃上半神之阶,与林长辞持平。 二人在空中对碰,极致的白与黑飞旋倒转,好似一对阴阳鱼,方圆数百里的灵气皆被吸纳过来,形成了一道狂暴的灵力旋涡,修士们不得不施法定身,以免被卷入其中。 狂风乍起,天地变色,浓云重新遮蔽了天空,半空的飞鸟被折了翅膀,哀鸣着落入深渊。山林中的野兽也不断狂奔出来,在灵力所化的锋刃中无头乱窜,带着血气暴躁地撞上地界禁制,即便头破血流也不肯罢休,宛如末日之景。 神机宗主终于在此刻赶到,他抬手结出法印,大喝一声:“开!” 在地面震颤中,护山大阵轰然升起,数位长老跟随在他身后,纷纷往其中注入灵力,以免神机宗在混战中毁去。 处于旋涡中心的人更为艰难。 林长辞身形一滞,勉强将涌到喉头的血咽下,手臂与指尖渗出的血依然源源不断地涌出来,身体实在到了极限,青霜慢了一拍,被魔气穿肩而过。 巫真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受了几番重创,即使强行以神魂换取境界,也因没有躯壳,消耗速度堪称恐怖。 他双眼彻底变黑,像两道骇人的空洞,不偏不倚地冲入旋涡之中。 下一刻,无数道黑影出现在林长辞面前。 每一道黑影都带着刻毒怨煞之气,七窍流血,发出了巫真的声音:“有人要本尊留你一命,但是,本尊改变主意了。” “你等贱如草芥,也妄图以道补天!” 黑气围绕着林长辞上下飞转,一层一层圈起来,如蚕茧细细密密地缠绕,青霜竟斩不断这些细韧的“蚕丝”,林长辞被裹着坠入了旋涡中心,没入窒闷之中。 灵力已被旋涡压制到极致,只需打乱一丝,便会摧毁方圆百里的所有。 忽然有雨落了下来。 飘飘绵绵,几乎听不见声音,但正是这样一场悄无声息的雨,把杀意、剑气与天地都深深浇透,散去了血水的腥膻,也浇熄了一点即炸的灵气旋涡。 它默默地下了许久,直到狂风缓缓停止,云开雾散,天边再度出现金光。 修士们定睛一看,云中似有人提摄金光,御剑而来。 待离近了,才看出那是名十分眼熟的修士,一身黑袍,高扎马尾,容貌凌厉而冰冷。 等不及到卧云山边,他就把剑一弃,飞身而下,接住了从漩涡中脱身的人。 第228章 “师尊!” 温淮放声喊道。 林长辞跌落在他的怀中,甚至没有力气说话,一开口,血便从喉头悉数涌了出来。 心脏重的要命,一声低过一声,他眼中白茫茫一片,感觉有人抱紧了自己,像是有水漫进了衣襟。 “是温淮吗?”林长辞费劲地伸出手指,抬手拭去,声音微不可闻:“别哭。” 他以为自己发出了声音,温淮却只见他嘴唇动了动,昔日漂亮的红眸暗淡至极,眼神涣散。 温淮怕一开口,便叫师尊听见哭声,于是低下头去,脸上带着泪深深埋入冰冷的掌心。 “是我,师尊。”他颤着嗓子,低低道:“我回来了。” 金光映照着苍白濒死的面容,林长辞几乎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仿佛久行的旅人终于能够停下歇息,他精疲力尽地闭上眼,靠在温淮的臂弯里,慢慢睡着了。 数片梨花瓣从遥远的山上飞下来,白花飞舞,宛如漫天纷扬的纸钱。 他曾见过满山春色,兰舞芳姱,如今只得一树梨白相伴。 角落里响起了低泣,好不容易赶回来的徐凤箫等人几乎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师尊又一次离他们而去了。杨月水几次上前,却又停住脚步,无措地站在原地,怔怔流着眼泪。 神机宗主也立在不远处,好不容易保下神机宗,本该高兴,但没有一个人能提起心情。 “丹霄君……节哀。” 有修士忍不住开口宽慰。 温淮越是安静,他们就越是害怕,到底怕什么,也说不清楚。 死一般的寂静里,灵气再度流动起来,悄悄在温淮怀中之人的身侧聚集,金光逐渐灿烂,把青年的面容映得柔和温存,宛如神佛垂目。 天地之气的改变瞒不过修士,温淮隐隐察觉到什么,握紧了怀中人冰凉的手,看向云端金光。 他以衣袖拭尽眼泪,轻轻在林长辞眉心印上一吻,像是告别。 众人皆是一惊,便见温淮抱着人起了身,缓缓走向金光所引之处。 怀中人越来越轻,是再也留不住的幻梦。 他红着不再流泪的眼,轻轻放开了手:“我愿护师尊……登仙。” 一字一句,重如千钧。 第124章 知君 令人生惧的灵压消失,手边忽然冰冰凉凉的,树叶被打得滴答作响。 下雨了么?婉菁努力去听另一边的动静,但什么也没有听见。 还是等师父回来罢。 她捂着嘴低低咳嗽了几声,听到沙沙的脚步声传来,立刻警觉问:“谁?” 来人轻轻喊:“师妹。” 大约是密林深处,天色黑得要命,她什么也没看见,疑惑地问:“师兄?你不是去黑水镇了么?怎会在此?” “我来助林师伯,顺带布个雨。”李寻仙在她头顶撑了柄伞,遮住树叶淌下的雨,“伤得重么?” 婉菁摇摇头,他又问:“你的道心……” “碎了。”她轻轻说。 半晌,李寻仙像是弯下了腰,宽慰道:“无妨,和若华师叔回去后好好养伤,人还活着,便是好事。” 婉菁察觉到他的语气不同寻常,奇怪道:“你不回去吗?” “我要走了,雨停了就走。”他把伞放在婉菁身边,轻轻笑了一声:“我陪你等雨停吧。” 天地间这一场雨绵绵不绝,如丝如缕,清冷木香压过淡淡的血气,将万物濯洗干净。 婉菁还是看不见他,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忍着内伤,扶住树干慢慢站了起来,问:“外面现在是何情况?” “外面已经结束,林师伯胜了。”他语气松快:“你是没见着魔尊那架势,满盘皆输,十分地不甘心,嚷嚷着要杀人,还要夺林师伯的舍,一掌就被打散了。” 婉菁默默地听着,手指摩挲着珠钗,不知在想什么。 少年拿出手巾,为她擦去手上的雨水。等了一会儿,见雨势渐收,他温和道:“我走啦。” 一只手摸了摸婉菁的头,温暖萦绕在身侧,伤口的疼被压了下去。 “师兄!”她想叫住李寻仙。 可除了风过密林,再无其他声音。 她拨开枝叶,往外张望,忽有人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婉菁回头一看,白衣青年立于幽暗之中,对她笑了笑:“小姑娘,借你的幻境一用。” …… 周身摇摇晃晃,小舟上,林长辞豁然睁眼。 摇桨的人见他醒来,轻笑道:“师兄醒了?这一觉黄粱可是做了什么好梦?” 林长辞蹙眉,头无端端有些疼,道:“梦?这是在何处?” 他微微撑起身子,鼻端闻见了淡淡莲香,飞鸟掠过,水波声荡开四野,远处蝉鸣惹人心烦。 白西棠给他递来一杯清茶,道:“师兄近日未曾歇息好?来,先醒醒神。” 林长辞接过茶,脑海中的记忆有些模糊,遂道:“兴许是未休息好罢。” 小舟穿行在莲花丛中,水面泛着粼粼金光,穿过廊桥下,此情此景,似有一番眼熟。 白西棠拨了拨宽厚的花瓣,道:“近来天热,难免心绪浮躁,正巧我院中摘了好些莲蓬,回去请师兄喝一碗莲子粥,再以莲叶入茶,清心顺气,若师兄吃着觉得好,我给师父也送些去。” “不必。”林长辞闻着茶香,感官清明些许,便道:“我不日便要下山……” 第229章 他突然停了一下,眸底满是疑惑。 他下山做什么? 白西棠十分自然地接过了话茬,道:“知晓师兄要去除妖,但到底身体要紧,不如这样,我今夜去师兄房中,助你梳理灵气?” 林长辞下意识拒绝了:“梳理之事,自有温淮来做,你无需操心。” 说完这句,他眉毛一皱,细思“温淮”这个名字从何而来。他认识此人么?方才那样熟稔地说出了口,可脑海却全然寻不到踪迹。 脑海又开始疼了起来,拼命想提醒他什么,他无意识叩击船舷,记忆如刀,片片翻搅着血肉。 白西棠面色微微一变,复而恢复了从容,道:“客气作甚?你我师兄弟,原是应当的。” 说着,他重新拾起船桨,往岸边划了划:“既然师兄身体不适,便早些回去吧,只怕师父等急了,又要害你挨骂。” 林长辞随他起身,手下意识按向腰间,问:“青霜呢?” 他向来剑不离身,尤其是从温淮那里拿回青霜后,再未令它束之高阁。 不过,为何又是温淮?他怎会把本命灵剑交予另一人保管? 林长辞为这个想法怔了怔,白西棠已把船靠在了岸边,回首轻声问:“师兄?” “师弟,我问你。”林长辞蹙眉不解道:“我……有无道侣?”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道侣这种事,难道不是自己最清楚么? 这二字像触及了禁忌,白西棠的笑意消失了。 他提起下摆上了岸,淡淡道:“师兄的道侣不是我么?” 他冲林长辞伸手:“上来。” 林长辞站在原地没动,脸色慢慢沉了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脑海里翻搅的疼痛终于替他撕开了伪装的表象,此处哪里是什么放舟游湖的去处,分明是幻境。 青年立在船头,冷冷道:“白西棠,你用了什么办法强留我?” 岸上的人面色似明似暗,叹道:“师兄,你睡迷糊了。” 风起莲湖,送来阵阵清香,暑热湿黏地贴在衣衫上,一呼一吸,一动一静,全都真实无比。 “什么都别想,到我身边来。”白西棠语带安抚,“今夜有雨,我们早些回山上去。” 随着他的声音,眼皮止不住地往下落,林长辞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他一拍船舷,激起水波炸开,摇晃的荷花荷叶层层伏倒。 林长辞踏着水波飞上了岸,神色沉重,直接戳破了他:“西棠,不要一错再错,生死之事无法悖逆,放手吧。” “生死……你也知是生死?”白西棠不笑了,一双含情目冷厉地看向林长辞,恨声道:“你连一句告别的话也不肯给我,就这么恨我?” 林长辞抿唇,眉头皱得越地发紧:“我倒要问问,那十几日你在何处?” 身为修士,不说恪守门规,庇护凡人,连抗衡魔修也不见他的人影。 白西棠吐词十分淡漠:“自然是为师兄奔走去了。” “好个奔走。”林长辞几乎要被他气笑:“你所谓的奔走,便是对祸乱之源不闻不问,为一己私心,留下一具尸体。” “尸体又如何?” 白西棠眸色阴沉,抚掌而笑:“师兄啊师兄,你以为我是第一次见你的尸体吗?告诉你吧,我早看过了!就在断魂塔下。” 林长辞眼瞳骤然缩,一字一顿地反问:“断魂塔下?” 他猛地上前,抓住白西棠的衣襟,问:“白西棠,你在说什么?” 白西棠被带得往前一步,依然在笑,死死地盯着他,吐出诛心之语:“你还不知道?黄易安背后的人,是我。巫真背后的人,也是我。” 他把最后三个字说得又轻又缓,好似情人间的低语:“只差一点点,我就能将你的尸身带回去了。可惜你性子刚烈,魂飞魄散,连个念想也没给我留下。师兄,你知道我这些年怎么过的么?” 他强硬地按住身前人的肩膀,面色扭曲:“和你重逢的那天夜里,我就在想,活人也好,躯壳也罢,都合该是我的。” 林长辞内心掀起滔天巨浪,愕然道:“……你疯了。” 若说黄易安等人为流言令他冤死,他尚能因其抵命而释怀,但巫真不同。他重新出世,祸害的是苍生。 他情愿白西棠是在说疯话,可在摇金渡后山,那些死不瞑目的尸体与莫名出现的魔气无法搪塞——白西棠说的,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也是真的。 “疯?”对面的人大笑起来,神色几近癫狂:“你若肯好好待在我给你构筑的这方天地里,我又为何要疯!我才不管天下如何,这里有什么不好?不必管任何事、不必操任何心,只要永远陪着我就好了,为什么……这样的世外桃源,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留下来!” 林长辞深深吸了口气,克制住怒气,道:“白西棠,你认清楚,这不是什么世外桃源,只是你打造的笼子罢了。即使你我闭塞耳目,屏蔽感知,莫非外界的一切就成了心外之物?总有一日,幻境会崩塌,到那时,你又该如何面对我早化飞灰的事实?” 白西棠笑得很难看:“林长辞,我陪了你几百年。” 他咬着牙,声音有了几分哽咽:“凡人一生不过须臾,六七十余年,一眨眼便过了。按俗世来算,我与你几乎已经同路了几辈子,饶是如此,你却从不肯多看一眼我的心意。” 第230章 “我和温淮,都不过是追逐着你目光的凡人而已。总要我以恶语相逼,甚至赌上性命,才能多分得些你的目光。” “师兄,你知道吗?”他掩面长长地叹息一声,拔出了雨丝剑:“你真的很绝情。” 昔年同门情谊,终是走到了刀剑相向这一步,再无挽回的可能。 林长辞涩然良久,摆出了应战的架势。 青霜不在身边,但他一伸手,好似握住了无形之剑,低声道:“西棠,你走错了路。” 剑指蕴着灵力擦过看不见的剑身,一寸寸唤醒了剑意,剑罡起,锋芒利,是独属于天生剑心的压迫感。 “但是,我会带你回到正道。” 林长辞盯着对面的人,红眸满是认真:“出师这些年,是时候让师兄看看你的真本事了。” 不知道这句话刺激到了哪里,白西棠冷色更甚,发狠地与他战在一处,杀意凶悍,快到极致的雨丝剑宛如雷光,很快将林长辞浑身划满了血痕。 但林长辞不避不闪,并未因对面是同门师弟而放水。 他带着无数次生死间的战斗经验,以无形作有形,剑意节节攀升。 青白剑气无声融入了暴雨之中,更疾更密,令雨丝也出现了稍许中断,生生逼至雨停。 三百余个回合过去,白西棠跪倒在地,小腹不知何时被剑气贯穿。 这就是死的感觉么? 他唇角流出血,艰难地抬头,含泪看向剑气的主人。 但暴烈的剑气已搅碎内脏,他实在看不清眼前人,只能看见茫茫白雾,张开嘴,用唇形慢慢道:师、兄。 他被接住了,如愿躺进最亲近的人怀里。 青霜抵在胸口,隔着薄薄衣物,只需轻轻用力便能刺入心脏。 师兄轻声喊他的名字,嗓音疲惫而温柔。 “西棠,闭眼。” “不怕。” 岁月倏忽远去,好像忽然回到了那些被山鬼魑魅惊吓的晚上,师兄拍着他的肩膀,耐心哄他睡觉。 眼前被沾血的手心挡住,下一刻,光亮尽数湮灭。 …… 人间再度恢复青山隐隐,绿水悠悠的景象,已是百余年后。 说起百年前的那次天地浩劫,已成为祖辈的高寿老人们仍心有余悸,向子孙们感叹,若无修真界的碧虚长老以身殉天,天地恐还要动荡许久。 百年来,魔修因魔尊的死而销声匿迹,修真界元气大伤。 凡人却迅速从浩劫中缓了过来,生息繁衍,重现太平盛景。 平城是第一座为碧虚长老立庙的城池,庙成当年,整座城风调雨顺,是大丰年。自此起,附近的城池也纷纷效仿。 尤其知晓那日驾驭祥云,身披金光的修士正是林长辞后,碧虚庙中香火鼎盛,善男信女络绎不绝,一直延续到了如今。 还有不少虔诚信者拜到了神机宗面前,虔诚请求上卧云山为碧虚长老祈福诵经。 以徐凤箫为首的门徒并未答应。 自林长辞去后,卧云山封山百年,闭门谢客,无人知晓山中如今是何模样。 又是一年春,庭中树开了满树的梨花。 无数的小花沉甸甸压着枝头,枝叶微垂,摆荡春风。花瓣流转着似有若无的金光,仔细一看,竟有丝丝金线自花心蔓延,似有仙人点化。 树根旁,埋着一座小小的衣冠冢。 它面前没有立下任何碑文,却曾无数次迎来拜访与告别。 有人于出师前夜,特来求师尊庇佑,指引道心;有人带来了新的面孔,告诉师尊,此乃预备携手一生的道侣,祈求师尊祝福;还有人前来辞别,准备下山离宗。 “师伯明鉴,弟子季山,已研读完师兄所留典籍书册,今当下山历练,匡扶吾道。然师兄未归,不知当向何人禀告,特来与师伯告辞。” 说完,芝兰玉树的少年跪地,对着衣冠冢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当日离宗而去。 除了过客,也有人一直守在冢边,一年又一年。 他原是山上最不好惹的一人,如今沉默寡言,时常抱着剑坐在冢边,一坐便是一整日。 偶尔,他会打一壶好酒,却并不入口,悉数洒在冢前,闻着酒香,独自对衣冠冢絮絮叨叨地说话,若有花瓣落在肩头,便止住话头,似怕惊扰了故人。 “下月便是师尊生辰,师姐唤我去参谋,今夜恐不能来陪师尊了。” 温淮半跪着,耐心地为衣冠冢拔去细小杂草,声音平淡温和:“我会早些回来,若有好酒,也给师尊带回来。” 花瓣飘落,飞到他的指尖、膝头,片片落在冢上,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又道:“当年师尊曾问我,想要如何的生辰礼,如今我亦想问师尊,只是不知,师尊肯答否。” 衣冠冢无言,隔着薄薄泥土,隔着冰凉的触感,生与死的距离总在此时无比接近。 他闭上眼,久久地不再说话。 日头缓缓向下沉去,眼看到了与若华等人约定的时刻,温淮睁眼,长长吐出一口气,忽然怔住了。 他的面前多了一抹青色衣袂。 衣袂的质感是如此熟悉,熟悉到他只要一伸手,就能重温遥不可及的幻影。 他呆呆地看着,不敢眨眼,生怕一闭,那抹青色便散去了。 “温淮。” 面前人在温柔唤他,身影低下来,浅淡的气息将他包裹,拥入怀中,银发垂落,洒在他的肩头。 第231章 “我回来了。” 第125章 尾声 温淮猛地睁大了眼。 “我回来了。” 短短四个字,让他眼眶尽红。 他不敢抬头看日思夜想的那张脸,死死盯着面前的衣襟,片刻,伸出手,颤抖得极厉害,却紧紧地、不留分毫余空地搂住了面前的人。 他张了张口,几次喊不出那个称呼,只能发颤搂紧,再收紧,别过脸去,深深埋在青衫的衣摆里。 青衫如初,仿佛重温一场百年前的故梦。 百余年过去,他以为他能坦然地接受失去这个人的事实,可看到这张脸,他才知道错得离谱。 “温淮。” 面前人又唤。 温淮闭了闭眼,把青衫晕湿一片。 他不敢答,生怕一答,面前人就化作了影子,化作流云,抓不住,留不下。 温淮想,倘若能沉溺在春风里,也不失为一个好梦。 可素白的手指轻轻把他的脸托了起来。 面前人无奈地笑了笑,轻声道:“怎么又哭了?” 凤眸温和,清楚地倒映着他的样子。 怔怔地和那双红眸对视了几息,温淮咬着牙,深吸好几口气,终于喊出了那个称呼:“……师尊。” 艰难酸涩的第一声后,好似打开了匣子,他带着重重的鼻音,哑着嗓子喊:“师尊……师尊,师尊!” 一连声的呼唤,怕极了无人理睬,恍若当年山中刚入门的少年。 他每喊一声,林长辞就回应一次,把他的不安悉数接住,再予以安抚:“为师在的。” 温淮紧绷着身子,哪里听得进他说什么,发了狠地咬在他肩头。 林长辞抽了口气,道:“怎的,不欢迎为师回来?” 话是这般说,他亦知晓温淮压抑久了,难免行事不符常理,便纵着人又咬了一口。 肩头咬出两个并排的牙印,隐隐渗血,温淮松开嘴,似有几分失魂落魄。 林长辞叹口气:“现在信了么?” 他替身前人理了理吹乱的头发,道:“为师不走了。” 温淮沉默了一会儿,问:“当真?” “自是当真。”林长辞看着他憔悴的眼神,缓声道:“你这般模样,怎叫我放心得下?” 温淮轻轻拉开他肩头的衣裳,看着伤口,面色有些懊恼,像是在责怪自己太过冲动。 他把林长辞从梨树上抱了下来,直上几阶踏跺,抱入了内室。 林长辞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床榻上,旋即,温淮又端来一盏灯烛,取出了药膏。 青年以手指推拒道:“不必。” 不等上药,那伤口已经消失,肩头完好如初。 温淮明白了什么,持着灯盏离近了些,借着烛光仔细打量着,似要把眼前人一毫一厘的改变都看得清楚。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似是烛光晃眼,林长辞微微偏过了头,又被温淮转过来,手指轻轻抚过他的面容,缓缓落下来,贴着脖颈,感受其中跳动。 温淮哑声道:“头发……只能如此了么?” 林长辞没有束发,任它披散下来,依然是离去时的千丈霜雪,烛光一映,仿佛是琉璃所作的人,一不小心就会揉碎。 暖光中,发丝流淌过银辉般的色泽,每一根都在提醒温淮,百年前那场浩劫的惨烈与眼前人流过的血,让他触目惊心。 林长辞看了看,道:“你若介怀,也可用法术更改。” 说罢,他手指掐诀,银发忽化作满头青丝,故人故貌,是烛光下的经年旧梦。 温淮看了许久,忽然扯了扯唇角,道:“真好,只要我等,师尊始终会回来。” 林长辞喟叹道:“未曾想过,人间竟已过了这般久。” 他和温淮说起了飞升后的经历。 白西棠死后,幻境破碎,他等着再一次散魂,却有人在梦寐中拉住了他的手。 少年头束红绳,声音温和:“师父,来。” 他的意识朦朦胧胧,随之而去,眼前灰沉蓦然变亮,像开启了一扇新门。门外白茫茫,瑶阶一望无际,延向天尽头。 “此乃登仙梯。” 少年遥指向上,道:“师父顺其而上,自然有人来接应你。” “你呢?”林长辞疑惑道。 少年笑笑,道:“我么?我就不与师父同去了。” 他松开林长辞的手,兀自往云海中走了几步,挥了挥手:“师父若是得道,还请记挂故人,回来瞧一瞧我。” 云海翻涌,遮住了林长辞的视线,待散开时,玉阶上遗落了一截红绳,而其主人已不知所踪。 一只燕子从云中撞入林长辞怀中,被他伸手托起,燕子扑扇两下翅膀,独自飞远了。 林长辞目送它再度消失在云间,淡淡怅然后,顺登仙梯扶摇而上。 云中有人放声高歌。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 他抬眼望去,登仙梯尽头,天门大开。 流云翻卷,瑞鸟成舞。 仙童们拱手而立,分列两排,一名神使立于中央。 他面容熟悉,身着华服,肩披霞光,对天门外的林长辞微微一笑。 “阁下果然如约而至。” 林长辞登完最后一阶天梯,踩上云头,倏忽觉得魂体皆轻。 第232章 他对神使行了一礼,神使将他扶起,笑道:“碧虚星君何必多礼,吾已恭候多时,快快随吾前去拜访各位上仙罢。” 他一挥拂尘,仙童散去,瑞鸟啼鸣一声,载二人进了天门。 一月之中,二人遍访十洲三岛,又去昆仑拜见西王母,得赠丹药琼浆,亦识得了不少同僚。 离开昆仑那日,有位身着红衣的仙人问他:“碧虚星君可还有憾事未断?” 林长辞奇道:“何事?” 仙人往他手上一指,细细的红丝浮现出来,一端缠在他的手腕,一端向下垂落,看不清去向。 仙人道:“此情坚韧不拔,竟能随星君飞升上界,真是奇哉。” 像是触及到了某个涩然之处,林长辞心中猛地一动,酸楚尽数流泻出来。 他思虑良久,终是去寻了为他引路的神使,道:“我有此线牵绊,可否投入轮回,重续前缘?” 神使道:“不可。” 他沉吟道:“星君既成仙身,则不入生老病死之轮回,自然无法返回下界。” 见林长辞轻抚红线,沉默不语,他又道:“再则,星君的凡躯已在殉天时尽数损毁,纵使回到下界,亦无躯体可容纳。” 难道天意果真如此决绝,连一分一毫的转圜也不能留下? 林长辞长叹一声,听神使忽然转了话锋:“倒也不是完全无法。” 他一怔,追问道:“还有何法?请上仙赐教。” “上仙担不上。”神使笑笑,道:“还记星君补天济世时,攒了许多功德。须知功不唐捐,若人间有昌盛香火,日积月累,便可重塑金身。虽时日漫长,然一旦塑成,星君届时想留在上界,亦或行走下界,只要莫插手人间之事,便不成问题。” 因这一份微渺的希冀,林长辞开始等待。 下界春去秋来,花开花谢,连故人也往生了几轮,竟真的等来了重塑之身。 归来的第一眼,便见红线另一端的人正在他的冢前闭目,似遍历风雨,面目锋锐消沉。 “……竟是如此。”温淮垂下眼帘,片刻,再度唤道:“师尊。” “嗯?”林长辞能感受到他的手还在抑制不住地发颤,遂牵起手腕,以烛光相照。 起初,手腕上空无一物,但在红眸的注视里,居然缓慢地凝结出一道缠绕的红丝。细丝缠得稳固极了,一端系在他手上,一端锁着林长辞。 温淮红着眼眶,攥住身前人的手腕,虔诚地闭眼吻了吻。 林长辞忽道:“有人来了。” 过了一会儿,庭中传来脚步声。 “温淮?” 若华疑惑的声音传来。 本以为师弟在冢前发呆忘了时辰,她上来拎人,可树下无人,她只好上了台阶,往内室而来:“温……” 剩下的字卡在喉咙里,若华脚步一停,愣愣地看着屋内的人。 她还没说话,眼泪瞬间流了下来。 “师尊?师尊!” 结果自然又是一番好哄。 当夜,整座卧云山活了过来,不管是内门,还是洒扫弟子,但凡得到消息的人,没有不立刻放下手中事赶来扫花庭的。 众人又是哭又是笑,哪怕听了重塑金身之事,依然无人肯闭眼,个个眼睛一眨不眨,生怕一转身,师尊就如幻梦般消散。 直到天明,才有好些人安下心来,同林长辞说着如今的天下事。 林长辞殉道后,鹤本欲随之而去,但云中金光不肯收留,哀鸣三声后回到山中,从此闭关不见,偶尔有了婉菁的消息,才会露面。 出师弟子中,婉菁是最沉寂的一位,离开卧云山便没再回来。 少女偶尔会向若华来信,说些近日所见之事,但任若华如何劝说,也不肯回山。 至于联盟那处,天缺结束后的当年便散了。因有过共患难之谊,参战的大多宗门常有往来,担负盟主之位的殷怀昭如今已名满天下,带着飞焱宗一跃成为大宗之首。 名利双收,他却依然不卑不亢,每年都会亲来卧云山下凭吊林长辞。 除此外,在几十年前,他又重组了一次联盟,讨伐南越,历经一年对峙后,亲手将宋家家主斩于剑下。 “宋家家主?”林长辞问:“莫非是宋临风?” 徐凤箫点点头:“正是此人,当年对师尊出手,便知其残酷狠辣。巫真死后,她几次想对中土出手,虽未得逞,也有不少修士死于她手中。传闻她修习邪术,需以人命和神魂为引,南越本土人氏皆苦不堪言,私下来寻了中土一些宗门借力。殷宗主眼看时机成熟,便重组了联盟。如今南越世家已衰微不少,其中散修与中土也重新有了往来。” 说到世家,林长辞若有所思,没有再继续追问。 徐凤箫见他神情,语气几分踟躇:“对了,还有……” “还有白家。”温淮淡声接过了话头,低低道:“白家少主人因‘病’亡故,其徒失踪,内山秘不发丧。交好的世家修士登门拜访,无意发现满山讹兽竟以人为食,摇金渡中皆是圈养的口粮。” 此事一出,其他世家忙不迭与其撇清关系,白家声名大跌,迄今避世数十年有余。 林长辞闻言沉默了,许久之后,才颔首道:“我已知晓。” 百年前那些同窗岁月,终是如烟云般散去,被埋入残卷的最深处。 第233章 提到杂谈,才有人想起来,特地给深山中的鹤去了信。 主侍相见,难得感怀。 神机宗的人察觉到不寻常的动向,派人前来问询,骤然知晓林长辞归来,惊得目瞪口呆。消息一出,修真界为之沸腾。 碧虚长老飞升之后又回来了! 这可是万中无一的稀奇事,不说殷怀昭等人立刻备车赶往神机宗,就连不少关系疏淡的修士也急忙送了帖子,千难万难仍希望见林长辞一面。 卧云山被迫热闹了几个月,温淮每日仔细地替林长辞挑拣名帖,看得头昏脑涨。 但一回首,他又觉得这般也好,师尊活生生地坐在旁边,坐在他一伸手便能触碰到的地方。 无需多么繁复的话语,身侧的手已足够确认温度。 梨花飘落,落在林长辞发间,衣上,是他迟来的春日。 “师尊。” “嗯。” “师尊?” “为师在这里。” 温淮侧过头,朝他轻轻吻去。 从此后,再不必相隔千万里,亦无离别之苦,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只愿此时此夜,佳期不负。 人间烟火,年年共看。 ——正文完——